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有两个女子,一个是林黛玉,一个是薛宝钗。
这两个女子,一个瘦,一个胖。
瘦的不能再瘦,再瘦就剩骨头了。
胖的不能再胖,再胖线条就没了。有人曾问一位朋友喜欢什么样的女人,那朋友说,他喜欢的女人,要胖得苗条。胖得苗条,这话俏皮,薛宝钗就属这种类型的。
黛玉不能不瘦,她到这世上就是来哭的,宝玉第一次见到她,就发现她的眼睛是湿润的。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焉能不瘦。
曹雪芹把中国古代著名的泪的典故都给黛玉了。滔滔潇湘,化而为馆,馆中有潇湘妃子,馆外有大片翠竹准备承接她无尽的泪水,一部《红楼梦》,在林黛玉这里水气氤氲,充满湿度。
林黛玉的诗句也是晒不干的。《咏白海棠》:“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秋窗风雨夕》:“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纱窗湿。”《桃花行》:“凭栏人向东风泣,茜裙偷傍桃花立。”《葬花吟》:“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还有那组《题帕诗》,整个就是蘸泪而作,泪痕红浥鲛绡透。
黛玉何以总是要哭?《红楼梦》解释说,是绛珠仙草要用眼泪还报神瑛侍者灌溉之恩。《红楼梦》中人物,当然是《红楼梦》说了算,但从书中人物性格发展上看,却也不尽然,林黛玉总是要哭,实在是她不能不哭,她若不哭,也许早就崩溃了。
黛玉的性格实在不好,她看得上的东西不多,偌大一个贾府,除了一个宝玉,几乎没什么是她喜欢的,而对宝玉,却也有很多挑剔,在黛玉这里,宝玉可说是动辄得咎。黛玉对宝玉常有挑剔,对他人却不多说什么,既不闲坐常论人非,也不干涉别人的活法,更不想要改造谁的思想,她只是捍卫自己的权利、尊严和感情。但她对世间许多东西都不以为然却是真的。比如,许多人年复一年不惮耐烦看个不休的滥俗的戏剧,她不喜欢,贾母高高兴兴请大家看戏,她却不经意地随便点了一出,连曹雪芹也不记得她点的是一出什么戏。如果林黛玉生在今日,对电视上许多充满虚假的节目一定是烦之又烦。
黛玉瘦,瘦得赵飞燕似的。古人有词说:“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黛玉不舞,她不想讨谁喜欢,她没有在饭桌上琢磨着谁喜欢吃什么,她从没有寻个什么借口找个什么理由走到凤姐、王夫人和贾母那里去吹捧一番、扎谁一锥子,她不争抢什么,也不往机关聪明里走,她甚至连补天的兴趣也没有,虽然她早在探春“除宿弊”之前就为贾府算过帐了。有人说了,贾府之中,除了两个石头狮子,没有什么是干净的。只有黛玉,敢于写出“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林黛玉与她生活的那个地方是格格不入的,如果把贾府比做一个社会,她对那个社会不能认可,也无法适应。黛玉只对宝玉有好感,她是贾府中唯一一个自幼没有劝过宝玉要在那样个社会立身扬名的人,并不是她要迎合宝玉,是她本人对那些本就不以为然,私下里她欣喜宝玉是个知己,她当然不会对宝玉说什么“仕途经济”的混账话。但她也看得出,宝玉既“无材可去补苍天”,也不是个能另辟新路让天地翻覆的,她看不出自己将来会怎样,也看不出世界将来会怎样,从社会到个人均看不到希望,却又做不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叫她如何不哭,又怎能不瘦。
宝钗却不一样,即使把她放到现在,人们也会说她很正常,是个好人。日常生活中永无休止的小事琐事最是磨人,从小事琐事上可以见人。薛宝钗很有耐性,她深知老人爱吃甜烂之食,酒宴时候当贾母问她爱吃何物,她便总依贾母往日素喜者说了出来,她又深知老人喜欢热闹戏文,戏剧开场前当贾母问她爱听何戏,她先向大家推让一遍,又顺贾母之心点了一折《西游记》,贾母自是欢喜,她也颇有耐心地跟着看下去,当她又顺着贾母之心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而宝玉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她却又能为这出戏说出一些好处。薛宝钗可以不要自己,可以按要求去做人做事,她对宝玉并不能说有多深的爱,但她可以无爱而婚,她和袭人可以互为映衬,如果说袭人是丫环中的宝钗,宝钗就是小姐中的袭人,高鹗所续若真的符合曹雪芹的原意,袭人可以让一条汗巾把她拴住,那么,若将宝钗嫁给别人,她也一样会蒙上盖头坐上轿子随宫灯而去。和黛玉不一样,如果把贾府比做一个社会,薛宝钗对那个社会没有什么意见,她对那个社会是认可而且是可以适应的。
人要生存,不能太过苛刻,除非要把全世界古来大部分人的活法都否掉,不能说宝钗有什么不好。但是,薛宝钗却有让人不能赞成的地方。就是这个人人都夸好性子的薛宝钗,远远看到宝玉进了潇湘馆,自己抽身退回来,挥扇逐蝶之后却弄了一回“金蝉脱壳”之计。关于这件事,有人一再为宝钗开脱,这里可以不再说它。还有一件事,从今人来看,却是不可以原谅的。世间有两种奴,一种是被迫的,一种是自愿的,被迫的叫奴隶,自愿的叫奴才。王夫人打了金钏并要把她逐出园子去,金钏悲愤不过投了井,就在王夫人茫然无措的时候,薛宝钗走来了,她为王夫人献上了这样一段话:“姨娘是慈善人,固然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顽,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顽顽逛逛,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当王夫人点头叹道:“这话虽然如此说,到底我心不安。”薛宝钗又说道:“姨娘也不必念念于兹,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主仆之情了。”王夫人内心里解决不了的问题,薛宝钗只用几句话,就在理论和实际上轻而易举地为王夫人解决了,而一个女孩子,死了也就死了,自此以后,这件事在薛宝钗心里,再也没有了。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2-2 13:50:34编辑过]
楼主好文章,读了受益,谢谢。
曹雪芹并没有简单地扬黛抑钗,反而总是将钗、黛并提,“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她们都是一样可叹可怜,一样的悲剧命运,尽管钗是入世的,黛是出世的。曹雪芹把他理想的女性取名为兼美,便是兼有钗之德黛之才。这反映了曹雪芹怎样的哲学观呢?我总是想不透。先生能指教一二吗?
楼主好文章,读了受益,谢谢。
曹雪芹并没有简单地扬黛抑钗,反而总是将钗、黛并提,“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她们都是一样可叹可怜,一样的悲剧命运,尽管钗是入世的,黛是出世的。曹雪芹把他理想的女性取名为兼美,便是兼有钗之德黛之才。这反映了曹雪芹怎样的哲学观呢?我总是想不透。先生能指教一二吗?
曹雪芹笔下的兼美是秦可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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