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李零:我读《观堂集林》 [打印本页]
作者: 老木匠 时间: 2007-6-27 21:27 标题: 李零:我读《观堂集林》
李零:我读《观堂集林》
因为住得近了(搬到清华南边的蓝旗营,有门可通其内),身体“亚健康”,我开始强
迫自己,像溜狗一样,每天早上,牵着自己到清华园里遛一圈。除了溜腿,也溜脑筋。
所谓“溜脑筋”,就是散步散到“海宁王静安先生纪念碑”前,摇头晃脑念一阵再背一
阵,检验自己的记忆力。这是常常让我想起王国维先生的地方。
他的墓,我也去过,在西山脚下的福田公墓,不是孑然独处,而是和其他普通人,站一
横排,向右看齐,旁边有个漂亮女孩作伴。
还有一个让我想起他的地方是饭馆。如今的饭馆,几乎家家都有一道由玻璃水箱组成的
短墙,里面是鱼鳖虾蟹,生猛水族。它们在晶莹闪亮的水箱中摇头摆尾,上下游动,让
人分享其乐。等菜的时候,我老拿眼瞅它们,瞪着瞪着,就会想起一句话:“只欠一死
”。
这些都是身不由己的联想,和我对先生的敬意并无关系。
有人回忆,1927年6月2日(阴历端午前二日),有一长辫先生,在颐和园鱼藻轩(就在
万寿山下,牌楼西边不远),临流独立,尽纸烟一枝,效屈子自沉,留下遗书一纸,曰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
这就是学林共仰,我也佩服的“国学大师”王国维先生。
过去,我到鱼藻轩凭吊,曾惊讶湖水之浅,浅到什么程度?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那是
只有脚脖子深(小时候,我常在那儿划船游泳,这是昆明湖中最浅的地方)。这怎么会
淹死人呢?是不是当年的水比现在深?我也纳闷过。但答案是否定的。我从前人的回忆
琢磨,他老人家是赴死心切,不知深浅,竟从临水的高台直接下跳,而且是以头入水,
扎在泥中(也许在呛水之前,先就已经摔死了),可惜了。
从照片上看王先生,我并不觉得可亲,甚至觉得可畏,让我有难以接近的感觉。但读其
书,我非常佩服,想了解他,也想理解他,觉得他离我们并不远。
王国维先生生于1877年,死时只有51岁,是谓“五十之年”。“只欠一死”,是宋以来
殉节者的惯用语,如宋谢枋得遗书云“大元制世,民物一新,宋室孤臣,只欠一死”(
《续资治通鉴》卷一八七)。“经此世变”,盖指他奉旨进京,先见溥仪出宫,后逢南
军北上。“义无再辱”,则典出李陵谢汉使之召。史载李陵被俘,武帝族其全家,使陵
绝望于汉终不归。及昭帝即位,汉使召陵归汉,说你的老朋友当了大官,“来归故乡,
无忧富贵”,等于给他平反昭雪,把他的“汉奸”帽子给摘掉了。可李陵太倔,竟说:
“丈夫不能再辱”(《汉书·李陵传》)。他心里的道德标准,那是大丈夫不能叛变,
更不能反覆叛变。昔我降胡,已是奇耻大辱,今再归汉,则更填一辱。四句话连一块读
,总之是个“死”字。王氏“一辱”在辛亥(1911年),“再辱”在丁卯(1927年),
而不一定是家里闹出的事。后者即便有,也顶多是诱因或催化剂。我的理解是这样。
在关于王国维死因的各种推测中,除政治原因和精神苦闷,也有强调“长子之丧,挚友
之绝”。台湾出过《王国维之死》,罗列众说,始终没有考清楚。而诸说之中,当以“
罗振玉逼债”说最难置信。然而无独有偶,学术界却至今还在流传罗振玉剽窃王国维作
《殷墟书契考释》的谣言。加之王体弱多病、木讷寡言,予人以“老实可欺”之相,更
引人同情。他死后的评价多是理想之辞(比如陈寅恪先生的碑铭)。郭沫若“抑罗扬王
”,一心想把学问很大的王国维和思想反动又是公认汉奸的罗振玉划分开来(《鲁迅与
王国维》),其实办不到。我们应该划分的倒是同一个人的政治与学术,对罗对王都是
如此,对所有历史人物都如此。不以人废言,也不以言废人。
王国维和罗振玉在中国近代学术史上是成对出现的双星。罗比王年长,是研究上世纪前
半叶“五大发现”(包括殷墟甲骨、西域简牍、敦煌卷轴、大库档案和外族遗文,今多
去后两项不数,称为“三大发现”)的先驱。王走上学术之路是受罗诱掖奖进,作学问
的一切条件,钱、书、材料和训练,都是仰仗于罗。学界把这个学派叫“罗王之学”是
很恰当的。
研究王国维的治学经历,我们不难发现,它是以甲午、辛亥分为前后三段(甲午是受外
国刺激,辛亥是受革命刺激)。甲午(1894年)之前,1877-1893年(1-17岁),他博
览群书:好《史》、《汉》、《三国志》,厌《十三经注疏》,治举子业,并不成功。
甲午之后,1894-1910(18-34岁),他弃贴括不为,专治西学,先迷西洋哲学,后治
词曲说部。辛亥(1911年)之后,1911-1927年(35-51岁),他才“尽弃前学,专治
经史,日读注疏尽数卷,又旁治古文字声韵之学”(罗振玉《观堂集林》序),通过与
罗共同整理出土材料,因而取得很大成就。这三个阶段,除第一阶段,后两个阶段,皆
与罗分不开:不但学术上分不开,政治上也分不开。读《儒林外史》,我们都知道,落
第举子,失意文人,其出路有三条,一是入幕,二是坐馆,三是“自甘堕落”(比如泡
戏院子玩女人,作词曲,写小说,占星炼丹,行医卖卜,上山入伙、加入洋教),原来
都是属于“外史”。如果没有这两次沧桑之变,他是当不上那个“王徵君”的。
在王的学术生涯中,辛亥革命是转折点。辛亥革命前,他治西学,主要是想解决自己的
人生苦恼(虽然,最初也有改革教育的目的),但他出哲学入文学,始终徘徊不定,“
欲为哲学家,则感情苦多而知力苦寡;欲为诗人,则又苦感情寡而理性多”,怀疑将来
的选择或在“二者之间”(《三十自序》二)。辛亥革命后,王尽弃前学(据说,为了
表决心,还把旧作拿出来烧掉),改治国学,折衷感情理智,最后归宿是史学。他治国
学,是此年随罗振玉东渡才开始,和后来的郭沫若一样,也是蛰居日本,才学问大进。
这种选择应与遗老派“拒食周粟”的态度和他们在政治上的无所作为有关。沈曾植曾跟
他开玩笑,说“君为学,乃善自命题。何不多命数题,为我辈遣日之资乎”(见王国维
《尔雅草木虫鱼鸟兽释例自序》一文的回忆),可见他是“无聊才读书”。
中国的知识分子有做官干政、急于用世的习惯(有人叫“担当”,我看是“恶习”,李
敖叫“拙于谋生,急于用世”)。杨树达先生曾检讨这一问题。他说:“余性不喜政治
。中年涉世,见纯洁士人一涉宦途,便腐坏堕落,不可救药;遂畏政治如蛇蝎。由今日
观之,人在社会,绝不能与政治绝缘。余往日所见,实为错误。至仕途腐烂,在国民党
及军阀之政权时如此,非所语于今日人民政府之时代也。”(《积微翁回忆录自序》)
。我觉得他的检讨可能过了点,因为这样的“恶习”不惟是几千年的“恶习”,就是194
9年之后,也还是读书人的“恶习”,不是全部,但也绝不是一两个人,比如50年代的前
辈,他们就特别容易“上钩”。其实,人对政治关心不关心,那是个人的选择,问题在
政治本身怎么样,赞成、反对和弃权都是政治表态,全看你的立场和能力。王国维对政
治的参与虽不及罗振玉,但他并非一心读书的遁世之人。他不喜欢当时的“世变”,但
他应感谢这个“世变”,因为它绝了读书人向上爬的路子,让他们想关心也关心不了。
没有这种冲击,吴敬梓嘲讽的问题就得不到解决,王国维就不会拿16年治西学,也不会
拿16年治国学。王治国学,从表面看,似与西学无关,前后判若二人。但我一直说,“
国学”就是“国将不国”之学,如果不是中国出了问题,如果不是同“西学”刻意对比
,本来是没有什么“国学”的。王国维治国学,时间很短(连学带才干16年),但成绩
很大,这并不是因为他的国学底子比别人厚(当时这样的人很多),而是因为两条,一
是他西学训练好,有贯通文、史、哲的人生体验,“识”比别人高;二是他在罗氏身边
,于新出材料有近水楼台之便,与欧洲和日本的学者有广泛交流,“见”也比别人广。
王国维主张“学无古今中外”(《国学丛刊》序)。他所治“国学”,不但是“不古不
今之学”(陈寅恪为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作《审查报告二》曾以此自况),也是“不
中不西之学”。吴宓说王氏之学“冠绝一世”,“发前人之所未发”,乃得益于西学(
《空轩诗话》),这是很有见地的。
王国维是反对革命、绝望政治才死心塌地做学问。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他们不以
“天下为己任”,而以“文化为己任”,好像古代失其官守、抱器而逃的史官,对保存
和延续文化有功。这种“文化保守主义”虽然碰巧同西方知识分子的“现代化”合了拍
,但却不是明识时务,自觉自愿,而是情不得已,充满痛苦。如果说,当时的知识分子
,都该向他们学习,置民水火于不顾,那不仅是没有良心,而且是绝对昏聩(“何不食
肉糜”)。我们尊敬“大师”,但不必美化“大师”,更不必用西方知识分子的“可怜
下场”安慰自己,赋予“大师”太多“学问”之外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的“伟大意义”
(对陈寅恪我也抱如是观)。
王国维的后半生,著作数量不多,主要都收于1923年他自选的《观堂集林》一书。赵万
里说:“先生之辑《集林》也,去取至严,凡一切酬应之作,及少作之无关宏旨者,悉
淘去不存”(《王静安先生年谱》)。可见是代表作。《集林》以外的古史论著虽然还
有(如《史籀》、《急就》、《苍颉》之书,两种《金文著录表》、《纪年》研究和《
古史新证》等),但其思路、观点和研究范围皆体现于此。印行《集林》的蒋汝藻说,
此书“才厚数寸,在近世诸家中著书不为多,然新得之多未有如君书者也”(蒋氏作《
观堂集林》序)。
读《观堂集林》,我们可以看出,王氏研究古史,主要是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1)殷
墟卜辞;(2)两周金文;(3)战国文字;(4)西域汉简;(5)汉魏石经;(6)敦煌
文书;(7)铜器定名;(8)三代地理;(9)殷周礼制;(10)古文源流;(11)字书
韵书;(12)版本校勘;(13)西北史地。平均计算,等于每年都开辟一个领域(王有
不断变换题目的习惯)。这些研究,是一种介于宋、清金石学与外来考古学之间的东西
。王国维的“二重史证”其实不是来自西方考古学(西方考古学与文献历史学是两门学
问),而是来自宋代“考古学”(它是铭刻学与文献学相结合的史学研究),但他的研
究还是直接影响到后来的考古学(台湾中研院一直是把考古置于史语所,大陆的考古原
来也是设于历史系)。王治甲骨是从帮助罗振玉校写《殷墟书契考释》入门。此书原稿
于1951年由罗氏后人售于陈梦家。陈在《殷墟卜辞综述》58-61页对稿本原貌有说明,
可以证明“剽窃说”是无稽之谈。王氏追随罗氏,贡献主要是用殷墟卜辞印证《史记·
殷本纪》(《殷墟卜辞所见先公先王考》及《续考》),从而鼓舞了前中研院史语所192
8-1937年的殷墟发掘,证实了殷商在历史上的真实存在。王国维治金文,也是利用罗氏
所藏,除铭文考释,所作《宋代金文著录表》、《国朝金文著录表》和《两周金文韵读
》,都是重要工具书。他在这一方面贡献很多,但有些说法,如“四分月相”说(《生
霸死霸考》)和“王号(西周早中期的)生称”说(《遹敦跋》),在学界还有不同看
法。这两种说法对研究西周铜器断代影响很大,我个人认为都有问题。战国文字,当时
出土资料有限,王氏所见无多(只是根据战国玺印),但他能提出像“秦用籀文、六国
用古文”这样伟大的假说,寥寥数语,对研究战国文字、秦汉小学和汉魏的古文传授,
全是凿破鸿蒙的东西,不但启发了后来的战国文字研究,也解决了经学史上的大问题,
甚至对反省《古史辨》派的疑古运动都有重要参考价值。他的研究多属陈寅恪所说“取
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但晚年致力西北史地,则属陈氏所说“取异族之
故书与吾国之旧籍互相补正”。还有他早年的文学研究,也是“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
材料互相参证”。三者都是“足以转移一时之风光,而示来者以轨则”的东西(陈寅恪
《王静安先生遗书》序)。王国维是大家,“大家”的意思,不是字字句句颠扑不破,
每篇文章都是“不刊之论”,而是把每个细小的问题都纳入大的范围来考虑,善于即小
见大,它更关心的是问题的整体推进。除了从小到大,还要从大到小,特别是从大到小
。
王国维是文艺批评家,也是古文字学家和历史学家。但更重要的他是历史学家。陈梦家
先生曾说“要充分了解一个古字的意义必须先有充分的古代社会的知识”,“王氏很少
为诠释文字而诠释”,他释文字虽有“不少是悬空设想而不甚确实的推测”,释对的文
字,数量也不多,但所释文字却多是关键字,“要比孙(诒让)、罗(振玉)所释重要
的多”(《殷墟卜辞综述》61页)。
现在我们的古文字研究,在细节上有不少可以超越王氏之处,但王氏的历史眼光却是学
界所贫乏。针对于此,我想陈先生的话是应该引起我们注意的。
作者: 老木匠 时间: 2007-6-27 21:29
王国维的治学特色与史学方法——以“二重证据法”为考察中心
彭华
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是中国史学发生深刻变革的时期。其表现特征之一是中西史学
的交融和沟通,打破了各自为阵、各不相干的局面(如敦煌学成为一门国际性的显学)
;表现特征之二是传统旧史学的衰颓和现代新史学的崛起,中国史学在观念上得到实质
性的革新(如美国“新史学”的出现及其在中国的引进);表现特征之三是新史料的运
用,“二重证据法”成为一种自觉的史学方法。这一个时期,在中国的史学舞台上涌现
了一大批杰出的史学家,他们是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陈垣、胡适、钱穆、顾颉刚
、傅斯年等;一时群星灿烂夺目,共同创造了那一个时代的辉煌成就。现在我们又处于
两个世纪的交替时期,很有必要对此做一点学术史的回顾与总结。下面,我就以王国维
为一个“个案”(case),进行一些研究。
根据许冠三《新史学九十年》[①]的划分,王国维、陈垣等人属于“考证学派”,傅斯
年、陈寅恪属于“史料学派”,胡适、顾颉刚等人属于“方法学派”(笔者按:当单列
顾颉刚为“古史辨派”或“疑古派”),李大钊、朱谦之、常乃惪、雷海宗、郭沫若、
翦伯赞、范文澜等人属于“史观学派”。在分析王国维之时,我将适当地联系其余诸人
做一些比较。
王国维(1877-1927),字静安,号观堂,浙江海宁人,中国近代学术史上的史学大师
,一生所涉及的学术领域很多,举凡文学、哲学、美学、教育学、古文字学、文献学以
及历史学的先秦史、秦汉史、魏晋南北朝史、蒙元史、西北史地等都有所涉猎和研究,
并且在如此众多的学术领域都做出了杰出的贡献,前人于此早已做过综合性的论述。故
而本文不做面面俱到的叙述与评论,只就他的治学特色和史学方法(尤其是“二重证据
法”)做一点分析与研究。
一
王国维的治学特色,可以从宏观和微观两个角度加以概括。先谈其在宏观上的表现:
王国维的治学特色在宏观上体现为:圆融中西学术而又为我所用,从事历史研究而又关
怀文化。
王国维之前的乾嘉学派的学者们,他们从事历史研究时更多的是“为考据而考据”,并
不做史学理论的梳理与阐释,也不敢表白他们对现实的关心,更谈不上文化上的终极关
怀(ultimate concern)的追求。在史学方法上,他们更多的是固守传统小学的研究路
数,如文字、音韵、训诂、版本、目录等。兼之他们囿于时代的局限,根本谈不上援引
西学和圆融中西学术。套用陈寅恪的话说,以乾嘉学派为代表的清儒“止于解释文句,
而不能讨论问题”,“但能依据文句各别解释,而不能综合贯通,成一有系统之论述”[
②]。就严格意义上的历史学而言,他们所从事的并不是真正的历史研究。
王国维所处的时代,是新旧史学交替嬗变的时代,是西学涌入中国国门的时代;就此而
言,任何学术研究上的固步自封者、驻足不前者,任何面对西学的闭关自守者、盲目拒
斥排外者,都将是时代的落伍者和残缺不全者。王国维曾至日本游学,接触和研究过西
学与新学,兼之他本人又通晓几门外语,而这些都是治学的利器。对于中学和西学,王
国维有着清醒而理性的认识。“异日发明光大我国之学术者,必在精通世界学术之人,
而不在一孔之陋儒”(《静安文集·奏定经学科大学文学科大学章程书后》)。如果不
对传统学术进行改造和革新,而一味坚持“思想上之事,中国自中国、西洋自西洋”的
顽固态度,将无助于传统学术的发展(《静安文集续编·去毒篇》)。但王国维并非尽
弃中学而盲从西学者,而是以我为主消化吸纳西学,力求圆融中西学术以为我所用,“
余谓中西二学,盛则俱盛,衰则俱衰。风气既开,互相推助,且居今日之世,讲今日之
学,未有西学不兴而中学能兴者,亦未有中学不兴而西学能兴者”(《国学丛刊·序》
)。他的《红楼梦评论》即是如此,而他后来所提出的“二重证据法”,更是基于他学
贯中西的学术素养。
王国维对于历史研究所取得的理性认识和所达到的理论高度,乾嘉学派的学者绝不可与
之同日而语。他结合乾嘉学派和西方资产阶级的实证论,提出“以事实决事实”的证史
理论[③],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本着实事求是的治学态度和研究精神的。对于中学与
西学的长处短处,王国维曾经做过比较与分析。他认为,中国的旧学问长于实践而短于
思辩,西方学术则长于抽象而精于分类,“对世界一切有形无形之事物,无往不用综括
(Generalization)及分析(Specification)之二法……故我中国有辩论而无名学,有
文学而无文法,足以见抽象与分类二者皆我国人之所不长,而我国学术尚未达自觉(sel
f consciousness)之地位也”(《静安文集·论新学语之输入》)。王国维对于新史学
的真谛和研究的目标,也有一番自己的见解,凡是对于研究对象能够运用抽象的思辩的
,就采用综括与分析两种方法,并使之贯穿到史学认识和研究中去,“求其原因,定其
理法”,“凡事物必尽其真,而道理必求其是,此科学之所有事也。而欲求认识之真与
道理之是者,不可不知事物道理之所以存在之由与其变迁之故,此史学之所有事也”(
《国学丛刊·序》)。如此而为,才算取得了学术上的“自觉地位”,才能符合近代新
史学的真谛和研究目标。
王国维研究历史,并非“为历史而历史”,他有自己的现实关怀与终极关怀,其中之一
即是藉历史研究以阐发中华民族文化的价值与意义,殷冀“能承续先哲将坠之业”,而
作为文化托命之人的王国维更是倍感“任重而道远”,所以他一生的学术研究与文化追
求都与此息息相关,“而在能开拓学术之区宇,补前修所未逮”,希望藉此“可以转移
一时之风气,而示来者以轨则也”[④]。所以王国维自沉而死,陈寅恪说是“文化神州
丧一身”[⑤]。郭沫若评价王国维,说他是“新史学的开山”[⑥],郭说不无道理。
二
王国维的治学特色,除以上宏观层面而外,在微观层面还有以下几个特点:
1、继承乾嘉学派,特别是晚清考据之学的严谨学风,谙熟古代文献典籍与文字、音韵、
训诂、版本、目录之学。
对于历史研究而言,这可以说是治学的利器与基础;但并非做完这一步工作之后就可以
算是万事大吉,离科学意义上的史学研究尚有极大的一段距离。王国维之超越于乾嘉学
派者,除下文论及的“二重证据法”外,他也注重从宏观的角度考察历史发展的大势和
历史发展的规律。
2、强调实证,摆脱传统经史之学的从文献到文献的研究方法,重视地下出土的古器物上
面的古文字资料,并能够有机地将这两方面的材料与学问结合起来治史,以地下的古文
字材料来补证文献史料。
王国维说,“古来新学问起,大都由于新发现”(《最近二三十年中国新发见之学问》
),王国维利用新材料新史料来治史是自觉的行为。1925年,王国维在清华国学研究院
讲授《古史新证》,正式提出“二重证据法”,“吾辈生于今日,幸于纸上之材料外,
更得地下之材料。由此种材料,我辈固得以据以补正纸上之材料,亦得证明古书之某部
分全为实录,即百家不雅驯之言亦不无表示一面之事实。此二重证据法,惟在今日始得
为之,虽古书之未得证明者,不能加以否定,而其已得证明者,不能不加以肯定,可断
言也”[⑦]。
王国维在此已经提出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即对于历史事实,最好还是“宁信其有,不
信其无”或“姑信其有,不信其无”,以留待日后验证;因而,“默证法”是不可靠的
。因为“默证法”认为,举凡未见于古书记载的,都是历史上不存在的。而以顾颉刚为
代表的“古史辨派”,几乎都是采取的这一种论证方法。他们浑然不觉该种论证方法在
逻辑推论上已经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随着出土文献的发现,许多被古史辨派证伪
的书籍及史事其实并不是伪的。有鉴于此,我们所能做的是坐下来,仔仔细细地研究出
土文献(第二重证据),审慎地与古书的记载相印证,切忌不可冒然下一个轻率的结论
;更不可重蹈“古史辨派”的覆辙,在逻辑论证上犯不可饶恕的错误。
3、注重“通识”,即在宏观的角度上对所研究的历史有通盘的把握与整体的了解。
陈寅恪治学,尤其注重“通识”,他曾说“国人治学,罕具通识”[⑧],而陈寅恪写论
文时,往往是“小处着手,大处着眼”,纵使是一个小问题,他往往也能于细微处发现
背后隐藏的实质性的大问题。只要我们仔细读一读陈寅恪的《金明馆丛稿初编》、《金
明馆丛稿二编》以及《寒柳堂集》中的论文,就可以发现陈寅恪治学的这一特点。至于
《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和《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则是建立在扎实的考证基础之上的
宏篇巨制。相较而言,王国维似乎是就事论事的考证多一些,高屋建瓴的史学专著和论
文少一些,但并非王国维不具备“通识”。《殷周制度论》(《观堂集林》卷十)可以
说是充分展示王国维“通识”的一篇论文。虽然其中的许多观点业已受到学术界的修正
和反驳,有些人甚至提出王国维撰写此篇有他背后的政治色彩,但这并不排斥它的学术
价值,我们并不能借此否认它是一篇宏篇巨制。又如《明堂寝庙通考》(《观堂集林》
卷三),根据吴彝盖、鬲攸从鼎等古器物铭文,参研历代经学家各种纷杂的说法,再提
出自己的见解,对古代统治阶级的建筑制度作了鲜明的阐述。《汉魏博士考》(《观堂
集林》卷四),可以说是一部汉代学术史的浓缩;《胡服考》(《观堂集林》卷二十二
)考察了胡服流入中国一千余年的历史;《金界壕考》(《观堂集林》卷十五)考察了
金代界壕工程的整个过程。在后三篇论文中,王国维都是抓住一个侧面,进而推断出重
大的历史事件;见微知著,以小见大,而此绝非乾嘉朴学的繁琐饾饤可比。王国维与陈
寅恪在此方面殊多可比性和一致性。其实,陈垣亦然。
三
王国维在史学方法上的建树,为人最最称道的恐怕莫过于“二重证据法”。
王国维的“二重证据法”之所以在当时的历史学界有如此巨大的影响与号召力,一则固
然与其凿破学术鸿蒙、开阔治学视野有关,二则更与其身体力行做出巨大而又令人信服
的史学研究有关。王国维所作的史学研究,或者可以一锤定音成为史学界公认的不易之
论,或者开启研究的新路数给后人提供一个解决问题的途径与方法。陈寅恪说王国维所
做的研究工作“足以转移一时之风气,而示来者以轨则”[⑨]。相较而言,以胡适等人
为代表的“科学派”虽然具备以上所言的第一要义,但在第二个层面上则相对逊色。换
言之,“科学派”更多的是“思想史”上的意义,而在“学术史”上的意义则远不如“
新考据派”。如王国维的《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续考》(《观堂集林》卷九
),是他研究古书古史、利用“二重证据法”的典范。二文对《史记·殷本纪》等古书
所载商代帝王世系,用甲骨文加以证明,并用甲骨文与《山海经》、《竹书纪年》、《
楚辞·天问》、《吕氏春秋》的记载互证,既补充了《殷本纪》的帝王世系,又证明古
书传说有一定的真实性。王国维用此“二重证据法”“达观二者之际,不屈旧以就新,
亦不屈新以从旧”,在互相比照中接近历史的真实。
至于“二重证据法”的特定而丰富的内涵,王国维只说出了其中的一个层面,即“纸上
之材料”与“地下之材料”两重证据的互证。陈寅恪在《王静安先生遗书序》中加以进
一步的归纳和总结,大致有以下三个方面,“其学术内容及治学方法,殆可举三目以概
括之者。一曰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凡属于考古学及上古史之作,如《
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及《鬼方昆夷玁狁考》等皆是也。二曰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
之旧籍互相补正。凡属于辽金元史事及边疆地理之作,如《萌古考》及《元朝秘史之主
亦儿坚考》等皆是也。三曰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凡属于文艺批评及小
说戏曲之作,如《红楼梦评论》及《宋元戏曲考》、《唐宋大曲考》等皆是也。”[⑩]
“二重证据法”之所以成为一种科学的考证方法,根本之处在于二重证据要出自不同的
观察,这是取得科学的研究成果的前提。
饶宗颐后来又提出“三重证据法”,即将王国维“地下之材料”分为无文字的实物和有
文字的材料,其中地下的有文字材料即是“第三重证据”。饶宗颐的工作只是王国维的
将“二重证据法”进一步细化,实际上并没有增加新的内容。叶舒宪后来提出的“第三
重证据”则是民族学或人类学材料。(笔者按:民族学或人类学材料最多只具有参考价
值,它所起的是辅助说明的作用,并不能构成真正的“第三重证据”。)其实当时王国
维践履“二重证据法”的,主要还是利用地下的有文字材料来研究历史。之后,一些研
究者充分利用地下的实物材料来研究历史,取得了一些颇为可观的成果,如张长寿的《
“墙柳”与“荒帷”》(刊于《文物》1992年第4期)。
在近代的中国,以顾颉刚为代表的疑古派,曾经甚嚣尘上,一时蔚为学术界的大宗和一
代史学风气;致使当时人以发现某某古书属于伪造为一大乐事,津津乐道,竞相传告,
学界人士也以此为无上殊荣。王国维“二重证据法”对于古史研究的意义,在于它立足
的是“建构”历史,而不是盲目地“怀疑”和“破坏”历史。相较而言,以顾颉刚等人
为代表的“古史辨派”,他们对于古史是“怀疑”和“破坏”有余而“建构”不足。切
不可混为一谈。
对于王国维与古史辨派的确切关系,我们尚不能作出十分肯定的回答。王国维曾经写过
一篇文章[11],引用秦公簋、齐侯镈等金文材料,证实夏禹之存在而非一条“大虫”,
可能就是针对“古史辨派”的。
对“古史辨派”的最好反击就是拿出证据来,尤其是不可改易的地下材料所提供的坚实
证据,让他们心服口服。以胡适等人为代表的“科学派”,所提出的一个口号就是“拿
证据来”,这实在是一个贴切的说法。而王国维所提出的“二重证据法”可以说是极好
的研究方向和途径,是对古史研究的一个极大贡献。对于当时的王国维而言,他实际上
所加以使用的还是地下的文字材料;至于充分使用考古学的成就来建构中国古史,尚有
极为遥远的一段距离。吾辈较王国维更为有幸的是,当今中国的考古学已经大为发展,
我们完全可以充分利用这一笔丰厚的财产,来建构我们时代所需要的古史。所以杜正胜
说,离开考古几无古史可言,将来杰出的古代史研究恐怕非建筑在考古学之上不可,而
利用考古学来解释整个古代社会的第三个阶段似乎就在眼前,就要来临[12];李学勤力
加倡导并明言,研究古史要结合文献研究与考古研究,以此来探索古史、建构古史,这
是“疑古”时代所不能做到的,如此而为,我们就能走出“疑古”时代而进入“释古”
时代[13]。
考古学之于历史研究的意义之重大,可以说是毋庸置疑,这一点恐怕是研究者们的共识
与常识。有志于古史研究者,他们都在做这一方面的工作,如李玄伯、徐旭生、张光直
、杜正胜、苏秉琦、张忠培、李学勤等人。
考古学与历史学相结合,大致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加以努力:
1、在地层学和年代学上确定考古遗址的先后次序与确切年代。连最基础的层位与年代都
搞不清楚,进一步的历史研究就成为空中楼阁。随着考古学技术手段的进步与发展,这
一方面的难题将会得到逐步的解决,考古学将会给历史学提供一个较为满意的答复和一
份较为理想的地下材料。
2、从考古类型学上确定考古遗址的特定内涵。考古发现的遗物是死的,但研究者是活的
,研究者可以让遗物“说话”,但研究者的“所说”应当是遗物的“本欲所说”,并不
是研究者的“自言自语”,更不是研究者的“胡言乱语”。“所说”与“本欲所说”的
关系,颇有点像西方语言学上“所指”与“能指”的关系。苏秉琦有一个形象的比喻,
说考古学的工作就是把埋在地下的无字“地书”打开,并将其分出“篇目”与“章节”
来[14]。
3、确定考古学文化的族属。确定考古学文化的族属具有相当大的困难,但并非不可能。
杜正胜在《考古学与中国古代史研究》中提到,谨慎的考古学家建议先对各地考古学文
化的内涵、特征、时间源流与空间交流梳理清楚,不要急于比傅文献记载的民族。李学
勤说,“考古学发现的东西,当然是物质的,但很多都是反映精神的”[15]。因而仅仅
从器物形态学上对考古学文化进行研究是远远不够的,还必须拓宽视野进行多学科的综
合性的研究。就此而言,使用民族学来研究考古学问题的“民族考古学”(ethno-archa
eology)可以与此互相发明。在西方,民族考古学开始形成于1961年。在中国,林沄于1
989年在《考古学文化研究的回顾与展望》(《辽海文物学刊》1989年第2期)中业已谈
及这一方面的问题;林沄在后来的《几点感想》(《北方文物》1994年第2期)中正式提
出“民族考古学”。汪宁生一直致力于民族考古学的研究[16]。
4、物质文化与精神文化并重。对于考古发现而言,它所展示的绝非仅仅是一些死板的器
物的排列,它有着丰富的精神内涵;而要揭示它的物质文化与精神文化的内涵,若不谙
熟地上的文献典籍、不具备良好的多学科的修养,显然是勉为其难。
5、微观研究与宏观研究并重。微观研究与宏观研究,历来是密不可分,并且二者是一个
多次交往的双向过程。苏秉琦提出“考古学文化的区、系、类型”,可以说是极具远见
卓识的,是对中国考古学的一个极大贡献[17]。又如张忠培对中国北方考古的研究,即
兼顾微观研究与宏观研究[18]。目前为中国考古学界所称道的“聚落考古学”(settlem
ent archaeology),其研究的路数可以说是对微观区域进行综合研究的一个典范;而年
鉴学派所倡导的“总体史”的研究,就是微观研究与宏观研究相结合的最好范式。
6、文献研究与考古研究紧密结合,二者之中的任何一者都不可偏废,更不可断然加以割
裂。文献与考古的关系,一如鸟之双翼、车之两轮。王国维的“二重证据法”的实质与
要义即在此,而王国维践履他的“二重证据法”,亦是如此。但是在当今中国,历史学
和考古学有脱钩的嫌疑和倾向。搞考古学的人认为搞历史学的人连考古报告都看不懂,
更谈不上充分利用考古发现及其研究成果;而搞历史学的人则认为搞考古学的人轻视文
献材料,并且时不时地想推翻文献材料。这种做法不可取。王国维当年提出“二重证据
法”时,丝毫也没有因此而贬低地上传世文献价值的用意。对于地上的传世文献,王国
维有很正确的认识,“上古之事,传说与史实混而不分,史实之中固不免有所缘饰,与
传说无异,而传说之中往往有事实之素地”(《古史新证》“总论”)。即使是像诸如
《世本》、《五帝德》等这样不雅驯的史料和像《山海经》、《楚辞》这样的诗文,王
国维认为只要运用得当,它们都有助于发现真实的历史。陈寅恪后来所提出的“诗文证
史”,可以说是沿袭了并发展了王国维的研究路数。
7、东西比较,中西结合,进行多层面、多学科的总体研究。在当今世界,与西方学术界
进行交流已是势所必然;更何况,西方考古学的理论与方法已经发展得较为成熟,取长
补短发展自我乃明智之举;在考古研究与历史研究中,联系中外情况做一些世界性的比
较研究,将大有裨益于学术研究的推进与发展。进行多层面、多学科的总体研究,也是
建构中国历史学、发展中国考古学的必然要求。聚落考古学的研究可以说是一个较好的
表率。法国年鉴学派是力倡进行多学科的“总体史”的研究。王国维曾经设想,研究史
学必须具备以下学科的基本知识:(1)中国史,(2)东洋史,(3)西洋史,(4)哲学概论,(
5)历史哲学,(6)年代学,(7)比较语言学,(8)比较神话学,(9)社会学,(10)人类学,(
11)教育学,(12)外国文学(《静安文集续编·奏定经学科大学文学科大学章程书后》)
。对于中国历史研究而言,我们所需要的学科远远不止这一些。布罗代尔在《长时段:
历史和社会科学》中专门提到经济学、民族学、人类学、社会学、心理学、语言学、人
口学、地理学、社会数学或统计学等[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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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许冠三:《新史学九十年》,长沙:岳麓书社,2003年。
[②] 陈寅恪:《陈垣元西域人华化考序》,《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
80年,第238—239页。
[③] 王国维:《再与林博士论洛诰书》,《观堂集林》卷一,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
。
[④] 陈寅恪:《王静安先生遗书序》,《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
,第219页。
[⑤] 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诗》,《吴宓与陈寅恪》,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2
年,第48页。
[⑥] 郭沫若:《鲁迅与王国维》,《沫若文集》第十二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
59年,第537页。
[⑦] 王国维:《古史新证——王国维最后的讲义》,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4年,
第2—3页。
[⑧] 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36页。
[⑨] 陈寅恪:《王静安先生遗书序》,《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
,第219页。
[⑩] 陈寅恪:《金明馆丛稿初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19页。
[11] 王国维:《古史新证——王国维最后的讲义》第二章,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
94年,第2—3页。
[12] 杜正胜:《考古学与中国古代史研究》,《考古》,1992年第4期。
[13] 李学勤:《走出疑古时代》,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1—21页。
[14] 苏秉琦:《地层学与器物形态学》,《苏秉琦考古学论述选集》,北京:文物出版
社,1984年,第249—257页。
[15] 李学勤:《走出疑古时代》,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2页。
[16] 汪宁生:《民族考古学论丛》,北京:文物出版社,1989年。
[17] 苏秉琦:《华人·龙的传人·中国人考古寻根记》,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1994
年。
[18] 张忠培:《中国北方考古文集》,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
[19] [法]布罗代尔著 顾良、张智君译:《资本主义论丛》,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
1997年,第175页。
1997.12.25—28初稿
2004.4.13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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