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情与理性
耿云志
有关胡适先生的恋情故事,已有很多人,写过很多文章谈到过。本文的主要意思不是想为好奇心强的读者们增加一篇爱情故事,我是想借读徐芳小姐的情书的机会,略谈谈胡适先生对男女之间的恋情的态度。谁都知道,胡适先生是个非常注重理性的人,也都知道他的婚姻不是非常美满,婚外的恋情不只一次。从旧道学家的眼光看去,会以为是一种人格上的瑕疵。但以现代学者的眼光看去,则只不过是一种平常的社会现象,是一种健全的人须以理性面对的一种人生情境。
非常遗憾的是,我们无从见到胡适写给徐芳小姐的情书,也不曾见到他写给其他的女性(如人们知道得最多的曹癿声)的情书。近年发表的胡适写给韦莲司小姐的信,其实基本上都不能算是情书。因此之故,我们考究胡适对待男女恋情的态度,就缺乏一个极重要方面的直接证据。徐芳小姐的信中明确提到胡适写给她的信有三封,我们都无法见到。但是,我们可以从胡适的日记、诗词,以及写给其他人的信里涉及恋爱问题的材料中,大致了解胡适对待男女恋情的态度。即就他与徐芳的关系而言,我们从徐芳的信中,也常常可以看出胡适的心态。
就目前所知的情况来看,胡适的恋情的发生,都是由于女方的主动。她们或出于仰慕,或倾心其魅力而主动亲近胡适。久之,胡适也免不了产生相应的感情。
胡适受西方文化的影响,不像旧式知识分子那样有意在男女之间预设一道防线。他在男女交际上是很随和的。而且他认为一个现代知识人,需要有女友,男女之间在观察处理事物,性情陶冶方面常有互相弥补的益处。胡适在1918年4月5日写给母亲的信上,说到当日应邀在丁先生(可能是丁文江,或者是丁西林)夫妇家吃饭,同席有陶孟及其未婚妻沈性仁,还有另外一位沈女士。大家在一起聚谈。然后说:"我在外国惯了,回国后没有女朋友可谈,觉得好像社会上缺了一种重要的分子。在北京几个月,只认得章行严先生的夫人吴弱男女士。吴夫人是安徽大诗人吴君遂(北山楼主人)先生的女儿,曾在英国住了六年,很有学问。故我常去和她谈谈。近来才认得上面所说的几个女朋友。"胡适需要女朋友,特别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女性朋友;而小姐、女士们仰慕其名,倾心其魅力,这就为发生恋情提供了机会和条件。
徐芳小姐之有机会接近胡适,是因为她是北大中文系的学生,曾选读胡适的中国哲学史课,她是1935年毕业的。毕业后留校做事。从她的信中可知,她帮助处理和校对文稿,其中包括胡适的文稿。她对胡适的仰慕和爱慕之情,可能萌生于读书时期,发生热恋则是1936年1-2月间。徐芳在1938年1月30日的信(第27号)里说:"记得前年此时,我们同在上海找到了快乐。"1936年1月5日,胡适的好友,中国地质科学和地质事业的开创者丁文江先生在长沙病逝。为处理后事,胡适于1月10日离京南下,11日到南京,停留数日后,转赴上海。当时,徐芳小姐亦在上海,胡适日记中提到徐小姐:1月22日记道:"徐芳女士来谈,她写了几首新诗给我看,我最喜欢她的《车中》一首。"值得注意的是第二天,胡适就有一首小诗(无题),诗中说:
寻遍了车中,
只不见他踪迹。
尽日清谈高会,
总空虚孤寂。
明知他是不曾来,--
不曾来最好。
我也清闲自在,
免得为他烦恼。
我们很有理由认定这诗里的"他"就是徐芳小姐。胡适回到北京后,2月22日的日记写到:"舟生(即徐芳,这可能是她的一个笔名,在给胡适的情书中,有时用这个署名)来。久不见他了,送他Pome,劝他做选诗事。"按常理,一个月未见,不能说是"久不见"。何况1月22日至2月22日之间他们不会不曾见过面。若只是1月22日见那一面,又只是谈谈诗,那恐怕构不成徐芳小姐所说的"我们同在上海找到了快乐"。从1月23日至2月20日,这段时间,胡适未作日记,这给我们留下了很大的悬想的空间!
我们所见徐芳小姐给胡适的第一封信,是这年的4月29日。4月28日,胡适有信给她,这封信令她感到亲切,给她"很大的快乐"。其时,他们仅仅三天未见面!往后一段时间,徐小姐的信特别频密。在这样炽烈的爱恋之情的冲击下,当时已是45岁的胡适,已是声名遍及海内外,受众多朋友的期许爱重,家有发妻和两个儿子的胡适,不免有些犹豫了,有些自我戒惧了。
徐芳5月12日的信附寄她3月7日写的诗。诗云:
她要一首美丽的情歌,
那歌是
从他心里写出,
可以给他永久吟哦。
他不给
她感到无限寂寞。
她说:
"明儿我唱一首给你,
你和也不和?"
我们在胡适留下来的诗作,也找到相应的一首,题作《扔了》,其诗云:
烦恼竟难逃,--
还是爱他不爱?
两鬓疏疏白发,
担不了相思新债。
低声下气去求他,
求他扔了我。
他说:
我唱我的歌,
管你和也不和?
胡适先生是彻底的写实主义者,他的诗是他心迹的真实表露。他很为他背不起的"相思新债"而烦恼。
徐芳附在5月8日的信上,写于5月6日的一首诗,把胡适比作"一轮明月",她要"他走下人寰,他却说人间太烦"。胡适于5月19日在北京西山写下一首《无心肝的月亮》恰是回答徐芳的诗。诗前,胡适先引明人小说中的诗句:"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他的诗全文如下:
无心肝的月亮照着沟渠,
也照着西山山顶。
他照着飘摇的杨柳条,
也照着瞌睡的"铺地锦"。
他不懂得你的喜欢,
他也听不见你的长叹。
孩子,他不能为你勾留,
虽然有时候他也吻着你的媚眼。
孩子,你要可怜他,--
可怜他跳不出他的轨道。
你也应该学学他,
看他无牵无挂的多么好。
徐芳把胡适比作明月,实很确切。在感情世界,胡适的确像夜空里的明月,柔媚而冷峻,可爱而不可及。很少有人在炽烈的恋情的拥抱中,还能保持那样的理性。他与韦莲司小姐维系一生的感情,真有柏拉图的味道。但那种感情犹可维系永久,像他与曹癿声、徐芳这样,有年龄较大的差异,再加以知识经验、学问兴趣上的差异,再加上家庭社会的责任的拘牵,使他无法持久地维系这种感情。从徐芳小姐这一面说,她的恋情直持续到1938年夏。从胡适一方面说,持续到1937年9月。这年9月,他奉蒋介石之托,出国做民间外交,第二年开始担任驻美大使。他出国前给徐芳留过通信地址。出国后,到1938年2月,徐芳共给胡适写了七封信(我们只见到五封),而胡适一封回信也没有。1938年5月,徐芳离开上海到香港,在船上写一封信给胡适。信中说:"你这人待我是太冷淡,冷得我不能忍受。我有时恨你、怨你;但到末了还是爱你。"这已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情绪了。所以,这封信没有再留地址,不再指望胡适的复信。虽然信中说:"我现在不要你的信来,是要你的人来。"可实际上,这封信之后,足足三年,她没有再给胡适写信。三年之后,1941年4月24日的信,是保存下来的最后一封信。这封信,已不是情书。开头是"适之吾师赐鉴",落款是"生徐芳"。所谈的是,想到美国去留学,希望胡适给予帮助。胡适给了帮助没有?徐芳到美国留学了没有?我们都不得而知。
由上述可见,胡适1937年9月出国之后,便下决心结束了他与徐芳小姐的恋情。这既是环境使然,也是胡适的理性主义战胜的结果。
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由于个性解放的宣传,一部分知识经验不足的青年颇迷醉于所谓恋爱至上主义。胡适是不赞成的。他是鼓吹个性解放最力的人,但却从未鼓吹过恋爱至上。我们从他1929年写给一个叫刘公任的学生的一封信上,最可看出胡适对待恋爱的态度。当时刘公任同学正在失恋的痛苦中,在向他最尊敬最信任的老师胡适倾诉其苦闷时,讲了一些矛盾不能自解的话。胡适指点他应该如何对待对方,如何对待自己的烦恼,劝他出外走走,然后回来做一件有趣味的工作,以求解脱。这信中胡适讲了一些很重要的话,表明他对男女恋情的十分理性的态度。他说:"恋爱只是生活的一件事,同吃饭、睡觉、做学问等事比较起来,恋爱是不很重要的事。人不可以不吃饭,但不一定要有恋爱。学问欲强的人,更不必要有恋爱。孔德(Comte)有恋爱,适足为他一生之累;康德(Kant)终身无恋爱,于他有何损伤?"这是一种十足理性主义的恋爱观。胡适与徐芳这段恋情的发生与结束,很可以反映出他的这种理性主义的恋爱观。
附:徐芳给胡适的信(选登)
美先生:
你这一封信又差一点招得我哭了(也许已经哭了,我也说不清了)。你还夸我是不爱哭的好孩子。先生,那是你没有看见啊!我是常常流泪的。泪流在我的心里......
我已仔细地读了你那篇论文。当人们都玩得倦了的时候,你还能写这么长,这么精辟的文章。这样的精神,叫我怎的不感动!我真应该给你拿笔捧砚,在你跟前学学你的勤奋。你是太伟大了。这伟大的人格,正是我终身行事的好模范!
我从来没有对人用过情。我真珍惜我的情(为了这个,我也不知招了多少人的怨恨)。如今我对一个我最崇拜的人动了情,我把所有的爱都给他。即使他不理会,我也不信那是枉用了情。
有时候,你要板着面孔对我说话。老实说,我是有点儿不爱听。可是我一点都不怪你,因为我懂得你对我的那份真心。好先生,我问你:为什么当你摇着头说不爱我的时候,我是更喜欢你,更爱你呢?
别以为我不喜欢你的诗。我爱你的诗,甚于爱自己的诗。从你那笔下写出的句子,我都爱;何况是一首韵味极美的诗!
我爱你的诗,我爱你这人。
永远爱你的芳1936.5.21
我的可敬的先生:
有一天夜里(大概是六号),我应了朋友之约去北海划船(你不是说叫我作点适当的运动吗?),船划累了,我们又去塔上看月。大家你说我笑的,倒还有意思。当我们走到最高顶时,我看见月光盈盈的照到白石栏上,也照到我的身上。我想起了你。我们就不能在一块儿看一回月亮,这叫人觉得多么惆怅!
"咦!你干吗愣在那里?"朋友问我。
"没有啊,我是在看云彩和月亮。"
好先生,我又怎么能跟她们说:
"我是在想念我的顶好的美先生啊!"
前天我去你家里,虽然只有十几分钟;可是这十几分钟却过得太甜了。只要看见你,我就高兴,何况那时只有咱们两人在一起!我想我一定耽误了你写文章。当我走了以后,你准得说:"淘气的孩子又来扰我!"你有没有这么说?
我觉得你近来太忙了。好先生,你别这么劳累好不好?为了这个,我真惦记着你。在这危急的年头儿,许多重要的事,都要你去费心。我相信,这些事,你要不管,还不知要弄得糟成什么样儿呢!唯其如此,你更要保重你自己啊!你不是为你自己保重自己,你是要为国家,为所有的人们保重你自己。你说是不是?先生,当你忙得不歇的时候,请不要忘了,有一个孩子在盼望你不要太累。
我这两天一切都好。请你放心!你叫我好好的,我就每天都学好。知道吗?我就听你的话。
一个爱你的人写的1936.6.10
美先生:
昨天晚上,我在看一本书。书也看不下去,我尽想你。一会,你的电话来了,我快活极了。美先生,你来电话的时候,总是我想你的时候,也可说我是无时无刻不想你。
你和八十多岁的老者在一块玩,也很有意思吧?前几天我也和哥哥们去北京饭店的屋顶跳舞。我就不爱跳,觉得一点兴致也没有。什么天上的月光,什么音乐,我都觉得没味儿。我就一个人倚在石栏上往北边望,老想着能够看见那个住在米粮库红楼里面的人......
我真喜欢你那首山歌。你是要么不写,一写就是那么好。不像我,写来写去也没有像样儿的。这回的两首,哪一首好?"海上"是我想像我要到了船上,一定是这么个情况。这完全是想像,准有点不对茬儿。你有什么意见,赶明儿告诉我。
我十一号准打电话给你,你可得准十一号到上海。(我的电话是83118)
芳1936.7.5晚上
美先生:
你走了,剩下我一人在这里多愁闷!几次想写信给你,都是眼泪沾湿了信纸,一个字也写不下来。今天我非得写了。我真想你......只有写信给你,才可以消去一点忧愁。
十三号夜里我和妹妹同去船上送你,我们是和竹哥(我的表哥,即揆伯之子,你和他吃过饭的)竹嫂同去的。我只说是想去看看热闹;他们也就毫不在意地带了我们去。
当我走到223号门口,我看见门是静静的关着。我当时难过极了。我的美先生怎么还不来呢!这时他们三人去别的房间参观了。我便叫了Boy把你的房门开开。我走了进去。我问到你,他说你还没有来。我无言的看看你的屋子,你的行李和你的桌椅,不由的眼睛又湿了。我越擦,泪越流,越想自己越可怜。我想痛快的哭一场,但是也不敢。我连忙拿出我的片子,上面写了六个字(想你已见到了?)。我放下我的片子,眼泪滴在你的书桌上。过了一会,我就匆匆地出来了。
出了你的房门,我再不敢哭,我装了很高兴的样子。这一份苦,我真是头一回尝到!我本想等见着了你再走;但是在船上待得愈久愈伤心,见了你的面,一定要大哭。那时候招得亲友笑我,还要害得你也难过。(这样,只有我一个人难过)所以我就不等你而回来了。
我始终不知你是什么时候上的船,你的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上海。反正当你启行的时候,正是我一个人偷偷地哭泣的时候!
美先生,在你进223号以前,已经有一个爱你的人先走了进去。她写下了祝福你的话,她滴下了伤心的泪,又走了出去。这些事,你都知道吗?那个Boy一定告诉你有一个小姐来送你;但他是说不出我的痛苦的。
那个Boy,我说他是个好人。他竟肯开你的房门,叫我进去。我倒真要谢谢他。不然我站在你的门外,哭一场,又是多么不好意思呢!同时我很羡慕他。他每天可以看见你,每天可以侍候你,亲近你。我比他差多了。莫说我不能亲近你,连见也见不到你......
你到了另一个国度,一定有许多人欢迎你,崇拜你。可是你别忘了在这一个国度里有一个孩子在爱你,想你,你要写信给她......
好先生,一块手巾都湿了。我再写也写不下去了。我留着下回再写吧!
你好吗?祝你康健!
爱你的芳1936.7.16在上海〔海外第一号〕
美先生:
我又回到北平来了,是二十八号到的。到家之后,不管别的,先看我的信。三个礼拜不在家,信倒存了一大堆了。我高兴地翻着每一个信封,希望里面有一封是你寄来的。但是,我失望了。在很多的信里,就是没有你的。这时,我真难过得要命。所有的信,都丢开不看,自己竟哭起来了。我连忙推上房门,不教别人进来。
伏在枕上,泪沾湿了枕头。倚在被上,泪沾湿了被头。在黑暗的夜里,我一人哭的真伤心!我向来是不爱哭的。这回也不知为什么泪竟像潮水一般的涌了出来。心也在一阵一阵的痛,像是被什么敲碎了一样。我的美先生,你为什么不写信给我?我是多么渴望看见你的信啊!好先生,我只爱你,只爱看你的信。无论什么人给我的夸奖和赞美,我都觉得厌烦。我只爱你真心地对我说两句话。即使是顶严厉的Lecture,我也爱。但是你一个字也不写给我。你想,我是多么难过!
好先生,我知道,你是忙的。可是我总希望你有给我写几行字的工夫。你为什么,不但没有信,就是一张片子,一个字,也不寄给我?我纳闷极了。
我想,你在船上,是会写信给我的。现在也该到了。但是,就没有你的信!你准是忘了我了。我爱的先生,你为什么把我忘得这么快?
我总是想到你那顶美的,顶可爱的笑容,我总是在默默地祝福你。
你准是忘了我了......
美先生,我的心在痛,眼睛也在痛。
一个被你忘了的孩子1936.7.27〔海外第四号〕
美先生:
当人们都已安息了的时候,我的心是跳得不能睡。夜是那么深,夜是那么静,一点人声也没有了。我一个人由房里跑了出来,在院子里散步。那一群蟋蟀就在我的脚下微鸣,我更放轻了我的脚步,怕惊了它们。星星在天上发着银光,那一枝枝的花影也在地上颤动。我是来回的走着,于是花的影子和我的影子都分不清了。这些花儿,也开得真茂盛;红、黄、紫、白,全有。我想伸手摘它们。它们全对我笑,好像在说:"姑娘!你看,我多漂亮,你摘我吧!""你瞧,我的颜色好看,摘我吧!"我喜欢得不知摘哪一朵好?红的摘了,又摘白的。把晚香玉、夜来香、喇叭花......摘了下来,集成了一堆。花摘够了,我也累了,就坐在地下把花拿着玩。我无心地把花一个挨一个地排着,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排什么。一会,花排好了。等我仔细一看,才知道自己是把花织成字了。"ILoveYou",这就是我织成的字。我当时又惊又喜。惊的是自己并没有排字的意思,可是竟排成了字。喜的是那三个字排得又美又整齐,就是你看了一定也喜欢!我不禁叫了起来:"美先生,我爱你!"美先生,在这天的夜里你是否听见远远地有人在叫你?在说着爱你的话?
心仍是在跳,但是跳得不那么急了。有一点欢喜留在心上。美先生,别说我爱你,就是那些红花、绿草都要我爱你呢!
这夜我玩得忘了时候,写这信时已三点多了。
我祝你康健
真心爱你的人1936.8.21夜〔海外第九号〕
美先生:
又是三天没有写信给你了。这三天,我又病了。我真奇怪,我现在怎么那么爱生病?一来就是病得振不起精神来。
我的妹妹已由上海回来了。她的病全治好了。大家都为她高兴。我也看她胖得有趣。这时,我倒有一点悲伤了。妹妹那么难治的病都消灭了。而我这轻微的病,却难得治好,我自己知道......
你好不好?我想你一定一切都好。因为我每天都在祝福你。早上,我刚醒来,就祝你快乐。夜里,我将睡时,就祝你康健。先生,你现在是不是又快乐,又康健?
每天,每天,我都盼望你的信,但是一个字也看不见。我确是很失望。但是我一点都不怨你,我是永远都不怨你的,你记着。我爱你,就像爱一位至高的神一样。你什么时候高抬你的神手写一道"圣旨"给我?
舟生1936.8.25〔海外第十号〕
美先生:
你在California写来的信,我于今早收到。你在百忙之中,还没有忘了写信给我,我快活极了。前些日子,我没有得到你的信儿,我真有点怪你了(我真舍不得怪你!),现在我得谢你!你是那么仁慈,你的句子真甜!我看了许多遍,都看迷了。
在你那可爱的信上,你老得说几句我不爱听的话。你是怎么回事啊!你有些话,叫我悲极了。你看,眼泪遮得我的眼睛看不清你写的字,我多苦!好先生,我懂得你的话,你别再说了。......我爱你,我真的爱你,连我自己也不能止住了。
美先生,你怎么还不回来呢?你快回来吧!你的孩子不肯听你的话,非得你自己回来管她才成!你什么时候回来?早点告诉我!
你那诗很有趣。写得雅丽极了。待得云开是几时?这只有你知道。你说!
你是终年努力而作苦工的人。而我就太没有出息了,整天干不出一点正事来。我这毛病真不好。我下决心改了它。我常说,我要学得美先生那样勤奋的百分之一就不错了。现在我一定要学,就是学到万分之一,也是好的。可是你得督促我,也得疼我。要这样,也许有希望。我从明天学起,要有不对的,就你给我改,你说如何?
你这些日子还那么忙吗?请你听我的话,多珍重你的身体。
日前我读一本诗集,里面有一首SaraTeasdale女士的诗。那诗写得极合我的口味,等明儿我译好了寄给你看。你也许又要说"不好"。
愿你早日把归期告我!
你的孩子1936.8.27.夜〔海外第十二号〕
我最爱的人:
我现在是在船上了。昨天我离开上海,明天我就要到香港了。先生,五个月的上海生活,我是过得够而厌了。我嫌那生活太平静,太温和;我不愿再过了,我要到外面去吃吃苦,做一些烦难的工作。你说好不好?
这只船叫ConteVerde,很干净,很不错。同行有一位美真女士。她是我的中学时的好友,我们在一起很不寂寞。到港后,我是要暂住她家的。
美先生,你现在怎么样?是不是快回国了?从你去美国之后,我就没有接到过你的信。不知是为了什么,又不理我?我给你的快信、慢信都见到吗?后来我以为你不在美国了;所以也没有多写信给你。可是日前接到孟真师的航空信(由汉口来)知你仍在美。不知此信到时,你人还在那里不?
孟真师叫我到昆明去。我想一切的事,都要到港之后再定。我到哪里都没有关系。我们年轻,正应该到各处去跑跑看看。但要是到那地方,老见不到你,我也是万分痛苦的。我的话,你明白吗?
旧历新年的时候,我的一个表哥在国际饭店请吃饭。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位新从美国回来的卓牟来君。谈到中日问题的时候,他说他曾见到你。我问他你在那里是不是很忙。他说"我想他们虽然常常讲演、赴宴;但也不是很忙。"我听了,闷住不再说话。美先生,既然是不是太忙,为什么连信都不给我一封?那天晚上,我浅酌微醉。但心头有说不出的烦恼。其实,说不出也好,试想,要说,也正是"说向谁是?"啊!
老实说,你这人待我是太冷淡,冷得我不能忍受。我有时恨你、怨你;但到末了还是爱你。反正还是那句话,我要永远爱你,我永远忘不了你。你在那边的生活如何?大约是很快乐吧?说不定又有了新的朋友。不然,怎么会不理我?我最美的先生,你要爱别人,可不成。你答应过我,不再爱任何人。你要再跟别人好,我可饶不了你。等你回来了,咱们再算账!你也许不爱听这些话。可是我就这样儿,你不爱听也得听。你的芳就是这脾气。
美先生,海真可爱。我凭栏望着碧海青天,真是快活极了。昨夜平静得一点风浪也没有。一弯新月挂在天上,衬了几颗星星,黑色的水上,浮着白白的浪花,我太喜欢了。我想到,如有你在一块看看海,听听涛声,该多么有趣!但不知我们会有这样的一天不?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回想着我们过往的一切,真是有点要昏迷。虽然我们在一块谈天,玩乐的时间很少。可是那一切的一切,都将永在我心中回味了。
你的话,我也全记得。你不是说过吗?到了南方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常在一起了。现在,我已经到了最南的一部了,而许多事也正像你所说的实现了。而你,何时回国来看我?何时我们才能在一起叙叙离情?
我是一个最平凡的女子,我自己知道。所以是不配被你爱。但我爱你是真的,是永久的。其实,这也用不着说,爱我的人多了,但我一点都不爱他们。美先生,当我一想到你,一想到可爱的你,我就什么都不要了。我爱的只有你啊,先生。所以,你的芳,是不会到别人那里去的,你要知道。
近日看报,知我军在各方面都占优势。我总觉得只要坚持到底,一切都会转向好的路上去的。我是中华民国的女儿,所以我该为我的国家出一点力。我盼你早一点回来,领着我们好好的干一些整齐严肃的事。
在上海时,每次写信给你,都留有地址。但也未见到你的来信。现在我想还是不用写住址给你吧!因为我现在不要你的信来,是要你的人来。美先生,你怎么样呢?
今天仍是风平浪静。这里有很好听的音乐。我在一边听音乐,一边写信给你。你说,有趣不有趣?我近来身体很好。你呢?盼你多多保重!
祝你康乐
爱你的舟生1938.5.6在conteverde船上
适之吾师赐鉴:
有三年多没有通信了,近来好吗?
我于"七七"事变时离开北平。在上海住了一阵之后,就到内地来了。我于去秋又由昆明来到重庆。在亲戚家闲住了半年,于今年三月一号才开始一个新工作。我现在中国农民银行顾季高先生处做事。这工作是孔院长派的,还算不错,工作清闲,报酬也好。在这样的时候,能有这么一个工作,也可以说是很不错的了。因为闲工夫多,我暇时就读读英文或学学打字等。诗歌也写的,可是有些并没有发表。因为不是带有抗战意味的作品,还是自己收着的好。
近来,我深深的感到在银行里做事,虽说是生活安好,可是太没有进步了。有人说:"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真是一点也不错。我只怕我在外服务几年,学业只有退步了。我总觉得我在大学四年,所得的实在太少。我更觉得我们如果想好好的做一番事情,更应该先充实自己。因此,我很希望能到国外去看看。我想我这主意,你一定也会赞成的。
但不知外国近来的情况如何?先生,我很想能到美国去。我只会英文,当然是去美国好些。而且你在美国与各界是那么熟识,帮我入学也比较容易些。在现在的时候,自费出国,实在是有点办不到了(我的二哥现在还在巴黎没有回来呢!正在作毕业论文)。就在这时准备起来,七八月到美国,正是开学的时候!我希望你代我注意一下,有没有适当的Scholar-ship,或者有半工半读的机会也好。又听说美国图书馆方面需要中国小姐去工作。假如这事是真的话,我是很愿去的。我一方面做着事,我一方面读读书,岂不是很好吗?或者也许有什么更好的机会,都请你替我特别注意。我想我如能到达美国,我一定是会好好的工作,并好好的读书的。你也许会说,在这非常时期,出国是一件难事。其实,倒也并不如此。我想只要美国方面的事,你能代我办妥。我由渝去美的手续,我在这里都可打听明白的。假如美国有适当的工作给我,我出国去是不很难的,你信不信?而且,这三年来,我是学得很能干的了(一笑)。
这里有一位朱世明先生(他可以告你我在渝的近况)是我亲戚的一位好友,他即将赴美做武官。想你不久即可与他见面了。我因亲戚的关系,见过他几次。我把我想赴美求学的意思和他谈过。他说这是很好的。我想你们见到时,可以谈谈我这一件小事。我总觉得我这一点小希望,是有达到的可能的。先生,你以我的话为然吗?
无论如何,请你给我一封回信,请你带一点好消息给我。我的通信处是:"重庆川盐大楼三楼中国农民银行。"
因为是久不通信,真觉得要说的话太多,不知由何说起,只好不说了。深盼能早日到美国去和你面谈一切。敬祝康乐,并盼赐复。
生徐芳三十、四、二十四
《百年潮》2002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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