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白石
作者:林浩基
余未成年时喜写字,祖母尝太息曰:“汝好学,惜来时走错了人家。俗语云:三日风,四日雨,哪见文章锅里煮!明朝无米,吾儿奈何!”后二十年,余尝得写真润金买米,祖母叹曰:“哪和今日锅里煮吾儿之画也。”
——齐白石
一、春的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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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浅绿色的小卧车,缓慢地驶上了西直门的立交桥,151西郊奔去。
她依偎着车厢的右侧,不时撩起帘子,望着窗外闪忽而过的街市、楼宇、人流、树木……
车外一片明媚的春光。嫩绿的柳枝,象害羞的姑娘,在和暖的阳光里,垂着头,飘拂着。路边上,青青的芳草,盛开的野花,粉红色的,淡黄色的,在柔和的春风里,轻轻地摇着、笑着,带着几分的醉意。
几只小燕,快乐、自在地从车前掠过。冲向蔚蓝的天空。它很得意,大概自觉是春的使者,呼唤着,带着一个个新生命的梦,来到人世间,来到了每一个勤劳、善良的人们的心田里。
茶色的尼龙网纱衫,罩在洁白的的确良衬衣外面,使她显得更加端庄、素雅。她不时用右手梳理着被微风吹乱了的头发,象是整理着杂乱无章、自由飞驰的思路。……
昨晚一夜难眠。因为今天这个日子。她盼望了多久?整整二十五个年头了。二十五年来,她无时不在思念那位长眠于西郊的老人——一位当代杰出的艺术大师,她的义父。
他与她,父与女,从结识到分手。只有短短的七年,然而他们之间深厚真挚的感情,胜过了相处,辈子的亲人。
老人刚毅、率直。遇上他情绪不好时找他画画,他常常不画。但是,只要她走到老人面前,者人就高兴起来,挥毫泼墨,意气风发。
她似乎是他的艺术之灵。她的一个倩影,一个笑靥,对老人无限敬重的一句话语,就象那催开新生命的春风,使他胸怀舒畅。
在她的记忆里,诗人艾青同老人有着亲密的关系,他们之间的交往也比她早。不过,艾青请老人画画时,还常常邀请她同她的爱人一道去西单的垮车胡同。
记不清是那一天了。王昆仑老先生陪着陈毅同志来到她的家。她和祖光都感到十分的意外和高兴。原来呢,他们也是邀请她和爱人一道去探望老人,请他画画的。……
思绪随着卧车在飞驰。往事如织,历历在目。难忘的回忆,使她白皙的脸上,泛起了一阵淡淡的红晕;平静的神态里,隐含着一种难以捉摸的、复杂的情感与哀思。
她同老人一样,走过了漫长的、艰辛而辉煌的艺术道路。不过,一位是丹青大师——蜚声中外画坛的一代宗师齐白石;一位是评剧舞台的奇葩——著名表演艺术家新凤霞。他们分别在不同的艺术领域中倾注了自己全部的心血与生命。
是共同的遭遇和对于艺术的执着追求,使这两位年龄相悬七十多岁的一老一小结识到了一起。他们的相识充满着喜剧的色彩。
五十年代初叶的一天,于非囗、欧阳予倩、梅兰芳、夏衍、老舍、阳翰笙、洪深、蔡楚生等首都文艺界的名流,从不同的地方,赶到了她的家。真是胜友如云,高朋满座,使这一处简朴、幽静的小庭院,充满着热闹欢乐的气氛。
这是她的丈夫吴祖光特意举行的一个别开生面的敬老宴会。
这一天,老人由护士伍大姐搀扶着,十分高兴地来到了她的家。吴祖光、新凤霞见老人银丝飘拂,满脸春风,立刻迎了上去,恭恭敬敬地搀扶着老人落座。
他们是第一次见面,但彼此的相知却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年代。她早就酷爱老人的画;老人听到她甜美的唱段和名字也自然比这次会见早好多年。
他和她都庆幸能有这么个机会相见。
老人紧紧地拉着新凤霞的手,慈祥地、亲切地端详着、凝视着。
“您不要老看人家,多不好意思。”伍大姐附在老人的耳旁,大声地说。
“她可爱,她美丽活泼,为什么不能看;”他显然被伍大姐的话语激怒了,生气地反驳。
新凤霞见老人生气了,赶忙说:“您看吧,我是演员,不怕人看。”
“您看吧,您看吧,……”吴祖光高兴地上前,亲切地安慰着老人。接着,屋里响起了一阵阵欢乐的笑声。老人在这欢乐的笑声里,神情舒展了,爽朗地笑了起来。
“老师喜欢凤霞,就收她做干女儿吧!”郁风凑到老人的身边,风趣、恳切地提出建议。
“这倒是个好主意。”黄苗子说着,微笑着注视了一下新凤霞和吴祖光。
新凤霞表面平静,但掩盖不住内心的喜悦。她跃跃欲试,想立即走到老人跟前去鞠躬。吴祖光的眼睛,也放射出了激动的光芒,在感激客人,在鼓励凤霞。
于是,又在一阵阵的欢笑声中,新凤霞恭恭敬敬给干爹行了礼。
第二天,老人在自己的跨车胡同寓所,亲切地款待了自己的干女儿干女婿。
他颤巍巍地从画案底下的行筐里,取出了一卷画稿,每张上面,只画着一、二只草虫,有点水的蜻蜓,蹁跹起舞的蝴蝶,还有匆匆来去的蜜蜂,唱着悦耳的歌曲的知了……那一只只栩栩如生、呼之欲出的小生命,使新凤霞爱不释手。
老人让干女儿挑。新凤霞翻来覆去对比了好大一阵,最后挑了那幅知了。
老人高兴地站了起来,移步到画案前,凝视早已铺在案上的知了片刻,挥笔补画了一枝秋天的枫树,那知了刚好落在树枝上。丹枫如火,象燃烧着的生命,蕴含着老人多么深沉的情怀与思绪!
换了一支笔,老人在画上题了两行字:
祖光凤霞儿女同室
壬辰七月五日拜见九十二岁老亲题记
这幅《红叶秋蝉》一直被新凤霞珍藏着,可恨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抄走。粉碎“四人帮”后,这艺术珍品,失而复得,又回到了女主人的身边。然而,老人却永远地离去了。……
汽车嘎地一声停住了,打断了她的思绪。一队身着白衬衣、蓝裤子,系着红领巾的少先队员抬着一个花圈,从车前越过。
花圈是用一朵朵洁白的花组成的,在晴朗的阳光下,象迎春盛开着的白玉兰,放射着耀眼的清辉。中间那个剪裁十分精美的金色大“奠”字,显得十分庄重、圣洁。
他们去哪里呢?她想,去八宝山革命公墓?去天安门广场人民英雄纪念碑?噢!都一样,不都是去祭奠那长眠地下的民族之魂吗?
是的,他也是中华民族之魂。在将近一个世纪的漫长生涯里,他把光辉灿烂的中国绘画艺术提高到了一个崭新的阶段。他的英名永远长留在中华民族历史的丰碑上。
车到了魏公村便向左拆去,缓缓地行进在一幢幢崭新的、拔地而起的高楼之中。
前面不远处,停着许多车,站着不少的人。她最先发现的是李可染、李苦禅。再往前几步,大都是她认识的——文化部的领导、文学艺术界的名家,凡是在北京的,差不多都来了。
车还未停稳当,新凤霞就迫不及待地推开车门跳了下来,兴奋地、默默无言地同每一个人握手。然后,他们不期而同地向墓地走去。
墓地简朴肃穆,象它的主人一样。常青柏树环抱着并列的两个水磨石墓穴。北头竖着两块洁白的汉白玉石碑。右边的那块碑上镌刻着:
湘潭齐白石墓左边那块上刻着:
继室宝珠之墓
这苍劲、雄浑的十二个大字,是白石得意门生、当代著名的画家李苦禅老先生书写的。
“文化大革命”的十年间,一代艺术大师齐白石,也成了批判的对象。莫须有的罪名象一盆盆污水泼到了这位早已长眠于地下的老人身上。一些人当着李苦禅的面,把齐白石的塑像砸碎了,那是砸碎他的一颗心啊:苦禅痛心疾首。他最了解他的思师——一个出生于贫苦农民之家、历尽艰难困顿攀上中国画苑艺术高峰的一代宗师高尚的画品与人品,如今一切都颠倒了。
在抄家最紧张的日子里,他让儿子将思师送给自己的几方印章,用废纸伪装好,放在破鸡窝里。其中刻着“死不休”的一方,是他们师生的宝贵信物,记叙着他们开始于本世纪二十年代那段难忘的丹青生涯……
一九二三年四月的一天,一个操着浓重的山东口音的青年学生,踏进了跨车胡同十三号齐白石寓所的门,恳切直率地说:
“齐先生,我很喜欢您老人家的画,想拜您为师,不知能不能收我。我现在还是个穷学生,也没什么见面礼孝敬,等将来我有了工作挣了钱;再好好孝敬您老人家吧;”
这位青年学生就是李苦禅。他出生于一个穷苦的农民家庭。一个偶然的机缘,启迪了他的绘画艺术的灵性,从此,他便象着了迷一样爱上了画画。
二十一岁时,在乡亲们的资助下,这位当初叫李英杰的青年便长途跋涉来到了北平。他人地生疏,孤单一身,幸得老僧的怜爱,在寺观中给了他一席栖身之地,又考取了不收学费的北大附设的“勤工俭学会”,半天干活,半天学习,到北大中文系旁听。两年后,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北平国立艺专西画系。
白天,他是高等艺术院校的学生,夜间,他是奔跑于北平坑坑洼洼土路上的“洋车夫”。数九寒冬,酷暑盛夏,他用自己的汗水向生活挑战,为艺术苦斗。
在最艰难的日子里,他想起了宋朝的范仲淹,学着他的办法,每天熬上一锅粥,凉了,一划为三,每餐只用一份。如果能撒上一点虾糖(筛剩下的碎虾皮,价格贱),那就是美味佳肴了。
他的绘画用具,大多是拾取人家扔掉的铅笔头、炭条尾巴。
他硬是这么苦撑着、搏斗着。他在追求着光辉灿烂的绘画艺术。
同学林一卢为他的精神深深地感动了,就赠给了他一个名字:“苦禅”。
“苦”,那是不言自明的:“禅”,中国写意图,古代也称文人画、禅宗画,“苦禅”不就是“苦画画的”意思吗!对,李英杰就是一个“苦画画的”。
苦禅一听,高兴地说:“名之固当,名之固当:“于是,李苦禅这名字伴随着他度过了一生。
白石默默地听着眼前这位青年诉说自己的身世,他的经历近似老人年轻时学画的遭遇;他对于艺术如痴如狂的执着追求;他的坚强、正直、纯真的品格,深深地感动了白石,白石答应青年的请求。
苦禅一听,急忙地行起了拜师礼:
“学生这给老师叩头啦!”
话音刚落,就在白石跟前下跪。
老人十分兴奋,连忙把他扶了起来,紧紧握住他的双手,点头,微笑。
苦禅是北平艺专西画系的学生,跟白石学国画,只能利用业余时间。白石非常器重这位弟子,不但不收他的学费,有时还留他在家吃饭,还送给他绘画用品。
在白石的精心培育下,苦禅的绘画艺术渐见峥嵘。到一九二五年检阅学生毕业成绩时,校长林风眠见到一幅署名苦禅的国画,很是不错,便问:
“我怎么不知道咱们艺专还有位苦和尚?”后来知道这就是李英杰时,便赞叹不已。
师生的友情是深厚的。山东大汉的率直,湖南老人的刚毅,使他俩同样对黑暗势力疾恶如仇,使他们在艺术的切磋之中,锤炼了自己作为真正的艺术家应有的品格。
在苦禅的一幅《竹荷图》上,白石语重心长地题道:
苦禅仁弟有创造之心手,可喜也!美人招忌妒,理势自势耳!
然后,他亲自操刀,治了一方“死不休”的印章送给了弟子,寄寓着他的“丹青不知老之将至”,“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情怀,勉励苦禅,鞭策自己。
有一次,苦禅根据老师的意图,画了一幅《鱼鹰图》。画面上是一片夕阳余晖闪烁的湖水,水中,落落黑石上栖满了鱼鹰。
画送到了白石那儿。老人一见,十分高兴,欣然命笔题词:
看见赣水石上鸟,
却比君家画里多,
留写眼前好光景,
蓬窗烧烛过狂波。
苦禅仁弟画此,与余不谋而合,因感往事,记甘人
宇。白石山翁。
接着,又另外题道;
余门人弟子数百人,人也学吾手,英也夺吾心,英
也过吾,英也无敌。来日英若不享大名,天地间里无鬼
神矣!
白石对于苦禅的绘画艺术,倾注了全部的心血。这难以忘怀的情谊,虽然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风风雨雨,但始终没有磨灭。即使在象“文化大革命”那样险恶、艰难的逆境中,苦禅仍然默默地思念着白石,他坚信历史总会有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于天下的一天。而这一天,他终于盼来了。
十年浩劫中,白石的墓地遭到了破坏,墓碑不知散落到何处。为了永远缅怀当代这位艺术大师,纪念他在中国绘画艺术上永不磨灭的丰功伟绩,党和人民决定重修齐白石墓地。
经齐家后代倡议,请李苦禅重新书写碑文。因为只有他,才是当之无愧的。李苦禅自己,更是无比兴奋。他想起了拜师时说过的话,这是再好不过的对思师的孝敬。于是,他以八十四岁的高龄,利用他精神最好的上午半天时间,精心地一连写了二十多幅,然后经过仔细的对比,从中选定了两件,刻于碑上。
他默默地站在墓前,微风轻轻地拂着他的几丝银发。他的右边是新凤霞,左边是美术界的其他同仁。
仪式是简朴、庄重的。大家排成两排,向着墓碑,深深地三鞠躬,然后,沿着墓地,走了一周。
祭奠的仪式,吸引着周围的群众。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越聚越多,沿着郁郁葱葱的柏树栏杆,紧紧地围成了一圈。他们默默无语,悄悄地听着圈内祭奠人的低声细语,好象要从中了解这位长眠于这里的老人的辉煌的一生。
一个小男孩挤了进来,张望着,带着迷惑的眼神,询问身边一位爷爷:
“老爷爷,他们在干什么啊?”
“他们在扫墓!”老爷爷低下头,迎着小男孩的目光,笑了笑。
“给谁扫墓?”
“大画家齐白石,喏,那石碑上写着。”
“是不是画虾画得特别好的齐爷爷?”
“正是的!你怎么知道齐爷爷虾画得好,”
“我爸爸告诉我的。”小孩顿了一下,又说,“我看过他画的虾,真好。”
老爷爷很感兴趣地问:
“你在哪里看过?是书上?”
“不,是长长的一卷。”小孩边说这比划着,“我爸爸说这是爷爷一生最珍爱的东西。前几年,爷爷去干校,就把这画交给我爸爸,爸爸包了又包,放在天花板上,去年取了下来,我看了,可爸爸淌着泪,说爷爷死在干校时,还问着这幅画。”说到这里,小孩语气变得低沉、缓慢。
“现在呢?”老爷爷关切地问。
小孩高兴地仰起了头:“挂在爸爸的书房里,我天天都看。”小孩又问:“齐爷爷为什么画得这么好,他是怎么练会的?”
“你爸爸没有告诉你?”
“说了一些。说齐爷爷出身很苦,只念了半年不到的书,完全靠自己苦学,是这样的吗?”
老爷爷赞许地点点头。
围观的人们被这一老一小的对答吸引了过来,在那里静静地听着。
这块曾经是荒凉的旷野,自从老人长眠在这里以后,闪耀出千万缕情丝,牵系着千万颗人心,令人向往,令人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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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善男信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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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时分,齐十爷勾起食指关节,轻轻地敲了几下壁板,叫道:“璜儿他妈,起来吧,时候不早了。”
“知道了!”里屋传来了年轻女子的声音。
他坐了起来,从枕头底下取出了一盒火柴,点着了油灯。微弱的灯光忽闪忽闪,使这间三丈见方大的屋子内陈放的一切,显出了朦胧的轮廓。
床头依着窗户。窗户上挂着半截打着补丁的花格旧帘子。下面摆着一张陈旧的、凹凸不平、裂开了缝的小条桌,桌上堆满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
对面的墙上挂着斗笼、衣服,下面两个大缸,盖着木盖,是盛全家的口粮用的,可里面空空的,没有一粒米。
齐十爷靠着床头,扫了一眼他早已十分熟悉的屋子,拿出了烟具,装上了烟丝,弯下身子,就着油灯,叭哒、叭哒地抽了起来。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慢慢地,青灰色的烟雾,从他的鼻孔里、两片厚厚的嘴唇缝间,溢了出来,一缕缕,轻拂地,皇袅地上升,到了最高处,渐渐地消失莫辨了。
这是他唯一的嗜好和享受。对于一个身处湖南这样一个穷乡僻壤之中的贫苦农民来说,生活中也没有什么比这更高的享受了。
他两眼直视着天花板,静默地吸着,吐着,看着,想着,他是在玩味,也是在思索。
昨晚,他上床很早,但是一直未曾合眼。额头上、眼角处,那深深刻下的又粗、又密的皱纹,今天似乎更多了。一张慈祥的、饱经风霜的古铜色的脸,使他显得比实际五十八岁的年龄更苍老些。
阿芝来到世间已经八个月了。这是他第一个孙子。老年得孙,三代同堂,人丁兴旺,虽然穷,心头还是甜的。前村的张老汉,扛长活时的伙伴,六十七岁了,几乎比他大一轮,还没有孙子,急得不得了,而他倒先抱上了。他心花怒放。那喜悦、自豪的心情,不亚于孩子的父母。
每天收工回来,跨进门槛,他问的第一声是:“阿芝睡了吗?今天好吧!”
夜阑人静,除了远处不时传来几声狗吠,大地已酣睡了。而劳累了一天的他,常常兴奋得睡不着,望着窗外一勾新月,思绪万千。有时他忍不住摇几下身边的老伴,问道:
“睡着啦,睡得着?”
“看你,自己不睡,还不让别人睡?”老伴转过身,嗔怪着。一双惺忪的眼睛望着他:“你想什么?”
“想我们阿芝,”齐十爷看了一眼老伴,掖了掖技在身上的衣服,微笑着说,“我们的阿芝将来有出息。我做了一个梦,说他长大了,成了银匠,手真巧,玉镯、耳环、佩饰,什么都会做。找他的人真多。他还去长沙住了好几个月,带回了很多很多东西。”
平静的、低沉的语调,隐含着一股难以压抑的兴奋心情。
他似乎还在甜蜜的梦境中,憧憬着阿芝幸福的、美好的未来。
老伴被他带进了一个美妙的世界。她也许没有丈夫那种身临其境的体验,然而她能根据自己生活的经验,想象出一个并不亚于丈夫梦境的美好世界来。
她的睡意完全消失了,静静地听着齐十爷的话语,玩味着他讲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情节,体会着爷爷对于孙子的炽热情感。
“可惜他身体太弱了,三天两头闹病。”老伴一想到这,兴奋的神情消失了,蒙上了一层愁苦的阴影。
齐十爷没有马上回答。停了好大一阵子,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
“那几个铜板还在吗?”
“不早就拿去买盐了吗?”
“那就让以德到大庄那里,借一点,秋后还。”大庄是住在离杏子坞三十多里外的一位齐十爷的朋友。
“只好这样了。听说他这几年学了手艺,生意不错,日子过得还可以。”
“今天就去吧,你也一道去,快点回来。”齐十爷说着,披衣起床,望着窗外天色已经微明,操起了一把镰刀会开门。
“大清早,干什么去了”老伴不解地问。
“摘几个丝瓜带给老庄头尝尝!”说着,他掩上了门。……
母子去了大半天了,还没有回来。齐十爷从中午到黄昏,焦急地巴望着。不知他们找到老庄头没有,会不会出什么事?
掌灯时分,仍然没有见到他们的影子,齐十爷估计他们可能去另一个亲戚家了,老伴临走前曾经提到过的。他回到屋里,点上了灯,打开箱子,仔细地翻着,找着。
在箱底的右角,他取出了一件旧的黑色的棉袄,从棉袄左边的口袋里,取出了一个用布精心地包了一层又一层的小包包。
他小心翼翼地一层层打开,揭开了最里面的一层,一对银首饰呈现在眼前。
这是一对镌刻、镂制得十分精美的手镯。在几毫米宽的镯面上,刻着飞腾的龙;在两端的连接处,一只上刻着“吉祥”,另一只上刻着“如意”的篆体字,布局严谨又富于变化。
齐十爷仔细地端详着。他好象第一次发现了它的精美,爱不释手。这是齐家唯一珍贵的财宝;也是老伴陪嫁的唯一信物。有一年,他的长子齐以德,也就是阿芝的父亲,得了重病,几亩薄田又遇着干旱,他心急如焚,背着老伴,把这一对镯子当了,请了医生为孩子治病。老伴知道后,跑了几家亲友,借了钱,硬是把镯子赎了回来。因此,背了好多年的债。
现在阿芝又生病了,时好时坏。老伴去借款,到现在没回来。儿媳齐周氏要去抓药,要去寺中还愿,于是,他又想到了这对镯子。
齐十爷重新包好了手镯,推开房门,见齐周氏正在洗脸,顺手将小包放在靠墙的方桌上:
“把镯子当了,治病要紧。”
“等一等他们回来再说吧,”齐周氏一双充满疑虑、恳求的目光看着公公:“家里值钱的就这一件了,以后有急事怎么办?”
她知道这镯子对全家,对公公、婆婆的份量;也了解过去为她丈夫典当过的往事。
“孩子治病要紧,将来家境好了,不愁买不到。”齐十爷宽慰着儿媳。其实,他自己又何曾不想到这些呢:
齐周氏默默无言,暗暗地擦着眼泪。
她今年十九岁,匀称、中等的身材。浓密、乌亮的长发被拢到脑后,盘梳成一个发髻,显出农家少妇那种青春的气息。大大的眼睛,陷入很深,好象时时都在想着什么。
她的父亲周雨若,是个读书人。十载寒窗,经、史、子、集读了不少,是乡间百里之内闻名的老夫子。他秉性耿介,绝不趋炎附势。清王朝到了光绪年间,国势江河日下,连科场也腐败不堪,至于官家贵族更是无恶不作,欺压平民,对此,他痛心疾首。因此,决心隐居在这深山僻壤,教起蒙馆,过着淡泊、清苦的生活。
在那样的一个年代,象他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困书生,其凄凉的生活景况,不在于一般农家之下。
他很疼爱女儿;女儿给他忧郁、暗淡的生活,带来了温馨和欢乐。长到了十六岁,女儿出落得更加标致、聪明,招人喜爱。一时间,登门说亲的人一个接一个。他们之中,有名门望族的纨绔子弟,有富商巨贾的少爷公子,也有农家子弟。
周雨若从自己的遭逢中,看清了所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之类的虚伪说教。他终生引为憾事的,是自己连累了妻子。他决计替女儿导找一个勤劳、善良、自食其力的劳动者,过着千百年来祖传下来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田园生活。他了解齐家穷困的境况,更了解齐十爷的为人与品格,征得了女儿的意见后,他与齐家定下了这门亲事。
做新娘的第一天婆婆就拉着她的手,坐在床沿上,慈祥、亲切地端详着她。婆婆心里甜滋滋,她能够娶到周家的女儿做媳妇,受到邻里的称赞与羡慕。乡亲们的谈论传到她的耳朵里,她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欣慰与骄傲。她穷,这她知道;但穷得有志气,活得有人格,得到了大家的承认;甚至象周雨若这样有学问的人,都愿意同她家联姻,人世间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自豪的呢?
她激动得说不出话语,只是慰勉地说了一句:“家道兴旺,全靠自己。”婆婆声音很低,但充满感情,很有分量。
齐周氏拾起了头,眼眶里含着泪水,感激地注视着婆婆,轻轻地点点头。
婚后三天,她干活了,挑水、做饭、养鸡。打柴,里里外外,样样都干。
她深信婆婆的话:“家道兴旺,全靠自己”。自己有一双手。能干活,只要勤快,肯吃苦,日子没有过不好的。
在这个勤劳、质朴的家,日子过得虽然清苦,但很幸福,很温暖。慈祥、温顺的婆婆,正直、疾恶如仇的公公,敦厚憨直的丈夫,和谐地结合在一起。她本来没有过高的奢望。而今该得到的,她都得到了,她怎么不庆幸呢!
三年后,也就是清朝同治二年(公元1862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她生下了头一胎,是个男孩。有谁能想象得出这个小天使给他们这一家带来多么大的欢乐!”
名字是公公给起的,叫纯芝。“纯”字是齐家的辈份。齐十爷又按照不知开始于何年的老习惯,给纯芝,起了个号,叫“清清”,后来又起了个叫“兰亭”的号。不过,他们总是亲昵地叫他“阿芝”。
阿芝未来的命运如何,除了齐十爷那个甜蜜的梦之外,婆婆还找乡间闻名的一个星相先生算过命,说也是不错。除此之外,一切都是朦胧的。只是这孩子虚弱的身体,给他们的生活常常投上了一层阴影。
春末刚刚治好了腹泻,大家舒了一口气,平静了好几天,谁知又发上了低烧。请医生、求佛爷、卜卦、算命,办法都用尽了。
婆婆是虔诚地皈依佛祖的。元宵时,她赶到十里外山那边的寺庙里,向着释迦牟尼佛,为阿芝许下了愿。今天到了还愿的日期,而且三剂中药已经服完了,按照医生的意见,还要再服三剂。可是,家里囊空如洗,不得已,婆婆和丈夫踏上了借贷的路途。
她曾经同齐以德说,她回娘家找爸爸,或许能想些办法。但是,齐十爷说什么也不让再难为亲家了。他知道亲家也过着贫寒的生活,自己无法资助他,哪能再增加他的负担!何况上次阿芝发高烧,几天退不下来,周雨若不知怎样得到消息,冒着倾盆大雨,亲自带着医生赶来了。他还把自己珍藏的一方砚台卖了,给齐十书送来了几两银子。
昨天晚上,齐十爷说要将镯子当出去,她坚决不同意。公公生气了:
“你爸爸的古懂文物都卖了,这镯子你还舍不得?”
她劝不住,只好按照公公的意见办。
吃完了饭,换上了那件她平时一直舍不得穿的红花白底罩衣,将公公包好了的镯子,放在贴身的衣袋里。
天已经大亮了。湛蓝的天空飘浮着几丝白白的云彩。太阳从东边那黛青色的山后,冉冉地升起。金色的阳光,透过青翠的松树林,在林间放射出一道道耀眼的光柱。
到处是一片绿的海洋。北山上繁茂的树林,南山坡摇曳多姿的竹丛,还有遍野青青的芳草,处处洋溢着生命的力。
杏子坞的星斗塘,就坐落在这群山环抱、幽静、美丽的山谷之中。
星斗塘,有着美丽的传说;很早很早以前,一个仙人关心这里的一片稻田水源困难,使从天上扔下一块大石头来,把地面砸了一个大窟窿,变成了塘,后来人们就叫它星斗塘。塘水平静如镜,水中长着茂盛的、碧绿的荷叶。
齐周氏信步走到塘边,对着清澈的塘水,照照自己的身影。她发觉自己瘦多了。的确,这些日子里,公公、丈夫在外干活,婆婆年老体弱,家庭的一切重担全部落到了她的身上。从砍柴、挑水、做饭,到一家人的衣服洗涮缝补,都由她承担着。她还凭着一双灵巧的手,在房前屋后开出了一片片莱地,种上了豆角等各种时令蔬菜。她还养了十几只大母鸡,天天下蛋,自家却很少吃,总是拿到市镇上去换盐、换日用品。
春去夏来,年复一年,她尽心地安排一家人的生活。结婚时才十六岁,但是她很快就成了这个家庭的主心骨。公公、婆婆有什么事,都喜欢找她商量;她不轻易地表态,但是,一旦表明了自己赞同什么、反对什么,那准是没错儿的。
有了孩子,无形地给她增添了更多的负担,但是她得到了精神上的补偿。可是,孩子体弱多病,又未免使她揪心。她吃不好,睡不稳。她把整个身心都倾注到了阿芝的身上。阿芝牵动了她的每一根神经,影响着她这个家的忧愁与欢乐。似乎这个家庭的每一件事,都是围绕着阿芝的健康旋转的。
齐周氏转过了池塘,急急地赶着路,还在惦念着阿芝:哭了没有?公公照顾得了吗?婆婆不在家,也只好难为他老人家了。她一心想着当了镯子,抓了药,就去寺里还愿,求菩萨保佑,阿芝能渐渐地好起来。
她爸爸是不信佛的,说那是虚幻之说。天地间哪有什么命运。从小时候开始,周雨若就给小女儿讲王充的《天问》,讲无神论的观点。她信。但是接触到现实的世界,疑虑产生了。她不明白,为什么同样的人,同样的十月怀胎,有的终生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有的却祖祖辈辈的穷困潦倒。
她小时候认识的爸爸的一些学友,有的升了道台、县令,有的却生活十分凄凉,连她爸爸目前这样的生活都不如。她百思不得其解。乘爸爸情绪比较好的时候,她将这些问题端到爸爸的面前,仰着头,用一双天真的、疑惑的目光看着爸爸,希望能得到一个正确的回答。
爸爸不总是能满足女儿的愿望。因为诸如此类的问题,他不是没有思虑过,不过,他找不到明确的答案。他痛切地感到了世道的不公平。但是,根源在那里呢,从孔圣人到朱熹,谁能做出满意的答复?难道人世间真是受命运主宰?在艰难困顿之中,他也曾这样怀疑过、动摇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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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湘勇”作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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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铺在街市东头高高的围墙右侧,一个一丈见方的大“当”字,触目惊心,越走近它,给你的威胁越强烈。正门倒是并不宽大。进了门,就是一个长长的大柜台,足有五尺来高。柜台上摆满衣服、古董、首饰之类,造型生动、别致,色泽斑斓的玛瑙、料器、珍珠等做成的项链、佩饰,以及许多金的、银的手镯、戒指、耳垂等等,琳琅满目。
迈上一级级的台阶,齐周氏站在柜台前,睁大眼睛,惊奇地看着这些她听都未曾听过的珍宝。
今天,来典当的人不少。店堂里的伙计们都在热情地接待顾客。他们似乎都是鉴赏古物的行家,仔细地端详着每一件物品,精细地检看着,敲打着,不时与来客低声地议论着物品出产的年代、质量和行情。
右边那个穿昆士蓝长衫的中年店伙,戴着眼镜,一边与一个穿着“湘勇”衣服、拄着拐棍的湘勇谈着,一边向齐周氏点点头,示意她等一等。
齐周氏会意地笑了笑。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的那个小包包,生怕被人抢去似的。她没想到人会这么多,只好静静地等候着;看着、听着那个“湘勇”与店伙争论不休。
“这可是真货。上海当铺说是元朝宫苑妃子的饰物。”“湘勇”眉飞色舞地争辩着,“人家出了这么个价,我都没有答应。”他伸出五指。上下翻动了八下,意思是四百两银子。
店伙计不屑一顾地斜了他一眼,将东西推给了他:“这是乾隆年间的东西,扬州作坊做的,不信,你自己看看?上面都刻着字,篆体,年代、产地都有,能假?”
“湘勇”被他抢白了几句,涨红了脸,不由自主地取过胸佩,又仔细地看了半天。他不敢相信,这怎么会是假的呢?难道大个李骗了自己不成?他想起,冲进忠王府,他是跑在最前面的。宽大的宫殿里,空无一人,太平军的将士全部殉难了。他和伙伴们取出一个个早已准备好了的口袋,穿堂入室,把一切认为有价值的东西,统统装进了袋里。后来,大伙儿都拿出了自己劫掠的“胜利品”,互相观摩着。大个李拿着他现在这个胸佩,走到他的面前,说那是“纯金的,元朝的东西,价值连城”,馋得他,用自个全部抢来的东西跟他换了。现在,他不知是店伙计存心骗他,还是大个李已经骗了他。他想发作又不敢发作。前些日子,一个“湘勇”作恶太多,半夜三更被人拉出去,活埋了。一想起这,就心凉肉跳。他知道众怒难犯,况且自己只剩下一条腿了。
“那么,你给个价吧!”他急着要用钱。
“最多这个,”店伙计傲慢地伸出两个指头,“你这银子还不纯净,只有百分之七十。这可是个高价啊!在苏杭一带,顶多值二十来两银子。”
“湘勇”恼怒了,一副气势汹汹的神态。可惜他只有一条腿,要不,他准会跃过柜台给店伙计几拳几脚。可是,他只好无可奈何地收起自己的东西,恨恨地看了几眼店伙,骂骂咧咧,一踮一跛地走了。
善良的齐周氏,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对于这个残疾人她却一点也不同情,因为他听父亲讲过太平军的事情,一见“湘勇”这个字眼,早就产生了厌恶以至痛恨的情感。
她记得,阿芝出生后八个月,轰轰烈烈、震惊中外的太平天国农民革命失败了。一八liu四(kao !)年七月攻陷天京(南京),便是由曾国藩筹建、训练的“湘勇”这批家伙干的。“湘勇”攻进南京城后的血腥屠杀,奸淫抢掠,无恶不作的暴行,不断地传到了湘乡父老的耳中,谁不为之切齿痛恨呢!看着眼前店伙计枪自“湘勇”,她象是出了口气,为之振奋。
戴眼镜的店伙计走到齐周氏面前和气地问:“妹子,你带来什么,看看。”齐周氏微笑着点点头,她一层层地打开了包布,取出一副手镯,轻轻地放在伙计伸出的手掌上。
伙计用长长的指甲,轻轻地拨去花纹上的尘埃,来回地看着;又放在手上掂了掂,用小锤子轻轻敲了敲,脸上露出了微笑:
“是真货,当一两银子吧。”
“好的;不过我还是要赎回来的。”
“当铺当铺嘛,当然可以赎回。不过按我们的规矩,得有个期限,期限到了,不来赎,就算是出售了,可记得?”
“这我知道。”
“那好,手镯你先拿着,我同先生商量一下。”伙计转身进了室内。不一会儿,他拿着一张纸条出来说:
“就这样吧。这是当票,得好好保存。”同时,把一两银子交给了她。
离开当铺,赶到了中药铺,她为阿芝抓了三剂药,然后又跑到食杂铺,想为阿芝买一点好吃的东西。连续的低热,使阿芝本来十分孱弱的身体更加消瘦下去,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而且有些浮肿。她心想,要吃药,也要增加营养。家里给阿芝唯一的营养品,就是白糖拌米糊糊。这白糖还是用鸡蛋换来的。
她看了一下商店,各种食品,真是五光十色。有香喷喷的糕点,亮晶晶的糖果,还有鲜嫩鲜嫩的南国早熟水果,阿芝一定都很喜爱的。她眼前忽然闪过阿芝吃着可口的水果、糕点时那甜蜜的笑容。忽然,这笑容消失了,阿芝也消失了。她本能地摸怀里的那点银子。她知道这银子对于阿芝、对于她全家的意义和份量。
他迟疑了好半天,买了半斤杏仁饼,又看了一眼水果、蜜饯,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时候已将近中午,晴朗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太阳的光辉照耀着、温暖着大地上的树木、行人,使人感到了春的气息。
齐周氏走得很急。出了城,身上微微觉得到有点汗津津的。忽然,她感到后面好象有人跟着。转身一看,只见离她六七步远的地方,刚才当铺里的那个“湘勇”,一跛一跛地朝她赶来。她没理他,仍然走自己的路。
“咳,妹子,你慢点走,我有话同你说。”后面那“湘勇”叫唤着。
齐周氏站住了。只见他拄着拐棍,一高一低,热汗涔涔地向她迎面赶来。
齐周氏不免一惊,后退了几步,冷冷地问:
“有什么事?”
“我说啊,”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到齐周氏面前:“刚才在当铺,你都看到了。那店伙计真不是东西。银子我有的是,珠宝玉器我也多的很,他不收就不收罢了。嘿嘿!你生得漂亮,我这玉簪子插在你的头上就更漂亮,我要送给你。”他嬉皮笑脸,右手举起那只玉簪一晃一晃。
齐周氏象咬了一口肥皂似的恶心,怒火直冒:
“你放规矩点!谁希罕你那不干净的东西!”
“嘿嘿!嘿嘿!小妹子,锃亮锃亮的,哪里不干净?”
“上面有血!老百姓的血!”
“湘勇”的脸刷一下变成灰白,献媚的假笑消失得无影无踪,三角眼里放出了两道凶光,咬牙嗥叫。
“你胡说八道;老子给你打长毛,丢了一条腿,是功臣!”
“你无耻!”
“你还敢骂我,再骂,我就收拾你!”
“你没有心肝!你是土匪!是强盗!”
“湘勇”瘦长的脖子暴起的青筋快要把颈子皮撕裂开了:
“你这狗养的臭婆娘,老子要结果你!”举起拐棍,使出牛劲,朝齐周氏打去。齐周氏轻轻一闪,那“湘勇”由于用力过猛,一只腿支撑不住,一个倒栽葱,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嘴里冒出了鲜血。
这下子可是烈火上浇油。他扶了扶嘴角的血,猛地爬了起来,恶狠狠骂道:
“臭婊子!臭娼妇!老子好心送给你东西,你不识相,还血口喷人,老子今天非得揍死你!……”说着,又举起拐棍,劈头砍下去。
冷不防,拐棍被一只强劲的手紧紧抓住了。他抬眼一看,抓住拐棍的是一个身穿青布大褂、高大壮实的青年男子。
看热闹的男女老少一下子来了很多,把三人团团围在当中,指划着,谈笑着。
“湘勇”大发雷霆,摆起架势,想把青年推翻在地,挣脱他的拐棍。可笑螳臂怎能挡车,青年稳稳当当象一座山;抓住拐棍的手有如一只铁掌,不能动摇丝毫。没奈何,动武不行只好动嘴,脏话痞话骂了一通,然后质问:
“关你什么事?你管得着!”
“白日青天,毒打良家妇女,谁都可以管。”
“老子好心好意送东西给她,她不识抬举,还说这东西上有老百姓的血。你们看看,有血没血?”他边骂骂咧咧,边将玉簪送到人们面前,引起了围观群众的一阵轰笑。
“有血没血,你心里最清楚。”齐周氏愤怒地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杀人越货,能干净吗!”
“你血口喷人!我这腿是怎样丢的?我是打长毛。”
“该!该!丢一条腿,两条腿全丢了才好哩!”齐周氏回骂得痛快淋漓,群众中一片叫好声。
“人家说得对嘛。做人要行得直,走得正。自己汗水换来的,才干净。”那青年男子接着说,“况且,你和她非亲非故,送给她首饰,你是存的什么心,难道你自己不明白?人家不要,你骂人打人,这是哪家的王法?”
人们纷纷指责“湘勇”。这兵痞一看势头不对,自知理屈词方,势单力薄,众怒难犯,他便架起拐棍,夹着尾巴,灰溜溜挤出人圈走了。但嘴还不示弱。回过头来,凶狠地说:
“说不过你们,老子到官府去论理。”
大家向齐周氏投去敬佩赞许的目光。齐周氏啡红的脸庞绽出一个个笑靥,感激地向着那青年男子深深一躬:
“多谢大哥了!”说着,快步走了。
一位五十开外的妇人,走到那青年男子的身边,悄悄间:
“你知道这妹子是谁;”
青年男子摇摇头。
“她就是星斗塘齐十爷儿子齐以德的媳妇。”
“哦!齐以德的媳妇,就是教书的周先生周雨若的女儿?”
“没错。书香门第,勤劳俭朴,家务事样样能干,做饭、养猪、喂鸭、种菜……里里外外,调理得顺顺当当。”老大娘越夸越兴奋,如数家珍地没个完:“到底是读书人家的,讲礼义,有胆识,明大义,敢说敢为,这杏子坞方圆几十里,谁不知道她。那该死的‘湘勇’,不识相,想占点便宜,没想到碰了一个硬钉子。”老大娘说到这里,哈哈大笑了起来。
那青年男子认真地听着,又说:“她丈夫我认识,一起在长沙扛过活,我们相处不错,就是没见过他媳妇。”
“她男人叫齐以德,老实巴交的,可是心挺好,倒是很有‘德’,得了这么一个聪明、贤惠的媳妇。”
两人谈论着,用敬佩和钦羡的目光望着慢慢消失在一棵百年老树后头的齐周氏的身影。
齐周氏刚跨进门,不爱说话的齐以德便急切地问;
“听说你被‘湘勇’打啦?”
“没打着。”齐周氏看了丈夫一眼,不好意思地轻声回答。
“你不错,替我出了这口气。”公公高兴地看着齐周氏,称赞道,“人活着就是这口气啊!‘湘勇’是什么东西?你顶的好!来,给我把过年剩下的那半瓶酒拿来,喝他几盅。”
临窗的那张方桌旁,坐着齐十爷和他的儿子。桌上一碟盐水豆、一碟咸萝卜。婆婆还专门炒了一盘鸡蛋。
齐以德知道父亲平时不大喝酒,但一遇上高兴的事,也就来他几杯。今天,老人见到齐周氏这样有骨气,当着儿子的面,便大大地夸奖了一通。他听了也十分兴奋、舒畅。
他给爸爸倒了满满一怀,又给自己倒了小半怀。
齐十爷古铜色的脸,由于兴奋,由于几杯落肚,泛起了红晕,在微弱的菜油灯下,放出了异彩。
“长毛并不坏,有人却说不好;短毛真可恶,人倒恭维他。天下事还有是非吗?”他毫不掩饰自己心中的不平与愤恨,“抢劫了天王府,掳掠了南京城,发了横财,回到家乡,耀武扬威,说什么打了长毛立了功。谁见了,不在他们背后戳脊梁骨!”
齐周氏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老人疾恶如仇,远近闻名。她在出嫁前,就听说过。爸爸、妈妈当初同她说这门亲事,这一点,是作为一条重要理由向她提出来的。爸爸是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士。他对于人世间的曲直是非的强烈观念,深深地影响着她。她对于具有这样品格的人,是极为佩服的。她正是怀着这种心情,崇敬她的公公、爱护她的公公。
公公今天这样的高兴、快畅,是她几年来所少见的,这都是为了她。她感到了满足和幸福。
老人夹了一块蛋,放进了嘴里,细细地嚼着、品着。这时,里屋传来了阿芝的哭声,齐周氏慌忙地跑了进去。
四、爱憎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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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了药,烧渐渐退了,又睡了一大觉,阿芝的精神显得好多了,白皙、细嫩的脸上,泛上了薄薄一层红晕,他张着嘴在笑,笑得甜甜的。
婆婆递过一块热毛巾给齐周氏,齐周氏轻轻地在阿芝的脸上擦着。
小阿芝越发精神焕发。一双机灵的、大大的眼睛转动着,张望着这屋内的一切。
齐十爷放下酒怀,用右手食指轻轻地拨了两下小阿芝的下巴颏,“噢”!“噢!”逗他点后说;
“这孩子聪明,象他外公。长大了,要教他做一个正直的人。要告诉他,他出生的那一年,正是‘湘勇’将长毛压下去的一年。这是我们湖南人的耻辱。”他动了感情,眼眶里放射出愤怒的火花。
齐十爷今年五十八岁。洪秀全领导的金田起义,攻长沙,进湖广,顺江而下夺南京,轰轰烈烈,震动清王朝的半壁江山,他亲眼见过。长毛过湘潭时,开仓济贫;土豪劣绅、贪官污吏闻风丧胆,逃之夭夭。贫苦的农民,兴高彩烈地迎接武装起来的农民兄弟。
儿时,他听老人讲过陈胜、吴广、黄巢、李闯王的起义,他为之高兴;讲到他们的失败,他伤心地流泪了。但是,那都是历史上的事。如今,他赶上了这时代,亲眼看到这掀天动地、轰轰烈烈的伟业,他是多么的开怀啊!
虽然居住在这僻壤穷乡之中,他的心却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这一支队伍。当豪绅们欢庆攻陷南京、打败长毛的时候,他暗暗顿足叹息,心上象压上一块厚重的石头,不得出气。今天听了儿媳的事,怎不为之欢欣鼓舞?
有了几分酒意,他的话滔滔不绝。儿子劝爸爸不要再喝了:
“爸爸,你还是少喝一点,酒后失言。”齐以德把着酒壶,不让老人再斟。
“怕什么?只要有点良心,谁不这样想。那个曾中堂,杀人如麻,人家叫他曾剃头。一品红顶戴,不知是多少人的血染成的。江西围困,长毛打得他狼狈不堪,不想活了,要跳水自尽。当时死了就好了,那就不会有今天。”他抢过酒壶,满满倒了一杯,看了一眼阿芝,笑了笑,“人活着,就是这口气。以德媳妇,无论如何,要教育孩子做个正直的、有骨气的人。孩子出生后的这段事,要告诉他。一生不做官,象你爸爸一样,虽然穷,要穷得有志气。”
老人站了起来,把一杯酒灌进了肚子里。
春去夏来,南山的野花开了,谢了,又开了。阿芝在爸爸、妈妈、公公、婆婆的精心抚育下,渐渐长大了。
如今,又迎来了一个春天。
春风催开了漫山的野花,催绿了满树的新叶。和暖的阳光消融了河沟、水田里的薄冰。
青蛙轻捷地在池塘旁跳着,从一张碧绿的荷叶上跳到另一张荷叶上,鼓噪着,歌颂这快乐的春天的到来。
一身合适的蓝衣服,里面衬着洁白的衬衫;脚着一双妈妈精心绣着狮子头的黑布鞋,使阿芝更加显得标致。红扑扑的脸上略略隆起的鼻子,是端庄的特征;长长睫毛下闪忽着的明亮的眼睛,总是不停地在观察着什么。
他四岁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身体也一天天健壮起来。往昔许多令人愁苦的疾病,奇迹般地从他身上消失了,这给老人带来多么大的慰藉!
他最喜爱那有生命的东西,爱青蛙,爱小鸡,爱水塘里治然自得的鱼和虾。
他不明自,鱼为什么会在水里游;那虾多美丽,透明,晶亮;两只长腿,各有一把钳子;倒退着走,真奇怪。
站在塘边,他仔细地观看着,常常忘了时间。一直到妈妈跑来找他回去吃饭,他还边走边张望着这些可爱的小动物。
这碧绿的星斗搪,是他的乐园,是他生命的摇篮。他每天不知要来这里多少趟。这里的一草一木,一鸟一虫,都启迪着他的心扉,吸引着他那充满幻想、探索的好奇心理。
今天一大早,他就来到了这里,玩了大半天,小伙伴们都渐渐地离去了,他还留恋在这里。
忽然,妈妈提着一篮子菜,手里拿着一大把各色各样的野花走来,阿芝高兴地迎着妈妈飞奔过去。
“不要跑,不要跑,小心被石头绊倒。”齐周氏三步并做两步,赶到孩子面前;蹲下身子。仔细地端详着,好象总看了够似的。
“一个人别老在这地方玩,掉到水里怎么办?”
“不会的。鱼会游水,我不会游水,这我知道。”阿芝依偎在妈妈的右肩上,小手轻轻地抚摩着妈妈的头发。
齐周氏把采撷来的野花举到儿子面前:
“妈妈送你,这是什么花?忘了?考考你。”
阿芝不假思索地说:“桃花,粉红色的,真好看。”
“这朵呢?”
“映山红,是不是?”
妈妈点点头:“这一朵呢?”
“这?”阿芝食指点着下嘴唇,睁着大眼,沉思着……猛然,脱口嚷道:“栀子花,栀子花。”说着,抢了过去。
齐周氏高兴地抱起阿芝,热烈地在阿芝的脸上吻着:“真聪明,好乖乖。”
她拉着阿芝的小手,慢慢地向家走去。
“爷爷教你的字,都记住了?”
“记住了,不信,你问问。”
“不用了,过几天,爷爷回来了,会考你的。”
“爷爷什么时间回来,我真想他。他还教我认好多好多的字吗?”
齐周氏点点头。
两岁以后,阿芝就同爷爷睡在一起。寒冬腊月,这南方的潮湿地区,也很寒冷。齐十爷觉得自己渐渐老了,身体不如以前。当秋风阵阵,树叶飘零的时候,他就从箱子里取出那件用布包着的羊皮袄。
久经年月,皮袄的好些地方都掉了毛,可这是他唯一珍贵的财产。老人穿上皮袄,大襟敞开,把阿芝裹在胸前。阿芝常常就这样在老人身上睡着了。齐十爷自己说,抱着孙子在怀里暖睡,是他生平第一乐事。
他平生没有什么嗜好,只是抽点烟,那也是自己种的草烟。逢年过节,沽点酒,也选那价格最便宜的。如今有了阿芝,抱孙孙,逗孙孙,便是他最大的快乐。
齐家的日子是艰难的。全家五口人,除了有几间东倒西歪的破屋,能够挡风避雨外,只有一亩叫“麻子丘”的水田,在大门外晒谷场的旁边。这就是他们全部的产业。
“麻子丘”虽然只有一亩,但比别家的一亩略大了一点。遇上好年景,风调雨顺,打个五石、六石谷子是不成问题的。可是,一亩地的收成要糊住五个人的口,维系一家的生计,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
这些年又十有九旱,禾苗正在抽穗灌浆的时候,夫上没有一丝云彩,骄阳晒得地里冒烟。水田干了,没有一滴水,禾苗的叶子卷了,枯了。
齐十爷忧心如焚,脸上的皱纹更多更深了。没法,只好外出打零工。走东村串西村。见到房宇整齐点的人家,探头就问:“有什么活干没有?”
好不容易找点活干,一般的,吃了主人家的饭,一天也才挣二十个钱。晚上,只能躺在主人家房后的草堆上……
这样的日子,从齐十爷记事时起,伴随着他度过了几十个春秋。
老人有什么欢乐了要是有,那就是阿芝。阿芝是他的生命之源。老人有过什么幸福?如果有,那也是阿芝带给他的,阿芝温暖了老人那饱经磨难的心。
对于阿芝,他倾注了全部的爱。他无法预卜孩子的未来,但却朦胧地期待着未来,他没有更多的奢望,他只企望孩子能过上略高于自己这一代人的生活。
数九寒冬,活儿不多,一家人在灶屋里烤火。齐十爷拿起铁钳,在柴灰上一笔一划,教孙子写字。他没有从笔划最简单的‘一、二、三……”教起,一开头,就教“芝”字。他写好后,对孙子说’“你叫‘阿芝’,这就是‘阿芝’的‘芝’字。一横,一竖,再一横,一坚,这叫草字头;接下去,一点,一横,一撇,一捺。”阿芝睁着大密注视着。公公又重复一遍,再重复一遍。阿芝认认真真地写下了“阿芝”两个字。
老人高兴极了,把阿芝抱到怀里,在他娇嫩的小脸蛋上亲了又亲。
阿芝娇声地问:
“公公,为什么要识字?”
“不识字要吃苦头呀:“齐十爷望着阿芝询问的目光,缓慢地说,“公公给你讲个故事。从前有一个种田人,老老实实,家里穷,一个字也不识。有一次,他妈妈病了,他找财主借债,将一亩荒地做抵押。”谁知财主根本看不上那荒地,倒是看上了那两间破房的基地。订契约的那一天,财主连房地基也写上了。那种田人不识字,看不懂。胡里胡涂画了押。半年后,他妈妈病故了,又欠了很多的债。过了一年,期限到了,财主要债,种田人还不起,财主就拿出那契约,要占荒地和地基。种田人说,那时只是一亩荒地,哪有房地基?财主就拿出契约念给他听,还说那个种田人赖账,打了他一顿,把他从家里赶了出来。种田人哭呀,叫呀,管什么用?跑到衙门告状,官老爷把财主找去,一看契约,不分清红皂白,又把农民打了一顿。……”齐十爷语气沉重而缓慢。
阿芝睁大了眼睛,紧紧地注视着公公。
“后来呢?那种田人怎么样了?”
“后来,他走投无路,跳到湘江里,死了。”说着,热泪沿着他那古铜色的多皱的脸,缓缓地淌下。
“人,不识字不行呀!”齐十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倚着墙,陷入了深思之中。
这个年轻的种田人,是他扛长活时的穷兄弟。那时,他同情过,悲愤过,但是毕竟孤立无援,怎能抗衡这黑暗社会的沉重压力?
不过,这惨事给了他一个深刻的教训,他知道了识字的重要。他从他穷兄弟的血与生命的代价里,获得了这珍贵的教训。
往事如烟,唯有三十年前的这桩往事,历历在目,难以忘怀。
他家穷,上不了学,他就利用一切机会,偷偷地、一点一滴地学起来。他的姓名,百、千、万,斤、两……,生活里的常用字,他强识硬记,经过漫长的岁月,居然识了三百多字,能念、能写、能用。……
如今他能将自己的这点知识传授给孙子了。“芝”字是他教给孙子的第一个字,也是孙子同字打交道的第一步。
每隔两、三天,齐十爷就教阿芝一个生字,再复习一遍已经超过的字。他十分认真,哪怕活多忙,人多累,从不间断。
他识字时,没有先生,偷着学;阿芝不能再象自己那样,他应该有老师,应该在父辈的怀抱里,光明正大地学。如果说,这个穷困之家有什么变化,这大概也算是一个。
识字,开启了阿芝童年奇异的、有趣的生活的另一个天地。他感到自己比周围的小伙伴们似乎多了一点什么。人家看见树、狗、猫,写不出来,他就写给他们看。他拉着伙伴,指着前面一颗绿荫如盖的参天大树,问。
“你知道那是什么?树;树字怎么写?我写给你看看。”于是,他半蹲下身子,用树枝在地上划了起来,孩子们把他团团围在中间。
五、枫林蒙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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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雨若,五十开外,清秀、白净徽黄的脸庞上,长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合身的黑长衫把他修长身材的线条勾勒得更加潇洒飘逸,看上去,不象是五十多岁的人。
他坐在临窗的一张宽大椅子上。书室左边对面的书架上,摆满了各种各类的书。右边的墙上挂着一幅石涛的山水画,和一幅朋友送给他的条幅;条幅上用苍劲的草书体写着:“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八个大字。
他面前的写字台上,摆着笔、墨、砚和宣纸。一切是那样的井井有序,同女儿出嫁齐家以前完全一个样。女儿今天回来了,她在离开这个家到齐家去以前,在这间屋子里度过了她难以忘怀的时光。这里的一切都会唤起她对往日生活的回忆。她坐在这里,思绪万千,是对童年天真生活的怀念,还是对这多年风风雨雨艰难岁月的回味,她说不清。她觉得眼睛有点湿润了,她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周雨若似乎没有觉察到女儿情感上的微妙变化。她的到来,无疑给他和他的老伴带来了欢乐。他知道她在齐家生活过得很清苦,但却很如意。
外孙已经大了,要上学,这他同老伴私下谈过。今天女儿专程为这事来了,他想听听她的意见。
爷爷的三百字教完了,阿芝背得滚瓜烂熟。不但能不假思索地写出来,而且能讲上一二条字义,全家人都喜悦得什么似的。
阿芝希望爷爷能继续教他。年纪慢慢大了,思维世界更加广阔了,求知的欲望愈加强烈了。可是爷爷就那么一点墨水。这样,学生常常考住了“先生”。比如说吧,学了“树”字,他就要问爷爷:
“那么,枫树的‘枫’字怎么写?松树的‘松’字呢?还有柳树、桔子树?……”
“‘狗’字为什么又写成了‘犬’字,两个字不一样吗?……”
爷爷虽然许多时候被孩子“考”得张口结舌,可他打心坎里感到高兴。
他们几次议论过阿芝的上学问题,不过一接触到具体的学费问题,便一筹莫展,愁肠百结。
齐周氏深深理解老人的心情,宽慰地说:
“儿媳今年推草,推下来的谷子积了四斗,存在隔岭那边的银匠陈师傅家。原先打算再积多一点,跟他们换只银钗戴的。银钗我不戴不要紧,把四斗谷子取回来,买些纸笔书本,让阿芝上学,明年我阿爹要在枫林亭坐馆,阿芝跟外公读书,束脩当然是免了的。我想阿芝早上去,晚上回,午间带饭去。这点钱虽不多,但够他读一年的书,让他多识几个字,将来记记帐,写个条儿,就不费什么劲了。”
就这样,她回到了娘家,同父亲商量这件事。
周雨若听了女儿的叙说以后,很是高兴,点点头说:
“多识一些字也好,对孩子、对家庭都有好处。”
他顿了一下,看着女儿,若有所思地说:
“至于功名、仕途,就不要想了。八股取土,杀天下后世,甚于洪水猛兽。所谓时文、经义、表、判、策、论都是空言,有什么用?”他站了起来,来回踱着,“一些德生用八股敲开了仕途大门,摇身一变,为黎民办了什么事?明代末年,有人看到科举取士会断送朱明的大好河山,在朝堂上贴了一张大大的柬贴,上面写道:“谨具大明江山一座,崇祯夫妇两口,奉申贽敬,晚生文八股顿首。’写得何等辛辣、沉痛!总该接受一些教训吧,可是现在又如何呢,”
周雨若脸色变得异常的严峻,言语问蕴含着一股难以压抑的、激愤之情。
这是一个满腹经纶却又报国无门的儒生心中的呐喊。齐周氏不知听过多少遍了,但是,她没有象今天这样,深深地触动到父亲那颗拳拳之心。虽然她对父亲的往事、阅历知道不多,可他的品格和为人,她最清楚,
周雨若似乎深有感慨,想再说些什么,却又止住了,还是接着上面的话说下去:
“孩子多识些字,对修身、养性、齐家都有益处。但切不可有奢望。自食其力,躬耕南亩,虽然艰苦劳作,毕竟是自己的汗水。得来心里舒适。”他看了女儿一眼,笑了笑。
“爸爸说的,我都记住了,我们也是这么商量的。”
“那就让他去枫林亭吧!”周雨若高兴了起来,“笔墨纸砚有难处吗?”
“公公都为他准备下了。这孩子聪敏、好学、好问……”
没有让女儿说完,周雨若挥了一下手,打断了她的话,自己插上了嘴:
“我早就听说了。好问有什么不好?只怕是先生给问住了吧。孔夫子说要不耻下问。学问学问,就是学习间难嘛!就怕他不懂装懂,不敢问,不爱问。”周雨若走到书架前,抽出了一本书,交给女儿:“你有空,也应该看看。过去我对你也没有尽到责任啊!”
枫林亭位干白石铺北边山坳上。这里是著名的五岳之——南岳衡山山脉的一部分。衡山逶迤数百里,主峰七十二,从南到北,象奔腾着的一条蛟龙,横卧在苍茫的云海之中。
这里千山万岭,陵谷相间,错落有致。丛林修竹,迭翠堆青,绝壑深涧,苍郁葱蔚,是自古以来的名胜去处。枫林书馆就坐落在这山明水秀的衡山怀抱之中的王爷庙里。
过了元宵节,一大早,阿芝跳下了床,穿上妈妈刚刚赶制出来的蓝色新棉袄,吃了两个妈妈专为他做的荷包蛋,由公公陪送,踏上了去枫林书馆的路。
妈妈从外公那里回来告诉了他上学的消息后,这几天他一直沉浸在欢乐之中,他到底能上学了,和有钱人家的孩子一样能上学了。
村子里,一群群过去的小伙伴,一见他提著书包,都跑了过来,用羡慕的目光看着他,用亲切的语言招呼他。他们早几天就听说阿芝要上学,都为阿芝高兴,为阿芝骄傲。
阿芝的心情很复杂。虽然不是离乡背井,却好象觉得是离他们远去,长久分别似的,有些依依不舍之情;又有一种不平之感,他不理解为什么穷孩子不能上学。自己家里虽然也穷,只因有外公坐馆,如果没有外公,不也是和他们一样吗。
公公多皱的脸是平静的,不过内心也在起伏。他看着这群天真可爱的孩子目送阿芝远去,心里也涌起一阵阵酸楚。
齐家由江苏迁到这个地方时,据说是在明代,到如今已生行繁迁了好几代人了。在这个家族中有几个人真正上过学?一个也没有。齐十爷曾经梦寐以求地希望齐家的后代能上上学,多识一些字,比老一代强。可是,这都是埋在心灵深处的企望。今天,这企望变成了现实,他确确实实是在送阿芝去上学,他怎能不激动。他的孙子居然同邻里许多有名望的家庭子弟一起跨进了蒙馆的门,他觉得自己的身子都好象高了几寸。
三里多路,一会儿就走到了。齐十爷拉着阿芝的手,沿着一级级石板砌的台阶,走向王爷庙。进了山门,广阔的天井里,二十多个孩子在追逐、打闹。一见有人来,马上停止了,疑惑地望着进来的这两个陌生人。
“周先生在哪里?”齐十爷躬身问一个辫子梳得光亮的男孩。
没等这孩子开口,正面堂上的门内传出了声音:
“在这里,在这里,你老人家来啦。”
齐十爷抬眼一看,只见周雨若快步地出了门,沿着台阶,走到了天井里。
齐十爷高兴之中夹杂着感激之情:
“真过意不去,劳你操心了。”他转身拉了几下阿芝的衣角:“还不给外公行礼?”
阿芝大大方方地走到周雨若面前。学着妈妈教给的,深深地向周雨若鞠了一躬,轻轻地叫了声:“外公。”
“哟,以后在蒙馆,就称先生,到家叫外公。”齐十爷纠正着。
周雨若高兴地笑了起来,慈祥地抚摩着阿芝的头;
“这孩子聪明。亲家,请到屋里坐吧,外面冷。”说完扶着齐十爷,拾级而上。
王爷庙据说建于宋代。天井的左边,一棵百年古柏,曲折、苍劲的枝干,青翠茂盛的叶子,给人以生命永恒的情思。右边一株清香四溢的腊梅,花朵盛放的势头快要过去,枝头已吐出嫩黄色的小叶。鹅蛋石铺成的甬道从山门直到正殿的台阶下。庭院打扫得十分洁净,给人一种圣洁的印象。
庭院的东西两厢,过去是僧人的住所,现在他们都搬到后院去了,这里便成了课堂。
正殿一直关闭着,不知是因为房子年久失修,十分危险,还是其他什么缘故,反正谁也说不清。这正殿的东边一间屋子,就是周雨若临时的住所。
室内简朴、整洁。靠正墙上的一张八仙桌上,供着孔圣人的牌位,前面有一个香炉。房子的左边摆着一张床。临窗一张硬木的桌子上,整齐地堆放著书籍、笔、砚之类。右边进门处,两把藤椅,中间一张茶几。茶几上方挂着一幅条幅,装裱得十分精美,上面写着:“一代师表”几个大字。显然是他的门生送给他的。
阿芝在外公的指点下,点了三支香,端端正正地插在香炉上。接着,在孔圣人的牌位前,拜了三拜。然后,转过身子,对着周雨若也拜了三拜。
周雨若扶起了阿芝,转过脸,对着齐十爷说:
“拜过圣人,拜过先生,他就是蒙馆的学生了。我会教好他的,你老人家放心好了。”说完,从桌子的右角上,取过他早已准备好了的一本《四言杂字》,递给了阿芝。这是乡村一般人家学记帐时必读的书。
齐十爷站了起来,高兴地同周雨若告别。跨出门槛,他轻声地对阿芝说:
“傍晚,公公来接你。好好读书,要守规矩,要有礼貌。”
半个月过去了,阿芝很快适应了这里的学习与生活。
《四言杂字》很快学完了,背熟了。接着,再读《三字经》、《百家姓》。他反应之快,记忆力之强,出乎周雨若的意外。
他对外公的教法十分满意。他不但教识字,教写字,而且解释字义和每句的内容。这是他公公所不能办到的。
中国古代有盘古、有尧帝,这他知道,他听婆婆、公公讲的,但外公讲得更详细、更生动。
对于外公,他最初是畏惧,后来是敬重,到现在是敬爱了。他决心做一个象外公那样的人,读很多、很多的书,知道很多很多的事。长大了,也把自己知道的教给弟弟、妹妹们,让他们也象自己这样高兴,这样知道的多多的。
几个月过去了,他不但学会了一般需要一年才能学完的课程,还超过了一年以前入馆的学生的水平。对周雨若来说,自己的学生,自己的外孙,有这祥的天份,这样的好学,那种欣悦,那种高兴,是不用说的了。
一天,他把齐十爷找了来,刚招呼他坐下便迫不及待地说:
“请亲家来,不为别事。阿芝上蒙馆已经四个月了,学什么,会什么。全馆数第一。”周雨若同齐十爷面对面坐下,“我教了好多年蒙馆,也走了好几个地方,象这样出类拔萃的学生,不多。想办法,让他继续学下去。‘自古贫寒出俊才’,一点不假,”
齐十爷望着周雨着眉飞色舞的样子,不禁暗自高兴:
“这全仗亲家教得好。这孩子一回家,手不离书,口不离书,读啊,写啊,全不用我们操心。”
他知道阿芝学习是不错,但到底达到怎样一个程度,心里没底。今天听周雨若一说,真是心花怒放。回到了家,他把这喜讯告诉了儿子、儿媳和老伴,大家听了都十分兴奋。
周雨着开始教阿芝读《千家诗》了。他一读就朗朗上口,十分动听。他爱读,越读越有兴味。有几首他最喜爱的诗,他不仅背了下来,还常常一遍遍地反复吟诵,简直成了一个小诗迷。
六、雷公神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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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书、描红练字是蒙馆学生的主课。公公把存放了不知多少年没用过的砚台、半截墨和一枝新买的毛笔交给了阿芝,阿芝非常高兴。
阿芝对描红,觉得很新鲜,很喜欢,因为他很早就喜欢画画,可从来还没有用笔在纸上画过。打从这时候起,他描完了红,总是要画一张两张画。
他画画,先是画人。他对着前面座位上的同学,看一看,描一描。先画圆圆的头,然后画耳朵、鼻子,眼睛、嘴,慢慢地加上衣服、手、脚。谁也弄不清他画的是谁,但是都看出他画的是人。
后来,阿芝画画的题材渐渐地扩大了。
六月初,太阳刚刚下山,蒙馆就放学。孩子们三三两两地钥山下走去。
原先公公天天送,天天接。过了不久,阿芝对道路熟悉了,就不再要公公接送了。
一天,放了学,阿芝约了几个同学绕道一起去杏子塘抓青蛙。走到村西头一个同学的家门口,他发现门上贴着一张崭新的雷公神像。上学前,他虽然在别处曾经见到过,但没有这张画得好,也没有这样清晰。浅黄色的纸上,用朱砂勾勒出雷公神狰狞的面孔,那两只眼睛很圆很大,大约占去面部的三分之一。咧着的大嘴,露出了几个牙齿;嘴边的胡须向四周翘起;满身披甲,赤着脚;两手提着铜铃,威风得很。
阿芝被这神像深深地吸引住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几乎忘了一切。
雷神爷爷,他听到这个名字比见到这神像,要早得多。
他朦胧地记得,五、六岁时的一个夏天傍晚,天际突然之间彤云密布,不一会儿,狂风裹着倾盆大雨,铺天盖地从紫云山那边压了过来。
灰暗的天际,一道耀眼的闪电,象要把天劈开两半似的。紧接着便是一阵震撼大地、使人心惊胆颤的雷声。这时,婆婆便紧紧地把他搂在怀里,悄悄告诉他,雷公发怒了。
“雷公是什么?”他等着天外的电闪,不解地问。
“雷公是天上的神,手里拿着镜、斧头,专门打人间的坏人。”婆婆说,“你别看他生得不好看,心地可好,他专门整坏人,整为富不仁的人。”
“你见过?”阿芝疑惑地看着婆婆。
“见过。”
“在哪里?能带我看看吗?”阿芝天真地问。
“行。你看见过东头王家门上贴的那画吗?”
“东头?噢,见过,见过。不过看不清楚了。那就是雷公爷爷?”
“是的。谁家生孩子,总要贴上他的像,保平安。”婆婆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庙里也有,是雕塑的,象真的一样。”
从这时开始,阿芝就对雷公爷爷产生了一种敬畏的、神秘的感情。王家门上贴的那张雷公画,他曾多次跑去看过。到了王爷庙上学后,又经常跑到大殿,看了又看。
他顾不得去杏子缩了,早把抓青蛙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他仰着头,仔细地看着,好象要把它刻到自己的脑海里。
“娟生,我们照着画几张,带回家漫漫看好不好了”阿芝问他身边一个小男孩。
“好倒是好,不过什么都没有;天也黑下来了,明天再画不好吗?”
“那也行!”阿芝表示同意。
第二天傍晚一放学,阿芝和几个同学,急急忙忙地跑到了雷公爷爷的像前。
他席地而坐。由于走路走得急,两鬓的汗珠顺着脸颊、脖子,不住地往下淌。他似乎没有觉察,一心只忙着取出纸笔,把纸铺在地上,对着那门上的雷公神像,一笔一画地、精心地画了起来。
几个同学猫着腰,两手支撑着膝盖,聚精会神地看着阿芝画。
过了好大一阵,终于画完了;但是,仔细一看,这哪里是雷神爷爷?黑糊糊一团,简直说不出是个什么名堂。他很不满意,低着头思索了一阵,又抬头看了好久,忽然对娟生说;
“这样吧,你找个凳子来,我上去画。”
娟生很快搬来了凳子,阿芝站到凳子上,接过娟生递上来的纸。紧紧地放在雷公神像上面,然后用笔轻轻地勾了起来。
站在凳子上画画,心情有些紧张,也比较吃力,又出了一身大汗。不过,画得比较成功,像的轮廓勾得很精确。阿芝快乐地从凳子上跳下来,同学们都高兴地跳着、叫着。
这一夜,阿芝做着很甜很甜的梦:他在描红纸上画出了一张张的画,上面有雷公爷爷,有关公,有牛,有马,还有各种各样颜色的花……他把这些画,贴满了公公睡觉的那间屋子,仔细地看着,看着,忽然画上的雷公爷爷、牛、马都活了,走下了地,亲切地向他招手。点头走了。
他又继续画,一直到公公轻轻地推他起床。
阿芝昨晚成功地勾画了一幅很好的雷公神像的消息,一大早就在蒙馆里传开了。阿芝今天来的比较晚。他一迈进庭院,同学们一下把他团团地围着,七嘴八舌地问:
“阿芝,带来了吗?”
“让我们看看好吧?”
阿芝环顾了一下周围的同学,不慌不忙地从一本书里,取出了昨天勾画的那幅雷公神像。同学们争相传看,啧啧称赞。
“阿芝,能给我画一张吗?”
“可以。”阿芝爽快地答道。
“给我一张。”
“给我一张。”
阿芝高兴地涨红了脸:
“好,好,每人送你们一张。先给娟生,他昨天帮了我很大的忙。”
这次画画的成功给伙伴们带来的欢乐,是阿芝始料所不及的。至于它怎样启迪了一位天才艺术家的心扉,促使他以后走上绘画道路,成为近代中国画苑的一代宗师,也同样为他的父辈始料所不及。
在这以后的几天里,阿芝悄悄地用自己的描红纸,一张又一张地为同学们勾勒雷公像。这样一次又一次不断地勾画,他对雷公像已经很熟悉了,有时就离开了原稿,敞开手画了起来,除眼睛画小了些,其他都一模一样。这实践又使他获得了新的经验。
“我不要雷公像,能不能给我画一张别的呢?阿芝。”一个同学问。
阿芝思索了一下,点点头:
“好的!好的!”他答应得很爽快,自己也正想换换口味。
他想起了杂货铺那个焦老头,瘦长的脸庞,象剑一样浓密的眉毛,两片厚厚的嘴唇,给他留下了难忘的印象。自从他学会走路的时候起,公公每次去杂货铺,几乎都带他去。他只要一闭起眼睛,焦老头的神态就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不过,真要拿起笔去画,阿芝又感到把握不大。他决心再去仔细观察观察。
上午,阿芝去了一趟,焦老头不在,他有点失望,又不好问。下午他又去了,只见焦老头坐在那儿,见阿芝远远地来到了面前,探头便问:
“阿芝,听说你书念得不错,第一名。”他伸出了大拇指。
“不好咧,你听谁说的?”阿芝有心没心的随便应付,只顾观察焦老头的眼睛和鼻子。
“村里人谁不知道?都夸你呢!”
阿芝红着脸,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跑了。他脑子里只装进了焦老头的眼睛和鼻子。拔腿便跑,没跑几步,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噢,对了,还没有看清他的耳朵。他站住,转过身,仔细地看着正在同别人讲话的焦老头;焦老头可没有发现阿芝还在那里。
第二天,一描完了红,他就开始画焦老头。可是要把脑子里的东西,变成纸上的东西,这是头一回,他深感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他并不因难而退。虽然他不可能受到郑燮的“眼中之竹、胸中之竹、手中之竹”的指点,但却是这样地实践了。
他当时是无法了解的,在他之前的吴道子、顾闳中已经根据对于形象的记忆创造了令人叹为观止的艺术珍品。唐玄宗向往嘉陵山水,叫画家吴道子去写生,吴道子游览了嘉陵山水之后,两手空空地回来了。玄宗问他,他说:“臣无粉本,并记在心。”后来在大同殿,他仅用了一天的时间,就画出了三百里壮丽的嘉陵山水壁画。至于那个顾闳中,他受南唐后主李煜的派遣,偷偷地观察了韩熙载和他的宾客们夜宴的种种神态,回来后创作了那幅千载垂名的杰作《韩熙载夜宴图》。
如果说,任何胚胎都孕育着复杂的有机体的一切因素,那么,阿芝最初的这种原始的、近乎游戏的艺术创作,却触及到了中国传统绘画的基本特点,虽然他当时不可能意识到这一点。
他按照他的记忆与理解,很细心地画。每画一笔,先仔细地想了又想,在纸上比划比划,然后才落笔。
到了将近中午时分,他终于把焦老头画了下来,不但相貌相象,而且还很有神态。这使他十分兴奋。
他想检验一下同学们的眼力,但是主要还是想请同学们检验一下他的水平。下课后,他悄悄地把一些同学叫到山门外的一棵柏树下,神秘地拿出了刚画好的这幅人物肖像,问大家:
“你们看,这画的是谁?”他的目光盯着大家。
同学们仔细看了又看,不约而同地叫了起来:
“焦老头,杂货铺的焦老头。”
阿芝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
“对,就是他,焦老头。象不象?”
“象,象,象极了。”
“象不象”是孩子们对一张画的好坏的最高评判标准。因为在他们那样的年龄,还有什么比说“画得象极了”更高的赞誉呢?
阿芝获得了成功。这成功更唤起了他画画的激情与兴趣。而且:越来越多的同学们的索画,使他应接不暇,这也成了他画画的推动力,促使他不断地去画。除了习字背书,他的全部业余时间,都被画画占去了。
画画,写字;写字,画画,他的精神多么充实、美好。
生活虽然艰苦,春荒时,家里常常揭不开锅,公公、婆婆不得不东家借一点,西家借一点,艰难度日。但是,阿芝的心里却是一片春光,充满了欢乐。因为他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创造着欢乐的生活。
他不但画人物,还画花卉、树木、飞禽、走兽、虫鱼等等。凡是所见到的一切,池都仔细地去观察,他都去画。
水牛、马、鸡、鸭、鱼、虾、虾蟹、螃蟹,他天天见到,十分熟悉,所以也画得最多、最好。蓝天上飞翔的春燕,绿荫下小憩的耕牛,杏子塘里拨着清波的鸭子,以及跳动于荷叶上的青蛙,如今都在他的笔下展现了出来。在诗意般的激情与朦胧之中,他看到了自己的创造力。他陶醉了,兴奋了,于是,他日复一日,一张一张地画了下去。
现在,阿芝怯生生地站在周雨若的面前。他看见外公变成了另一个人,往日挂在脸上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预感到有什么大事临头,惶恐不安地站着。
“你把你的画都拿出来。”外公终干开口了,声音不高,但威严、有力。
阿芝打开纸包,不太情愿地把这几天的新作,放在桌子上。周雨若仔细地翻了一下:
“只画着玩儿,不学正经事。你看看,你耗费了多少描红纸了?”
周雨若是意外地发现这个“秘密”的。一个学生交描红本时,里面夹着一张画着青蛙的描红纸片,青蛙仰着头,形象逼真,两只大眼很有神,只是腿画得不太好。周雨若看了几次,感到此画已有一点根基,绝非小孩随意涂抹的;但是,到底是谁画的?他教蒙馆不是一年两年了,还没有发现过这类事。
他把那学生叫了来,盘问了好半天,那学生只是吱吱唔唔,不肯明说。
“做人要老实,谁画的就讲谁画的,有什么可怕的?”周雨若有些火了。
“是阿芝送给我的。”那学生偷偷看了先生一眼,声音很小,但听得十分清楚。“班上同学都有,一人一张,有的两张。他画得好,大家都想要。我们要还给他描红纸,他怎么也不要。”
学生的回答大大出乎周雨若的意料。他忽然想起了阿芝的描红本用得很快,不几天就一本,原先以为他在练字,没料到他竟是拿描红纸画画去了。
了是,他把阿芝找了来。
“这是耍荒废学业的,你要改。”周雨若坐在椅子上,又生气,又怜爱地看着阿芝。
虽然,周雨若自己也画得一手好画,但那是青年以后的事。象阿芝这么大的年纪时,他潜心于诗书,根本没有涉及画画,何况一个穷困家庭的孩子,连糊口都困难,哪有条件去画画。他公公当初送他上学,无非是想让他识几个字,不至于当睁眼瞎,免受人家的愚弄。
傍晚回到家里,简单地吃了几口饭,阿芝上床睡了。其实他哪里睡得着呢!白天外公那严峻的面孔又浮现在眼前。外公在同他谈话时,他很有抵触,心想,写完了字,画几张画有什么不可呢?对外公的话他听不下去,外公还说了些什么,他懒得去听了,只是象上次观察焦老头一样,细心地观察起了外公的容貌、言谈、举止、衣着……琢磨着要把外公画出来。他想着,看着,入了神。当外公叫他出去时,他都没有听见,还呆呆地站着。
躺在床上,当天经历的这一幕幕又重现在眼前,他觉得自己的想法有趣,决心把外公画出来。
他依然继续地画,只是秘密了些,不敢公开在课堂上画了。外公这几天好象特别注意他,到课堂时,总要到他的身边站一会儿,这是过去没有过的。
周雨若从上次谈话之后,十分注意检查阿芝的作业。他发现阿芝的描红本又撕去了不少。知道阿芝依然在画,十分生气。
“最近画了没有?”他又把阿芝找了来。
阿芝垂着头,轻声地回答:
“画了。不过大多是拿家里包东西的废纸画,没了,才拿描红纸。”这是实话。上次周雨若谈了那么多的话,阿芝只记住了一句:“描红纸来之不易,要珍惜。”所以,他就想了个办法,把家里包东西的纸,统统地收集了起来,一张张地理好,收藏起来。
“书都背熟了?背一段我听听。”周雨若说着,念了一句韩愈的《师说》。阿芝接上去,十分顺畅地一口气背了下来。
周雨着很满意,他暗暗称赞这孩子聪慧的天资。但是,对于他不听他的话还是很恼火。在蒙馆里,师道的尊严,常常是靠戒尺维护的。可是,即使周雨若在震怒之中,戒尺始终没有落到阿芝的手心上。他疼爱他的外孙的聪敏、好学,何况他并没有因为画画而荒废了学业。不过,今天他还是把阿芝带到了课堂,明确地向学生们宣布:
“以后你们不要找齐纯芝要画,这不好,要荒废学业的。今后谁要是不听,我知道后,要严办。”他挥舞了一下手中的戒尺。
阿芝低下了头,他理解外公的心情。
下课后,同学们见先生回到了房里,马上把阿芝围了起来,劝他:
“都是我们不好,你不要难过。以后不要画就是了。”
“不画?为什么不画!”一个穿着小马褂、白净的脸上闪动着一双小眼睛的男孩说,“我爸爸说,读书人,书、诗、琴、画,都要精通,不然,算不得真正的读书人。我爸爸天天教我画画,可就是学不会。那天,他从我书包里抄出阿芝的那幅青蛙的画,以为是我画的,高兴得不得了。我说是一个同学画的,他很是称赞,说这学生将来一定大有出息,要我也抓紧学,可我怎么也画不好。阿芝,你怎么学的,你爸爸教你画画吗?”
阿芝笑了笑,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12-21 11:01:29编辑过]
七、耕读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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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芝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样喜欢画,象着了迷一样,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能分散他对于绘画的热烈追求。一天不拿笔画上个什么鸟呀、花呀、鸡呀、牛呀,心里就很不踏实。
春天里,白鹭来到这碧绿的山村,在耀眼的阳光下这些美丽的鸟漫步在田野水边,那长长的颈项,那雪白雪白的羽毛,那高雅自恃的神态,使阿芝心醉。他坐在小山坡上,静静地看着这一群“小天使”,在湛蓝的天幕了,在葱郁、翠绿的树丛中,轻盈地舒展自如地起落着,他仿佛来到了一个圣洁的、幽静的世界里,大自然多美好。能用自己的笔,把这明媚的春光、春天里一切活动着的生命留下来吗?于是,他拿出了笔,画了起来。他认真地看着,画着。虽然是第一次画这“小天使”,但是,主要特征他还是抓住了。画上的鸟那细长的脚和颈项,使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白鹭。
同窗好友,是他第一批最忠诚的读者和观众。当他们第一次看到阿芝的白鸳图时,个个都高兴得跳了起来。他们一边拍手,一边喊出了“真象,真象。你看,那收起的左腿,那将要展开的翅膀,快要飞了。”大家指划着、议论着,早把周雨若的训活抛到九霄云外了。
这是王爷庙右后方松树林的一角。僻静、幽邃,一般人是不会到这个地方来的。自从先生公开在课堂训斥了阿芝以后,阿芝和同学们就偷偷地到这地方来。
这是清朝同治年间,在这样一个作茧自缚的年代里,又在这样一个位于神州腹地的偏僻山村,阿芝的画,给这群纯真的、智慧之花初开的孩子们带来福音为蒙馆里平淡、刻板、枯燥、乏味的苦读生涯,增添了几分乐趣和活力。
白鹭画的成功,同学们赞颂的目光,给了阿芝以无穷的力量。他坚持不懈地画下去。学业上,他几乎不用操多少心。这一点,外公一直是十分满意的。他有相当的时间,可以用来画画儿。时间是属于他的。只是描红纸,不敢再用了。外公说得对,那是公公、爸爸的血汗钱换来的啊!这一点,他是不会忘记的。
寒露过后,天渐渐有些凉意。公公咳嗽得很厉害,常常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齐周氏卖掉了几十个鸡蛋,请医生给公公听了脉,开了处方。公公准备去配药,阿芝一听公公要到镇上去,附着他的耳朵,小声说了些什么,公公高兴地点着头。
傍晚公公回来,描红本和笔给阿芝买来了,药却没有抓,钱不够啊!婆婆、爸爸、妈妈很生气。这一夜,公公又是不断地咳嗽。阿芝知道公公为了他的学习,药都不吃了,眼泪潸潸地直淌。他用被子捂着头,哭得很伤心。
一夜之间,阿芝似乎长大了许多,懂得了许多许多的事。他不再用描红纸了,尽量地利用废纸,仍然自由自在地画。人物、花卉、禽鸟、草虫之后,他开始画山,画房屋,画星辰日月。……
他现在才发觉,房子也不尽一样,自己家的茅屋,街市上焦老头的店铺,结构别致的王爷庙,各各不同。过去他没有认真留意它们之间的区别,而今要动手画了,他必须仔细观察观察。
秋风带着寒意,阵阵地掠过。漫山遍野的枫叶,红了,枯了,落了,撒满了山助、田野。
稻子早已收割。田里整齐地排列着稻茬子。路边、田埂上的几枝枯草,在寒风里摇曳。
周雨若看完了学生的功课,信步跨出山门,背着手,凝视着远处起伏苍茫的群山。
人间路到三峰尽,
天下秋随一叶来。
他想起了钱昭度的这首《华山》诗,低声地吟诵着,一股寂寞惆怅的悲秋情绪涌上了心头。国事日非,不堪回首。多少有志之士,报国无门,浪迹江湖!昨天他接到朋友许明山的信,说愤于官场昏暗,挂印而去,隐居浙东的四明山区。其实,这样的血性男儿,又何止许明山一人呢?为什么天地间容纳不下一个正直的人?
他心潮起伏,望着前面被夕阳烧红了的山峦云霞,周雨若沉思起来。
忽然左前方小山丘的枫树林里,款款地走出了一条水牛,宽大的脊背上,驮着一个少年,悠然自得地朝山门走来。他的视野,随着这少年,慢慢地在移动。到了二百步左右的地方,他发现这少年正是外孙阿芝。
阿之见外公独自站在山门口,慌忙跳下牛背,取下挂在牛角上的书本,把牛拴到树干上,快步向周雨若走来,深深地一鞠躬。
周雨若已经两个月没有见到阿芝了,十分思念。如今他突然出现在面前,使他百感交集。
外孙的中途辍学,早在他的预料之中,因为齐家实在太穷困。但是,只上了短短半年的学,就不上了,他为外孙感到十分惋惜。
“年景不好,阿芝他爸租的几亩田,连种子都收不回来。阿芝弟弟刚出生几个月,家里好几次都揭不开锅。”齐周氏为了阿芝的辍学,又回到了娘家,坐在半年前同父亲商量阿芝上学的那间书房里,偷偷地流着泪,“这孩子实在可惜,家里商量了好几次,没办法,只好这样了。”
周雨若愁容满脸,静默地听着。
“你们的困难,我也知道。我是鞭长莫及啊:教蒙馆几个钱,够什么?还不够你妈妈吃几剂药。”周雨若长叹了一声说:“这孩子聪明过人,天分高,可惜出生在这样的社会!”
齐周氏默默地啜泣着。周雨若不忍看下去,把脸转过去,屋内陷入在沉寂、苦闷之中。
“罢,罢,罢,还是糊口要紧,读那么多的书有什么用?我就是例子。”周雨若凄然一笑,“将来有可能,让孩子学点手艺,养活自己,是第一要紧的啊!”
阿芝做梦也没有想到会这么早让他辍学。晚饭后,妈妈把他叫到屋里,把这不得已的决定告诉他时,他哇哇地大哭了一场。公公含着泪,左劝右劝,他才上床,又躲在被窝里偷偷地饮泣着。
热闹的、有节奏的蒙馆生活;外公读《千家诗》到兴奋得意之处的神态;画雷公神像的难忘情景;庙后松树丛中的快乐小天地;……这一切一切,一一展现在眼前,好象是昨天发生的一样。然而这,切都要结束了,他是多么依恋和痛苦。
下弦月的清辉,透过窗上的小孔,斑斓地倾泻在屋里、床上。他看着,想着。知道这一切已经不可挽回了。
他体谅爸爸、妈妈的处境。家里又增加了一个弟弟。地里收成不好,体衰年老的公公和爸爸不得不到外面去打短工;妈妈、婆婆里里外外,操持这个家,累得喘不过气,直不起腰。他感到自己长大了,应该干些活,分担家里的负担与优愁。想到这里,他倒平静了下来。
他转过身子,原来公公也没有睡,仰靠着,不断地抽着烟,烟袋锅上的火星,随着他一吸一吐明灭着。
第二天,他起得格外早,虽然眼睛有些浮肿,但是他还象平时一样,这是他决心这样做的,尽管他自己内心痛苦极了,但不能为难分公、婆婆和爸爸、妈妈。
他悄声地附着妈妈的耳朵:
“妈妈,我都知道了,你不要难过,我不上学了,帮家里干活。”
齐周氏忍不住呜咽起来。阿芝本来是强忍着痛苦,见妈妈这样伤心,自己的泪水也淌个不住。
他吃不下饭,跟着公公,踏上去王爷庙的路,去向先生——他敬重的外公告别。
从齐家到王爷庙只有三里路,可是今天好象特别远。春天’上学时,路边青翠的柳枝,到处盛开着的艳丽的野花,如今都枯黄凋落了,西风一吹,纷纷扬扬的。庙内庭院中的芍药,只剩下摇曳着的躯干,叶片被剥落得干干净净。
山门里,同学们突然看见阿芝来了,都远远地迎上前来,依恋地、深情地注视着他。阿芝点点头,也不说一句话。
“亲家,也只好这样了。”周雨若扶着齐十爷进了屋子,落了座。“阿芝很聪明。当初也只是让他识几个字,记记帐,目的已经达到了。写个信,记个帐,他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微笑地注视一下阿芝,想尽量把气氛搞得轻松一点。他担心这件事给阿芝的思想压力太大,宽慰地说;
“这世道,书读多了,有什么用?仕途不是我辈的去所,至多是我的这个出路。”他摇摇头,苦笑着。
“阿芝很懂事,妈妈同他一说,他就同意了。”齐十爷说。
“这很好。人穷志不穷。人生在世要有骨气,有志向。不在学堂,靠着自学而成就一番事业的,历史上有的是。”周雨若侃侃而谈。“有时间,你看着苏轼的《留侯论》,那里面讲的不无道理。”
说着,周雨若站了起来,走到书架前,拿出一本焦黄了的线装书,递给阿芝;
“这是一部《论语》。古人说,半部《论语》治天下,这不无夸张之处;但书中许多精辟的见解是十分宝贵的。下学期本来就要学这部书了,你有信心、有兴趣,拿去慢慢地读。有了前一段的基础,读这就容易多了。”顿了一下,他又接着说:“有不理解的地方,随时可以来找我。”
阿芝一生中唯一的、极为短暂而难以忘怀的读书生活,就这样结束了。
他是一个自尊心、自信心很强的孩子。在短短的时间里,他能很快地从痛苦与迷惘之中摆脱出来,恢复了心理上的平衡。
阿芝开始承担力所能及的劳动。挑水、砍柴、放牛、照看弟弟,他样样都干,而且,婆婆、妈妈很快地发现,这孩子干起事来,专心致志,干一件,就干好它,干完它。
他认为外公讲的道理是对的。读书不只是在蒙馆里,在什么地方都可以学习,也应该学习。自己画画,谁教他呢?不都是自己挤时间学的吗?
秋天里,地里的农活不多,他就每天到村边、山头去放牛。牛角上挂着他心爱的书本。牛慢慢地踱着,吃着草,他就取下书本,躲在向阳处的稻草垛里,对着秋天的阳光,拿出外公给他的《论语》,细细地读起来。
他靠着过去几个月读《千家诗》、《百家姓》的基础,加上他自己丰富的想象力,居然能理解文中内容的十之七、八。不过,遇到典故之类,那就难了。他就记上记号,积累起来,到一定时候,再去请教外公。
周雨若见是阿芝,愁云为之一扫,高兴地把他领进了居室。
周雨若沏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递到阿芝面前,关切地说:
“先喝喝,暖暖身子。”
“不冷,一点也不冷。”阿芝感激地说。
“《论语》看了吗?有什么困难?”
“快看完了。就是有些地方不明白。”阿芝取出了一本手抄本,小心翼翼地翻着,走到周雨若面前,恭恭敬敬地指著书上一段说:“《子罕篇》上说‘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这四句是什么意思?”
“这是孔夫子倡导的治学态度。‘毋意’,就是不任私意;‘毋必’是不武断;‘毋固’,不固执;‘毋我’,不自以为是。”周丽若认真地解说着,“在学习上,他认为三人行,必有我师,所以提倡‘学而不厌’、‘不耻下问’。学问,学问,都是从问中学得的。屠户、贩夫、村姑,都有知识,都是我们学习的对象。因此,要学得一点知识,就要不耻下问。”
阿芝静静地听着,不时点点头。忽然,他好象又想起了什么:
“《颜渊篇》上有一句:‘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可是现在的情况不是这样。我看百姓穷得吃不上饭,住不上房,当官的,却吃的好,住的好,这不是有背于圣教吗?”
周雨若一惊,暗暗称奇。他想不到短短几个月,阿芝竟学习得这样好,钻研得这样深,提出了这样一个严肃的、尖锐的问题。
他没有马上作答,呷了一口茶,缓缓地叹了一声:“有背于圣教的事多了,不然国家何至于走到这地步。”
“官吏不都是孔门的弟子吗?圣人说的为什么弟子不照着去做?”阿芝又问了一句。
“孔门的叛逆多得很!宋季以下,讲儒学,从朱熹开始。不过,这些人表面上俨然正人君子,背地里男盗女娼,横行乡里,欺压百姓,残害朋比,中饱私囊,哪一件不是孔门的嫡传干的!可是,又都打着圣贤的牌子去治人。”
周雨若说到激愤处,站了起来,来回踱着说:
“书不可不读,读了要深明大义,要正直。读了书,去残害百姓,不如不读书。”
阿芝见到外公的情绪很不好,赶快拿出借的那本《论语》说:“外公,这一本还你,我自己抄了一本。”
“你抄了一本?给我看看。”惊奇地看着那本手抄的、装订得端端正正的《论语》,周雨若高兴地说:“字写得不错啊,还在练字吗?”
“天天练。反正有空时,就写几页。上山放牛,就在地上写。”
周雨若赞许地点点头:“好,学习就要持之以恒,积以时日,大有进益。你还画画吗?”他忽然想了起来。
阿芝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小声地说:
“还画,天天画,改不了的习惯了。“
“练练也好,或许将来有出息。”外公若有所思地说:“听说过王冕吗?宋代人,也是个穷孩子,放牛的,同你一样,天天画,终于成就为一代画师。”
“听说过。”阿芝兴奋地抬起了头,眼睛里放射出异彩,他简直不敢相信外公会这样肯定他的画画。
到了掌灯时分,阿芝回到了家。今天他十分高兴。外公不但回答了他许多学习上的疑难问题,而且教给了他许多做人的道理。
晚饭后,他同平常一样,取出本子,就着豆大的灯光,开始看书,写字了。自从辍学以后,他一天也没有中断过。
爷爷很疼爱他,匀了几个铜板,又给他购买了大字本子、笔和墨。
阿芝经过了这段学习上的变故,更懂事了。他知道本子来之不易。写大字时,精心地一笔一画地写,从不马虎。
为了节省大字本,他想了一个办法,上山采集了一些红土,制成红墨汁,先在纸上写一遍红色的大字。第二遍才用黑墨汁写;然后,又将本子翻过来,在反面上又写一遍。这样,一个本子,可以当三个本子用。
他虽然还是个孩子,但已知道了生活是多么的艰难;勤俭是多么的宝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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