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离长江边只有十分钟的路程，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到江边去看水。

   垂髻年岁的孩子，看不透长江平和面容下的伟岸与奇丽，尽管长江比任何一方湖面、河渠都广阔，深邃。把脚浸泡在江水里，冰凉直刺肌骨。长江水来自冰川，她在出生之时已经历了千百万年的凝结和等待，它冰寒的体温久久无法被尘世的阳光温暖。沧桑，在孩子的理解之外：诗意，在孩子的情感之外。当小时的我被父亲托付在水中时，惊惧与欢乐同在动荡不宁的水波间回旋。
    
     只因喜欢水的缘故，从放晚学的薄暮，直坐到疏星乍起，再急急赶回学校上晚自习。那时的我对长江的沧桑与绵长已知悉几分。再缠绵的夕阳也不会长久的为谁停滞，暖色的江面波光潋滟，那亦只是短暂的时光。于是，少女最初关于生命的易逝、关于岁月的无痕、关于宇宙的无极，都是在这奔腾江水的沙滩上悄悄生发，潜滋暗长，丝丝缕缕生命中的困惑也随水奔袭而来。长江无语，少女默默，只有无边的宁谧与清浅的忧郁。驻足在江滩上，长江从我少女清澈迷茫的双眸流进微微开启的心灵，荡起阵阵涟漪。随着夜色的浓郁，江风也渐渐清凉起来，眼前的江水涌动不息的东流，义无返顾的不知奔赴何方。

     
     与爱人一同看江，是在一个黄昏。
    
     坐在高高的堤岸上一棵大树之下，江风从水面无碍的拂来，拂过羞怯相牵的双手。长江在微微颤动的驳船下流过，长江从巍巍堤岸旁流过，长江从两颗年轻悸动的心灵间流过。夕阳如温柔的手指，轻抚江面。水波微澜，淡淡的泛起潮红。大树下，爱人讲述他家乡的小河，以及与小河伴生的绵绵岁月。江水永远有着小河无法企及的博大，广阔，而小河却如同小城般的质朴和平和。直到深夜，两人才牵手走下江堤，长江在身后依然绵延不绝，那般柔情，那般执著，那般不离不弃，像是赴一个地老天荒、迢迢无期的前世约定。
    
    眼前的江水漫漫漶漶的流过了我的童年、少年和姹紫嫣红的青春，因了江水的滋润与无尽的伸展，昔日的时光都无从说起了。再次看江，我已经辗转了人生的一路，重新归来。看水去的我又一次走过长长的江堤，一路碰撞的走过熙攘的人群，这是我日夜思念的那条大江吗？唯一一次，我无法与江水单独面对；唯一一次，江水无法流进我的内心。眼前的江水像一群迷路的孩子，找不到安托归去的水道，在慌乱中遗失了大江清澈安详的流淌。眼前的长江江水如浆，漫上了通向登船的长长台阶，以前我是常常坐在那看水的啊，这里已经不是过去的清净了，水中错落着挽起裤腿的大人孩子，浊黄的水波，撞碎在他们的腿上、腰际，泛起层层泡沫。看着这一片喧嚣之中的江水，疼痛在心尖弥漫。
    
    水退之后，我又去看江，依然不是我所熟悉的那条大江，昏黄的水面漂浮着塑料袋、碎纸片、瓜子壳和油腻脏污的泡沫，一浪一浪，向岸边荡澜过来。掬一捧江水，水从指缝间滴尽，两手暗哑的沙渍，揉一揉，硬生生的疼。
    
    看似从容的江水，一路上承接了多少人类随手弃置的污浊。看似平静的江水，一路上负载了多少人类无信背弃加之于他的苦难，看似无情的江水，一路上宽容了多少人类无理的索取。如今，长江已经疲惫，曾经清澈如玉的水流，只能在我的想象之外了。二十年对于一条大江来说，实在不足以言及沧桑。可是，一条古老不绝的大江流经一个平凡生命，二十年便成沧海桑田了。 回首时，只见另一个自己还在江水中无忧无虑的沉沉浮浮，另一个自己还在江滩上心怀忧郁的苦苦追问，另一个自己还在江边的树下爱意羞涩相约一生幸福。此时的自己却已是挈夫将渠的一介女子，凭栏望江。人已非昨日之人，讲亦非昨日之江之江！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3-24 20:57:49编辑过]

呜呼，再过二十年，我也只剩下沧桑看水的份了！

爽气西来   云雾扫开天地撼

大江东去   波涛洗尽古今愁

美文!

    这是2000年《散文》月刊上的一篇文章，当时此文给我的印象非常深，至今仍不能忘怀，总觉年华易逝！

    悟以往之不柬，知来者之可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