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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转帖] 王小波十年祭 [打印本页]

作者: 周泽雄    时间: 2008-1-31 19:38     标题: 王小波十年祭

  王小平

  岁月如流,转眼已是10年。今日之日,有了许多喜爱小波作品的人,他可谓知音满天下了。在岁月之流中,他激起了一朵不可忽视的浪花,人生如此,复有何恨。

  细想起来,人们为什么会喜欢他的作品呢?他的东西不太驯顺,不易得到身居要津人物的提倡,又包含一些率性而为、啸遨自娱的成分,所以也不大好懂,难以成为大众茶余酒后点评狎玩的余兴节目。我猜,人们喜欢他,是因为他的那种独特的感受世界的方式。他就像一扇门,通过这扇门,可以进入世界的另一层面。

  在解释小波何以会有他独特的感受和思维方式时,我想说的,就是他在生活中一直在走着一条特别的道路,一直在探索着精神上可能的存在方式,寻找着自己的适当位置,用他的话说,就是精神家园。从小时起,一有功夫,他就在呆呆地想着什么,默默地编织结聚自己的趣味核心。这样的心理素质,带有极大的先天成分,虽是后天造成,却是先天注定。事实上,在我们曾经经历过的那个扭曲理性、压抑天性、单调贫乏的泛政治化时代,在那个8亿人看8个戏的艺术沙漠里,能产生小波这样的人物,实在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小波的精神特质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归因于家族传承,这种家族传承似乎更多地表现在遗传素质的传递上。我们知道,在某些家族里,一些遗传素质会在一代代人身上不断表现出来。这种遗传可能来自父系,也可能来自母系。

  小波的母系在山东,但这一族人多是些甘于寂寞、勤劳本分的劳动者,没有什么奇思异想,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艺术天赋。他的父系来自四川。这个家族不太平凡,在可以追溯的几代人中,都出现过禀赋过人、不甘寂寞的人物。他的祖父出身寒微,当年是渠县的一个放牛娃。有一天和他父亲在田中吵架,一怒之下离家出走,跑到邻村,无意间进入了一个学堂。就像许多戏文中说的一样,在窗外偷听老师讲课。随后也像戏文中一样,经过一番巧妙遇合,被老师发现他天赋异禀。几天后,他父亲在学堂找到了他。老师说这孩子聪明过人,不读书太可惜了。于是我们这位曾祖父倾其微薄财力,开始供他上学。没想到过了几年,他竟说读书太容易了,没有意思,又挑起竹篮奔走市墟,开始了他的淘金梦。几年之后,他得到了一个重要信息。当时军阀混战,火药成了奇缺之物。但山里的一种果实的外壳,恰是制造火药的重要原料。于是他游说山民,把果壳收集起来,烧成灰,由他出银收买。这种果壳原是废弃之物,于是山民大喜过望,担灰之人,往来络绎于途。这笔买卖似乎做得很成功。据说他每天银元入息,要用箩筐来装,夜夜秉烛,点钱点到三更。于是,这个贫穷的放牛娃,在命运遇合下,竟一变为当地首富。嗣后,他涉足江湖,成了帮会人物,门招天下客,颇有一些草莽英雄的豪情。这段故事,有点传奇小说的味道,但好景不常。后来共产党入川,他接下来的命运就不难想象了。据说他跳了城墙,当时没死,在床上痛苦辗转,又捱了两个星期,终于鹤驾西归。第1页

  他老人家有8个儿子。我们父亲排行第三。他和八叔后来都忝为大学教授,按说智力不低,但为族人传颂的却是七叔。据说此人聪明绝顶,双手打得算盘,自学成医,活人无数。一点灵思,竟然能知未来之事。他在27岁那年,料定家族将有大厄,遂有弃世之想,竟绝食而死。这对于一个正当韶华之年的人是极不寻常的。后来他的预感果然应验,王家家产抄没,人丁凋零,八兄弟不剩几个。无怪族人传说,王氏男子多聪颖者,惟天不假年,寿算有亏。这个说法到此为止,但留下了想象的空间:是祖坟风水的原因,还是另一种魔力钳制?假如事情没有临到自己头上,对这种传说我一定一笑置之。但在两年之间,我仅有的两个弟弟正值英年,相继过世,这使我对命运的传说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敬畏之情。

  下面说说我们的父亲。他是一个没有城府、不修边幅的率性之人。似乎有些艺术天赋,少时诗文篆刻,均有造诣。正像许多早年投身革命的读书人一样,有一种性格躁动、不安于室的倾向。当时正当天下危乱之秋,他觉得男儿立身于世,应该做一些轰轰烈烈的事情,岂能营营役役,老死下。于是他闹学潮,遭通缉,终于在四川呆不下去,徒步到延安投靠了共产党。他属于那种爱恨分明,不肯妥协的人物,想来在官场上得罪了不少人,后来终于受到祖父的株连,中箭下马,淡出官场,党籍也没了。这成了他的终身之恨。

  他有一种川人的刚烈之性,越是身处逆境,越是自强不息,从此闭户读书,卧薪尝胆,想在学术上出人头地。终于以他半路出家的土八路底子,在当时的逻辑界占了一席之地,实现了他“没念过大学,但要教大学”的梦想。

  他平日多半板着脸孔,偶尔也爆发出一种愤激情绪。我一直觉得他没有什么浪漫情趣,也没有什么奇思异想。他的得意诗作,多是“不作诗豪作酒豪,试问青天有谁高”之属。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个性格单纯、情绪热烈粗放、爱作豪语之人,尽管一生受尽打击,仍然顾盼自雄,慷慨激荡,很像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梁山好汉,但却与细腻的灵觉沾不上边。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了他的一份笔记,记载着他早年的一段哀婉的爱情故事,才彻底扭转了我的印象。它使我意识到,即使有岁月的磨蚀,噩运的摧残,在结满伤疤的心底,仍有炽热的熔岩在流动。

  这故事说来话长。大意是有一年他因不满包办婚姻,愤而出走。在前往重庆的水路上,有几个女学生上了船。因旅途寂寞,且大家都是开明学生,意气相投,遂相谈甚欢。其中有一个女学生,成女士,思想敏捷,开朗健谈,给他深刻印象。在路上,成女士给他出了一个谜语:忆当年,绿荫婆娑,自入郎手,青少黄多。捱了多少辛苦,受了多少磨折,莫提起,提起时,泪洒江河。

  我父亲素来自负才学,但这回驰骋灵思,搜索枯肠,一猜再猜,屡试不中。为遮羞脸,佯作上岸买花生,但回船时仍无头绪。这时船家插言道:你们读书人的事情我本不懂,但这位小姐说的,似是我船上用的一件东西。我父亲忙问:是何物?船家道:好像就是我手中的竹篙。我父亲心中一动:这船篙与谜面实在契合无比。眼看船家篙起篙落,提起时,水珠点点滴滴,像泪水一样坠入河中。这个谜语词句清丽,内蕴一股哀怨之气,荡气回肠。不禁对那位女学生的兰心蕙质大为佩服,自此情根已种。到成都后,他们时时往返,遂同堕爱河。这段情缘,就始于那个哀伤的竹篙之谜。当时谁能料到,这哀怨的谜语竟一语成谶。

  当时日寇进犯,二人都是热血青年,遂相约联袂北上,到延安参加抗战。但临期又有变故。成女士家有寡母,彼此相依为命,而母亲病重,难以成行。于是二人洒泪而别,从此天各一方,惟有书雁往返,互道思念之情。随后是年复一年,说不尽的相思磨折。

  为了不负前方抗敌的情侣,成女士在四川加入救亡活动,鞠躬尽瘁,积劳成疾,肺病一日重于一日。吾父心中惨痛,曷可言表。最后等到的是诀别的书信。成女士香销玉陨。这一段爱情,以生死离别的惨痛收尾。当时我父亲身在军营,披坚执锐,夜夜垂泪,遥望南天,惟怨天生男女。这一段情愫,刻骨铭心,却无处倾诉,实在是痛断肝肠。再想起当年那个谜语:忆当年,绿荫婆娑,自入郎手,青少黄多。捱了多少辛苦,受了多少磨折,莫提起,提起时,泪洒江河。作为成女士写照,无一句不验,真是一语成谶,难道冥冥中果有定数?造化弄人,莫过于此。我父亲的一生,坎坷跌宕,怀着一颗赤子之心踏进世界,却收获了无数悲伤。是命运之手的捉弄,还是遗传天性的原因?也许两者都有。不管怎么说,以他不受羁勒的个性,不能和光同尘的内心,在这个世界上,是断难讨好,断难“无灾无难到公卿”的。遭遇灾劫是早晚的事,美国人讲话:JustMatterOfTime.幸而晚年时,旧案得到平反,使他的一颗迟暮之心得到不少宽慰。第2页

  小波的出生正赶上我父亲中箭落马、遭受贬黜的时候。一场风波,这就是他的名字的由来。我母亲终日以泪洗面。当时他尚在母腹中,无法不直接承受这种悲哀的影响。他生下来就病弱,而且严重缺钙,(他后来把钙片当炒豆吃,这与他最终长成一个一米八四的大个不无关系),骨骼都长得与人不同,而且看起来有点傻头傻脑,我母亲常溺爱地叫他傻波子。小时候,我发现他的思想常定格在一个东西上,然后就陷入冥想,中断了对外界的反应。这使他带有一种呆呆痴痴的神情,很不像他那个年龄应有的样子,站在其他活泼的祖国花朵之间,似乎是一个异类,因此受到了一些误解。

  有一次,我和姐姐到幼儿园去接他。老师说:你这个弟弟是不是有毛病呀。你看他在篱笆根底下一蹲老半天,不言不语,呆呆地往外看。我一看,果然如此,连忙大叫一声,“小波”,没有反应。过了一会,他才回过神来,开始表现得像一个比较正常的孩子。我问他在想什么,他显然没有能力把他想的东西表达出来,支支吾吾地说了一通,终究什么也说不明白。

  当时正赶上“大鸣大放”的时候,右派们就要遭难了,但却是我们快乐的大好辰光。那时的大字报贴在席棚上,而席棚无处不在。我们就在席棚下穿来穿去地捉迷藏,经常玩到深夜。那时的人民大学在铁狮子胡同一号,俗称铁一号,曾是段祺瑞政府的所在地,里面有一个西洋风格的钟楼,在我们眼里,就和巴黎圣母院的钟楼一样,很能激起各种怪诞的想象。有时,我们顺着木头阶梯一步步爬上去,看着它内部怪异的轮廓,一直爬到最高的穹顶下,感到一阵阵神秘异样的气氛。这气氛好像从大钟上、从奇形怪状的窗口、从每一件古老的饰物上散发出来,令我们胸口收紧,呼吸艰难,很想做一些疯狂怪诞的事情发泄一下,但又不知道要做什么,所以最终什么也没有做。

  后来他上了学,但似乎从来没成过一个好学生,总是怀着不服管教的叛逆之心。有一次老师把他叫起来回答问题,他站起来,但两眼平视,一声不吭,弄得老师无奈他何。“坐下,一分。”他就这样吃了不少一分,加以不关心课业,有时功课也不做,所以成绩单根本看不得,因此挨了不少揍。他那时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玩,玩得忘情而投入。剩下的就是看书,不管什么纸片捡起来就看,连农作物栽培手册都看得津津有味。

  虽然落了个傻名,功课也不好,但兄弟姐妹都知道他绝不傻。他看书奇快,和我比快时回回占先。据他说,他一小时能看一百多页,而我充其量能看六七十页光景。一阵一阵的,他似乎能理解相当深奥的道理———全看他当时的状态。当然这本事绝不往功课上用,可抽不冷子也露这么一下两下的。

  数学课他没得过什么好分数。有一回不知什么神经搭错了,居然在学校数学竞赛拿了第一名。当老师把这件事告诉我妈时,我妈说什么也不信,她说:你保准弄错了,那不是我的儿子。当我听说这事时,倒一点不觉得奇怪。因为我从来就相信小波是个大智若愚的人,有神鬼莫测之机,早晚会爆个冷门,给大家一个意外惊喜。

  小波自小和我投契,一块捣乱,一块挨揍。说来我们俩都不是什么好鸟儿,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平日里偷鸡摸狗,无恶不作,给我爸妈气得不善。

  当时正当“三年困难”时候,经常饿得两眼发直。我们就成立了夜袭队,专在后半夜行动。我们家住在单元楼二层,除正门外,还有一扇门通楼道。这扇门正好在我们俩睡房里,平常是锁着的,但我精通配钥匙之技,这点事还难不住我。

  我们深夜开门溜出来,直奔枣树林而去。

  当时的人民大学校园里有一片枣树林,平时有人看管,只有后半夜才有下手之机。我还记得我爬到树上,头上是惨白的水银灯光,小波在路边鬼鬼祟祟地给我望风。当时吃的东西万金难买,为争一口吃的能打出脑浆子来,所以偷枣是重罪,抓住后要扭送保卫科治罪。据说一个枣要罚五毛钱,考虑到我们偷枣的数量,罚款将是天文数字,所以望风者万不可少。

  我不分青红大把划拉枣子,口袋装满了就用皮带把腰扎紧,顺胸脯子往汗衫里灌。等到肚子鼓得像孕妇模样,赶紧给小波打个手势,爬下树来,往黑影里开溜,蹑手蹑脚摸回家去。灯也不敢开,就在黑影里“咔吃咔吃”吃起来。有时候没有枣可偷,就掩袭人家的自留地。不管是胡萝卜、白萝卜,一扯一大把,找个水管冲一冲,回家又是一顿美餐。就这样,我们度过了“三年困难时期”,不但没饿死,还长出了个好身板。我有一米七八高,小波竟有一米八四,不能不归功于我们的夜袭行动。

  那时的人民大学已搬到北京西郊,除了房子外,还有不少草木丛生的荒野之地。也许在大人看来不值一哂,对我们来说却是游玩的圣地。我们在树丛和小山包之间穿行,把自己想象为啸聚山林的好汉。有时和别的孩子打架,打得尘土飞扬,灰头土脸,衣服也扯破了,心中却涨满中古骑士决斗时的豪壮之情。当时营养不良,发育欠佳,我们还是尽量用哑铃单杠之类打熬气力,盼望着瘦骨嶙峋的胸脯上有一天长出大块肌肉,就可以傲视群雄,独步江湖。

  受到尚武精神的驱使,在中国古典小说里,我们醉心于《水浒传》,因为里面有众多令人心仪的豪侠人物。我们把这本书看了又看,直到倒背如流的程度,甚至不由自主地仿效书中的语言,一张口便是:兀这撮鸟,蓐恼杀人,惹得洒家性起时,一索子将你这鸟厮薣八在这里。

  我们甚至醉心于制造兵器。我们造过一支手枪。用硬木做成把手,有些孔洞难以加工,就用烧红的火筷子烫。枪管和枪机用铁管做,连接的地方用焊锡。子弹里灌进炮仗里的黑火药。如何发火是一个难题,我们最后参照吴运铎“把一切献给党”中提到的方法,采用小灯泡里的钨丝,用电池来发火。枪造成了,而且是模是样。我们到小树林里去试射,不敢用手拿着它开枪,就把它枪口朝下绑在树上,用绳索拉动扳机。扳机扳动后,一秒钟后才发出枪响。虽然慢了点,在实用上有点问题,但它确是一支有些威力的火器,子弹打进土里有一寸来深,我们也深为自豪。但好景不长,在第二次试射时,手枪爆炸,成了一堆废物,还差点伤了人。

  造枪不成,于是小波从旧货摊上找了两把旧锉,将一把在炉子里退了火,用另一把没退火的奋力锉之,想造出一支赖以称雄江湖的宝剑。但因为旧锉太秃,或者退火不彻底,经过旷日持久的努力,只是把剑坯两边磨下去一层。看来宝剑出炉只能是下个世纪的事情。

  小波平时将这些顽铁像宝贝一样藏好,就藏在他的褥子下面。但有一天被人发现他天天在这堆钢铁上睡觉,与安徒生“豌豆公主”的童话两相对照,他遂得了个“钢铁公主”的美名。豌豆公主的敏感和娇嫩固令人惊叹,他的铜皮铁骨也实在令人拜服。可谓各擅胜场。

  那时,革命的重头戏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但对我们来说,那是另一个星球上发生的事情。我们生活在革命的层次之外。倒是花树泥土的气味,自然中的光影转换,景物中隐藏的异种气氛,像谜一样令我们着魔。有许多优美的意韵出现在眼前,一瞬间真实无比,待你着意捕捉时,它就像烟一样飘散,于是从头来起。这个世界原来有如此丰富的藏品,待我们一一品来,不用心急,我们有的是时间。有时,我们坐在阳台上,静静地看着暮色降临。看阳光以无法觉察的细小步伐从这个世界上退去,到处是移动的光斑。想象着远远近近的树林中安详的暮色,农舍中温暖的黄昏,以及随之而来的黑暗中包含的种种神秘,心里同时品味着许多东西。那种复杂的感觉难以言表,心里默默地酝酿着一种令人心醉的动人的哀愁。我们在见证着一个缓慢的吞噬过程,整个世界在黑暗中湮灭无踪,只剩下眼前的有限部分。那些被黑暗吞噬的人又经历了些什么?也许并没有被湮没的痛苦,只是沉没在温暖的暮色中,体验着一种快意的迟钝和慵懒。这种梦幻会持续很久,直到家人呼唤吃饭的时候。第3页

  诙谐是小波的另一天性。他喜欢笑谑,经常能敏捷地抓住可笑的东西。饭桌上是他驰骋谈锋的地方,时常妙语如珠,以马克•吐温式的幽默,惹得众人喷饭。他对马克•吐温的《哈克贝利•芬历险记》,当时叫《顽童历险记》大为倾倒。他把这本书翻了又翻,直到它成为一堆碎片(当时纸质不佳)。在我看来,他就是那个顽童。如果环境允许的话,他也会划着小木船,溜上密西西比河上的小岛,顶着暴雨在草丛里穿行,爬到木排上,顺着大河漂流而下,学会抽烟,吐唾沫,把饭菜在罐子里乱七八糟搅在一起吃……几年之后,他坚决选择到云南上山下乡,没人知道到底为了什么。只有我能猜出,他是在借此实现那个顽童的梦想。可惜天不作美,他在云南没能享受几天快意生活,就尝到现实生活的滋味。每日吃着粗粝的饭食,口中淡出鸟来,干活累得要死。偷鸡摸狗时不幸遭擒,在农场斗争会上绳索缠身,惨遭批判。最后染上重病,铩羽而归……如果让他来安排这个世界,他会让一切酸文假醋的东西都去见鬼,把文质彬彬的绅士淑女气得发疯。然而,他又不仅仅是那个顽童,在诗意的沉思与放浪形骸的狂野之间往来跳跃,亦庄亦谐,才是他最喜欢的风格。而这一点,已经体现在他的作品中。

  当时的北京郊区,有不少白杨夹道的大路。有一条在双榆树一带,离人民大学不远。在一个春日早晨,我和小波在这条笔直的大道上驾车东行。驾的当然是自行车。其中有一辆年纪和我们仿佛,是飞鸽厂第一批产品,做得粗笨结实,尽管经霜历劫,在我们野蛮的骑行中被撞得有皮没毛,但架子大体完好,仍堪骑行,被我们叫作脚蹬坦克。它的一个脚蹬子朝里弯了一块,每转一圈,就撞在底梁上,发出铿锵之声。

  当时我们在有节奏的锵锵声中骑车东进,眼前大道如弦,两边的旷野向远方伸延,真是大块烟景,不禁心旌荡漾。我想起古人的诗句,就大声念起来:“大道直如发,春日佳气多,五陵贵公子,双双鸣玉珂。”小波在旁边纵情大笑。比起诗中的境界,我们眼前的景致差不了什么,只是身穿补丁衣服,骑着破车,与五陵贵公子有一定差距,但这点可以用想象来补足。我们想象自己鲜衣怒马,玉面绮貌,在长安大道上行进。随着马背的颠簸,玉珂轻叩,发出有节奏的清音,若合符节。而脚蹬子有规律的撞击,把我们的想象与现实弥合得天衣无缝。

  秋天的时候,我们又在这条路上走过。两旁高大的白杨夹道,空中落叶飘坠,脚下是厚厚的一层。脚下的路好像永远走不到头,我们也愿意永远这样走下去,好像可以一直走到天国。那是一个令人沉溺的境界。我们在不息的穿越空间中陷入梦境,一切都没入薄暮之中,空气也变得粘稠而滞重……当从梦境中醒来的时候,我们发现了一个不传之秘,那就是天国和人间、王子与贫儿、古代和现代的间距其实其薄如纸,只要我们愿意,就可以在两重世界间自由穿行。这种意思,好像成为小波的一个思维习惯。在他的历史小说里,他把现实和历史自由铰接,用二者之间的反差和气氛变换制造出一种特殊韵味,传达出他内心的感觉。

  光阴荏苒,在日常琐事的卵石沙砾中,是清澈的潺盢流水,而美好的意象,像水面上的闪光,渐渐远去。那时的小波,因为年纪尚幼,没有写过什么东西,但却在积累着美的印象,孵育着自己的趣味,或者说,一颗趣味的内丹。

  在我看来,每一个真正的艺术家,都有一颗自己的内丹。他们行住坐卧,都如蚌含珠,默默孵育着这颗内丹,像练气士一样呼吸沉降,萃取天地间的精气,使这颗内丹在感觉的滋养中成长。当内丹大成时,它会以一种奇异的方式与外界发生感应,此时艺术家趣味大成,进入一种高超的境界,谈笑咳唾,皆成珠玉。这种内丹实际上就是一种对纯美境界的把握,一种至高的品味。品味是游离于文字之外的,它与学问的关系不大。有的人学富五车,品味只是初等。有的人目不识丁,却具有一种灵觉,能与高品味的东西发生共鸣。无论如何,人和人之间存在着品味差别是一件千真万确的事情。人们喜欢小波的作品,实际上是喜欢他的品味。他的东西,虽然有时语涉男女之事,但品味高绝,绝非皮肉滥淫之蠢物(曹雪芹语)眼中的色情描写。

  事实上,男女之事,是一件上天赋予人类的恩物,挟带着一种无与伦比的美好而强烈的感受。如果用纯净的心态去看它,它就是纯洁的,因为它像风生云起,水流花开一样,是自然的一部分。

  小波作品的价值,从一个方面来说,在于他显示了一种独特的高尚品味,一股尘世中的清纯之气。这些东西浅者识其浅,深者识其深,惟有缘者得之。而有缘人再传有缘人,这一团精神能量也许就此传递下去,不致泯灭。

原载《南方周末》2007年4月5日,略有删节。《2007中国随笔年选》里,有作者授权的全文,可惜网上没有,只能传上删节版。
作者: 丙辰龙    时间: 2008-1-31 23:29

《南方都市报》2007年4月11日也有一篇短文,转贴如下:

纪念王小波 争做自由人 
  
   《南方都市报》社论 
    
    十年前的今天,作家王小波辞世。十年来,他的书一版再版,他的话被反复引用,他的思想有人专门研究,他的文风成为一种流派,他的追随者越来越多。人们以各种方式表达对他的怀念,甚至有人发起了“重走小波路”纪念活动。除了“作家”之外,生前没有其他头衔,身后没有组织追认,在中国当代作家中,完全以作品本身赢得如此殊荣的人,王小波乃绝无仅有。
  
    王小波用他短暂的生命给世间留下了丰厚的遗产。有人欣赏他的杂文的讥诮反讽,有人享受他的小说的天马行空,有人赞扬他激情浪漫,有人仰慕他特立独行。在这些表象的背后,他一生最珍贵的东西,是对自由的追求。
  
    正如他的遗孀李银河所说,人们喜欢王小波,首先是喜欢他的自由精神。“王小波一生酷爱自由,不懈追求自由的价值、自由的写作和自由的生活方式”,“自由是一个最美好的词,一个最美好的价值”。
  
    王小波用他的生活和写作,去实践这种价值,传播这种价值。他让人们看到,一个自由的人,既可以享受思维的乐趣,拥抱理性与常识,也可以跟随灵魂的舞蹈,在凡俗生活之外拥有一个诗意的世界。一个自由的人,是最具有判断力的人,同时也是最具有创造力的人。
  
    毋庸置疑,有人对自由怀有偏见,居心叵测地进行了曲解。而这些曲解,经过反复的灌输,在很大程度上已被相当多的人认可、接受并传播。从个体心智上说,人们被暗示,自由可能导致放任和堕落;从社会组织上说,人们总是听说,自由与失序、混乱甚至动乱联系在一起。王小波以他的作品,并以他的为人和他的生活,向世人展示了一颗自由的心灵在思考着什么,在感受着什么,在渴望着什么,在给予着什么。在摆脱体制的束缚,获得自由的状态之后,他既没有吸毒,也没有上街,而是沉迷于思想的芬芳,驰骋于想象的旷野,并通过他的文字,将他收获到的美好与我们分享。他让我们知道一个基本的常识,即一个自由的人首先想要的东西是过美好的生活。
  
    有人说,王小波只是一个特例,生活不是文学,社会不是空想,纷繁复杂的人类世界更需要法律和秩序。这些话虽然不无道理,但是暗含着很多错误的判断。首先,强调王小波是特例,意味着大多数人都既非理性且又缺乏诗意,这显然是一种歧视和偏见。其次,在谈论自由时强调法律和秩序,等于是将二者对立起来。在此我们要感谢王小波不仅创作了小说,还发表了大量的杂文。他通过这些杂文告诉人们,公平的法律和良好的秩序正是一个自由人的本能而自然的追求,而且它们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只能依靠自由的思想和权利来完成。没有自由作为前提,秩序无从谈起。如果有,那也只是专制者的秩序。失去自由的人,也就失去了秩序。
  
    先制定好法律再给予自由,还是先开放自由再制定法律,这并不是一个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问题。因为,当人们没有自由的思想和权利参与制定法律时,就不会产生出公平的法律来。
  
    有人总是自鸣得意地说,世上没有绝对的自由。然而王小波和其他自由主义知识分子让我们知道,这只不过是一句地道的废话。对于一个自由的人、一个自由的世界而言,根本不存在这样的问题。一个心灵自由的人,恰是最能体谅他人的人,最具宽容精神的人,最有协调能力的人,因此从来就不会要求绝对的自由。只有专制者才会渴望绝对的自由,这句话应该去说给他们听,而不必烦扰王小波及他的追随者。
  
    自由并不是在一条道路的尽头等待我们的花园,自由只能是这条道路本身。因此,在追求自由的道路上,并没有一劳永逸的时候。王小波的价值在于,他让我们看到自由的真相:既理性又激情,既现实又浪漫,既精英又平民,既深刻又有趣,自由是多么美好。
作者: 丙辰龙    时间: 2008-1-31 23:34

李银河那《悼我的丈夫王小波》好像还没有小波妈妈那篇给我的印象深刻,都是以前收集的,来自李静博客http://blog.sina.com.cn/lijing_jb

《母亲的思念》
  ------写在王小波去世十周年
  
  母亲宋华口述,大姐王小芹整理
  
  王小波去世十年了。但是他没有一天离开过我的思念,他高大的身材、朴实的笑脸、睿智的眼神,常常在夜深人静时袭上我的心头。他的出生、幼年、青年、壮年.....像电影一样,一幕一幕浮现在我的眼前。
   1952年5月13日,王小波在北京市第六医院出生。他是在我们最不幸的时候来到人间的。那一年他的父亲王方名蒙受冤屈,被开除党籍。我给他起名叫小波。希望将这场恶浪,化作小波浪顺利渡过。他生下来就很弱,别的孩子早该抬头时,他还只能仰面躺着,一直就严重缺钙。也许是他在胎中时,我遭到强烈刺激,经常哭泣,对他的发育有影响,而造成先天不足?他一生身体不好、英年早逝,也许这也是原因之一?
   小波小时候,他爸在人民大学,我在教育部,家分两处。我们没有足够的精力照顾他。全靠我的母亲喂养他。他对姥姥有很深的感情。
   小波上幼儿园时,赶上三年经济困难,因为幼儿园的食堂管理员有贪污行为,小孩子饭都吃不饱。由于没劲,他常领着小弟蹲在墙根下晒太阳,以致保育员说小哥俩是一对呆子。他动作迟缓,却有韧劲,很能吃苦。小学二年级开学前一天,他以为自己调皮打死了邻居的鸡,吓得一天没回家,从人民大学步行近十公里去城里找姐姐,夜间12点才到达教育部。1962年我把他和小弟接到教育部上小学,每周日回到西郊人民大学与姥姥和爸爸全家团聚。给他们两角钱公共汽车费,小哥俩舍不得花钱乘车,每次都是步行,一路走,一路讲故事,把钱省下来买小人书。从小就养成吃苦耐劳的习惯。
  小波从小就能忍耐,不愿出头露面,也不与人争斗。小时在家跟着哥哥姐姐玩,从来不吵架,总是充当小尾巴的角色。但是他也有倔强、独特的一面。小学四年级时,他上课不听老师讲课,偷偷看课外书,老师提问他,他闭口不答,老师气得给他打1分。我们看到他的记分册,非常生气。而在数学比赛中,他又能做出别人做不出的题,得到第一名。
  他上初一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学校停课闹革命,他也参加了教育部小孩子组织的“小红卫兵”。当时教育部是两派斗争最乱的单位,院里贴满了大字报。一天操场上贴出一张名为“牛头马面与判官”的大字报,还画了牛头马面对斗图,讽刺两派斗争。大家都轰动了,我也去看了。大字报没有署名,谁也猜不出是谁写的。直到1996年闲聊时,他说那张大字报是他写的。我十分惊讶:一个小孩怎么能写出那样的大字报?后怕的是,如果当时查出是他写的,他会被打成反革命。
  1969年,他响应上山下乡号召,报名去云南陇川建设兵团插队。他身体不好,尚未成年,让人很不放心。我叫他跟我去教育部在安徽凤阳的“五七干校”,那里条件毕竟要好些。但他执意要去云南,渴望锻炼,我们只得尊重他的意见。我帮他打点了行装,他爸爸赠诗为他送行:
  《送波儿赴滇西陇川》 七绝
  我儿屯垦赴滇西,少小年华远别离,
  险阻艰难何所惧,雏燕高原试新啼。
  他到了陇川农村,才发现想象和现实差距甚远,在生活、劳动方面的种种困难,就不用说了。小波诚实忠厚,不会搞关系讨好人,不懂人情世故,吃了不少苦头,似乎还因为调皮被开过批斗会;但是他对朋友却肯两肋插刀,极重友情。当他听说插队在几十里外的好友东江病了,便连夜赶去探视,一个人爬山越岭,为抄小路还遇到从深山突然跳出的豹子,多少年后说起来还感到后怕。
  小波按规定插队一年后回京探家,那时只有父亲在家养病,我还在安徽五七干校。小波到干校探望我,只待了短短三天,就经广西柳州到昆明,又乘汽车到陇川。长途跋涉,没有卧铺,只能坐着和站着。回到陇川,腿脚都肿了。十多天后就发作了急性肝炎,头疼欲烈,全靠同去的哥儿们赵红旗等将他送到医院并护理照顾,才算死里逃生。那时当地缺医少药,小波很是吃了些苦。后来兵团批准他病退回家。可惜当时家已四分五裂,母亲在五七干校,两个姐姐下厂、下乡,哥哥在煤矿挖煤,弟弟在烟厂扛大包,只有父亲身患多种疾病在家,无人照顾小波。最大的压力是他报不上户口,户口长期放在口袋里,粮票无处领,成了“黑人”。我们很替他着急,但是没有办法,后来只好让小波去山东老家插队,1975年才回到北京,分到街道工厂当工人。
  这一切对一个未成年人来说是艰难的。但是从另一方面看,也是最重要的锻炼和考验。他丰富了社会经验,补习了初、高中功课,默默地练习写作。这对他以后的发展是有极大帮助的。
  1977年全国恢复高考,他考入中国人民大学商品检验专业(理科)。毕业后在人大第一分校作了两年教师。1984年赴美匹兹堡大学读研究生,与先他赴美的妻子李银河团聚。我们都为他们高兴,父亲还赠诗一首:
  《送波儿赴美》
  我儿求学赴美洲, 青年壮志鲲鹏游,
  当今已是信息代, 满腹经纶返神州。
  小波到美国后写信告诉我们,他和李银河一起生活得快乐、幸福,但在语言方面、经济方面、专业选择方面,也遇到不少困难。他自我解嘲说:少年去挖坑,现在努力也差点事了。他本来想读财经系、数学系,但由于经济问题都未成,最后学了比较语言学。为了学到多方面的知识,他们夫妇俩开一辆破车跑遍了大半个美国,曾访问过乡村农户,与美国共产党人交谈。还利用假期去欧洲英、法、意等八国观光旅游,他自称用的是穷办法:睡野地、自做饭。也遇到一些危险:像车坏、翻船,在意大利还遇到了小偷,相机和钱被窃。这些经历使他开阔了眼界,了解了风土人情,他感到收获颇丰。
  小波人在国外,却十分惦记父母。那时打电话不那么方便,他每隔半个月准给我们来一封信。告诉我们他们的学习、生活情况。如果他不能按时收到我们的回信,总是非常着急,害怕我们生病。1985年9月3日,他的父亲因心脏病突发去世了。那时他的哥哥王小平刚赴美国读研究生一个星期。我当时想,孩子们在语言、生活、学习和经济上都有困难,不能给他们再增加苦恼,决定暂时不告诉他们。十月小波接到在英国读书同学的电话,说是看到人民日报海外版登出“逻辑学家王方名教授去世”的消息。小波不信,马上打电话问我。我觉得不能再瞒他了,就把实情告诉了他。他当时痛苦异常,哭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后来他来信说,他对爸爸去世十分悲伤,还说:“爸爸除了在逻辑学的创新外,大家对他尊敬的主要原因,是他为人豪爽、品德高尚,是我学习的榜样。”小波还来信劝我好好保重身体,让我学习、唱歌、写回忆录,外出旅游、看看名山大川,排除心中积郁。
  小波是非常怀念家乡的。常说:“走遍天下,都怀念自己的家。” 他很想尽早完成学业,早日回到祖国。1988年,小波银河回到阔别多年的祖国。他先在北京大学某计算机室工作,后又转到中国人民大学财会系任教。1992年,他为了专心写作,自己要求退职。我担心他辞了工职,会失去工资和医疗保险,又像从兵团病退时一样,不同意他走这一步。但他觉得人近四十,时不我待,毅然丢掉了铁饭碗。
  为了追求事业,他们夫妇决定不要孩子。其实小波是很喜欢孩子的,他见到年幼的侄儿、侄女,总是亲切地抱在怀里,亲吻他们的脑门。对待父母不在身边的外甥如慈父一般,敞开心扉,谆谆教导。可惜他没有留下自己的后代。
  小波对生活琐事从不计教,有些不修边幅。爱抽烟、嗜咖啡,饮食起居没有规律,写作起来没日没夜;尤其要命的是有病从来不对人说,常常是自己撑着、忍着,也不去看医生。
  1997年4月11日,小波在顺义的家中突然病逝。噩耗传来,对我如五雷轰顶。那时李银河在英国作访问学者,我身边唯一的儿子一个人默默地走了,该如何通知李银河?真怕她承受不了,路上出问题。只告诉她小波病危,要她速归。小波在美国的哥哥、弟弟都赶回来了。他的同学、好友隆重地为他办了葬事,对此我是十分感谢的。想到小波从小吃了那么多苦,经历了种种磨难,克服了多少困难,写作事业才刚有点眉目,就突然走了,真是让我悲痛、惋惜、哀伤。
  我的晚年厄运接连而来。小波去世后的第二年,他的弟弟,我最小的儿子王晨光也走了。他十五岁就到卷烟厂当壮工,七年后参加文革后第一次高考,进入北京钢铁学院(现北京理工大学)。1987年赴美自费留学,千辛万苦获得博士学位、又从事数年博士后研究。刚找到新的工作,就在一个漆黑的夜晚,由于车坏在回家路上,遭到黑人歹徒袭击,遇害身亡了。
  这样反复遭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对我这80多岁的老人是何等沉重的打击!那段日子怎么熬过的,语言难以形容。我知道内心的痛苦只能主要靠自己排解,一方面对自己说:作为老共产党员,参加革命时上刀山、下火海都不怕,没有过不去的坎。另一方面小波留下的作品、书信也伴随、鼓励着我。我按他说的,把思想转移到学习和老干部局组织的各种活动上去,学书法、绘画,听文、史课,参加旅游等。晚上睡不着,就背毛主席诗词,学习、领会伟人对困难、灾难那种博大的胸怀。就这样,我在大病两场之后,挺了过来。
  我非常感谢王小波的同学、好友和读者对他作品的喜爱和高度评价,有些年轻朋友从千里之外专程来给小波扫墓,并看望我。例如艾小明女士虽然远在广东,但经常给我写信,寄书、报,还专程来京看望我。我对她是十分感激的。我所在教育部老干部局的同志及许多老同志、老朋友都对我非常关心,每当他们看到报纸上登载有关王小波的信息时,总是及时告诉我,把报纸送给我。这一切都给我极大的安慰和鼓舞。在王小波去世十周年之际,我向他的朋友和读者以及关心我的同志表示最大的谢意。
  
  
作者: 李大兴    时间: 2008-1-31 23:49     标题: 全本我在网上看过。好象是在搜狐。

去年四月这篇文章在那里置顶。我倒觉得,现在这个删节本好些,印象里原本有些过溢的话现在似乎不见了。过溢的话,我可以理解,但以为只能当客气话听与说。小平也是极聪明的人,大约有所意识了。
文中提到“铁狮子胡同一号”,便是我度过童年的地方。那钟楼顶,我曾两腿哆嗦着爬到顶看星星。
作者: 周泽雄    时间: 2008-1-31 23:50

谢谢丙辰龙丰富此帖。
我就是从李静编选的《2007中国随笔年选》里发现主帖,才另外上网去查找的。
李静是王小波的知音级读者,也是最后一位采访王小波的人。
这本随笔年选也选了我两篇小文,按说我该回避评论,不过我仍然想说,李静编得相当不错,今天我一直在读这本集子。
作者: 梅茗.    时间: 2008-2-1 13:30     标题: 看目录都挺不错的




李静◇序
第一辑
 王小平◇艺术的内丹——小波十年祭
 杨早◇狂欢传统及王小波与鲁迅及王朔之关系(外一篇)
第二辑
 龙应台◇我看《色,戒》
 崔卫平◇坏小子葛优
 所思◇是金子也不发光
 缪哲◇与H先生论语文课本书
 陶东风◇于丹现象解
 傅谨◇人鬼情未了——老戏新说之十一
第三辑
 陈丹青◇鲁迅是谁?(外一篇)——写在鲁迅逝世70周年
 邵建◇《晨报》纵火案
 范亦豪◇迟到的老舍
 何怀宏◇折断的翅膀——阅读路翎笔记之一
 第四辑
 薛忆沩◇“大地”的回报
 林达◇国王、“热情之花”和卡利约的故事
 聂华苓◇爱情与政治
 李大卫◇伪花边七则
 景凯旋◇昆德拉与我们
 朱正琳◇雷蒙·阿隆的精神气质
 张闳◇《在路上》的精神史
 贾晓伟◇春宵肖邦值千金
 李长声◇日边杂记(六则)
第五辑
 汪曾祺◇汪曾祺早期佚文一组
 木心◇困于葛菡
 杨绛◇灵与肉的斗争和统一
第六辑
 高尔泰◇王淑真
 北岛◇在中国这幅画的留白处
 林白◇水冲的农事——1975年,在时事之外,片断
 王小妮◇2006年上课记
第七辑
 任洪渊◇面对希腊逻各斯的中国智慧——汉语与拉丁诸语世纪对话的一次语言学准备
 刘再复◇红楼悟语
 李敬泽◇为小说申辩一一次讲演
 张新颖◇海子的一首诗和一个决定
 周泽雄◇两大批评部落间的战争(外一篇)  
第八辑
 李零◇孔子符号学索引——《丧家狗——我读(论语)》自序  
 孙郁◇儒的是与非(外一篇)
 秦晖◇不治水,照样要专制:我国数十年“魏特夫批判”的结论
 邓晓芒◇何谓“霸权主义”?
 秦汉◇历史“共同研究”的虚与实
 杨曾宪◇第三只眼睛看中西医之争
 李洁非◇商君的死
第九辑
 黄一龙◇我们怎样做祖宗
 陈超◇某“资深编辑”审稿意见八则
 雷颐◇测谎器的哲学原理
 马莉◇对身体的遗忘以及对身体的过分记忆

http://product.dangdang.com/product.aspx?product_id=20088921
作者: 青云    时间: 2008-2-2 15:50

正准备春节期间闲时读来着。
作者: 李大兴    时间: 2008-2-3 05:47

李静女士是我前年触网后最早认识的网友之一,文学批评写得很好,几年的随笔选也编得很有眼光。
作者: 丙辰龙    时间: 2008-2-3 09:16

原帖由 李大兴 于 2008-2-3 05:47 发表
李静女士是我前年触网后最早认识的网友之一,文学批评写得很好,几年的随笔选也编得很有眼光。
看李静的文章,忍不住喜欢她这个人。

以前看她的博客,知道她的名字是:爸爸姓李,妈妈姓静,呵呵,我以前还没听说过“静”这个姓呢。转一篇她的文章,比较有趣,好像以前转过吧,忘记了。



《名字的怨尤》
  
  写正经文章受困,先来此闲扯两句。
  博友“好事者”贴来了“另一个刘春”的博文,写了这位诗人刘春和另几个刘春(包括我的闺密)重名的烦恼。这也是我的苦恼啊。因为开博,不少博友把我和那个电视明星弄混,一些同志谴责我盗取了她的英名,给她抹了黑。当然也有个把喜欢的,有时来这儿抢沙发,还问我“什么时候开始跑文化这一口了”。唉。我想起高中时的一位女同学——她本也叫李静,因为和我同班的缘故,她被迫改名“李竞一”,一定有心酸且自励的意思。我是否也要效法她?想想还是怕我妈有意见。是她给我起的名字——她姓静,我爸姓李。据我所知,全世界有二千万个“李静”(信不信由你),但还没见有第二个妈妈姓静的。
  去年底我和刘春、李浩吃饭,正值我批评《千里走单骑》被网友狂骂名字的时候。仨人面面相觑,然后笑喷:这不是滥名者的聚会吗?我和刘春之名“滥”得最重,就都羡慕地看着李浩:你的名字不俗多了,加把劲吧!然而不久我就看到《美文》杂志有个李浩开的专栏,一看就不是俺们的小说家李浩手笔。
  耍笔杆的李静好像也是好几个。几年前,翻译家高兴老师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李静啊,不要太勤奋了,这样你会累坏的。”我不知其意。有顷,他小心翼翼地问:“你是否编了一套革命家传记文丛?”天!革命家!我梦游也不会干这事啊!得到了否定的回答,他才松了口气,犹如挽救了一场即将发生的堕落。
  名字一定对人有潜意识的塑造作用。我曾问画家陈丹青,他的名字是艺名,还是生下来父母所赐?他答,父亲起的,那时他并不知我后来学画。我呢,我叫了这名,便从小沉默,直到研究生毕业也没写一篇东西。毕业后到《北京文学》作编辑,仍横下一条心沉默到底,便在责任编辑的冒号后,署名“静矣”。果然就“静矣”了。
  后来到《北京日报》工作,一日同事孙郁、陈戎忽起雅兴,凑了个绝妙对联——上联:“静矣”,下联:“莫言”,横批:“舒芜”(书无)。
  这事今年被莫言知道,此时我已多少打破沉默,用本名写了几篇文学评论被他瞧见,遂赠我一书,题词曰:“哪里静矣,何曾莫言!”
  莫言是好笔名的范例,他的题词也是好范例。去年我们一干人参观辽沈战役纪念馆,他被请求在纪念簿上留下墨宝。只见他挥毫写道:“炮火连天,只为改朝换代;尸横遍野,俱是农家子弟。”题罢,他看见了——我们也看见了——馆长毫无表情的脸。
  
作者: 迅弟儿    时间: 2008-2-5 02:23

下次回国,俺也买一本闲时读一读。
作者: 梅茗    时间: 2008-2-5 09:58

谢谢丙辰龙的转贴。
“炮火连天,只为改朝换代;尸横遍野,俱是农家子弟。”——就这一句,倒是对莫言多一份好感。虽然没认真读过这人的书。
作者: 丙辰龙    时间: 2008-2-15 00:17

昨天去购书中心找到了《2007中国随笔年选》,一起搬回家的还有《陈寅恪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和《李叔同谈艺》。
真是好书。
作者: 青云    时间: 2008-2-15 14:38

还有两篇就要看完了。

历史徜徉在文字中,也包括了编者的心语。



PS:完美的假期。
作者: 周泽雄    时间: 2008-2-16 23:18

刚才接到李静一个电话,我告诉她,她在燕谈有不少粉丝,她编的年度随笔集也颇获好评。她很开心……看上去,不是礼节性的那种。
曾经想请她上论坛来玩的,没成功。我知道她喜欢王小波,还说了一句:“如果王小波健在,一定会热衷于泡论坛的。”
反正,我把燕谈的网址告诉她了。
我每年都会收到一些各种名目的年度文集,不怕得罪别人地说一句,李静的眼光是最出色的。
作者: 丙辰龙    时间: 2008-2-17 00:31     标题: 回复 14楼 的帖子

对极!
那天在购书中心,仅随笔一项,我就看到了漓江出版社的《2007中国年度随笔》、长江文艺出版社的《2007年中国随笔精选》、北京工业大学出版社《2007中国随笔排行榜》和花城出版社李静的《2007中国随笔年选》。

主贴是删节版,呵呵,被删节的好像更好看,改天有时间,我敲出来。
作者: 青云    时间: 2008-2-17 15:02

据书店的工作人员介绍,花城年选系列中的《随笔年选》是卖得最好的。
作者: 丙辰龙    时间: 2008-4-8 16:28     标题: 重读王小波杂文

现在这么多大事,贴旧文不大切题似的。不过此文是为了在四月想想王二而贴,也为了习惯。
        总有学院派阐述这样一个观点:王小波是媒体和自由派知识分子蓄意制造悲情、按照自己和大众的精神需求捏咕出来的文化偶像。在此又产生两个观点分支,一是由此认为他的文学成就不足道;一是认为他只是个不错的作家,不应从思想方面作过多阐释。
        我的一些只言片语也时常面目可疑地出现在这种文章中,以资他们的反面佐证。
对王小波的看法自然仁者见仁,但一些学院派总以“阴谋论”视角理解媒体的王小波言说,倒是非常有趣的现象。我很希望他们在“揭穿”了媒体和自由派知识分子之后,能在文学本体方面写出解读王小波作品的好文章。



一个作家的视野
——重读王小波杂文


        王小波(1952.5.13——1997.4.11)用杂文表达他的“信”,以小说承载他的“疑”。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以来,这位“文坛外”作家黑色幽默的文学风格和爱智恶愚的价值信念对国人影响日深,他所凝聚的精神能量,在当下话语空间中日益彰显,并将深刻地影响中国的未来。但也正因王小波“超文学”的影响力,他作品的“文学性”反倒成为屡遭争议的话题——在一些文学研究者的描述里,他是被中国思想界和大众传媒按需塑造、联手推出的一个自由主义文化偶像,其符号价值远高于文学价值。我不认为这是一个确切公正的判断。相反,正是文学魅力、精神人格与思维智慧的“三位一体”,构成了王小波的作品,并沉默地召唤着后来者走上他的“牵牛花之路”。这是一个长久的历程,现在还刚刚开始。生命写就的文字,必不会被生命所辜负——宇宙的公正,绝非转瞬即逝的人世浮嚣所能湮没。

        王小波一生写作了以“时代三部曲”(《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青铜时代》)和《唐人故事》等为代表作的长中短篇小说,150余篇、35万字的杂文随笔,以及舞台剧本、电影剧本和社会学著作(与李银河合著)等多种文类。杂文随笔乃是王小波小说写作的余墨,也是他参与生活的方式——他以此表明“对世事的态度”,“这些看法常常是在伦理的论域之内”1。他申明,在此领域里,首先要“反对愚蠢”,因为“在我们这个国家里,傻有时能成为一种威慑”;其次,他“还想反对无趣,也就是说,要反对庄严肃穆的假正经。” 2 “假如一个社会的宗旨就是反对有趣,那它比寒冰地狱又有不如……罗素先生说,参差多态乃是幸福的本源——弟兄姐妹们,让我们睁开眼睛往周围看看,所谓的参差多态,它在哪里呢。”3

        当代杂文乃是针砭时弊、干预社会、关切民生的一种文类,王小波杂文的卓异之处在于:他以独有的声腔和文体,把“智慧”和“有趣”破天荒地纳入社会伦理论域,同时,他也一再把道德判断转换为智力判断,由此突破了社会伦理探讨的单一道德向度:“伦理道德的论域也和其他论域一样,你也需要先明白有关事实才能下结论,而并非像有些人想象的那样,只要你是个好人,或者说,站对了立场,一切都可以不言自明。”4 “智慧”作为蒙昧之敌,在王小波的作品里受到了无以复加的拥戴——它成为道德的前提,更是道德本身,而与道德灌输势不两立:“假设善恶是可以判断的,那么明辨是非的前提就是发展智力,增广知识。”“我认为低智、偏执、思想贫乏是最大的邪恶。” “假如上帝要我负起灌输的任务,我就要请求他让我在此项任务和下地狱中做一选择,并且我坚定不移的决心是:选择后者。”5在在显示出他毫不退却的启蒙主义者立场。

        在启蒙主义屡遭清算的今日,重温“启蒙”的如下原则也许不失公平:“启蒙肯定理性,认定一己以及共同生活的安排,需要由自我引导而非外在(传统、教会、成见、社会)强加;启蒙肯定个人,认定个人不仅是道德选择与道德责任的终极单位,更是承受痛苦和追求幸福的最基本的单位;启蒙肯定平等,认定每个人自主性的选择,所得到的结果,具有一样的道德地位;以及启蒙肯定多元,肯定众多选项。”6启蒙信念贯穿着王小波的写作,但他几乎不用这一居高临下的词语,而是以中性的“智慧”一词代替。在他那里,“智慧”非关中国传统式的机诈权谋、兵法思维,而与古希腊哲人“探寻万物之理”的超功利求索同义:“追求智慧与利益无干,这是一种兴趣。”7“很直露地寻求好处,恐怕不是上策。”8 “智慧永远指向虚无之境。从虚无中生出知识和美;而不是死死盯住现时、现事和现在的人。”9而追寻智慧之路,“用宁静的童心来看……是这样的:它在两条竹篱笆之中。篱笆上开满了紫色的牵牛花,在每个花蕊上,都落了一只蓝蜻蜓……维特根斯坦临终时说:告诉他们,我度过了美好的一生。这句话给人的感觉是:他从牵牛花丛中走过来了。虽然我对他的事业一窍不通,但我觉得他和我是一头儿的。”10他用如此不竭的热情,恳请读者看到:智慧乃是人类幸福的源泉和爱的渊薮。

        王小波的每篇杂文皆是他与社会思潮直接碰撞对话的结果,概括起来,大体涉及五个范畴:
针对上世纪九十年代“人文精神讨论”中,知识分子话语凸显的权威欲和泛道德化倾向,王小波申明了他对知识分子环境与责任的看法——知识分子的职责是“面向未来,取得成就”11,而非成为辅助权力统治、营造精神牢笼、专事道德判断的“哲人王”。“在我看来,知识分子可以干两件事:其一、创造精神财富;其二,不让别人创造精神财富。中国知识分子后一样向来比较出色,我倒希望大伙在前一样上也较出色。‘重建精神结构’是好事,可别建出个大笼子把大家关进去,再造出些大棍子,把大家揍一顿。”12对知识分子来说,“不但对权势的爱好可以使人误入歧途,服从权势的欲望也可以使人误入歧途。”13至于能否创造、创造什么,则主要取决于知识分子“周围有没有花剌子模君王这样的人”(“花剌子模君王”的典故出自王小波著名的《花剌子模信使问题》一文,用以喻示无法面对真相、压抑精神自由的反智权力者——引者注)14。只要这种压抑自由的反智环境存在着,则知识分子为了保全自身,多数人当然会变得“滑头”。由此可以逆推出一个结论:若有人发现自己被“花剌子模君王”关进了“老虎笼子”,则可以断言,他是个真正的知识分子15。反智威压固然可怕,但是,“只要你不怕做烤肉,就没有什么阻止你说俏皮话”16——王小波如此表述才智之士对人类精神事业的生死相许,同时也含蓄表达了他的个人信念。《思维的乐趣》、《花剌子模信使问题》、《中国知识分子与中古遗风》、《道德堕落与知识分子》、《知识分子的不幸》、《跳出手掌心》、《论战与道德》、《理想国与哲人王》等为此一论域的代表之作。

        针对国学热、文化相对主义和狭隘民族主义的泛滥,王小波立足于个人自由、平等和创造的立场,批判中国传统文化的根本弊病——“中国文化的最大成就,乃是孔孟开创的伦理学、道德哲学……这又造成了一种误会,以为文化即伦理道德,根本就忘了文化该是多方面的成果——这是个很大的错误。”17孔孟哲学“拢共就是人际关系里那么一点事”18,不能容纳整个大千世界,更不能指望它去拯救全世界——这种想法纯粹是民族虚荣心的产物。他还援引古今大量的荒诞事实和荒谬思路,指出中国传统的思维方式有急功近利的倾向;中国文化对于物质生活的困苦,提倡了一种消极忍耐的态度;中国的文化传统里没有平等——从打孔孟到如今,讲的全是尊卑有序,这也是为什么中国无法产生科学的原因……面对甚嚣尘上的国学热,王小波果敢做出诛心之论:“儒学的魔力就是统治神话的魔力。”19“这些知识的确有令人羞愧的成分,因为这种知识的追随者,的确用它攫取了僧侣的权力。”20现在我们需要警惕的是,“僧侣的权力又在叩门。”21此语衡之今日,依然令人心惊。《智慧与国学》、《对中国文化的布罗代尔式考证》、《文化之争》、《“行货感”与文化相对主义》、《人性的逆转》、《警惕狭隘民族主义的蛊惑宣传》等是此一论域脍炙人口的名篇。

        针对九十年代国内外盛行的“‘文革’是一场实现激进民主、抵抗资本主义和‘现代性’的伟大实验”这一“新马”派论断,王小波用黑色幽默的笔法,直接诉诸自己创伤荒谬的“文革”经验,将这一浩劫对个人价值、自由、智慧和道德的戕害,举重若轻地勾勒出来。需要注意的是,王小波的反思并非对“文革”作一时一事的具体评价,而是对浩劫背后反智主义文化逻辑的彻底清算。同时,有些篇章还探讨了这样的问题:无论社会环境如何荒谬残酷,个人都需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这是人之为人的底线,绝非把责任推卸给“那个时代”所能了事;个人也时刻拥有选择沉默和保持人性的机会,只要他能抵御“话语权”的诱惑,站在“沉默的大多数”一边。《沉默的大多数》、《积极的结论》、《一只特立独行的猪》、《肚子里的战争》、《弗洛伊德和受虐狂》等是代表之作。
有关文学、艺术、科学和人文的一般性观念探讨,在王小波杂文随笔中也占据相当大的比例。有感于中国纯文学的幽闭、世故和说教,王小波尖锐批评其“无智无性无趣”,坦陈自己的文学观与之相反——智慧、性爱和有趣,是他写作的价值前提,“我总觉得文学的使命就是制止整个社会变得无趣”22。这是因为,“有趣是一个开放的空间,一直伸往未知的领域,无趣是个封闭的空间,其中的一切我们全部耳熟能详。”23他自承他的小说是对人的生存状态的反思,“其中最主要的一个逻辑是:我们的生活有这么多障碍,真他妈的有意思。这种逻辑就叫做黑色幽默。”24《关于格调》、《〈怀疑三部曲〉序》、《我的师承》、《我为什么要写作》、《文明与反讽》、《有与无》、《我的精神家园》、《生活和小说》等是此一论域的代表作。有感于社会学研究(让他感到切肤之痛的是他和李银河共同参与的同性恋研究)过程中的阻力与禁忌,他申说人文研究的诚实原则,代表作有《〈他们的世界〉序》、《诚实与浮嚣》等。有感于我国文化和出版“就低不就高”、将成人当幼童来对待的内在逻辑,他提出知识环境的成熟原则,指出“科学和艺术的正途不仅不是去关怀弱势群体(此处的“弱势群体”指才智方面,非指物质生存能力方面。——引者注),而且应当去冒犯强势群体。”25“现代社会的前景是每个人都要成为知识分子,限制他获得知识就是限制他的成长。”26此论题的代表作有《摆脱童稚状态》、《椰子树与平等》、《艺术与关怀弱势群体》等。

        在漫谈大众文化和中西日常生活时,揭示隐含其中的传统价值观的压抑性,张扬个人尊严、自由与创造力,也是王小波杂文的重要方面。这些文章为报刊专栏而写,皆短小精悍,举重若轻,直捣问题的核心。例如,他用设问句回答为什么中国没有科幻片:“我这部片子,现实意义在哪里?积极意义又在哪里?”27——在如此刻板诉求下是不可能产生自由游戏的科幻电影的。从春运高潮的种种窘况中,他感到中华文化传统里没有“个人尊严”的位置,“一个人不在单位里,不在家里,不代表国家、民族,单独存在时,居然不算一个人,就算是一块肉。这种算法当然是有问题。”28他从对Internet“不良信息”的控制,步步后退地推导假设,最后引申出一个冷峻的道德难题:在看似“与己无关”的个人权利屡遭侵犯之时,你是否可以无愧地赞成这种压缩?“五十多年前,有个德国的新教牧师说:起初,他们抓共产党员,我不说话,因为我不是工会会员;后来,他们抓犹太人,我不说话,因为我是亚利安人;后来他们抓天主教徒,我不说话,因为我是新教徒,……最后他们来抓我,已经没有人能为我说话了。”29王小波的答案不言自明。

        因坚决反对伪道学、假正经,王小波一口咬定他的杂文“也没什么正经”。但综上所述可以见出,他的杂文不但“正经”,而且简直可以说是布道——布爱智恶愚之道,布精神成熟与自由创造之道。他的杂文游走于个人与人类、外向与内省、幽默与严肃、情感与理智、常识与哲学、逻辑与悖谬……的多重张力之间,形成了他风格独具的“小波体”。

        “小波体”的布道一反惯常说理文章独白式的教师口吻,而用和读者平等聊天的“说书人”口气行文;一反直接说理的中心化论证方式,而以“去中心化”的曲线叙事与故实暗寓,将他的道理、意图点到为止。此种写法的背后,是王小波对个人理性的信赖和对教条灌输的拒绝。他的文章往往以自身经历或一个故事开篇,经过出人意料的联想、类比或逻辑推论,导向一个貌似怪诞、引人深思的结论。比如《沉默的大多数》是这么开头的:“君特·格拉斯在《铁皮鼓》里,写了一个不肯长大的人……”30《思维的乐趣》的第一句话:“二十五年前,我到农村去插队,带了几本书……”31《花剌子模信使问题》起首便是:“据野史记载,中亚古国花剌子模有一古怪的风俗……”32看文章的开头和行文的过程,读者无法猜测他最终意图何在,但正是这种摇曳生姿的叙事和意图不明的悬念,引人读毕全文,领会他的谛旨——然而他并不言之凿凿地宣称此一谛旨绝对正确,而只是给阅读者提供一个伦理选项,选择与否全在阅读者自己。这是一位自由主义者的文体态度。顽皮的小说笔法与简朴的哲学思维交互穿插,使他的伦理之辩成为一场清新的旅行。

        幽默思维是王小波杂文最魅人之处,它在逗人大笑之际,凸显现实生活的荒谬逻辑,从而爆发出醒世的力量。幽默是内庄外谐,既需以温和宽厚的态度作底,又需有发现“理性倒错”的毒眼和制造“反转突变”的巧智。幽默之“笑”往往产生于对比——经验理性和荒谬现实的对比,僵硬理念和真实经验的对比,惯性思维与意外现实的对比……等等,但这些“对比”唯有以波澜不惊、不动声色的“突转”方式出现,才能产生幽默感。王小波是发现“倒错”和制造“突转”的高手。比如,他讽刺文化生产者为了拒斥批评而把自己的动机神圣化,“就像天兄下凡时的杨秀清”33,笔锋一转,提起北方小城的一群耍猴人:“他们也用杨秀清的口吻说:为了繁荣社会主义文化,满足大家的精神需求,等等,现在给大家耍场猴戏。我听了以后几乎要气死——猴戏我当然没看。我怕看到猴子翻跟头不喜欢,就背上了反对社会主义文化的罪名……”34针对以“格调”之名阉割真实表达的文艺假正经,王小波举电影《庐山恋》为“格调高雅”的范例:“男女主角在热恋之中,不说‘我爱你’,而是大喊‘I love my motherland!’场景是在庐山上,喊起来地动山摇,格调就很高雅,但是离题太远”,这是因为,“当男主角……对着女主角时,心中有各种感情:爱祖国、爱人民、爱领袖、爱父母,等等。最后,并非完全不重要,他也爱女主角。而这最后一点,他正急于使女主角知道。但是经过权衡,前面那些爱变得很重,必须首先表达之,爱她这件事就很难提到……我记得电影里没有演到说出‘I love you’,按照这种节奏,拍上十几个钟头就可以演到……”35以一本正经的态度罗列个体情感之上的假正经枷锁,并以假正经逻辑对男女主角的处境进行貌似严肃的思考,已经让人对荒谬的现象忍俊不禁,最后“不经意”抛出的这句“拍上十几个钟头就可以演到”,则彻底把假正经之庄严肃穆颠覆干净,还其可笑面目。

        逻辑思维是“小波体”的躯干部分,效果最强烈者莫过于逻辑归谬法——从一个错误的前提出发,经过煞有介事的逻辑推衍,最后得出荒诞的结论,由此揭示出前提的荒谬之处。仍以《关于格调》为例,王小波从格调最为“高雅”、主张男女授受不亲的孟子说起:“孟子说,礼比色重,正如金比草重。虽然一车草能比一小块金重,但是按我的估计,金子和草的比重大致是一百比一……这样我们就有了一个换算关系,可以作为生活的指南……”36接下来他又引入了“定类”、“定序”、“定距”和“定比”四种科学分类法,对“格调”内部“礼”与“色”之比例进行了“细致推算”,“一份礼大致等于一百份色。假如有一份礼,九十九份色,我们不可从权;遇到了一百零一份色就该从权。前一种情形是在一百和九十九中选了一百,后者是从一百和一百零一中选了一百零一。在生活中,做出准确的选择,就能使自己的总格调得以提高。”37经过这么一番精密的“逻辑论证”,假正经的“格调”说便不攻自破了。

        此外,逻辑的客观、明晰与层层推进的力量,构成了王小波每篇杂文的骨骼,同时,它也为读者搭建了一个间隔激情、理性判断的空间。在这一切的背后,是求真的科学精神、求善的理想主义和求美的诗意心灵的结合,由此可以见出作家王小波辽阔超越的精神视野。对于我们时代所遭逢的重大精神主题,他剑走偏锋地直面、分享并承担在他的作品中,他的批判理性、幽默天才、自由信念和智性思维构成了这些作品难以抗拒的魅力,这也是他引起国人如此持久而强烈共鸣的原因。作为一位文化精英主义者和政治平民主义者,他的杂文深深关切“自由创造”与“权力压抑”之间的紧张关系。他揭示了我们生活中一个习焉不察的真理:权力罪孽的本质不在遥不可及的宏大方面,而在它对每个人的自由创造力的无形戕害——个人创造力乃是个人和宇宙、有限与无限、虚空与意义的真实连接点,吞噬它,等于吞噬掉人之为人的根本理由。

        王小波的杂文就这样无意间扮演了“重估一切道德”的角色,并提醒人们在智慧的增进中孕育勇气与救赎。这种提醒的背后,涌动着连他自身也无法解释、无法证明的先验存在——一种无目的、无对象、无止歇的大爱。正是此爱,造就了他的智慧与成熟,并将它们缓缓传递至我们的手中。

2007年9月


1 王小波:《〈思维的乐趣〉自序》,见《王小波文集》第4卷,中国青年出版社1999年9月,第338页。以下对王小波的引文皆据此书,均只注页码,不具书名。
2 王小波:《沉默的大多数·序言》,第2-3页。
3王小波:《沉默的大多数·序言》,第3-4页。
4 王小波:《道德保守主义及其他》,第80-81页。
5 王小波:《思维的乐趣》, 24-25页。
6 钱永祥:《纵欲与虚无之上——现代情景里的政治伦理》,转引自崔卫平:《海子与王小波》,《当代作家评论》2007年第2期。
7 王小波:《智慧与国学》,第107页。
8 王小波:《智慧与国学》,第106页。
9 王小波:《跳出手掌心》,第64页。
10 王小波:《我的精神家园》,第311-312页。
11 王小波:《跳出手掌心》,第65页。
12 王小波:《道德堕落与知识分子》,第70-71页。
13 王小波:(《理想国与哲人王》),第117页。
14 王小波:《花剌子模信使问题》,第46页。
15 王小波:《花剌子模信使问题》,第50页。
16 王小波:《文明与反讽》,第356页。
17 王小波:《我看文化热》,第84页。
18 王小波:《我看国学》,第103页。
19 王小波:《文化之争》,第86页。
20 王小波:《文化之争》,第89页。
21 王小波:《文化之争》,第90页。
22 王小波:《文明与反讽》,第358页。
23 王小波:《〈怀疑三部曲〉序》,第332页。
24 王小波:《从〈黄金时代〉谈小说艺术》,第319页。
25 王小波:《艺术与关怀弱势群体》,第452页。
26 王小波:《摆脱童稚状态》,第260页。
27 王小波:《中国为什么没有科幻片》,第415页。
28 王小波:《个人尊严》,第485-486页。
29 王小波:《从Internet说起》,第396页。
30 王小波:《沉默的大多数》,第5页。
31 王小波:《思维的乐趣》,第19页。
32 王小波:《花剌子模信使问题》,第45页。
33 王小波:《论战与道德》,第76页。
34 同上。
35 王小波:《关于格调》,第350页。
36 同上,第349页。
37 同上,第350页。

自李静博客2008 04 07
作者: 菜农    时间: 2008-4-8 17:01

上帝对中国是不公平的,好不容易出了杨小凯和王小波,都死了。
作者: 心中有刀    时间: 2008-4-8 18:56

菜农兄:上帝是公平的,他们俩现在都能出全集了。
作者: 丙辰龙    时间: 2008-4-8 19:05

原帖由 心中有刀 于 2008-4-8 18:56 发表
菜农兄:上帝是公平的,他们俩现在都能出全集了。
这个幽默够冷~~~~~~~~~~~~~~~~~~~~~~~~

[ 本帖最后由 丙辰龙 于 2008-4-8 23:33 编辑 ]
作者: showcraft    时间: 2008-4-12 09:49

顶。昨天是11年祭了。
作者: 闵良臣    时间: 2008-4-14 22:37

王小波:把事实写到了纸上
闵良臣
  离王小波去世(1997.4.11)十周年的日子一天天近了,总想在键盘上能敲点什么。敲什么呢?小波是个温和的人,并不像我这样张牙舞爪——小说因为是虚构,你可以不说,你在他的杂文随笔集子中几乎看不到他的愤怒,更难看到他点名道姓批评人。可这样说,你也不要以为小波是个“老好好”。不是。他的文章几乎又篇篇都是在批评都是在批判,有不少文章的锋芒简直就是要朝着有些东西的骨髓里去,只是在字面上“嘻嘻哈哈”。发表在1995年第11期《读书》杂志上的那篇《智慧与国学》,字面上没有一句是批国学的,却把有些人所谓的“国学”批得狗屁不是。这当然与小波的写作“理念”——如果能叫理念的话——有关,而他的写作理念就是:不论你写什么,都不能写得无趣。甚至可以说自从小波懂得了人生的真谛之后,他想的就是如何能生活得有趣。这一点,只要读读离他去世前不过20天他为《我的精神家园——王小波杂文自选集》作的《自序》,就很清楚了。他在《自序》中说:“假如一个社会的宗旨就是反对有趣,那它比寒冰地狱又有不如。”遗憾的是,小波没能看到他这本自选集的出版。
  也不知别人如何,可能是我爱说话的缘故,一读小波的文章,明知自己很浅薄,也还是总想写点什么或说几句什么。这也难怪,小波写的不仅有趣,也很丰富,不仅嘻嘻哈哈,也很深刻。还有,你读了他的那些文章,不仅知道王小波是个什么样的人,还顺带了解了李银河为何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为何会遭到那么多“口水”,甚至还让比她的领导要大得多的官员反感她。一些没有搞过性研究的人总是反对李银河的发言。这样说,也并非表明我认为搞性研究者在这方面的意见就完全正确,更不是说没搞过性研究的人就不能批评对性做研究的专家,而是要看大家都在说什么。如果说那些一张嘴对李银河就是破口大骂的东西可以忽略不计,那么,从众多批判李银河的文本来看,我觉得也还是只能说一些人无知,一些人封建,还有的人是因为自己“暧昧”。这些人如果读了至少比别人对李银河了解得要深得多的王小波的文章,不知是否会改变自己对李银河的某些看法。王小波在《另一种文化》中多处谈到妻子李银河,你可看到,连作为丈夫的王小波在李银河面前都感觉到了自己的虚伪自己的暧昧。我们不妨来看看是怎么说的。王小波告诉读者:“我老婆读过了博士,现在是社会学家,做过性方面的研究,熟悉这方面的文献——什么homo、S/M,各种乱七八糟,她全知道。这样她就自以为很有学问,所到之处,非要直着脖子嚷嚷不可。”这几句话说明什么呢?说明李银河不仅研究过性,确实可以称得上这方面的专家;另外就是,李银河喜欢“嚷嚷”——这是小波在追求文章要有趣——其实也就是有什么说什么。王小波还举了例子:有一次他们夫妇去看电影《霸王别姬》,那些虽然也“都是有文化的”观众,只因为都有暧昧心理,而电影也非常迎合这一点,于是大家一边激动,一边保持沉默,只有李银河“像个直肠子驴一样吼了出来”,“把整个电影院的文化气氛扫荡了个干净。所有的人都把异样的目光投向我们,我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但没有找到”。后来李银河又闹着要和丈夫王小波去看《红樱桃》,丈夫不干了,说是“在家里好好活着,有什么不好,非要到电影院里去找死……这些电影院利用了观众的暧昧心理,确实很成功。”可见,王小波也认为观众普遍都有暧昧心理,不能完全怪自己的妻子。读到这儿,我就想,那有些看起来“周武郑王”地批判李银河的文字,还有那比李银河的领导还要大的官员是否也像那电影一样利用了读者和社会一些人的暧昧心理呢?当然,说不定,那作者、还有那大官员自己原本也有一种暧昧心理,只是不自知罢了。俗话讲,不知不为怪,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王小波写文章除了追求要写得有趣,还有,就是非常推崇“把事实写到了纸上”,并且写得越接近事实越好。他在《摆脱童稚状态》一文中说:“我在报刊上看到一些统计数字,指出有多少性犯罪的青少年看过‘不良’书刊或者黄色录相带,但是这样立论是错误的。实际上有效的立论应是指出有多少看过‘不良’书刊的青少年犯了罪。在概率论上这是两个不同的反验概率,没有确定的关系,也不能够互相替代。”为了证实他所说的这些,小波还做了令人信服的分析。比如有的家长抱怨就是因为孩子看了与性有关的书刊,才影响了学习。小波说有经验的社会学家都会同意,建立一个可靠的因果模型——即看某些书刊→影响学习——是非常困难的,也就是说,家长首先要证明你的孩子就是看了某些书刊成绩才下降,还应该证明没有一个因素既影响到孩子看那些书刊,也影响到孩子的学习。而王小波就认为,至少有一个因素影响到孩子这两点,这就是他们的性成熟,因此,对性知识的需求比他们的父母要早。小波不无幽默地说:“假如家长只给他们馒头和咸菜吃,倒可以解决问题(使其性成熟期晚些到来)。”紧接着,小波由此又谈到了色情,说现在“人们给所谓色情作品定下的罪名不仅是腐蚀青少年,而且是腐蚀社会。”小波不同意,从文章开篇提到的妻子李银河译的《约翰·盖格农》的《性社会学》中举出一个例子:
  
  就是六十年代的丹麦试验,1967年,丹麦开放了色情文学(真正的色情文学)作品,1969年开放了色情照片,规定色情作品可以生产,并出售给十六岁以上的公民。这项试验有了两项重要结果:其一是,丹麦人只是在初开禁时买了一些色情品,后来就不买或是很少买,以致在开禁几年后,所有的色情商店从哥本哈根居民区绝迹,目前只在两个小小的地区还在营业,而且只靠旅游者生存。本书作者对此的结论是:“人有多种兴趣,性只是其中的一种,色情品又只是其中一个小小的侧面。几乎没有人会把性当做自己的主要生活兴趣,把色情品当作自己的主要生活兴趣的人就更少见。”
  丹麦试验的第二个重大发现是色情业的开放对某些类型的犯罪有重大影响。猥亵儿童发案率下降了百分之八十,露阴癖也有大幅度下降。暴力污辱罪(强奸,狠亵)也减少了。其它犯罪数没有改变。这个例子说明色情作品的开放会减少而不是增加性犯罪。
  
  看得出来,举这样的例子,小波也害怕,不仅害怕主流,估计也害怕读者的“口水”,还害怕受到什么人的批判乃至比较大的官员的指责,于是例子举了之后就赶紧跟着说:“笔者引述这个例子,并不是主张什么,只是说明有此一事实而已。”不知是不是已经预见到像后来有人批判他的妻子那样:“你主张一个人应有这些权利,不必讳言,就必然带有支持乃至鼓励的意味,就是为这些行为‘正名’,就是要社会承认其正当性”,云云。
  小波之所以推崇“把事实写到了纸上”,估计也是受了费孝通先生《江村经济》的影响,这一点,从他的《诚实与浮嚣》这篇杂文中可以看出。他在念大学本科时,有一天问他哥哥:“依你之见,在中国人写的科学著作中,哪本最值得一读?”没想到他那学逻辑学的哥哥“毫不犹豫地答道:费孝通的《江村经济》。”我不知道是听他哥哥说了之后才去读的《江村经济》,还是在问他哥哥之前,王小波就已经读过这本大半个世纪前的“农村调查”。他说“现在假如有个年轻人问我这个问题,不管他是学什么的,我的回答还是《江村经济》”。但他又“觉得这本书的名字还是叫作‘中国农民的生活’为好”。很惭愧,笔者至今没有读过费孝通先生这本书。但看小波兄弟都是如此推崇,或许就是好吧。为什么要相信王氏兄弟呢?主要是小波下面还有这样几行文字:“中国的读书人有种毛病,总要把某些事实视而不见,这些事实里就包括了中国农民的生活。读书人喜欢做的事情是埋首于故纸堆里,好像故纸之中什么都有了。中国的典籍倒是浩若烟海,但假若没人把事实往纸上写,纸上还是什么都没有。《江村经济》的价值就在于它把事实写到了纸上,在中国这个地方,很少有人做这样的事。马林诺夫斯基给《江村经济》做序,也称赞了费先生的诚实。所以费先生这项研究中的诚实程度,已经达到了国际先进水平。”可以想象得出,《江村经济》对当时中国农民的生活记述得是多么真实。
  现在不说,大约还在小波活着时,大家就都在嚷嚷我们这个社会缺少诚实,所以当小波知道《江村经济》这本书诚实得达到了国际先进水平,那无疑要推崇了。然而你读了小波这篇文章,就会不是滋味。费孝通先生这本书本来写的全是“中国农民的生活”,可只有在海外发表时才叫“中国农民的生活”,在国内出版就只能叫《江村经济》。小波说,在国内这样叫,大概“更对中国文人的口味”。所以小波认为:“诚实就像金子一样,有成色的区别。”费先生的这本书在国内叫《江村经济》,虽然也算是诚实的,但“成色就差了一些”。为何不能在国内也“十足赤金式的诚实”呢?原因是“我们这里有种传统,对十足的诚实甚为不利”,有时在“一片光明下,十足的诚实倒显得可羞”。读了这些话,不能不让人有些气短。
  这则文字一开头就说了,小波是个温和的人,但你从他的文章来看,他是多么地向往追求接近自己限度乃至超越人生的限度。他写过一篇对他而言我以为很有点光辉灿烂的杂文,题为《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在这篇文章中,小波积极向上的精神尽显读者眼前:“人类本身也有自己的限度,但是当人们一再把手伸到限度之外,这个限度就一天一天地扩大了。人类在与限度的斗争中成长。他们把飞船送上太空,他们也用简陋的渔具在加勒比海捕捉巨大的马林鱼。这些事情是同样伟大的。做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的人都是英雄。而那些永远不肯或不能越出自己限度的人是平庸的人。”当然,小波似乎永远是理性的,即使在坦露自己积极向上的光辉灿烂时,也清楚地意识到:“那些与命运斗争的人,那些做接近自己限度的斗争的人,却天生地接近这种失败。……一个常常在进行着接近自己限度的斗争的人总是会常常失败的,一个想探索自然奥秘的人也常常会失败,一个想改革社会的人更是会常常失败。只有那些安于自己限度之内的生活的人才总是‘胜利’,这种‘胜利者’之所以常胜不败,只是因为他的对手是早已降伏的,或者说,他根本没有投入斗争。”
  在我看来,他这篇《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仿佛是为妻子李银河现在所写,君不见他妻子眼前的情形不也正如他这篇文章所说吗?不过,只要有小波这篇文章,李银河遭到再多的“口水”,受到再大的压力,也不会感到孤单,更不会气馁。既然选择的是与接近自己限度的斗争或说是“想改革社会”,又如何怕失败?                                        2007-3-18
作者: 闵良臣    时间: 2008-4-14 22:39

趁热乎账,把俺这篇也再贴一下。大约写得差,没能在任何纸媒上发表。但不怕丑地说:自己喜欢。
作者: 周泽雄    时间: 2008-4-14 22:57

老闵写得感人。有些作者,只能得到读者,而像王小波这样的作者,天然能得到知己、战友类读者,这是一种荣耀。
“王小波还举了例子:有一次他们夫妇去看电影《霸王别姬》,那些虽然也“都是有文化的”观众,只因为都有暧昧心理,而电影也非常迎合这一点,于是大家一边激动,一边保持沉默,只有李银河“像个直肠子驴一样吼了出来”,“把整个电影院的文化气氛扫荡了个干净。所有的人都把异样的目光投向我们,我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但没有找到”。”
——这个例子,我也曾举到过,不过是善意地揶揄他的。在小文《说文解气》里我说:
关于散文是否允许虚构,前一阵颇有争论。我发现王小波也不能过关。在《思想和害臊》和《沉默的大多数》两文里,王小波叙述了同一件事,即某知青如何因少付钱而挨村民的骂。奇怪的是,前文刚说是自己挨骂,后文突又向读者保证,这个挨骂者“决不是我”。在《另一种文化》里,王小波说自己在电影院里看到“有些女孩眼睛都湿润了”,也与电影院的照明特点不符。下文中说“老婆”在电影院里“像个直肠子驴一样吼了出来:大刀片子不够性感”,也让我很难还原。
作者: 丙辰龙    时间: 2008-4-14 23:03

一直喜欢李银河,看到闵先生最后一段,我还很感动。
作者: 阿吕    时间: 2008-6-5 12:16

已有十年不读书。从这本文选开始又可以读点好书了。想想也觉自己言语无味,面目可憎。一月前看到此贴就去网上订了几本这里推荐的书,很有阅读的快感,也知道了很多陌生的但其实已是大有名气的作者。循燕寻书已成为我的按图索骥(褒义用法)。注册燕谈后近日方能回帖,不吝表达一下迟到的感谢。
作者: 兮兮    时间: 2008-6-5 12:24

老周说的对,王小波在世,应该会喜欢网络论坛,因为足够鲜活、麻辣。
他也影响了足够多的人的风格,五岳散人之类的,估计韩寒之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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