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日本人认为花有神性
世阿弥1在《风姿花传》中,谈到了日本的花。
年轻人,有年轻的花;老年人,有老年的花。
枯萎的花、幽玄的花、开在岩边的花、能之花……
这些花,处境不同,形态各异,各有其活泼而忧郁的生命。无论兴或衰,各有其美存在。美是花的神性,也是日本人精神的底色。
花因其美,而呈现神性,万物如花,皆趋于美。
木、石、竹、草,都变成了花,而有神性。日本人从花里体认神性,而有花道,审美意识和宗教感结合,给日本人的知、情、意,打下神性的底色。
在日本,以花命名的物事很多,诸如人生之花道、男之花、花相扑等。
人生的花道、男之花,是指人的力量于巅峰时,所显现的自由,那是神性。从那里登场、退场,就是花道。人生经由花道,走向神道。
用自然之花,染织衣裳,叫“穿花”。日本人被称为是“穿花”的民族,那些感受花之灵力的战国武士们,在头盔上插一枝菖蒲,那也是“穿花”。
“穿花”也有神性,表现在武家的纹饰和家徽上。各国都有徽章,唯独日本的家纹特殊。日本的家纹,几乎都用花,用樱、菊、梅、藤等。
人生的花道、男之花,还表现在一种染布工艺——“花染”上。
“花染”是用露草汁描下绘,在下绘之上再完成本绘,那淡淡的青色,经清水的洗涤,幻化为彩带,热气蒸煮,升腾为云妖,随之,便消失无影。
留下了手绘,显示底色,那露草汁,何等重要,可使命一完成,便立刻云散,留下来素晴一片,所谓人生的花,就是这样的花。
走过了花之流年,人生如花盛开时,便臻于极限。
这花之流年的存在,犹如“花染”,一瞬间,了无踪痕。如花吹雪,美丽迁徙,落英缤纷,灿烂地散尽。生命的行色,载入“花染”流程。
露草一闪,落花一瞬,留下“花染”。
元禄时代,有“花染”绘,被叫做“幽禅”或“幽仙”。
草木之花,开放在山野,会因人生的散缘而美丽。
而人生之花,于弥留之际,也会留下善恶的余味。世阿弥把花的种子,撒在舞台上,开出了“能”之花,演出本身,就是“花染”。
1世阿弥(1363–1443):日本能乐的鼻祖和日本花文化理论的奠基者。出身能乐世家,父亲观阿弥伊贺国山田村的贵族后裔,从曾祖、祖父、叔祖到父亲都是能乐演员,世代笃信佛教。观阿弥适逢猿乐盛世,组织剧团闯荡江湖,在京都名声大振。1384年父亲去世,室町幕府三代将军足利义满把授给观阿弥的荣誉称号“观世大夫”,让世阿弥承袭,并热心风雅,赞助能乐。从此世阿弥演戏创作并创造能乐艺术理论。成书多部,其中《风姿花传》是著名的艺术理论著作。
恭喜負蝂姐姐。
这是前天在饭田桥车站看见落花一瞬,可惜相机无法抓住象雨一样的落花情景。
地上陨落的花瓣在姑娘的脚下踩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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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观花“要感哀的眺望”
人是什么?这个答案是不能写的。
花也同样,所以非常有趣,观花之眼十人十色。
多情善感、毫不留情、哀、残酷,这些都是感哀。
感哀甚者,难免残酷,残酷之美,是日本文化的特色。日本人观花,情色皆美,然而内心焦虑,独缺“悠然”,无如陶令之“悠然见南山”者。
日本民族,内心紧张,即使面对花,也不能完全释放。
日本,四面环海,茫无际涯,岛国像落花一样,飘浮在海面,被大地遗弃。生长于斯的民族,也好像先天的,就被大陆流放了。
文化的骨子里,那宿命的浪人情结,感发了凄美的物哀之心。浪人寻求归宿,目标是大陆,日本民族“感哀的眺望”,眷恋深深,融入风土。
同样是海洋民族,希腊民族因其与大陆相连,而有足够的自信,去引领文明的风骚;日本民族则因其孤悬海外,处于文明的边缘,而难免自卑。
自卑,带来了正反两面,正面是归依,反面是征服。
派遣唐使,当然是归依,可是抢占朝鲜,觊觎满洲,那就是要征服啦。
从奈良时代到江户时代,日本人,有归依,也有征服。期间,打了两仗,跟唐朝打,跟明朝也打,结果,都像落花一样,败了。
“记纪”1时代,日本有古树崇拜,“万叶”2时代,发生爱花思想。
于是,“感哀”之眼初开,向大陆“感哀的眺望”时,发现了花。
先是从唐诗里,“感哀的眺望”那想象的梅花,思想和信仰,遂亦由神圣而不朽的古树,转向易逝的鲜花,从伟大的永恒,转向瞬间的美感。
花与人心对话,有预示功能,花开表示神意,樱花可卜吉凶。
日本人忌花殒,花之飘零,而有镇花祭,祈祷落花安息。
不仅感哀花的姿与色,而且与花交心,于是花道初现,使花再生。
单就“花”这一词汇,它的周围,就浮游了多少浪漫气息?凭吊、叹息、悲泣,当然,还有激动和欣喜,优美的心灵,与花同栖、共语。
在“绘画的世界”里,花亦被“感哀的眺望”着。
奈良时代的绘画,还没有花和草,到了平安时代,应时而开的花草,便在和绘里出现,从镰仓末期到室町时代,受汉画影响,而有“花鸟画”。
对于自然的艺术的眼光,是被宋元水墨画开了天目的,安土桃山时代的绘画,从花鸟画到花木图,都出现了花的飨宴和美色乱舞的绚烂世界。
日本一位植物学者说,没有文化的地方,不会培育花。
喜马拉雅原住民,就讨厌家畜不吃的花草。而养花的文化中心,世界上只有两个,西方从希腊到罗马乃至西欧,东方是中国和日本。1 “记纪”:指《古事记》、《日本书纪》。《古事记》成书于712年,是现存日本最早的历史和文学著作。《古事记》和模仿中国正史而成书于720年的《日本书纪》,一般并称《记》、《纪》,同为研究日本古代历史的重要依据。
2 “万叶”:指《万叶集》。日本现存最早的诗歌总集。所收诗歌自4世纪至8世纪前半叶,其成书年代和编者,历来众说纷纭。一般认为,诗歌总集经由多人、多年编选传承,约在公元8世纪后半叶,由大伴家持(?~785)完成。其后,又经数人校正审定,才成今传版本。
谢谢梅茗和菜农给俺作图注,菜农拍的照片让俺感觉樱花已经失了野趣,世俗化了。
[em01]恭喜負蝂老师!
原来也怪不得日本人那么阴郁与乖戾,特别是他们的那种独特的、刺入骨髓的美感,不得不令人喟叹。
谢谢負蝂老师的文章,学习了。
[em17][em17][em17]
祝贺冬君,大作连绵不断,敬佩。
要在真名连载吗?——不管连不连载,我是一定要读完它的。
谢谢梅茗和菜农给俺作图注,菜农拍的照片让俺感觉樱花已经失了野趣,世俗化了。
[em01]3、贵族趣味从想象的梅花到樱花
民族精神,以花为喻体,无常的美感里,便常有物哀之心。
樱花,开在日本,日本人以物哀心,咏叹樱花,感悟花的命意。
日本之樱,与欧洲或中国固有的,期以果实的樱桃迥异,乃观赏之花。
观赏性的花,脱离了功利羁绊,纯然审美的意味,便从心底自然地流出。樱花素朴,那随便种植,自由开放的山野之彩,在天地之间,放肆的铺开。
然而,樱花的意义,却并非历来如此,作为国粹之花,那是后来的事。
当樱花从山野进入庭院时,一开始并未获得浮华的贵族趣味的赏识,奈良时代梅花优越,贵族的视野飘洋过海,从小岛进入大陆,追随中国文化。
因此,他们的眼里,只有想象的梅花,反而忽略了身旁的樱花。
梅花开在唐诗里,孤独,清幽,而又高贵、华丽,遣唐使们把诗带来,把花带来,把诗的意境和盛唐气象,一并带来,梅花和唐诗,一起开在海岛上。
日本国土本无梅花,贵族们多从唐诗里感受梅花,竟然咏梅成风。《万叶集》卷五有“梅花之歌三十二首”,其时,歌者雅集,咏梅之盛况,可以想见。
诗人大伴旅人1歌曰:梅花纷落,如天飞雪。又歌曰:梅之花在梦中语,我想那是风雅的花,纷纷落我酒杯里。借了诗人的歌喉,梅花入梦、入酒。
《万叶集》里,萌发了四季意识,《古今集》问世的时候,一种美的季节感诞生了,没有基于农时之需,而是趋于都市化的贵族趣味,抑或宫廷风气。
通观《万叶集》,有梅花诗百余首,而樱花诗却只有四十余首。
到了《古今集》2里,樱花诗增至百余首,而梅花诗仅二十余首。比起梅来,樱断然地居首位了。诗人的吟咏,一增一减,可见贵族的趣味变了。
贵族的趣味,跟着文化的价值取向走,到了平安时代,本土意识觉醒了。
还在神话里,就有田神来访,春天到了,樱花开了,“花妙之樱”显灵。
吉野山的樱,乃藏王权现3,倍受尊崇,正是山樱怒放,梅雨纷纷时,天皇莅临,被花迎接,被花目送,从山脚到山顶,数万株樱花,一步步先后开放。
春天,樱花一开,就到了“田打樱”的春耕时节,农民“入春山”飨宴。
这一风俗,从山野进入宫廷,于平安朝,形成“花见”——樱花宴。
据说,嵯峨天皇曾率先于春天赏花飨宴,开了宫廷“花见”的先例,此例一开,贵族的趣味,亦为之一变,由惯性的咏梅,转向自觉的赏樱。
田之神的樱花,因为落花吹雪,为贵族们所爱,成为了贵族之花,赏樱花也与农耕脱离,成为风雅之事。贵族“穿花”,因为服饰里有花的氛围和情感。
樱花,花期短暂,多为7天,满开只有一日,芳消时,睹花思人,常怀逝美。
樱花雅而不艳,开时相偎,簇拥而来,谢时同去,一时纷纷,齐开齐落,似云水流逝。故西行法师吟曰:我愿春之际,死于花之下,于释迦涅槃望月日。
落樱之美,诱人祈望向死,而梅花开时,却带来生的决意,新的勇气。
尚梅,乃循儒教“知生”之义,子曰:“未知生,焉知死?”爱樱,则从儒教脱颖而出,与死相遇,而祈望之,得生命的本质,一如当代的存在主义。
“花是樱花,人是武士”,樱花与武士,命运酷似。花美数日,人武几时?人不能选择生,但可以选择死,武士之死,如花落一瞬,美之至矣!
贵族的趣味,至此,方为“求诸己”,日本文化,亦因此而自立。
1大伴旅人(665-731): 日本万叶时期诗人。出身名门。耽于享乐,但也感到家族没落,而生无限哀愁。
2《古今集》:《古今和歌集》的简称。成书在905年,即平安朝初期,为最古的敕撰和歌集,二十卷。《古今和歌集》与《万叶集》不同,逐步形成贵族审美意识。
3藏王权现:藏王,金刚藏王的简称;权现,指佛教的菩萨化为日本的神;权现样,专指德川家康。藏王权现:奈良时代在吉野山等地供奉,降魔除妖,或称藏王菩萨。
单是落花一瞬这书名,就把日本民族的内质一语道破,如此感性,引人。在我眼里,日本民族具有悲剧美感,精微细腻简约,内敛极致而暴戾。
嘿嘿!有有好事情了!
[em05][em05][em05]嗯,兮兮句句都点到,看来平时也下功夫呐。祝愿学川好事多多。
[em01][em01]4、从理想到写实的纹样意识
工艺上,樱花作为装饰纹样登场,比文学更迟些。
尤其在染织方面,纹样活动,始于飞鸟、奈良时代。
当时,文化向中国一边倒,染织技术和纹样,都追求中国样式,把中国纹样,原封不动地拿来使用,而日本人自发的感性特征,却消失了。
那时的饰物上,常有鸟啄花的图样,读作“花食鸟”,不仅花被想像、理想化了,而且鸟亦如此,都形似长尾鸟和鹦鹉,在现实中很难见到。
其实,日本人不太喜欢用这样的抽象来简化事物,他们不擅此道。
而这恰恰就是中国纹样的特征,以象征主义的抽象表现形式,来行道德和政治教化功能——“文而化之”,从而简化、样式化了美的具体存在的形式。
以树和花为例,其审美之眼,往往大而化之,忽略眼前的具像,而去求其理想像。如四君子(梅兰竹菊)、岁寒三友(松竹梅),以及象征富贵的牡丹、芙蓉和被视为瑞木的梧桐等,花草树木皆被赋予了道德意义,道德评价主宰审美。
总之,中国样式的真善美,乃是知性活动和审美活动,跟着道德观念走。
而日本人之于樱花,则渐渐摆脱了中国样式的影响,扬弃了善的理念,而完全基于樱的审美特征:五分开、七分开、满开、花吹雪、叶樱及红叶等。
樱之美者,在于具体入微的细节,细节随四时变化,而呈现美的特色,欲以不同的情绪,来描绘樱的细节变化,就要走出中国样式,与实物进行比较。
中国样式的理想像,以永恒为目的,却被渴望美的日本人放弃了。
因为在自然里,美很具体,无须永恒,当下即是。日本人重视眼前,关怀身边,以短暂的审美体验,代替对永恒的期盼,瞬时的美感,活泼而自然。
到了平安时代,日本民族精神,从中国文化的束缚中松动了。
天皇集权,本音抬头,这一点,在审美活动中,当然也要有所表现,还以“花食鸟”纹为例,纹样几乎抹拭去了所有中国要素,变成了写实的花鸟。
牡丹、仙鹤、鹦鹉都是写实的,连鹤叼着松枝的松食鹤文也出现了,这是空前的,鹤摆脱了中国文化赋予的理想像,回归自然,而自由化了。
作为植物纹样的花叶,藤、梅、牡丹、小松枝、龙胆、小葵等,虽然幼稚,却也在如实的表现自己,而非作为道德观念的喻体,逃避善,而趋于美。
一度被中国文化封闭着的日本人的形而下的感性意识开放了,很快就完成了工艺纹样和自然对象的同位,形成了向自然原型靠拢的纹风。
近世,自由表现的植物纹样,题材更多,花枝招展,很跑火。
然而樱花默默。樱之美,乃泛美,具有普世性,而个性反而沉默,要具像的表现起来,非常难,清少纳言在《枕草子》1里,曾指出了这一点。
写实的樱,多用于装饰方面,展示超越其个性的泛美的构筑。
在安土桃山文化2里,桃山人确信满足其审美要求的是花瓣,在表现形式上,用了俯瞰性的观察方法,尤其在“唐织”上看到的樱花,自由而快适。
江户时代,名所旧迹的樱花,大都取材于《源氏物语》和《伊势物语》,而有叙事性的倾向,带来了纹样风格的变化,不再观察一花一叶,而是着眼于樱树全体,有花有叶,有干有枝,荣枯随时,宛如叙事,有头有尾,好似物语。
樱花之拂晓,樱花之迟暮,在何时何日?此一根,彼一株,叶下,残留小花,花质淡泊、素朴,透出一点原野美。至美,非关园艺,何况工艺?
园艺樱,工艺樱,都失去了樱的原野美。万叶人希罕山樱,走在山上,山里的樱花,与她不期而遇,于是拍手称快,野一朵,野一茎,野得美哉!
野樱一开,灵魂就已通电,在全身心点亮了明灯。
1《枕草子》:日本平安时代女作家清少納言的散文集。“清少纳言”是她宫中供职的名称。内容主要是对日常生活的观察和随想。断片式的寥寥数语,文字清淡而有意趣。中文译本以周作人的译本流传最广、评价最高。
2 安土桃山文化:16世纪后半叶,以织田·丰臣政权为核心命名的文化概念,前后历经约半个世纪。安土,指信长政治中心安土城;桃山,指秀吉政治中心桃山城。期间,文化之梦,以人间为中心、现世为底色,接受葡萄牙“南蛮”文化,向往京都,意欲统一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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