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不被忘却的纪念:往事追忆之一……小王
江 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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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不被忘却的纪念:往事追忆之一……小王
江 木
人生经历的事情,大多如过眼烟云,随着岁月的流逝而飘散。然而,总会有些事情让你刻骨铭心,终生难忘。你想把它尘封在心底,它却时时用那锐利的触角,抓挠你心底陈年的创痕。心灵的创痛时时在警醒你,有些事情是不该忘记的。
1960年的夏天,我正二十出头年纪,在东乡钢铁厂“劳教”已经是第三个年头了。
东乡钢铁厂是1958年大炼钢铁时兴建的劳教厂。那时正当“反右”运动过后,各个劳改场所都收押了大批“反右”运动中被处理的各类劳教人员。1958年7月以后,从全省各劳改场所陆续调入了大批劳教人员到东钢。
当时我在冶炼车间1号炉丙班做炉前班长。一个班十几个人,大多数是右派分子。班上有个南京青年,名叫王介坤,(他名字中的坤字是上面二个方字下面一个土字,86版的五笔打不出)年龄只有十七、八岁,据说原是南京市某中学学生。什么原因进来的,我们没有打听。小王人长得很有特点:园而显得略大的脑袋蓄园平头,园脸上一笑还有二个园酒窝。皮肤黝黑却有着一口白得耀眼的牙齿,黑白反差非常大。我们给他取了个绰号“黑人牙膏”,他也不生气。满口的苏北话,比如说“苏北”这两个字,他的发音是“苏不”。我们常常取笑他,他就是改不过口来。也许是青年人的天性,虽然进到这个地方来了,他还是一天到晚嘻嘻哈哈,从无半点愁容。他是我们班上年龄最小的一个,大家都把他当小弟弟看,非常喜欢他。那时正当三年困难时期,我们的定量也由四十五斤逐步减到只有三十斤,还要搭配红薯。我们做的是重体力劳动,又正当青年,每天三班倒,吃不饱是显而易见的。好在每月还有一点工资,我们常常利用休班的机会上街去买南瓜。几个人围坐在一起,用搪瓷脸盆当锅,放在刚出炉的炉渣上去炖,就是一顿很好的美餐。这时候,抬炉渣、洗南瓜的差事就非小王莫属了。
日子一天天平静的过去,大家掐指算的就是还有多少日子“解教”了。这一天,我们当大白班。像往常一样,中午11点半放一炉铁水就可以吃中饭了。
小王是水渣工。水渣池是一个砖砌的2×4米的长方形池子,里面注满六、七十公分深的水。出铁时炉渣直接流入水渣池。刚出炉的炉渣温度可达1000摄氏度,利用炉渣和水的巨大温差使炉渣崩裂,形成细粒状的水渣。小王的工作是在水池边上用长铁耙把刚流入水渣池的炉渣耙开,以免炉渣结块。
十一时三十分钟,按操作规程各工种进入操作状态。小王也站在了水池边上,还冲我说:“班长,中午借我三两饭票好伐?”我和另一炉前工按时打开了铁口。刹时间,只见一条火龙喷涌而出,从撇渣器处分成二路:铁水从撇渣器下流向铸床,炉渣从撇器上往外流向水渣池。在水渣流入水渣池时,摄氏一千多度的水渣在冷水中发生暴裂,发出“咕咚咕咚”的暴裂声。一股水气冲天而起,白色的水雾瞬间弥漫了整个炉前。大家都全神贯注地操作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只有鼓风机的轰鸣和出铁口的喷溅声交织在一起。这时,即使是大声喊叫,也难以听清,但我仍然觉得似乎有一声尖叫传入耳中,待凝神细听时又没有一丝声息。
铁口堵上后水雾逐渐散尽,各工种进入工作整理阶段,只见水渣池的炉渣堆积在水池边上。我和工友们赶紧跑到水渣池边察看,看见小王耙渣用的铁耙跌落在水中,水面上还飘浮着小王的藤条安全帽,小王却不见了。
管教干部闻讯赶来了。待到抽开闸门放尽水,只见小王的尸体和炉渣混和在一起。小王因为工作时失脚落水,被活活烫死在水渣池中。在打捞小王尸体时,身体上的肌肉触手而落,露出森森白骨,只能用工作服包裹着托出水池。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生命就这样在一瞬间消失了。
我一生中亲眼目睹过许多死亡。有被杀,也有自戕者。然而,当小王惨死的情景浮现在眼前时,我仍然禁不住心灵的颤抖。
第三天上午,一对中年夫妇匆匆赶到。我们猜测,应该是小王的父母到了。
这对中年夫妇进到车间办公室不一会,就传来了女人的嚎啕悲哭和男人的低沉呜咽声。悲哭声摧肝裂肺,撼人心魄,直刺人的心脏,让人只觉得心内一阵阵抽搐。生活区内一片死寂,只有蝉鸣和女人的悲哭声在空中回荡。
当天晚上,小王的父亲来宿舍收据小王的遗物。从和小王父亲的断断续续的交谈中,我们才知道,小王原是南京一所中学的高二学生。因为学校出现了“反动标语”,不知道怎么阴差阳错,竟和小王的笔迹对上了。小王就这样被弄进来了。小王的父亲也一直没有搞清楚到底是什么内容的“反标”。
第二天,小王走了。他的父母坚持要把他的遗骸带回南京安葬。
四十多年过去了,许多的往事都已经淡忘。唯独小王的影子时时在脑海中浮现,用他那还带着童真的双眼,充满忧伤的眼色注视着我,似乎在诉说着他的冤屈。我自诩为他的大哥,能为他做些什么?
现在我的孙辈也已到了和小王相仿的年龄,虽然他们也会常常犯错,但类似的遭遇会还会落到他们头上吗?我不敢断言。
难以想象,当年小王的父母是如何承受住这样的打击的?已经身为人父的我,每每想到当年小王父母的伤痛,也要禁不住双眼模糊了。
这虽然是发生在非常时期的一起非常事故,为了不被忘却的纪念,以此文祭奠小王的在天之灵,愿小王在天堂安息。
2004年9月初稿,2006年10月30日修正。
往事追忆之二——小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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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追忆之二——小吴
江 木
我的小吴相识的时间前后总共也不过十几天,以至于现在连他的大名都记不起来。他在和我相识十几天后,就凄惨地死去了。时光已经过去了几十个春秋,和他相处的时光也很短暂,然而,只要想起小吴,心中仍不免泛起阵阵寒意。
1959年夏收后,从全省各劳改场调入了大批劳教人员到东乡钢铁厂。我当时在东乡钢铁厂惟一的一座小高炉“青年号”做炉前工。一天上午,在给高炉运焦炭的运料工中,听到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年轻人说一口我县南乡口音话。带着几分好奇,我和他攀谈起来。一问之下,他果然是我同一个县的人。他自我介绍,原来在九江地区的某县税务局工作,“反右”中被划为“右派”,送到九江芙蓉农场劳动教养,上个月才从芙蓉农场调来。随着攀谈的深入,他又告诉我,他的父亲在本县剧团工作。我原来的工作单位正是县剧团,他的父亲是我的前辈,在这种场合和他偶然相遇,自然和他多了一份亲近。
小吴的父亲大名叫吴正川,原是一位民间说书艺人。剧团的前身是民间剧团,50年代初由县委宣传部整编后改为国营。那时的民间剧团很少有正式的剧本,一些传统剧目都是由艺人们口口相传。吴老正是有一肚子的戏,且又拉得一手好京胡,就被吸纳进了剧团。当时风行演连台本戏,在景德镇、万年县等地演出“李三保下山”,一连演出十多场,场场爆满,剧本就是吴先生讲的戏。每天下午,吴先生把当天要演的剧情大致讲一遍,接下来就由演员们“对介”(相当于彩排)。只要演员在台上不“撞介”(不该出场的人物出了场),就算大功告成了。每天的戏码大约是小说的三、五个章回。剧情的长短则由“剧务”掌握。有时当晚的剧情不够了,“剧务”就会在后台吆喝一声:“马后啦”!前台的演员就会少一些过场,多一些身步手法的表演,尽量拉长时间。反之则叫声“马前啦”,演员们就会心照不宣尽快收场。让我这个刚进入文艺界的门外汉看得目瞪口呆。吴先生那时就已经有六十多岁了,满头白发,但精神却很好。下乡演出时,和我们一样自背被褥翻山越岭,还时不时给我们讲一些不登大雅之堂的笑话,逗得大家捧腹大笑。那时就听说他有个独生儿子在外地工作,想不到却在这个场合偶然相遇了。
和小吴相识后没有过几天,小吴就出事了。那天上午大约十点多钟,小吴在离高炉不远的地方和他们带队的姓周管教吵起来了。这个管教是不久前由塔桥农场调来的。此人长就一张柿饼脸,蒜头鼻,满面横肉,向以作风粗暴而闻名。在塔桥农场时就因为动辄打、吊犯人受过处分。令天小吴碰到这个蛮汉,正是秀才碰到兵有理说不清。内心里不禁为小吴的处境担忧起来。果然,姓周的管教气急败坏地大声吼叫:“把他绑起来”!旁观的劳教人员敢怒不敢言,他们的队长组长见状也早己躲得远远的。姓周的就自己动手把小吴绑在了离高炉不远的电杆上。正是七月酷暑天气,小吴被绑在电杆上动弹不得。在烈日的灸烤下,小吴不一会就满头大汗,脸色惨白。姓周的管教在把小吴绑到电杆上之后竟扬长而去,其他人又不敢把他放开。我趁他们不在的时候,从高炉上偷偷打了一杯冷水送给小吴喝。并对小吴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就给姓周的认个错吧。”小吴这时尽管已经很虚弱,仍然很执拗地说:“我没有错误,为什么要认错!”听了小吴的话,虽然很为小吴的处境担忧,也不由地对小吴产生了几分敬意。想不到小吴这样一个文弱书生,竟然有着如此刚烈的个性。
此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小吴了。
大约半个月之后,小吴的队友悄悄告诉我,小吴已经死了。小吴的队友约略的谈了一些小吴的情况:小吴因为一直没有得到“右派”的“组织结论”,也没有对结论签过字。所以,虽然人已经劳教了,却一直不承认自己是右派。他一直认为自己家庭出身好,又是党培养才当上干部的,自己怎么会是右派呢?刚去芙蓉农场时因此还受过批斗。调到东乡钢铁厂后,因为人员来自各个不同的劳教场所,根据厂里的生产需要,重新分工编队。由各个不同地方调来的管教干部于是又要重来一次“认错服法”教育,小吴又成了不认错的典型被批判。姓周的管教抓住他这个典型不放,处处找他的麻烦。那天上午,管教说小吴拉的焦炭比别人少,并大声训斥,结果两个人吵起来了。当天下午,周管教就把小吴关进了“禁闭室”内。我很诧异,东钢是58年开始兴建的新厂,全部劳教人员住的都是大窝棚,没有特别的禁闭室。他的队友告诉我,是关在废弃的“热风炉”里。热风炉是为小高炉送风预热用的,四面用砖封砌,二头留有风管的进出口,内部只有2×3米左右的空间,高也不过一米多点,人在里面不能伸直腰。在这样的盛夏酷暑,把人关在一个四面密不透风的砖炉里,无异于把人放在蒸笼里蒸烤。他的队友说,开始一、二天队友送饭,小吴还能和队友说话。到了第四、五天,送给小吴的饭根本就没有吃。有人向周管教反映,周管教说,饿他几天死不了。到第七天打开炉门放小吴出来,小吴已经是奄奄一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小吴就这样走了。
听到小吴的死讯,我深为小吴痛惜。我和小吴接触的时间很短,对他以前的情况知之甚少。当时我们大多数人都采取了苟且偷生的态度。尽管心里并不认同对我们的处罚,但在表面上仍要做出“痛改前非”的样子。唯有小吴,竟然以生命为代价,去维护自己的清白与尊严。他外表虽然文弱,精神上却是个强者。
小吴死后,我曾去过厂子后面的荒山,试图寻找小吴的坟墓。但荒草凄凄,青冢处处,那一处是小吴的埋骨之所呢?我在荒丘间徘徊良久,设想着小吴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天,经过了怎么样的心路历程。但无论怎样设想,我觉得,小吴决没有想到自己的生命会即将终结。他至死都不承认自己是右派,正是对生存还抱有大多的奢望。
62年我回到本县后,找原单位同事打听吴老的消息,想把我最后见到小吴的情况告诉吴老。同事告诉我,吴老在儿子出事后不久也去世了。
今天写下这段文字,作为我和小吴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最后交代。
二〇〇六年十二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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