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于富而好文的家庭中
我生于中原大地,河南省滑县南尖庄。父亲聂芝轩,母亲李玉兰。
我是1921年旧历2月27日出生的,是兄弟姊妹中年龄最小的一个。我母亲生了8个孩子。第一个是男孩,夭折了。然后是大哥聂真,二哥聂元赏(已故),三哥聂元昂(聂季超),四哥聂元典(聂金声),大姐聂元质,二姐聂元素。我原先叫聂元碧,也曾经叫聂元子。后来好多人说元子像日本人的名字,甚至由此说我长得也像日本姑娘,我就改名为聂元梓。是在抗战时期在延安学习的时候改的。这其中隐含着当时的时代背景,就是因为对于正在进行侵华战争的日本帝国主义的仇恨,避免一切有可能导致与日本有关的联想。
我们的村子在平原上,辽阔的原野,郁郁葱葱,满目生机。一片一片的庄稼地里,棉花、小麦、玉米、芝麻都在尽情地吮吸着大地的乳汁,地头路边的野花蓬蓬勃勃地开放,天然一幅美丽的图画。村庄呢,就像唐诗里写的那样,绿树村边阖,青山郭外斜,站在平原上,都看不到村庄,看到的都是一片一片的绿荫,是高大的树木,笔挺的白杨,茂密的槐树、椿树、楝树,村庄就掩映在这无边的绿色中。还有房前屋后的桃树枣树杏子树,一个个村子就藏在这浓荫掩映的树后面。一到春天,桃红李白,椿树开黄花,楝树开紫花,花香扑鼻...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样子,我都多少年没有回过家乡了!
我们家原来是地主,在当地是比较富裕的,几代人都是读书出身,是有文化的家庭。我的一家又是一个革命家庭。在大革命风起云涌的年代,在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的战火燃烧到中原大地的时候,我们一家人,我的父亲母亲和兄弟姐妹全都参加了革命,走上抗日救国、为人民大众求解放的艰难而又辉煌的道路。过去长期地宣传,只有贫下中农和工人是最革命的,对知识分子则总是充满了偏见和歧视。其实,在中国革命的历史上,最早地传播革命思想和自觉地投身革命的,大都是知识分子。他们有文化,眼界开阔,接受新思想新观念快,能够为了精神的追求放弃个人的身份、地位和物质享受,而且,革命意志最坚决,斗争艺术和智慧也高明许多。我虽然说读书不多,但是,也在哥哥姐姐们的熏陶和影响下,在非常幼小的时候就投身于革命队伍,踏上风风雨雨的人生道路。
新潮的乡村绅士
古人说,太上医国,其次医人,再次医病。对于做人来说,最高的标尺是能够拯救国家的兴亡,解除民族的苦难;次一等的,才是保障人们的身心健康,让他们积极地投入生活;第三等的医生,则只能治疗某些疾病,医术有限得很了。我的家庭,曾经是祖传的医生世家,而且,我父亲对中医的造诣很高,在当地很有名气,后来,在大时代的召唤下,才献身于救国救民的伟大事业。
我的父亲名叫聂廷俊,字芝轩。我的母亲李玉兰是家庭妇女。再往上数,我祖父和曾祖父都是当地很有名的中医,医术高,医德也好。有一个曾祖父在当地最有名,人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聂二别”,就是说他性格很让人别扭,和常情常理别着一股劲儿。为什么呢?他是当地特别好的中医,名气很响,经常地,请他去看病的马车在门口排了一大溜儿。救病如救火,为了讨他的欢喜,让病人先得到他的治疗,不熟悉的人们就免不了恭维他,奉承他,给他戴高帽子。天底下谁不爱听好话受吹捧?他就不这样。谁恭维他,越恭维他,他就把人家放到最后。那些有钱有势的人,想用重金打动他,让他先给自己家人看病,他也是不为所动。他总是按照自己的选择,给他愿意去治疗的人先看病。他到这一家去看病,后边就跟了几辆车,那些求他看病的人跟着他一块儿走,都排队跟着他,浩浩荡荡地一个车队。那时候乡村里都是马车,人喊马嘶的,很壮观,也很独特。因此,人们有病没病,都要对他礼让三分,捧着他,敬着他,可他就是这种性格,别着劲,他觉得他就是普通人,不必太把他抬举得过高,那样反而不舒服。人们送他个外号,聂二别。我自己的祖父和父亲也是很有名的中医,他们的事业是我二哥聂元赏继承的,家学渊源,我二哥也是出色的中医。他在天津解放军二五九医院搞血液学,研究治疗白血病。后来到四川去支援三线建设,跟随医院搬到了大西南。他在医院里很有地位,医术高明,善于钻研,受到人们的尊重。但是他死的时候很惨,没有住进医院,他自己是大夫,却没有大夫给他治病,悲哀地死去。
当时的医生,都是既行医又开药店的。我父亲在家里开了一个中药店,自己坐堂行医。我家的药店,药品相当齐全,其中有许多珍贵的中药材,数十里地的乡亲们都常来我家看病抓药。我小的时候,常到我家的药店去玩儿,看到店里有许多各式各样的小瓶子装着药面和药丸。不过,我那时感兴趣的,是可以当作小食品解馋的肉桂、桂元肉,常向大人们要着吃。
我父亲的思想是很新潮的。父亲是一个师范学校的毕业生。在本世纪初的农村,这是很高的教育程度了。从哪里毕业的,我知道得不准确。因为我离家较早,很早就跟着二姐离开了南尖庄,年纪小,对于一些事情不是很清楚。我就是记得,看到过他上学时画的画儿。在我的印象里,父亲很注意国家大事,祖父就这一个儿子,生活条件很优越,家里有不少土地,有三四个院子,有一大片树林园子。我父亲在行医的同时,还经营自家的土地,也到县城去经商(卖自家生产的棉花、麦子等),在村子里和城里都有房子。
我父亲思想非常开放,关心时事,关心国家大事,很早就开始订报纸,接受新思潮。乡村里很闭塞,全村就他一个人订报纸,邮局都不给他往村子里送,要是换了别人,也许就会放弃,不订报了。可是,我父亲读报心切,他就买一辆自行车(那时自行车在乡村里可是稀罕物),让家里的伙计骑到镇上去取报纸。后来我的年纪稍微大一点儿,我也学会了骑车。那个年代,农村里女孩子会骑车的为数很少。
本来,中原大地,是传统文化积淀最深的地方,孔孟之道,礼义之邦,再加上我们是一个大家族,家里非常封建,女孩子从小就都要缠脚。虽然说,我出生的时候已经是20年代初期,在北京和上海,新文化运动轰轰烈烈,中国共产党就在这一年成立,可是,在滑县一带,女孩子们还是照老祖宗的法子,照样在哭哭啼啼中把脚缠成一个小粽子,谁要是不把脚裹得又小又尖,就担心长大了嫁不出去。当时,女孩子不但要缠脚,还得在家中做活纺线,不准随便上街,更不能同男孩子一样上学,认为这是男女混杂,破坏了礼习。我和我的姐姐、嫂嫂们算是幸运的,当时一听到县妇女协会宣传男女平等,宣传不让裹脚,我父亲就响应了这样的新思潮,即刻让我的姐姐和嫂嫂们不再缠脚,并且让我的姐姐和嫂嫂们和我哥哥一样都到城里去上学。这在当时的农村是很少有的,就是男孩子上学也是少有的。
母亲说,“路是弯的,理是直的”
还应该讲一讲我的母亲。我母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她虽然是生长在乡村,但是,因为受家庭的影响,她胸怀非常宽大,为人非常热情。再有一点,她天赋很好,遇到紧急事情的时候,她非常沉着,能够从容应付。我父亲呢,一到这种时候,就慌了神了,精神就紧张得不得了,常常是我母亲帮他支撑局面。我记得我母亲的一句话:“路是弯的,理是直的。”这句话给我印象很深,人总是要相信真理啊!
我们家的经济状况,在当地是非常好的,可是,我母亲非常勤劳,除了管家里的一摊子事,还下地参加农业劳动。我们家有一、二百亩土地,都是我父亲在经营。在农忙的时候,我母亲和嫂嫂们还下地去拾麦子。到了秋天,有时候嫂嫂们也下地去摘棉花。我从小就常常跟随母亲一块儿下地干活儿。我母亲对我说,我下地劳动的收获全都归我自己,拾了麦子或者摘了棉花,要让我父亲给我付工钱,母亲就给我攒起来,家乡话叫作“攒体己”,留着给我买花衣服穿。我下地干活,就更有积极性了。
备受宠爱的“聂四少爷”
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又是个女孩,哥哥姐姐们都比我年长得多,所以什么事情他们都谦让着我。父亲母亲也因为我是最小的女孩子,最喜欢我了,总是宠着我,娇惯着我。再加上父亲积极地接受新文化运动的影响,给我的成长提供了一个宽松的环境。
这样,我在家里从小就是个“解放派”,备受宠爱。我父亲出门办事,做买卖,赶集,进城去,从村里的家到城里的家,经常都带我去。在这样的条件下,我从小就见了不少世面,接触社会的面比较广。我们那里很封建,女孩子要裹脚,又不准随便出门,人家看见我跟着父亲到处走,我那时候剪着短发,穿着小长袍,男孩女孩分不清,有的人就把我认成“聂四少爷”,说“四少爷有没有媳妇了?给他说一个吧。”
我姐姐喜欢说我从小就没有受到封建主义的约束。小时候就没有约束,敢和男孩子们一块儿玩耍,男孩女孩我都玩得来。有时候是我父亲带着我到城里呀,赶集呀,见见世面。这样,我就有很多机会在外面。
那时候我和小伙伴们一起玩耍,就学会了游泳。我和男孩子们一块儿爬墙头,上树,一块儿到田野里去铲草喂牛,别的孩子是为了帮助家里大人干活,我是因为好玩儿,我父母亲也不限制我。我们把草铲回来,在村边的水坑里淘洗一下,洗干净了,然后再背回家,牛才能吃,要不草上带着土,牛不吃。在水坑南方叫水塘,我们那里没有河,就是有水坑里洗草,大热天,男孩子们洗完草,就下水坑去玩水,我就呆在水边上。他们就叫我,“三姑,三姑,”我们家在村子里辈份大,同年龄的人甚至比我大好多岁的人都管我叫“三姑”“你下来下来,到水里来,我们帮你。”我忍不住好奇心,就下水了。和我玩的女孩子们呢,她们都不敢下水,因为她们还缠着脚呢,她们看我游水,也很羡慕我。游泳这种事情,关键是胆子大,敢扑腾,不怕喝水,我就是这样,胆子大,三学两学,听男孩子们一点拨,就学会了。从水里出来,衣服都是湿淋淋的,就站在打麦场上晒,天气炎热,骄阳似火,连晒带蒸的,一会儿衣服就干了,然后才回家。
我下水游泳的次数多了,时间长了,家里边就知道了,我母亲说,你一个女孩子家的,不能像野小子一样疯跑疯玩,不让我跟男孩子们一块儿下水。我母亲不让我去,我就偷跑着去。我在前面跑,她就在后面追赶。她在后边追也追不上,她是小脚,跑得慢,等她到了水边,我就已经“扑通扑通”地下水了。母女二人,一个在水里,一个在水边,我就和她讲条件。我说,你要让我游,我就在水边上浅的地方游,你要不让我游,我就到水深的地方去游。一边说我就一边往水里缩身子,往水里蹲,其实还是在水浅的地方,诚心吓唬我母亲,你看水深了水深了,人也就蹲下去,水一直淹到我脖子深了。我母亲一着急,只能妥协,好了好了,你就在水浅的地方游吧。这样一次两次地,我的游泳就合法了。
总也毕业不了的“大学生”
我父亲送大哥聂真到北京上学,上的是中法大学,那时候,中法大学的毕业生都是要到法国去继续留学读书的。我父亲想让他在北京读书毕业以后出国留洋。可是这个学生老不毕业,老是跟家里要钱,后来才知道,他在学校里接受了马克思列宁主义,参加了共产党,他的大学早就毕业了,就留在北京做党的地下工作,用父亲的钱支持同志们搞革命。
聂真走上了革命的道路,给我们家的兄弟姐妹开了一个头。
我哥哥聂真在北京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这就势必影响到弟弟妹妹们的人生道路。他经常写信回来,或者在放假的时候回家中来,给我们讲革命道理,讲苏维埃社会主义国家的奇迹。不但是我们兄弟姐妹都受到他的开导,参加了革命,连我父亲这样的乡村绅士都接受了我哥哥的革命动员。我哥哥说,到将来实现了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你不要怕没收你的土地,没收你的房子,到那个时候,没有穷人了,穷人都富裕了,人人都比你现在富裕,都比你现在的生活好,你还怕什么?另一方面,我父亲一向都是看报纸,关心国家命运的,报纸上讲,蒋介石国民党对日本人的侵略不抵抗,反而一味地打内战,这令他非常反感。国民党的报纸上经常说在这里消灭了多少红军,在那里消灭了多少红军,这种宣传太多了,就产生了反作用。我父亲说,今天在江西消灭几万红军,明天在湖北消灭几万红军,加在一起,消灭的红军有多少?那比红军加在一起的总数都要多出许多,根本无法让人相信嘛!这样,他对蒋介石失望了,很容易就会倾向于共产党。加上我哥哥的宣传,他从同情到支持,从支持到直接参加革命工作。
在这样的家庭中成长,我还在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读书识字,就半懂不懂地知道了国民党和共产党。
我上学是从5岁开始的。聂真是家里给说的一个媳妇,我很小的时候,他们就结婚了。我嫂子长得挺漂亮,就是识字不多,我父亲就让她上学。这也是考虑到,我哥哥是在外面读书上大学的,要是媳妇没有文化,他们的家庭怎么能够维持?当时没有成人学校,就是上县里的妇女协会办的妇女识字班,我就和她作伴,跟着她去上学。我也上的是妇女识字班,认了不少字,能看小人书(连环画)。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聂真带回来的一本孙中山的故事的小人书,讲孙中山怎么样反封建,剪辫子,怎么样破除迷信,打庙里的泥胎神像,破除迷信,反对崇拜鬼神。这给我的印象极深刻,直到现在,我回忆起来,孙中山到庙宇里打神像泥胎的画面还历历在目。我小的时候最怕鬼了,可是,又和许多小孩子一样,最爱听鬼的故事。可是,当我读了孙中山反鬼神破除迷信的故事以后,我非常地敬佩他,我认为孙中山最勇敢了,他敢一个人到有许多泥胎的庙宇里去,并且把这些泥胎都打倒了,事后也确实没有鬼神出来纠缠他报复他。从此我就非常地佩服孙中山,不再相信有鬼,不过,在相当长的时间里,直到我参加革命前夕,我还是怕“鬼”,不敢一个人单独地住在一间房子里。
我小时候,印象深的事情,一个是孙中山,打北洋军阀,一个是共产党,共产党是为穷人的,国民党是剥削穷人的。这些连农村里的大人们也未必了解的事情,我很早就知道。还有蓝衣社,我们那里叫“老法”,法西斯,比方说我上学回来了,看到警察查户口,就喊“老法来了,快点儿藏东西。”我想着,上学长大,就是要像我哥哥那样当共产党。后来到了山西,参加了工作,就觉得我生来就是党的人,生也是为党生的,死也要为党死。也不怕死,觉得死很自然,一家人都是不怕死的。没有害怕的。以后在前方工作也是不害怕的。
从1927年起,大哥聂真就在滑县从事革命工作。他在县城工作,常回我们在县城里的家。三哥、四哥和二姐都在城里上中学,聂真就给他们带一些革命书籍回来,教育引导他们接受革命道理。我这时已经不再同大嫂一道上识字班了,自己独立地到县城的十五小学读书。我虽然还不是大哥的“工作对象”,但是耳濡目染地,似懂非懂地听了不少有关共产党闹革命的情况。聂真还把一些共产党员都带到我家里,管吃管住管医疗,把我们家变成了党的联络站。当时有个冷楚,夫妇两个,住在我们家,整天上医院去看病,回来带很多打针的药水瓶子。我那时候对什么都感到新鲜,小孩子看着针瓶,里面是透明的液体,在阳光下闪闪烁烁,映出了七彩光环,色彩很迷人。因此,这件事也就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中了。
当时,我大哥是共产党,但是他的名字在国民党滑县党部也有登记。国共合作时期,很多共产党员都是参加了国民党的。这时候我就懂得了共产党,听说了唯物辩证法。我知道了共产党是为穷人谋福利的,国民党是剥削穷人的。就知道这两条。我也听我大哥讲苏联的故事,讲个人牺牲保护组织保护同志的故事。老听他们在一起讲唯物辩证法,而且是偷偷摸摸地讲聂真很有革命警惕性,他总是把弟弟妹妹们召集起来,非常谨慎地对他们进行革命教育,还一再强调要保密。看着他们那隐秘的神态,还以为他们在一起讲鬼故事。鬼当然是可怕的,那么,唯物辩证法也是可怕的了。因此,我和小孩子们玩的时候,小孩子都有怕鬼的游戏,我就大叫:“不行了不行了,唯物辩证法来了,快跑吧!”把小伙伴们都吓得四处乱逃。
以后形势转变了,蒋介石国民党背叛了革命,向昔日的盟友共产党人举起了屠刀。我大哥被通缉,他机灵得很,跑掉了,剩下我三哥、二姐在家里,还经常有敌人到村子里来。我上学回家,看到警察来了,我就赶快跑回去,让他们赶快把书藏起来,有时候来不及,就藏在院子的隔墙底下,把书就藏在“猫道眼”里。我们那里的建筑,在墙下面都留个洞,让猫出入的,叫猫道眼。
这个时期,国民党反动派为了逮捕聂真,为了查出我们家保存的共产党的书籍,或者其他共产党人的线索,经常是在夜半更深的时候,派警察到家里来查户口,家里每个人都必须起来站着让他们搜查,只有我年龄小,还躺在床上睡觉,但警察还要掀掀被子看个究竟。三番五次地,半夜里被敌人突然闯到家中,我初次领受了白色恐怖的滋味。
享受钢丝床待遇的好学生
我读书读到小学毕业的时候,本来是想继续读中学的,没有想到,家里出事了。
我四哥到保定上育德中学,参加共青团,被捕了。那时他还不是共产党员。他被捕时的年龄很小,才十四五岁。四哥被捕以后,我高小已经毕业,我父亲觉得孩子们外出上学,一个个都成了共产党,成了社会的危险分子,就不许我到外边读书了。父亲说,你现在高小毕业,已经是个女秀才了,读了不少书,不要再到外面上学了。要是还想学习,就在家里请个老先生教你吧。当时我12岁。那时候,乡村里普遍地没有文化,对于现代教育的理解,都是折算成科举制度下的功名的,高小毕业就相当于秀才了。但是,我人小心不小,知道了外面的世界天高地阔,我就不同意在家里呆着,要到外面去闯世界。
我大姐有一阵是在豫北一带做地下工作,回家住了一段时间。我和她谈了,我不愿意在家里呆着,向她求援。她也不同意我在家里呆着。商量来商量去,有一天,我大姐就带我从家里出走,没有跟父母亲打招呼,就领我走了,更没有跟家里说,准备让我到开封去上学。她就给我介绍了两个关系。一个是付晓白,一个是殷馥亭。他们两个都是地下党员。他们都到我家里去过。殷馥亭是在开封省立女中当老师,付晓白也是在开封什么学校教书。我们来到新乡付晓白家里,大姐把我交给付晓白。然后我大姐就走了,出去工作了。付晓白又把我带到开封省立女中,交给殷馥亭。殷馥亭说省立女中党组织没有北仓女子中学强,因此他让我到北仓女中学习,找一个叫赵新华的高三学生,赵新华也是个地下党员。
这样,我就投考北仓女子中学。我没有考上初中,就上了北仓女中的预备班。当时共产党活动最厉害的就是北仓女中,学习成绩最好的也是北仓女中,比开封的省立女中讲课讲得好。我先上预备班,然后到了暑假,预习了一年,考上了北仓女中。
我从家中出走,一直都没有给家里去信,没有向父亲要过钱。父母亲知道我在外边上学,却不知道我的具体情况,也没有办法找到我。这时候,我经济上是十分困难的,没有钱上学。二姐在北京一家医院当护士,工薪很低,顶多给我寄一两块钱,还不是每个月都可以寄的。另外,每月殷馥亭都给我几块钱,做伙食费和零花钱。就这样学习了一个学期,在这个学期里,我的学习是很努力的,因为知道自己出来上学不容易。过去是花父亲的钱上学,不知道心疼钱,现在全靠别人接济,就知道学习的机会来之不易。
在北仓女中,除了第一年上预备班,我的学习成绩都是很好的。北仓女中的师资力量很强,老师讲课讲得好,教学得法,比如教数学的李老师,讲课生动有趣,学生们都特别愿意听他的课,我的数学因此也学得比较好,在学期末考试,我也考得好。学校当时规定,期末考试得前五名的优秀学生可以受到优待,免交学费,我就受到了免费读书的优待。还有一条规定,班里学习的前五名(也许是前十名,因为年代久远,记不准确了)可以睡钢丝床。为什么睡钢丝床?这有个缘故,那时候学生都是睡木板床,木板床臭虫多,我是最怕臭虫咬了。我的皮肤容易过敏,这在我的一生中给我带来很多痛苦。臭虫一咬,就起一个疙瘩,好多天都下不去,抹红药水抹很多天,浑身上下到处抹得都是。所以我对睡钢丝床最感兴趣。钢丝床容易清扫,拿开水一烫,几只床脚下面吊个碗,里面放着杀虫药,把臭虫都毒杀在里面。管理房子的佣工,我们管她叫女嫂,就管着换药碗换杀虫药的。普通木板床也是经常打扫卫生,但是,臭虫什么的钻在床板缝里,要想清除就很不容易。我在学校里享受着钢丝床的待遇,吃饭吃得也不差,我们是20到25个人一个小灶,也是女嫂做饭。又好吃又省钱。学生自己轮流管账。
因为初中生住校的人少,我就和那些上高中的学生住在一起,吃在一起。当时我有两大难处,第一是没有钱,每个月的生活、学习费用大约在5元钱以内,主要来源是殷馥亭供给,我常常到他那里要钱花。有时也找付晓白去。他们看我年纪小,也不多给我钱,我就每个月都得去找他们。其次,我的二姐也从北京给我寄过两次钱,一次寄一两元,是从家里给四哥寄往监狱花的钱中拿出来的。赵新华看我什么东西也没有,她给我找了一套被褥,几件换洗的衣服,读的书是从她从高年级学生那里找来的,只买一点儿新添的学习课本。
第二就是生病。我在开封读书,生了一次病。因为学校校长的姑娘跟我一块儿玩,她长疥疮,传染给我了。我对于这种病是一无所知,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恐惧得很,听说长疥疮能把人长死,这使我感到是一个天大的困难。我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治疗,我也没有钱治疗。不过,我和校长的女儿的友谊很好,都是朋友,她家里给她治疗,弄药来抹,我也就跟着抹,抹来抹去地就好了。
在北仓女中,我还成了革命的“宣传员”。我因为小小年纪,半懂不懂地,在家里就被大哥聂真灌输了很多革命故事其实,聂真是讲给我的哥哥姐姐们听的,没有想到,有许多也传进我的耳朵里。我就在学生中乱讲一通,什么苏联红军啦,列宁和十月革命啦,中国的工农红军和蒋介石打仗啦,凭着一知半解,向那些比我更无知的同学大讲特讲。有的同学还以为我就是共产党员。其实我那时的年龄太小,根本不可能参加革命队伍。
才赋归去来,又向晋阳行
我到开封去是1933年。在开封读了不到三年书。“一二九运动”爆发后的1936年寒假,我回家去了。回家是有原因的。殷馥亭对我讲,你家里是很有钱的,完全有能力供养你读书,像你现在这样的小小年纪,就离家出走,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就靠别人的接济生活,这不是长久之计。你还是要和家里搞好关系,得到家里的支持。你依靠我是靠不住的,我为党工作,听党调遣,说不定哪一天就得离开这里,全看工作需要。还有,现在情况不太好,形势很紧张,我也可能会被国民党通缉,随时准备跑掉。那你可就完全没有人照料了。
因此,我和在北京的姐姐哥哥商量,我该怎么办?这时,大姐在“一二九”运动中受伤了,照片登在报纸和大众杂志上,身份暴露了,处境很艰难。我感到继续在开封读书是很困难了,最后就决定我先回家,先做父母的工作,一是由父亲供我上学,二是随姐姐到北京去上由教会办的香山慈善中学。这样我就回家了。回家以后,我就对我父亲说,你给我钱做学费,我要继续上学。父亲不同意。当时父亲的处境也不好。我大哥被国民党政府通缉,东躲西藏,农村里的人不知道真相,以讹传讹,好像他犯了什么弥天大罪,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同时,大哥在闹离婚,大姐也在闹离婚,三哥也在闹离婚。这在农村也是破天荒的,是被人们戳脊梁骨说长道短的。二姐是说了婆家,又逃婚跑掉了,人家要结婚,找新娘子找不到。还有,我四哥在保定被捕,年纪很小,却是“罪证确凿”,是在张贴共产党的宣传品时被抓获的,送到北平,关进草岚子监狱还是第一监狱里。所以我父亲是内外交困。我们那地方,是女的都缠脚,都关在家里不许出门。我们家的兄弟姐妹们闹得满城风雨,自然会责怪到我父亲对孩子们的放纵,管教无方。这对于树大招风的我们家,就形成了非常不利的舆论。父亲正处于困境,害怕我步哥哥姐姐的后尘,一是投身革命,二是婚姻自主,给他雪上加霜。他说,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只有一条,不许再出外上学。一出门,心就野了乱了。因此,那一段时间,我没有办法离开家,在家里呆了些日子。
无奈之中,我就给在北平的哥哥姐姐写信,埋怨他们不管我,你们都在外面闹腾,我现在是想上学也上不了,困在家里。反正我是小妹妹,怎么说都是有理的。我二姐给我回了信,劝我不要着急,先沉住气在家里呆一些日子。她说她到春天的时候准备回家一趟,把我领出来,带我到山西去上学。或者在北平给我联系香山中学。我二姐说她要到延安去,或者在到延安以前先回一趟家,或者从延安回来以后再来管我。
就在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七七”芦沟桥事变,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了大规模的侵华战争,全中国都掀起了抗日斗争高潮。这样,我就更是无法在家中继续地呆下去了,我也要参加抗日斗争啊。我在家中心急火燎地等待的时候,二姐从延安回来以后回到家,和我姐夫一块儿到家。我姐夫叫梁寒冰,也是做党的地下工作的。这时已经是夏天,“七七”事变发生之后,八路军早已东渡过黄河,在山西设立了八路军办事处,彭雪枫是办事处主任。姐姐和姐夫被派到山西太原去工作,他们就带着我一起到山西去了。
好事多磨。我出来的时候很不容易。正赶上下了很多天大雨。平原上涨了水,平地都不能行走,是坐船出来的。满地的庄稼在一片汪洋大海中露出穗头,随着风吹的波浪摇荡,我们坐的小船就在这一眼望不到边的庄稼穗上行驶着,从家一直坐船到了道口(就是出“道口烧鸡”的那个道口),才坐上火车,然后到了山西太原。
西街东街之争
我这时走了,二姐也走了,大哥大姐本来就在外边为党工作,就剩下三哥和二哥在家。三哥是在地方上参加共产党,做的是地方工作,他和赵紫阳在一起,是在区委里头工作。我父亲跟我母亲呢,他们原先的思想就是很开明,有进步倾向的,抗日战争爆发,眼见得山河破碎,家园难保,他们知道,蒋介石是不抗战的,八路军才是打日本的,中国的希望都在八路军身上,他们现在对八路军就特别热情,特别关心,特别地对八路军好。特别地对地下党好。
其实,还没有战争的时候,没有发生“七七事变”的时候,我们家就成了共产党的一个活动据点。好多同志都在我家里吃,在我家里住,生了病,我父亲还给他们治疗。他治不了的,就送到西医那里治疗,我父亲给出医药费。我哥哥姐姐不在家的时候,有同志来了,说是跟谁谁在一块儿,跟聂真在一块儿的,跟聂元素在一块儿的,也是照样留下,该吃就吃,该住就住,有病了就治病,我父亲又是中医,给他们把脉问诊,买药煎药,我母亲跟着紧忙活。这样一来,我父亲和母亲把我们家变成了八路军的招待所,又是医院又是招待所。我三哥又在地方上工作,从区委到县委,滑县第一任县委,就是在我家里成立的。后来滑县的历届县委,都在我家里办过公,赵紫阳也在我家里办过公。八路军从滑县经过,多少人都在我家里吃饭。有时候人太多,家里一下子招待不过来,我父亲就叫伙计拿上秤,到邻里街坊家里,你家有多少馒头,有多少窝窝头,都是现秤了,记上账,先拿走,然后再还你粮食,反正要让八路军吃上饭。这样,是部队过来也吃,零散人员过来也吃,二哥在家里也帮忙。三哥因为在外边做工作,根本不着家,回家来也是忙于公事,对家里是只添忙不帮忙。
当时,我们那村子里的群众对我们家都特别好。我们那个村子里也特别有意思。村子里一共有四条街,我们是在西街,还有一个东街,一个前街,一个后街。后街住的是穷人,都是中农以下,大部分是贫农,最高是中农。后街的穷人都是跟着我们家,跟着西街跑,倾向于革命的。东街是国民党的势力,头子是阎希孟,前街里住的人比较富裕,他们就跟着国民党的势力,跟着东街跑。这样,就形成了西街和东街争夺村子里的群众的斗争,互相之间都想削弱对手的影响。在东街的煽动下,前街人扒我们的院墙,想把我们一家人赶走,让南尖庄成为他们的一统天下,后街穷人就帮我们垒,你今天扒了,明天就垒起来,双方进行拉锯战,斗得很激烈。
在监禁和杀戮面前
这样一来,我们一家都投身革命的名声就大了,在当地扩散开了。灾难也接踵而至。这时候,家乡一带出了一个叛徒,原先是党的地委书记,很出名的一个大叛徒,叫吴兰田,他开始还和我三哥在一起工作,后来叛变了。吴兰田叛变以后,他掌握的情况多呀,出卖了很多党的机密,很多人都因此被捕遭到杀害。吴兰田的身份很复杂,他是国民党、日本侵略者的走狗、叛徒三合一。有一天他带着人到我家逮我三哥,正好我三哥没在家,我父亲也出门赶集去了,家里只有我母亲和我三嫂。敌人没有抓住我三哥,就要把我三嫂带走,我母亲说,“你别拉她,你抓我吧!我跟你们去!”敌人一想,要想威胁我三哥,带我母亲去更合适,母子亲情,更重一层,他们就把我母亲带走,关在监狱里。后来又把她关在猪圈里,和猪关在一起。受了很多罪。敌人叫我母亲交待,我三哥在哪里,和我三哥一起搞工作的同志,像赵紫阳等等,在哪里。我母亲坚决不交待,她说我这么大年纪了,你们弄死我就算了,你们问的我都不知道。
在这期间,我三哥和我二哥都被逮捕了,关押在别的地方。我的侄子,我二哥的孩子,叫聂孟灿,也被敌人抓住了。他们在遭到敌人的残酷拷打后,敌人就叫我二哥看着,当着二哥的面,残杀他的儿子,给小孟灿浑身缠上几层白布,浇上油,点火烧。可怜呀!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被火烧得受不了,东一头西一头地到处乱跑,敌人围成一个圈,把他围在中间,他向哪里跑,哪里就用刺刀捅他,一个火团,东冲一下,西撞一下,撞在敌人的刺刀上又被迫退回来,转向另一个方向,口中发出凄惨的号叫,敌人连烧带刺地,把这个小侄子杀害了。惨无人道的敌人,还把他的头割下来,挂到我们家大门口,威胁我们,威胁群众,不要跟共产党跑。然而,敌人的残忍,只能激起我们更大的仇恨,却不能把我们吓倒!我二哥和三哥都从敌人那里想方设法逃跑出来,继续与敌人斗争。
我侄子为革命献出了幼小的生命,我母亲在监狱里是宁死不屈。县委,赵紫阳他们,还有从敌人那里逃跑出来的我三哥我二哥,都想办法营救她,花钱把我母亲从敌人那里赎了出来。组织上出了一部分钱,我们家卖了土地。出狱以后,组织上冀南区党委王从启书记和赵紫阳就把我父亲我母亲,还有我二哥都接走了,送到根据地。后来我父亲就跟着部队走了。我家里的房子都无偿地捐献给了公家,在那儿办了一所中学。
老父母跟着大军进北京
我父亲母亲从那以后就离开家了。老两口跟着部队走,直到进了北京。我大哥聂真在人民大学任职,我父亲就在人民大学当校医。本来协和医院慕名要请他去,他没有去,因为他有糖尿病,家住在人民大学这边,到协和医院上班路太远,不方便,没法照顾自己。到1958年,我父亲去世了,他活了72岁。我母亲活的时间比较长。这大约是前面说过的,她心胸开朗,能够包容很多事情。在国民党统治时期和抗日战争时期,我们家的人住过敌人的监狱,到了文化大革命当中,我们兄弟姐妹几人又都被当作敌人关押起来。我母亲仍然坚强地活着。她那时已经是年近百岁,身体仍然很健康。
可是,因为意外的原因,就是在我们都被关押的时候,我母亲突然病故了。我是被江青他们作为反对谢富治、反对中央文革的“罪人”关着,我二哥三哥他们是被当作走资派关着。我从北大校园出来看我母亲看了一次,还有人监视,跟着我。我母亲97岁了,身体非常硬朗,她不是正常死亡,是出医疗事故死的。她本来也没有什么大病,感冒了,肠胃也不太好,消化不良,想着医院条件好,本意是送到医院里去养一养,治一治,就回来。我出来看我母亲,从北大到月坛南街的华北局宿舍,学校给我的时间非常苛刻,这么远的距离,就准许我连来带走两个钟头,只给我两个钟头!我看了看母亲,连话也顾不上说,就走了。我哥哥们从监管所在的地方出来,被允许外出的时间比较长,一直把她送到医院去,在人民医院住院。医院大夫全面检查完了,说是我母亲没有什么大病,你们走吧,不会有事的。结果他们刚刚到家,电话就追来了,说我母亲去世了。因为输液输得太快,心脏承受不了,突然猝死。年龄大了,心脏和血管都受不了。当时,我们几个都是那样一种状况,我母亲又那么大年龄了,也没有追究什么,只是给医院提了一点意见就过去了。
“临时家庭”
从家里出来,二姐带我到了山西太原。
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北平很快沦陷了,日军迅速南下,山西就成为抗日战争的前线。当时,阎锡山和共产党结成了统一战线,他想利用共产党的力量维护他的地盘,共产党则利用合法手段放手发动群众,准备进行长期抗战。八路军的三个师,从陕北出来东渡黄河,都是在山西境内作战。八路军在太原设立了办事处,由彭雪枫负责。因此,抗战初期,山西的抗日气氛非常高涨。
到了太原,我就没有继续上学了。国难当头,我要参加抗日救亡工作。薄一波在那里搞牺盟会(全名是“抗日救国牺牲同盟会”),下面成立了一个学兵队,正在组织招生。征求了二姐的同意,我就到学兵队去,分在12连。学兵队里都是平津来的高中生大学生,是到山西参加抗日战争的。一群大姐姐大哥哥中间忽然来了个小妹妹,他们都非常热情地帮助我,教我扎绑腿,打背包,帮我扛枪杆。那时候,刚刚16岁的我,也就比一支步枪高不了多少。因此,学兵队的生活虽然非常紧张,但是,我却仍然得到了很多的关怀。
到了学兵队才十几天,枪还没有摸熟,打绑腿还没有学会(总是有人帮我打),我就离开了。党的负责人王世英把我调去,到中共中央华北情报局,搞情报工作。王世英是党内老资格的情报专家,解放后当过山西省省长。他把刘贯一,我二姐聂元素和我组成一个小组。刘贯一装作我姐夫,用这个身份作掩护,同住在一个院子里,让别人以为我们是一家人,其实晚上都是我和我二姐一起睡觉,刘贯一住在另一间房子里。我们搞一个情报刊物,每一期只印5份,只送5个人。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朱德和彭德怀。我终于能够为党工作了。我就对王世英讲,我要入党。王世英说,你现在所做的工作,很多党员都未必能够担当呢。你的工作已经比他们都重要了。你已经在为党工作,只是现在没有条件给你履行入党手续,等到有条件了,一定给你解决入党问题。我一听,也无法强求,只好等候时机的到来。
当时,我们住的院子,在太原的一条名叫小五台的街上,一边是国民党的特务机关,一边是日本人的特务机关,我们住的小院子夹在中间。那可真是置身于虎口啊!到我们的院子里来的,有裴丽生、杜润生等同志。院子里没有电源,杜润生爬到墙头上,从墙外的电线上给我们偷电接电灯。“一家人”居家过日子,我们自己做饭吃,谁都不会做,二姐和我都是从小读书,都不会做饭,就会西红柿炒鸡蛋,挂面卧鸡蛋,就会这两样。刘贯一工作很忙,经常在外面跑,我二姐也总是要出去工作。他们不让我出去,因为我年纪太小,出门不安全。我就在家里看摊子,刻腊纸,印文件,还在钢板上画过作战地图呢。
山西的抗日形势很快就变得严酷起来。忻口会战失败,娘子关也失守了,日军从东西两路扑向太原,太原形势危急,山西省政府都搬迁了,阎锡山早已逃到西山山洞里去了。敌人飞机不断来轰炸,每天都听到凄厉的气笛发出的防空警报。警报一响,我们就要躲敌机,跑到城墙底下防空洞去,要是跑不及,就钻进土炕前面的炉灰坑里。我们在太原,住的是土炕。还有这样的时候,连炉灰坑也来不及钻,敌人的飞机就来了。敌机来得太快,又没有什么防空设备,等飞机到了头顶,才拉防空警报,“呼”一下子炸弹就扔下来,只好是往墙根底下爬呀躲的。跑防空警报,我二姐跑不快,总是落在我和刘贯一的后面,我人小腿快,一下就跑出很远,回头一看二姐落在后边,又返回来拉我二姐跑,刘贯一和我,一人拽着二姐一条胳膊,拽着她跑。三个人一起跑。那真是出生入死啊!
从这时起,我就懂得了党的纪律,懂得了做地下工作的要求,什么样的话应该说,什么样的话不能说,宁可烂在肚子里也不能说,敌人严刑拷打也不能说。王世英经常来,来了就讲这些革命道理,我年纪小,才16岁,非常单纯,把他讲的这些都记在心里,非常爱听。有时候他没有来,我就要我二姐讲,二姐不如王世英讲得好,或者是一时讲不出,我就生她的气。姐妹二人还闹起别扭来了。其实,我就愿意听他们讲革命的事情,红军长征的事情,讲革命的道理,只要是共产党的事情,都行,打仗的也行,不打仗的也行。对于战争,我没有一点儿害怕,不害怕被敌人的飞机炸死,对死生都很坦然,我觉得我生来就是和哥哥姐姐们一样为革命工作,为革命牺牲一切而在所不惜的,把生死置之度外,没有任何恐惧。
风陵渡前三条路
我二姐聂元素比我大五岁。当时刚刚20岁出头。两个年轻姑娘,我总认为,刘贯一觉得我们两个是包袱,总是要他操很多心。晚上睡觉他都不让我们脱鞋子,因为夜里也有飞机轰炸。他说,王世英再来,你们两个和他讲,你们先撤退吧。敌人要是来了,我有自行车,可以骑着跑,你们怎么办?我没有办法把你们也一起带走。他还和我们讲,他从敌人进攻的忻口前线退下来时亲眼目睹的悲惨场面,被炸死的老乡,被烧毁的村庄,到处流浪的小孩子,被日本兵奸淫的妇女...他本意是要我们确认当前的危险,可是,我却没有感到什么可怕。日军的这些暴行,只是更增添了我对他们的仇恨,更坚定了我与他们决一死战的信念。
因此,我和我二姐都没有照刘贯一说的去做,没有对王世英要求撤离太原。可是,到了后来,情况更紧急了,组织上考虑到我们的情况,还是安排我们两人先离开太原。正好这时我姐夫梁寒冰也从山东回来了,我们三个人,坐着从太原开出的最后一趟火车,沿着南同蒲铁路,直奔风陵渡而去。
风陵渡,濒临黄河,处于山西、陕西与河南三省的交界,黄河在这里转了个大弯,水急浪高,远远地就可以听见黄河的涛声咆哮不停。从风陵渡过了黄河就可以到陕西了。
这时候,摆在我面前的有三条路。
一是跟二姐他们到开封,继续给党做地下工作,做情报工作。我二姐和二姐夫现在分别从山西和山东调到开封去工作了。
第二条路是,我们走到运城的时候,彭雪枫上运城来了,在运城办了一个八路军的学兵队。我要是愿意,就留在运城学兵队这里学习。在太原的时候,彭雪枫是八路军办事处的主任,在太原就认识我。听他们说,彭雪枫很喜欢我,一个小女孩,我那时候挺漂亮的,不大爱说话,挺文静的,小不点儿,到处都招人喜欢。虽然说年纪小,心里边为党工作的意志是非常刚强的。
当时还有一条路,就是从风陵渡过黄河,到延安去。
我二姐姐夫考虑到,战争形势变化很快,日军正向运城方向进犯,我若是留在彭雪枫这里,在运城不一定能呆得长。若是到延安去,路也不好走,没有人作伴,就我一个人,小小年纪,怎么去?那时候国民党一路上有很多封锁线,很危险。(几年以后,我从晋城到陕北去,仍然颇费周折,这证明了他们的判断。)于是就决定带我一块儿到开封去,再想办法。
一天也不能等
我二姐带我到开封以后,组织上安排,他们很快就有工作做了。组织上说,暂时还没有我适当的工作,叫我稍微等一等。我们就住在王阑西(建国以后曾任电影局长)家里,吃饭也在那里吃,住也在那里住。这是组织上安排的。尽管是党的安排,我还是不愿意白白地让时光流逝,白白地吃王阑西家的饭,每天不做事,帮不上忙,我心中非常地过意不去。
王阑西的弟弟叫刘砚,这时也在开封,我就每天和刘砚在一块儿,天天看他刻木刻。砚后来真的成了美术家呢。刘砚说,你天天这么看着,也没什么事情干,我教你刻木刻吧。他不知道,那时我一个心眼等着党给我安排工作,根本没有学什么木刻的心思。
这正是抗日战争初期,国共第二次合作,同仇敌忾,全国上下,抗日救亡运动如火如荼。作为中原的重要城市的开封,也处于动荡和热烈的抗日气氛之中,出版抗日报刊,举行群众大会,学生和各界都经常进行游行示威,斗争的浪潮此起彼伏。加上从北京、天津和河北逃亡出来的学生一群一群地涌到开封,控诉敌寇暴行,呼吁积极抗战,更激发了我的斗争渴望。我的心早已被这空前的抗日救国的伟大运动深深地吸引住了。何况,在山西太原,我本来已经是参加过一段地下工作了。现在,我在开封等了一段时间,不知道还需要等到何时,一天到晚是无所事事,却又心急火燎,日子不好过,如坐针毡,这样我就等不下去,一天也不愿意等待了。我总是找我二姐。我二姐呢,组织上告诉她,一时间没有我适合做的事。我就自行决定要上前方了。
上前方,到哪儿去呢?那个时候,在辉县百泉,朱瑞、刘子超在那儿办了一个八路军的华北军政干部学校。我就准备到辉县去找他们两个。因为在太原的时候,我就认识了刘子超,也见过朱瑞,而且知道他们要到辉县办军政干部学校。我就决定独自去找他们去。我二姐就说,我这样一个人走了,行不行啊?我说你放心,不要紧。我能够自己照顾自己了。她就送我到开封车站去。
开封车站车不开
开封火车站上人多极了,聚集了一群群、一簇簇的男男女女的青年学生。车站好多的学生啊,开封女师的,女中的,北仓女中的,都有。那儿的学生真多,男学生,女学生,都是要去参加抗战的,要离开开封,走向战场,就是不知道应该上哪儿去,往哪儿走,都在车站上徘徊。青年学生都是抱着满腔的热血,要保卫祖国,抗击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都是想要参加抗战斗争的,就是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往哪里走,该投身哪一支队伍,当时是抗日战争初期,国共合作,携手抗战,民气旺盛,人们以为国民党也是抗日爱国的,共产党也是抗日救国的,一时间分辩不出国民党和共产党的区别。但是,到了车站,却没有目标没有方向,都在车站上徘徊起来。有的学生急得窜来窜去,像热锅上的蚂蚁。人们的喧闹声嚷成一片,互相询问,互相争论,从白天到夜晚,就像一口沸腾不已的大锅。看到他们的爱国热情,我去前方的决心更大了。
火车站已经没有人卖票了。这么多人拥挤在车站上,要去打日本帝国主义,跟翻了天似的,哪里还能卖成票?只要是火车站上有火车停下来,不管是客车还是货车、闷罐车,学生们扒着就上,至于什么时候车开,车要开到哪里去,谁也不知道。总之,只要火车是朝着郑州方向开的就行。到郑州,然后是向南方走,去武汉找国民党,还是向北方去找八路军共产党,当时大都没有一个清醒的认识,常常是碰上什么队伍就跟着走,反正,正是国共第二次合作,共同抗击日本侵略的时候,谁也没有一个准主意,只能是走了一段再说一段,很少有人像我这样有一个准主意,一心一意地要去投奔共产党的。
二姐帮我选了一列客车,火车头是向着郑州方向的,我就先登上了火车,找了一个座位,二姐把我的小行李卷塞给我,她站在车站的一条条铁轨之间,望了我很久,才转身慢慢地离去了。
可是,我在的这列火车上坐满了人,却总是不见开车。我在火车上呆了一天两夜,火车仍然是一动不动。二姐又到车站上来看我走了没有,她看到这列火车可能不会开了,她要我和她一道回去,不要再在这里呆下去了,又没吃的,又不能休息。但是我坚决不走,一定要等一趟火车上前方去。二姐看劝说不动我,只好怏怏地离去了。
就是在车站上,我认识了两个女学生。们原先的名字叫什么,我都记不清了,她们现在的名字都是我给起的,一个叫郭威,一个叫孙红。我们都在车站上,在火车里,火车老是不开,要下车买东西吃,找水喝,要上厕所,碰上了几次,就认识了。她们就问我,准备到哪儿去。我的目标很明确,我告诉她们,要去找八路军,要到辉县百泉去,我认识的一个共产党的高级干部刘子超,还有朱瑞,正在那儿办军政大学,专门招收参加抗战的学生。她们一听我说得很清楚,很肯定,听我说的事情,讲的道理,她们很愿意听的,她们就说,那我们跟你走吧,行不行?我就说,行啊,那就一块儿走吧。其实她们都比我年纪大,是老大姐。那一年我才16岁,她们可都是高中学生了,19、20岁了。我说行,只要你们不怕死,就跟我走。我就跟她们讲我听到的事情,又是红军呀,长征呀,这个那个,乱七八糟的,反正都是从我哥哥姐姐那儿听来的,革命的故事呀,斗争呀,她们听得高兴极了,就跟着我,把我盯得紧紧的,生怕我把她们给丢了。她们就问我,你在哪个车上呀?我就说在哪个哪个车厢里。她们也就都跟着我上我在的车厢来了。结果呢,等到后来,那趟火车根本不走了。我说,那就算了,你们跟着我来吧。看哪个火车走,我们就上哪个车。
当时,我们就决定,先到郑州,再到新乡,再到辉县找百泉。路线已经明确了,就是先上郑州。恰好,孙红好像有个亲戚就在郑州,就说,好,咱们就上郑州去。结果,在车站等了好几天,今天等没有车走,明天等也没有车走,也不卖票。火车都趴窝了。好不容易地,等到来了一列从东边开来的、路过开封到郑州的敞篷车,车帮就两三尺高,就算是车厢吧。这是一列军车,拉的是国民党的兵,有一些是伤兵。进入开封车站,这列军车也没停,不过是走得很慢。我说,咱们就上这个车吧,你们敢上不敢上?她们说行,结果我就跳上去了,那些伤兵帮助我上车,又把她们俩拉上去。我们就坐这个敞篷车,跟那些伤兵就一块儿拉着走。在火车上,那些兵们都问我们,“你们上哪儿去呀?”“我们去参加革命,找八路军去。你们是哪儿的兵?”他们是国民党的兵。当时我脑子里有共产党国民党的概念,可是那时都在和日本人打仗,那就不说这些了。他们都打仗受伤了,我们对他们也挺好的,就说了一路的话。到了郑州,吃了些饭,好像还到孙红的亲戚家里去转了一下,然后就上新乡了。到了新乡,下了火车,我们三人就直奔辉县百泉走了。
百泉水暖
从新乡到辉县百泉,就没有车了。都是徒步走的。车站上就遇到了很多从北京逃出来的学生,都是投奔抗战的,有的要上武汉,或者上西安,有的也不知道要上哪儿去,走投无路,一片迷茫。有的问我们到哪里去,我们说要找八路军去,他们就跟着我们走,跟着就跟着吧,我们也不和他们结伙。我们三个姑娘家,自顾不暇,不敢招惹别的人。
一路走一路打听,到了百泉。找到了刘子超,朱瑞没在百泉。朱瑞到山东去了。刘子超捏一把我的鼻子那时候我年纪小,谁见了都捏一捏我的鼻子他说,“你怎么追来了?”我说,我姐姐姐夫说你在这儿,我就到这儿来了。我还给你带来两个高中学生呢。说了几句话,刘子超就说,“华干”(华北军政干部学校)现在第一期刚刚毕业,正在分配,你们等着上第二期吧。第一期分配的学生眼下还没有走,也没有地方住,你们自己先就近找地方住下吧。他简单跟我们说了几句话,就算收了我们了,就等第二期开学了。但是,我们住的地方得自己找。然后他就走着上火车站去,上火车站去“拣”学生去了。因为要招第二期学生。从流亡出来的学生里头招。那时候大量的学生从北京啊、天津啊逃出来,要到后方去参加抗战,学校要招生,就要从车站把那些准备上武汉去西安的学生截住,把那些不知道该上哪儿的学生“拣”回来。不让他们走了。
眼下我们要自己找地方住,百泉肯定是都住满了。她们两个人就问我,我们到哪儿去找住处?我看见山上有个小庙,我就说,咱们就去住那个小庙吧,你们敢不敢去?她们说行,那就上山了。那庙也真是小,就孤零零地一间房,没有院子。一进庙门,土台子上坐着一位泥菩萨,土台与大门之间也就是五六尺宽的地方,我们顺着土台子铺下了被褥。记不清是自己带的行李,还是找刘子超要的,反正我们都有被子盖。我们三人每天就睡在泥菩萨的面前,每天睡觉前,她俩都要我讲红军、八路军、共产党的故事,或者憧憬未来的战斗生活。白天我们下山来,有时候到刘子超这里吃饭,有时候就到外面去买着吃。等了几天,毕业的学生走了,我们就搬下来住了。
还是在山上住的时候,她们两个人说,我们的名字不好听,花花草草的,和抗日啊打仗啊都不搭界,你给取个名字吧。我那时候年纪小,也不懂得客气,就帮她们改了名字,一个叫郭威,一个叫孙红。都是起了革命的名字。原先是什么花呀什么兰的,都改了,红就是“红军”,郭威就是“国威”,正在和日本人打仗,要扬我国威嘛。孙红听说后来是在河南洛阳工作,郭威现在还在北京,“文革”前我还曾经见到她,现在打听打听就能找得到。她们两人后来都是中共的高级干部。那时候,她们就像我以前一样,缠着人家,老是让我给她们讲红军的故事,讲革命的道理,不想讲了还得讲,讲累了还得讲,头上有飞机轰炸呀,地上有百万追兵呀,我把我听来的故事都“转卖”给她们了。
我们住在庙里,每天下山来洗脸。那时候是冬天,太原失守是在11月份,我们是在那以后,在12月到了百泉的。寒冬天气,北方的黄土地是一片荒芜,只有北风在肆虐着。可是在百泉这里,风光分外地迷人。百泉是北方少有的温泉,而且是珍珠泉,数不清的泉眼,一片片一簇簇的珍珠泡向水面涌来,非常漂亮,整个水面是一大片热汽蒸发出来的滔滔白雾,每天我们就从泉水边的小道走进这白雾的中间,在泉水里洗脸,泉水都是冬热夏凉的,冬天,泉水也不冷,洗起来非常舒服。更重要的是,我们几个女孩子,经过了开封车站上的苦熬苦等,和一路的艰难跋涉,心中的牵挂重重,如今,终于找到了共产党八路军,终于到家了。以后,即使是再艰苦再困难,我们都有了依靠,有了党的领导,心情非常好,更觉得百泉是个好地方了。
后来,“华干”原先的毕业学生都走了。刘子超说,你们也不要搬下来了,学校都要搬家了,要搬到山西晋城去。你们就在山上住着,过两天一起直接往晋城搬家吧,省得来回折腾。这时候,我们也发了衣服了,是华干的学员服装,黑色制服。几个年轻姑娘,正是青春年华,穿什么都好看的时候,英姿飒爽地穿上这身军装,人显得特别有神气。她们两人是头一次穿,我呢,在山西牺盟会学兵队的时候,就穿的是统一发的灰色军装,后来去做情报工作,换了老百姓的衣服,现在又穿上了八路军学员军装,回到革命队伍里,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华干生活漫忆
我们稍加准备,然后就出发了,从辉县到晋城去,全靠两只脚走路,爬大山,上了太行山。这是我第一次爬大山。登到山顶,我才知道,山是绵延无尽的。以前在山脚下看大山,就以为山是一堵墙,过了这堵墙,就到了山那边了。现在从脚踩的这座山顶上一看,茫茫一片,全都是山,一座一座地相连着,像大海的波涛一样浩瀚,没有尽头。从那以后,多少年里,我就没有出过山。一直在山里工作、战斗。从山西到陕北,直到抗战胜利。
到了晋城,华北军政干部学校安顿下来,就设在晋城的一所回民中学里。这时候,朱瑞也从山东回来了。我一直没有搞清楚,他和刘子超,谁是校长,谁是政委,反正是刘子超一直盯在学校里,朱瑞是有时候来有时候走。这时候,一批新的老师也来了,有杜逸云、陈沂(他本来也是叫陈毅,因为与陈毅元帅重名了,为了区别,改成了这个沂)。在“华干”,学的课程有游击战争、国际常识、民运工作、军事训练等等。教军事课的是一个从国民党军队那边跑过来的,叫粱毓忠的。还有两个教员,记不清名字了。训练怎么打游击战争,讲军事知识啦,等等。还有一些老师就是开封女师的老师。杜逸云就是女师的。
在晋城的时候,我们的生活、学习条件很艰苦,但是精神都很快乐。每天都在歌声中度过,走路唱歌,上下课也唱歌。同志之间也无比地亲密,像亲姐妹兄弟一样团结友爱。那时候我年纪轻,身体好,抗折腾。身体弱一点的,就很容易生病。学校的医疗条件很差,缺医少药,得不到及时有效的治疗,吃的苦就更大。有一个小名叫“小狗”的女孩子,就因为得病,死了。那时候,生病了,一点办法没有,没有医生,没有药品,感冒了,就钻进被子里捂汗。生病了拿命顶,顶过去就活下来,顶不住就死了。我亲眼所见,“小狗”等人就是因为生病没有得到治疗而牺牲的。
在华干,我能记起来的同学,有一个北京去的青年,叫荣兰孚,26、7岁,让我们看起来都是老大哥了。还有小鲁(现在天津),韩层栾(听说在山西工作),夏柯(夏玉华改名),现在就住在北京四道口,还有杨惠文,白介夫的爱人。我那时候和杨惠文认识,从此成为终身的好朋友。
我们训练的时候,上课下课不让走门口,要求走窗户,从宿舍到教室,都是成天地跳进跳出,这本身就是一种实际锻炼。还有野外作业,早晨起来指定一个山头,看谁先跑到那里再返回来。出发的时候不让走大门,要翻墙头。墙很高,我个子不够高,上墙头都没法上去。这也难不住我。我小时候就是爬墙上树的,爬树能力可强啦,捉迷藏,在树上可以捂起眼睛来,双手都不用扶着树,用两条腿攀着树干,一点儿事都没有。华干的墙头太高,爬不上去,正好墙边就有一棵大槐树,树枝延伸到墙头上,每次早晨起来训练,我就先爬树,从树上再往墙头爬,然后再跳到院子外面。回来的时候,也是同样,不能按照常规,不能沿着山路走,因为山路都是顺着山势蜿蜒曲折,要走很多弯路,路面又比较平坦。要锻炼,就要走艰难的路,由老师、军事教官划定最直接的路线,跳山沟,跳梯田,一个高坎一个高坎地跳下来,也不害怕,跑出去得快,跑回来也快,我一般总是跑在头里,不跑第一也跑在前几名。反正不太落后。那些大同学都说,这个小丫头,真不简单,比我们这些年龄大的人都强。那段时间,大家过得特别愉快,朝气蓬勃,充满热情,学了很多革命道理,又懂得了工作方法。
华干的学员,都是青年学生,根据当时的战斗需要,三个月一期,是短期培训性的。别看这三个月,可培养人了。培养出了一大批干部,派往各地做党政军工作,还往友军中派了不少干部。也有在抗日战争中与敌斗争坚强不屈,惨遭杀害的英雄人物,如陈若克等。建国以后,好多的高级干部,如湖南省委副书记万达(原名万子叔),还有傅太辛、刘刚等,都是省市委书记或省长等,都是华干的毕业生。朱瑞和刘子超的个人魅力,他们给青年人的影响也很大。他们两个都是文化修养很高,知识分子气很浓的,很有风度,胸襟开阔,待人热情,相互团结得很好,像一个人一样。
我在华干的时候,最让我高兴的是,我终于实现了自己的追求,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我的入党介绍人就是刘子超和张玉洁(张玉洁后来改名路凯,是最高人民检察院院长张鼎承的夫人)。在我入党以前,在华干就有一些因为战争跑丢了关系的老党员,让我帮他们在学校里找党的关系,常找我谈话,要我帮助他们接上组织关系。因为他们看我在政治上很活跃,就以为我一定是在组织里活动的党员了。其实,我自己也是在华干学习期间入的党。我是37年12月去的,38年1月就入党了。入了党,说是有候补期,但是党内工作繁忙,我实际就做了支部的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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