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参加土改
1951年,父亲被派到安徽五河县某乡参加土改。其时,这个乡已经搞过一次土改,这次属于回锅饭,叫复查。工作队的小队长为当地的农民干部,副队长则是北京去的知识分子干部,当然都是共产党员。队员的成分却有些驳杂,虽清一色为知识分子,但有党团员,更有民主党派成员。著名剧作家曹禺也忝列队员之中,所不同的是他带了夫人同来参加土改。
到了乡里,队员即分成若干小组,继续往村里扎。父亲与副队长及另一城市来的女党员在一组,其余几个队员为当地人。他被指定分管小组后勤。后勤是分管抓生活的,可他连自己的生活都从来不曾料理过,叫他如何担起这责任?好在分工有名无实,空头衔而已。
一下到村里,当地便安排他们几个城里人到一家疑似地主家住宿,吃饭则在一户富农家。队长对他们说,想吃什么就让富农家给做,当然,得自己掏荷包。你们来自大都市,工资高,参加土改还有补贴,吃好点没问题。我们就不行了,工资低,只能安排到贫农家吃派饭。
对三位城里人来说,这种安排是被动的,人生地不熟,只能由队长安排。后来细想想,是不是贫下中农要考验他们,看他们天天和地富分子泡在一起,是否能划清界限呢?
父亲的具体职责是划分与丈量土地。至于如何划分,他只能听村里积极分子的话。对于他这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来说,面对大片的农田,他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更别说估量土地的面积与具体位置了。说到丈量土地,一来没有人手,二来没有工具,就靠手拿一根不长的麻绳。量来量去准头颇差,充其量也就是大概其。在村里呆了差不多三四个月,他从没见负责当地土改的领导来视察过,估计对这种重复的丈量工作也不会重视,复查只是走过场。真正的目的或许也有,一则是让这些出身剥削阶级的知识分子见识见识什么叫土地革命,二则是让他们接受革命的教育。
从表面看,父亲与革命干部一样,穿着不带五角星的土布军装、带着军棉帽,老乡们看不出他究竟是何身份。因为年龄偏大,说不定还错把他当成领导呢。皮一样,瓤却大不相同,人家革命干部是红的,他的颜色黑不黑、灰不灰,该划为何种颜色着实难以说清楚。
不错,他对国民党一贯不满,又经过近一年的强化学习,脑子里已绷起听共产党的话、跟共产党走这根弦了。他也非常愿意积极投入这场运动。可思想上却有矛盾与压力。明摆着,自己家里就有地主被镇压、被斗争,骨头连着筋,想完全划清界限谈何容易!再说,从地方干部,党团员对他的态度上,也明显看出自己与他们的界限,甚至有没有资格与他们为伍都相当成问题。
在一次发动农民的会上,一个地方积极分子曾指着他的鼻子说,他就是国民党,代表地主和资本家的,还参加什么土改!
那积极分子怎么会知道他的历史?肯定是作为乡亲的队长告诉的。只看队长一言不发,不制止积极分子的态度就知道了。肯定,他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又一次,队长把地方上的几个地主都叫来训话,他特意叫父亲也来参加。却不叫他发言,也不正眼看他,就让他在旁边干听。听队长大骂这些地主分子,骂得体无完肤之时,父亲感觉自己仿佛已不是人,而是两只飘在训斥话语中的耳朵,专门来接收这些骂语恶言的。
正由于此,工作队集体开会时,他往往一言不发,因为觉得自己没有发言资格。队长后来又有意见了,说他总是沉默,画外音是指他有抵触情绪。抵触情绪在潜意识里当然存在。土改行将结束做总结时,他和民盟的一个教授共同写了个发言稿儿,教授的意思是叫他发言,他却推辞说,我口音重,大家恐怕听不懂,还是你代表我吧!这最后一次亮相,他竟然还是无言。
工作队里,他时时处处感觉自己的处境孤立无援,只有副队长对他的态度还算和蔼可亲。副队长是全国妇联的处长,入党多年的革命同志,毕业于燕京大学,也曾参加过国民党,肯定对他的历史较为理解。
他参加土改的乡算正宗鱼米之乡,可生活水平还是非常之差。他们吃饭的这家是富农,有三十亩地一头牛,在全乡该是最富裕的。他们只是叫富农的老婆做饭,钱一个也不曾少给。钱付的不算少,这家人也不敢在钱上做任何手脚,一五一实买来做给他们吃,做菜的油放得也多,几乎顿顿有鱼有肉,特别是经常能吃到桂鱼。当地也有鸡卖,可是副队长怀孕了,闻到鸡的味道就要呕吐。因此,尽管他对鸡肉十分渴望,曾提出买一只鸡来吃,但副队长始终不同意,他也只能作罢。
富农一家对他们这种吃法垂涎欲滴,羡慕地说,你们简直像天天都过节呦!吃一天的油,我们能吃整整半年。你们天天吃肉吃鱼,我们要年节才能吃到呢!看来一般城里人的生活就胜过乡下的地主、富农百倍,他们这些大都市的人也该知足了。
当时,乡里选干部的标准是苦大仇深,越穷越好,穷则思变,革命觉悟高。
他曾去过这个乡新选出的乡长与村中民兵队长的家,两个新干部口才还算不错,但家中穷、破、脏的程度着实令人吃惊。乡长的一间屋面积颇大,但房里空空如也,家具只一张单人床。天气很冷,又不生火,床上只有少得可怜的几床被褥,且辨不清颜色、单薄异常。民兵队长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已有老婆和好几个儿女,住的房子却很小。泥糊的墙,屋内没有任何起眼的东西。印象深刻的惟有满屋子都是人。大人、小孩身体都不错,可一个个灰头土脸,眼神空洞,露出的牙齿都是黄的,仿佛从来不曾洗脸、漱口,像刚从泥土中爬出来。他当时就奇怪,村边就守着一条河,水又不花钱,走不了几步就能洗洗涮涮,为什么不把衣物和脸洗干净一些?但这奇怪只能放置心头,他明白自己的身份,此话是不可说的,甚至想都有些逾份。
土改的主要任务当然是斗地主、分田地、抄浮财。在前次土改中,本村却一户地主也未产生,只有一疑似地主,即他与副队长住的房东家。当地干部清一色贫下中农,村民也大多为贫下中农。这次复查,当地干部坚持要把这家划为地主,村民也都支持。这就用得上存在决定意识这话了。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只有查出几个地主,才有土地与家财可分,否则这场运动等于白搞,积极性从何而来?
但这家人的情况很有些特殊。户主已死去多年,只留下寡妇和一个正读中学的女儿。家中有三几十亩地,女人无力耕种,全由一个长工常年代劳。而这长工又是寡妇的情人,两人共同生活,男主外,女主内,寡妇一分钱也不付给他。长工能干又愿吃苦,是全村出了名的壮劳力,且家里统共只这三口人,负担不重,几年下来便将这个家整治成村里的最富户了。看到一个寡妇家居然也能成为全村的首富,不少人都不服气更犯了红眼病,土改一到,自然想把她划成地主。这可说是众望所归,更是队长这次奋斗的主要目标。
但副队长坚决不同意,说那男人与寡妇已形同夫妇,他的身份不再是长工。两人争执得面红耳赤,激烈异常,两种意见一时相持不下。
父亲只有坐观其斗,自知没有发言资格。却不知为何,一颗心很有些为那寡妇揪着。一个干净利落的女人,把家中搞得井井有条,守寡多年带大女儿也颇不容易,对他们个个低眉顺眼,倒也不卑不亢……看来,虽没有发言资格,心里也还是有倾向性的。
最后,还是副队长搬来了县委书记,由他亲自拍板,才决定不将寡妇划为地主。这女人总算逃过一场劫难,只是叫队长和大多数村民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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