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我的粗浅分类,大约有三种书。有些书读完让人不敢写,这是大师的书,它们一劳永逸地扼杀了你的“欲与天公试比高”的念头,让你只有顶礼膜拜的份儿,而顶礼膜拜的当儿,不必说聒噪,就连大气也是不敢出的;有些书读完让人不想写或不愿写,这是无关痛痒或索然寡味的书,读得有气无力,让你连扔砖头吐口水的兴致也无;有些书读完让人很想写点什么,这就是对上胃口对上脾性的书,通常,你可以把它拿来当作仿效的榜样、追求的目标,倘要斗胆狂上一把,则不妨说,这种书往往让人先是惊异于“一壶浊酒喜相逢”,继而陶醉于“酒逢知己千杯少”,终于忍不住要放开嗓门喋喋不休一番了。
周泽雄先生的书,大致属于第三种,也就是那种让人读完了很想写点什么的书。我曾经读过周泽雄先生的《说文解气》和《文人三才》,还写过一篇《写作指南——读周泽雄<文人三才>》的不知何以名之的幼稚文字,不想刚刚过去几天,又很想写一篇了。何况这次我读的乃是《青梅煮酒》,这部“煮酒论英雄”的著作本身就是一壶好酒,如此一壶好酒喝干,不吐点酒后之胡言乱语,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评论《青梅煮酒》,早已有两篇好得不得了的文章,即易中天的《煮酒不必是青梅》和三朴堂的《色香味三绝的英雄盛宴》,都是当之无愧的大家手笔,然而既然我酒性发作,冲动起来,也就顾不得“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的为文之道了。
凡事都有缘起。相逢必是有缘。人与人如此,人与书亦然。今日到网上闲逛,偶然“古狗”了周泽雄一下,意外地发现了《<书屋>杂志网络版·作家授权文库之周泽雄文集》,其中收有《青梅煮酒》全文,顿时记起以前曾读过其中在网上转载的一篇《天生郭奉孝》,写得行云流水,才华横溢,所以,尽管我对三国历史一无所知也毫无兴趣,还是打算读一读这部久已闻名的书。不料一旦注目,竟然就此被胶住了眼睛,直到用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读完,这才把目光移向窗外远山间的暮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是惊叹,或是赞叹。
惊叹或赞叹的首先是,周泽雄竟然把三国历史的那段历史那些人物写得那般有趣,其可读性丝毫不亚于武侠小说和侦探小说。武侠小说和侦探小说之所以吸引人,大约首先在于它们描写的是英雄,前者是暴力的英雄,后者是智力的英雄。英雄的本质是卓越,英雄无不具有超乎常人的特征,描写英雄的书籍,其主要魅力,便在于使我们在恍惚中也具备了超人的力量,获得了卓越的品质;羡慕英雄、崇拜英雄,其实是想要成为英雄。《青梅煮酒》也是描写英雄的,在周泽雄看来:“整个三国时期,不折不扣就是一个英雄世纪;历史书页中特特腾出那一卷世纪篇幅,不为别的,就是为了供英雄闪亮登场,让后人一惊一咋。”于是,周泽雄以笔为刀,为三国历史上的各种英雄人物逐一雕刻肖像。而观赏塑造历史英雄的雕像,则在称羡之外更多了一层“发思古之幽情”了。
当然,一般说,三国历史本身就是相当有趣的,只要文笔不算太差,“依葫芦画瓢”便足以让你笔下的历史英雄充满魅力。周泽雄的文笔岂止“不算太差”,简直“妙笔生花”。不过他似乎不想这般省心省力,一味依赖于驱遣文字的惊人才华,他要做的是真正的雕塑艺术品,而不是从僵尸上翻模的蜡像。他必须为作品赋予生命。所以,三国历史的史料,在周泽雄的手下就完完全全成了一些泥土,他对这些泥土的特征和可能性体会入微,烂熟于胸,达到了可以随心所欲地捏塑的境地,一旦从心里吐将出来,泥土便有了完整的形式,惟其赋质料以形式,才能赋作品以生命。的确,欲待要抟土为人,必须拥有女娲的神通。
所以,《青梅煮酒》真正让我赞叹的,不止是周泽雄叙事的生动活泼,也不止是行文的妙趣横生,更重要的是周泽雄为历史人物所赋予的形式。如何为一个历史人物雕像赋予形式?用雕塑的专业术语来说,首先必须为它“定势”或“取势”。
司马迁就是擅长“定势”或“取势”的大师。司马迁每写一个历史人物,总是对这个人物有一个基本的识别或鉴定。比如写项羽,突出他的才华和性格,这才华和性格既是项羽的魅力所在,又是导致项羽失败的主要原因。又如写张良,突出张良作为“道家者流”,由于对人心与人性的深刻洞察而导致屡建功勋,以及运筹帷幄、功成身退的行事风格。有了这样的基本的“识”,他就为历史人物确定了基本的“势”,有了一个切入的角度,就可以有目的地选择材料。一切材料都是围绕着他对人物的根本的“识”而存在的。《史记·留侯列传》中说,“(张良)所与上从容言天下事甚众,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张良和刘邦平时所谈论的事情很多,但那些和天下存亡没有大关系的事情就不必写了。这其实是司马迁写作历史人物传记的基本方法。如今我惊喜地发现,周泽雄也是“定势”的高手。我在《写作指南——读周泽雄<文人三才>》中曾说,周泽雄“会看,会想,会写”,在《青梅煮酒》中,这“三会”,似乎融会贯通,达到了他个人修为的登峰造极的境界:他不仅体现了惊人的技艺,而且展示了丰富的洞见。
翻开本书的目录,我们一眼便看到了周泽雄的独到“见识”的活生生的陈列,如“江湖独狼”、“天生郭奉孝”、“江东那一双碧眼”、“玄而又玄的英雄”……,光是在这些目录之中,三国诸英雄的雕像已然我们眼前初具轮廓,跃然而出,带着栩栩如生的姿态。还有具体的人物品藻,所下论断,都相当到位。如写诸葛亮,“与其说诸葛亮是智慧的化身,还不如说他是崇高人格的化身。”写袁绍,“我们对袁绍‘来头大,势力大,派头大’,当可达成共识。然袁绍之为袁绍不在其大,恰在其小。”写曹操,“曹操是一言难尽的,他其实也当得起‘完人’二字。若诸葛亮的‘完人’体现在高尚的人格节操上,曹操则在性格的繁复、能力的全面、正邪的杂揉诸方面,显出其最难被人盖棺论定的丰富和庞杂。
周泽雄评论郭嘉道:“这个人有一道洞穿人心的目光”,如今我趁着酒精的劲头尚未退却,甘冒稍有肉麻之嫌,也要吐露我的“酒后真言”——其实周泽雄自己在《青梅煮酒》中何尝不然?《青梅煮酒》对历史人物的洞见,显然来自对人心人性的细致入微的体验和恰到好处的想象。关注人心人性,不是历史而是文学的主要工作;历史不是虚构叙事,但《青梅煮酒》颇有些虚构叙事的色彩,它是以历史为题材的地道的文学作品。
读《说文解气》和《文人三才》,我主要是把周泽雄视为一个批评家,读《青梅煮酒》,我主要是把周泽雄视为作家或艺术家。《说文解气》和《文人三才》让人佩服,《青梅煮酒》则让人喜爱。当我读完《青梅煮酒》之后,我知道在我心爱的中国当代作家的名单上,从此又增加了一个名字。
最后,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普鲁塔克的《希腊罗马名人传》(本书还没有全部翻译过来,商务印书馆仅出版了上册,但《亚历山大传》已经有了好几个译本)。《青梅煮酒》的宏伟和力量或许不及《希腊罗马名人传》,精致和优美却不遑多让,旗鼓相当,文笔之生动活泼也足以匹敌。但是,我想,《青梅煮酒》恐怕先天注定不可能具有《希腊罗马名人传》在文学史上的显赫地位。这是什么缘故?原来在两部著作中的“英雄”形象,大相径庭。我们曾经都有过什么样的“英雄”?“千夫所指”的董卓,“江湖独狼”的吕布,“一代完人”的诸葛亮,天生智囊的郭嘉,见风使舵的贾诩,还有一些作为“末路英雄”的文人墨客,这些其实都不是货真价实的英雄,有些只是等而下之的英雄,有些只是一些伪英雄,本来最可以英雄视之的曹操,却又被赋予“奸雄”的名头,永世不得翻身。三国的英雄,不具备希腊罗马的英雄那般激励鼓舞人心的力量,而这一点,将会使《青梅煮酒》始终无法如《希腊罗马名人》传般塑造了莎士比亚、歌德、爱默生、池田大作等一代又一代的英雄。
(2007-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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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完成了一篇习作,请论坛诸前辈指点。
呵呵,这两天狂贴我的烂文章,污染诸位的眼睛,也该收敛收敛了。
城骁真是快手,敬佩之。
城骁兄加盟真名,乃我等福气,千万别说太多,一说多俺们就没看的了。
勇健兄如此抬举俺,真正愧煞。
坦白罢,这本书我自己并不满意。借兄的大帖,我且说说缘起。那是我平生写的第一本书,经历也有点奇特。大约在1999年初,岳麓书社计划出一套丛书“长河随笔”,约了八位作家。临近交稿前两个月,有一位作家突然退出,岳麓想找一个替补。担任本丛书主编之一的周实先生遂推荐了我。因为平生第一次获得写一本书的机会,不忍割舍,尽管留给我的时间只剩下两个月,我还是接下了订单。选择三国而不是别的题材,当时只有一个原因:只有这个题材,我才可能用两个月时间把它料理掉。结果,我大概用了个把月时间来熟悉史料,用二十天时间写出初稿,最后十天,我用来修改和校对。现在回想,假如当时我能得到三个月的时间,这本书的质量肯定会好一些,另几位我也很想写的人物,如周瑜、赵云,也不会被遗漏掉了。最近有出版社决定再版它,但我已经没有激情来大幅修改它了,只能做些零星订正。由于史学根基严重缺乏,致使小书中出现了些不可容忍的硬伤,多年来一直令我抬不起头来。好在,该书当年出台湾版时,台湾的编辑找了一位在台湾颇有名望的三国史专家,替我把关,给我捉出了不少虫子,网络上不少热心(或狠心)网友也提出了大量很好的批评意见,我惟一可以安慰的是,这次再版,大概可以减少若干硬伤。这都拜批评者的辣手之赐。
三朴堂即张远山先生。作为我大学时代的同窗,他的赞语,当然不乏友情和客套之处,我岂敢当真。
说来讽刺,在小书中,两本率性而写的急就章(指《青梅煮酒》及与人合作的《齐人物论》)都相对能获得更多一些好评,我个人对此,一直有点摸不着头脑。
再向勇健兄拱手。
这种书往往让人先是惊异于“一壶浊酒喜相逢”,继而陶醉于“酒逢知己千杯少”
批评一下城骁,评论周泽雄的书,光称赞不行,你得拿出真功夫来指出书中不足的的地方,俺们才佩服。我猜你和我一样,没怎么读三国,对那段历史不甚了解。愣没看出《青梅煮酒》的硬伤来,说明你的读眼还不够金睛。摘一段别人的评论:
“第二本是周泽雄写的《三国现代版》,岳麓书社出版。易中天书中也多次提到该书作者的名字和看法。该书的特点是用现代的想法和笔法写三国历史人物,笔锋激进,颇类似足球大腕记者李承鹏文笔的性感和灵动。该书重在评说人物,对历史进程和历史因缘没有做重点评述,对讲述史实不是很有把握,例如,他把董卓迁都写成了从长安到洛阳,整个颠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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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周老师:
往往,作者对自己的作品的判断与读者会有所出入。当然还有读者的个性问题。《青梅煮酒》确实是在我所提到的三本书中最喜欢的一本。
回猪头猪智慧博士:
我确实对三国历史一无所知,所以看不出《青梅煮酒》的硬伤。实际上我压根没有把眼光放在硬伤方面。我觉得凡是书,都有硬伤,而硬伤必须由专家来指出。我的这篇文章只是读后感而已。在如此一篇三千字的短文之中,我以为只要能够较为完整地写出自己的某一感想或某一想法,也就够了,不必非要强调硬伤不可。再者,我是把《青梅煮酒》当作文学作品来读的,我以为,对于文学作品,知识方面的硬伤是无关紧要的。没有人会去专门挑剔《红楼梦》中关于绘画和医药的一目了然的错误。最后,我并没有对《青梅煮酒》高唱颂歌,首先,我一开始便指出它在我的分类中不属于“大师”的作品,实际上在文章最后我已经指出我所认为的它的不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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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猪头兄的批评,真是仗义。
当然,勇健兄没有指出小著的硬伤,本身却又算不得一种“硬伤”。因为勇健兄早已开宗明义,声明自己对三国历史不甚熟悉,且把小著定位在文学作品上。虽然这不是我借此原谅自己的理由,但我在撰写小书时,也确有一份文学上的居心,若去除文中若干过誉之词,蒙勇健兄瞧出这份居心,我还是略有几分自豪的。说实话,谈论历史并非我的兴趣所在,借历史人物来挖掘一下人性,才是我私心踊跃之事。
一本书写得如何,作者本人的意见,既可能最具参考价值,也可能最不值得倾听。谁知道呢。
刚刚完成了一篇习作,请论坛诸前辈指点。
呵呵,这两天狂贴我的烂文章,污染诸位的眼睛,也该收敛收敛了。
继续贴吧,持续“污染”偶的眼睛吧,这是群众的呼声呀。
提一点个人的阅读体验,偶也喜欢泽雄大哥的这本书,一气呵成,文字流畅,比起他的文学评论读来舒服顺溜。所以窃以为用雕塑这样静态的词汇描述似乎好像有点不太合适。
《希腊罗马名人传》与《三国演义》并论也不合适,和《史记》比还差不多。
回杜版主:
这篇文字的名字十分平庸,想了一两个小时,最后只好继续平庸了。用雕像这个比喻,是为了引出文中的主要观点,但似乎确实与《青梅煮酒》汪洋恣肆的的文字风格有些小小冲突。《名人传》确实最接近《史记》,我用这个类比,也是为了引出我的最后的小看法。两个地方都不是转换得很顺畅,杜版主一下子就看出来了。写作“学徒工”,这个阶段我尚未结束,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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