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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转帖] 傻子哥哥:梁遇春及其散文 [打印本页]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8-2-18 10:14     标题: 傻子哥哥:梁遇春及其散文

    
    上世纪三十年代,温源宁先生曾用英文写过一组“富有春秋笔法的中国当代名人小传”(钱钟书语),钱钟书先生认为这些都属于“游戏文章”,“当不得《现代中国名人字典》用”。然而,文章还是传了下来,其中最能引起轰动的便是林语堂先生翻译之“吴宓先生”,盖因吴宓先生在读到这篇译文的时候,非常之气愤,直称“温源宁一刻薄小人耳!”呵呵,若真是一组游戏文章,我倒觉得温源宁先生的描述至少在外观上还是很有些味道的,录一小节:
    “……但是雨生的脸倒是一种天生禀赋,恢奇的像一副讽刺画。脑袋形似一颗炸弹,而一样的有爆发性,面是瘦黄,胡须几有随时蔓延全局之势,但是每晨刮得整整齐齐……”
    
    不过今天不谈吴宓,因为温源宁先生还写了很多当时的中国名人,像胡适、陈源、丁文江、冯友兰、梁宗岱、叶公超……等等,有四十多位,这其中的名人,我觉得最可惜的算是梁遇春了。手头上有一本岳麓书社2004年1月出版的《不够知己》(温源宁著、江枫译,算是这组“游戏文章”的合集),时常翻看很有意思,温源宁先生的语言素描确实很有趣。只是每每看到“梁遇春,中国的伊利亚”一节之起始一段话,这文章便让人非常惋惜进而有些难过了:
    “记得我见遇春的最后一面,是在我的书房里和他谈论弥尔顿。三天后,他便去世了,年仅26岁。又过了几天,他的小女儿也随他去了。他丢下了一个寡妻和一个孩子。”
    
    可惜啊,梁遇春只活了26岁,温源宁先生之所以在文章题目上即标出了“中国的伊利亚”之注释,想来和梁遇春短暂一生的痛苦有关。简单翻阅过梁遇春的散文集子《春醪集》,觉得他写的文章确实很棒。就说伊利亚,自然会想到他的那篇“查理斯·兰姆评传”,把兰姆的生平、心胸、生活轨迹、思想轨迹以及那部传世的名著《伊利亚随笔》分析的是那么入情入理,这种人生境界只能是那种具有博大胸怀的普通人才可以做到的。人都是有缺陷的,普通人更是如此,茫茫天宇广阔世界之中,天才毕竟只是极个别,所以我们普通人看人生至多是看到人生的一个方面,这样,我们“只有真真的跑到生活里面,把一切事情都用宽大通达的眼光来细细咀嚼一番,好的自然赞美,缺陷里头也要找出美点出来”,“这种态度才能够使我们在人生途上受最少的苦痛,也是止血的妙方。”……
    
    梁遇春是这样理解兰姆的,其实他何尝不是这样对待生活的呢?温源宁先生的文章有这样一段话:“遇春从不带面具。他就是他自己。而那个‘自己’是个非常平凡的自己,不同的只是,他那个平凡无意冒充某种不凡。一般人都是愿做任何事情而唯独不愿平凡。遇春却不然,他不怕平凡,这正是他值得称道之处。”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人熟悉梁遇春?或许除过温源宁先生这篇文章,应该没有其他的传记了。一想到此,便又生出些伤感。当然,不幸中之幸是我们今天还能够读到梁遇春的散文。
    
    读梁遇春的散文,还有一篇印象深的,标题是《“春朝”一刻值千金》(懒惰汉的懒惰想头之一),文章开篇即挑明“十年来,求师访友,足迹走遍天涯,回想起来给我最大益处的却是‘迟起’,因为我现在脑子里所有些聪明的想头,灵活的意思多半是早上懒洋洋地赖在床上想出来的。”这对我等普通人来说,确实是一句实话。我平时总是好把“迟起”称之为“自然醒”,这对于上班族来说可是大忌,但是我想每一个人都应该非常向往“自然醒”的状态了,毕竟每天强忍着困意昏昏沉沉的去上班,把人的创造性消磨了很多。梁遇春在谈到兰姆的时候也曾说过类似的观点:“兰姆最赞美懒惰,他曾说人类本来状况是游手好闲,亚当堕落后才有所谓工作。”呵呵,不知道能不能这样理解,人类所谓的工作,实际上就是堕落者的藏身之举。不过我可是一直坚信,只有舒适才是人类最伟大的追求。
    
    梁遇春,1906年至1932年,他的人生轨迹仅仅只有26年,我想象不来如果他再能活个26年、甚至两个26年会是个什么样子,他能成为大师级的人物么?以现存的作品看,他有两个散文小集子《春醪集》和《泪与笑》,剩下的就是一些外国文学的译著了。看他的散文,其间无论是引用外国文学名著原文、还是中国古典文学,感觉上都是信手拈来的,毫无生硬的照搬,所以,“学贯中西”应该不算是过奖。真是太可惜了,生命的无情扼杀了这个平凡的人物。
    
作者: 丙辰龙    时间: 2008-2-25 12:27

最早知道梁遇春,看的是他那篇《"失掉了悲哀"的悲哀》,印象很深,文章来自《真爱, 散文卷》,这套散文集对当时的我(95or96年)影响挺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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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要:

寻找归宿时的苍茫
林语堂·读邓肯传 洪峰·寻找家园 川端康成·我在美丽的日本 舒婷·以忧伤的明亮透彻沉默 何塞·马蒂·拉斯卡萨斯神父 灵与肉的悖离 戴厚英·灵魂到底有没有呢 萌萌·被死亡所洞明的性爱 岛田雅彦·圣母的录像 余光中·鬼雨 嵇伟·音乐爱情和回忆 徐志摩·婴儿 李敖·灵肉可以分家吗 筱敏·舞者 纪伯伦·诗人 韩少功·阳台上的遗憾 叶笛·极乐世界和地狱 张菱舲·那夜在谷底燃烧 张菱舲·待月草 斯托克顿·美女,还是老虎?

地平线之后
马尔克斯·我的回忆·拜访教皇 尼采·精神之三变 梁实秋·我的信仰 聂鲁达·没有神也没有偶像 毛姆·宗教之谜 吴敏显·妈祖宫的签诗 罗曼·罗兰·信仰的灵感

此岸、底岸和彼岸
廖雨兵·三岸 斯密特·上帝睡着了 三毛·小丁神父的女人 周作人·凡人的信仰 梁实秋·了生死 黄一鸾·寄至何方 纪伯伦·我的亲人死了 涂静怡·夜空下 涂静怡·春的颜色 钟乔·梦 愚庵·一九八四死屋手记 阿盛·绿袖红尘 阿盛·坠马西门 心岱·人间行路 萧白·昨日更鼓 艾雯·一个在旅途上

孤独的人生
李锐·虚无之海,精神之塔 梁实秋·老年 张爱玲·迟暮 蒋子丹·一个人的时候 三毛·你们为什么不了解我? 周国平·孤独 郁达夫·一个在途上 梁遇春·“失掉了悲哀”的悲哀 纪伯伦·黑夜和早晨之间 廖雨兵·流浪的远方 钟鸣·硬化的石块 朱谷忠·外园的梦 筱敏·阅读纪历 王开林·无歌的歌手 王开林·梦中的黑乙鸟 郭枫·山 郭枫·船 郭枫·且饮一杯寂寞

痛苦无涯
卢梭·痛苦的成因 叔本华·论尘世的苦难 纪伯伦·掘墓人 卡夫卡·对罪衍、苦难、希望和 真正的道路的观察 张爱玲·造人 余光中·伐德的前夕 许达然·清白 简媜·美丽的茧 林川夫·一个世界 徐志摩·天目山中的笔记 邓肯·脚尖上的梦

别一种风景
拉斯金·圣马可广场 儒·米什莱·风景 陈列·地上的岁月 瘦谷·理想主义的北方乡村 人文风景 贾平凹·敦煌沙山记 山口百惠·苍茫时分 张承志·南国问 韩少功·戈壁听沙 韩波·韩波散文诗七篇 扎西达娃·聆听西藏 冯青·蓝 蔡碧航·岁月 陈芳明·深夜的嘉南平原 陈芳明·受伤的芦苇 洪素丽·去去莫迟疑 罗兰·声音的联想

人人与佛有缘
鸭长明·方丈记 阮文达·侠与佛 席慕容·莲座上的佛 王中朝·从佛到佛 高红十·五台——舞台 张爱华·女人的佛 叶玉生·自觉·觉悟 裘山山·我眼里的中国第一比丘尼 许达然·普渡 张晓风·矛盾篇 丰子恺·佛无灵

词语的解释
加·米斯特拉尔·母亲 林语堂·萨天师语录 张中行·信仰 冰心·伟大的前程 克尔凯戈尔·宗教的激情 卡斯培·解说今日信仰 生死之间 鲁迅·死 鲁迅·死后 池莉·面对生与死 陈舜臣·自杀的仪式 博罗斯·死亡是最后的决定 冰心·“无限之生”的界线 弘一·人生之最后 纪伯伦·死之美 瞿秋白·多余的话·告别 郁达夫·灯蛾埋葬之夜 吴冠中·三方净土转轮来:黑白灰 林锦·其实你比不上一只昆虫

淘剩的经典
张爱玲·中国人的宗教 约翰·温斯罗普·基督仁爱的典范 爱德华兹·罪人受罚于愤怒的上帝 圣·约翰佩斯·致异乡女 米斯特拉尔·女教师的祈祷 蒙田·上帝,人类自我 惠赐的礼物 铃木大拙·最高的精神理想 铃木大拙·大地与宗教 铃木大拙·“众生无边誓愿度”
作者: 丙辰龙    时间: 2008-2-25 12:28     标题: “失掉了悲哀”的悲哀

               
梁遇春
     
  那是三年前的春天,我正在上海一个公园里散步,忽然听到有个很熟悉的声音向我打招呼。我看见一位神采飘逸的青年站在我的面前,微笑着叫我的名字问道:“你记得青吗?”我真不认得他就是我从前大学预科时候的好友,因为我绝不会想到过了十年青还是这么年青样子,时间对于他会这样地不留痕迹。在这十年里我同他一面也没有会过,起先通过几封信,后来各人有各人的生活,彼此的环境又不能十分互相明瞭,来往的信里渐渐多谈时局天气,少说别话了。我那几句无谓的牢骚,接连写了几遍,自己觉得太无谓,不好意思再重复,却又找不出新鲜话来,因此信一天天地稀少,以至于完全断绝音问已经有七年了。青的眼睛还是那么不停地动着,他颊上依旧泛着红霞,他脸上毫无风霜的颜色,还脱不了从前那种没有成熟的小孩神气。有一点却是新添的,他那渺茫的笑是从前所没有的,而且是故意装出放在面上的,我对着这个微笑感到一些不快。
  
  “青”,我说,“真奇怪!我们别离时候,你才十八岁,由十八到二十八,那是人们老得最快的时期,因为那是他由黄金的幻梦觉醒起来,碰到倔强的现实的时期。你却是丝毫没有受环境的影响,还是这样充满着青春的光荣,同十年前的你真是一点差别也找不出。我想这十年里你过的日子一定是很快乐的。对不对?”他对着我还是保持着那渺茫的微笑,过了一会,漠然地问道:“你这几年怎么样呢?”我叹口气说道:“别说了,许多的志愿,无数的心期全在这几年里销磨尽了。为着要维持生活,延长生命,整天忙着,因此却反失了生命的意义,多少想干的事情始终不能实行,有时自己想到这种无聊赖的生活,这样暗送去绝好的时光,心里的确万分难过。这几年里接二连三遇到不幸的事情,我是已经挣扎得累了。我近来的生活真是满布着悲剧的情绪。”青忽然兴奋地插着说:“一个人能够有悲剧的情绪,感到各种的悲哀他就不能够算作一个可怜人了。”他正要往下说,眼皮稍稍一抬,迟疑样子,就停住不讲,又鼓着嘴唇现出笑容了。青从前是最直爽痛快不过的人,尤其和我,是什么话都谈的,我们常常谈到天亮,有时稍稍一睡,第二天课也不上,又唧唧哝哝谈起来。谈的是什么,现在也记不清了,哪个人能够记得他睡在母亲怀中时节所做的甜梦。所以我当时很不高兴他这吞吞吐吐的神情,我说:“青,十年里你到底学会些事故,所以对着我也是柳暗花明地只说半截话。小孩子的确有些长进。”青平常是最性急的人,现在对于我这句激他的话,却毫不在怀地一句不答,仿佛渺茫地一笑之后完事了。过了好久,他慢腾腾地说道:“讲些给你听听玩,也不要紧,不讲固然也是可以的。我们分手后,我不是转到南方一个大学去吗?大学毕业的后,我同人们一样,做些事情,吃吃饭,我过去的生活是很普通的,用不着细说。实在讲起来,哪个人生活不是很普通的呢?人们总是有时狂笑,有时流些清泪,有时得意,有时失望,此外无非工作,娱乐,有家眷的回家看看小孩,独自得空时找朋友谈天。此外今天喜欢这个,明日或者还喜欢他,或者高兴别人,或者他们死了,那就是不能再爱谁,再受谁的爱了。一代一代递演下去,当时自己都觉得是宇宙的中心,后来他却忘了宇宙,宇宙也忘却他了。人们生活脱不了这些东西,在这些东西以外也没有别的什么。这些东西的纷纭错杂就演出喜剧同悲剧,给人们快乐同悲哀。但是不幸得很(或者是侥幸得很),我是个对于喜剧同悲剧全失了感觉性的人,这并不是因为我麻木不仁了,不,我懂得人们一切的快乐同悲哀,但是我自己却失掉了快乐,也失掉了悲哀,因为我是个失掉了价值观念的人。人们一定要对于人生有个肯定以后,才能够有悲欢哀乐。不觉得活着有什么好处的人,死对于他当然不是件哀伤的事;若使他对于死也没有什么爱慕,那么死也不是什么赏心的乐事,一个人活在世上总须有些目的,然后生活才会有趣味,或者是甜味,或者是苦味;他的目的是终身的志愿也好,是目前的享清福也好,所谓高尚的或者所谓卑下的,总之他无论如何,他非是有些稀冀,他的生活是不能够有什么色彩的。人们的目的是靠人们的价值观念而定的。倘若他看不出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他什么肯定也不够说了。他当然不能够有任何目的,任何希冀了。”
  
  他说到这里,向我凄然冷笑一声,我忽然觉得他那笑是有些像我好像中恶鬼的狞笑。他又接着说:“你记得吗?当我们在大学预科时候有一天晚上你在一本文学批评书上面碰到一句 Spenser(斯宾塞)的诗――He could not rest,but did his stout heart eat.
  
  
  你不晓得怎么解释,跑来问我什么叫做to est one’s heart,我当时模糊地答道,就是吃自己的心。现要我可能告诉你什么叫做‘吃自己的心’了。把自己心里各种爱好和厌恶的情感,一个一个用理智去怀疑,将无数的价值观念,一条一条打破,这就等于把自己的心一口一口地咬烂嚼化,等到最后对于这个当刽子手的理智也起怀疑,那就是他整个心吃完了的时候,剩下来的只是一个玲珑的空洞。他的心既然吃进去,变做大便同小便,他怎地能够感到人世的喜怒哀乐呢?这就是to eat one’s heart。把自己的心吃进去和心死是不同的。心死了,心还在胸内,不过不动就是了,然而人们还会觉得有重压在身内,所以一切穷凶极恶的人对于生活还是有苦乐的反应。只有那般吃自己心的人是失掉了悲哀的。我听说悲哀是最可爱的东西,只有对于生活有极强烈胃口的人才会坠涕泣血,滴滴的眼泪都是人生的甘露。若使生活不是可留恋的,值得我们一顾的,我们也用不着这么哀悼生活的失败了。所以在悲哀时候,我们暗暗地是赞美生活;惋惜生活,就是肯定生活的价值。有人说人生是梦,莎士比亚说世界是个舞台,人生像一幕戏。但是梦同戏都是人生中的一部分;他们只在人生中去寻一种东西来象征人生,可见他们对于人生是多么感到趣味,无法跳出圈外,在人生以外,找一个东西来做比喻,所以他们肯定都是人生的人。我却是一不知道应该肯定或者去否定,也不知道世界里有什么“应该”没有。我怀疑一切价值的存在,我又不敢说价值观念绝对是对是错的。总之我失掉了一切行动的南针,我当然忘记了什么叫做希望,我不会有遂意的事,也不会有失意的事,我早就已没有主意了。所以我总是这么年青,我的心已经同我躯壳脱离关系,不对于来捣乱了。我失掉我的心,可是没有地方去找,因为是自己吃进去的。我记得在四年前我才把我的心吃得干净,开始吃的时候很可口,去掉一个价值观念,觉得人轻一点,后来心一部一部吞食去,胸里常觉空虚的难受,但是胃口又一天一天增强,吃得越快,弄得全吃掉了,最后一口是顶有味的。莎士比亚不是说这:Last taste is the sweetest。现在却没有心吃了。哈!哈!哈!哈!”
  
  他简直放下那渺茫微笑的面具,老实地狰狞笑着。他的脸色青白,他的目光发亮。我脸上现也惊慌的颜色,他看见了立刻镇静下去,低声地说:“王尔德在他那<<牢狱歌>>里说过:‘从来没有流泪的人现在流泪了。’我却是从来爱流泪的人现在不流泪了。你还是好好保存你的悲哀,常常洒些愉快的泪,我实在不愿意你也像我这样失掉了悲哀,狼吞虎咽地把自己的心吃得精光。哈!哈!我们今天会到很好,我能够明白地回答你十年前的一个英文疑句。我们吃饭去罢!”
  
  我们同到一个馆子,我似醉如痴地吃了一顿饭,青是不大说话,只讲几句很无聊的套语。我们走出馆子时候,他给我他旅馆的地址。我整夜没有睡好,第二天清早就去找他,可是旅馆里帐房说并没有这么一个人,我以为他或者用的不是真姓名,我偷偷地到各间房门口看一看,也找不出他的影子,我坐在旅馆门口等了整天,注视来往的客人,也没有见到青。我怅惘地慢步回家,从此以后就没有再遇到青了。他还是那么年青吗?我常有这么一个疑问。我有时想,他或者是不会死的,老是活着,狞笑地活着,渺茫微笑地活着。
作者: 丙辰龙    时间: 2008-2-25 12:29     标题:


―――《醉中梦话(一)》之一
  
梁遇春
  
  吴老头说文学家都是疯子,我想哲学家多半是傻子,不懂得人生的味道。举个例罢:鼎鼎大名的霍布士(Hobbes) 说过笑全是由我们的骄傲来的。这种傻话实在只有哲学家才会讲的。或者是因为英国国民性阴鸷不会笑,所以有这样哲学。有人说英国人勉强笑的样子同哭一样。实在我们现在中国人何尝不是这样呢?前星期日同两个同学在中央公园喝茶,坐了四五个钟头,听不到一点痛快的笑声,只看见好多皮笑肉不笑,肉笑心不笑的呆脸。游戏场尚如是,别的地方更不用说了。我们的人生态度是不进不退,既不高兴地笑,也不嚎啕地哭,总是这么呆着,是谓之曰“中庸”。
  
  有很多人以为捧腹大笑有损于上流人的威严,而是件粗鄙的事,所以有“咽欢装泪”摆出孤哀子神气。可是真真把人生的意义细细咀嚼过的人是晓得笑的价值的。Carlyle(喀莱尔)是个有名宣扬劳工福音的人,一个勇敢的战士,他却说一个人若使真真地笑过一回,这人绝不是坏人的确只有对生活觉得有丰溢的趣味,心地坦白,精神健康的人才会真真地笑,而真真地曲背弯腰把眼泪都挤出笑后,精神会觉得提高,心情忽然恢复小孩似的天真烂漫。常常发笑的人对于生活是同情的,他看出人类共同的弱点,事实与理想的不同,他哈哈地笑了。他并不是觉得自己比别人高明(所谓骄傲)才笑,他只是看得有趣,因此禁不住笑着。会笑的人思想是雪一般白的,不容易有什么狂性,夸大狂同书狂。James M. Barrie(巴利)在他有名的Peter Pan<<彼德.潘>>里姊妹,忧愁不堪时候,她写她那含最多日光同笑声的“Shirley”<<谢莉>>。Cowper(科伯)烦闷得快疯了时候,他整晚吃吃地笑在床上做他述有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问那晚上由窗户飞进来的仙童,神仙是怎样生来的,他答道:当世界上头一个小孩第一次大笑时,他的笑声化作一千片,每片在空中跳舞着,后来片片全变做神仙了,这是神仙的起源。这种仙人实是比我们由丹房熏焦了白日飞升的漂亮得多了。
  
  什么是人呢?希腊一个哲学家说人是两个足没有毛的动物。后来一位同他开玩笑的朋友把一个鸡拔去毛,放在他面前,问他这是不是人,有人说人是理性的动物。但什么是理性呢?这太玄了,我们不懂。又有一个哲学家说人是能够煮东西的动物。我自己煮饭会焦,炒菜不烂,所以觉得这话也不大对。法国一个学者说人是会笑的动物。这话就入木三分了。Hazlitt(海兹利特)也说人是惟一会笑会哭的动物,。所以笑者,其为人之本欤?
  
  自从我国“文艺复兴”(这四字真典雅堂皇)以后,许多人都来提倡血泪文学,写实文学,唯美派…… 总之没有人提倡无害的笑。现在文坛上,常见一大丛带着桂冠的诗人,把他“灰色的灵魂”,不是献给爱人,就送与Satan(撒旦).近来又有人主张幽默,播扬嘴角微笑。微笑自然是好的。“拈花微笑”,这是何等境界。Emerson(爱默生)并且说微笑比大笑还好。不过平淡无奇的乡老般的大笑都办不到,忽谈起艺术的微笑,这未免是拿了一双老年四楞象牙镶金的筷子与刘姥姥了。我要借Maxim Gorky(高尔基)的话评中国的现状了。他说:“你能够对人引出一种充满生活快乐,同时提高精神的笑么?看,人已经忘却好的有益的笑了!”
  
  在我们这个空气沉闷的国度里,触目都是贫乏同困痛,更要保持这笑声,来维持我们的精神,使不至于麻木沉到失望深渊里。当Charlotte Bronte(夏洛蒂. 勃朗特)失去了两个亲爱的的杰作<<痴汉骑马歌>>,(John Gilpin)。Gorky(高尔基)身尝忧患,屡次同游民为伍的,所以他也特别懂得笑的价值。
  
  近来有好几个民众故事集出版,这是再好没有的事。希望大家不要摆出什么民俗学者的脸孔,一定拿放在解剖桌去分剖,何妨就跟着民众笑一下,然礼失而求之于野,亦可以浩叹矣。
  
民国十六年清明前两日于北平
作者: emmer    时间: 2008-2-25 12:34

据说上帝喜欢天才,所以天才总是早夭。
作者: 丙辰龙    时间: 2008-2-25 12:41

原帖由 emmer 于 2008-2-25 12:34 发表
据说上帝喜欢天才,所以天才总是早夭。
据说海菲兹出神入化的演奏,竟让肖伯纳致信海菲兹,劝他“每晚至少要故意拉错一两处,不然的话,上帝会嫉妒的”。呵呵,看来太优秀了也是很危险滴~~~~~~~~~~~~~
作者: emmer    时间: 2008-2-25 12:46

海菲茨是我年少时代的偶像。。。。。
龙姐姐也喜欢海菲茨吗?有空交流交流。
作者: 周泽雄    时间: 2008-2-25 12:54

从笔墨趣味上看,我倒觉得,温源宁更像兰姆,他文章的肌理都是英国式的。与兰姆相比,可能倒是缺了点“冲淡”。这一点“缺”,正好说明了兰姆之难以模仿。
作者: emmer    时间: 2008-2-25 13:13

从前读到过一篇梁遇春的关于流浪汉的散文。一读之下,拍案惊叫,转而寻思,如此奇文,为何作者名姓极少听得提及,文章也鲜有看到。原来天妒英才,至真至纯之文,或致作者寿夭也未可知,李贺便然,济慈亦然。
今天才知道梁遇春有中国的伊利亚之喻,兰姆也是英国散文家中难得的好人,当时的文人如德·昆西,拜伦,柯勒律治常被人诟病,而兰姆实在是一个洁白得如同鸽子的好人。
作者: emmer    时间: 2008-2-25 13:15

谈“流浪汉”

                             作者:梁遇春

       当人生观论战已经闹个满城风雨,大家都谈厌烦了不想再去提起时候,我一天
忽然写一篇短文,叫做《人死观》。这件事实在有些反动嫌疑,而且该捱思想落后
的罪名, 后来仔细一想,的确很追悔。前几年北平有许多人讨论Gentleman这字应
该要怎么样子翻译才好, 现在是几乎谁也不说这件事了, 我却又来喋喋,谈那和
“君子” Gentleman正相反的“流浪汉”Vagabond,将来恐怕免不了自悔。但是想
写文章时候,哪能够顾到那么多呢?
       Gentleman这字虽然难翻, 可是还不及Vagabond这字那样古怪,简直找不出适
当的中国字眼来。普通的英汉字典都把它翻做“走江湖者”“流氓”“无赖之徒”
“游手好闲者” ……,但是我觉得都失丢这个字的原意。Vagabon d既不像走江湖
的卖艺为生,也不是流氓那种一味敲诈,“无赖之徒”“游手好闲者”都带有贬骂
的意思,Vagabond却是种可爱的人儿。在此无可奈何时候,我只好暂用“流浪汉”
三字来翻,自然也不是十分合式的。我以为Gentl eman,Vagabond这些字所以这么
刁钻古怪,是因为它们被人们活用得太久了,原来的意义早已消失,于是每个人用
这个字时候都添些自己的意思,这字的涵义越大,更加好活用了。因此在中国寻不
出一个能够引起那么多的联想的字来。 本来Gentleman,Vagabond这二个字和财产
都有关系的,一个是拥有财产,丰衣足食的公子,一个是毫无恒产,四处飘零的穷
光蛋。因为有钱,自然能够受良好的教育,行动举止也温文尔雅,谈吐也就蕴藉不
俗, 更不至于跟人铢锱必较,言语冲撞了。Gentleman这字的意义就由世家子弟一
变变做斯文君子,所以现在我们不管一个人出身的贵贱,财产的有无,只要他的态
度是温和, 做人很正直,我们都把他当做Gentleman。一班穷酸的人们被人冤枉时
节, 也可以答辩道:“我虽然穷,却是个Gentleman。”Vagabond这个字意义的演
化也经过了同样的历程。本来只指那班什么财产也没有,天天随便混过去的人们。
他们既没有一定的职业,有时或者也干些流氓的勾当。但是他们整天随遇而安,倒
也无忧无虑,他们过惯了放松的生活,所以就是手边有些钱,也是胡里胡涂地用光,
对人们当然是很慷慨的。他们没有身家之虑,做事也就痛痛快快,并不像富人那种
畏首畏尾,瞻前顾后。酒是大杯地喝下去,话是随便地顺口开河,有时也胡诌些有
趣味的谎语。他们万事不关怀,天天笑呵呵,规矩的人们背后说他们没有责任心。
他们与世无忤,既不会桌上排着一斗黄豆,一斗黑豆,打算盘似的整天数自己的好
心思和坏心思,也不会皱着眉头,弄出连环巧计来陷害人们。他们的行为是胡涂的,
他们的心肠是好的。他们是大个顽皮小孩,可是也带了小孩的天真。他们脑里存了
不少奇奇怪怪的幻想,满脸春风,老是笑眯眯的,一些机心也没有。……我们现在
把凡是带有这种心情的人们都叫做Vagabond,就是他们是王侯将相的子孙,生平没
有离开家乡过也不碍事。他们和中国古代的侠客有些相像,可是他们又不像侠客那
样朴刀横腰,给夸大狂迷住,一脸凶气,走遍天下专为打不平。他们对于伦理观念,
没有那么死板地痴痴执着。我不得已只好翻做“流浪汉”,流浪是指流浪的心情,
所以我所赞美的流浪汉或者同守深闺的小姐一样,终身未出乡里一步。
       英国十九世纪末叶诗人和小品文作家斯密士AlexanDderSmith对于流浪汉是无
限地颂扬。他有一段描写流浪汉的文章,说得很妙。他说:“流浪汉对于许多事情
的确有他的特别意见。比如他从小是同密尼表妹一起养大,心里很爱她,而她小孩
时候对于他的感情也是跟着年龄热烈起来,他俩结合后大概也可以好好地过活,他
一定把她娶来,并没有考虑到他们收入将来能够不能够允许他请人们来家里吃饭或
者时髦地招待朋友。这自然是太鲁莽了。可是对于流浪汉你是没法子说服他。他自
己有他一套再古怪不过的逻辑(他自己却以为是很自然的推论),他以为他是为自
己娶亲的,并不是为招待他的朋友的缘故;他把得到一个女人的真心同纯洁的胸怀
比袋里多一两镑钱看得重得多。规矩的人们不爱流浪汉。那班膝下有还未出嫁姑娘
的母亲特别怕他——并不是因他为子不孝,或者将来不能够做个善良的丈夫,或者
对朋友不忠,但是他的手不像别人的手,总不会把钱牢牢地握着。他对于外表丝毫
也不讲究。
   他结交朋友,不因为他们有华屋美酒,却是爱他们的性情,他们的好心肠,他
们讲笑话听笑话的本领,以及许多别人看不出的好处。因此他的朋友是不拘一类的,
在富人的宴会里却反不常见到他的踪迹。我相信他这种流浪态度使他得到许多好处。
他对于人生的希奇古怪的地方都有接触过。他对于人性晓得便透彻,好像一个人走
到乡下,有时舍开大路,去凭吊荒墟古冢,有时在小村逆旅休息,路上碰到人们也
攀谈起来,这种人对于乡下自然比那在坐四轮马车里骄傲地跑过大道的知道得多。
我们因为这无理的骄傲,失丢了不少见识。一点流浪汉的习气都没有的人是没有什
么价值的。”斯密士说到流浪汉的成家立业的法子,可见现在所谓的流浪汉并不限
于那无家可归,脚跟如蓬转的人们。斯密士所说的只是一面,让我再由另一个观察
点——流浪汉和Gentleman的比较——来论流浪汉, 这样子一些一些凑起来或者能
够将流浪汉的性格描摹得很完全,而且流浪汉的性格复杂万分(汉既以流浪名,自
不是安分守己,方正简单的人们),绝不能一气说清。
    英国文学里分析Gentleman的性格最明晰深入的文章, 公推是那位叛教分子纽
门J.H.Newman的《大学教育的范围同性质》。纽门说:“说一个人他从来没有给
别人以苦痛,这句话几乎可以做‘君子’的定义……‘君子’总是从事于除去许多
障碍,使同他接近的人们能够自然地随意行动;‘君子’对于他人行动是取赞同合
作态度,自己却不愿开首主动……真正的‘君子’极力避免使同他在一块的人们心
里感到不快或者颤震,以及一切意见的冲突或者感情的碰撞,一切拘束,猜疑,沉
闷,怨恨;他最关心的是使每个人都很随便安逸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这样小心翼
翼的君子我们当然很愿意和他们结交,但是若使天下人都是这么我让你,你体贴我,
扭扭泥泥地,谁也都是捧着同情等着去附和别人的举动,可是谁也不好意思打头阵;
    你将就我,我将就你,大家天天只有个互相将就的目的,此外是毫无成见的,
这种的世界和平固然很和平,可惜是死国的和平。迫得我们不得不去欢迎那豪爽英
迈,勇往直前的流浪汉。他对于自己一时兴到想干的事趣味太浓厚了,只知道口里
吹着调子,放手做去,既不去打算这事对人是有益是无益,会成功还是容易失败,
自然也没有虑及别人的心灵会不会被他搅乱,而且“君子”们袖手旁观,本是无可
无不可的,大概总会穿着白手套轻轻地鼓掌。流浪汉干的事情不一定对社会有益,
造福于人群,可是他那股天不怕,地不怕,不计得失,不论是非的英气总可以使这
麻木的世界呈现些须生气,给“君子”们以赞助的材料,免得“君子”们整天掩着
手打呵欠(流浪汉才会痛快地打呵欠,“君子”们总是像林黛玉那样子抿着嘴儿)
找不出话讲,我承认偷情的少女,再嫁的寡妇都是造福于社会的,因为没有她们,
那班贞洁的小姐,守节的孀妇就失去了谈天的材料,也无从来赞美自己了。并且流
浪汉整天瞎闹过去,不仅目中无人,简直把自己都忘却了。真正的流浪汉所以不会
引起人们的厌恶,因为他已经做到无人无我的境地,那一刹那间的冲动是他惟一的
指导,他自己爱笑,也喜欢看别人的笑容,别的他什么也不管了。“君子”们处处
为他人着想,弄得不好,反使别人怪难受,倒不如流浪汉的有饭大家吃,有酒大家
喝,有话大家说,先无彼此之分,人家自然会觉得很舒服,就是有冲撞地方,也可
以原谅,而且由这种天真的冲撞更可以见流浪汉的毫无机心。真是像中国旧文人所
爱说文章天成,妙手偶得之,流浪汉任性顺情,万事随缘,丝毫没有想到他人,人
们却反觉得他是最好的伴侣,在他面前最能够失去世俗的拘束,自由地行动。许多
人爱留连在乌烟瘴气的酒肆小茶店里,不愿意去高攀坐在王公大人们客厅的沙发上,
一班公子哥儿喜欢跟马夫下流人整天打伙,不肯到他那客气温和的亲戚家里走走,
都是这种道理。纽门又说:“君子知道得很清楚,人类理智的强处同弱处,范围同
限制。若使他是个不信宗教的人,他是太精明太雅量了,绝不会去嘲笑或者反宗教;
他太智慧了,不会武断地或者热狂地反教。他对于虔敬同信仰有相当的尊敬;有些
制度他虽然不肯赞同,可是他还以为这些制度是可敬的良好的或者有用的;他礼遇
牧师,自己仅仅是不谈宗教的神秘,没有去攻击否认。他是信教自由的赞助者,这
并不只是因为他的哲学教他对于各种宗教一视同仁,一半也是由于他的性情温和近
于女性,凡是有文化的人们都是这样。”这种人修养功夫的确很到家,可谓火候已
到,丝毫没有火气,但是同时也失去活气,因为他所磨炼去的火是Prometheus由上
天偷来做人们灵魂用的火。十八世纪第一画家Reynolds是位脾气顶好的人,他的密
友约翰生(就是那位麻脸的胖子)一天对他说:“Reynolds你对于谁也不恨,我却
爱那善于恨人的人。”约翰生伟大的脑袋蕴蓄有许多对于人生微妙的观察,他通常
冲口而出的牢骚都是入木三分的慧话。恨人恨得好(Agoodhater)真是一种艺术,
而且是人人不可不讲究的。我相信不会热烈地恨人的人也是不知道怎地热烈地爱人。
流浪汉是知道如何恨人,如何爱人。他对于宗教不是拚命地相信,就是尽力地嘲笑。
Donne,Herrick,Cellini都是流浪汉气味十足的人们,他们对于宗教都有狂热;V
oltaire,Nietzsche这班流浪汉就用尽俏皮的辞句,热嘲冷讽,掉尽枪花,来讥骂
宗教。
    在人生这幕悲剧的喜剧或者喜剧的悲剧里,我们实在应该旗帜分明地对于一切
不是打倒,就是拥护,否则到处妥协,灰色地独自踯躅于战场之上,未免太单调了,
太寂寞了。我们既然知道人类理智的能力是有限的,那么又何必自作聪明,僭居上
帝的地位,盲目地对于一切主张都持个大人听小孩说梦话态度,保存一种白痴的无
情脸孔,暗地里自夸自己的眼力不差,晓得可怜同原谅人们低弱的理智。真真对于
人类理智力的薄弱有同情的人是自己也加入跟着人们胡闹,大家一起乱来,对人们
自然会有无限同情。和人们结伙走上错路,大家当然能够不言而喻地互相了解。当
浊酒三杯过后,大家拍桌高歌,莫名其妙地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那时人们才有真
正的同情,对于人们的弱点有愿意的谅解,并不像“君子”们的同情后面常带有我
佛如来怜悯众生的冷笑。我最怕那人生的旁观者,所以我对于厚厚的约翰生传会不
倦地温读, 听人提到Addison的旁观报就会皱眉,虽然我也承认他的文章是珠圆玉
润,修短适中,但是我怕他那像死尸一般的冰冷。纽门自己说“君子”的性情温和
近于女性(ThegentlenessandeffeminacyoffeelDing),流浪汉虽然没有这类在台
上走S式步伐的旖旎风光, 他却具有男性的健全。他敢赤身露体地和生命肉搏,打
个你死我活。不管流浪汉的结果如何,他的生活是有力的,充满趣味的,他没有白
过一生,他尝尽人生的各种味道,然后再高兴地去死的国土里遨游。这样在人生中
的趣味无穷翻身打滚的态度,已经值得我们羡慕,绝不是女性的“君子”所能晓得
的。
    耶稣说过:“凡想要保全生命的,必丧掉生命。凡丧掉生命的,必救活生命。”
流浪汉无时不是只顾目前的痛快,早把生命的安全置之度外,可是他却无时不尽量
地享受生之乐。守己安分的人们天天守着生命,战战兢兢,只怕失丢了生命,反把
生命真正的快乐完全忽略,到了盖棺论定,自己才知道白宝贵了一生的生命,却毫
无受到生命的好处,可惜太迟了,连追悔的时候都没有。他们对于生命好似守财虏
的念念不忘于金钱,不过守财虏还有夜夜关起门来,低着头数血汗换来的钱财的快
乐,爱惜生命的人们对于自己的生命,只有刻刻不忘的担心,连这种沾沾自喜的心
情也没有,守财虏为了金钱缘故还肯牺牲了生命,比那什么想头也消失了,光会顾
惜自己皮肤的人们到底是高一等,所以上帝也给他那份应得的快乐。用句罗素的老
话,流浪汉对于自己生命不取占有冲动,是被创造冲动的势力鼓舞着。实在说起来,
宇宙间万事万物流动不息,哪里真有常住的东西。只有灭亡才是永存不变的,凡是
存在的天天总脱不了变更, 这真是“法轮常转”。WalterPater在他的《文艺复兴
研究》的结论曾将这个意思说得非常美妙,可惜写得太好了,不敢翻译。尤其生命
是瞬刻之间,变幻万千的,不跳动的心是属于死人的。所以除非顺着生命的趋势,
高兴地什么也不去管往前奔, 人们绝不能够享受人生。近代小品文家Jaekson在他
那篇论“流浪汉”文里说:“流浪汉如入生命的波涛汹涌的狂潮里生活。”他不把
生命紧紧地拿着,(普通人将生命握得太紧,反把生命弄僵化死了)
    却做生命海中的弄潮儿,伸开他的柔软身体,跟着波儿上下,他感觉到处处触
着生命,他身内的热血也起共鸣。最能够表现流浪汉这种的精神是美国放口高歌,
不拘韵脚的惠提曼WaltWhitman他那本诗集《草之叶》 LeavesofG rass里句句诗都
露出流浪汉的本色,真可说是流浪汉的圣经。流浪汉生活所以那么有味,一半也由
于他们的生活是很危险的。踢足球,当兵,爬悬崖峭壁……所以会那么饶有趣味,
危险性也是一个主因。在这个单调寡趣,平淡无奇的人生里凡有血性的人们常常觉
到不耐烦,听到旷野的呼声,原人时代啸游山林,到处狩猎的自由化做我们的本能,
潜伏在黑礼服的里面,因此我们时时想出外涉险,得个更充满的不羁生活。万顷波
涛的大海谁也知道覆灭过无千无数的大船,可是年年都有许多盎格罗萨格逊的小孩
恋着海上危险的生涯,宁愿抛弃家庭的安逸,违背父母的劝谕,跑去过碧海苍天中
辛苦的水手生涯。海所以会有那么大的魔力就是因为它是世上最危险的地方,而身
心健全的好汉哪个不爱冒险,爱慕海洋的生活,不仅是一“海上夫人”而已也。所
以海洋能够有小说家们像Marryat, Cooper,Loti,Conrad,等等去描写它,而他
们的名著又能够博多数人的同情。蔼理斯曾把人生比做跳舞,若使世界真可说是个
跳舞场,那么流浪汉是醉眼矇眬,狂欢地跳二人旋转舞的人们。规矩的先生们却坐
在小桌边无精打采地喝无聊的咖啡,空对着似水的流年惘怅。
    流浪汉在无限量地享受当前生活之外,      他还有丰富的幻想做他的伴侣。
Dickens的《块肉余生述》里面的MicawDber在极穷困的环境中不断地说“我们快交
好运了”,这确是流浪汉的本色。他总是乐观的,走的老是蔷薇的路。他相信前途
一定会光明,他的将来果然会应了他的预测,因为他一生中是没有一天不是欣欣向
荣的;就是悲哀时节,他还是肯定人生,痛痛快快地哭一阵后,他的泪珠已滋养大
了希望的根苗。他信得过自己,所以他在事情还没有做出之前,就先口说莲花,说
完了,另一个新的冲动又来了,他也忘却自己讲的话,那事情就始终没有干好。这
种言行不能一致,孔夫子早已反对在前,可是这类英气勃勃的矛盾是多么可爱!蔼
理斯在他名著《生命的跳舞》里说:“我们天天变更,世界也是天天变更,这是顺
着自然的路,所以我们表面的矛盾有时就全体来看却是个深一层的一致。”(他的
话大概是这样,一时记不清楚。)流浪汉跟着自然一团豪兴。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
他的生活是多么有力。
    行为不一定是天下一切主意的唯一归宿,有些微妙的主张只待说出已是值得赞
美了,做出来或者反见累赘。神话同童话里的世界哪个不爱,虽然谁也知道这是不
能实现的。
    流浪汉的快语在惨淡的人生上布一层彩色的虹,这就很值得我们谢谢了。并且
有许多事情起先自己以为不能胜任,若使说出话来,因此不得不努力去干,倒会出
乎意料地成功;倘然开头先怕将来不好,连半句话也不敢露,一碰到障碍,就随它
去,那么我们的作事能力不是一天天退化了?
    一定要言先乎事,做我们努力的刺激,生活才有兴味,才有发展。就是有时失
败,富有同情的人们定会原谅,尖酸刻薄人们的同情是得不到的,并且是不值一文
的。 我们的行为全借幻想来提高,所以Masefield说“缺乏幻想能力的人民是会灭
亡的”。幻想同矛盾是良好生活的经纬,流浪汉心里想出七古八怪的主意,干出离
奇矛盾的事情。什么传统正道也束缚他不住,他真可说是自由的骄子,在他的眼睛
里,世界变做天国,因为他过的是天国里的生活。
    若使我们翻开文学史来细看,  许多大文学家全带有流浪汉气味。   Shake-
speare偷过人家的鹿, BenJonson,Marlowe等都是MermaidTavern这家酒店的老主
顾,  Goldsmith吴市吹箫,  靠着他的口笛遍游大陆,   Steele整天忙着躲债,
CharlesLamb,LeighHunt颠头颠脑,吃大烟的Coleridge,DeQuincey更不用讲了,
拜伦,雪莱,济茨那是谁也晓得的。就是Wordsworth那么道学先生神气,他在法国
时候,也有过一个私生女,他有一首有名的十四行诗就是说这个女孩。目光如炬专
说精神生活的塔果尔, 小孩时候最爱的是逃学。 Browning带着人家的闺秀偷跑,
Mrs.Browning违着父亲淫奔,前数年不是有位好事先生考究出Dickens年轻时许多
不轨的举动,其他如SwinDburne,Stevenso n以及《黄书》杂志那班唯美派作家那
是更不用说了。为什么偏是流浪汉才会写出许多不朽的书,让后来“君子”式的大
学生整天整夜按部就班地念呢?头一下因为流浪汉敢做敢说,不晓得掩饰求媚,委
曲求全,所以他的话真挚动人。有时加上些瞒天大谎,那谎却是那样子大胆子地杜
撰的,一般拘谨人和假君子所绝对不敢说的,谎言因此有谎言的真实在,这真实是
扯谎者的气魄所逼成的。而且文学是个性的结晶,个性越显明,越能够坦白地表现
出来,那作品就更有价值。流浪汉是具有出类拔萃的个性的人物,他们的思想同行
事全有他们的特别性格的色彩,他们豪爽直截的性情使他们能够把这种怪异的性格
跃跃地呈现于纸上。斯密士说得不错“天才是个流浪汉”,希腊哲学家讲过知道自
己最难,所以在世界文学里写得好的自传很少,可是世界中所流传几本不朽的自传
全是流浪汉写的。 Cellini杀人不眨眼,  并且敢明明白白地记下,  他那回忆录
(Memoirs) 过了几千年还没有失去光辉。AuDgustine少年时放荡异常,他的忏悔
录却同托尔斯泰(他在莫斯科纵欲的事迹也是不可告人的)的忏悔录,卢骚的忏悔
录同垂不朽。富兰克林也是有名的流浪汉,不管他怎样假装做正人君子,他那浪子
的骨头总常常露出,只要一念Cobbett攻击他的文章就知道他是个多么古怪一个人。
DeQuincey的《英国一个吃鸦片人的忏悔录》 ,这个名字已经可以告诉我们那内容
了。做《罗马衰亡史》的Gibbon,他年轻时候爱同教授捣乱,他那本薄薄的自传也
是个愉快的读物。 Jef fries一心全在自然的美上面,除开游荡山林外,什么也不
注意,他那《心史》是本冰雪聪明,微妙无比的自白。记得从前美国一位有钱老太
太希望她的儿子成个文学家,写信去请教一位文豪,这位文豪回信说:“每年给他
几千镑,让他自己鬼混去罢。”这实在是培养创造精神的无上办法。我希望想写些
有生气的文章的大学生不死滞在文科讲堂里,走出来当一当流浪汉罢。最近半年北
大的停课对于中国将来文坛大有裨益,因为整天没有事只好逛市场跑前门的文科学
生免不了染些流浪汉气息。这种千载一时的机会,希望我那些未毕业的同学们好好
地利用,免贻后悔。
    前几年才死去的一位英国小说家Conrad在他的散文集《人生与文学》内,谈到
一位有流浪汉气的作家LuffDmann, 说起有许多小女读他的书以后,写信去向他问
好,不禁醋海生波,顾影自怜地(虽然他是老舟子出身)叹道:
    “我平生也写过几本故事(我不愿意无聊地假假自谦),既属纪实,又很有趣。
可是没有女人用温柔的话写信给我。为什么呢?只是因为我没有他那种流浪汉气。
家庭中可爱的专制魔王对于这班无法无天的人物偏动起怜惜的心肠。”
    流浪汉确是个可爱的人儿,他具有完全男性,情怀潇洒,磊落大方,哪个怀春
的女儿见他不会倾心。俗语说“痴心女子负心汉”。就是因为负心汉全是处处花草
颠连的浪子,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头,他那痛快淋漓的气概自然会叫那老被人拘在
深闺里的女孩儿一见心倾,后来无论他怎地负心总是痴心地等待着。中古的贵女爱
骑士,中国从前的美人爱英雄总是如花少女对于风尘中飘荡人的一往情深的表现。
红拂的夜奔李靖,乌江军帐里的虞姬,随着范蠡飘荡五湖的西施……这些例子也不
知道有多少。清朝上海窑子爱姘马夫,现在电影明星姘汽车夫,姨太太跟马弁偷情
也是同样的道理。总之流浪汉天生一种叫人看着不得不爱的情调,他那种古怪莫测
的行径刚中女人爱慕热情的易感心灵。岂只女人的心见着流浪汉会熔,我们不是有
许多瞎闹胡乱用钱行事乖张的朋友,常常向我们借钱捣乱,可是我们始终恋着他们
率直的态度,对他们总是怜爱帮忙。天下最大的流浪汉是基督教里的魔鬼。可是哪
个人心里不喜欢魔鬼。在莎士比亚以前英国神话剧盛行时候,丑角式的魔鬼一上场,
大家都忙着拍手欢迎,魔鬼的一举一动看客必定跟着捧腹大笑。RobertLynd在他的
小品文集《橘树》里《论魔鬼》那篇中说“《失乐园》诗所说的撒但在我们想象中
简直等于儿童故事里面伟大英猛的海盗。”凡是儿童都爱海盗,许多人念了密尔敦
史诗觉得诡谲的撒但比板板的上帝来得有趣得多。魔鬼的堪爱地方太多了,不是随
便说得完,留得将来为文细论。
    清末有几位王公贝勒常在夏天下午换上叫花子的打扮,偷跑到什刹海路旁口唱
莲花向路人求乞,黄昏时候才解下百衲衣回王府去。我在北京住了几年,心中很羡
慕旗人知道享乐人生,这事也是一个证明。大热天气里躺在柳荫底下,顺口唱些歌
儿,自在地饱看来往的男男女女;放下朝服,着半件轻轻的破衫,尝一尝暂时流浪
汉生活的滋味,这是多么知道享受人生。戏子的生活也是很有流浪汉的色彩,粉墨
登场,去博人们的笑和泪,自己仿佛也变做戏中人物,清末宗室有几位很常上台串
演,这也是他们会寻乐地方。白浪滔天半生奔走天下,最后入艺者之家,做一个门
弟子,他自己不胜感慨,我却以为这真是浪人应得的涅槃。不管中外,戏子女优必
定是人们所喜欢的人物, 全靠着他们是社会中最显明的流浪汉。Dickens的小说所
以会那么出名,每回出版新书时候,要先通知警察到书店门口守卫,免得购书的人
争先恐后打起架来,也是因为他书内大角色全是流浪汉,Pickwick俱乐部那四位会
员和他们周游中所遇的人们, 《双城记》 中的Carton等等全是第一等的流浪汉。
《儒林外史》的杜少卿,《水浒》的鲁智深,《红楼梦》的柳二郎,《老残游记》
的补残老是深深地刻在读者的心上,变成模范的流浪汉。
    流浪汉自己一生快活,并且凭空地布下快乐的空气,叫人们看到他们也会高兴
起来,说不出地喜欢他们,难怪有人说“自然创造我们时候,我们个个都是流浪汉,
是这俗世把我们弄成个讲究体面的规矩人。”在这点我要学着卢骚,高呼“返于自
然”。无论如何,在这麻木不仁的中国,流浪汉精神是一服极好的兴奋剂,最需要
的强心针。就是把什么国家,什么民族一笔勾销,我们也希望能够过个有趣味的一
生,不像现在这样天天同不好不坏,不进不退的先生们敷衍。写到这里,忽然记起
东坡一首《西江月》,觉得很能道出流浪汉的三昧,就抄出做个结论吧!
    照野弥弥浅浪,
    横空隐隐层霄,
    障泥未解玉骢骄,
    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风月,
    莫教蹋碎琼瑶,
    解鞍敧枕绿杨桥,
    杜宇一声春晓。
    顷在黄州,春夜行蕲水中,过酒家,饮酒醉。
    乘月至一溪桥上,解鞍曲肱,醉卧少休。及觉己晓,乱山攒拥,流水锵锵,疑
非尘世也。书此语桥柱上。
   
                                         十八年除夕之前二日于福州
   
    (原连载1929年4月8日、4月15日《语丝》第5卷第5期、第6期)

[ 本帖最后由 emmer 于 2008-2-25 13:21 编辑 ]
作者: emmer    时间: 2008-2-25 13:16

这个散文的水准,又哪里在钱钟书、梁实秋之下?
作者: zoufeng_1234    时间: 2008-2-25 13:31

gentleman: 尖头鳗
Vagabond:代表人物寅次郎
作者: 丙辰龙    时间: 2008-2-25 13:45

原帖由 emmer 于 2008-2-25 12:46 发表
海菲茨是我年少时代的偶像。。。。。
龙姐姐也喜欢海菲茨吗?有空交流交流。
不好意思,我这个人属于精力过剩型,什么都好奇,什么都有趣,什么都知道个皮毛,但愿我55岁后,能脱离皮毛这个层次。 我也迷过海菲兹,米尔斯坦的六小无。 到现在一直愿意听的还是大提琴,尤其是各个版本的巴赫六大无,呵呵,百听不厌啊。 好的东西总喜欢推荐周围的朋友,现在我们教研室给我发展一大堆乐迷和伪乐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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