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3日,105岁的布鲁克·艾克特夫人寿终正寝。她被称为纽约上流社会的砥柱,连接旧世界与新世界的纽带,既带着昔日的智慧与优雅,又有当今的精明和果断。她的身份在公众注视下变换多端:曾经是司令官的女儿,地产大亨的填房,《新闻周刊》的老板娘,出手阔绰的寡妇,以及,病榻旁没有儿孙只有两只爱犬的失败母亲。
少女时代,她还没被叫做“艾克特夫人”,而叫布鲁克·罗素,是海军司令官罗素家唯一的女儿。出生时,莱特兄弟还没造出飞机,她便跟着父亲乘座火车或者轮船满世界跑了。她到过多米尼加共和国、海地、巴拿马,还有中国,每到一个地方,都能在两、三个月时间内学会当地的语言。如果没喜欢上读书,她很可能就变成一个父亲一样的“职业告别者”:站在一个既不伤害别人也不被人伤害的地方——也就是国外,来观察生活,与一群外乡人在别人的国家庆祝一个又一个新年;外加上她有点男孩子气,喜欢穿士兵式样的长筒靴而非连衣裙,能够狠狠瞪回怀有性怨恨的独身男人的目光,警告他们别企图在她身上再试验一次他们不幸的命运。
可她偏偏喜欢上了女作家伊迪丝·沃顿的小说。从《欢乐之家》到《纯真年代》,大都描写的是没多少钱的妇女企图过上流生活的故事,而且都发生在她的故乡纽约。少女“艾克特夫人”开始怀恋家乡,她的父亲也对女儿的不够端庄很担心,把她送回了家,训练她的仪态,学习微笑,年纪稍长些才在《家居与花园》杂志谋了份文职,间或还给《Vogue》写写稿。可能过惯了动荡的生活,反而想去尝尝宁静的滋味,她爱上了纽约上流淑女的聚会。虽然那时候离着伊迪丝·沃顿描写的纽约“镀金时代”都过去好几十年了,但姑娘们还是为了钓上金龟婿伪装成多愁善感的样子,戴着礼帽,喝茶的时候都能翩翩起舞。
回忆往事时,艾克特夫人喜欢说自己最爱眼睛里有幻灭感的男人,但恐怕只是耍耍文艺腔,她的婚姻仿佛是在实践伊迪丝·沃顿的小说:一个女人,因为嫁得好,因而嫁得更好。16岁时她嫁给一个普林斯顿的学生,30岁时又换成了个股票经纪人,51岁,她嫁给了文森特·艾克特,正式开始了“艾克特夫人”生涯。这位文森特,父亲是皮草和地产大鳄,1912年随泰坦尼克号沉入海底,母亲是时尚名媛。算上这一回他已经结过三次婚。艾克特夫人的密友说:“她就是冲着钱才嫁给他的,但若不是冲着钱也不会让我更尊重她,因为没有人会因为爱嫁给他。”文森特·艾克特“多疑、暴躁、脆弱”,父母因为太成功了而忽略了他,典型有钱没爱的纨绔子弟,不幸的是,他又不够英俊,喜欢抽烟,离群索居。“社交晚宴上分为两类人,想回家的和不想回家的,往往这两类人又是夫妻”,说的正是他们俩。到这里,艾克特夫人像极了“包法利夫人”:年轻时都过得挺文艺,学习了贵族女子的谈吐礼仪,饱读浪漫派作品,嫁了个没有魅力却有地位的夫君。有作家曾说,倘若包法利夫人能活到老,前景很可能是个做花粉生意的女贩子,艾克特夫人活到了老,命运却迥然不同,原因大概是,乡镇医生夏尔·包法利活太久了,文森特·艾克特命不够长。婚后6年,文森特去世,没有子嗣,留给艾克特夫人6200万美元遗产,外加6000万美元基金,同年她又将隶属艾克特家族的几家大酒店和《新闻周刊》卖掉,换回1400万美元。素有一入豪门深似海一说,怪只能怪嫁得不够巧。
“钱就像肥料,必定要散播四方。”艾克特夫人的慷慨是出了名儿的。从1959年成立“文森特·艾克特基金”,到1997年结束,她已经捐出去约2亿美元。这笔钱翻修过纽约国立图书馆,修葺了42街,帮助保存了南北战争时期的旧建筑,还用于抛砖引玉,联合洛克菲勒家族共行善举。1988她被里根授予“美国国家艺术奖章”,1998年又从克林顿手里接过“总统自由勋章”。
据说有一次,艾克特夫人到纽约哈勒姆区视察基金运行得怎么样,穿了香奈儿的套装,戴着珍珠项链和钻石耳环,摆足了贵妇派头。有记者问起,她便说:“如果我不打扮齐整,那些穷人会以为我瞧不起他们。”艾克特夫人带着老派上流社会的势利劲儿,这种非常要脸的架子观在喧闹的当下都是美德,弥足珍贵。她早过了风韵犹存的年纪,寡居了好几十年,再美好的回忆也都黯淡无光,可依旧喜爱社交,好搞派对,不管来宾是不是冲着钱和地位,她都享用那些出足风头的场合,组织过“the 400”纽约精英舞会,还喜欢说像格言一样的话:“你们来到这里是因为喜欢我,我来到这里是因为喜欢你们,我们永驻彼此心间。”即使到了无所羁绊的年纪,她也绝不容许失了仪态。还有一段子,90多岁了她在码头溜达,突然摔跤折断拐杖蹭坏衣着,就招呼来一群工人围成圈,脸朝外,她在圈里把衣服换好。(这个场面是不是在清宫戏里见过?)她绝不像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急迫呈现给世界的年轻人,自相信真正的贵族是不会销声匿迹的,没事儿了她就写小说。可惜100岁后家丑坏了记录,今年年初,她的孙子状告她的儿子(都是与前夫的子嗣)没有照顾好老人,用凡士林取代了雅诗兰黛,叫她住暖气不足的房子,老太太只能睡客厅沙发,而沙发又布满了狗尿。后来儿子的律师发的辩护词还被曝光,长篇累牍里有一句像个笑话:“艾克特夫人的沙发闻起来还好。”
说起来,女作家伊迪丝·沃顿与艾克特夫人还是远亲,女作家混起纽约社交圈跟艾克特夫人有一拼,她俩还有许多共同点:都受过总统的礼遇,都好打扮,都喜欢养狗和捣鼓花园,最重要的是,女作家小说里描述的纽约上流女的喜怒哀乐都让艾克特夫人亲身演绎了。虽然差了些年头,但纽约的富人依旧被分为“好的纽约”和“坏的纽约”,他们有一些的钱继承自祖辈,另一些是白手起家自己挣得,伊迪丝·沃顿与艾克特夫人都属于“好的纽约”,手里攥着老钱,不想改变生活方式,看不惯新富阶层不讲究,铜臭味。往好听了说,两方是在进行不同的信仰和道德观念的交锋,往往旧一派败下阵来,宁愿选择死去也不愿意与新富同流合污。就跟商量好了似的,在艾克特夫人去世后一星期,纽约新富阶层的代表,酒店女大亨利昂娜·赫斯丽(Leona Helmsley)也撒手人寰。这一位以“大部分人都不交税”的名言传世,因为偷逃税款入狱1年半,被叫做“吝啬女王”。在一前一后的讣告里,艾克特夫人被赞“辉煌的一生”,新富利昂娜·赫斯丽则是“当今的女麦克白”,旧贵与新富的高下好象在两个老太太死的时候又重新排位了,哀伤的气氛没有,倒有些相映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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