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我们的1957
现在该提到著名的1957年了,那时我已经有了清晰的记忆。
记得父亲曾把我从食堂拉回家中,关紧门,神情严肃又有些诡秘地对我说,以后,你不要见人就叫伯伯叔叔,最多点个头就是,记住了吗,千万别给我惹祸!
我这人敏感。既然大字报上都把他们说成狼外婆那样的大坏蛋,我还不得躲远点儿!不用父亲解释,我从此就和那些漫画人物疏远了。对于我,历史不该忘记的1957年就如此简单。
许多情节,是父亲老年时断续为我拼起的记忆碎片,就像我罗里罗嗦写的回忆。它们由漫长的时间做线,艰难地穿成一串项链,不珍贵,只是破碎的小石块儿。但敲一下会发出轻声回响,像一声声叹息或仰天轻吟的挽歌;阳光折射下,可见到星星点点的气泡与一道道暗红色的条纹。可是凝固的眼泪与血痕?它们是极为普通的化石,但却饱含曾经鲜活的生命。
父亲后来对我说,从1956年始,便动员民主党派帮助共产党整风,让大家畅所欲言,给党提意见。
当时,他已调任为宣传部秘书,按当时的行话讲,进步了。这一点小小的进步,给他带来希望,对领导也多少有些感恩戴德起来。他当然想继续往高处走,也就是不断进步;其次,在政治场面上混过,他知道慎言慎行的重要,更明白祸从口出是真理;最重要的一点,那时的他已真心相信社会主义道路,相信共产党。机关只有两位公开的共产党员,均为人事干部,干部们的去向都归他们扒拉,大权在握。既然相信共产党,党员自然是正确的、没问题的。至于各位领导,虽然不是公开的党员,也跟共产党员差不多,说的做的也不会错。以上诸点,决定了他不会轻易给领导提意见。即使动员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他也不会冒这种傻气。
57年风头一转,提意见的几乎都成为向共产党猖狂进攻的右派分子。他们不但言者有罪,还是“到处煽风点火,挑动群众,结群结派,共同反党”的行者。事实证明,凡是不在乎党员和领导的,都成为了右派分子,无一漏网。
父亲只因开初没给领导提意见,便如打牌交上了好运,成为反右积极分子。说实话,对于风向突变的这场运动,他是感到有些突然与不理解的,也并不觉得这些人真有什么大罪。党号召积极参加鸣放,不过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怎么就成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人呢?对内心中的这些想法,他又感觉有些后怕,认为自己的思想不能紧跟形势。他是明白人,时不我待,若不积极表现,不批判这些人,自己也会归于同类。当然,他不同情他们。他认为这些人不识时务,甚至是咎由自取。有幸成为积极分子,他感到十分侥幸。幸亏闭住了嘴巴,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觉得这是组织对自己的信任与激励,于是决心跟着领导的指挥棒走,力争当个名副其实的左派。那时,领导对他的态度起码给了他这种假象,给他提供了不断进步的可能,也证明他似乎能审时度势。
至于整风反右的程序,各单位基本差不离,都在党领导下有组织中进行。先在内部确定某些人为右派分子,然后逐步开会进行批斗。机关的情况有些特殊,这些右派的历史几乎都不清白甚至反动。于是,批斗多数根据整风时的发言,再连带历史问题及出身上纲上线进行批判。也有未鸣放即莫名其妙划为右派的。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有史以来屡试不爽,无怪乎聪明的中国人总结出这一条成语。
“引蛇出洞”之后,机关很快成立了打蛇小组,父亲有幸忝列组员,组织上安排他和另外几人组成一个批评小组,共同整理某人大委员的材料,并对其进行有组织有目的地揭露与批判。
我家亲戚中的右派好象不多,早在此前的运动中就被陆续清理,或已被吓破了胆,将自己当做假象敌人,变得从此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迈一只脚。印象里只有一个表姨夫及两个表姐夫遭难,其中的表姨夫我见过,表姐夫们的遭遇就不清楚了,只知道都没有活到壮年。
表姨夫名文壁,清华大学的毕业生,二几年即加入共产党,大革命失败后被捕。据他自己说,就是老虎凳、辣椒水也未使他屈服,始终不承认自己属于红字号人物,因而得以出狱。逃脱了牢笼及地狱的他却再也寻找不到组织,即与他单线联系的党员。这就意味着你再有多红的心,也等于自动脱党。本该属于元老级的革命领导人物,如今什么也不是了。虽是阴差阳错,他还是继续寻找革命。抗战时期,他成为了民主人士,与著名民主人士罗隆基关系甚笃。解放后,罗当了森林工业部部长,他成为办公厅副主任。本应举家迁京,可表姨习惯于上海的生活,且有房产在沪,不愿来首都做官太太,坚持带着两个孩子留在上海教书。春风得意时,表姨夫只在调到北京之初,来我们家造访一回,然后便再也没来过。被划为极右分子后,想起北京尚有一门亲戚,逢到星期天,有时就来我家串门。
表姨夫是右派,与父母这种积极分子可谓壁垒分明。可母亲为人热情,又觉得毕竟是娘家的亲戚,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和他单位不同,没有直接厉害关系。右派不像古时的犯人脸上刺字,只要不多嘴到自找麻烦,谁也不知道来我们家的是何人。所以,每逢表姨夫来,母亲都留他吃饭,还特意给他打酒做荤菜。
酒到半酣,表姨夫满脸通红,甚至连鼻子也涨红了,变得话特别多,牢骚也出来了,大谈自己的革命历史,言说现在对自己如何不公正……期间曾提到表姨要与他离婚,划清界限。他敲着桌子说,离……就离,离了……我光棍一条……清净,也免得拖累她……孩子!
他前脚走,父亲就摇头说,真是个不识时务的离骚鬼,无怪乎要倒霉了!可对于他的婚姻即将散伙,父亲很能理解。他与母亲议论说,不是感情问题,主要是为孩子的前途着想。
不知为何,这婚却最终没有离成。后来,文壁姨夫被下放到湖北劳动改造,一般极右分子都是这般处理。那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他。
却时常从四姨的信中得知上海表姨及两个表哥的消息。表姨一直当着老师。文革前,大表哥大学毕业,受父亲之累,工作后一时难于找到对象;小表哥积极要求进步,主动揭发父亲,高中毕业后到新疆建设兵团去了。
文革中四姨曾来一信,非常激动,让我们看一个歌颂该建设兵团的电影。说小表哥作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之典型,与反动父亲划清界限,入了党,提了干,还被拍进了电影,让我们都要向他学习。不久,他竟被选送为工农兵学员,成为我梦寐以求的大学生。
文革后期,大表哥曾来过我家,说父亲得肝癌去世了,是他去送的终。提起他弟弟,他摇头说,不是个东西。对他的结论,四姨颇不以为然,说小表哥有出息。
对这未曾谋面的小表哥,我内心其实是羡慕的,恐怕说有些嫉妒也不为过。可让我学他,又确实没这本事,也没这种运气,也就只能佩服了。爱屋及乌,有好一阵,我甚至莫名其妙地见到上海人差不多都佩服。
小表哥果真有出息。文革结束后,他又考上了研究生,被分到北京某大学教书。因为在北京,有时到我们家来,我总算见了他的面。当着我,他大骂这些年对他家的迫害,并像他父亲似地大发牢骚,简直像个持不同政见者。再后来,他全家移民到外国,最终做外国人去了。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2-27 20:38:21编辑过]
喜欢看逍遥大姐的,公允坦诚。这位姨夫是不是据章怡和说揭过罗隆基52条罪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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