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钱文忠约在上海书城边上某宾馆,相比他常去的四季酒店,“这里的咖啡厅很差,比不上四季”,他随便叫了一杯咖啡,随后又点了一杯冰可乐。面前有几本书翻开着,“最近作研究要看的”,一支万宝龙笔搁在其间,很是惹眼。
第二天他就要去北京,一个月一次“录制《百家讲坛》的节目”。在他“嘴”上,玄奘既非小说《西游记》中那个懦弱的唐僧,更不是《大话西游》中那个唠叨的师傅,“玄奘取经之路,是一条由信念、坚持和智慧浇铸而成的求知之路”。节目从今年2月开始在央视播出,作为第一位登上《百家讲坛》的上海学者,钱文忠的表现不温不火,不急不躁,“《百家讲坛》的内容与我现在研究的中印交流史有明显的关联性,这是‘题中应有之义’,并没有额外占用我很多时间。”
今春开始,沪上传媒开始追踪这位略显神秘的学者,试图揭秘“《百家讲坛》首位上海名嘴”。而在几年前,他的“玩物哲学”已经引起《名牌》等杂志的注意,在复旦大学的教授中,他是一个特别的身影,以宝玑、大卫·杜夫、LV等名牌定义生活,“我喜欢它们精致雅洁,让我有称心如意的惬意感觉。”
采访前,照例收到钱文忠的短信:“稿子我要看过,您可以删,但不能加和改。”他说“你们媒体可怕”,反复关照“别太关注我”,还不时反问“干吗要采访我”却也无意坚决拒绝,提出约请,便爽快答应,由司机驾车送来。世面上流传了很多关于他的传闻,有些玄乎有些不敬,更因为上了《百家讲坛》,争议随之而来。对于如此诸种,他依旧一副严肃但可爱的表情,富态的脸上目光瞥来瞥去:“好多媒体乱写,我也不去多说。”采访过程中,他一再询问记者来自哪个学校、所学为何,冷不丁冒出一句:“你写这么多,你累不累呀!”
“教授玩家”钱文忠,在众人印象中是一个游走于学院与社会之间,轻松来去,决不让自己“累”的人。传说中,这位无锡钱家后人、中国仅有的几位梵文巴利文学者之一不常在学校出没,却常有有趣的段子在学生中流传;他的好朋友毛尖调侃他:“你如果电话打到市中心钱公馆,他可能刚回到浦东的行宫,再说,手头总有几个公司要他亲自料理,有几个拍卖行要光顾,还得在复旦上几门课,在北京主持几个研究所。”常常,看他一手搂着一包文件,顶在微挺的小肚子上,另一只手将手机拨通,司机便立即前来,旋即消失在跟前,怪不得毛尖还说他“神龙见首不见尾”。
接下来的事实便不是“传说”了:钱文忠是北大青鸟环宇独立非执行董事,但他要澄清:“独立董事不能拥有上市公司股权,这是常识。”他还是上海一家医疗器械公司的董事长和法人代表,不过“平时不太花时间管理,有一套严格的制度在运行,哪怕高层管理人员,一年也未必见得到我一次。我严格要求他们合法经营,如此而已”。他确实很忙,时间都用在会友聊天逛书店上,“有很多朋友,隔几天就有外地朋友来”。书房200多个平方米,晚间用于看书,做批注写札记乃至写信都用毛笔,所以有此传言:钱文忠每天晚上抄书。
“我没这么神秘。”钱文忠反复强调。当年届百岁的季羡林仍在病榻上坚持写作,1984年梵文巴利文班中唯一一名依然以此为志业的学生钱文忠,在复旦大学校园内,每年开设梵文巴利文课,“以待来者”。当年,他甫入大学便开始写作论文,大二便在《北京大学学刊》这样高规格的学术刊物上发表论文,诸多师长给予厚望,如今却未有一本专著问世,“真的可惜”。话题从他的经历,逐渐转向学术与时代这样宏大的问题。
《第一财经日报》:你是无锡钱家后人,这个家族曾经出过钱穆、钱钟书那样的学者,这对你是否有一定影响?
钱文忠:没有任何特别,我和他们的关系和大家一样,完全不会多什么。
我们家家教很严,有点老家庭的遗风吧。行为举止,包括吃相、站相、坐相啊,有很多规矩。
但恰恰在知性方面,我父母是一种非常开明的态度。这是两个极端,一个极端是你怎么对待长辈、怎么与人交往,有严格的要求;但在对知识的追求方面,我认为我的父母没有设定任何界限。
他们这一代人比较坎坷,很多都将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但我们这一代人的父母对待孩子和现在的父母不太一样。现在的父母希望孩子出人头地,而我们的父母更多希望他们的孩子不要遭受他们所受的苦难,如果你自己能够自立、能够平稳度过一生就很不错。所以,他们对我们的期望是一种类似于封闭的期望,希望你安全,而安全在当时就意味着封闭。
所以回过头想想,当时我们自己所做的事情,包括看书,都是趋向内在的。我平常的爱好主要是看书,从初中开始就买很多书。我买一些大人看的书,外国古典作品,不大看小孩子看的书。
《第一财经日报》:在与季羡林先生通信之前,你是否已经对印度文化有所了解?
钱文忠:当时关于印度文化的书不少,都是从俄文翻译过来的古代东方史、古代印度史等。
在此之前我已经对印度文化有特别的兴趣。当然,也不止对印度文化,我对那种稀奇古怪、离自己特别遥远的东西,一直有一种特别的兴趣。而且,从时间和空间的角度离我们越远越好。第二,我很早就有这种观念:学的东西一定要是自己真心喜爱的东西,而与现实社会中各种谋生手段、各种能带来世俗利益的东西最好离远一点。当然,古印度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第一财经日报》:1984年你所在的梵文巴利文班,除你之外都转行了,是否觉得可惜?
钱文忠:我们班很多人转行了,还有考空姐的、退学的。其实真的可惜。
梵文巴利文班上一次招生在1960年,这批学生毕业是1965年,他们经历了“文革”,在研究上还是往前走的。我觉得其中有问题:他们这一代学者,条件没有我们现在好,为什么能够做出那么多学术贡献?我们八十年代的学生,条件比他们好,为何全军覆没?我觉得主要的原因,是因为这是一个世俗的年代,它到底配不配有神秘的、超越的、本身没有任何实际效益的学问?
也就是说,学术和它的时代的关系,很复杂,“牛皮上长不出猪鬃”,鸡身上也长不出孔雀的翎毛。有些学问,可能一等几十年。季羡林先生、汤一介先生、中国社会科学院的黄宝生先生等,都曾对我给予很大希望,我也自诩不低,但为什么做不到?你能说这是我个人的问题吗?
《第一财经日报》:现代大学教育是否很难再培育基础学科的研究者?
钱文忠:像梵文巴利文这种专业的学者,并非一个现代大学体制能够培养。人文学科和现在这种大学体制好像存在着非常内在的紧张和冲突。它是非常个人化的、师徒传授的模式,它不可能批量生产,而这些学科也不需要很多人。我一直讲“守先待后”,守住前面传给我的,等待来者。守先我做到了,待后就很难说了,有太多不可知因素。
目前我还在坚守我的学问。在复旦,每年我都开梵文巴利文课。实际上我就是在等待。
一个人不可能将梵文巴利文研究当作终身职业,它只能是思想家马克思·韦伯所说的“志业”。大学教师是我的职业,梵文研究和印度学研究是我的志业。其中有很多区分。
《第一财经日报》:在这样的环境下,你自己是否能静下心来做学问?
钱文忠:我觉得还可以。我现在是不急不忙、慢悠悠地在做。我不需要梵文巴利文研究帮助我评职称。我大概是复旦大学很少的没有申请过任何科研经费和课题的老师。我从不期望这个志业能给我的职业带来什么好处。
《第一财经日报》:比较好的物质条件,确实给你的研究带来某种保障?
钱文忠:我想这是一种基础,陈寅恪也说过,你要自由,要独立,要有尊严,经济基础必不可少。
《第一财经日报》:在学术与生意之间,你更看重哪个?
钱文忠:学者和社会人两种身份,我想,社会人的角色是完全支持我的校园生活的。对我来说,我宁愿牺牲我的物质、我的时间,甚至牺牲身体的健康,但我绝不愿意牺牲我的志业,我绝不出卖我的志业。我能够走到今天,这个信念始终在支撑我。只有这样,才能保持一种独立性,保持一个自由的空间。我觉得我的社会人角色,对我作为校园人的角色是一种养护关系。我愿意用左手挣的钱养护我右手的事业,而我的左手不会对我的右手提出任何回报的要求。
我觉得这是一种牺牲。也许有人会讲:你可以两只手做学问啊!但我想这个问题是很可笑的,你会牺牲更多。
第一财经日报 罗敏
钱文忠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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