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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转帖] 三盲先生:血染青春 [打印本页]

作者: ys1937    时间: 2007-1-30 04:01     标题: [转帖] 三盲先生:血染青春

说明:本帖是中国老三届上首发,由山妹网友向我推荐,并要我转发的。

血染青春

三盲先生

  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已则往往是幼稚可笑的,不了解这一点,就不能得到起码的知识。                                  
                                                          ——摘自《毛泽东选集》——

   
  整整二十五年了,每年清明,我都要回到母校,站在校园的一棵无花果树下,默默伫立许久、许久……过往的师生已全都陌不相识,并都以惊奇的目光看着我。没有人知道我是谁,更没有人知道我在干什么。我在祭奠一位亡灵,她是我的同学,是我风雨同舟的战友,她死于文化大革命中的一次武斗,她的骨骸就埋葬在这棵无花果树下,枪杀她的凶手是我。
  多年来,每当我独酌微醉,想起为捍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率同风雨同舟的战友,无私无畏地在枪林弹雨中征战撕杀的日子,就止不住热血澎湃,豪情满怀!感慨青春无怨,无悔!
  多年来,每当我夜深独醒,想起被政治流氓诱奸了童贞,那曾引以为自豪的绝无半点私欲的献身行为,成了永远难以启齿的隐私时,就禁不住热泪长流,感叹青春无觅,无归!
  清醒的时候,我千百次地问自已:当年你的献身,你的行为是对还是错?
  清醒的我千百次地回答自已:不知道是对还是错。
  浑沌的时候,我千百次问自已:当年你的献身,你的行为,是对还是错?
  浑沌的我千百次地回答自已:也许是错,也许是对。
  我要从心灵的重压下解脱出来,我要向人们诉说,请我的长辈、同辈和晚辈,请一切善良的人们,在听了我的诉说后真实地告诉我,当年的我,是对还是错……


   
  公元1967年,古城对立的两大派已经到了剑拔弩张决一死战的前夕。“造司”控制着古城的西区,“革联”控制着古城的东区,在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这同一口号下,双方的武斗由开始的口诛笔伐,发展到棍棒相加,不久又升级为钢枪火炮了。流火的七月,我带着学校兵团常委会的决议,穿过层层封锁线,来到西区的“造司”总部汇报工作。我校是“造司”在东区仅存的一块阵地,但是面对日益严峻的斗争形势,为了保存实力,避免无谓牺牲,我们决定撤出校园,撤出东区,向总部所在地靠拢,等形势好转,时机成熟时,我们再打回老家去,彻底闹革命。
  总部没有批准我校常委会的决议,牛总司令亲自和我谈了话。他用因劳累过度而嘶哑的嗓音对我说:“你们是东区的阿尔巴尼亚,是战斗在敌后的英雄,更是插在‘革联’心头的一把尖刀!你们兵团如果撤离了东区,将会对全市的文化大革命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将会使东区的广大革命群众完全陷入‘革联’的白色恐怖之中。”
  牛总揉了揉因睡眠不足而布满血丝的眼睛,用嘶哑的嗓音继续说:“你们的考虑也是有道理的,因为战斗或迟或早总会发生。在表面上看你们是处在劣势,但真理是在你们手上的,战斗打响之后,你们只要坚守一星期,形势就会发生根本变化。受蒙蔽的群众就会在铁的事实面前擦亮眼睛,就会反戈一击,把‘革联’的一小撮坏头头彻底孤立起来。同时,由于你们牵制了‘革联’的主力,也给总部在时间上和人力上创造了肃清‘革联’在其它地区残余的机会。到那时我挥师东进,咱们内外夹击,全市的革命政权就会牢牢地掌握在我们无产阶级革命派手中!”
  牛总的手很有气势地在市区千分之一地图前一挥:“怎么样?坚守七天能办到吗?”
  我被牛总的革命激情感动了:“保证人在阵地在!誓与校园共存亡!”我立正敬礼。
  “好!”牛总拍着我的肩说:“你们并不孤立,我和你们在一起,全市的革命造反战友们和你们在一起 !”他把腰间的一把勃朗宁手枪取下来送给了我:“等革命胜利时咱们共饮庆功酒!”
  我的眼有些湿润,说实话,坚守七天我并没有多大把握。我们兵团有千余人,实际战斗力不足二百,武器只够装备两个班,其中还有一半是三八、七九、美三零之类老枪,子弹奇缺。在“革联”数万人的包围下,处于明显劣势。我不敢说保证完成任务,因为那是不负责任的空话。但我能保证人在阵地在,与战友共生死,与阵地共存亡,因为我是毛主席检阅过的红卫兵,是兵团一号指挥员。


 
  校内根据总部的指示精神,做了临战前的准备,兵团副职干部做为第二梯队保存力量,带领所有非战斗人员撤出校园,化整为零,在校外搞策应和宣传救援工作。
  刘芸带领几个女生在食堂加工了大量的炒面分发给个人,剩余的粮食全部搬到教学楼顶,垒成工事。做饭用的那两口大锅和原来食堂腌菜用的一口大缸也被运上楼顶,储满清水。
  我校的教学楼是六层,在这一带是绝对的制高点,就算校园失守,退到楼顶仍可坚持战斗。
  三天后的一个傍晚,在庆祝毛主席最新指示发表的游行队伍中,一辆宣传车和几辆锣鼓车驶进了学校。车上卸下了总部支援给我们的十支崭新的半自动步枪、一千发子弹、十箱手榴弹和一副备用电瓶。并将在我校的其它单位的革命战友随车接走。这些人都是这一地区的造反派头头和骨干,是革命的财富,理应得到保护。他们都是被“革联”用武力逐出原单位后住进我校坚持斗争的。
  对于不愿随车撤退的同志,总部批准他们编入我们战斗行列,统一指挥并肩战斗。
  我和他们的负责人王师傅简短地交换了意见:决定由他带领这些人驻守教工楼,负责对校园操场方向的警戒和防卫教学楼侧后翼的安全。坚守困难时可速向教学楼撤退。我把总部支援的武器分一半给了他,他们带的多是短枪,在实战中几乎没有作用。
  王师傅握着我的手说:“感谢你的支援。”
  我说:“咱们是一个战壕的战友,患难与共,不必客气。”
  看着王师傅带领着他的部下抬着弹药走了,我又让通讯员将小侯子找来,小侯子名叫侯欲明,人瘦小好动,但极聪明能干,忠心耿耿,是兵团的组织部长,对立派对他恨之入骨。因为他常有一些令对手意想不到又哭笑不得的高招和怪招。
  “一号,你找我?”小侯子满脸是汗地跑过来问。
  “楼内准备完了吧?”我把侯子拉到一边问。
  “一层的门窗和楼梯已用砖彻死,只在楼梯口留了一个交通口,必要时五分钟内就可以堵住。现在正用桌椅对彻砖的地方进行加固和支撑。”小侯擦了擦脸上的汗又说:“楼顶指挥部是赵正华领人修的,已经完工,三百米外步枪打不透,三百米内是射击死角,想打也打不着,你不上去看看?”
  “现在顾不上,有件重要的事我想和你谈谈。”
  “什么事?”小侯脸严肃了。
  “别那么紧张,免得引起注意,咱们边走边说。”我抱着肘,装着散步的样子:“我决定派你秘密撒离学校,不要和任何人接触,只对我负责,代表我和总部联系,非特殊情况不准冒险和我接头。如果我在战斗中光荣了,你是我的代理人,负责兵团全面工作。”
  “为什么不让刘芸去?她是个女生。”小侯低头用脚踢着路边的碎石。
  “你认为这个工作没有护校重要?”
  “不是,我倒是觉得护校是件九死一生的事,我是个男生,应当留下来。我明白在这个特殊时期做秘密联络员更重要,我服从一号的安排。”小侯说。
  “把兵团的公章和护校战士的遗书带走,战斗结束后,生存战士的遗书退还本人,阵亡战士的遗书由你亲自交到遗书指定的接收人手中,不能让咱们战士的这点小小的愿望落空。”我想了想又说:“如果我在战斗中光荣了,你去我家的时候请把遗书拆开,给老人念一下,我母亲不识字。”
  “明白!”侯欲明脸上装着笑,但我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他从没有过的严肃。我能感到他心里的沉重。
  “回去准备一下,今晚就撤走。”我说。
  “再等几天不行?”
  “不行,万一局面变了,想走就来不及了。”
  “好,我上楼收拾一下,走时就不再和你打招呼了。”
  “保重!”我一字千钧。
  “保重”他千钧一字。
  没有握手,没有告别,在这曾是朗朗书声的校园,俩人似闲庭信步,脸上的表情也看似那么平淡,恬静,但我们都明白这是一场生离死别!
 

   
  进入八月,形势更加严峻,火药味更浓了。“革联”在省委门前办了个“尸展”,不知从哪里收集了十几具肢体残缺、五官不全的死人,在向社会控诉。战争和仇恨的情绪膨胀到了极点,人们像生活在扬弃着火药尘埃的空气中,一声咳嗽都会引来一场巨大的爆炸。
  马路上,如雨后毒蘑般,一夜间冒出许多地堡。在“革联”控制下,与学校隔一条马路的一栋楼顶上,垒起了胸墙。头带安全帽的武装人员时隐时现。临街的窗子都被堵死,只留下黑洞洞的枪眼向外喷射着恐怖和死亡。
  四周的高音喇叭一齐对准了学校,不分昼夜地进行着恐吓、威胁、造谣中伤、分化瓦解。有些人在这严峻的形势面前看不到出路,退缩消沉了,有些人在这生与死的考验下当了懦夫,成了可耻的逃兵。还有一些人在家长的死缠死磨下,被拉出了校园,无奈地躲在父母的羽翼下,消靡如水年华。
  每天一到黄昏就路断人稀,偶尔有一两个精力过剩耐不住寂寞的年青人出现,也如旷野独狼般迅速窜过。凄厉的枪声不时划过沉闷的夜空,把死神的呼唤带进千家万户。
  八月十八日,是我们红卫兵的节日。一年前的今天,毛主席戴着红卫兵袖章登上天安门城楼,接见了我们红卫兵。他老人家告诉我们,不要文质彬彬,要武嘛。
  清晨,随着红太阳的生起,我们全体战士在楼顶上面向东方: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然后我们高唱:抬头仰望北京城,心中想念毛泽东……歌声悲壮,唱得我们热泪盈眶。
  “最后通牒,最后通牒!”就在这时“革联”的高音喇叭又叫了起来:“造反兵团的顽固分子们,我革命联合司令部勒令你们在两小时内缴戒投降,否则,你们必须承担由此产生的一切后果!你们已经陷入革命联合司令部的重重包围之中,顽抗到底,只有死路一条!”
  一公一母两个播音员一遍又一遍地嚎叫着。音波在校园里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着。
  我看了一下表,现在是七点整,该来的终于来了。
  忽然,广播改变了内容,声音也不再嘶叫般地刺耳,有些类似火车站的广播找人,带着一点催眠味:刘芸同学,请注意了,你的父亲要与你谈话,请你走出掩体,我们保证你的人身安全。”每句话都被重复两遍,连续广播三遍后关机了。
  我从掩体内伸出头去,只见对面楼顶走出一位穿着褪色军装的中年汉子,胸前雄赳赳地挂着一支冲锋枪。
  “芸芸,我是你爸爸,我想见你一面,和你再说几句话。这些天,我一直为你担心、着急。”他说的是实话,这些日子他曾多次冒着被我们抓获的危险,化装后混在家长的人群里,围在学校门前。
  刘芸望着我,我说:“去吧,毕竟是你父亲。”刘芸走出了掩体,兵团作战部长赵振华一挥手,掩体内的战士都把子弹推上膛。“没有命令不许开枪。”我补充说。
  “芸芸,你终于肯出来让爸爸见一面了。”刘芸的父亲有些激动:“……从文化大革命开始,咱俩的观点就不同,每次吃饭时都要吵,每次总吵的不欢而散。不是爸爸要干涉你革命的权力,而是怕你走错了路。你怎么就不理解爸爸的这番苦心呢?”赳赳武夫声音带着哽咽:“我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兵,身上还有李承晚的子弹,在大是大非面前,自信能做到心明眼亮,而你还年青,容易上当受骗。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犯了错误不要紧,改正过来就行了。我知道你是个知错即改的好孩子,不要怕兵团一小撮坏头头对你的威胁,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回到革命群众的队伍中来吧!”
  “不,爸爸。”刘芸在这边楼顶上说:“我知道你叫我过去的行为绝没有半点私心杂念,我不想惹你生气,但我还是要说,爸爸确确实实是你错了,我不能明知你错了还要听你的话,因为我是毛主席的红卫兵!”
  刘芸也激动了:“你虽然当过兵,负过伤,为人民立过功,但在反修防修,防止资本主义复辟的文化大革命中,你掉队了,你迷失了方向,做了亲者痛仇者快的事。不信的话,你可以看一下,你们包围了学校,你们用枪口对准毛主席的红卫兵,对准文化革命的闯将!昨天,你们竟然开枪打伤了我们一名战士,他才十五岁,此刻他正躺在这太阳暴晒的楼顶上缺医少药,生命垂危,你们于心何忍?你们不感到这是犯罪吗?”刘芸说的义正词严慷慨激昂。
  “芸芸,你如果继续坚持错误立场,抱着错误的观点不放,和广大革命群众唱对台戏,你就不是我的女儿,咱们就断绝父女关系!你们已陷入革命群众的重重包围之中,顽抗是没有出路的。芸芸,是梦醒的时候了,站过来吧,爸爸欢迎你。”刘芸的父亲态度严厉了,但在那严历的背后,仍能感到他那最后的乞求。
  “爸爸,在私人感情上,我是你的女儿,我爱你,但在政治立场上,你是我的敌人,我恨你!在这有关革命生死存亡的大是大非面前,我不会抛下风雨同舟的战友,去做一个可耻的逃兵!爸爸,让我再最后叫你一声爸爸,开枪吧,我们的血不会白流!”刘芸早已泪流满面。
  我看到刘芸的父亲横过胸前冲锋枪,忙把刘芸拉进掩体。两声枪响,打在掩体上,溅起一层粉雾。
  赵振华提着枪跑过来:“妈的,我真想一枪打死……”看到压抑着哭声,仍在抽泣的刘芸,他把后边的话咽进了肚里。


 
  八月十八日上午九点零七分,学校操场后围墙訇然一声倒塌了。伴着隆隆的履带声,一辆全身包裹着钢板的推土机开进了校园,缓缓地向教工楼驶去。后边跟着十几个头戴安全帽的进攻者。他们弓着腰,躲躲闪闪,走走停停,像儿时玩的游戏老鹰捉小鸡。
  教工楼还击的枪声响了,不是炒豆般的密集,有如燃放一挂放置日久,严重受潮的鞭炮,停一会响几下,全然不像电影上表现的那样,蜂涌而入的敌人,在炒豆般的枪声中,如镰刀割稻一样,一片片地倒下去,双方打了一个多小时,连汗毛也没伤一根,推土机和进攻者又缓缓地退去了。
  如果这也算战斗,那么是九点零七分开始的。我在日记上记下了这个拖泥带水的时间。
  杨光满脸是汗跑了过来,他脖子后挂个望远镜,胸前抱着一大捆白纸和几筒油墨,他把纸和油墨放到刘芸脚前说:“给,这些全发给你,我没地方保管。”
  杨光是个实干家,在兵团任后勤部长。这几天累苦了他,一个人楼上楼下,里里外外,把该用的和该备的都搬到了楼顶。
  “该忙完了吧?”我问。
  “我想把红卫兵接待站的被子也搬上来,别的全搬完了。”杨光把望远镜交给我说。
  “大热天用不了那么多被子。”刘芸说。
  “有备无患。”杨光擦了把汗又下楼去了。
  下午一时,突然枪声大作。“革联”在学校周围布置的火力,除了被教学楼挡住以外,全部射向了教工楼。封锁住了教工楼的门窗,让里边的人抬不起头来,没有还手的机会。推土机又开了进来,后边跟的人明显增多,前进的速度明显加快。
  “火力支援!”我指着操场外边一栋对教工楼威胁最大火力最猛的楼房喊道:“两人一个窗口,瞄准了,打!”
  我们的支援虽然没有压制住对方的火力,却转移了他们的射击目标,隔着一个大操场和我们对射起来。
  教工楼里的人趁机抬起了头,反击的枪声猛烈地响了起来,并传来了接二连三的手榴弹爆炸声。
  这样的战斗持续了约二十几分钟,教工楼里的枪声就弱了下来,并且再没有听到手榴弹的爆炸声。
  当推土机撞塌了一个楼角,进攻的人冲进去后,教工楼内的抵抗枪声彻底消失了。
  “要不要打个反击把楼夺回来?”赵振华问。
  我摇摇头:“库房、食堂都被他们占了,现在是白天,要经过操场伤亡必定很大,晚上倒可以试试。”
  “那咱们的战友就全陷在里边了。”赵振华急得跺脚。
  我没有作声。凭着五支半自动和几箱手榴弹,就是闭着眼睛也能坚持到天黑,就算真守不住,为什么不按预定方案撤回教学楼?我盯着失守的教工楼想不明白。
  忽然,从教工楼窗口跳下一个人,飞快地朝我们跑来,后边响着追逐的枪声。
  “掩护!”我高喊一声。十几支步枪一齐响了,打得推土机钢板火星四溅。此时我才看清路上跑过来的是王师傅。
  二楼放下绳梯,将王师傅接应进楼。
  王师傅来到指挥部惭愧地说:“一号,对不起了,阵地没守住,还把你给的武器资敌了。”接着又破口大骂:“操他妈的,一定有奸细,下午一打响,子弹、手榴弹就全没了,身边的子弹也打光了,只剩挨打了。”
  我安慰他说:“没关系,等时机到了咱们再夺回来!”心里却在为被俘的战友操心。我问:“为什么不撤回来?”
  王师傅叹了口气,心情沉重地说:“唉,子弹不长眼,都拖家带口的……”
  我明白了王师傅话的含意,就没再开口。
  夏季,开黑的晚,等完全黑透了也就快到十点了。“革联”在附近安置的探煦灯“刷”地一下全亮了,都照向教学楼。我听到几声半自动步枪声,探照灯先后被打灭了。
  使用半自动的几个战士,都参加过总部的军训学习班,时间虽不长,但都打过百多发子弹,不敢说弹无虚发,打固定靶还是八九不离十。
  就在这明暗交替、眼睛适应的片刻,早就潜伏在校门围墙外的进攻者,一声呐喊推倒围墙,冲到了教学楼下,进入了射击死角。“砰砰叭叭”的砸门撬窗声大作。
  “手榴弹!”赵振华喊了一声把手榴弹扔了下去。立刻的十几颗手榴弹从楼的四周扔了下去。能听到手榴弹落地的声音,却不见爆炸。待进攻者跑远了趴下后,手榴弹才炸响。
  王师傅在一边告诉我:“这是训练用弹,和实战用弹不同,一般要延时七秒才炸响。”
  “七秒,足够跑出五十米了,不用卧倒也伤不了。”我心里想:“要是遇到个胆大、臂力又好的,拣起来再扔上去都来得及。
  不管手榴弹几秒爆炸,它的威慑力却不容低估。“革联”的人轻易不敢攻到楼下了。我们也在实战中总结出一条经验:远了用枪打,近了用手榴弹轰。其实用枪打也不用真打,只要枪一响,进攻者就跑得无影无踪了,哪怕你是朝天开枪。为了节省体力,持久作战,我把战斗队也分成三班,和工厂一样。每班警戒八小时,作战、休息两不误。
  战斗打响后的第二天,第三天就是这样度过的。
 


作者: ys1937    时间: 2007-1-30 04:03


 
  第四天早上,一辆经过改装加固的汽车从“革联”阵地驶出,车上载着一个汽油桶,从望远镜中我看到汽油桶插着一根导火索,留在外边在一头正冒着淡淡的青烟。
  “不好,敌人要炸楼!所有人员立即进入战斗岗位,阻止汽车前进!”我大声发出命令,并顺手拿过一条步枪向汽车射击。子弹打在装满炸药的汽油筒上却无声无息。
  对面射来密集的子弹,我听到有人负伤的惨叫,双方的枪声响做一团。赵振华冒着弹雨站起身,用扔铁饼的姿式,向行进中的*车扔出一 
  一颗又一颗手榴弹。我也憋住呼吸,稳定情绪,瞄准那传递死亡的导火索,希望一枪能打断它。
  悍不畏死的汽车驶过马路,冲进校门,停在了教学楼前。
  枪声停住了,握着手榴弹挥起的手臂停住了。死神即将降临。我轻轻地松了口气,为捍卫毛主席发动并领导的文化大革命,我尽力了。我望着默然站地我身边的战友们说:“刘芸,国际歌,唱!”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汽车卸下装满炸药的汽油筒开始撤退,奇迹发生了:放在地上的汽油筒顺着散水的斜坡朝外滚动,尾随着汽车,追逐着汽车,越滚越快。慌乱是的汽车撞在校门外的一棵树上熄了火,汽油筒也被车挡住了。一个人从汽车里钻出,飞快地向马路跑去。
  “那是我爸爸!”刘芸突然大喊着向着楼檐跑去。我紧跑两步拉住了她。
  “轰”一声巨响,刘芸的父亲像被狂风卷起的一片枯叶,扑在了林荫道上的一棵法国桐身上。粗壮的树身无声地折断了。大地剧烈地抖动着,我感到心被掏空了,双腿一软,和刘芸一起坐到了地上。楼内响起了墙倒屋塌、玻璃破碎的声音。校门前被炸了澡塘大的一个坑,传达室成了一片瓦砾。泛起的硝烟遮云蔽日,久久不散。
  “爸爸!”刘芸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在这爆炸后的寂静中飘荡。
  我扶着刘芸坐在被爆炸震塌的掩体后边。
  刘芸哭着说:“……我七岁时,妈妈抛下我和爸爸走了。爸爸没有成家,和我相依为命。有一次,我夜里生病,爸爸抱着我跑到医院,别的孩子都有父母俩陪着,一人排队,一人看着孩子,可我只有爸爸一人,他抱着我排队挂号,排队看病,排队交费取药……这么多年,他即当爹又当妈,可他从没对我说过一声苦,叫过一声累。我大了,我知道他活得苦,活得累,如果不是为了保卫文化大革命,我不会惹他生气。我会听他的话,孝敬他一辈子。爸爸走了……我再也没有爸爸了,我再也没有家了。”刘芸伤心得痛哭失声。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扶着她的肩反复说:“坚强些,坚强些!兵团是你的家,我家也是你的家。”
  赵振华胀红着脸说:“我家也是你的家。”


   
  大爆炸的硝烟还没的散尽,密集的枪声又响了起来。“革联”组织了敢死队,兵分两路直扑教学楼。一路人马利用被炸开的缺口,冲入楼内,沿着楼梯朝上攻。另一路举着消防梯,顺着墙壁攀缘而上。楼内逐层失守,我和赵振华在三楼被从窗外攻入的敢死队断了后路,幸亏杨光带人冒死解救,我俩才得以脱险,但却伤了一位战友。
  下午三点,楼内六层全部失守。我们被迫退守楼顶。还没等缓过气来,就听到一声惊叫:“有人爬上来了!”我循声跑过去,见一个不知死活的家伙两手正抓着楼沿往上爬着。一位战友冲过去,一
刀刺中了他的手臂。他被迫松载了受伤的手,全身重量只靠一只手悬挂在空中。
  “救命啊!”这家伙惨叫着。在求生本能的支配下,又用受伤的手抓住了楼沿。
  杨光和王师傅爬过去把他拉了上来。“勇士”吓得浑身发抖。我示意卫生员赵小莉给他裹伤。赵小莉嘟着嘴胡乱缠了点纱布,有意无意地碰着伤口,痛得他呲牙咧嘴却不敢喊痛。
  “叫什么名字?”杨光问。
  “胡造反。”
  一听就是文化革命开始后改的名。杨光又问:“原名?”
  “胡喜财。”
  “为什么改名?”
  “原来的名字四旧。”
  “现在的名字就好了?”
  “也不好,是诬蔑造反派,这都怪我爸爸姓不好,我回去一定改名字。”“勇士”讨好地说。
  “你还想回去?”赵振华大喝一声。
  吓得“勇士”跪在地上说:“我再也不敢了,求你们给我条活路。”
  “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要杀你就不给你治伤了。”杨光又接着说:“我们的政策是首恶必办,胁从不问,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记住了。”
  “好,现在放你走。从原路爬回去吧。”杨光面无表情地说。
  “勇士”吓瘫了,一股臊臭的尿液顺着腿淌了下来。
  我说:“拿条绳捆住腰,放他下去。”“勇士”绝望地往楼沿爬去,临下去时还不放心地说:“求你们千万不要放开绳子。”
  胡造反被放下去了,楼上留下一滩带臊味的尿渍。
   

   
  蓄水容器被炸毁了,是被一颗手榴弹炸毁的。杨光痛心地捶胸顿足。他一边收集着破缸烂锅里残留的一点水,一边骂:“妈的,革联这颗手榴弹怎么扔上来的?正好砸在老子的命根上。”
  “会不会从六层窗子扔上来的?”王师傅说。
  “不可能!”杨光脸红脖子粗地说:“这是楼东头,没有窗户,我才把水存在这儿。”他拎着剩下的几军壶水问我:“怎么办?”
  我说:“全部留给伤员,再把情况通知给全体战士,让大家团结一致克服困难。”话虽是这么说,心里急得冒火。在这炎阳如火的八月,被爆晒在楼顶的战士们没饭吃可以,没水怎么行呢?
  赵小莉又来添乱。她带着一副痛苦的表情说:“报告一号,我要上一号。”
  我楞了,楼顶哪来的厕所?
  杨光说:“跟我来,”闷头带着赵小莉走到一边,他把两个排水管给拆了,指着留下的两个园洞说:“这就是厕所,记住男左女右,再搭两根竹杆,用被子一围就行了。”
  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六层夺回来。我下定决心,只有夺回六层,才能补充饮水,只有夺回六层,安全才的保障。否则,就真成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局面了。
  太阳早早地下山了,月亮还没有升起。天黑沉沉的,但不宁静。六层窗子所对应的楼顶都趴着一个紧握手榴弹的战士。他们一动不动,在等待着进攻的命令。
  在楼顶出入口旁,成两路纵队排着二十名战士。出入孔钢板上的坎堆积物以被移开。我走过去轻声问站在前边的一个战士:“行动方案都记住了?”
  战士轻声地说:“记住了,听到哨音,拉开出入孔钢板,先投掷一颗手榴弹,听到爆炸声后,两人一组从出入孔跳下,一人封锁走廊,一人封锁楼梯,待人员就位开始逐间教室搜索,肃清残敌,搬桌椅堵 塞楼梯,战斗结束。”
  我又问:“谁封锁楼梯,谁搜索教室?”
  战士答:“左边的封锁楼梯,右边的搜索教室。”
  这次反击我投入了全部兵力,成败在此一举。我握着战士的手说:“祝大家胜利完成任务!”
  “保证完成任务!”身为兵团作战部长的赵振华在队列里说。这次行动由他和王师付分别带队。
  哨声响,六层楼所有的教室都同时响起了震耳的爆炸声。少顷就无声无息了。
  这次反击战进行的异常顺利。六层有守敌。我纳闷:“革联拼老命夺到手的,对我们极具威胁的阵地怎么会这以轻易地放弃了?”
  “报告,六层教室发现一个炸药包,是放在迭起的桌面上的,紧贴咱们的指挥部。”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革联”的险恶用心,是想让我们坐土飞机,其用心何其毒也!
  炸药包的导火线已经燃尽,炸药却没的爆炸。这简直又是一个奇迹,让我们逃过了一场血肉横飞的厄运。我感叹地说:“托毛主席齐天洪福,赖马克思英灵庇护。”
  我和杨光细心拆开炸药包,惊讶地发现导火索已燃尽,但却没有雷管。如果说是皮疏忽,这么大的行动,这么重要的环节,必定要经过数人次的慎重检查核对,应当不可能发生。如果说有人暗中取下了雷管,这个人必定是骨干份子。可是这些人在以后都程度不同地受到了处理,还有的被杀了头,但没有一个人说出此事将功补过。——这是一个迷,迷底我至今没有找到。
  “咱们躲过这一劫,却难保逃过下一难。”王师付忧虑地说:“他们要是在楼下放一把火,楼里都是桌椅板凳,咱们非得让烤成肉干不可。”
  “那咱们就在烈火中永生!”刘芸豪迈地说。
  “这种担心目前还早。”我说:“炸楼,他们敢干,是因为那是一瞬间的事,广大群众没在现场,不明真相。他们可以造谣陷害,说是我们不小心引爆了炸药造成的后果;还可以说兵团内部有人反戈一击,决心与兵团顽固分子同归于尽。怎么说都行,都能达到混淆视听的目的。但让他们烧楼他们不敢!因为要烧起这把大火最短也要一天时间。浓烟滚滚,火光冲天,烈火中站着咱们造反兵团的战士,广大群众看得清清楚楚,他们想赖也赖不掉。要是再有人去报火警,让消防队赶来就更收不了场了。让救火?当时又何必放火,不让救火,岂不公然毁我长城?”
  “说得有道理。”刘芸在一傍忽然来了灵感:“我这就去开广播,给‘匪联’来个以毒攻毒。”
  “楼内水电全切断了。”杨光说。
  “我有备用电瓶,难不倒我。”刘芸说着打开了扩音机。
  “没水是个大问题,这么热的天,不被打死,渴也要渴死的。一定要想办法解决。”我说。
  “一号暂且放心,我在六层卫生间水箱里找到了一些存水,只要总部按时增援,咱们再省着点用,真要还差个一天半天的,也能熬过来。”杨光说着叹了口气:“不知总部能不能按时增援了。”
  “是呀,就看总部能不能按时增援了。”我重复着杨光的话,心里也感到没底。战斗已经进入第五天了,可是总部方向却没有传来任何让人鼓舞的消息。
  就在我陷入沉思的时候,刘芸的声音通过扩大机响了起来:“造反兵团广播站现在开始播音……一位不知姓名的革命的战友,我们造反兵团向你表示衷心地感诱谢! 
  ‘革联’匪徒对我校教学楼实施罪恶大爆炸时,你勇敢地拆除了引爆雷管,使‘革联’的罪恶阴谋没有得逞。我们虽然素不相识,但我们早已风雨同舟并肩战斗。让我们向你致以革命的敬礼,战斗的问候!”刘芸的广播招来一阵猛烈的射击,同时,对面的喇叭也以更大的声音响了起来。
  

 
  第七天的太阳从东方慢慢升起,又向西方慢慢落下,我望穿双眼,在预定的时间里总部没有派来增援。
  第八天的太阳又从东方慢慢升起,又向西方慢慢落去。
  刘芸拿着仅余的半壶水在耳边轻轻地摇晃着,听着水壶发出的“叮咚”声,她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将水壶传给了身边的战友。
  昨天,战士的饮水就断了,今天,连伤员的饮水也没了。这半壶水是从刘芸分给她那不多的一点水是省下来的。她负责宣传,说话多,需要水,可她硬是强忍着干渴省下了这半壶水。
  这半壶水成了一种像征,谁也舍不得喝,渴极了,拿起来在耳边摇一摇,听到水的“叮咚”声,喉头条件反射般地吞咽一下,就满足了,如同喝到甘露。
  古有曹孟德望梅止渴,今有红卫兵听水生津。我将干硬的舌在口腔中搅动了一下,觉得舌面上似乎布满了锯齿,撕扯着口腔产生一阵钝痛。油然间一股豪情在我心底泛起:我们是新中国的同龄人,长在红旗下没有经历过战争岁月,但我们有幸在和平年代的今天,经历了战火的洗礼,经历了上甘岭的考验。我们无悔于这个火热的年代,我们无悔于青春生命。
  夜渐深,晚风徐来,酷热渐消。我仰望星空,想念毛主席,想念被毛主席接见的那一刻……
  那天早上天还没亮,我们就起床排好了队,为了显得整齐精干,我们都没有带水壶和干粮。队伍走走停停,我们急切的心都要跳出了胸膛。下午三点我们走进了天安门广场,走到了天安门前,终于看到了我们日夜想念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我们激动地欢呼着,跳跃着,一遍又一遍地高呼毛主席万岁……
  周总理在城楼上弯下腰,挥动着手臂:“小将们向北进军,后边还有几十万红卫兵等待着主席接见。”我们听从总理的指示离开了广场,尽管我们还想多看毛主席一眼。那一天,我们没吃没喝,滴水未沾,粒米未进,回到驻地已经是半夜,但我们丝毫没有感到饥渴和疲惫……毛主席您
  老人家听到吗?在今夜,在此时,为了保卫您  老人家亲自发动并领导的文化大革命,有一群当年您检阅过的红卫兵正浴血奋战!
  刘芸轻轻走过来,坐在我身边,将我从回忆中唤醒:“怎么不多睡一会儿?行动的时间还早,该出发时我会叫醒你的。”我说。
  在今天下午召开的兵团常委会上,刘芸力排众议,夺取了冲出封锁线,向总部求援告急的艰巨任务。她最能说服人的理由是:如果我被俘,我就说是来和父亲遗体告别,想再见父亲最后一面的。行动的时间就定在今晚子夜。
  “睡不着。”刘芸握着我的手说。
  “紧张?”
  “不!只是觉得舍不得这么好的夜,舍不下这么多风雨同舟的战友。”
我紧握着她的手,默不作声,许久,许久……
  该动身了,楼边一条拔河用的长绳已垂下去,兵团的几位负责人已悄悄地汇到了楼边。我从杨光手里接过那仅余的半壶水对刘芸说:“来喝一口壮行酒,祝你凯旋而归!”
  刘芸喝了一口这以水代替的壮行酒。我把牛总送我的那把手枪插在了她的腰间,伸出双臂,紧紧地拥抱住她。我感到她的唇在我的腮边轻轻地吻了一下,然后她就义无反顾地沿着那垂下的长绳,悄悄地替入了黑暗。
   

 
  校园内静悄悄的,校园外也静悄悄的。我们都聚精会神地听着,没有听到异样的追逐声和枪声,无神论者的我此刻竟在心里默默地祈祷,愿上天保佑刘芸顺利通过封锁线。
  忽然,指挥部里传来微弱的铃声,只见落水管中隐藏的一根绳子被不停地扯动。这是我们对外联络的一种方法,楼下来了自已人。赵振华将长绳轻轻地放下去,一会儿。一个黑影就飞快地爬了上来。
  “小猴子!”我惊喜地叫了一声。
  赵振华在侯欲明肩上重重地捶了一拳,将他抱了起来:“这些日子你死哪去了?”
  “你从哪钻出来的?”赵小莉也抢着问。
  在指挥部里大家七嘴八舌问个不休,侯欲明将手一挥:“欲知详情拿水来,渴煞我也!”杨光看了我一眼,将剩余的水递给了小侯。
  小侯接过水一饮而尽,这才一本正经地说:“所有路口都被‘革联’守住了,我在家不敢住,就躲到了我舅家。他们家属院有条暖沟正从咱们学校边上过,我就钻了进去,爬了一段看到咱学校的陶瓷排水管从管道沟中交叉通过,我就砸断了排水管,臭哄哄地没水,我伸头一试,还能钻进去,就爬进来了。当时我想要是进的人用厕所,可就淹死我了。爬了二十米左右,遇到检查井,我就蹲在里边等到天黑人静才出来。”
  小侯摇头晃脑地讲个不停,赵小莉指着他胸前说:“你身上什么东西在爬?”
  在电瓶灯下,一个长尾巴的蛀正在往他胸前衣扣里钻。
  “妈呀!”吓得小侯一蹦老高,三下两下把身上的衣服脱了个精光。
  “呸,死猴子……你!”赵小莉羞红了脸。
  侯欲明忽然省悟,忙双手捂着两腿中间转过身去,却又把光屁股对向了赵小莉。
  赵小莉闭上眼睛用枪缨在小候屁股上抽了一下说:“我数三个数,你再不完成自我武装,我把你猴屁股抽烂。”
  小猴跑过去扯了床被子围在身上,又接过杨光递给的一条短裤,躲在被子中完成了自身武装。
  等他从被子里走出来,他朝我眨了眨眼睛,我知道他一定有重要情况要汇报,否则他不会冒险返回学校。我对赵振华说:“侯欲明有重要情况要单独汇报,你负责安排警戒。”
  赵振华立即带人撤出了指挥部。听见他在外边发出命令:“警卫员,距指挥部三米警戒,任何人不许靠近。”
  指挥部只剩下我和侯欲明两人时,他严肃地告诉我说:“前天我去了总部没有见到牛总司令,他到北京开会去了。黄参谋长和我谈了话,他说现在情况有了重大变化,‘革联’所以不立刻拿下咱们学校,是想围点打援,诱使总部主力东进,他们在东区利用有利地形布好了口袋,准备消灭总部精锐力量,断而夺取全市。因此,总部改变了原计划,叫咱们相机行事,或持久坚持,或相机突围,由咱们自已决定。他让我捎封信给你,说是牛总进京前留给你的。”侯欲明说着从大腿上揭下一块胶布,从中取出一封信交给了我。我接过来拆开,上面写着一段毛主席语录:
  共产党员必须懂得以局部需要服从全局需要这一个道理。如果某项意见在局部的形势看来是可行的,而在全局的形势看来是不可行的,就应以局部服从全局。反之一样,在局部形势看来是不可行的,而在全局的形势看来是可行的,也应以局部服从全局。这就是照顾全局的观点。
                                      ——摘自《中国共产党在民族战争中的地位》
  信上无抬头,无属名,但一眼就能乍出是牛总的笔迹。
  侯欲明见我看完信又接着说:“我在总部还遇见了王文革,就是在北京串联时和咱们一块儿信住了半个多的七中勤务员。他现在调到总部当纠察队长,他悄悄告诉我:“总部可能要牺牲咱们。因为‘革联’的尸展搞得总部很被动,这次牛总进京说不定还要挨评。”
  我把牛总的信,黄参谋长的话和王文革的消息串在一起,脑子里忽然悟出点什么,我们果然处在“牺牲”的最隹位置。这种牺牲不是为了军事上撤退打掩护,或是这了进攻打冲锋种必需的,别无选择的牺牲。而是为了政治上的某种需要,人为的做出的一种特殊的牺牲。如果从单纯的军事眼光看,这种牺牲往往是不必要的,或是可以挽回的。
  我知道军事斗争必须为政治服务,这也许就是总部决心牺牲我们“尖刀”般重要的军事位置的一个重要因素。试想,“革联”如果在这里制造了一起震惊全市、乃至全国的惨案,谁还会相信他们不久前的“尸展”和宣传?电影里常表现这样一个情节:一个革命者用生命和鲜血,揭穿了敌人的伪装,唤醒了群众,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就处于这个革命者的位置,历史赋予我们用生命和鲜血去揭穿“革联”的伪装,唤醒民众的重担。
  理虽懂,意难平!在我们能撤退的时候,总部要我们坚守,在我们无路可走的时候,总部却让我们相机行事。如果总部一开始就把我们摆在“死棋”的位置,应当明示。我相信我和我的战友们绝非贪生怕死之辈,都能为了革命,死得慷慨激昂,英勇悲壮!如果总部不得已而为之,也应设身处地的替我们想一想。
  我有些激动地说:“从来就没有什么示救世主,一切全靠我们自已。”侯欲明说:“咱们现在是孤雁南(难)飞了。”他爱下棋,话中也用了句古谱。
  “不!”我说:“孤雁有救。刘芸在你没来前,刚替出去联系,咱们在校外的第二梯队相信正进行着卓有成效的工作。”
  侯欲明说:“我进来的那条路扩展一下,也可以用。”


作者: ys1937    时间: 2007-1-30 04:04

十一

  每一个战士都清楚了目前的处境和下一走的行动,没有人抱怨,也没有人退缩。他们都斗志昂扬视死如归地聚集在指挥部前。
  有人说:“生为革命人,死做革命鬼!”
  还有人说:“活着跟着毛泽东,死了追随马克思!”
  赵振华一声不吭坐在地上,把枪里的子弹取出来在鞋底上磨擦“底火”,又一粒粒把装到枪里。他怕子弹受潮,临战时出现“臭火”。
  小侯把写好的标语展在地上让大家品评。标语都是写在拆下的白被里上。
  第一幅:雪里梅花开不败,老子敢上断头台!”
  我赞道:“好!虽然匪气了点,却表现了我们悍不畏死的造反精神!谁写的?”
  小侯得意地说:“献丑,献丑。”
  我问:“你从哪里想出来的好句子?”
  小侯说:“革命烈士诗抄。”
  我没读过这本诗抄,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
  第二幅是赵小莉用红笔写的:“革联开枪吧,我们的血不会白流!”
  我说:“这幅虽然表现了我们不怕 流血牺牲,但总有点任人宰割的无奈,还是不用得好。”
  赵小莉嘟着嘴指着第三幅说:“这幅也是我写的,你看行不行?”
  第三幅写着:“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我说:“这幅好,活学活用,表现了咱们的乐观和自信。”
  最后一幅是王师傅写的:“联匪大王八,定让你儿子没爸,老婆守寡。”
  赵小莉说:“这幅不好,流里流气骂街,影响咱红卫兵形像。”
  王师傅红着脸说:“‘革联’的人都拖家带口的,就怕落个这下场。”
  小侯说:“我折中调合,前半句撕下来,后半句照用。”小侯从大王八处撕开,指着标语上的阿拉伯数字说:“王师傅,你在这里还用给嫂夫人报账?”
  王师傅不好意思地说:“哪里,原来看了儿子一道习题,说任意四个数经过四则运算都可以得出二十四,没事想起来就顺手写在被里上了。”
  我伸头看,果然白被里标语的空白处有几组数字,不影晌标语,离远了看不见。
  标语挂出去了,天还没亮。赵振华端着个缸子走来,把小侯拉到一边轻声问:“有尿没?捐献一点。两天没见一滴水了。”
  侯欲明楞住了,他没有想到楼顶上的战友不仅冒着枪林弹雨,还被“革联”残无人道地断了水源。而他又把那仅有的半壶水喝了。他在自已脸上重重地掴了一掌:“我真浑!”

十二

  我在假寝,这些天一直就是这样半睡半醒,我恍惚背着背包走在去井冈山的长征路上。累极了,也渴极了,过了五大哨口之一朱砂冲,路也难走极了。岩壁上渗出的水从裸露的树根上一滴一滴地滴下来,我攀着岩壁抓着树根,张开了口,水滴在我的脸上和额上,却没有一滴落在我的口中,我急得张着嘴寻找着……
  我醒了,是杨光把我叫醒的。我咂着干裂的嘴说:“再晚一会儿叫我,我就能喝上水了。”太阳已经升起,正是八九点钟的太阳,却火热、灼人。我随着杨光走到掩体边,早已伏在掩体前的侯欲明把望远镜递给了我说:“你看对面语录牌下面,原来的数字又换了。”
  从望远镜中我看到对面语录牌下面有揩拭过的痕迹,在揩拭过的空白处用粉笔又写着几组阿拉伯数字。
  “这是联络密码,放在楼顶,对着咱们,肯定是和咱们中的某个人联络。”小侯肯定地说。
  我心里一惊,想起标语上的几组数字。
  杨光说:“从水被炸,我就怀疑他!教工楼失守咋就他一个人逃出来了?平时没事就见他捧个语录本,还不时写写记记,你以为他是在抄语录,过去一看,尽写的是数字。你一问,他就说是做儿子的算术题呢,真邪门了。”
  “会不会用语录本当密码本?”小侯想着说。
  杨光说:“我想过,语录本只有二百七十页,就算是三位数,他写的却有四位数五位数一组的。”
  我说:“疑点确实不少,要提高警惕,同时要重证据,重审查。决不冤枉一个好同志,也不放过……”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停住了。我看到刘芸从对面的楼顶上走了出来。她的双手被铁丝紧紧地捆着举在胸前,铁丝的另一端从她的锁骨穿过,牵在她身后的一个壮汉手中。
  那个壮汉扯着嗓子喊:“造反兵团的狗崽子们,睁开狗眼看着,你们的宣传部长被我们活捉了,你们只有缴枪投降才是唯一出路。否则,她就是你们的榜样。”他一边说着,还一边扯动着铁丝,刘芸的脸痛苦地抽动着。
  我考虑过刘芸被捕的可能,却没有想到她会受到如此残酷地折磨。我大喊道:“住手!”声音竟是那么干涩弱小。
  侯欲明骂道:“混蛋,小心你自已屙青丹!”
  那个壮汉狞笑着从后腰抽出一把剌刀,在刘芸臂上用力剌了一刀说:“骂得好,只要你敢骂一句,老子就在她身上剌一刀!”
  小侯怒目园睁,却不敢再吭声。
  赵振华将五个半自动步枪手集中到一起说:“各自寻找最隹射击位置,给我瞄准了!”
  我把手伸进裤档,咬牙切齿地挤出几滴尿,用手心接着送进口里,湿润了一下那干渴失声的喉。我走出掩体说:“放了她。不许迫害我革命战友!”
  壮汉说:“放了她到容易,不过得用你徐司令交换!”他的眼睛倒挺毒,认出了我。
  小侯见我被认了出来,忙从掩体里冲出来,用身体护在我前边喊  :“你们说话从来不算话,你们先放人!”
  “闭住你的鸟嘴,”壮汉有持无恐地骂道:“要想换人就叫你们徐司令过来,我们说话算话。信不信由你!”说着,又用力扯动从刘芸锁骨穿过的铁丝,刘芸痛得失声叫了起来。
  小侯的嘴几张几合,还是硬忍住了回骂。
  我愤怒到了极点,不管不顾地大声说:“不许行凶,我去换人!”
  我知道我不是当将军的材料,因为我的心不硬;我不能面对自已的战友被敌人摧残而保持冷静,无动于衷。我走进掩体对小侯说:“你代理我的职务,我要把刘芸同学换回来!”
  小侯说:“你不能去,那是圈套!”
  我说:“就是火坑我也要跳,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惨遭杀害而不去救她。”
  小侯拉住我的手固执地说:“你救不了她,你不能去。”
  我说:“我必须去,哪怕是陪她一起去死!放开我,这是命令!”
  小侯紧紧拉住我,他严肃地说:“我要求召开紧急常委会,免去你‘一号’职务。”他站在身边的赵振华和杨光说:“同意的举手。”他先举起了手,赵振华也紧跟着举起了手,我望着杨光,杨光转过头,毫不犹豫地举起了手。
  “三比一通过。”小侯说。
  “四比零。”我也举起了手说:“现在我已不是兵团指挥员了,我以个人的身份去换兵团的组织部长刘芸同志。”我朝对面楼上喊道:“坚持住,刘芸,我去换你。”
  小侯严肃地一挥手指着我说:“警卫,看住他。”
  两个平日亲密无间的战友走过来,一左一右架住我双臂,拉着我坐在了掩体下。
  我听到刘芸在骂:“徐路,你敢背叛兵团,背叛革命,我做鬼也不饶你。”紧接着我又听到壮汉的叱骂和刘芸的惨叫。
  我对看守我的两位战友说:“我不是指挥员了,但我做为兵团战士,我有参战的权利。”
  我拿起一支步枪,走到了射击位置。两位警卫对视了一眼,没有阻止我。
  我看到刘芸的肠子从撕开的衣服中露出来,那野兽拿着刀子还在一刀,两刀,三刀地刺着,我听到刘芸在喊:“朝我开枪!”
  我的眼模糊了,我狂喊一声:“打!”
  枪响了,那个壮汉一头栽倒在地上,刘芸也软软地倒了地上。
  我知道别人的枪都是射向那头野兽,而我的枪是射向刘芸。我不能解救她,也不忍心看着她遭受那残绝人寰的迫害。
  我开枪打死了刘芸,我结束了她那年青的生命。我的血是冷的,我的心是硬的,但是我还是当不了将军,因为我糊涂。现在我才明白她说的“如果我被俘了,就说再见父亲最后一面”这句话的含义。原来她已抱定了一死的决心。而我竟把严酷的政治斗争,幼稚无知地从亲情角度去考虑,幻想着‘革联’会看在她父亲的份上,不过份为难她,竟同意派她去执行这九死一生的任务。是我的无知害死了她,我罪无可赦!

十三

  我痛悔不已,悲愤欲绝,颓唐地坐在掩体下。无意中拾起一块扔在脚边的破布。也许在那冥冥苍穹有位主宰万物的神灵给我指引,让我将功补过,立功赎罪,让我找出凶手,为她报仇雪恨。
  我拾的那块布上正是写有“匪联大王八”的那半幅标语。我注视着标语上的几组数字,发现前三位数都不超过语录本总页数。忽然我产生了灵感,后几位数是不是代表行数和字数?我对着那几组数字翻开了语录本,一切答案都有了。
  我站起身,搜寻着那位奸细,看见他拿着望远镜正趴在掩体后边朝对面观察着什么。
  “王师傅,干啥呢?”我走过去,眼里喷着火问。
  “看对面有啥动静没。”王师傅头也不抬地说。
  “可真辛苦你了!”我说着一拳猛击过去,随即像条狼狠扑了上去。
  “一号你是不是误会了?”奸细狡辩着。
  “误会不了!你这个奸细。”杨光从背后一脚将他踢倒,几个人一齐动手把他棕子般地捆成了一团。
  奸细倒也是条汉子,他躺在地上说:“我是打入你们内部的情报员,不错,教工楼失守是我干的,你们的饮水被炸也是我干的,刘芸被俘是我传的讯,就连你们今天晚上要突围的情报我也传出去了,跑不了了,你们等死吧!”
  赵振华用枪在他头上指着说:“要死恐怕你得先走一 步!”枪声在奸细耳边炸响,他竟一动不动。
  他说:“落在你们手上我就没想活!为保卫党中央,为保卫毛主席,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而死,就是死得其所,死得光荣。杀了我一个自有后来人!”他倒说得大义凛然,大言不惭。
  我想不通一个明明双手是沾满了红卫兵鲜血的特务,怎能如此悍不畏死大言不惭地说自已是在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又怎能如此面对死亡大义凛然,视死如归?
  我说:“把他拉出去。”
  小侯押着奸细走出了掩体,他把刚才被压抑的愤怒全发泄出来了:“匪联狗杂种睁开你们的狗眼看清楚这是谁?”说着用枪托在奸细的腰上狠狠地砸了一下。
  “你们违背毛主席制定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虐待俘虏!”对面喊。
  小侯说:“他不是俘虏,他是间谍特务,在国际战俘保护条约中他也不受保护!”
  “你们想怎么样?”对面问。
  “想让他儿子没爸,老婆守寡”小侯恶狠狠地说。
  对面不知所对,鸦雀无声。
  我说:“立刻送回我刘芸烈士遗体,我们放回你们的奸细。”
  四条汉子用床板抬着刘芸的遗体走到校门前,放在炸弹坑旁。
  我把四颗手榴弹插在腰间,把拉火绳结在一起。小侯看着两眼冒火的我,犹豫着没有阻挡。楼梯堵塞的桌椅早已被搬开,我沿着楼梯走下去。躲在楼内的“革联”匪徒缩着头,弓着腰,用枪指着我。我轻蔑地看着随我移动的枪口走出了教学楼,走到了校门口。
  我用肩撞开站在我面前的一个汉子,解开上衣,露出腰间并排插着的四颗手榴弹。我把手叉在腰间,似乎无意地按在结在一起的拉火绳上。四大汉子无言地退开了。我脱下上衣轻轻地盖在刘芸身上,抱着她一步步走回了教学楼,走到楼上。我喃喃地说:“刘芸,你不要怕,你回来了,你不再孤单,我和你在一起。”
  严阵以待的战友见我平安回来都松了口气。赵振华走到刘芸遗体旁说:“刘芸你睁开眼睛看着吧,你的血不会白流,你的仇我们给你报!”他转身走到奸细身边,一脚把奸细踢下楼去。
  我听到空中传来奸细死亡前的呼喊:“毛主席万岁……”。我的心震颤了,我不能不相信这个奸细同我一样对伟大领袖的忠诚和赤胆。否则,在他坠楼的一刻,他不会喊出那时代最强音。可是我实在不明白,既然都是赤胆忠心地在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为什么又要誓不两立,打得你死我活?
  此刻枪声已经响成一片,在死亡的弹雨中,我那刚复苏的一丝理智,瞬间又被眼前的鲜血淹埋。每一个人的胸膛里都填满了仇恨,双方又不顾死活地撕杀在一起。

十四 

  太阳又一次慢慢地、慢慢地从东方升起,慢慢地、慢慢地从西方落下去了。我们的子弹已经打光,手榴弹还剩了几颗,那是为最后时刻到来,我们集体光荣时准备的。我们全部退守到了楼顶,在进行着最后的殊死的抵抗。
  远方的天际传来了隆隆的枪炮声,那隆隆的枪炮声如钱塘江涨潮般向我们逼进。我看到天空升起了五颗红色信号弹,总部的援军终于到了,我们有救了。我振臂高呼:“同志们坚持就是胜利,我们的援军到了!”
  总部的援军以坦克车开路,后边跟着几辆载着高射机关炮的卡车,车上的炮口一律平射,将街上的碉堡工事打成了蚂蜂窝,火光映红了整个天空。
  浩浩荡荡的总部主力在重武器的掩护下,呼啸着冲杀过来。“革联”匪众四散而逃,在教学楼楼内的匪徒也停止了进攻,仓惶逃出了教学楼,沿着学校操场向外逃去。
  操场中央地老鼠似地钻出了我们兵团二梯队战士。他们如神兵天降,赤手空拳俘获了那些仓惶逃窜,斗志全无的匪徒。
  原来他们撤出学校后,利用一个同学家长的关系,躲在了学校隔壁的煤店,白天装成砸蜂窝煤的临时工,晚上掘地道,哪知地道掘偏了,掘到了操场中央,却歪打正着,抓了这么多俘虏。
  牛总和他的警卫坐着敞棚吉普车来到了学校。他走下车用力地握着我的手说:“咱们胜利了!”他告诉我,这次在北京,“革联”受到了首长严厉地批评。他们办“尸展”、搞武斗,大方向完全错了。他拿起杯子般大小的高射炮弹壳,斟满烈酒递给我:“为我们无产阶级革命派的胜利,干杯!”
  我把酒洒在了地上,我要把胜利的喜讯告诉刘芸,我要把这杯庆功酒献给刘芸。
  当晚总部文工团在我校举行了庆功演出。一首《慰问曲》听得我热泪盈眶:
  革命派的战友们你们好
  斗争中你们辛苦了,
  让我们向你敬个革命礼,
  让我们向你问声好……
  第二天召开了刘芸烈士追悼会,追悼会肃穆庄严,校园里摆满了花圈挽联,低沉的哀乐在人们心头回荡。
  兵团的挽联是写在整匹白布上的,由六楼直垂地面。上边写着:国际悲歌歌一曲;狂飙为我从天落。
  牛总也代表兵团送来了一幅挽联: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这幅挽联就挂在刘芸灵堂两侧。
  我也写了一幅挽联:是巾帼不让须眉生能舍已;做英魂仍随马列死不还家。
  我没有挂出来,我把它焚在了刘芸墓前。
  刘芸的墓建在校园操场中央,一人高的青石碑上刻:"刘芸烈士永垂不朽”八个大字。四周围着大花岗岩护栏。
  在刘芸墓前,侯欲明把刘芸的遗书交给了我,他说:“这一封遗书是刘芸指定交给你的。”
  我打开遗书见上面写着:
  徐路同学:
  有句话一直在我心里,我想对你说,又不敢对你说。现在,在我将为革命而死的时侯,我想悄悄地告诉你,同时也希望你立刻忘记:徐路我爱你!
                                                            刘芸
  我的泪止不住流了下来,我的心在痛苦地抽泣。我知道她今年十八岁,十八岁正是与爱情相关相连的年龄,她总是回避着十八这个让她羞赧的年龄,说自已十九了,但她的心底却涌动着炽烈的爱情……十八 岁,正是人生的花季,而她却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我咬破手指,在她的遗书上用我的血,用我的心一笔一划地写着:“我知道了!”我还想告诉她,我也爱她,但是我不敢写,因为我知道是我杀害了她,我不配!

十五

  革命委员会成立前夕,刘芸的墓被强行平掉了,因为有文件,不准许。
  在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我和我的几位部长挖出了刘芸的骨骸,用兵团的战旗包裹着,埋在了校园里的这棵无花果树下。
  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时候,我离开了学校,离开了战友,一个人悄悄地来到了巴山丛中的一个小山村。我在这个荒凉贫脊的小山村里挥锄挥镐,养活着自已;我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山村里,苦苦地思索,忏悔着过去……
  日月如梭,斗转星移,二十五年过去了,我已年逾不惑,当年领导并指挥我的统帅、旗手早已作古,而我还孑然一身,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在生活中痛苦喘息。
  我要解脱,不论是生是死!
  善良的人们,你们听了我的叙说,请你们真实地告诉我,当年的我是对还是错?
  如果是对,我重振精神过好自已的后半辈。如果是错,我将以死谢罪,笑赴九泉与友相会。不要说“也许”,不要说“可能”,正直善良的人们呵,请你们肯定地告诉我:当年的我是错还是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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