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苏州,我在包里放上颜色洗旧的睡裙,莎莉文的年轮蛋糕,宽背齿梳子。我依赖的这些东西,可以贴身的勾勒出我的线条——你可以想象出,我,时常慵懒着,蜷在床头看书,零食放在我的手臂半径里,睡到一半时,会被身下的饼干碎屑硌醒,嗜那种甜到半路的甜品,头发则是厚而密,睡前要仔细地梳理——我带着我的依赖性旅行,只是为了随身带一点熟悉的空气。
走之前的晚上和TT聊了会,他的话总是象舵一样,聊过后我睡得很沉,不像往常,辛苦地在睡意边缘垂钓:)))第二天早晨,9点去车站时,虽然借着胃里的热茶晃出一点暖意,也还是感觉到微雨初秋的漠漠轻寒。近“十一”了,沪宁线上往返的人很多。车厢里逼仄得要命,我把自己折叠成最小的占地面积。可是,旁边的男人还是不时瞄我的胸口,TT发短信来,让我把衣服捂捂紧。这一路有他高密度的短信支持——我是野生野长野游惯了的,突然发现:在一个人的关注里,一次小小的离开,也被放大成可以兑换关注的出走。这个,我还不太习惯。
那个男人开始和我搭讪的时候,我带上了耳机,又打开《心是孤独的猎手》,把五官全部启动了,杜绝他入侵的途径。书是好书,虽然翻译得有点小硌牙,看到112页时眼睛湿了下,看到208页时鼻子又酸了下。上次喝醉酒是98年,上次看书看哭是什么时候?应该是更早以前吧。我想着看完以后要把书寄TT,一路都在和他谈着书里的哑巴辛格,和小女孩米克,什么什么的,谁知不小心把奶茶泼在上面了,正好是在小女孩初夜的那一页上,妈的。
《心是孤独的猎手》——麦卡勒斯的小说人物配置都是畸态人群,准确的说残疾人:罗锅,哑巴,精神病,等等,这种非日常人物放在哥特式小说里会很亮丽,她的小说是典型的哥特式小说——我把哥特式小说理解成峰值,也就是说,一种情节发生的最大可能性:有峰值,有谷值,有高潮,有前后戏,有快感,浪漫的一种小说结构——浪漫浪漫,两个字都是水字旁的,则意味着它有波涛,这个波涛就是峰谷值的落差。小说技术发展到今天这样,直指人心的仍然是写实,也就是故事本身。过去想到哥特小说就觉得是种落伍的技术,现在想想又觉得不是。故事,仍然是一个高效的组织或传递信息的方式,说故事的能力,永远是一个作家天赋中的重头戏。
下车以后,去快餐店草草吃点东西,等着彻夜苦战的游戏狂人,我的朋友JJ的起床,三点在观前街的牌坊下等到了她。十几年的朋友了,熟悉到已经几乎可以知无不言,不言即知的地步了。晚上去西餐馆喝茶,喜欢西餐厅的静谧,又留恋中餐的口味,于是只好点辣子鸡丁套餐,TT说你真能耍呀。川话配川菜,我对着手机笑了下。
晚上回旅馆,继续看书,麦卡勒斯的小说背景配置,视觉化处理一下,就是霍柏的画——美国南方的一个荒颓小镇,地图纵深处一个不经意的点。灼灼的夏日,荒寂而漫长的冬天,走向文明的半路,破落的工业城市,孤绝的人群,被物化的表情。时间是半夜:被黑夜与白日吞吐中的冰冷地带,就像人与人一样,日与夜也无法互相信任。天光是灰的,在死寂中唯一的光源,打在某处车马喧喧的公共场所,比如咖啡馆,小酒馆——这是催生哥特式小说的最好场景。
再说高潮——上半年看了《疾病解说者》,那个女人真不会说故事,她的故事高潮都埋伏在中后部,然而她的前戏又很松絮,很难引发阅读的节奏快感,相形之下,麦卡勒斯的控制力就明显胜出。《伤心咖啡馆之歌》,它的高潮也是在后半部,但她的前戏绷得紧;《猎手》则是兴奋点布得很均匀,读起来很爽,结结实实的爽。
很多作家都喜欢描写临界状态上的女性——介于少女和女人之间的那个地带,比如卡波特,更比如塞林格。我在想,其中的一个原因,是不是和痛值相关。少年和青春期交界的地方,是一生中最幼嫩,最脆弱,痛值最高的。每个时期,每个人的痛值和痛域都不同——对于哑巴辛格来说,他最需要保护的是,作为发声器官,他用来打手语的手,对于小女孩米克来说,也许是她初初发育的乳尖,暗喻着青春期的痛点——聪明和智慧的分界点即在此——聪明是以眼观,智慧是靠触感。前者让我们看到痛处,后者让我们摸到痛点。这就是麦可勒斯的高明处,她的文字并不聪明相,但是传递的都是有效信息。
米克一出场我就兴奋了,因为好像看见了好戏的保证:问题少女,半夜溜出来买烟,家里收容着半疯的流浪汉,在烈日下一个人爬上屋顶抽烟,孤独,绝望,无可救药的坏情绪,对抗性——折合成一个青春期的病孩子,这些激起中年男人欲望的东西——也让我嗅出了好戏的味道。我喜欢她,仅仅因为她是情节的承重者,倒不是我乐意把她放在我家客厅里,哈哈。
早晨我结完帐去沧浪亭,花时已过——沧浪亭的荷花全谢了,连满池残红都褪尽了,叶面出水约二尺余,兀自憔悴着——留得残荷听雨声。我想起文震亨讨厌芭蕉,因为它身量太高,易被风碎,声音乱耳。风吹残荷是怎样的?想来也是萧索的秋声,不会甜美讨好。沧浪亭以水为名,且以水为衣,它的院墙,就是一道软性的水墙,水勾勒出它的亭界和曲线。它被肥肥的水波含在嘴里,吞吐着。刚进门,就听见背后喧喧的人声,哇,夕阳红旅行团!!赶紧反路线而行,先绕到后院。后院植了瘦泠泠的松和柏,都不过丈余,倒是几片小竹林,被江南的秋气润着,青翠欲滴,盈盈可爱。竹子是萧条的几丛,没有森森的阵势,还是比较喜欢青竹,觉得本色,又拙朴。凤尾竹太旖旎,湘妃竹和金镶玉竹,前者是绿底褐斑,后者是黄底绿斑,倒也有参差的意趣,然而到底是小聪明处的佻挞,并不足恃。
在感觉是芸娘坐过的长廊下,把腿盘在石椅上,书页翻在少女米克和男孩哈里出游那一页。少女米克对哈里说:我们喝啤酒吧,他们喝过酒,游到河中心的孤岛上。少女米克说,我们裸泳吧,再然后——这个女孩子的破坏性,像金属一样被敲打和延展,她拼命想把自己打翻,也许这样就可以把绝望倾倒在地,泼出来——我感到一片又大又湿软的云,从我头顶上方浮游过去,书页,明了,又暗了。然后我从暗掉的情节里穿过,我走了。
每个人都被做成盛放孤独的容器,绝望摇晃着他们,让孤独在他们体内发出声音,所有的希望,一出生,就被消解了——少女米克,当她第一次和男人做爱后回家,没有一个人看出她体内已经生出了另外一个人。杰克则是右倾分子,近乎宗教狂热的推广着他的共产理论,结果只能在众人的麻痹和抵触中被逼成酒鬼。卡夫,一个有洛丽塔情结的中年男人,他只能把对米克的爱糙化处理成一种粗暴,由此米克恨他。
屋顶带来凌驾的高度和视角,香烟带来麻醉味道的空气,可是时间仍然是条浑浊的河流,裹胁着日常生活的渣滓和垃圾,不急不慢的向前流去。而她,少女米克,已经不耐烦了。她的心,有内外两个房间,外间是学校,爸爸,妈妈,姐姐,弟弟,内间是她的音乐梦想,她的——也是我的——哑巴爱人——辛格。
这是第N次,爱上一个虚构中的男子了吧,这次我爱上了哑巴辛格。他有琥珀般的眼睛,湖底样安静的眼神,他的眼神可以平息每个人心里的风雷。他被所有的人爱着,善待着,他是一块善意的磁石,吸出了每个人心里沉沦的,连他们自己也不再记得的善。他热烈时十指翻飞,沉默时双手就插在裤兜里。他吸纳着所有灼热的声音,他是一面清凉的湖水。然而他也有他的失爱,他深爱的另外一个哑巴爱人,蠢,肥,愚钝,漠然,爱情永远是甲之熊掌,乙之敞屐。
我行进在一座城市的腹地,走过了乐桥头,人潮忽然汹涌起来,我找一间小店,坐下来吃藕粉——我讨厌这么一团混沌,可疑的甜,少女米克对哈里说:我们躺下吧。少女米克把身子向哈里翻过去,少女米克问哈里说:你见过大海么?告诉我,海的样子。少女米克说:我在想着我没见过的雪,它们环绕着她,在河心的孤岛上,一片片飘下来。然后,一切都发生了,一切都成定局,一个旧的米克被杀掉了,另外一个更为粗糙顽强的成年女性被生出来,一个少女的身体成年礼,在众人的漠视中,变成一场雪落无言,默默的祭奠。
可能因为途中太精彩了吧,这本书的结尾,我觉得是无力的,死亡不再是救赎,不是毁灭,它只是一个角色的出路。麦卡勒斯给自己大半本书的蓄势,找的一条出路而已。又或是所有的旅程都将归于此吧,阅读的,行走的,回来的车上拥挤依旧。火车过了无锡,就是雨区了,我抱着包,包里是我的睡衣,梳子,和一本被消耗完的书,等了很久才有车,越来越大的雨势中,我想回家。回家。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2-3 17:16:54编辑过]
看这个标题,一个秋千把我荡向海子的《祖国,或以梦为马》,"万人都要从我的刀口走过,去建筑祖国的语言。"
喜欢绵软的旧睡衣,不太甜的甜品,睡前细细地梳一遍头发,对那个男人的防范——无拘无束,又绝非野生野长。
畸形人——卡西摩多、哥特小说——巴黎圣母院;西方荒颓小镇——中国江南园林、奔放的问题少女米克——矜持的旅行者黎戈;读者黎戈和少女米克共同的爱人追随着一堆粗蠢漠然的哑巴女人……
在一组组起起落落的对应中,读完了这篇小说一样的书评,文字很聪明相,传递的都是有效信息。
有一处误植:“甲之熊掌,乙之敞屐。”敞:敝。
在一组组起起落落的对应中,读完了这篇小说一样的书评,文字很聪明相,传递的都是有效信息。
同意酒苗。读来跟读书一样的感觉。
喜欢这样随意的读书文字。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2-3 21:42:13编辑过]
楼主的语言太棒了,如微风吹起水波,水下细小的游鱼不时吐出泡泡,这感觉,真好
麦卡勒斯的小说只看过《伤心咖啡馆之歌》,炊烟中的美国南方小镇,空气中飘着干草味和酒香。禁不住想,麦卡勒斯是怎样的一个女子?
看这个标题,一个秋千把我荡向海子的《祖国,或以梦为马》,"万人都要从我的刀口走过,去建筑祖国的语言。"
......
在一组组起起落落的对应中,读完了这篇小说一样的书评,文字很聪明相,传递的都是有效信息。
有一处误植:“甲之熊掌,乙之敞屐。”敞:敝。
边走边读。性情游走,性情阅读。
喜欢这种随走随记(读)、随忆随思的感觉,太美妙,妙到难以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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