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ard logo

标题: [转帖] 评《见证》——肖斯塔科维奇的回忆录 [打印本页]

作者: 西凤酒    时间: 2007-9-25 23:50     标题: 评《见证》——肖斯塔科维奇的回忆录

[attach]9869[/attach]

评《见证》——肖斯塔科维奇的回忆录            
                    哈罗德·勋伯格(美)

德米特里·肖斯塔科维奇是世界上最著名的作曲家之一。因此,他是苏联所夸耀的人物,国家不惜给他以一切荣誉。他是一个神秘的人,朋友很少,几乎是过着隐居的生活。但是他同党的关系密切,了解每个人,甚至知道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
某些这样的秘密开始泄露在肖斯塔科维奇同所罗门·沃尔科夫合写写的《见证》这部奇特的文献里。它更加奇特的是肖斯塔科维奇不是苏联的持不同政见者。有些持不同政见者,如索尔仁尼琴,就写过有关苏联悲惨生活的报道。肖斯塔科维奇与他们不同,他是党的高级干部。这些东西也不是一个退党的人的议论。肖斯塔科维奇除了两次同当局冲突以外,一直到死都是红人。这部回忆录是对俄国的过去和现在的严正的控诉,也是对显然是在恐惧与绝望中度过的生活的回忆。但是,这些果真是肖斯塔科维奇说的话吗?
所以产生这个问题,是由于在西方的我们不免对被人盲目相信的苏联的这份神秘的手稿感到可疑。关于这本回忆录已经传闻好几年了,据说最初被偷带出苏联,然后所罗门·沃尔科夫做为它的编辑人出面,他是一位音乐报刊撰稿人,现住在纽约。沃尔科夫在这本书的序和导言里详细地叙述了肖斯塔科维奇的回忆录的原委,对于他的话姑妄听之,但是大部份音乐学家和历史学家是不会相信的,毫不讲情面的人要求有证据。假如在序和导言里所说的东西真有意义的话,那就是苏联一定会立即斥为伪造的。然而也没有充分理由不相信沃尔科夫所讲的话,并且这本书里确实也没有什么东西同我们所听到的关于肖斯塔科维奇的东西相矛盾。

《见证》是这样产生的

沃尔科夫说,他第一次见到肖斯塔科维奇是1960年。两人结为密友,并且决定合作把肖斯塔科维奇的回忆录写下来。沃尔科夫做记录。他说:一架磁带录音机会使肖斯塔科维奇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不久肖斯塔科维奇就全神贯注,提供了大量材料,沃尔科夫加以整理。“然后我把这些段落拿去请肖斯塔科维奇过目,他对我的工作表示满意。用这些记录写成的东西显然给他以深刻的印象,我逐渐把这长篇回忆编成章节,并且把它们用打字机打出来。肖斯塔科维奇把第一部分都看过和签了字。”
最后的定稿内容有对斯大林时期和对苏联的音乐界的官僚主义的抨击,这显然不能在苏联印行。沃洛科夫“采取措施”把手稿弄到西方。肖斯塔科维奇约定这本书在他生前不要出版。他于1975年8月9日逝世,享年68岁。沃尔科夫在次年被批准离境。目前,他是哥伦比亚大学俄罗斯研究所的研究人员。
有些人过去常常认为肖斯塔科维奇是党的理论家的代言人,他也确实让他的名字用在各种声明上过。但是肖斯塔科维奇是被迫随声附和,他根本憎恨这些党的教条——这是几年前就已经众所周知了。这部回忆录如果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更会加深某些人的看法,即:几十年来他们一直认为肖斯塔科维奇是被他工作的处境给毁了的伟大天才。这位辉煌的第一交响乐和歌剧《姆钦斯克县的马克白夫人》的作者,因为不敢把他心目中所想的表现出来,实际上也只能为他的国家写宣传口号般的音乐罢工了。只是在最后几年,肖斯塔科维奇知道他已经是快死的人了,他才把他准备怎样做的想法告诉了那里的领导。然后他写了完全同苏联文化的意识形态背道而驰的非常富于个性的、悲观主义的音乐。

斯大林时期俄国知识分子的生活的证词

“证词”的确是一位大音乐创作者的证词。但不仅如此,这本书可以加上一个副标题“斯大林时期俄国知识分子的生活”。斯大林几乎在每一页上都在场。肖斯塔科维奇在思想上摆脱不开他,恐怕他向来是如此。斯大林拥有无上的权力,谁要是惹他生了气,他一怒之下就会干掉谁。1949年肖斯塔科维奇曾到纽约,见过他的人都记得他是一个性情腼腆、不善于说话、一支接着一支抽烟的人。我们很难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
“那次出国的代价太大了”他写道,“我不得不回答愚蠢的问题和尽量别说话过多。他们还是做出了耸人听闻的报道。我一直想的是:我还能活多久?”
因为正是在前一年,肖斯塔科维奇同普罗科菲耶夫、哈恰图良、卡巴列夫斯基和所有的苏联主要的作曲家都被文化方面的意识形态专家安德烈·日丹诺夫抨击为“形式主义者”。形式主义这个可怕的名词是指同苏维埃人的思想抱负不相容的资产阶级倾向。在最坏的情况下,一个人被指责为形式主义可能就是要他的命。这也可能就是说他要被褥夺比如有一辆小轿车和一所别墅(乡间的房屋)的特权,被取消出版和演出的权利,被监禁在西伯利亚的牢狱里。无怪乎肖斯塔科维奇在纽约时显得那么郁郁不乐了。
肖斯塔科维奇所描绘的是一幅知识分子被镇压的可怕的图画。知识分子不得不迎合一个人的口味。“不管听众对你的作品反应怎么样,也不管评论家是不是喜欢。这一切对最后的分析都是毫无意义的。决定生死的只有一个问题:领导喜欢不喜欢的作品。我强调决定生死,是因为我们在这里所说的生死并不是比喻,而是真正的生死。这是你必须要明白的。”
因此,当1936年斯大林亲自带着抨击肖斯塔科维奇的歌剧《姆钦斯克县的马克白夫人》时,这位不幸的作曲家可能真的相信他不久于人世了。斯大林出席观看这部歌剧的初演,愤怒地退了场。这是“形式主义者”进攻国家基础的音乐。一篇抨击肖斯塔科维奇和这部歌剧的文章立刻出现在《真理报》上。肖斯塔科维奇说,他是在去阿尔汉格尔斯克的路上读到这篇论文的。这个抨击“改变了我的整个生活”。在这以前他一直是苏联音乐的尖子。现在他成了被点名的人了,成了“人民的敌人”,受所有反对他的人的攻击。“我几乎要自杀。威胁使我怕得走投无路”。肖斯塔科维奇在几年以后用他的第五交响乐来赎罪,但是一直到他的一生的最后几年再也不敢冒险了。
实际上他已经变成苏联国家机器的一个工具,鹦鹉学舌般地重复官方的教条,成为苏联文化的挂名首脑。后来,肖斯塔科维奇在他的书里反问自己几个问题,但是他从来没有真正正面回答“为什么我做了这件事和那件事或为什么我在这类的文章上签字”。而是含蓄地提出另外一个问题来回答:“如果你处在我的地位,你怎么办”?
虽然肖斯塔科维奇没有直接回答,但他十分明确无疑地间接地回答了问题。他拿哈姆莱特做比喻:“当哈姆莱特说他不是一个笛子任人来吹时,他和罗森克兰茨与基腾斯登的一段对话特别触动了我。这是绝妙的一段争论。他是容易办到的,他毕竟是一个王子。如果他不是的话,人们会拿他当笛子狠吹,吹得他晕头转向还不知道是什么伤害他”。
他或者拿李耳王做比喻:“我认为重要的是李耳王的幻想崩溃了。不,不是崩溃。崩溃是来得猛,一下子就过去了,这是不能形成悲剧的。这也不耐人寻味。而是眼看着他的幻想逐渐地、慢慢地破灭——这情况就不同了。这是一个惨痛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过程”。因此,以哈姆莱特、李耳王自比的肖斯塔科维奇,是一个已经失去自己的幻想的人,是一个精神崩溃和绝望的人,在生活和工作上一天天地挨着惨淡无光的日子。

这也是关于他人的证词

肖斯塔科维奇曾多次见到斯大林,认为他是一个没有教养的农民,并且一段接着一段地讲他无知的笑话。但是首先讲的是这个人所引起的畏惧感。肖斯塔科维奇显然甚至在斯大林去世已经二十年以后想起来还不寒而栗。“有时只因为一点小事、一句无心的话就会使斯大林发火。一个人说话说多了,或者照斯大林的看法:受的教育太多了,或者执行斯大林的命令好得过了头。这就够了,他就完蛋了。”
没有人能够幸免,甚至图卡切夫斯基元帅这样的民族英雄在被诬告为希特勒的间谍以后也被斯大林给处决了。图卡切夫斯基本人曾使年青时的肖斯塔科维奇很感兴趣,书中有几页关于他的事写得非常动人。音乐和音乐界的人物在书中并不占主要地位。肖斯塔科维奇认识诗人、戏剧界的人、政治家、画家。他成为先锋派剧院院长符谢沃洛德·梅耶霍尔德的门徒,曾为他所导演的某些剧写配乐。书中有大量关于这位在大恐怖时期失踪了的近似神话式人物的资料。梅耶霍尔德知道他已被列入黑名单,但是他能做的只有等待而已。一天他被捕了。以后再也没有听到他的音信。
这是发生在排练普罗科菲耶夫的歌剧《谢苗·柯特科》时候,梅耶霍尔德担任导演。这个剧继续排下去,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这是这个时代的一个可怕的迹象;一个人失踪了,但是每个人都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梅耶霍尔德的名字立刻不再有人提了。如此而已”。
在这本回忆录中还有其他俄国的名人出现。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露了一面,肖斯塔科维奇讲了一个关于这位戏剧界的天真的人的笑话,他简直不能相信别的俄国人过的日子同他不一样。还有符拉基米尔·马雅科夫斯基,肖斯塔科维奇赞赏他的诗才,但是看不起他的为人,认为他是机会主义的“phony”(一个完全是美国腔的土话的译词:骗子、哗众取宠、大亨。肖斯塔科维奇是不是真用了它的俄文的一个对应词?)。在回忆录中占突出地位的另外一位苏联文学家是米海伊尔·左琴科。他是一个讽刺作家和剧作家,是肖斯塔科维奇的密友。
当然,音乐界的人读这本书会特别感兴趣。肖斯塔科维奇在这些篇幅中必然要发表他的见解。例如,他从来不喜欢普罗科菲耶夫,并且毫不含糊地明说出来。实事求是地说,肖斯塔科维奇确实是有点存心踩他这位伟大的同行一脚。普罗科菲耶夫(肖斯塔科维奇写道)是个装腔作势的人,他不会配器,他经常有人替他配器,他的音乐今天听起来音响暗淡;他“有一颗呆头鹅的心,他总爱同人吵架”;他为追求华而不实的效果不惜牺牲本质的东西。
关于普罗科菲耶夫不会配器的事(如果是真的话)倒是挺新鲜的,这在涅斯齐叶夫的权威性传记著作或其它资料中是找不到的。肖斯塔科维奇还特别谈到如大剧院的芭蕾舞团不用普罗科菲耶夫本人配器的乐谱。巴维尔·兰姆曾为普罗科菲耶夫的某些音乐配器,一个名叫波格列包夫的音乐家在《罗米欧与朱丽叶》的大剧院演出本上列名为乐曲的合作者。
但是肖斯塔科维奇真正喜爱的作曲家不多。在现代作曲家中,他谈到斯特拉文斯基(虽然有某些保留)和勋伯格时,说了一些好话。他把穆索尔斯基当偶像崇拜,并且详细地谈到为什么他决定给《包里斯·戈杜诺夫》配器,他喜欢马勒的音乐;但是不能容忍斯克里亚宾或李斯特的音乐;他对瓦格纳的态度摇摆不定,讨厌贝多芬的最后一首钢琴奏鸣曲的结尾。
亚历山大·格拉祖诺夫是在肖斯塔科维奇的回忆录中扮演重要角色的音乐家,他的形象一再出现。格拉祖诺夫是革命前的圣彼得堡音乐学院的院长,一直任该职至20世纪20年代。在西方,格拉祖诺夫的音乐听到的不多,虽然他的小提琴协奏曲感人至深,但他绝对是一位有准确无误的听觉和记忆力的杰出的音乐家。肖斯塔科维奇曾在音乐学院学习,格拉祖诺夫对他的成长帮助很大。对于这一点,肖斯塔科维奇是感铭在心的。肖斯塔科维奇尽他所能地热爱格拉祖诺夫(肖斯塔科维奇很少谈他的私生活,根本没有谈他结过三次婚)。

作品是这样“炼成”的

肖斯塔科维奇在全书中解释了许多他的作品,特别谈到他的第七交响乐。普遍都认为这部交响乐是一阕歌颂列宁格勒之战和英勇的俄国保卫者的赞歌。但是肖斯塔科维奇的看法却多少有些不同。
他说第七交响乐在战前就已经在构思了,“所以不能只把它看做是对希特勒进攻的反应……当我写这个主题时,我想的是人性的其他敌人们”。“另外的敌人们”当然是指以斯大林为首的。“战争带来许多新的悲痛和新的毁灭,但是我没有忘记战前的恐怖岁月。这就是从第四起,包括第七、第八在内,所有我的交响乐是怎么回事……大多数我的交响乐都是墓碑。我们老百姓死去和被埋在连他们的家属都不知道的地方的人是太多了。你在哪里为梅耶霍尔德和图卡切夫斯基树碑呢?只有音乐能够办到。我愿为每一个受害者写一部作品,但这是不可能的,这就是为什么我把我的音乐题献给他们大家的原因”。
在赫鲁晓夫的统治下情况没有改善多少。肖斯塔科维奇谈到以赫连尼科夫为首的俄国音乐界的官方,说了一些怨恨的话(赫连尼科夫领导作曲家协会已经几十年了)。肖斯塔科维奇鄙视赫连尼科夫到如此地步,甚至讲了一个赫连尼在斯大林面前出丑的事。赫连尼科夫(如果这事确实的话)吓得这样厉害,竟至屁滚尿流。
肖斯塔科维奇对那些到苏联不看真实情况的西方人士也并不客气多少。他讲了一个有关保尔·罗伯逊的故事。罗伯逊曾到莫斯科,并且要求会见犹太诗人伊特西克·费弗尔。碰巧费弗尔在监狱里,斯大林已经收拾了他。于是费弗尔被从监狱押出,陪罗伯逊喝完酒,然后再被押回监狱。罗伯逊回到美国“在那里逢人就讲关于费弗尔被捕和死了的传闻纯属胡说和造谣。他曾经亲自同费弗尔干杯”。
肖斯塔科维奇的回忆录写得散漫、重复,几乎是用“意识流”的风格写的。但是这些特点使书非常有力量、冷酷而紧扣心弦,很象是人直接帮助把它记录下来的。最后,我们同一个对他自己和他所处的世界失去信心的天才告别了。最后两页的苦闷和自怜的情绪很象是出自陀思妥耶夫斯基之笔:“不,我不能再继续讲我的不幸的生活了,我肯定现在没有人会怀疑它是不幸的。我的一生没有特别高兴的时刻,没有令人兴高采烈的事。它阴暗沉闷,使我想起来很伤心。承认这一点,使我很难过,但这是事实,是不幸的真相”。这本书的最后一页象他的第十四交响乐一样悲观。肖斯塔科维奇谈到苏联的年青人,说他们或者有可能过一个象样的生活。“或许他们的生活会摆脱那使我的一生暗淡无光的辛酸”。
作者: 西凤酒    时间: 2007-9-25 23:52

1906年9月25日,肖斯塔科维奇出生于彼得堡。老家伙已经诞生101周年了,再次纪念一下。
去年的这一天,我也发了个帖子来纪念,结果让一向罩着我的乌龙茶给搬走了。那个帖子已经找不到了,那是我在真名发的唯一的帖子。
作者: 李大兴    时间: 2007-9-26 02:20

去年9月我写过一篇“压抑的力度—听肖斯塔科维奇《第十五交响乐》”,在笔会发过。里面谈到我对《见证》的看法,请兄批评。
作者: 乌龙茶    时间: 2007-9-26 02:33

说句实话,肖斯塔科维奇,我听不懂,我只对肖邦以前的感兴趣,老柴是个例外。我上次建议你把贴子发到艺术版,就是因为怕埋没了好贴。大兴先生是音乐行家,你们有得一聊。
作者: 李大兴    时间: 2007-9-26 17:17

茶兄,我一爱好者而已。不过我也觉得,这帖该转到文艺版去。
《见证》的真实性一直受到怀疑,不知能否找到这方面的文章。
作者: 丙辰龙    时间: 2008-4-19 04:46

原帖由 李大兴 于 2007-9-26 02:20 发表
去年9月我写过一篇“压抑的力度—听肖斯塔科维奇《第十五交响乐》”,在笔会发过。里面谈到我对《见证》的看法,请兄批评。
找不到。干脆我再转帖一下吧??


压抑的力度—听肖斯塔科维奇《第十五交响乐》
李大兴

        拉维尼亚音乐节每年在芝加哥北郊绿荫掩映的拉维尼亚公园举行,迄今已有逾百年历史,是全世界最负盛名的古典音乐节之一。拉维尼亚的音乐总监,一向由著名指挥家担任,例如小泽征尔和梅塔。上一任音乐总监埃森巴赫,由于提携了郎朗而在中国广为人知,事实上,拉维尼亚正是郎朗“梦开始的地方”。去年接替埃森巴赫的詹姆斯.康伦,原为巴黎歌剧院音乐总监,是生于纽约的美国人,看上去却有些欧洲人的沉思气质。埃森巴赫虽然很优秀,不过看了许多年他的秃头与艺术家式的神经质后,换上康伦有清新之感。康伦更象一个教养良好,劲气内敛的普通人。他指挥的音乐不大张扬但注重对比,干净利落而富于歌唱性,大约和多年指挥歌剧有关系。康伦履新以来,推出相当多在拉维尼亚从未或极少演奏过的作品,无论指挥何种作品,都令人感到他是很认真琢磨了一番的。

        我实在谈不上是“古典音乐爱好者”,那至少要是个发烧友级的,我只是爱听而已。做为一个文史爱好者,我喜读音乐与音乐人的历史与批评。毕竟,有关西方音乐的基本常识对于把握西方文化而言不可或缺。反之,有关西方文化的基本常识对于东方人把握西方音乐来说也至关重要。由于缺少起码的音乐训练和技能,我是断然不敢批评音乐的。同时我对从贝多芬那儿听出法国大革命,从德彪西听出森林小溪之类的索隐或图解式的诠释颇有保留。在我看来,音乐恰似天籁,以人间的语言解读多是隔着一层。对于音乐的描述,我更倾向于诉诸听者的内心感觉。专业人与业余人的区别,往往在于感觉的清晰与模糊之分。

        上周五是康伦指挥芝加哥交响乐团演出肖斯塔科维奇《第十五交响乐》和柴可夫斯基《第五交响乐》。我主要是怀着对肖斯塔科维奇的兴趣去听的这场音乐会,而《第五交响乐》是大学时听得很熟的曲子,二十年后也不妨重温。柴可夫斯基是我最早接触的古典音乐家之一,他的作品,一听就听得进去,但从来没有特别喜欢;年青时听过不少,三十岁后只偶尔在开车听古典音乐台时邂逅。而肖斯塔科维奇却是我三十岁后才开始听的。虽然我少年时就知道他是苏联最著名的音乐家,曾为卫国战争,十月革命写过作品,然而他的音乐当时国内十分罕见。八十年代中后期,我曾用很多时间听音乐,录制磁带,购买唱片。记得是在一家音像出租店借的一张《第七交响乐》,听了一遍,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只是觉得他的音乐好象和任何一个时期都不大搭界。又过了几年,已是来美后的九十年代初期,此时人到中年,也经过了一些变故,再听肖斯塔科维奇,似乎感到在音乐背后的内心。虽然如此,我并未听过多少他的作品,上班族的日子过得紧凑,鲜有独处的时间,而肖斯塔科维奇是尤其要静下心仔细聆听的。

        我开始关注这位我最晚听到的音乐家。八十年代初,肖斯塔科维奇回忆录《见证》被译成中文内部发行,但我当时没来得及读就留学了。当时这本书的震撼力在于揭露真相,虽然未必有斯大林女儿的回忆录那样广为流传。十多年后,看到英文本“Testimony:TheMemoirsofDmitriShostakovich”,而此书的真伪如何已是一场旷日持久的争论。我觉得,无论书中有无或有多少沃尔科夫的杜撰,《见证》毕竟透露了肖斯塔科维奇的复杂灵魂的另一面,相对于此,书本身的历史真实性毋宁说是一个次要的问题。终生生存在极权政治旋涡里的肖斯塔科维奇,既是一个顺从的,明哲保身的知名人士,生前尽量沉默,从未说出真诚的话语;又是一个其实有为当局所不容的思想与感受,充满悲欢与挣扎的音乐家,将自己的内心世界,执着地倾注在作品中。

        我喜爱拉维尼亚公园的夏夜,温暖祥和。躺在草地上,望着星光树影聆听乐声,就已是美好的感受。当然,更多的时候是坐在一把舒适的便携椅上,喝着啤酒或饮料,感觉就象在家里随意听一盘音乐一样放松。拉维尼亚公园的中央,是一个露天音乐厅,三面草坪环绕。整个公园的音响设置是下了大功夫的,如果听交响乐,剧场内外的音响效果差别不算大,所以我一般买草坪票,有时还约上朋友在音乐会前先一起野餐。

        周五的音乐会是八点才开始,正是天色转暗,灯光初起时分。《第十五交响乐》的第一乐章并不怎么引人注目,引自《威廉.退尔》的一段熟悉的旋律反复变幻地出现,在让人略感困惑时就结束了。第二乐章骤然一变,是沉重而极慢的慢板。由于知道这种慢板也是肖斯塔科维奇常用的,倒也没有因为它形成的明显对比而诧异。然而,从第二乐章的大提琴独奏起,乐声里冉冉升起的压抑是那样巨大,几乎压没了声音本身,在拖长中抓住了我的感觉。不知不觉间,我双手紧握椅子扶手,身体僵直,肌肉紧张,象傻子一样张大了嘴。音乐在继续,在忧郁的基调渐渐消逝后,似乎是一些思索,有时跳跃,又似乎什么都不是。源自古典的某些旋律与二十世纪的元素混合在一起,这种引经据典的创作不仅模糊了时代特征,更以藏起自己的方式建立个性。在一个相当短的乐章后,几乎没有停顿就进入了第四乐章。一个又一个好象没有关连的主题浮现,隐去,有时又转换着再现,要说的话总在将说未说之际。最后一个主题出现后,终于接近一次高潮,却又渐渐隐去,归于无言。一般的交响乐里,激情与力量在终乐章迸发,而肖斯塔科维奇的这一乐章,却是十分节制。内容的丰富,可能有多重意义,更可能没有任何涵义;美妙音乐是一个无解方程,仅次而已。其实,人们不可能知道作曲者写作时在想什么,或者说想要表达什么;我更倾向于相信,肖斯塔科维奇在写这部交响乐时心情完全在音乐中,而音乐中浸透了他的生平。在我的感觉里,这是只有历尽沧桑的人才能写出的声音,它的表达深藏克制,却有着震撼人心的力度。与此相比,之后的柴可夫斯基《第五交响乐》简直是显得青春激情,尤其是那一咏三唱,澎湃动人的结束,竟让人觉得有点啰嗦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第十五交响乐》,在此之前,我对这部作品一无所知。是在音乐会后,我才从网上得知今年是肖斯塔科维奇百岁诞辰,得知二十多年来随着解冻的进展和《见证》的发行,国内已有相当多的人喜爱肖斯塔科维奇。的确,经历过相似情境的人,在肖斯塔科维奇的音乐里找到共鸣是不足为奇的。由于近现代历史的渊源,到我这一代的几代人都深受俄苏文化影响。虽然以俄为师学来的东西很成问题,虽然历史更多地显示出中国缺少的恰恰正是俄罗斯深沉坚韧的人文传统,我们依然更容易走近俄罗斯的气质与心灵并心向往之。连音乐也是如此,我们很容易接受俄国音乐,国内乐团演奏俄国音乐的水准,恐怕远高于演奏西欧古典的能力。

        有相当一段时间不曾为一部音乐如此感动了。那天晚上开车回家的路上我也不禁感慨:如果我没有我的中国背景与早年经历,如果我是那些在拉维尼亚的绿荫下听了半个世纪音乐的老者之一,我未必会有如此深刻的感受。然而,我在周末读报时读到一篇短文,记述在喧嚣的东京的一群爱乐人自己组成了一个乐团,以俄文“再见”命名为徳斯比达尼亚乐团,从一九九三年起每年开一场音乐会,专演肖斯塔科维奇,迄今已演出了他的三十五部作品。他们是一些普通人,是公司职员,教师,公务员等,他们走到一起仅仅因为爱乐,喜爱肖斯塔科维奇。他们将在明年推出《第十五交响乐》,演奏这部高难度作品一直是他们的梦想。

       《第十五交响乐》写于一九七一年,是肖斯塔科维奇的最后一部交响乐,四年后他离开了尘世。如今,覆盖了他毕生的苏联也已成为上个世纪的一段历史。喧嚣与苦难,压抑与悲欢,生命与死亡,最终都成尘土;就象这部交响乐的结束,缓缓地,缓缓地,走入沉寂。

(2006年8月)


http://www1.jintian.net/sanwen/2008/lidaxing5.html




欢迎光临 燕谈 (http://www.yantan.us/bbs/) Powered by Discuz! 7.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