读《译余偶拾》偶拾
 作者：钱定平

    ——“灰姑娘”起源中国说

    杨宪益先生的《译余偶拾》举重若轻，是一部极见功力的著作。八十年代初北京三联书店一出重版，我就买了。而且，觉得其中有些事例极好，适合于用电脑处理，就写进了早年著作《计算机和社会科学》一书。后来出国教书，还随身带着，不幸丢失他乡，悔恨何如！这几年写点文章，一提笔就思念这本《偶拾》。前不久在书店偶见新版，喜出望外，简直有失散多年的老友重逢的喜悦。这才悟到，“偶拾”之乐，其乐无垠。

    《偶拾》多篇谈到中西之间的文学因缘，尤其妙绝的是家喻户晓的童话“灰姑娘”。唐朝段成式(803－83)《酉阳杂俎》的《支诺皋》里，就有故事的中国版本:“南人相传，秦汉前有洞主吴氏，土人呼为吴洞。娶两妻，一妻卒。有女名叶限，少惠，善陶金，父爱之。末岁父卒，为后母所苦，常令樵险汲深……”杨先生认为这故事同外国大有渊源。我则赞成，段成式就是“世界首创”灰姑娘的人。这是说来话长。“灰姑娘起源中国说”不是我的发现，也还有各种不同说法，本文不过想做点儿补充论证而已。

    首先，世界上灰姑娘故事千千万万，都带着共同的“中国胎记”，即:鞋子之色，纤足之小，后娘之恶。第一点是关键。世界上各色人种的灰姑娘，足下的鞋子都是她的要害。只有叶限姑娘的纤纤天足，才适合那双神奇无比的小巧鞋子:“国主得之……乃令一国妇人履之，竟无一称者。……得叶限，令履而信。”“叶限因衣翠纺衣，蹑履而进，色若天人也。”这里，除了描写姑娘之美，似乎隐隐乎带着“色”的象征意义。西方灰姑娘的变种也都暗示着女鞋富有“性”趣，这似乎只有中华文化才有。第二点，芳履玲珑还暗示着女主人的小脚伶仃，这就更是中国的“国粹”了。第三点最难论证。无论中国外国，不管古代今朝，后娘总是邪恶的象征。所以，恶后妈似乎很难说一定是中华的土特产。但是，惟有灰姑娘里的后娘，才带有中国文学里后娘的特征。西方的“文学后妈”特色大略有三:一是抢夺财产；二是乱伦倾向；三是妒火中烧。比较起来，中国的“文学后娘”具有比较“纯粹”的性质。其纯粹表现为“刁”，乃是这号女人的文学特色。灰姑娘故事里的后娘正是如此！

    下面还应该交代的，是灰姑娘的向西传播的大致路径，以及一路上留下了什么种子。设想我们穿过浩瀚的沙漠，越过帕米尔高原，经过阿富汗荒漠。在到达伊朗时，果然有一个“波斯灰姑娘”，在厚重的面纱后面，对我们笑靥迎人。接下去，便是举世闻名的《一千零一夜》，阿拉伯的新月圆拱之下，恰好也坐着一位“阿拉伯灰姑娘”，故事的标题是《踝环的故事》。这阿拉伯故事妙极，原封不动保留了中国古人对于妇女小脚的偏爱。而且，沿途还留下了许多民族不同的灰姑娘。这恰好说明了一个事实，灰姑娘打从中国长途跋涉而来，真像昭君姑娘远嫁异国，虽艰辛异常，却随遇而安，落地生根，又移步换形。阿拉伯人是我中华文化馨香远播西方的中继站；中国灰姑娘变作西洋灰姑娘，框架几乎全是在阿拉伯人口舌之间奠定下来。洛阳牡丹到达目的地之前，先变作了沙漠绿洲上的玫瑰，色彩更艳、香气更浓、价值更贵。

    现在还剩下一个理论阻碍，便是“叶限”这个名字，这像个中国少女的芳名吗？可巧，段成式最后自揭老底:“旧家人李士元听说。士元本邕州洞中人，多记得南中怪事”。原来，这故事是作者听了少数民族家人的口头讲述，秉笔直书记录下来的，灰姑娘原是少数民族美女。少数民族嘛，尽有南蛮鴃舌的，“叶限”姑娘就再也不“限”了。据说，现在壮族民间仍然流传着一个民间故事《达架和达仓》，同灰姑娘童话非常相象。段成式的艺术才能是一座熔炉，民间传说、稗官野史、逸闻片段、诗歌残句等粗矿石输送进去，给一举炼成了闪闪发光的纯金。能不能说，全世界众口脍炙的灰姑娘，全都起源于中国的少数民族文学呢？

    《全唐诗》说:“段成式，字柯古，河南人……宰相文昌之子也。以荫为校书郎。研精苦学，秘阁书籍，披阅皆遍，历尚书郎、太常少卿……”段成式文章诗词都写得好，时人说他同温、李齐名；他老呆在国家图书馆，当然饱蠹群书。《杂俎》里许多故事都想象瑰丽，富有异国情调，不奇怪了。惟独这位灰姑娘，是他采撷了少数民族民间传说，并以汉家文化加以改造，再通过深幽神游的孔道传到外国去的……

    关于灰姑娘的鞋子，还有一个微妙的情节。叶限穿着这双编制了金线的皮毛小鞋，一路西行漫步，经过阿拉伯、意大利等地，下一站就是法兰西。法国文人倍霍在1697年出版了《灰姑娘》童话，这就是欧洲灰姑娘最早的书面版本了。叶限的鞋子原来应该译作pantoufflesdevair，就是“皮毛鞋”。倍霍的版本起先却把vair(毛)错写成了verre(玻璃)，pantouffles　de　vair　于是成了pantouffles　de　verre，即“玻璃鞋”了。这一错不打紧，却泄露了天机。vair跟verre其读音完全相同，很可能是口耳相传时听错了。这再次证明了这中国故事一路上确实口耳相传。难怪，有的研究者就明确指出，“在不同版本中，(倍霍)的童话乃是欧洲口述传统的一个组成部分”。

    中国灰姑娘还有层次更深的影响。打中世纪起，对于欧洲平民姑娘来说，中国灰姑娘是威力强大的精神支撑。在各处流传的过程中，中国灰姑娘形象的意义也获得了提炼和升华。现在，灰姑娘成了一个平凡真理的昭示者和激励者: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偶拾》中这样饱含启发、意蕴隽永的篇章很多，真是一座富矿！

    灰姑娘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