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并州玄武 

——《渎神者的札记》，6
　　
　　
　　
　　
　　男子的美发出炫目的光，使女人的时间漫长难捱。白昼滞缓，继之而来的夜晚分外嘈杂，夜空因神界和凡间失眠女子的注视而变得明亮。失眠者也包括一些男人和男神。蛇爬行、咬啮，暗火在跳跃。人们渴望着占有或被占有。无辜的美引发嫉恨、死亡，使照见它的镜子砰然碎裂，照见它的湖面自动分开。它使血液欢快地奔流、鲜血彩霞一般飞行在空中。无辜的美将大地浸泡在泪水之中，也可以使大地陷入持久的干旱。锈迹斑斑的锁子发出轻微的声响自动打开，门栓断裂，以供贞洁的少女淫奔。它将女王的睿智化为灰烬，在美的光照之下，巍峨的宫殿摇摇欲坠。苦修的修女、尼姑和道姑放弃真理，而淫荡的妓女从此贞洁，以致可以抵御埋过头顶的金钱、牢中的锁枷和酷刑以及内心虚无一般强大的虚荣。
　　这美使树木、花朵及一切有生命的物努力修炼，以求变形为女身，使雌性的鱼长出女人下体；神界的女人对永生如此绝望，她们乐意去死以换取短暂的快乐。已经死去的少女渴望美的垂顾，在坟墓中睁开双眼，双颊潮红，不可自抑地发出呻吟，她起身，柔弱无力的手有了力量，以致可以推开沉重的棺顶、上面潮湿的泥土。她来到大地上，随时准备再死一次。
　　男人们自惭形秽。邹忌不断地照镜子，转而修德，美于是竟具有了促使人改变德性的能力。北魏的胡太后写出凄婉的诗篇，千年后仍然灼烫，击中一些道学家坚若顽石的心灵，他们自称讶异诗篇强烈的疼痛感而忘其秽亵。枭雄苻坚听从自己的男宠，在淝水一战中折戟失国，他明知其心怀叵测，但美却高于苻坚心智。那是一名叫做慕容冲的美男，与妹妹慕容燕一起为苻坚眷顾。慕容冲趁燃起的战火，建立起一个鲜卑族统治的国家，他的统治比他与苻坚的爱恋还要短暂。
　　曾经真实存在过的美男潘安，令世人想念不已。他的名字从中国南北朝时候起，就成为美少年的代名词，相应的形容词则是玉树临风。“潘安”，这两个汉字的组合历经1500年，含意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这两个汉字所代表的意义如此坚固，以致潘和安字，都没有因各种禁忌和政治因素被篡改。
　　潘安每次出行都引发街头的堵车事件和撞车惨局，全城妇人迫不及待地走出大门、在街上狂奔，争先恐后地目睹他的美貌。乘车的贵族妇女丧命无数，她们被牝兽驾着的香车，因牝兽看见潘安后发春狂奔而被拽裂。潘安蒙上面纱，从此城中蒙面的男子遭了殃：他们无一例外地被妇人拽掉面纱，看到并非潘安时的失望，使她们将那男子群殴得半死。据说潘安后来只好戴面具，全城的面具生意变得异常火爆，男子们为吸引妇女目光，戴面具出行成为时尚。他们宁愿挨揍也乐意像潘安一样，得到妇人围观的无上荣耀。
　　二郎神大概可以算是神界的美少年。他是个贵族男子或浪荡公子的形象，架鹰骑马，尾随耀武扬威的梅山兄弟，黑狗的狂吠声在他头顶荡来荡去。世人心中的画面多半是怅惘地看着他扬长而去。他怎么来，人们永远看不到。他还是一位夜游神，像人间的公子哥儿一样夜不归宿。
　　二郎永远衣着光鲜，相貌俊朗，手持长戟。即便在战斗的狼狈中他也不失体面，不会在搏斗中将衣服弄脏，更不会脸上出现血印、留下疤痕或长痘子。他的武器、那把长戟，从不折断或生锈，但他更要命的武器是他的身份：玉皇大帝的外甥。
　　这身份却是曾受质疑的，他是私生子。他的母亲、玉皇大帝的妹妹，受到人间男子美貌的蛊惑，私自下凡与凡间男子交合生下他。最初劈开沉沉大山、救出被囚禁的母亲的，是他而不是他的外甥沉香。
　　那被劈开的大山当然不会是奥林匹斯山，因为宙斯永远在山上威严地坐着。但是他坐不住了，浑然不觉自己嘴角的口涎正细细流出来。他望到了人间美少年盖米尼得。世间的宝瓶星座就要诞生了：宙斯掳走盖米尼得。他无助地成为宙斯的情人。宙斯让他斟酒，赐他永生并使她成为宝瓶星座。
　　库帕里索斯，阿波罗宠爱的美少年。库帕里索斯最喜爱之物——一只鹿，不幸为他自己误伤而死。他痛不欲生，阿波罗于是将他化为一株柏树。希腊神话中，库帕里索斯即为柏树之意。从此柏树永远在古希腊的坟墓上萧萧哀鸣。许阿铿托斯，阿波罗宠爱的又一个男色，同时为风神泽费罗斯所爱。风神嫉恨许阿铿托斯与阿波斯的亲密，在阿波罗掷铁饼时，使阿波罗的铁饼击中许阿铿托斯的头。许阿铿托斯倒地毙命，鲜血渗入的泥土里长出风信子花。
　　阿波罗自己，也堪称希腊神界的美男子。但是他的情爱并不顺畅，多次遭到美少女坚拒，如宁愿化作一棵树也不肯接纳他的达佛涅，如被阿波罗恼羞成怒诅咒而仍然不从的卡珊德拉。这些时候阿波罗心情败坏，于是人间日光沮丧惨淡。更甚时阿波罗觉得既丢人又丢神，索性躲起来。古希腊的星象学家经过长久的天象观察，认为这是希腊发生日食的主要原因。
　　以强暴手段掳走凡间男子的，并不限于宙斯之类的男神。月神塞勒涅看上人间美少年恩底弥翁，沉睡的恩底弥翁俊美的胴体在月光下隐现——他在睡梦中有没有感觉到，这一夜照着的月光有些沉重并且炽热？月亮女神掳走了他，月光在每夜抚弄他的身体。但是她仍然恐惧着，她担心凡人必有的衰老会使恩底弥翁的美貌离她而去。她像人间会巫术的女人一样施法，使他陷入永久的沉睡之中。恩底弥翁成为人类中的第一个植物人，女神永不疲倦地占有着他，据说，还为他生了50个女儿。
　　阿多尼斯是另外一个倒霉的美男子，爱神和冥后同时看中他，两位女神激烈争夺。做了神的女人也是不会像男子一样坚决而极端的，她们最后竟达成了肮脏的协议：阿多尼斯属于她们两个。他要每半年与爱神困觉，另半年前往阴间，享受冥后寒冷的性爱。可怜的阿多尼斯在人道的行为中打着寒战，而冥后的高潮，据说是人可以感知的最寒冷的事物——比方说，从零摄氏度一下子降到零下一百摄氏度。幸亏，人类中只有阿多尼斯一人感触到。古希腊的妇人们垂怜阿多尼斯的遭遇，每年一度割下自己头发向他献祭。
　　特洛伊旷达十年的惨烈战争，因为海伦，也因为海伦所贪恋的帕里斯的美貌。但这是个卑劣的男子，他在与海伦之夫决斗以求结束战争的对抗中所表现的怯懦，连他的父王老普里阿摩斯都感到耻辱。但是海伦似乎不这么看，她的眼睛只关注一张床。
　　4000年以前，埃及人把男性之间的性爱视作神圣之举；通过这种行为，不但可以感触到神灵，而且还可以使自己变得勇猛。霍禄士和邪恶的塞特神，是埃及人的同性恋之神。而在埃及王宫之中，每一个女人也都有一个亲密的同性朋友。其中最为著名的，便是埃及女王哈特舍普苏特。
　　在古希腊的世俗生活中，男子的美不仅为妇人看重，对男子而言也举足轻重。世所周知的精神之爱，事实上并非指异性之间，而是指同性间的恋情。当时有着奇怪的习俗：每个成年男子都必须吸引一个少年，在亲密的生活中充当其精神导师，将毕生所学的知识、经验传授给他，少年则以肉体作为回报。得不到关系亲密的少年，是一个成年男人最大的耻辱之一。人们甚至认为，男人和男孩子之间的爱高于异性之爱，纯洁而持久。著名的同性恋者、比梯尼亚国王哈得里安，宠爱一名叫作安提诺俄斯的美少年。美少年随国王巡行时，落入尼罗河中溺死。国王痛极，下令敬其为神并为其修建神庙。
　　雅典的立法者梭伦禁止奴隶间的同性恋，因为他认为同性之爱太高尚了，奴隶们不配享受。诗人斯特拉顿这样评价不同年龄的少年：
　　12岁少年给他带来欢乐，更能勾起欲望的是14岁，
　　比之更有魅力的是15岁，16岁是众神追求的花朵，
　　17岁轮不到他，惟宙斯可以享受。
　　古希腊的哲人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无一不是同性恋者。当时军队里的精英兵团“神圣联合”，全部由一对对的同性恋人组成。人们认为，这兵团是具有神性的，因此也具有殊死而不可抵挡的勇力。只可惜这只是人们一厢情愿的想法，这兵团后来在一次大战中全军覆没。
　　现代同性恋者会认为古希腊、古埃及乃是天堂之境。古希腊人和古埃及人一定不能理解，同性恋在数千年以后反而遭受如此巨大的压力；会让一个优秀的艺人选择愚人节，从他们同样不能想像的楼层的高度上跳下去。他们会认为，我们现在所处的社会，竟然如此野蛮和没有人性。与古希腊、古埃及相反，在印第安人的阿兹特克部落，人们以极为残忍的刑罚惩戒鸡奸者。
　　长着两性生殖器的阴阳人和阴阳神神，也备受希腊人爱戴。如阿提斯、阿葛底丝提，如赫尔马芙狄忒斯，如后世的考古学家发现其雕像后惊呼“我见犹怜”的琉喀波斯。
　　男子的美并非尽为柔弱的甚至卑劣的，它也表现为强暴之美、强悍之美。而我们更要讲述这种夏日正午日光一样暴烈的男性之美：赫拉克勒斯，18岁时成为全希腊最漂亮最强壮的人，他可以令冥王为之折腰，可以折断河神的弯角，也可以在一夜之间令爱慕他的99个少女同时受孕。好战而勇猛的阿玛宗人的女王折服于其勇力和俊美，献上自己的金腰带，但是赫剌克勒斯并不愿意将她掳走。伊阿宋，忒修斯，令异域公主“纵被无情弃、不能休”一见便不能自拔的英武少年；阿喀琉斯，一个俊美到混入少女群中，连富于智慧的俄底修斯也不能辨出的英雄，可以将战神阿瑞斯打得丢盔弃甲，有着中国项羽式的令万人喑呜的勇力，也有着项羽式悲哀的命运。狄俄尼索斯，有着妇人之美，令妇人发狂以致亲手撕碎自己儿子的酒神，他略带邪恶的笑容至今仍在世间美男子脸上偶尔闪现，刹那间便令妇人沉迷——她们智力中止，抛弃手中甜食，变得像僵尸一样勇敢，扑入大水越过火山，朝着地狱狂奔而去；或踩倒冥王、轻巧地穿越地狱恶犬的尖牙、涉过滔滔忘川，奔向繁杂易朽的人间。
　　北欧的美男是光明之神波尔德，他的容颜照亮大地，使茫茫冰川也绽现害羞的若有若无的粉红。他后来为盲神无意间射杀，在地府中仍然保持着优雅从容而落寞的高贵。
　　求爱不遂的嫉恨是那么残忍，在凯尔特，湖夫人宁薇将拒绝他的先知墨林，永久封在了岩石之中，他的美貌也不能够令岩石碎裂。爱尔兰英雄库赫兰，拒绝女死神求爱，他即将战死之际女神狂喜不能自已，竟化作乌鸦落在他肩头拍动翅膀。郎士洛，凯尔特的骑士之花，为亚瑟王的妻子桂妮薇所爱慕，酿成惨烈战争、亚瑟王的死亡和骑士集团的崩溃。迪阿尔木伊德，爱尔兰爱神的养子，与他在森林中同床的青春女神给他眉心贴上一颗爱之痣，它可以让世间所有女人爱上他。但是女人的情爱不断给他带来厄运，他甚至为公猪所嫉恨，同样在森林中，公猪刺伤他，与他同行的情敌拒绝援助他。他的灾难从此结束，由他而来的世间妇人的灾难也从此结束。
　　由情爱而来的嫉恨，也折磨着印度的神祇。史诗《罗摩衍那》中，魔王的女儿爱上英俊的罗摩，但罗摩却将她推给自己的弟弟，他弟弟又将她还给哥哥。羞怒的女人挑起战争，罗摩的妻子被魔王掳走，这一行为使漫长的史诗《罗摩衍那》，成为一部壮烈的罗摩寻妻史。
　　惟有《摩诃婆罗多》中的英雄克利希那可以逃脱嫉恨的惩罚。克利希那是毗湿奴大神的化身之一，一个快乐的、充满爱和喜悦的美貌少年英雄，也有着少年的顽皮和智者的悲悯。他为全印度的妇人、女神甚至魔王的妻子狂热地爱戴。他如此具有绅士风度，情愿给他深爱的牧女罗陀洗脚。他喜欢在月亮下面吹响他神奇的笛子，所有的牧女一听到便不能自抑，纷纷走出家门以月光为浴，在月光中跳舞。所有跳舞的牧女心中升起渴望，想拉住克利希那的手，他于是变出无以数计的手，给每个牧女两只手相互拉着，握着笛子的两只手还可以把笛声送入每个少女耳边。
　　这快乐的英雄必要死去，因为印度人民不愿意看到他衰老：他像鹿一样在森林里快乐地跳跃，以致一个猎手误射中了他，临死前，他仍不断地地劝猎人不要悲伤。
　　克利希那一生始终在快乐地漫游和冒险。他战无不胜，斩妖除魔并娶走魔王的妻子，一共娶了16108个——我没有误笔写错，的确是一万六千一百零八个。他使数目惊人的妻子们每一个都享受到快乐。她们内心蕴藏着巨大的、隐秘的、难以言传的幸福感；每一个妻子，都觉得比克利希那其他妻子的幸福感更甚。
　　克利希那，是现代男人的理想，是空想更是妄想，这妄想比实现共产主义社会渺茫。就切近的现实而言，比让房价下跌、汽油价下跌、让中国官员有羞耻感要难得多。

俺是第二个读者，俺先做沙发。

不过既然是神的世界，俺就望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