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对许广平先生有很好的印象。她出身世家,却性喜仗剑行侠,英爽有林下风,让我想到秋瑾;她冲破世俗,追随鲁迅,投身革命,让我想到林道静。90年代魏明伦先生有篇很出名的文章,引发强烈争议。文章探讨了“寡妇”、“遗孀”之类的问题,对几位名家遗孀后半生的寂寞颇有微词,意在反思女性的观念束缚。这时,我才知道许广平后半生奉老恤孤,并致力于鲁迅文稿的整理出版,在文革中竟然为保护鲁迅文稿因心脏病突发而逝去。看到了许广平的一些照片,神情大多沉郁。想,也许许广平经历了不少磨难,就像失去波拉的琼玛一样吧,只有自持一分坚忍和沉潜。我对魏明伦先生的诘问虽可理解,但对许广平却愈发多了一份敬重。
没像到的是,再次阅读许广平的时候,竟然看到鲁许爱情被牵强附会了许多莫名其妙的事。从刘和珍、羽太信子到萧红,从单衣、濯足、招妓到听窗。关于信子,依稀记起来,15年前在《知堂回想录》里看过的。影影绰绰的曲笔,含含糊糊故意不明说,拐着弯骂鲁迅越礼,这糟老头子的心术,如何能信。关于萧红,原来她“尽遭白眼冷遇”,常带着“有点夸大了的感伤”。可她和鲁迅的往来明明很单纯,怎么到了朱大可先生笔下有的没的就暧昧起来。“什么呀!信口雌黄,什么都往男女关系上扯,太弗洛伊德了吧。”我想。后来看到方舟子的驳斥文章,从时间、事件上力证朱猜想的无稽,他干脆回击朱大可为“淫者见淫”。是的,对这类无确证的 “考证”,损人人格的揣测,只当“流言”看罢了。
然而,我断续读到另外一些看起来很严肃的“考证”文章。从女师大风潮、三一八惨案到文革,这些文章竟然呈现了别样的许广平形象。
傅建华:“女师大风潮”和杨荫榆先生的悲剧反思
阎晶明:李四光与鲁迅的笔仗
邵建: 有无之间、重勘“三一八”
张耀杰:《两地书》中的鲁迅与许广平
王彬彬:许广平在改写鲁迅中的作用与苦衷
关于女师大风潮,复杂深秘的时代政治动因恐是我这样的当代人难以体察的。只能通过一些看起来比较明确的文字还原当时情况。记得N年前似乎看过许广平同学(?)的文字,控诉恶婆子们的暴行,描述得万般委屈,近于声泪俱下。可这次看了李四光的描述,再对比许广平的描述,就生出了疑惑。很容易地,我更倾向于相信李四光的文字。
那时杨先生仿佛拿出全副的精神,一面吩咐巡警,无论如何不准动手,一面硬跑出门外,前后左右用巡警包围,向西院走去。一时汹涌唾骂的音乐大作。详细的情形我不便述,恐怕为官僚及一班反动者所利用。可怜我们平时最敬爱的青年淑女,为什么要做到那步田地。(李四光)
迎面看见杨婆子笑眯眯的瞅着我们大队时,我登即无名火起,改口高呼打倒杨荫榆,打倒杨荫榆,驱逐杨荫榆!(许广平)
最近看到邵建先生在《卞仲耘之死,文革非自文革始》一文中,将许广平们与文革初期的红卫兵联系起来对比,我丝毫不觉得牵强突兀。是的,很像红卫兵。在以前,这种联系法于我简直无从想象。
许广平们的斗争精神,毕竟还是针对“敌人”阵营的,可以被理解为敢爱敢恨的、“正义”的英勇气概。那时,陈独秀、傅斯年、林语堂们,也都曾经这样。
王彬彬的文章写到文革中的许广平。原来,鲁迅的“打落水狗的精神”、“不宽恕的态度”、“韧性的战斗精神”是在文革中被姚文元总结和光大的;原来,为配合文革,让鲁迅为“文革”提供合法性,许广平不得不把鲁迅置于“毛泽东思想的阳光照耀”下;原来,许广平把鲁迅说成是毛主席的革命“小兵”,是以矮化鲁迅的方式来保卫鲁迅的;原来,在改写和歪曲鲁迅方面,许广平起了重要作用……这些,基本都还可以理解,毕竟那是个荒谬的时代。失却独立人格是在所难免的吧,认识扭曲是迫不得已的吧。然而,许广平针对冯雪峰、周扬、胡风等的批斗,还是让我深感愕异,那么怨愤、绝决、无情。
许广平忽然站起来,指着冯雪峰大声斥责:“冯雪峰,看你把鲁迅搞成什么样子了?!骗子!你是一个大骗子!”这一棍劈头盖脑地打过来,打得冯雪峰晕了,蒙了,呆然木立……
许指着冯雪峰的脸,痛骂他“心怀鬼胎”“不知羞耻”,几乎声泪俱下地斥责他:“那时鲁迅正病的厉害,你还絮絮叨叨烦他累他,说到半夜,纠缠不休,你都想干什么?……”,仿佛冯是杀害鲁迅的刽子手。而此时,冯左手簌簌发抖,脸色惨青……
“鲁迅把王明右倾机会主义路线的信徒周扬、田汉、夏衍、阳翰笙‘四条汉子’的反动嘴脸,揭露得痛快淋漓……鲁迅的死,是同周扬们对他的迫害直接相关的。”
读这样的文字,直觉冰冷。德伐日夫人!我一下子想到的就是这个形象,何等的暴戾。杀伐气十足,面对的是几十年的挚友。鲁迅被冯、周迫害致死,这样样昏昧的话,这样悲愤控诉的语气,怎么可以这样讲话。简直,失 了 教 养。很艰难地,写下这四个字。
66年文革,68年,许广平先生心力交瘁,溘然而去。
不同时期读不同文章,对许广平先生产生了不同的印象和联想。写这段文字的时候,我将这些联想连贯起来:秋瑾、林道静、琼玛、女红卫兵、德伐日夫人。自己先自有些惊骇,是不是符号化、概念化地理解人了?将这么多修养、性格、环境截然不同的女性形象与许先生联想起来,合适吗?再看这几位女性,只有一个共同点:都是革命女性,有着坚定的信念、顽强的斗志。许广平自然也是“革命女性”。一颗受尽日军严刑拷打都没有屈服的心灵,为什么会在文革中会发生畸变?难道革命那么容易就异化一个女性的品格和智慧?
我曾特意去翻阅许广平后期的书,那些文字是温厚的,叙述是平和的,感觉是可信的、值得亲近的。还看到许广平与冰心的合影。大约因了风格和阶级的差异,鲁迅曾暗讽过冰心,《两地书》中提到冰心时总含了鄙薄。而几十年后,许广平与冰心在一起的时候,笑得那么温暖、爽朗、明快!不知道这照片背后的故事,但从照片上看到的是女性朋友间特有的亲和与欢洽。此时许广平的形象,才是贴近其真情真性的吧,才是符合世态常情的美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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