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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转帖] 父亲回忆录手稿 [打印本页]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8-4-14 16:10     标题: 父亲回忆录手稿

资深助教
关于《蹉跎坡旧梦》
  
  吾乡乃湖南浏阳北乡龙伏镇,浏阳乃僻处湘东北一县,市管县年代,先属湘潭地区,后改属长沙市管理,90年代改为县级市。黄花机场和 319国道修通以后,一改交通不便之旧况,从县城出发,驱车不到 1小时即可到机场和长沙市 
  浏阳县城以外,习惯分东南西北四大乡,真正祖住在县城的不算多,绝大部分人,或来自外地,或来自辖下这四大乡。如谭嗣同先生母系祖居北乡,胡耀邦先生则祖籍南乡,王震先生亦祖居北乡。1985年 5月10日,香港《百姓》记者陆铿专访胡耀邦先生时,二人还就胡、王祖籍是“南北呼应”还是“南腔北调”开过玩笑。   
  其中北乡和县城之间横亘一大山,曰蕉溪岭。这个地理上在四大乡中间独一无二的阻隔,经常演绎出人文上的诸多说法,如乡间俗称过蕉溪岭即为要到县城去坐牢或吃官司。因了交通之便利,现在这个地理障碍已很难成为真正阻隔,而蕉溪岭诸多传说也渐渐湮没于荒野间。  
  龙伏镇乃北乡一普通乡镇,1949年以前,这里大致是国民政府绥和乡的范围。绥和,这是一个带传统文化色彩的地名。吾友十年砍柴乃邵阳人士,跟我说他老家1949年前的地名,大多也是名为刚劲乡、敦仁乡等同样传统色彩极浓的名字。  
  砍柴说1949年后刚劲变成小田乡,敦仁变成新田铺乡。我不知道绥和乡这个名字后来是如何成为现在龙伏乡这个地名的。我只知道在计划经济时代,这是一个地方农产品流向国家机器的重要节点,因之我曾祖母一直称龙伏集镇为粮谷市。相信这些名称的地理变迁,应该是一个民俗学和微观史学的命题。   
  本世纪初的撤乡并镇后,附近的泮春乡并入龙伏镇,泮春这个同样极富文化色彩的地名,自此在当地人眼里黯然神伤。每次从龙伏经泮春去浏阳,看到路边这个萧条的前乡镇驻地景色,总是会有种奇怪的感觉。家父曾跟我说,泮春附近的神田湾,曾出过好几十条“斜皮带”(乡人对上世纪三四十年代高级军官的形象称呼)。顺便说一句,现任北大校长周其凤先生,好像也是祖居在泮春一带。    
  事实上,我的祖居,还在龙伏集镇溯网江而上约三华里的江美村。自然,江美村也不是它的本名,1949年以前,它叫石江村,中间的名字又经过了多少演绎,已经完全记不起来了。  
  在我三岁的时候,家父将祖宅自建于清雍正年间的大地坪老屋,搬到约 500米外的一处幽静山坡下,这处山坡多土生茶树,本地人称茶蔸坡,家父谐其音曰蹉跎坡,于是此地成为我有记忆以来,阖家八口的公共记忆。  
  家父名讳沈博爱,1936年生人,自幼丧母,6 个月大时,过继给我曾祖父曾祖母做孙,这对老人于他,实与亲生父母无异。经历兵连祸结的童年和时代巨变的少年后,家父于1952年考入浏阳师范、湘潭师范就读,1956年毕业后从教。  
  1958年初的整风反右狂潮中,家父因美术插图配合鸣放被划为极右。同年因任教时组织参加自学组织“读书会”一案被判反革命罪入狱,自从家破人亡,开始了毫无自由和尊严可言的地狱之旅。
  1962年 6月,家父被改判为非法组织教育释放,返乡和我曾祖母相依为命。几年后和同为地主子女的家母组建新家庭,家父由教师改为师从家母,以缝纫为业,奔波于乡间,抚育我们姊妹五人长大。  
  1978年的平反大潮里,右派改正,家父得以重上讲台,1982年反革命一案彻底平反,1992年家父从龙伏中学退休。而在我整个80年代的记忆里,家父的形象是骑上自行车去学校上课,回家放下自行车和家母去耕种七亩责任田。  
  我曾祖父早在我出生的16年前去世,其时家父尚在狱中。1997年夏天我曾祖母去世,几年后,家父和家母一起安居在浏阳县城的教师村。而我们五姊妹,则散居在包括浏阳在内的全国各地。  
  家父个性开朗健谈,记忆力极好,年过古稀而精力充沛。他自20世纪初即立志把这辈子的往事整理出来,名曰《蹉跎坡旧梦》。真正正式动笔,则是2008年的春天,迄今已工程过半,完成近三十万字。    
  除了涉及个人隐私以外,家父在回忆录中,力图呈现每一个个体的真名实姓,每一个个真实的地名。他甚至如新闻记者一样,去乡村考证遗迹,寻找故人。我十分支持他这个庞大的计划,并答应帮他整理输入电脑。  2009年春天,我回乡扫墓,发现因前几年实施的国土整理工作,整个故乡大地已然风貌大变。我几乎已经认不出来曾经的故乡小路和田野,心里真是悲欣交集。稍感庆幸的是,作为一个美术爱好者,家父幸存有六七十年代在吾乡各地的部分写生记录。这些绘画,都将作为彼时乡村图像之记录随文贴上。     
  在已经整理出来的二十余万字里,我非常喜欢他写的童年之童玩系列,并试图按照这个记录去部分取代我 5岁女儿的现代化童玩;喜欢北乡之夜歌系列,尤喜谢歌场一节,喜欢吾乡吾土那种举头三尺有神明的敬畏感;也喜欢涉及土改、反右等诸多时代记忆的历史细节和临场感受。我又不无惊惧的感受到,在这些记忆和细节里,遗传的密码,命运的吊诡,在父辈和我自己的肉身上若隐若现。  
  这是吾父之个人史,也是吾家之家族史,也是吾乡之乡村志。而我们这个普通家族和乡村的故事,不过是千千万万国人辛酸命运里大同小异中的一斑。   
  2009年清明,记于沪上。

目录
00、关于《蹉跎坡旧梦》
        序:蹉跎坡
第一章、家乡与童年
01、我的出生地——大塘沅
02、张家源
03、宝乔宗祠
04、壮丁与 “粮子”
05、短暂的难民营——新塘冲
06、绥和乡长陈闲僧         
07、洞庭黄家大屋
08、灵官嘴
09、关于源、洞、冲
10、塅里人和内山人
11、童年看热闹之出体
12、童年看热闹之行香
13、南普寺
14、永兴寺
15、合八字与卜庚
16、童年的婚礼
17、关金券
第二章、顽童与童玩
18、概述
19、室内活动
20、火炉边的故事
21、朴素的童棋
22、九龙山和金甲神
23、红土岭和太和塅
24、野餐和烧窑
25、单车
26、吹唢呐
27、绷胡琴
28、滚铁环、放风筝、看皮影戏
29、童年看热闹——鉴全骂怪
30、童年看热闹——上锁
第三章、祈禳
31、打醮
32、春祈
33、嗻夜
34、北乡的夜歌
35、夜歌的兴衰
36、绕棺与挽歌
37、开歌场及接歌
38、谢歌场
39、夜歌诡辩三例
40、男女保长们
41、钻亲家婆
42、地道的外号
43、沈载得轶事
第四章、土改
44、云公祠
45、对门屋场
46、一网打尽
47、儿童团
48、镇风
49、划成分、分果实
50、摇金山
51、地主的后代
52、农村剧团
53、长工安老全
54、硝老板左仁棠
55、“改锹子”
第五章、浏阳
56、糊涂赴考过蕉溪
57、上学
58、文庙
59、师十一班
60、唐政、邱少成
61、文工团
62、取缔会道门
63、梅花巷
64、慈善堂和麻衣庙
65、白龙庙与天主教堂
第六章、湘潭
66、癸巳年夏
67、湘潭师范
68、冯树珍与周树鑫
69、欧阳城与言长一
70、五分制
71、粮食定量
72、肝炎大流行
73、暑假
74、十八总
75、韶山实习
第七章、扫盲
76、序曲
77、永和市和菊花石
78、铁屎山
79、上山的客家人
80、蒋埠江
81、归程
第八章、社港
82、社港完小
83、花桥完小
84、东山漫游
85、橙橘峰
86、读书会
87、前妻刘氏
88、祖师岩
89、后院
第九章、整风反右
90、最后的早餐
91、中心完小
92、大鸣大放
93、反右斗争
94、反右词典
95、喻学甫之死
96、“场外有人会你们”
97、何去何存  
第十章、火官庙(一)
98、概述
99、黑夜梆声
100、第一号监房
101、放风
102、犯人医生
103、审判长的巴掌
104、死囚龙培荣
105、雕虫小技小自由
106、姚麻子
107、孔明车
108、凌晨的枪声
第十一章、火官庙(二)
109、生活组
110、吸压土水泵
111、双蒸饭
112、祝融之祸
113、黑夜埋尸
114、女监
115、特赦
116、人之初性本善
117、人工河
118、超级卫星上天


蹉跎坡(序)
  
  蹉跎坡是块坐西向东的坡地。它的正面朝着石柱峰;背后由蜿蜒的山丘脊梁围绕,形成一个皮撮形。石柱峰是远眺的最高屏幛。它是幕阜山脉连云山支脉上的海拔1359.7米的高峰,也是捞刀河的发源地。如果说捞刀河是家乡的母亲河,那么石柱峰就是家乡的祖山。石柱峰的西坡是断层峡谷地带,形成了百岩、风门口和古战场石牛砦。它的北坡形成了夜合山峡谷,现在已经开发为古文化度假村。它的东坡形成了枫林峡谷,也已经开发成马尾漕水库风景区。从它的东北坡攀登十八盘,绕过三大弯,便到了暴雨中心寒婆坳,这是湖南气象科学工作者所熟知的雷雨暴发中心。
  
  站在我的家门口,能远眺到云雾缭绕的石柱峰和那银白如泻的瀑布、色彩斑斓的霞云……还有偶尔看到的野火烧山。这些都是留在我记忆中的童年美景。
  
  时过境迁,童年的家门口没有了大地坪。童年的夏夜,大地坪被竹铺竹椅塞满了。星光下到处有大蒲扇在悠悠摇动;讲鬼怪故事的老公公吸引住周围的人群。我们孩子们在可怕的心理状态下昏昏进入梦乡。现在,老公公老阿婆们都先后作古,大地坪面目全非,十几户农家聚居的大屋全部拆迁。留在童年记忆中还是难忘的大地坪和野火烧山的亮光。
  
  我家住在大屋上栋的西边,是一栋砖木青瓦结构的老建筑。1976年拆迁时从公厅正梁上的历书上知道是建于清雍正四年,即农历丙午岁公元1726年,堪称是个二百多岁的寿星。是年雍正帝继赐死功臣年羹尧之后,杀害胞弟允禟、囚禁允祀允禔,这并非国难之多事之秋,乃独裁专制铲除异己之通例。先祖宗元公为何选择了这个火马之年而不避忌呢?后来的直系血缘只延续到1958年夏季。而我这个祧入的孙子也在这个险恶的1958年打成右派以反革命罪入狱,经受了二十年的悲惨磨难。倘先祖有灵,当后悔不该在这刀光血腥的火马之年为后人建造祖业了。
  
  1976年是丙辰岁,也是个火年。极左的火焰烧得正旺,灾难性的文化大革命并未偃旗息鼓,我为什么在这个非常时期迁建出来的,有多方面的不利因素,除是自然因素外,主要的是政治因素。我不得不离开这老祖屋,不得不与这大地坪告别。在距老宅南面的山坡上建造一栋五间一字排开的土砖房,就是现在居住的蹉跎坡芸香居。
  
  这个山坡原来叫茶蔸坡,纵深有五百米上下,宽度有百米左右,没有正式的小路,只有一些樵猎践踏的痕迹;针叶林和灌木林混合交错;不断长粗的树干基部把外露的鹅卵石狭挤得很紧实,所以砍柴的人很少来。加上齐腰深的羊齿蕨把地被封得严密,所以地表非常潮湿。坡地有一种常绿乔木叫柯树,相传柯树蘑菇极毒,所以有柯树的地方也没有人去拾蘑菇,也是一个少人问津的缘故。
  
  更令人发指可怕的原因是这里有鬼。孩子们经常唱着:茶蔸坡鬼又多,扯的扯来拖的拖。可孩子们只这样传唱,不知道为什么有鬼。事情发生在1944年至1945年之间,日本鬼子在家乡抢杀一通之后匆匆离去,众皆切齿痛恨。而流落下来的外地中国人被地方自卫队捉拿,被视为奸细处决。除个别被当地生意人证明保释,有三五个就在茶蔸坡被枪杀了。据说这些流散的人是湖北通城、湖南新墙等地的从日军手里逃出的苦力挑夫,成了无辜被害者。
  
  我是彻底的无神论者,更是自然科学爱好者,加之我本人也是鬼,十八年前就打入了牛鬼蛇神的异类了。鬼是不会害我的。我当然不会怕鬼的。真正的实鬼不存在,虚幻的鬼在人的灵魂里可很多。在蹉跎岁月里,我也碰上了不少鬼,有面目狰狞的,两面三刀的,阴奉阳违的,满脸春风的,笑里藏刀的,口蜜腹剑……既不怕,并且还有勇气正视活鬼,就把芸香居建在茶蔸坡的坡地上。自然而然地联想到蹉跎岁月,跌宕人生,把茶蔸坡谐音演变为蹉跎坡了。二十余年的光阴流逝,茶蔸坡慢慢的淡化,无形中接近消逝,蹉跎坡已站稳了它的知名度。来蹉跎坡作客的主要是知识教育界的同行,特别是各中学的生物教师。我向他们对蹉跎坡的造访表示深深的感谢。
  
  蹉跎坡芸香居,是我壮年耕耘苦作的地方,是我晚年怡然自乐的地方,是我落叶归根的地方。我把这山居称之为芸香居是因为居所的后院种植数百株柑桔柚类,皆属芸香科植物,其他如茱萸、常山、花椒、枳壳等皆属芸香科的药用植物。它们的皮都有油腺,可提炼出芳香素、维生素、色素、苦盐基等,有食用、饮用、药用、观赏等诸多食用价值。它们散发的芳香气味能净化空气改善空间环境,何乐而不为也。旁人说我是傻瓜,我接受这个美名,自号“蹉跎痴叟”罢了。
  
  芸香居的前门和正门的门楣上分别挂上“蹉跎坡芸香居”石匾。其门联分别为“山居依旧,社稷常春”、“磋磨能励志,耕读可传家”的竹制楹联。厅堂正面的神龛上供着祖父祖母的遗像和列祖牌位。神龛的楹联是“训诂贻谋绳其恩泽,象贤崇德珍在宝田。”二十余年的艰苦经营,芸香居前有花园后有果园,茂林修竹环绕四周,形成一座园林式的幽静山居。
  
  曾经在这里生息过的八口之家,已不再有日出而作、日没而息、书声琅琅、熙攘热闹的气氛,而只偶尔听到鸡鸣犬吠之声、棋坪点子之声、木石打击之声。当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播音员说再见的时候,两鬓斑白的老夫妻斜倚床头,细语追思往事……百岁祖母去世多年,五个孩子已经有自己的归宿,每隔几年才有一次合家十八口的天伦乐聚。不免思绪万千,记起了半年团聚时的春联:“庭院三春景,关山万里情”。于是二老晨昏不息,雕根磨石,制成一块屏风,其铭曰:“蹉跎岁月复蹉跎,岁月蹉跎可奈何;虽是蹉跎终去矣,山居依旧号蹉跎。”
  
  有人说我为蹉跎坡花的时间太长,花的精力太多,花木不能穿,艺术品不能吃,真是老傻瓜。于是我又挑灯沉思,仿唐代刘梦得的《陋室铭》写了一篇不伦不类的《痴叟居》,其文曰:“山不在高,有景则名;水不在深,有矿则灵。斯是痴叟,惟吾好馨。薜萝墙上绿,盆景案头青。谈笑皆知己,往来有能人。可以琢金石,治虬根;无博彩之陋习,无巫道之愚行。山居雕虫者,林下蹉跎翁。识者云:何痴之有。”
  
  老伴提议说,蹉跎坡的变迁感慨良多;蹉跎坡的往事悲喜交错,应该让后人知道我们是怎样从蹉跎岁月中度过的,怎样培育孩子学有所成。好吧,该静下来了,也已经静下来了,就静下来写蹉跎坡那辛酸的回忆,那催人泪下的回忆,那乐叙天伦的回忆,那温馨如梦的回忆。梦中有诗,诗中有梦,恶梦已终人醒后,安家四海恋山居。

[ 本帖最后由 杜雅萍 于 2009-5-12 08:41 编辑 ]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8-4-14 16:11

(1)我的出生地——大塘沅
  
  翻过蹉跎坡的后山樑,向西越过三条田垅和山丘,便到了大塘沅。这里有一条自北向南走向的小田垅,呈梯状排列的稻田展现出波浪式的横条。田垅两边的山丘是红色的偏酸性土壤,所以树木都不茂密。田垅的最北端有一口人工挖掘的大山塘,是灌溉和生活用水的主要水源。这田垅一带统称大塘沅。大塘沅聚居一支沈姓家族,系湖南浏北始迁祖远宁公之玄孙世晖字明显公(文齐房祖)之后,在这里繁衍生息的族民称之为文齐房裔。
  
  靠田垅西面的山丘边缘地段,鳞次栉比地建筑的土木农舍,就是文齐房族民聚居的中心地段,也是大塘沅人的生产生活中心和议事中心。大塘人有传统的家族观念,族约家规管束得很严,使他们有比较规范的行为,所以大塘人带有一种半封建性的团结。可喜大塘人也飞出了金凤凰,高教高职人才不断涌现。然而大塘沅的传统色彩也在不断淡褪,不良的时尚使大塘人失去不少原色,蜕生了一些灰暗色调。幸有高龄的兆颂先生力挽狂澜,在法治德治方面做了不少工作,使大塘人有厥振家声之举。祖坟补修了墓碑,阡陌变成了通途,办了小型企业,盖了新式楼房等等。近年成立了老年协会,维系了大塘人的心理空间和言行举止。这是大塘人的新动向。先祖世晖公在九泉之下希望大塘人安居乐业,有所为有所不为。可世晖万万没想到,他的第二十二代裔孙由大塘沅逃出后竟遇上了沧桑多变的蹉跎岁月,引出一段坎坷磨难悲欢交集的往事。
  
  大塘沅聚居最北一栋古老的四合院上栋西边的厢房里,1936年农历丙子岁十一月初一日,我就出生在这里。童年时代,我以为自己是养育我的祖母所生,别的大人们也逗我是祖母生。我不知道祖母能否生孙子,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爸爸妈妈!这样爸妈在我脑子里没什么印象。这样的问题一直是童年时代的疑团。
  
  童年的春节,除打着灯笼火把辞岁以外,就是拜年兵团挨家串户打拱作揖持续半个月的节日活动,直到元宵节耍过龙灯以后才静静地宣告结束。当时的顺口溜是:初一崽初二郎(女婿)初三初四拜干娘。每逢大年的初三四上午,祖父就带我去大塘沅拜年。我穿上小长袍子,戴着六合小碗帽,还佩上银项圈、手圈脚圈,脚上穿着虎头合缝棉暖鞋。我这打扮俨然是富家孩童。我无知地随祖父来到大塘沅最北一栋四合院,走进前栋西边那间客房时,第一印象是黑乎乎的空间和烟火呛鼻的气味。首先是祖父向各位长者拜年,接着是祖父领着我向双目失明的干爷干奶拜年,其余的干爸干叔等来看我。从来没有领我请干娘拜年,我也从来没问过祖父。爷爷奶奶每次都是把我从头摸到脚。最后说一声,“也罢,长得好!”每次拜年都要在这里吃午饭。有一次午餐时我看到大碗的萝卜白菜和又大又粗的荞麦粑粑,我吓住了,以后再不肯吃午饭,甚至很久没有去过大塘沅。直到读师范时,才弄清这个家庭结构,往来关系逐渐密切。
  
  这是个大佃户农家。祖父母虽然失明,但谈吐和思维都很灵敏,支配着这个家庭的生产生活。祖父叫国源,排行居长,有三子二女,在这二十余口人的大家庭,祖父起着主要的主宰和维系作用,于1950年去世,享年八十岁。祖母陈氏在妇道中起着调教的中坚作用,于1954年去世,享寿八十四岁。此后的大农户瓦解分家各立门户。
  
  祖父的长子叫赏求,即我的生父,是个憨厚的农民,农闲时喜欢做点小挑卖。他性格比较随和,言行也不急躁,生活得很平淡凄苦。生母去世时,他才四十四岁,到1956年病逝时,度过了十八年的独身生涯,也是可怜可悲的晚景,享年六十二岁,病逝时住在大哥淮溪家云雾寺。
  
  当时的大哥祧继给祖父的侄儿(祖父弟开沅之子,无嗣)为子,家境贫困,虽然极简朴地治丧,也只能由他承担。因为二哥阳希祧继给大叔讲求为儿。三哥湘溪在志愿军中服役,我是婴儿时有偿出继的。记得当时没做道场,一个音乐师吹打两天就下葬了。我们几个人守了最后一晚丧,只是静坐,连夜歌也没人唱。直到1995年把生父母合冢修墓时,才晓得时也命也注定了他们的归宿。我们四男二女六姐弟当然很内疚。当时的薄养薄葬都是家境的制约。现在的修墓也只是个一般规模,对亡者只是个名义上的虚幻补偿,对后人徒然是心理上的自我安慰。
  
  母亲生下我来就已染上疾病,没有奶水无法养育我,就以十二块大洋的礼金出继给后来养我的祖父母为孙儿,由我的大嫂付氏抱着送去的。这时我才一百一十三天的年龄,祖母才三十六岁。母亲在我脑海里没什么印象,我从族谱上查知,母亲叫陈珍秀,1938年秋病逝时,年仅三十八岁。听老人说,她是瘦高个子,脸型有点像大姐仁香,生孩子时得了月宫痨而致病故。按现代医学应该是子宫出血感染而演变致癌。她生下四男二女都长大成家,可她都没得到一点回报,仅仅只是那块墓碑。
  
  大姐叫仁香,二姐叫瓜香,都出嫁到贫苦农家,其夫嬉于赌博,其子不力,至今还处于农村平均生活水平之下。大哥淮希是大家庭中的中坚劳动力,人民公社时有名的生产队长。大嫂生下二女一男,可悲的是儿子英年早逝,大哥自己晚年中风瘫痪,1999年3月18日子夜去世,寿终八十岁。我写的挽联足可见其生平缩影。其联曰:“梳花击埌六十载,砍樵瘫痪又五春,顶金鸟玉兔,採卷耳蓼莪,影照弓背白头,熬到灯干油尽,落得一纸讣文哭灵柩;育子教孙三代人,婚嫁操持完七偶,睦亲眷毗邻,交高朋益友,胸怀良心热血,而今愿了家齐,忍听几声羌笛动阳关。”
  
  二哥阳溪过继大叔讲求为嗣,自幼学徒,青壮年打铁为生,二嫂无育,祧子为嗣,晚年二嫂去世后,靠赡粮度日。三哥湘溪农民出身,参加志愿军二七三二部队空军地勤兵,转业于浙江衢州机场,娶黄氏生女二,因复员归农后家境不景,与其妻离异后再娶喻氏生二男二女,性质憨柔,在世俗交往中颇能谈吐,好唱挽歌,卷入二号绅士行列。农闲时做点串户小生意,略有积蓄。
  
  二叔银海是偏诙谐平易的农民,农闲忙于弹花;二婶生男二个,她在我印象中有很多良好的记忆,她特别痛爱后人,生活特别俭朴,为人特别仁慈,虽然一家日子过得不算好,但很和睦。地方人对她的评价很高。我生下来的四个月里,母亲生病无奶,全靠她煮来粉糊来喂我,刚两岁的三哥老是围在她跟前叫嚷,等待用舌头舔到那钵子里剩下的稀糊。我不能忘记她的慈恩大德,我必须记下这“仁爱”的一滴甘露。
  
  这个大家庭只维持到土改时期,即双目失明的祖父去世之时。大跃进的狂涛席卷全国,他们不免进入了人民公社这个所谓的天堂。那栋古老的四合院随着公共食堂的建立和作业队的分流自然都拆烂了,后来又分居各地,这里只剩下断垣墙断基了。2004年,我到那里拍了一张照片,那些砖块堆积的地方,就是我降临人间的地方。那四合院只是记忆中难忘的印象,那瘦个个儿的母亲也是老人们传给我的可悲的印象。
(2)张家源
  ??
  ??石柱峰的东麓是枫林峡谷,峡谷的山溪叫枫林河,也是捞刀河水系的重要源头。峡谷的中段较为开阔叫中院塅,是孔氏家族聚居的地方,我的岳祖母就是孔氏秀才门第的闺秀。自这里被马尾漕水库淹没后,孔氏族人都作为移民迁到几十里外的受益灌区,孔氏家庙也成了龙王庙,“太和元气”和“金声玉振”只能留在极少数孔门后代的记忆中。
  ??
  ??溯峡谷而上至源头地段有一个叫张家源的地方,聚居着一支戴氏家族。这个家族由主人戴斐吾及其三个儿子红畴、青畴、兰畴三个分房组成,拥有大量的山林旱土和山外的稻田,靠收租营生,雇有长工女佣,过着濒临破落的地主生活。当山区被苏维埃占领的时候,打土豪分田地的暴风骤雨使这个家族摇摇欲坠,没有任何驻足的可能,被迫迁到数十里外的国统区——山田小镇。张家源的老宅逐渐变成荒地,偶尔能见到那些房屋基石和古树残桩。现在,由旁系房族在原屋基上修复了部分老屋,但仍是寥寂僻处,当年的殷实富豪气派荡然无存。
  ??
  ??当戴氏三畴在山田落脚未稳而重建家园的时候,国统区化为零,已近解放前夕了。战事的风潮使空气万分紧张,到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在这种改朝换代的紧张关头,三房中竟有两房匆忙中建起了新房,还没有来得及进行任何装饰就迎来了解放。戴氏三房由破落走向没落,土改时均划上了地主成分。他们的子孙也受此牵连,“地主子弟”的鄙称喊了半个多世纪。不过他们没有忘却大门石框上的对联:“双柑风味,二礼家声”,没有走戴禹清高自赏的路,而是潜意识地继承着戴德戴聖的学风。到他们第三代中,有少数人参加了文教工作;到第四代人中,就有不少青年考入高校,不过,他们只知道父母是村民是教师,也不管什么张家源,什么三畴二戴,而是在拼搏奋进,做有所作为的炎黄子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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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家源戴氏三房长辈中,其中二房叫青畴的就是我的岳祖父。他的两个儿子分别叫湘圃树圃,戴树圃就是我的岳父。岳祖母孔月圆是秀才孔秉烛的女儿;岳母易依庭是路口绅士易应龙的女儿;岳祖母是岳母的嫡亲姨妈。解放前提倡门当户对龙凤相佩,地主绅士家庭之间连环联姻结眷,不管血缘远近,只讲木根水源,这种连环交错的社会关系网给后人带来了无穷隐患和悲剧。老者相继去世,壮者受监督压制,少者皆为地主子弟。他们在政治上被敌视,文化经济等方面处于底层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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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岳父一家三代人在土改时派住在保寿山——神仙老爷庙里东侧的一间破房子里。他们并没有当神仙,而是过着濒临绝境的生活。岳母虽然受过一定的传统教育,更是一个要强和刻苦的妇人,她支撑着这风雨飘摇的破船不可能到达彼岸,在极度艰苦的环境中去世,年仅四十八岁,留下婆婆、多病的丈夫和十二岁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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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岳父是个性格耿直而固执的旧文人,既经受不住苦力和风雨的摧残,又不愿短志求援,做一点肩挑生意和修补也力不能及。他根本不可能把这八口之家闯过饥饿关头,在悲观失望的情绪中呻吟,体质每况愈下,磨得光滑如镜的水烟袋陪伴着他的暮年,在五十六岁的时候也抛下高龄母亲和孩子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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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小舅子戴乐民,十二岁就撤了学,与祖母相依为命,形影相吊。保寿山的对联是“保民保国,寿世寿身”,由于它没有“保”和“寿”的灵验,信士们对神仙老爷完全失去信仰,香火灭迹。当小舅子成年后,择址迁建家园,神仙老爷在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保寿山就成了废墟,后来被开掘为菜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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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舅子是个聪明能干的年青人,血气方刚,凭着一身久经磨炼的筋骨和善于图谋的计划,加之侠义好交的社会活动能力,终于在对门山坡上建了房子,娶了一个勤劳贤惠又白又胖的妻子,生了三个聪明好学的孩子。他现在还是苦力干活,但在苦中看到了光辉灿烂的曙光——三个孩子都先后考上了大学和博士研究生。他在苦中拼搏是为了甜美的希望,不是保寿山上的神仙老爷保佑了他,因为神仙老爷不是戴乐民一个人的,而是“二礼家声”的先祖叔侄们在潜移默化,而是列祖的基因种子在优良环境里才能萌发、成长、开花结果。他的晚年也会像戴禹一样:两个柑子一壶酒,多么怡然自乐呀!孩子们不是像戴德戴聖叔侄那样删注礼记,而是写着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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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妻是岳家的二闺女。自嫁到蹉跎坡作为主妇以来,我称她为难友、伙伴和师父,也可以说是我的衣食恩人。并非是在“张家源”一文中避而不谈,而是另立文题,专叙“同舟共济人”。
(3)宝乔宗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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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沿着桃美洞老宅南侧的小山嘴向东延伸到一百米,尽头叫团山嘴,山嘴下的平地上有一栋三开两进的建筑叫宝山宗祠。这个祠堂是四十一世浏阳北乡始迁祖远宁公(字介繁)的四十五世玄孙世诚公、世海公后裔所建的一个支祠。世诚公字纯一,居其长称宝公房,由车田迁至桃美洞。世海公字团明,居其弟称乔公房,亦由车田迁至岭背。故宝乔宗祠是宝公和乔公的合祠。其老二世讚公仍留车田,与世聪公合称週讚房。
  ??远宁公的长子诗南公的十九个曾孙中只有九个有后裔,分合为先房、吉房、椒房、彬安房,文齐房、文秀房、文兴房。次子诗再公的曾孙世远公称汉宇房。三子诗兴公的六个曾孙中只有世诚、世海、世讚、世聪有后裔,分合为两房。这样就把三十个世字辈中的十四个有后裔的合分为十四个大房。完满地得了一个十全其美的整数,为建造十份祠堂——沈氏宗祠奠定了一个前提。
  ??在这十大支房中,以文秀房的财势最大,建了较有规模的文秀宗祠,有“文魁”、“进士”的牌匾,楹联为“所敬在此,聚族于斯”。宝乔宗祠规模居其次,无楹联,但祖堂悬有“玉树联芳”的匾额。其他各房没有宗祠只有公祠或公屋,其中以椒生二房的“祀兴公祠”像样一点,前门楼上有“风敦古处”四字,也挂有“文魁”、“进士”牌匾。
  ??十大支房的合祠叫沈氏宗祠,通称十份祠堂。它建在龙伏镇新开市,与新开村沈家大屋隔河相对。沈氏宗祠的规模虽然只五开两进,但有两厢两院,门楼一字排开两边八字舒展,屋脊宝顶歇山,大门联为“修其祖庙,教以人伦”。门楣上方的“沈氏宗祠”四个大字无甚特色,只有圆润的赵体感觉,而“宝乔宗祠”就有筋骨铮然的气势。
  ??沈氏宗祠门楣两边的“文魁”、“进士”两块牌匾,不知是光宗耀祖的褒奖,还是殷切激励的期望。祖堂正上方的“耼季宏猷”才有一定的渊源特色和文墨分量。至于宝乔宗祠的“玉树联芳”,听起来响亮悦耳,只作为“群芳竞秀玉树盈庭”的期望而已。关于沈氏宗祠文秀宗祠的两首门联就可说是空洞无物平淡乏味,不能体现沈氏代表性典故,能适用于其他姓氏的门联,所以只有普遍性,没有唯一性,多亏那装饰性的“文魁”、“进士”的牌匾们,既羞愧又愤然。我估计可能当时没有采取征联筛选的运作和评委公决的设置——请当时的有权之士能原谅我这个六十二世裔孙的冒昧之言。
  ??不过总祠也好,支祠也好,公屋也好,它们都在大跃进和文革时期被拆了,成了建学校和办猪场的建材来源,在族氏的印象中已随时代冲洗得荡然无存。写这节文字时我打电话请问八十二岁高龄的族叔沈兆颂先生,是否记得文秀宗祠的对联,他说没有一点印象。近几年的修谱风气复起,而我沈氏一族无人问津,其原因是智能之士不想承担这个不必要的大麻烦,有兴趣者则承担不起这个大麻烦。我只好在写宝乔宗祠一节文字中,简要地纵横两面描述一下浏阳北乡始迁祖远宁公世系的大略,留下一点墨迹而已。
  ??我退休闲居蹉跎坡快十五年了。既是闲人,有时也做过忙人,最忙的一次是测绘“沈家大屋”平面图和写测绘报告时,为了某种文字资料的需要,查阅了1942年修的浏北三房七修谱中的十序二跋,发现都是浮光掠影地重复沈氏源流,对家、族、国三者的关系描述甚少,并且白话文与文言文夹杂使用,使人有五味涩苦的感觉。
  ??再看了清道光八年二十四年、光绪五年及民国三年的原序,及明正德十一年、嘉靖三十四年、清顺治十一年、康熙五十三年的老序,仍未发现连贯可循的源流脉络,谨知周文王第十子司空耼季食采于沈(即河南沈丘)以国封姓,传至炎汉荣昌公为一世南迁始祖。远宁公为四十一世祖,由粤迁湘始,世诚公为四十五世再迁浏阳北乡桃美洞祖。
  ??我本想顺其藤摸到每个节上的瓜,但原序老序两种文字都很老练规范,有较稳的八股文风,所以其迁徙过程是个含糊不清的疑团。承族人沈绍尧先生所嘱托“追本溯源”之使命,遍查私藏谱牍,沈氏确系轩辕后裔,自沈子国被蔡所灭之后,大举南迁于闽浙的建宁、上杭、杭苏及广东潮汕地区。现已查清沈氏世系的藤是怎样衍的,瓜是怎样绵的,另列六项表格详载,分段记为下:
  ??表甲 自黄帝轩辕氏公元前2707年至姬昌卒前1135年,计历时1572年。
  ??表乙 自周文王第十子季载1135年至周赧王前255年(耼季公至宏广公六十代),计历时880年。
  ??表丙 自秦始皇15年已巳岁(前232年)至西汉阳朔四年庚子岁(前21年)(昇公至发公十代),历时211年。
  ??表丁 自西汉哀帝建平二年丙辰岁(前5年)至宋度崇咸淳六年(公元1270年)(荣昌公至流申公四十代),历时1275年
  ??表戊 自元大德五年辛酉岁(1301)至明景泰五年甲戌(1454)(远崇公至世诚公五代),历时153年。
  ??表已 自明景泰五年(1454)至2004年(传华公至今十八代),历时550年。
  ??以上在写这一节文字时演绎了一段宗谱问题,只是一个不成章体的记载而已。
  ??宝乔祠在我的记忆中有很深的印象,引起我童年时代很多难忘的美好的回忆。宝乔祠南侧附设的大房子是众姓合建的淳化初级小学,我在这里受到了启蒙教育,度过了三年半的光阴。
  ??最难忘而痛苦受屈的事是打屁股。我读初小一年级那年,启蒙老师叫陈操存,他经常参与地方的社会活动和应酬场合,学生在无先生管束的情况下,不可能进行自觉规矩的自我学习。
  ??一个四个头的复式班,年龄差距很大,四年级的是接近成年的大学生。在一个晴朗的日子,两个社会青年和我班的大同学在室外的草坪里打了一场热闹的架。第二天老师上课时板着脸孔来处理这桩打架事端,大家都怕得要命,不知老师要如何处理法,只能哆嗦着身子听候发落。于是老师从讲台里拿出一根四尺长的没有抛光的竹片条和一条板凳,这就宣判了打屁股的处罚。
  ??挨打次序是从肇事参打的大同学到观看呐喊的小同学。都是自己脱下裤子光着屁股,俯卧在板凳上,两手抱住板凳的木脚,两腿分开夹住板凳。老师没有宣布谁该打多少板,也没宣布该打到什么程度。当打到老师认为可以收手的时候,白嫩的屁股当然也就皮开肉绽了,至少也红肿得很厉害了,或者是“哎哟”的叫哭声慢慢微弱了。总之老师不想打你就不挨打了。老师自知失职,当然以“打个满堂红”来出气。我也没能幸免于打屁股,一个多月才长好结疤。
  ??此后,我们视老师如老虎,但“严”师并未出高徒,只有陈赞黄陈意龙陈凡宋三个人学了铁匠,成了本地有较好技术的打铁师父。可事情很凑巧,到土改时陈老师因是当权派被关进了土改法庭里,审讯时也是惯用打屁股的刑罚,当年挨打屁股的大个子学生中,有的当了民兵,充当了打屁股的行刑手。陈老师被打屁股的程度比他的学生要严重得多,不只是红肿皮烂,而是死去活来,直到招供认罪盖上指膜为止。我想也许不是学生长大了有意去报复老师,而是在暴风骤雨的土改运动中,青年民兵行使阶级斗争积极行动的一种表现。
  ??1945年抗日胜利后,我家住在宝乔宗祠,开了一家染坊。经营这个染坊是相当原始的染印方法。染料取材于植物的色素,例如捣取栽培一年生的蓼蓝植物的叶汁可染青兰两色;蒸煮桦木果球的液体可染棕色;山毛榉的叶子浸在黄泥水里能染灰色等。利用发酵的淘米水和米饭汤等含淀粉废液来脱脂去污等;用倒八字形的石灰岩石料压在卷着染色布料的木滚上来回辗动来抛光出色等。
  ??至于染印花布就更复杂一些。一种是用刻穿花纹的油纸板压在白布上,用豆浆石灰糊在雕孔部位,待干染色后再刮掉石灰浆块,清洗后现出白色花纹叫印花布。另一种简便方法就是在白布上四方连续结扎死结,染色后解除绳结,清洗后露出菊花状的白色花纹,这是很廉价的印花布。
  ??祖父这几年没有赚到钱,还要靠喂猪种田来辅助基本生活。土改前搬回了附近的老宅,正当解放前夕,风潮紧张,人心惶惶,社会上一片萧条景象。住在宝乔宗祠的最后一年,我读四年级,换了一个叫焦梅生的老先生。他是个很憨厚老实的先生,同学们上课不是专心听他讲课,而是专心看他那个向左边歪斜的鼻子。我在上课时偷着雕刻皮影人物和画各种脸谱,可是他也不怎么批评我。
  ??他还在课余时间教我学了一些关于丧礼的应酬。因此我常与几个同学在三善祠里练习祭奠仪式。城隍庙里有口庞大的吊钟和大鼓,还有铁磬。把神位当灵位,把香炉当香案,把蒲团当拜席,这样很实践的练习,我们学会了家祭、客祭、成服和夕奠、绕棺等丧仪。大人们也认为这是正经的行举,于是每逢正式参加丧礼时,我就成了一个小礼生。住在宝乔祠的住户必须负责三善祠的敲钟击鼓和焚香点灯,因此我在这里也朝三暮四地管了几年香火。其实是敲钟打鼓吸引了我,纯粹是好玩,并非一个虔诚的信士。
  ??第三个难忘的印象是宝乔祠前面的跨渠木亭子。因为亭子中的几块大青石又光滑又平坦,是我们经常在这里驻足的地方。青石板上练习圈空心字、画画、下六子棋和五子飞,最原始的棋是牛角棋和裤脚棋。下棋时发生争执,就脸红耳赤打闹一通不欢而散。六二年我回到老家时,宝乔宗祠改建成猪场,三善祠夷为平地,青石板搬走做了桥板……留下的是童年的依稀印象。为什么这么难忘而清晰呢?因为大多童年时代是围绕这个地方为中心而度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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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8-4-29 11:26

(4) 壮丁与 “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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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童年,是一个兵荒马乱的童年,也是一个颠沛流离的童年,更是一个恐怖的童年,还是一个常做噩梦的童年……
  ??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里,我追随祖父母流离过好几个地方,这些地方都是偏僻的山区。我祖父挑着一担篾皮萝,一头放着一床被盖,另一头放少量油米之类的东西,祖母是小脚,只能提着一个索头布袋子,牵着我上路,这种行动叫“躲兵”。
  ??那时的小孩都怕 “粮子”,小孩不听话或者哭的时候,大人就说:“‘粮子’来了!”这是吓住孩子的一句很灵验的话。因为那时的青壮年都怕去吃粮,也即是怕去当兵。因此当兵叫“吃粮”,兵叫 “粮子”, “粮子”来了就是兵来了,因为出门碰到兵,有礼讲不清。 “粮子”抢东西,掳夫子的原因,因为吃粮是一种苦差事,谁也不想去吃粮,待遇差、生活苦,当然喜欢抢。其实 “粮子”也是老百姓穿上黄军装变的,老百姓不要怕 “粮子”, “粮子”也不应侵害老百姓,军民是一家。
  ??“抽壮丁”就是三丁抽二,两丁抽一,即三兄弟必须抽两人去当兵,两兄弟必抽一人去当兵,究竟谁去,就得抽签而定。如果壮丁逃跑外迁就叫“躲壮丁”;如果出钱请别人抵名额就叫“买壮丁”,也有一些胆大有鬼主意的调皮人,专门替别人去吃粮,叫做当“卖兵”。喜欢当“卖兵”的人,大多好赌,当一次卖兵不但能得一笔卖兵现金,还能就此逃掉所欠的赌债。石江陂陈清汉就是一个很有本事的“卖兵”,他每次被抽走,总是有本事很快就跑回来,但家里的事情完全赖在妻子身上,个人的日子过得很潇洒。这种当职业“卖兵”的人,后来在土改时都划了兵痞的个人成分。
  ??自己不愿去当兵,又出不起买兵的钱,政府就派公丁(乡政府的公差)来抓人,这叫“抓壮丁”。如果三兄弟中老二去吃粮,那么老大老三也得出些光洋给老二。老实的头脑不灵的人,去吃粮的结果自然是“古人征战几人回”。只要交了兵,乡保就脱了干系,有本事逃回家的,地方政府也不追究。
  ??如果部队捉到开小差的兵,叫“捉逃兵”,服役时捉到的逃兵都是就地正法,不过后来对国军离散出来的军人统称逃兵,例如我所记得的董学富、黄昆、张林等,都是国军散落在本地的外省逃兵,土改时安家落户了。
  ??每次抽壮丁派征人数少于被征人数,因为多征的壮丁可以用钱抵代。乡保官员与地方乡绅把这笔钱私分,叫“吃壮丁”。除了血债外,“吃壮丁”也是土改时清算伪乡保长等的一条重要罪行。
  ??关于“吃粮”、“粮子”、“抽壮丁”、“抓壮丁”、“吃壮丁”、“当卖兵”等说法,都是大人口里传来的,我小时候也是很怕 “粮子”的,看到穿黄衣服的人来了,就以为是 “粮子”来了。那些还专事抢劫的 “粮子”,大人称是西兵 “粮子”。孩子们捣蛋干坏事时,大人们总是骂一句:你们真是一群西兵来了!
  ??我72岁这年,读到陈忠实写的《白鹿原》,同样写抽壮丁当卖兵的事情,也称兵为 “粮子”等……。觉得陈写的很忠实,看来那时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关中湖湘一样同。
  ??1945年前后,能经常碰到“粮子”,国军 “粮子”来去匆匆,如果 “粮子”驻扎一段时期,我最喜欢去捡子弹壳,我们叫炮子筒,把这个炮子筒做成鸟铳是我们最喜欢玩的危险玩具。在弹壳底座的侧向,用钉子打一个油菜籽大小的孔,插上一根从爆竹上取下来的火引,再从子弹壳口灌点黑硝,然后用泥土筑紧。最后把这个弹壳固定在一块7字型的木头上,就成了一根短火(手枪)。左手握紧伸出,右手点燃火引,就听到砰的一声,这是当时孩子们最流行的玩具。
(5)短暂的难民营——新塘冲
  
  我每晚都是和祖母睡在一起,睡房就是靠老屋后面的一间,窗子和后门都正朝着山墈。墈壁有三米高,长满了勾藤。墈顶是长满了灌木的后山岭,有条茅草丛生的野鸡路可通往山外的山冲。
  上床后老是睡不着觉,心里记念着外出的祖父。祖母说祖父是放哨去了,我很疑惑放哨是干什么?一直以为是把热乎乎的猪潲浇在地上,阻止坏人走近我们的屋子。
  有一个漆黑的晚上,祖父回家了,把我从梦中叫醒,把装上衣被和盐米的篾皮萝吊到墈上,然后把门窗关闭,粮仓和木柜都上了锁,悄悄从后门口登上靠在土墈上的楼梯,祖母提灯,祖父挑担,我揉着眼皮,沿着那条野鸡路向西面而去,越过几个山丘和田垅之后,进入一条森林茂密道路曲折的山冲。山冲的尽头,是一栋三合院土砖房,这个地方就是近房家族住着的新塘冲。
  这个院子坐西向东,西面是正厅,南北两厅相对,地坪的东面是一堵围墙。我们就住在北厅后面的侧屋里,用晒簟开地铺,一间屋子里睡好几户人家。做饭烧菜都是由三块土砖架的地灶,小锅小瓶罐都放在土砖上。人多挤窄杂乱无章,小孩哭哭打打,男人有的外出找蔬菜,有的爬到山头上看风,屋里是妇女和小孩的世界。在这晕晕沉沉、嘈嘈杂杂的环境里,过着惶惶恐恐简单之极的生活,其实就是难民的生活。
  我们这些孩子们还觉得新奇好玩,在大地铺上最好打架,我也和一个姓凌的男孩打过很认真的一架。而大人们的情绪总是紧张的,每天总要发几次风潮,或说日本鬼子杀了贺婆婆的丈夫沈奇珍,或说日本鬼子用刀杀省见瞎子时,省见瞎子还骂不要开玩笑,有的说鬼子来了杜公塘,女人都赶进薯窖里……
  在这山冲里住了一个短期之后,似乎气氛平静下来了,有的胆子大的男人偷偷试探着回家看看,果然是日本鬼子走了,只是杀了人宰了猪,打烂门窗抢劫一空而去。这样,这些逃难的人们才陆陆续续先先后后都回到了自己的家里。
  我的家被打得最烂,因为祖父把门窗粮仓和衣柜都上了锁。被抢劫的现场是满目狼藉,牲猪鸡犬全被宰掉。祖父母痛心疾首,枉然叹息之后,只好清理残局,重整家园。从此我们并未平静地生活,紧接着是西兵“粮子”和张生匪部的侵扰。
  2005年我定居在浏阳教师村时,在附近的民俗步行街牌坊上刻的浏阳大事记,以及《浏阳日报》庆祝抗日胜利60周年的资料报道,才知道自1938年日军轰炸浏城后,1939年9月29日,日军侵犯永安、跃龙、柏嘉、镇头等乡镇,1941年12月21日军再犯浏阳西北23个乡镇,1944年6月日军犯社港直逼浏城,6月5日浏城失守。自此,浏阳四十多个乡镇被日军侵犯,只有张坊镇幸免。
  我们这里的日军,是1944年6月由江西九岺经平江侵入社港、龙伏、山田、沙市的。来势很凶,我家近邻中就杀了病弱老者沈奇珍,老妇佳老大,瞎子沈省见等,沈夫见(外号夫谈子)被掳去做挑夫,命丧北盛仓地段。
  日军最后在社港镇长驻下来,由喻祥茂任社港维持会会长,把钢炮(平射炮)架在社港镇莲溪寺的大枫树上,时刻威胁着周边的村落。
  但日军一般不进入山冲,怕游击队和八路军。当地也组织了青年自卫队,常去偷袭日军。另因本地有喻尾龙、陈振湘、陈歧凤等小武装组织,日本人也不敢随便侵扰,由此也保了一方平安。不过这些头目或有欺压百姓的行为,存在民愤,或有打探子的血债等,在土改时都被镇压了。维持会长喻祥茂土改时也自缢了。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8-4-29 11:27

(6) 绥和乡长陈闲僧
  
  和社港镇平行的绥和乡,在三四十年代的历任乡长中有一个叫陈牟的,本名叫陈闲僧,本地人都叫他闲老,背地里也有叫闲痞子的。他是一个不修边幅的浪漫主义者,穿着简朴,行止慢条斯理,说话雅而不扬。
  族叔沈兆颂先生对我说,闲老喜欢手持一长杆旱烟筒,每逢思考文稿或对联时,左手斜握着烟筒杆,右手撮一缕烟丝按在弯曲的铜质烟斗里后,玉质的烟筒嘴衔在嘴里,再把烟斗放在灶膛一烧,鼻孔里就喷出一股青烟,嘴唇啧地一声:写吧!在旁书写的人就认真地记录下来。
  闲老最有名的一篇文章,是1945年抗战胜利后,他向时任乡长的喻科盈写的一纸敦促呈文,对当时的社会面貌做了透彻的揭露,对当局的执政态度严加痛斥,词锋咄咄逼人,一则是流畅的四六骈文,光彩照人;二则对国难当头东寇蹂躏的满目疮痍景象深感痛心;三则当年灾荒严重,民不聊生。喻在当地颇有文名,曾做过胡耀邦先生的老师,但此呈文使一贯刚愎自用的喻乡长深感震惊,不得不改变了对同僚的傲慢态度,也采取了一些爱民措施。
  族叔保存下来了这篇在当地传颂一时的名文,我也从他那里转抄了一份,从中可全面了解到当时日寇侵华在我故乡所犯下的罪行,以及斯时斯地的风土人情,呈文稿如下(另纸呈上)。
  我也曾经想过,闲老为何要取名叫陈闲僧呢?上个世纪60年代末,一个叫多利和尚的人来找我画观音菩萨像。因为他是龙兴寺的主持僧,土改时划了地主成分,年老体衰,加之高度近视,只好在地方为别人诵经,作为一条生活门路。
  我很同情这个孤苦的和尚,答应为他画了一轴中堂式的观音像,这是我与他唯一的一次接触。当谈到闲老时,他说他与闲老过往密切,经常在一起商讨古文。闲老本从政,虽然不是和尚,但与有文化的和尚大都合得来,取名闲僧也是有原因的。多利和尚说,附近昙云寺的清风和尚、芦仙寺的志达和尚都有一定的文化,和陈闲僧都很熟悉。这俩人解放后都回到老家去了,只有多利和尚在龙兴寺终老余年。
  附近的两个城隍庙,塘尾冲的清溪祠和从清溪祠分香火而去的石江村清泰祠,其门联都是闲老所撰,在意对、工对和联律方面十分工整。
  塘尾冲的清溪祠门联,是闲老从刘梦得先生的陋室铭里偷了一句,其联为:清涧(鉴)不污,凭夕可照;溪流虽浅,有龙则灵。写景写意都恰到好处。
  石江城隍土地庙的清泰祠,其联曰:清泉泽远思塘尾;泰日风和遍石江。对来源和祈愿都剖析分明。
  文革中破四旧的运动中,塘尾冲和石江村的这两个城隍土地庙都荡然无存,唯有闲老留下的这两首对联,还在地方一直默默传颂着。
(7)洞庭黄家大屋
  
  在新塘冲这个山冲究竟住了多久,我是无从记忆的。只知道回到那个大地坪的老屋后,大人们都忙于清理劫后残局,村子里一篇萧条景象。
  我记忆中最难忘的是三件事。一是被枪托打烂的衣柜左门片,这是祖母的嫁妆。一直没修好的原因是留个不忘国耻的记念,到1986年大女儿出嫁办回门宴时,才重新油漆了一遍,我在柜门上写了一首七律,第二联是:南冠未坠凌云志,东寇曾留耻辱痕。于是这个不忘国耻的痕,就由文字来记住了。
  第二是那口被日军用刺刀戮烂的皮箱,这口箱子是祖父在外地从事染工所用,随着他流离奔波了几十年。幸好痞子里面是木质的,没有被刺刀捅穿。我一直把这口带有七八寸刀伤口子的箱子带在身边,当我进入高小以后,它就伴随着我从南普寺到永兴寺,从浏阳到湘潭,同样受了十几年的熏陶。1956年到1957年又随我在社港完小和花桥完小教了两年书;从1958年到1962年又不幸地随我在浏阳看守所和湘潭砖桥铁路工地以及谭家山煤矿度过了监狱光阴;1962年6月才随我回到了那个大地坪的老家。它现在安闲地躺在蹉跎坡山居的那个被日寇打伤的衣柜里,这是它的暂时归宿,日后将把它接到浏阳市教师村,这将是它永远定居的地方。
  第三件是那头又白又胖的肥猪。当我们从新塘冲躲兵回家时,猪舍狼藉,满地鲜血,连猪蹄和猪毛都不见了。因为我每天伴随着祖父母去饲喂两次肥猪,原计划要在腊月30天宰杀过年猪,让祖母端着一盆猪血放在天井旁边,装香秉烛,祈祷来年国泰民安,全家清吉的。现在成了泡影。
  重整家园都来不及的惊弓之鸟,兵燹之乱又朝夕相扰。在一个阴沉的日子里,一些乱七八糟的粮子闯进了那个大地坪的老屋,一些青壮男丁早已逃跑了,闻风而逃的原因是怕掳夫子,因为之前沈夫见(夫谈子)被掳去挑担,死在北盛仓,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了。
  大人们称这种乱兵叫西兵粮子,西兵粮子把大屋里的老幼妇女都赶到上厅东侧的一个巷子里。祖母抱着我坐在门槛上,一个年青的军官端着一挺快慢机(这是大人们说的名字,现在回忆起来应该是盒子枪)指着大家,挨个清劫。这些无钱的妇老无油水可榨,只好逼迫她们勒下脖子上和手腕上的银圈。我的颈圈手圈和脚圈就这样很容易地都被抢走了,但是祖母的手圈很难勒下,那个军官就说用刀砍手,吓得祖母用死力才勒下来。整个巷子像一塘死水,谁敢吭声敢哭敢骂啊。等这些粮子走后,男人们才陆续回家。
  这时,日军飞机上的一颗炸弹打在山后的棉花畲山冲里,门窗都震烂了,于是人心惶惶,每天都处于一种极度惊恐的状态中。只要一听到那个打锣一般的飞机声,大家都蜂拥躲到邻居沈孝经家里那个巨大的横薯窖里面。
  在这种情况下,祖父只好又挑起那副篾皮萝,带着祖母和我逃到另外一个山区,我的舅祖父家里住下来。这里是一个有上中下三进的四合院大屋,叫洞庭黄家大屋,都姓黄,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偏僻山区。
  现在这里早已经被后来修建的洞庭黄水库所淹没,1956年的时候,我在这大屋对面的豺狗坡上,画了一副详细的洞庭黄大屋全景图,留下来作为记念。但此图在1958年因我的读书会反革命案而被清查没收。
  舅祖父黄季堂住在大屋上进的天井东侧茶堂里。茶堂向着天井的一面装着活动木隔墙,上间是客房,也叫茶房,冬天叫火房。下间中间用砖墙隔开,前半间开着两个靠背床铺,俗称眠房。后半间很小,开一个便铺,剩下的空间就更小了,我们祖孙三人就挤住在这间小房子里。小房子的门通向一条巷道,过了巷子就是舅祖父家里的大厨房和茅厕了。
  但这个比新塘冲更偏僻的山冲,并没能保持多久的平静。
  没住多久,大屋大门口的大路上就又开始过粮子了。这些儿粮子的队伍都很不整齐,更不威风,肩上扛着武器,背上背着包袱,裹头跛足,行动艰难。我跟着妇老们站在路边的台阶上看着,第一次认识了什么叫步枪(长枪),什么叫短火,挂在腰上的弹棰叫手榴弹,最惊奇的是迫击炮和机关枪,但是没有叫冲锋枪的。我们小孩很喜欢机关枪,自己用竹管仿制,枪膛里装上几片轮叶,摇转把手时可连续发射出很多子弹——其实就是棕榈树的种子。
  大屋门口这条路,通往长沙县的金井镇,从这里到长浏边界只有三十华里,溯水北上,翻过金盆岭就到了小长沙(我们把长沙市叫大长沙,把长沙县叫小长沙)的青山铺。
  大人们说这只国军是被日本鬼子阻住了,才弯路去小长沙的。可是大屋里的房子都被粮子们占住了,驻扎了很多伤兵。舅祖父一家只好挤进我们住的这间小房子。其他邻居家里也都是只能留一间房子,其他的必须腾给伤兵住。
  伤兵的呻吟和惨叫声,使得医护人员手忙脚乱,我亲眼看到医生夹着纱布从伤口里面洗出一窝窝的蛆虫。因为污血的腥气和腐肉的臭气,孩子们也就再也不去那里玩了,改到屋后的竹园里。
  但那里也有粮子住了,有时能捡到一个香烟盒子,最希望能捡到一个子弹头,我们叫炮子嘴,然后用瓦片盛着放在灶里一烧,里面的铅就熔化留在瓦片上,用来做钓鱼钩上的沉子。
  有时粮子也会让我们试试他们吃的米饭。我试过一口,发现饭里面有很多砂子。难怪大人们说送军粮到永安市时,要掺一点白砂子。
  我很少看见男人在家,只有老妇幼三种人在留守,男人们又转移到更偏僻的地方去了,还是因为怕掳夫子。不过虽然没有大人们在家,我们这上进东边还是没有粮子来滋事扰乱,似乎一切处于平静中。
  一个年青俊秀的排长总是满脸笑容,因为他住在堂表兄家里,只相隔一条防火用的巷子。表兄是个憨厚老实的人,表嫂则是有一份姿色的中等个子。后来粮子们陆续撤走的时候,这个排长还跟大家挥手道别,表嫂暗暗流着眼泪。大人们说,肯定是排长葛了(合了)恩妹这个家伙,不然我们有以此(这样)道静(安静)吧?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8-5-4 11:27

(9)灵官嘴(上)
  
  由洞庭黄家大屋溯溪而上,经芦仙寺、大坡口、龙胆口、白杨坪、潘家盆逶迤北上,便到了我们的下一个乔迁地,灵官嘴。这里的住户大都姓江,只有一户姓游,两户姓沈。我们就租住了东家江吉盛的两大间两层的砖木楼房。楼面四周有跑马吊楼,便于晒布晒纱。楼下靠近溪边,便于漂洗纱布。这里和其他住户只隔一条便道,祖父就在这里开起了简陋的染坊,地方人称祖父为苍老板或沈师傅,称祖母为老板娘子,我就过着村民眼里小公子一样的生活。
  这套住所的墙体是用黄土夯筑的,本地统称筑墙,具有一定的保温和隔热性能,住下还是较舒适的。底层的双扇门开在通道一侧,外间是漂染间,有两口大染缸崁在土筑的灶膛里,开两个灶口通向染缸底部,冬天烧起糠头火,防止染缸冰冻。缸口靠墙一侧,有一个俗称牛角架的拧衣架子。
  祖父从染缸里捞出染色的布或纱,把一头挂在牛角架上,双手抓住另一头,用力拧出那黑色的、蓝色的、棕色的染汁。因此,祖父的手常年是黑色的,指甲和掌纹里黑色更深,这双手也就挂了牌——染匠师傅。
  里间靠窗子一侧的地上,安放着一块碾布底板石,底板石侧边有一条非常牢固的矮木板凳,一块倒八字形的碾石侧靠在板凳上,碾石底部很圆滑。
  祖父把染好的布匹卷好放在一个木架上,然把折叠整齐的布绕在一碗口粗的柞木圆磙子上,再把磙子放在底板石上。然后双手紧握住吊在空中的扶手杠,双脚站在碾石的左叉尖上,腰子用力一挤,把右叉推开,碾石底部就就落在磙子上,右脚很快踩到右叉尖上,整个身子往左右摆动,碾石即在磙子上左右滚压。随着双脚的调节,碾石前后倾斜移动滚压位置,使布面受到均匀的碾压。
  结束时,祖父左脚用力一蹬,右脚松劲,碾石就向木凳一靠,然后就把磙子取出放在木架上,退出碾压好的布匹,折叠整齐,有棱有角的摆在一起,用划粉在布面上写上姓名,再标个土码子。祖父不会写洋码子(阿拉伯数字),例如标上……,就是1丈3尺8寸。
  碾布是染坊最后一道工序,也是最重要的一套工序,起着平整板扎和出色亮光的作用。不能踩碾石的染工是不能称师傅的。没有踩碾石的布既不门面,也不好裁剪,所以,裁缝师傅最怕那种用冒牌碾石加工的棉布。
  从这间碾石房里的木板楼梯上到二楼,就是我们三个人的卧室,保管和储藏室也在楼上,二楼有个小门通向吊楼收晒纱布。另外一门通往邻居门口的大路上。
  晚上临睡之前,祖父要认真处理好灶弯里的火星,关门上闩,再加上一根杠方。祖父说,纱布都是客人的,防火防盗是最重要的事情,又说捡好场是在学徒时就习惯了的。
  祖母除做点阵线外,有时与东家的新婆婆一起到山冲小溪的清水沊里钓虾子,到石头底下翻螃蟹。我的头上戴着一个帽尖上有绒球的冲天炮,跟着祖母坐人家(串门),听婆婆老子翻烂布袋(讲过去的事情)。下雨的时候,祖母就喜欢带我到老姑阿婆家里去拣油茶壳里的油茶籽。就这样玩玩闹闹的混日子。
  每到吃饭的时候,我端一碗米饭站在外门口,边吃边喊,邻居的孩子也端着一碗薯丝饭出来,分一半与我交换白米饭。有的大人说:吃了薯丝饭就肯长,就有力气。因为薯丝饭是安了钢筋的,脚有了力气,经得累,上山下坡快如风。这样,我和邻居的孩子都很划得来。
  这种饭碗里的交易,使他们很羡慕,因为我是苍老板的孙子,是从吃白米饭的塅里来的人。地方人喜欢把种水稻的开阔地带叫塅里,把种红薯包谷的山区叫内山里。有人编了个顺口溜:到了红花尖,扶起路来齐了天;到了黄浒洞,番薯齐屋栋;到了灵官嘴,三根薯丝扛粒米。内山里的女孩子嫁到塅里,就说是从薯箩里跳到米箩里。其实杂粮中的粗纤维对人体健康很有好处,现在搞退耕还林,内山里的耕作面积也很少了,这个灵官嘴的山民,大多迁移到社港镇的移民区,精壮劳力也成了城里的农民工。
  每到晚上,灶弯里的通勾上总是挂着一个砂汤罐,里面煮着的野兽肉发散出来的香气很是诱人。祖父说:尽你吃,只是还冒炆烂,板栗子也冒烂。打铳的人舍不得吃,冒钱的人吃不起,这些都是了账的。
  邻居有个依主老倌子,是个独身,常年住在姐姐家里,以打铳为生。他打了山羊和獾、风猪、野猪等都要送售出去,如果祖父不要好多,依老子就送到岭脚下去卖,岭脚下是当地人对长沙县青山铺一带的称呼,因为金盆坦的山脚下就属长沙县管。
  有一晚,正在吃夜宵时,有人敲门了,一个不生不熟的人送来一张条子就走了。只听祖父和祖母说,又是一个上条。后来我才知道这种上条就是要钱要米的上缴通知单。原来从国军脱离出来的一个叫张生的军官,在小长沙带领一些残兵败将,组织了一支名叫张生部队的草莽部队,地方人俗称驼子兵,盘踞在长浏交界一带的山区,不少地方人也都参加了。
  于是这个本来清静的山区也不清静了,更不安宁。地方人评价驼子兵的顺口溜是:一抹包谷二打鸡,要钱要米也收衣,还要摋(穿)走一双烂鞋的(读嘀)。祖父知道驼子兵是惹不得的,要东西也是个无底洞,社会情况如此不安宁,加上欠账也老收不回,祖父于是就开始另做打算。
  我在灵官嘴只过了一个大雪厚冻的冬天。尾随着周兰兴、江风贤、周萍开等十几个大孩子打雪仗。我们背的木制步枪都是张寄祥木匠做的。大家翻山越岭,上到石子坑、蜈蚣垴,下到潘家盆、白杨坪。套鞋都被冰雪割烂了,穿布鞋又不能出门。于是山区的孩子就摋大人的木屐,这种木屐的鞋帮都是牛皮做的,形似拖鞋,穿上布鞋摋进去就可,出进方便。鞋底是坚实的木板,底下钉有又高又粗的铁钉,很能防滑,山里人穿着能上山下坡,走泥路最稳当,石板上反而要小心。
  我很羡慕他们有木屐,就学着做了一双竹筒鞋。找来两个直径比脚板要宽一些的竹筒,中间有节,节上前后劈了两块与脚板一样宽的缺口,放上木板,左右留下的耳子正好夹住脚板,系上绳子,节下方就是圆筒。这种竹筒鞋走路也防滑防水,只是要注意调节平衡,实际上就是一双矮高跷了。
  这个大雪的冬天,我就是穿上这双竹筒鞋玩开了。我想如果女孩子穿上竹筒鞋的姿势,应该很像电视里的还珠格格,当然这是现在的比喻了。
(10) 灵官嘴(下)
  
  我在灵官嘴不能老这样混日子,祖父母可能老早就在关注这个问题,觉得应
  该是发模了(启蒙)。可是从新塘冲到洞庭黄到干坑源,到目前的灵官嘴,躲开了日军和国军,又碰到了驼子兵,为了安全和生计,谁也无法安排孩子的读书问题。
  但是祖父说决不让我当瞎眼师君(文盲),多少要开一下眼。于是把我带到
  灵官嘴以下的潘家盆,来到一栋木结构的大屋里。大屋是上下两栋一过厅,两茶堂两天井。上栋东边靠天井的主人叫潘魁吾,号俊良,裁缝出身,但有一点旧文化,高挑的个子穿上长袍子,是潘氏家族里的头面人物,也是地方上下的绅士人物。
  在茶房里坐下,主人热情的作了一些招待后,祖父把想让我发模读书的事情向潘先生介绍了,潘说要我明天去。次日,祖父送我到了这个大厅里,潘先生把一幅中堂大小的孔子像挂在厅堂正面墙上,方桌上摆了白酒和供果,桌前地上铺了蒲团。我遵先生嘱,向孔子像三拜九磕首,祖父还放了一挂鞭子。
  这幅孔子像平时收藏起来,只露出写有天地君儭师的家神榜。后来我才知道,写这五个字也是很讲究的,所谓天不离人,地不离土,儭不闭目,师不平坐。意思是指:写天字的四笔要紧紧连在一起,显示天下是以人为本的;写地字不能左右断开,土与也连结在一起,显示皇天后土是也;写儭字时,里面的目不能封闭,留一点开口,表示能认六亲;写师字时,左右结构写成左高右低,上下不平头平脚,显示师生之间的等级分明。
  祖父给我配了只小楷毛笔,一条龙门墨,一个青石方砚池,几个中小楷书写本子,一本《集韵增广》就是课本。祖母用棉布缝了一个有盖子有背带的书包,我背着这个装有文房四宝和课本的书包在潘家盆读了7天私塾,在从灵官嘴到潘家盆的上下坡上往返了14次。
  每天早饭后来到这个厅屋里,把书包放在小方桌上,坐下来唱读前一天先生领唱的那几句呀口腔:集韵增广,多见多闻,昔时贤文,诲汝谆谆,观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
  先生拿着课本叫背书,背到哪行哪句,就用笔打个记号,再领读后面的几句。先生并不解书,只是把土字和字形这个符号结合在一起,达到认得出读得出而已。除唱读外,其余时间就练写毛笔字。发模的学生只能按摹本描填,首先由先生捉住我的手来写字,很快我的中楷字就写的很工整了,先生用红笔加圈,特好的字打了三个圈。
  潘先生的儿子潘汉昆比我年长,正在读《幼学》,可是写字很差劲,先生大发脾气,骂他比不上我这个读“昔时贤文”的,就在厅堂里追打他。先生说我有悟性,有天分,不几天就背到了“风流浪子莫效频”那句。
  在背到“风流浪子莫效频”这句时,先生再也没来上课了,厅堂里又恢复了原来的老样子。这时我的文房四宝和那本课本就藏在灵官嘴染坊的楼上,可以说是束之高阁。邻居大大人们再也不逗笑我读“鼻屎积喉咙”了,原来他们总是把我课本里的“昔时贤文”谐音成“鼻屎喉咙”。在后来几十年的风风雨雨里面,我在“鼻屎喉咙”那本书里发现有很多有用的警句,如“责人之心责己,恕己之心恕人”、“入山只怕伤人虎,只怕人情两面刀”……
  潘家盆一时很风华了,所谓地方很风华了,就是很嫖赌了,有了屠栈,也有南货铺,驼子兵时常出没,朱家洞那边的朱六寿常骑着马上下忽悠,干坑源的陈岐凤和陈鸣凤也来到这里,用他们少有的步枪来打溪水里的白脑红排鱼,赌场也吸引住了一些不三不四的闲散人。
  总之抗战胜利后的农村,特别是这深山僻壤、聚族而居,以潘家盆为中心的上下不足十华里的地方,成了别有天地。说它安宁,可是有很多人加入了张生部队,成了驼子兵,地方不得安生。说它乱吧,有很多乡党名流在这里来来往往,都是威震一方的头面人物,谁也不敢乱。
  我的潘魁吾先生,授业一个星期的启蒙老师,违背孔老夫子克己复礼的尊旨,卷入这一流了,也成为了张生部队的一员。可叹我的先生变成了驼子兵。
  土改时,我站在九龙山的壕基墈上,看到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被从石江陂陈氏宗祠里推出来,一直押到祠堂门口的河滩上,突然一声可怕的枪响,犯人倒下了。我跑到河滩上,看到脑髓和鲜血喷散在砂石上,插在犯人背上的牌子写着“死刑犯潘俊良”,原来倒在血泊中的竟是我的教授“昔时贤文”的潘魁吾先生。
  祖父不打算在灵官嘴继续开染坊,于是回到那个大地坪的老家,辞走了租住的徐腊霞家人,清理打扫环境之后,就把我和祖母送回到这个老屋住下来,他自己在灵官嘴留守了一段时期,处理财务账目后也回到老家。祖父说,这段开染坊的日子好像图利不多,但也没亏账,混了一家三口的生活而已。
  回到老家的第一件事就是送我到宝乔祠的淳化初级小学启蒙读新学。小学第一册的国文课本,第一课内容是:来来来,来上学,大家来上学;去去去,去读书,大家去读书。朗读也不再是读昔时贤文的土话,而是读汉音。所谓汉音,既不是长沙话的发音,也不像普通话的发音,可能是一种官话的发音。第一天,我拗不转从土话到汉音,急得哭了。
  第二件事就是生计问题,祖父早出晚归,从老家北上到欧公塅,进鹰嘴洞,翻爬头岭,下杉树山,过小河,到廖家码头上的廖全兴老板那里去当染工师傅。
  这段打工的日子没过多久,祖父还是回到老家,一边耕作那四亩二分稻田,一边与赤马乡的辜仁寿合伙在宝乔祠开染坊,我们一家三口也就住在这个祠堂里,祖母纺纱织布搞茶饭,我读书下雨不打湿脚。终于结束了颠沛流离、提心吊胆的奔波生活,算是安定下来了。
  1949年后,我只从灵官嘴路过一次。那栋有吊脚楼的染坊,在1954年被山洪冲走了。东家江吉盛划了地主,邻居江文盛也划了地主,与祖母一起去钓虾子翻螃蟹的新婆婆也已经去世多年。只有潘先生的儿子潘汉昆读书考出去了,当了吃国家粮的科技干部。他和潘家盆的族人们一直没有联系,是因为房族的亲属都不愿去石江陂沙滩上,收他父亲的尸体。至于那些用薯丝饭向我换白米饭的孩子们,都是70以上的老人了,没有一个从这里走进学堂飞出去的。
  自大跃进起,灵官嘴划归社港镇管辖,现在叫杨源村。扶贫款帮他们修了一条简易公路,经廖家码头,翻过深坳,进入了杨源村的源头——廖家坡。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8-8-17 03:08

另:以上文字中第六节“绥和乡长陈闲僧”,家父修正补充了一下,烦请版主用下面这段替换掉该节,为不影响阅读替换后可删掉本跟帖,感谢先。
  
  (6) 绥和乡长陈闲僧
  
  和社港镇平行的绥和乡,在三四十年代的历任乡长中有一个叫陈牟的,本名叫陈闲僧,本地人都叫他闲老,背地里也有叫闲痞子的。他是一个不修边幅的浪漫主义者,穿着简朴,行止慢条斯理,说话雅而不扬。
  族叔沈兆颂先生对我说,闲老喜欢手持一长杆旱烟筒,每逢思考文稿或对联时,左手斜握着烟筒杆,右手撮一缕烟丝按在弯曲的铜质烟斗里后,玉质的烟筒嘴衔在嘴里,再把烟斗放在灶膛一烧,鼻孔里就喷出一股青烟,嘴唇啧地一声:写吧!在旁书写的人就认真地记录下来。
  闲老最有名的一篇文章,是1945年抗战胜利后,他向时任乡长的喻科盈写的一纸敦促呈文,对当时的社会面貌做了透彻的揭露,对当局的执政态度严加痛斥,词锋咄咄逼人,一则是流畅的四六骈文,光彩照人;二则对国难当头东寇蹂躏的满目疮痍景象深感痛心;三则当年灾荒严重,民不聊生。喻毕业于武汉大学,在当地颇有文名,曾做过胡耀邦先生的老师,但此呈文使一贯刚愎自用的喻乡长深感震惊,不得不改变了对同僚的傲慢态度,也采取了一些爱民措施。
  族叔保存下来了这篇在当地传颂一时的名文,我也从他那里转抄了一份,从中可全面了解到当时日寇侵华在我故乡所犯下的罪行,以及斯时斯地的风土人情,呈文稿如下(另纸呈上)。
  土改时,闲老的父亲继赖皮(陈继纯)被押到刘氏宗祠批斗之后,就地正法在附近双江汇合的河滩上。而在押解游行示众的犯人中,偏没有闲老的身影。原来闲老在土改前就逃亡了,似乎这个不修边幅的旧闻人,在人群中反而没有那么激烈的反应。
  1958年我在浏阳看守所碰到也曾担任过绥和乡乡长的信牛皮,他是沈氏族台人物,真名叫沈信昌,在土改前逃到湘阴山区做贩卖木桶的生意,后在肃反中被清查出来判刑劳改。他说闲老也在肃反中被清查出来,现在湖南省第一监狱新生火柴厂服刑。
  1969年,我因划为右派成为了五类分子的一员,在参加年终集训会和每月改造会的时候,才知道这个闲老就是本村马源组地主分子陈醒狮的父亲。陈说在他父亲临终前,他曾专门去新生火柴厂看过一次。父亲死了后,他的古文也就跟着死了,他只遗传了父亲闲散拖沓的习惯,那些名震一时的四六骈文和经典对联,再也没有传承下来。
  我也曾经想过,闲老为何要取名叫陈闲僧呢?上个世纪60年代末,一个叫多利和尚的人来找我画观音菩萨像。因为他是龙兴寺的主持僧,土改时划了地主成分,年老体衰,加之高度近视,只好在地方为别人诵经,作为一条生活门路。
  我很同情这个孤苦的和尚,答应为他画了一轴中堂式的观音像,这是我与他唯一的一次接触。当谈到闲老时,他说他与闲老过往密切,经常在一起商讨古文。闲老本从政,虽然不是和尚,但与有文化的和尚大都合得来,附近昙云寺的清风和尚、芦仙寺的志达和尚,和闲老都很熟悉,这大概是他取名陈闲僧的原因之一。1949年后,这俩个有点文化的和尚都回到老家去了,只有多利和尚在龙兴寺终老余年。
  附近的两个城隍土地庙,塘尾冲的清溪祠和从清溪祠分香火而去的石江村清泰祠,其门联都是闲老所撰,在意对、工对和联律方面十分工整。
  塘尾冲的清溪祠门联,是闲老从刘梦得先生的陋室铭里偷了一句,其联为:清涧(鉴)不污,凭夕可照;溪流虽浅,有龙则灵。写景写意都恰到好处。
  石江村的清泰祠,其联曰:清泉泽远思塘尾;泰日风和遍石江。对来源和祈愿都剖析分明。
  文革中破四旧的运动中,塘尾冲和石江村的这两个城隍土地庙都荡然无存,唯有闲老留下的这两首对联,还在地方一直默默传颂着。
(11) 关于源、洞、冲(上)
  ??
  ??灵官嘴溯小溪而上,依次有游家、周家、杨家坪,枫树坡和石子坑,沿游家支溪而上有大家塝和下岭冲等,沿正溪而下有潘家盆、尚有漕、竹塝上、白洋坪、龙胆口、大坡口和杨须漕。因此,灵官嘴只是处于这条山溪中段的一个集居点。它的对面山崀上有蜈蚣垴和茨家岺。它的背山崀上有车家洞和横担山等。
  ??坐落在这山溪边的居民点好像一根绳上的小结。但从杨须漕上溯到石子坑的约六七华里的地方没有一个总称呼,即没有一个大地名。溪前水流经洞庭黄到石江地段时与干坑源溪流汇合。以下称网江,流经龙伏汇入捞刀河。
  ??根据依山带水的自然条件,灵官嘴上下地段都属民国绥和乡所辖。土改时属石江乡范围。自五八年大跃进起,划入社港镇,命名为杨源村。这个杨源村下有洞庭水库切断了南下的古道,而龙胆口的深坳岺和岺背的深坳水库成了杨源村东通社港的险隘关口。西北是与小长沙交界的金盆大山接壤。
  ??因此相对而言,杨源是个比较闭塞的地方。它所包含的坑、口、坡、坪、塝、槽、脑、岺、冲、嘴,确是按所在地形地势而留下的传统地名。现在由一个“源”把它们统称起来,当然是方便的。
  ??这里后来定为省级贫困山村,所以杨源有了一定的知名度,常有扶贫单位和政府机关的乌龟壳在简易公路上出进。杨源慢慢的富起来了,是一条翻越深坳岺的水泥路带来了希望。到现在,已经没有人再自己介绍是灵官嘴人,是石子坑人,是蜈蚣脑人等,都异口同声说是杨源人。
  ??自芦仙寺以下到双江汇合的地段叫福源。洞庭黄被水库淹没,淹没一些叫坡叫嘴叫湾的地方,剩下毛家嘴、天井坡、豺狗坡及田家湾、欧公塅、鹰嘴洞等地方的人都自称是福源人。2007年修了一条水泥路,竣工典礼办了酒席,主事方向在外的人员发了请帖或电话通知。我去打了恭贺,送两百礼金外还写一首不离“源”字的对联。联曰:
  ?? 山区修路,为子孙长造福;
  ?? 僻壤通衢,促经济广开源。
  (12) 关于源、洞、冲(下)
  
   从灵官嘴对门山岺翻崀而下,便到了蛇嘴岺。这里是上源小溪的源头处。顺流而下是梅树坪、茶坡坑、枫树塝、干坑源、麻方坳、羊角湾、美龙嘴、党上刘。溪水在石江与洞庭溪水汇合,从这里上溯到蛇嘴岺的约七华里的溪谷地带现在叫上源村。这个汇合处,没有人叫双江口,都只叫双兴里。原来这双江汇合的地方,以前开过一家南货兼杂卖店,因地处双江汇合处,取宝号为双兴。现代人不知道这里曾经叫双兴里,都叫石江。
  ??因为土改时的石江乡政府就立在双溪汇合处的刘氏宗祠里,小学立在附近的玉中公屋(支祠)里。文化革命拆除了刘氏宗祠,石江乡在1958年撤乡建社时并入红专公社即后来的龙伏公社,也是现在的龙伏镇。福源村小溪的水路比福源村要长,流量也要大,故为正溪。正溪的源在杨源,洞庭黄一段也称大源洞。
  ??旧绥和乡的范围包括赤马乡的桃花洞在内,桃花洞是赤马湖(红旗水库)的源头地段。因此当时的绥和乡西岸山区,自南而北有桃花洞、画眉洞、王源、白荆源、杨柳源、干坑源、大源洞和杨源、鹰嘴洞等长短不同的“源”和“洞”。从地貌地理结构而看,源和洞是没有区别的,但称“源”的地方多。
  ??如果从杨源的龙胆口翻过深坳岺,从到了社港镇西陲的朱家洞和廖家洞,再向西北翻山越岭,依次为李小源、太和洞、小源洞、平江洞、黄浒洞、大岺洞、塝偏洞和芭蕉洞。所以社港贫困山区都以“洞”呼之,与龙伏的“源”并无差异。这些源里和洞里都留过我的足迹,自然环境基本一个样,可见“源”与“洞”并没有什么区别。据现代汉语词典解释,源是水流开始的地方,洞是凹入较深的地方。前者应看做源头的一段溪谷地带,而后者则看做一个水氹,据实际地理环境应是高山相夹的溪谷带。本地人的传统习惯对某源某洞的印象是一致的,习惯称呼,沿用至今而已。
  ??黄土高原、关中平原、华北平原等高原草原的“原”,词典里解释为宽而平坦的地方。陈忠实的白鹿原指的是河川两岸的冲积地带,像这种平坦而宽的地方北方称为“原”,而南方的洲也相当于北方的原。我老家有一宽而平坦的稻田,约千亩左右,叫太和塅。捞刀河两岸有很多这样的塅,面积可达数千亩之广,如社港的复陂塅,龙伏的复兴塅,新开的大家塅,赤马的刘陆塅和高陂塅,沙市的秧田塅,北盛的乌龙塅等。因为某源某洞的下游多能冲积为塅。而前文说的新塘冲的“冲”则是一种地段狭长而水源不足的地方,一般只有小部分旱土,住户很少。
  ??大地坪老屋的东面是大和塅,北面是塘尾冲,西北面是皂家冲,南面是尹家湾,西面后山叫焦家岺。其中的湾其实是冲,不过冲尾不是尖的而是半月湾形。以姓氏命名的尹家湾,曹家塝和方家塘,老人说从来没有这姓氏的人家住过,只有太和塅南面的方家塘原来有个方侍郎,田坎边的四方土堆是方侍郎的上马墩。方家塘以前是旱土,我以前也看过残存的墙脚。
  (13)、塅里人和内山人
  ??
  ??住在塅里的人吃白米饭,自以为是塅里人而骄傲。住在某源某洞的人叫内山人,以吃薯丝饭而自惭。内山人出塅总不走空手,布袋里扛的是辣椒粉皮,或茶油棕片。换来大米用布袋装着很安全,上坡下坡时摔跤也很保险。
  ??塅里人总是要奚落内山人。有的孩子看见扛布袋的内山人过身,就大呼:内山人内,扛布袋,布袋四只角,生个伢子冇脑壳,生个妹子冇得脚。好比城里人奚落了乡里人一样唱着:乡里妹子进城来,乡里妹子冇穿鞋……
  ??不过到了一九六几年,内山人还是报复了塅里人。因为塅里的林木为钢铁大王升账,砍伐殆尽。山丘成了光皮脑壳,连松毛也耙不到。于是在短暂的节日里,男女青壮年手拿钩刀,肩负扦担成对涌入那内山的偏尖脑,林坡岺和长岭坑等山地。这种拣柴军团一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才慢慢退阵。
  ??内山里的林木也因此受到烧炭炼钢的滥砍滥伐,高大的乔木也是荡然无存,剩下的灌木丛是内山人生存的希望。捡柴军团的涌入,不纯是捡枯柴。强悍的人就乱砍生柴,浑水摸鱼。
  ??内山人实在看不惯了,就选出看山员在半路堵截柴火。只有不认娘爷侯爷,不认红白,不讲情面的人才是最佳人选。那鼻子太高,耳朵太软的人是不称职的。因此,杨源选了楼梯坑的廖忠荣,福源选了鹰嘴洞的黄楼燕,上源选了枫树冲的刘艾钦。村上把这种人看作最牢靠最负责最坚持原则的人。
  ??不能称呼他们为守山人,因为守山犯死人忌。某人死了就说守山吃黄土去了。我们称呼他们为护林员,他们很高兴。这是多么门面的称呼呵!你们的禾兜,我们曾冇扯过一根,你们的禾线(稻穗)我们也没捡过,那我们的山林也不是人人有份。你们拣点老实柴不砍活树生树的话我们也不管闲事。因此拣柴人和堵柴人之间,村与村之间不免闹出一些不大不小的纠纷。
  ??时过境迁,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责任联产承包制带来了福音和富裕。内山人不断移民到塅里,盖了新房。青壮男女都跑到广东打工,有点年轻妹子成了广货。少数留守的妇老舍不得几个板栗子,舍不得几斤红辣椒,还是留守看管了几块附近的旱土和屋前屋后的果树。他们烧的是藕煤,加上林补政策的落实到户,山林圈属到户,内山的竹木茂盛得可以夹死猫狸。塅里人更是先走一步,使用了电饭煲和液化气,连煤都不想烧了。戏称驼子兵的拣柴大军从此销声匿迹。
  ??但近年来,内山里青壮年的跑广,留守的老弱无法上山捡油茶球,只是望球兴叹。而塅里的老道场(种田为本不跑广的农民)为沈良友,沈付兰等,带饭进山去捡茶球。不再是以前的捡柴军团,而是一些散兵游勇,都是些三百斤的水牯,袋着四百斤脲砣的老东东。
  ??随着城乡差距的减小,山里和塅里、内山人和塅里人也没多大不同,都是煮白米饭,用电饭煲。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8-8-17 03:12

第六节绥和乡长陈闲僧之呈文无法补充到原文中,补录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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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年五月六日,倭寇进犯,大肆凶残。属保当冲,首遭蹂躏。鑿户劈窗,逞其虺嚣;倾箱倒榻,遂比狼心;衣裳谷米,抄抢无余;犬冢牛羊,屠杀殆尽;搜索则一日数至,盖藏已十室九空。壮丁沈夫见,被掳失踪;处女沈闺娥,因奸丧命;病夫沈奇珍,床头蒙害;孤老沈省见,刀下含冤。总之,兽蹄所过,叫汝鹤唳频惊;一般忧患丛生,连月流离失所;昼伏蒿里,饮露餐风;暮访桃源,披星戴月;寒气袭人,剪蕉衣而保暖;枯肠逼我,采蕨粉以充饥;盐源久断,辅淡食之堪虞;酒价高腾,思浇愁而不得;草木皆兵,可怜尽惊弓之鸟;豺狼当道,谁敢作出山之泉;庐舍萧条,任从蛛网;人际隐避,莫敢声张;近幸雷地未越,总之畏若城狐。方期黄帝有灵,早歼顽寇。
??讵料黎民不幸,又遇阳侯。 月 日至 月 日,大雨磅沱,终朝如注,洪水暴涨,遍地成渠;高岸田禾,大半泥沙淹没,沿河塘坝,尽皆木石崩頽;娥皇莫及,总奈止涛无灰;夏禹难逢,只是望洋洒泪;怅水患之渐增,尚犹未已;狠旱魃之踵至,其何以堪; 月 日至 月 日,石燕如飞,云霓绝影;商羊罢舞,雨泽愆期。熏风拂拂,不惠民财。烈日炎炎,竞伤物类。圃蔬田禾,概无华而不实;山花野果,亦尽瘁皆诸枯。大江化作坦途;古井变为涸辙。煮饮更慎;吸饮维艰。
??哀我黎民,三灾相继,东作徒劳,五谷不登,西成失望。乃者饥寒交迫,危急万分;加之瘟疫流行,死亡百计。家家抬游子之魂,愁云密布;处处化望夫之石,惨雾迷漫。天乎不佑,降此鞠讻;民也何事,丁兹浩劫。
??
?? 谨具俚词
?? 声随泪下
?? (中华民国三十三年,甲申岁)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8-8-25 22:53

?(13)童年看热闹之出体
??九龙山下的金甲将军庙,虽然是徐家闺保长(刘闺秀)主管的私家香火,但香火还是很盛的。
??一是金甲老爷打轿是个引人观看的热闹场面。打轿时老爷在沙盘里写的单方,都是很容易找的东西,比如缸脚泥、门斗灰、千年扬尘、燕窝泥、竹青、丝瓜瓤等。也有立竿见影的退热止疼的效果,地方人也喜欢这些不花钱的单方。在当时情况下,农民请郎中是请不起的,何况地方没有一个西医诊所。老百姓说,有钱钱挡,无钱命挡。
??二是金甲将军的弟子陈兵清和徐灿霞,每当别的老爷的行香队伍从庙前大路上经过时,闺保长就连连重槌击鼓敲锣,以防过路老爷拐走金甲将军的兵马。
??当在这金鼓齐鸣的紧张时刻,坐在交椅上的陈兵清就全身斗颤起来,半眯的眼睛斜视着,嘴唇缝里发出嘟嘟的声音。随着身体斗颤的加剧,双手在大腿拍打,双脚一上一下拍打着地面。此时泛着白泡沫的嘴唇也开始发出更奇怪的声音,椅子也随着身子跳起来。
??内行人把他按住,他突然疯狂地纵身冲入庙里,额上扎上红布条,手持虎叉,冲进冲出。大家站在周围观看,说这是金甲将军降了弟子,发了马脚。我很害怕这种恰似丧了神智的狂人。当铁叉挥舞时,叉上的铁环撞击声更是阴煞逼人。
??这种行为,当地人叫出体,韩少功先生在他的《马桥词典》里叫走马脚。马脚一阵疯狂后跳到神台上安静下来,嘴里断续地哼出一些词语,内行人马上记录下来。大约是兵马安全无事以及有关神庙维修和预报未来灾情等。马脚发话叫通报,马脚自称吾神,有人秉问则称大神。如有人求大神发个单方,马脚即报出方子,有剂量,只是有的药名令人难以猜出。
??这些出体的人既似专业又非专业。金甲老爷只降神给他们几个弟子,只他们能发马出阵,只他们能通报一些玄妙的预兆和药方,其他人从来不能出体。都说这是老爷不降神,不传这些人,能出体的人才是传神弟子。
(14) 童年看热闹之行香(上)
??所谓行香,就是抬着老爷轿子,前头鸣锣开道,铳炮喧天,后面锣鼓唢呐,五色旗伞,大队人马不下数百人之众。从发案起轿到落轿归案,要有序经过很多村落和神头社庙。
??一般行香是祈雨。上龙伏地界主要是抬着关圣帝君,南普寺或芦仙寺的关老爷行香。下龙伏地界是抬着龙王老爷。
??当时没有天气预报,没有抽水机,靠着龙骨水车车水是非常有限的,这种行香祈雨活动都是在久旱之末,可能有降雨的情况下游行。如果行香中途下了小雨,就说天上为关公下了磨刀雨。如果行香后降雨缓解了旱情,就说行香激动了关老爷,关老爷上奏了天庭,天庭发了善心,才命雷神雨工降甘霖时雨。
??可见农民对天灾是无奈的。几个看期的人,如孝老经等,把天干地支排来排去,说峰壬逢睽的日子有雨,逢丙逢丁遭干,可是都不灵验。
??有时只好看东岸大山石柱峰上的石烟来预知晴雨。祥老开是个报信的车夫老爷,冒事走东家坐西家,经常介绍他的天气预报:初一无雨看石山,石山无雾一冬艰。祥老开所说的看石山,是指看石柱峰山腰的岚气,即水蒸气。岚气浓即水蒸气大,不久会形成雨层云,有下雨的可能,不过从初一到十三有一段近半个月的时间,可能下雨,也可能持续干旱。这是祥老开的农谚,也有一点科学性。
??而我的祖母也常坐气象预报,她的气象资料来自她那双三寸金莲。祖母的五个脚趾紧贴在一起像块老姜,并且向足底弯着,足背隆起像个面包。由于足趾和足踵挤得很近,就没有了足弓的空间了,把原来的足长缩到三到四寸之间的长度。
??祖母的脚是她12岁时缠上的,198/9年我给她三寸金莲拍了一个照片,照片上题为:历史的罪证,妇女的磨难。当祖母的脚感到特别疼痛时,就对我说:这双脚又痛又发烧了,天快要下雨了。果然不久就下了雨。这可能是空气中的湿度增大,足趾膨胀发热难受,造成疼痛的缘故。祖母过世后,留下了这幅照片,但不能预报天气了。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8-8-31 20:55

(14)南普寺(上)
  ??1945年秋天,日寇投降了。我家也从避乱而客居三年的杨源山区回到了老家。因此我也就获得了启蒙入学的机会——进入淳化初级小学,校址就是宝乔宗祠。
  ??1948年下期,任课教师不再是那喜欢打屁股的陈操存先生了,而是换了一个性格憨厚态度慈和的焦梅生先生。虽然我们时刻注视着焦先生的歪鼻子,但并不鄙视他,而是很尊敬这位慈和的老先生。
  ??读完四年一期的我,似乎课本上的东西还不能满足胃口,焦老师只好为我补习了一些乡党应酬和珠算。我同时把七侠五义和东周列国志看了个乱七八糟,毫无系统,仅仅留下了对白玉堂和伍子胥等人的深刻印象。
  ??这时,我家为了生计,也在宝乔祠开了个小染坊,因此和焦老夫子是邻居。祖父母认为我的成绩名列榜首,就想让我跳级进入高小,焦老夫子也表示同意,于是1949年春节后,祖父就带我去南普寺高级小学应考。当时的校长是焦达谷老先生,他只是面试时目测了一下,背诵了一道九九乘法表,就表态可以入学。
  ??祖父很高兴,马上用土车子(独轮车)送到学校180斤大米、4斤油、4斤盐和120斤硬柴。这时他已50多岁了,但望子成龙心切,居然送我去读了寄宿。我在南普寺高小成绩还不错,只读了三个学期就又跳级到永兴寺高小去了。
  ??南普寺高小的全称是南普寺联立高级小学,原来学区辖管龙伏、山田、坢春、大洛、社港五个乡镇,后来的石山书院和永兴寺高小就是从这里分出来的独立的高小。1949年后改名为浏阳县第三十九完小,即今龙伏完小的前身。1949年前,南普寺高小并没有独立的校舍,学校都设在祠堂庙宇里。算起来,我与祖宗菩萨打了三年半邻舍,与南普寺关老爷做了一年半邻居,因此,宝乔宗祠和南普寺在我记忆里烙印很深。
  ??南普寺座落在今天的龙伏集镇南面一公里处永社公路西侧,是一座西南向东北的关帝庙,建于唐庄宗同光二年,五开三进,砖木建筑。前面是牌楼式山门,里面是大戏台和班楼,戏台两边的木栅内有木制的赤兔马。戏台前也有大地坪,地坪的两边有很长的看楼。班楼和看楼曾作为学生宿舍,我就在这里住了一年半时间。
  ??中进是关帝庙的正殿,殿堂由大圆木柱支撑,形成一种阴森可怕的空间,学校每天在这里举行朝会和晚会。大家在这个阴森的空间里接受校长老爷的训话,受处罚的学生都是跪在关老爷的座前,因此气氛更显得严肃可怕。
  ??从花木槅的空隙里能看到红脸美髯的关老爷,只有暗淡的长明灯和高挂的盘香在陪伴着他。虽然一年四季烟雾缭绕,可香客和信士都很零落。除了偶尔听到默默的求神问卦外,就是死亡般的寂静。
  ??正殿东边有侧门通往后殿,后殿只有观音菩萨有座案香火,那些十八罗汉二十四位诸天部都乱七八糟的倒成一堆。老和尚就住在这里,他是外地的铜匠,没什么文化。我们不太喜欢在森严的正殿驻足,倒喜欢到后殿来看老和尚打铜器。他是末任和尚,解放初就回老家还俗了。
  ??解放了,和尚跑了,学校迁了,这里改建为粮油仓库。统购统销的粮油政策,使这里成为炙手可热的垄断衙门。为顺利办好粮油关系或换点粮票什么的,人们不得不与粮官套近乎拉关系。每到收送征粮的季节,倒有一番繁荣景象,或者说是粮老爷香火的鼎盛时期。粮老爷的作风比关老爷过关斩将的威风有过之无不及。
  ??改革开放后,粮油市场也随市场经济而开放了,粮老爷们也被一次性“提篮”各自谋生去了。从此南普寺的关老爷、粮老爷、校长老爷等的形象逐渐在人们的印象中淡化湮没,可是南普寺这三个字仍是虚空地存在着。
  ??这块废墟一直静静地沉睡到80年代初期,又冒出了一栋三开一进的关帝庙。门楣上“慈航普渡”的下面,配上“南湘泽普,西汉熟功”的对联。有两个问题是令人考虑的,一是“慈航普渡”张冠李戴。二是关羽为东汉末年将领,真是关公战秦琼。不过也不必奇怪,邻近的赤马乡包孝啸公庙座前,数年前也有人送上一块“万世师表”的大匾,说明这位先生对包青天和孔夫子的认识是模糊的。这样的笑柄长存在当地人的记忆里。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8-8-31 20:56

 ?(14) 南普寺(下)
  ??
  ??1949年下期,学校里住进了两个年青的解放军,但我们嗅不到任何政治气味。他们不太说话,来去都是静悄悄的。但是发现焦达谷校长去浏阳县城开了一段时间的会,一个叫游雅义的秃顶老先生也中途回去了。此外,两个知识青年也常来学校,一个是桃花洞(今赤马乡)的王平湘,一个是龙伏高塘冲的付丁山。
  ??学校的管理顿时处于松荡状态,不过,学生会主席的权力此时变得极大,可叫同学罚站罚跪,也可罚停餐。熄灯铃响后,有人讲话就叫你跪在床前。盛饭时嘴巴动了一下,就要跪在饭甑前。开饭时,这位姓陈的主席叫声“开动”,食堂里只有筷子和调羹的声音。主席叫声“放下”,伸到饭碗里的筷子也得放下,吃个半饱也无可奈何。
  ??开学生大会时,陈主席讲话以后由大家举手发言。规定的模式是:先举手,再由主席指定,通报,李XX提议,然后再举手,张XX附议,最后全体举手表决通过。这些举手的都是大同学为主,小同学只听会,目标只是要保住不被罚跪。
  ??到周六下午放学回家,周日下午返校时,索口布袋子里装满炒米、茹片、剁辣椒、霉豆腐、腊精肉等。小同学都要送一部分给主席,不等主席来敲索才是识相。带食物最多的是一位徐姓同学,老徐家里开斋房(面食油货厂),每次周日返校后总是一边给大家分发花片、油饼、麻丸等,一边分发大字毛笔纸。周六放学时,再从同学那里回收写好字的大字纸带回家,徐父看到后就大加表扬,认为儿子字写得好,待次日返校时再带上一大袋油货,如此循环。在这个小学里,徐后来反复读了15年书,回乡务农后,一顶地主弟子弟的帽子一直戴到晚年。
  ??但陈主席并没能扭转学校的混乱局面,老师后来只好搞了个评选坏人的选举活动。无记名投票的结果是:陈主席正字最多,位登榜首。
  ??1950年上期,焦达谷校长因为担任过国民党三青团骨干,校长宝座被知识青年付丁山取代了。我们这时才知道,年轻的付校长原来是地下党员,后来更是升任了常宁县水口山铅锌矿党委书记。到土改时,焦老校长索性被判刑送去劳改了,那个秃顶的游雅义老师,以叛徒罪枪决了。
  ??付校长带领学生游行喊口号,排节目,打金钱棍,扭秧歌等活动。我们只是觉得学校气氛比以前活跃些,还感觉不到这个社会的大变革。又听说土匪周佐春和黄重东被枪决了,紧张的气氛越来越浓。
  ??端午节前,学校的东侧坟坪里也枪杀了两个人,据说是沙市乡莲花塘人。几天后,家属来掘坟起尸,恶心作呕的尸臭使得学校无法上课。我也因去看过那倒在血泊里的现场,受了惊吓不能入睡,只好休学回到宝乔祠。一直到12年后的六零年代,我才因送征粮统购到过已经改建成粮站的这里。彼时汗流浃背的我,已经不堪回首南普寺的废瓦残砖了。
  ??1992年秋天,老妻为小儿高考担心,独自到南普寺求关老爷保佑指点,差多多摇完了功名签筒里的竹片,当摇到第32签时,才打出一个三胜两阴的卦,迫不及待的花了四角钱对照签板,刷出来的签纸上印着:南普寺,功名第三十二签:久坐寒窗数十年,磨穿铁砚用心坚。尊名恐落孙山外,怎奈文章不值钱。
  ??妻子失望地拖着疲软的身子,一步一步挪到了蹉跎坡。一进门就瘫坐在椅子上,黄蜡色的脸上呈现出死亡气色,有气无力的对我说:跪了很久,问了很多,总是拗卦,抽了个“磨穿铁砚”、“文章不值钱”的签。几声哀叹后,屋子里一片死亡般的寂静。
  ??在忧患而紧张的气氛中挨到了当年7月29日,得知小儿考分超重点本科线17分,被中国政法大学法律系录取。蹉跎坡沸腾了,关老爷的功名三十二签放进了家庭档案袋,但不能怪关老爷,只能是父母望子成龙心切的无奈之举。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8-9-18 11:40

(16) 永兴寺(上)
  
  1950年上半年,常来常往南普寺完小的人里面,有一个叫喻民生,其实此时他已经当上了永兴寺完小的校长。这年下学期,喻校长从南普寺挖走了好几个学生,我也是其中的一个。
  站在老家大地坪里朝东北方向望去,能清晰看见一片紫红色的拳头形山丘。这一带山丘是典型的丹霞地貌山区,永兴寺完小就坐落在这山区的西部边沿,社港镇北边的平浏交界处,学校周围是紫红色山丘,前面一条小溪,是个很幽静的地方,山清水秀适合读书。
  我到永兴寺读书,比到南普寺要远14华里,被盖柴米还是由祖父肩挑着送去。每个周六下午回家,周日下午返校都要带一些腊肉、辣椒酱、霉豆腐和炒货之类的东西,都是由祖母精心安排好。
  据说永兴寺还是个老字辈的寺庙,地方都流传着“唐华严宋永兴”的说法。其实这里已经没有了菩萨,也没有钟鼓,当然更没有什么香火了,永兴寺已经成了学校的代名词。教室是寺庙的改装建筑,礼堂和食堂还是叫崇德堂、观音堂的原装建筑。
  学校的厕所设在吊脚楼上,初到这里,我觉得很新奇,一是能看到自己的粪便落在粪坑的某个位置,二是凉风把屁股吹得冰凉,三是担心口袋里的东西掉下去。女厕所不在校内,是在隔学校半里路的上寺。据说上寺是永兴寺的尼姑宿舍,女生起床就寝必须集体行动。
  学校还有一个监厨的制度。就是每晚12时起轮值监厨,两个学生经手从事务室把油盐柴米和菜蔬过秤交给大师傅。一边坐在灶弯里烧火,一边看着师傅做豆腐。等着喝了一碗豆腐脑,就开始打瞌睡了。其实夜里监厨并监不出什么来,只是流传下来的民主监督制度而已,反而事务长的油水是有不少的,在收缴实物时就做了手脚,在学校后山上也发现过几麻袋大米。
  学校的师资力量也很强,大部分是高校出来没在外地找到工作的知识分子,因为这是一个社会变革时期,正处于一系列政治暴风雨即将到来的前夜,他们也正在等待命运的安排。
(17) 永兴寺(下)
  
  这时学校进驻了一个姓刘的工作队长,刘队长的行踪不定,也不与别人交谈,同学们最关心的是他那个闪光发亮的西式发型。喻校长也开会时间多,在校时间少,每次回校总要集合训话,谈的内容无外是新中国的形势。
  这时,永兴寺高小已经改名为浏阳县第三十八完全小学,政治空气越来越浓。喻校长组织了一次国庆游行大活动,学生们高举着漫画标语牌,打着锣鼓,喊着口号,演着白毛女,墙报特刊也办得红红火火,校长每天的训话总是那么威严而神气十足。
  似乎学校是在平静而紧张的轨道上运作。可是在临近期终的某一天早上,学生们带着惊恐的神色互相告知之,昨夜喻校长和寻振黄老师被捉去了。老师们也互不说话,学校气氛越来越阴森冷酷,以往的热闹气氛不复存在,从老师们阴沉的眼光里可以体会到未来的预感,不过老师是心里有数的,都在考虑自己的前途。
  寻振黄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他被捕后,接管班工作的是一个音乐老师,在松松散散的情况下我们就马马虎虎的毕了个业。我们这个班也是永兴寺完小最后一个毕业班。1951年上期,学校就迁到社港镇上,正式挂牌为浏阳县第三十八完小,即是现在社港完小的前身。
  喻校长和寻老师被捕后,同学们写了一个请求释放两位老师的报告,由四个同学徒步送到关押犯人的地方——泮春乡的一个周姓祠堂里。这里也是土改前的一个区政府所在地。接待的官员接收了我们的报告,说:你们回去好好读书等待。
  这年土改开始时,寻老师还是被判刑送去劳改了,罪名是三青团骨干。六十年代刑满释放后务农监管,八十年代当过民办教师和代课教师,九十年代初病逝。我的这位小学老师在龙伏中学代语文课时,还和过我的一首七律,容另纸抄上。
  喻校长则在土改时自缢而终。据说他被关在临时法庭的小房子里,听到法庭打屁股的惨叫声,因为自己已经受过打屁股的痛楚滋味,就与隔壁(木板房)的乡长陈鸣风共系一绳吊颈自毙。次日发现自缢后,每人被各补一枪。
  又据说喻校长的罪名也是三青团骨干,更重要的是在他家里召开过一个应变会,所有参加过这次会的人,都在这个法庭上挨过屁股打。“打屁股”这个词流传非常深远,因为要打得皮开肉绽死去活来招供为止,所以当时有一种谈“打屁股”色变的恐惧气氛。执杖的民兵后来也传出一种打屁股的经验,如果手高杖斜着力在地板上,屁股受伤轻;如果手低杖平着力全在屁股上,便是皮开肉绽了。民兵们说,由于有人情关系的存在,就悟出了这两种打法。
  五十年以后,时过境迁,永兴寺已不复存在,据说原址上建了一些不整齐的村舍。我几次想去那幽静的地方再看一眼,或许是最后的辞程。
  现在去的原因,是想全面了解这块典型的丹霞地貌,从社港镇往东到大洛集阳,向北到关山水库的关山坳,向西到永兴寺,向南到北源,这一片所围绕的拳头山构成很多峰峦、峭壁、悬崖、沟壑、溪流和洞穴等奇观。山体都是红砂岩构成,植被以混合林为主,地处高山气候的边缘地带,相信是一块具有开发价值的地质处女景区。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8-9-22 11:15

  (18) 合八字与卜庚(上)
  
  我随着祖母住在洞庭黄老外婆家的时间很不少,老外婆育有四子三女。四个儿子都是风长树大的高大汉子,两个大儿子叫绍堂、印堂,都先她而去世并且无后。第三个叫洗堂,第四个叫季堂,也无后,但后来从二房入继了一个孙子为嗣,于是一人四祧,承继了四炉香火。
  老外婆的三个女儿,老大出嫁不久就去世了,我祖母是老二,只生过一个男孩,早早夭折,于是从族上文齐房入继我承嗣为孙,这是派分的原因。实际上,我生下只三个月母亲就病逝了,由祖母催乳、讨乳、煮糊而抚养长大的,所以情同母子。
  老三即我祖母的妹妹生有五子三女,虽命很好,但生活却很艰苦。听祖母多次这样说:八字很重要,影兰(祖母妹妹)一个人生八个,我们六个人一个都没有,这是一张蛮拐的八字。但这时我对八字还没有一个明确的认识,只知道时有盲人来上门算八字的事情。
  洞庭黄大屋的槽门西边进去的横厅叫新厅,这栋上下两进一过厅的木结构厅堂比大屋正厅要苏式一些,也显得气派一些。东边的住户是个叫黄宗模的老人,祖父母让我喊他宗舅阿公。他文化不高,但又一定的舌辩能力,有地方讲得话灵,称为有话事份的房中人。加之他有三个儿子,于是成为人兴财旺的绅士级户头。
  祖父每年都要到老外婆家里来拜年,也必须带我到新厅宗舅阿公家里去拜年。小方桌上摆四或六个冷盘供下酒,用长颈锡壶温热自己酿造的谷酒,再从细长的壶嘴巴里泻出一根细白线,酒杯很快就满了。大人们一直在谈论什么,我一概听不进,也无心去听,屁股还没坐热,就和孩子们玩去了。不久,孩子们都说映妹是我的婆娘,互相追打着。
  原来宗舅阿公的大儿子黄雁秋有三个女儿,大的叫冰雪,次女叫映雪,三女叫厚雪,而黄映雪和我的婚约就由双方父母定下了。第一是要年龄相当,第二是要合八字。当时的风俗是男人的八字满天飞,女人的八字定就归。即男人可以把八字公开写出庚书向女方求婚,而女方的八字是不公开的,要根据男方的八字与自己的八字卜算查对。如果双方八字相生相合,女方才把八字公开,向男方递交庚书,这个过程就合八字,也叫卜庚。
  此时女方带着庚书到男方把婚事定下来,这日就由男方办午饭。如果定不下来,女方就不在男家吃午饭。常说这是一片黄茶叶定了须眉山,一般是不能违约退婚的。
(19) 合八字与卜庚(下)
  
  其实男女双方合八字卜庚并不是决定婚姻的唯一手续,大多是一个过程而已。决定婚约的根本因素,是双方父母的身世、地位、财产的门当户对。所以还是由父母之命,伴以媒妁之言来成就婚姻。因为良缘夙缔佳偶天成的宿命论决定了婚姻不必自主,既然八字已经注定了你的婚姻,前世修来同船渡,此时修来共枕眠,同床异梦的夫妻们,也都心甘情愿地、无可奈何地接受着父母安排给他们的现实。
  例如我的小学同学徐成国是商家益和兴号的子弟,很小就由父母与商家贺育吾的女儿卜庚订下婚约。这是个地地道道的门当户对——土改时也都划了地主成分。由于贺氏个子高大,发育较早,对于睡在床上的这个瘦小丈夫,只能视作是一个幼稚无知的小弟弟。男方的父母心急如焚,就采取拔苗助长的速成法,从中药店购回鹿茸。徐大剂量连续服鹿茸后发福了,发了个浮肿式的肥胖,颧骨上的皮肉比鼻子还高,不久鼻子又瘪了,陷塌出一个能见到牙齿的空洞。当然这个高不可及的大婆娘就回到娘家另找新郎,地方人都叫我这个可怜的老同学为九怪,九怪孤身到死。
  不知那一年,地方流行自行痘,就是恶性传染病的天花。天花收走了不少孩子的生命,特别是寒沙塘和均家坊等农村,各户的小孩都没逃出天花的魔掌。哭声凄惨,夭坟堆满山坡,一片谈痘色变的紧张恐惧气氛。有一天祖父母都默无声息的留着眼泪,说映雪种自行痘冒要得(夭折)。在我的印象里,映雪是个白皙高挑的女孩子,在洞庭黄一起玩耍的孩子中,这是一个五官非常模糊的记忆。祖父母似乎认为我的八字硬了,又在暗箱操作中,寻找那门当户对的女孩子。这是飘忽在童年中的一种记忆。
  关于卜庚的婚姻习俗,一般的人家只查一下八字,只要不相克就可定下婚约。极少数的人家是不择食的,一个只要有人来,一个只要有人要,俗称一个寻锅补,一个补锅寻。但高档次的门当户对,不仅要卜庚,还有一件伤脑筋的文墨麻烦。那就是男方送到女方的庚书上只写了一边对联,女方如果合了八字,就要到男家把对联对好才能吃午饭,表示婚约成功。有时为了这首庚书上的对联,女方要去四处找老先生帮忙,由此午宴推迟到下午也是常有的事情。
  这是一件显示文墨水平的事情,也是一件很要面子的事情,族人通常把它看成“输了寡人不能输国”的文墨面子。例如水口罗家与苗田朱家卜庚的庚书上的对联是:
  三尺罗裙遮水口
  一只朱笔扫苗田
  又如楼古张家与塘泉吉家的庚书联是:
  乾坤开张
  子孙逢吉
  也有难度大的长联,我记得一首是:
  乾为八,坤为八,八八六十四卦,卦卦乾坤定位
  鸾异常,凤异常,常常两无姤声,声声鸾凤和鸣
  一般的人家,写个通用的:好合二姓好,欢联百岁欢。某男方向社港镇百源寻家发的庚书,其联为:寻得百年佳偶(方言源和年同音)。此联地名姓氏合一,难度极大,后来女方是如何应对的,已经回忆不起来了。随着合八字和卜庚的消失,地方口头流传的庚书对联,也就在记忆里慢慢消失了。
  七十年代末,我已是五个孩子的父亲,一次偶然的机会碰到了黄厚雪,她提起我与她姐姐映雪的童婚旧事,使我脑子里又勾起了一幅合八字、种自行痘的童子故事。但我的庚书里写了一首什么样的对联,我就无从知道了,因为这是大人们干的事情。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8-9-22 11:17

 (20) 童年的婚礼
  黄映雪的夭折,给祖父母带来的悲伤和打击并不是持续的。他们瞄准的另一个门当户对的亲家,是隔洞庭黄很近的下张。我们去老外婆家要经过一座左右晃动的木桥,桥那边右坡上住着四户人家,都姓廖。其中廖文光、廖再光、廖炳光是亲兄弟,另一户是旁系。
  老二廖再光官名廖疗愚,是国民党员,也做过绥和乡乡长,是地方的政要人物。廖乡长经常骑着马来到我家大地坪的老屋里,这也是他寻花问柳的老地方,因为老屋横厅里一位寡妇是他的老相好。马綯在地坪里,祖父把盛着稻谷的搪瓷脸盆端过来喂马,却被马蹄一下就踩破了。但祖母有气也不敢声张,因为算起来廖乡长是我们在廖府上的亲家叔,一个染工师傅能巴结上这号亲戚是一种荣耀。
  原来廖乡长的哥哥廖文光有三个女儿,两个儿子。大女儿仁秀二女儿闺秀都已出嫁,只有一个晚女端秀还是孩童。长子廖湘涛在湘北中学读书,小儿子叫湘雄,后来在端秀出嫁时当过押轿的高媇。
  廖文光有一定田土,做些经纪生意,傍着乡长老二的面子,当然成了地方的出头人物。但他为人随便厚道,一个笑面皮,好酒善谈,所以地方都叫他文天经。祖父与他交往多年,并且下张也是常来常往的地方。于是祖父和文天经就暗箱操作,一概包办,定下了我和他晚女廖端秀这门婚姻。
  什么合八字卜庚都是大人们的事情,我的记忆中全部是祖父在紧锣密鼓筹划替我收亲的事宜,到浏阳县城去购虾仁、平肚、西米之类的东西,请明老星去黄浒洞慈王庙租遮天井的帐篷布,还有租毡条、红轿、鲜笼;还有请厨师、请走动等;还又请沈湖村先生写对联、写书帖等。那时我还没发蒙读书,在这前前后后的热闹场面中,我只是和孩子们昏天黑地的玩。大人们说为我兑婆娘办喜酒,我只是当耳边风。
  收亲那一天,正厅里的方桌上摆着八仙过海的屏风以及香炉花瓶,当红轿把新妇娘抬到厅堂时,祖父牵着我掀开写着金花诰封的轿帘。小小的新娘头上盖块蒙巾,穿着花衣花鞋,由一个有生育的中年妇女把她牵下轿。我的装束是长袍碗帽,穿的折头便裤是用五色纱线织成的裤带扎紧的。
  拜堂礼仪由两个礼生喊礼,还读了一篇迎喜神文。大人们牵引着这两个天子木木的新郎新娘走了这个过场后,就进入洞房。洞房里除铺盖衣箱床凳之外,再无其他装饰陈列,还有几首客人送的纸对联挂在靠厅堂一边的木板墙上。记得一首是:双手推开窗前月,一石击破水中天。女方过来的高姻先生当日下午都回去了,只留下那个当押轿高媇的小弟弟,陪着姐姐住下来。
  隔日就是回门酒,祖父带着两个幼稚的小夫妻去下张吃回门饭。廖文光称祖父为侍翁,祖父称廖为姻翁。亲家办过门酒,本来是另择吉日发邀书的,因为新郎新娘都是十把岁的小家伙,一切都靠大人提携调理,只好新娘进门与廖氏姻翁过门一并办了,新娘回门与沈氏侍翁过门一并办了。
(21) 童年的婚礼(续)
  
  这桩婚事就这样结束了。以后的日子是各住各家,每逢节日或者生日,祖父带我去接廖端秀来过会期,这件婚姻大事只对祖父母而言是件大事,所遇了子平之愿,确实是这样了了向愿(向子平)。我虽然是个小孩,脑子里也从此存了一个“婆娘”的影子,但没有一点婚姻的概念,更不可能有从人品、个性、身材、文化、姿色等方面去观察和品评一个女人的能力。所以童养媳是不存在什么爱情的,纵然长大成年,也不过是生男育女阴阳配合的模具。成功的极少,痛苦的占绝大部分。
  祖父的设计也是失败的。我后来才知道祖父对这门婚事的盘算。
  他经营染业多年,祖母纺纱织布,用血汗换来了四亩二分稻田,
  又在芦仙寺山区买进了半亩山林,收债写进了一坵冬水田,大地坪的老屋也整修了一番,手头的用度还很活络。对上几代人来说,祖父母是有功的成家子孙,在地方人眼里看来,祖父也是个好户子,一些绅士们也愿意与之往来。因此他把筹办这场婚宴也当成一个炫耀的机会,事实上来赴宴的客人也有不少穿长袍戴筒帽的,连泮春财东周大山也发人送来一幅中堂。
  但祖父在春风得意中没有想到共产党就要来了,共产党来了要实行新婚姻法,要反对包办婚姻,要取缔童养媳。更没有想到共产党来了要实行土地改革,要根据人平占有土地来划分阶级成分。
  共产党来了我们才知道,廖端秀那个在湘北中学读书的大哥,原来是个地下共产党员,他浮出地上成为浏阳文工团的秘书。不知哪一天,廖秘书把他妹妹的包办婚姻废了,几件嫁妆也抬走了。没有任何手续,也没有任何口舌。这一天,我不在家,回来后祖父讲给我听的。
  此后,我再也没看到过廖端秀,印象中,只有一个童年留下的轮廓:高高的颧骨,圆圆的眼睛,中矮的个子……
  人走了,也带走了八分水田。于是土改时我家的平均土地只有一亩四分,划了个中农成分,成为当时可推可拉的团结对象。这是祖父在这场童婚运作中得到的唯一好处。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8-9-30 18:38

 (22) 关金券(上)
   在湖南和平解放的前夕,大人们打讲的时候,都说风潮蛮紧。我地是国统区,对于共产党、解放军方面的消息封锁得水塞不通。祖母千手万手纺出的棉纱,千梭万梭织出的土棉布,都堆在那厚实的木板凳上,上面压着一块平滑的青石板。祖母把这纺织出来的几十匹棉布,看成是家里的一笔财富。如果真的共了产,她的劳动成果就白做了。如何处理这一担多(四十匹)棉布,成为祖父母目前的紧急大事。
   长沙的风潮更紧,祖父别无选择,只身挑着这担土布,两头黑才赶到浏阳城。但街上已经是满目萧条,找到原来的行业熟人也无法帮忙,都是唉声叹气的说:这么紧的风潮,谁敢进货哟。无奈的祖父只好又挑着这担土布直奔大瑶镇,但这个距县城四十多华里的工商名镇也是死一样的气氛,祖父成了一条死蛇,只好雇了挑夫担到江西上栗。
   上栗是一个小小的山城,还是有一部分做纱布生意的经纪老板。这是货到地头上,货到地头死的结局了。祖父狠心把这担布低价丢出去了,把收进来一扎一扎的直版票面关金券严实包好,又踉踉跄跄步行了两天才回到那个大地坪的老家。祖父有气无力地躺在那张刻着“长生不老”的竹椅子上,把一个包袱交给祖母,叹气说:脱货求财,卖了,是关金券票子。
  自祖父挑着那担土布出门以后,祖母几天来心急如焚,一种可怕的气氛充满老屋的每一个房间,祖父的可怜形象一直在我脑子里萦绕着。祖母说不要对外人透露阿公去卖布的事情,我和祖母两个只是火烧乌龟肚里痛。当时听到的消息是这里失守那里失守,这里有人被打死了,那里有人被捉去了。我生怕祖父的布被人抢走,祖父的钱被人劫走,甚至做起了更可怕的噩梦。现在阿公安全回到家里,本是件清清吉吉的好事。谁知道只隔了几天,关金券突然变成了一钱不值的倒票子!祖父只好把这堆曾令他欢喜一时的关金券,都丢到一个篾制皮撮里,放在楼板上的烟窗斗缝里。
  祖父沉默着,他的内心一定是很痛的,可能像针一样刺着他的心。他来回走了四百华里旱路,肩头还压着百把斤布匹。这是走冤枉路,走闭气路,早知道脱货求财只求回来一堆废纸,何不把棉布留下来,留了黄金有时价,何况这土棉布是做内衣和被单的好材料。
  祖母躲在屋里嚎哭了几天几夜,慢慢地抽泣着。她只能一天吊十二回颈,自宽自解,或许阿婆她老人家想到了退财折灾这句俗话。她不想上楼去看这堆关金券,但又痴想如果关金券还可以流通就好了——这当然只是自我宽慰。到土改时,她亲手把这一皮撮关金券烧成了灰,原因是她怕民兵查出来,划一个有变天思想的反革命分子,那是“发长子(地方一个叫徐发桂的养鸭户)杀鸭子,抖都不要抖!”。
  果然在土改划成分时。有人检举我家有几亩田,有几担布,有好宽的房子,可以划个地主。经过土改工作组的调查,童养媳带走了一坵田,人平田亩不够划地主;清查家里也没有几担布,只有祖母起本时的烂絮棉花,更没有发现啥可分的胜利果实,于是只好划了个中农成分。祖母也终于想通了,退财真的折了灾。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8-9-30 18:39

 (23) 关金券(下)
  当时流通的货币除了关金券外,还有金圆券。老百姓不相信这种走水的纸票子,手里有了纸票子,马上就囤货。最硬扎的货是食盐,其次是稻谷和茶油。日军占据时,两块光洋粜一担谷,一担谷换两市斤食盐。光洋又分大脑壳和细脑壳两种,还分开了塹的和没开塹的两种。当时的行情是一担谷换十斤茶油或者十二斤猪肉,所以好户头都囤货不留钱,而我的阿公阿婆,却把布匹换成了关金券。这种既不囤货,也冒得到钱的做法,是坏事变成好事,无意中顺其潮流,避免了三十年的灭顶之灾。
  还有一种只在本地流通的手写纸票子。这是本地开铺子的财东们发出的一种调节流通的缓冲措施。票子是竖式的,用毛笔写出大小不等的面额,盖上一方条形印章,如徐益和兴号、尚有堂号等,平时可到地方各商店去购货,不讲信用的票子有时也购不到货,到了年关只好到发票子的财东们那里去兑现金。祖父手里也存了一些这样的票子,花不出,也兑不到现金,叫做烂票子,可能也起到了退财折灾的作用。这种地方流通的商家票,只流行了几年,大约是1944年到1948年之间。
  在这段时期,也出现了不少花纱布行,一些做花(棉花)布(棉布)生意的经纪人活跃在城乡之间,如龙伏的付志仁、寒沙塘的戴宇朋、打泥塘的焦志田、杜公塘的刘少锦、米龙嘴的刘次和等。他们都与纺纱织布的村妇们打得火热,把从村妇手里收来的棉布送到浏阳城出售,把得来的现金送到湖北朱河购回棉花,又将棉花去兑换土布。人一熟,就可做无本生意,即先赊走布,等赚了钱再给棉花。
  祖母的盈利经验是靠赚浆水和手工。如果棉花上了潮或者夹了沙子,一定重量的棉花就做不出规定长度的土布。祖母她们就先看花,再给布。每匹布赚几两花,几次兑换后就能赚一匹布。为了使得布织得有手感,还要用米汤来浆纱,织成厚墩墩的布。好的纱手和织手,用三匹布兑换来的棉花能织出四匹布,而且织出来的布边整齐,布面平滑,手感板扎。祖母在当地可算是纺纱织布的通家,关金券使她成为输家,最后划成分又使她成为赢家。
  祖母纺纱织布的尾声,是在哭关金券之后。她重整旗鼓又积累了几匹布,不幸被石江陂陈冰清那个吝皮打卦的赌徒翻摊子翻去了,陈同时在祖父手里赊走了四只小猪崽。这两笔账是钱落了英雄手,米进了叫花子袋。祖父把陈冰清家的门槛都跑出了个氹还是没讨回这两笔账。地方把这种无赖叫做强鼻子,到社教时,陈吊颈自杀了,这笔账就烂到了死人身上。
  这是祖父母哭关金券之后的最后一场输局。关金券藏在楼上一扎一扎原封未动,都是号码未乱的新票子。记忆中是蓝底金字的竖版,当时饱了一下眼福,随即从眼眶里付出沉痛的泪水代价。祖父的染业不可复兴,祖母的纺织业也彻底落了气。家里翻箱倒柜也寻不到一块光洋,连铜毫子和穿眼钱都很难找到了。从此,家庭经济每况愈下,处于困难危急的境遇。
  如果祖母不烧毁那些关金券,能闯过多个社会政治运动的生死关头,留到如今,或许能成为古董市场上旧票证收藏商的珍品,卖成人民币也算真的“关了金”。但如果冒险冒到文革时期,被红卫兵清查出来,将是戴个三尺高的尖帽子,背上五十斤的木牌子,得个游村上台坐班房的下场,甚至吃粒花生肉,脑壳开花。
  还是莫哭关金券了,祖父祖母九泉安息吧。求财恨不多,财多害人己,还是退财折灾好。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8-10-3 13:15

(24) 顽童与童玩——概述
   2008 年1月我和老伴住在上海市营口路838弄,这是小儿子和儿媳的住所,他们的独生女儿依陶是我们的第六个孙辈,也是最小的一个。全家围着她转,视为掌上明珠是自然的。3月28日是她满四周岁的生日,庆贺生日的蛋糕和晚餐是现代孩子们都知道的,也是平常不过的事情。电动遥控直升飞机,是陶陶最喜欢最高兴的礼物。门铃响了,快递员送来一架小蜻蜓式的电动遥控直升飞机,玩了几次后就搁置在书柜里睡长觉,孩子们也似乎忘记了这架直升机。她每天从幼儿园回来,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开电视看IPTV里哈哈乐园的节目——鼹鼠等。而堆在角落里的积木和电动车之类也很难吸引她了。这个四岁的孩子能如此准确的使用几种遥控器选择这个喜欢的节目,对于她父辈的童年来说,她简直是个神童。她的祖辈的童年又是如何玩的呢?玩的内容又是什么呢?
  她的父辈是五姐弟,最小的是儿子,在三岁多就跟着姐姐们去摘辣椒,最大的是女儿,那时也只12岁,已经成为家里的辅助劳力。他们玩的是单调的、自然的土玩法,如到光秃秃的黄土坡上坐溜车,弄得一屁股黄泥巴回家,还要挨打骂。如果到群体中去玩,就会受歧视,结果是挨打受气哭回来。他们的唯一玩具,是一个小皮球和父亲做的竹制呼鸡婆。
  这是生不逢时,碰上靠工分吃饭出集体工的时代。生产队长的权力高于中央,可谓九级司令部。孩子们的工分标准是每日四分六分不等,还要早晚割草放牛争取一点工分。所以我的五个孩子都没有玩的时间,是个受气的单调的呆板的屈辱的童年。
  她的祖辈的童年可以无法无天的玩,纵情所欲的玩,太多时间是在自然界里玩,与水玩,与泥巴玩,融合在整个大自然里。而且都是在群体中玩,没有孤独,没有歧视,没有社会和家庭的压力。所以我的童年,可说是上树可攀桠,下水可捞虾,进山挖窑打灶,掏鸟捉蛇钓蛤蟆……我是个不折不扣的顽童,在群体中有时也打架,也赌气,但很快又融合在一起了。因为童心是很单纯的,受的家庭影响也是很朴实的。
  我的童年时代的顽童大都是七十岁以上了。大家都还清晰地记得童年的往事。上几年回老家与老顽童们翻旧布袋,凶牯里(潘兄升)说:“你在你家后门口挖了个巴掌大的氹,养了些鰟扁屎(一种头小体扁的小鱼)和磨沙狗(一种圆体小鱼),还有一些墨聋里(一种青色圆身小鱼),我把自制的土枪对准水氹,点燃火引,砰的一声,小鱼炸得飙起好高,你气得就要哭(在场人听了哈哈大笑)。后来我们合伙腌紫苏吃,你说凶牯里,快去加点盐。等我搞盐回来,你把紫苏都吃光了,把我气死了!你这是报我炸鱼的仇吧?”
  大家又一阵笑声时,凶牯里的口水顺着下巴尖快流到颈壳里,他习惯性地用右手把口水捋在手心里。我说:“世上只有猪婆唬,你比猪婆唬三分,你是个超级夸张专家。”他不服气的补充道:“我们和李拐子在太和塅熬萝卜吃,其实萝卜还冒熟,你就去试,结果烫了嘴巴。”
  像这一类叫做野餐或者野炊的活动,我们要痛快得多。我们不能得到家长的支持,我烧的红薯是偷挖的,萝卜是野生的,油盐是家里偷的。没有现代美食文明的酱油、味精、鸡精、香油和火腿等,更没有老师领队和家长陪伴。饮料是用熬萝卜的砂汤罐烧自然水,没有橙汁和矿泉水。所以我们的野餐是绝对自然和绝对自由的。
  我的孙辈们住在一层百多平方米的套间里,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什么是品字屋四合院,拥有一柜子玩具、一台电视和一部电脑。他们说爷爷奶奶是土著民族,是原始人群,是放荡不羁的顽童,是冒开化的刁民。这是应该的,因为孙辈们只知现在,不知父辈们的童年,更不知祖辈们的过去。他们不知道筒车转水,不知道呼鸡婆……我只能把祖辈童年的玩具和玩法做个粗略的分类和注释,使孩子们知道祖辈们的童年是原始的,是落后的,但也是自然的,自由的,或许是属于非物质文化遗产之类的。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8-10-3 13:15

(25) 顽童与童玩——室内活动
  
  ??我的童年大多住在那个有大地坪的老屋里,这是个既有横厅又有天井的大屋场,住着十多户人家。大地坪下面的屋场叫塘闲屋,也住着六七户人家。南面的楼里屋场也住着上十户人家。这是相连很近的三个屋场,孩子们经常在一起玩。男人们忙于作田种土,女人们忙于纺纱织布,很少来管孩子们。所以孩子们都玩得痛快,玩得自由自在。
  ??在这个聚族而居的地方,没有大富户,家里没有条件买玩具,只有从南岳朝山回来的老人带过小喇叭回来送给孩子们。大人小孩都把这个受过香火的玩具看成宝贝,不敢随便丢失。所以这个时代这个地域的孩子都有合群性,都顽皮,也都憨厚,没有孤僻的性格。
  ??其次,孩子们都喜欢自制玩具,就地取材。何况很多玩耍是不需要玩具的,只是集体行为而已。在这种环境里,孩子具有广阔的空间和充足的时间,冬天和雨天都集中在厅堂里,月光下都集中在地坪里,晴朗温暖的秋季集中在山里,炎热的夏天集中在溪河里……还有下雪打雪仗、结冰打冰棱等。
  ??在室内活动里,像“牵羊卖羊”、“捉迷藏”、“丢手巾”的古老童玩,在有的地方还延续下来。像“老虫咬猪”是个粗暴的游戏,有点类似老鹰抓小鸡。像“筒车转水”是由一个大孩子领头依次手拉手,从领头的腋下穿过,形成转动的车轮。翻筋斗一类有侧翻的打翻车和正翻的日头过山两种。
  ??最热闹的场面是跳绳。事先安排不活跃的大男孩拧一根两丈长的粗草绳,经常由沈晓兵搓拧,女孩帮他添稻草。然后由两个大男孩负责幌动大绳,其他活跃的孩子进绳跳跃,绳子打在泥土地面的劈啪声和脚板的跳动声很有节奏。有的跳着单人绳进入,是大绳里面跳小绳,还有的背个小孩跳入。我是高手,可边跳边在地上捡东西,也可在大绳里面跳一下,在自跳的小绳里面连跳两圈。
  ??最使大人不高兴的游戏是“躲躲”。由一个人藏好身子后,大叫一声“躲躲”,然后大家蜂拥去找。躲藏在稻草堆里、柴火里、锯末屑里、秕糠里甚至米桶里和被子里,更糟的是躲在牛棚猪舍里,衣服沾满了灰尘脏污,把东西也搞得乱七八糟。所以这种游戏,女孩子一般不太喜欢参与。
  ??女孩子喜欢的,除了踢毽子外,就是打石子。选七颗大小一样的圆整石子,右手握住石子一把撒在平整的大石头上,从中选一颗石子出来作为抛子是至关重要的。选出抛子的关键是使剩下的六颗石子能基本形成1颗、2颗、3颗分开的布局。当将抛子向上高抛时,迅速抓起剩余的一颗然后接住往下落的抛子,第二次抛在抓两颗接,第三次抓三颗接。然后把这七颗石子放在手心里向上一掀,迅速用手背接住。接住几颗叫几斤,接的过程叫秤子。两人打子,各把总斤数加起来定胜负。此外还有花样打子,如画眉跳间和金鸡啄米等。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8-10-4 11:41

(26) 顽童与童玩——火炉边的故事(上)
  
  冬天到了,家家户户在客房里生起大火来。我的童年时代,气候偏冷。大人常说:七月半,放牛伢子躲田墈;九月重阳,移火进房。每年烤火的时候来了,祖母就把火房打扫干净,摆在靠墙一边的茶水柜叫火凳,有四屉一柜。中间的柜子里放着茶碗钵,里面通常有半钵清水,茶碗浸在里面。客人来了,就从钵子里拿出茶碗,打开抽屉放一撮本地烟茶叶,用剪刀在川穹(川姜脑)上刮几片川穹薄片或者直接放一爪小茴香。再从通钩上取下铜壶(我们叫趋壶),滚热的开水从壶嘴里冲到茶碗里,茶叶和香料都翻滚起来。最后用条盘托住端给客人,说一声:“请恰(喝)茶”。客人接茶后回一声:“劳神”。客人临走时把茶碗送到火凳上后,再说一声“烦茶”告别。
  ??祖母很讲究喝茶。她虽然很贤惠,但也讲究看人泡茶。她的茶叶都是自采自制的烟茶,老屋的楼板上有大小不等的粗陶罐,分门别类放着新茶、陈茶,头茶、二茶和粗茶、细茶等。茶叶上放着用纸包好的茴香和川穹,再盖上笨重的陶盖。
  ??火房的火炉正上方楼板上装着上小下大的方斗,烟火热气可通过这个方斗进入屋顶青瓦上的天窗排出去。这个方斗的下部和楼板面平齐,中间横梁上是挂通钩和挂腊肉的地方。铜壶就挂在通钩上,通钩由两根铁条组成,上面有一块鲤鱼形状的铁板控制上下升降。社教时来农村的知青,把这种挂水壶的通钩叫升降机,也是很形象的描述。
  ??祖母的茶凳尺寸也是有规矩的,它的宽高长之比为2:3:4,分别是1尺2寸、1尺8寸、12尺4寸,6是它的最大公约数。这个茶凳是祖母的嫁妆,茶具必需和它配套,即有凳有钵有壶有碗。凳的中柜摆钵碗,右上抽屉放茶叶、茴香和川穹,右下抽屉放洋火和引火的草纸,有时还放少量针线剪刀等。左上抽屉放一本通书和一个算盘,左下抽屉放一本铜版的百家姓和一本木刻的三字经。
  ??祖母的茶碗钵是黄铜打的,大跃进搞食堂时上缴了,后来她就用瓦钵代替。再后来瓦钵打成两边,她又用桐油石灰糊好,一直用到去世的那一年。水壶也是黄铜打的,壶盖上刻着民国XX年造字样,大跃进时她把它送到芦仙寺舅祖父家躲出来了,我们现在回老家时还能用得上它。
  ??祖母的茶碗有大盖碗,上下一样大的把碗,比普通饭碗要小一点的摊壏碗。而祖母把大盖碗看得最重,只有招待女伴时才用得上它。有一只开了拆,她就用篾丝箍好继续使用。女伴来了喝大盖碗茶时边喝边谈禅,叫禅茶。每逢禅茶时,什么都能讲得出来,有时哈哈大笑拍着腿,有时痛哭流涕叹着气,有时愤反西天红着眼。喝不了的茶,谈不尽的禅,直到尿脬胀得挡不住快要湿裤裆时,才离开火炉,喊一声“烦茶”。有人编了顺口溜:请客莫请女客,请一个来五十,请两个来一百,桌上打大水,碗里开了拆,缸里低一寸,尿桶里涨一尺。讲得三句家常话,眼涕巴沙,不是讲家娘孬,就是讲丈夫差……
  ??这说明旧社会的农妇,确有苦衷无处申述,带个孩子去赴宴就说是带拖,只好三五成群,趁着烤火禅茶,发泄一下也算痛快一些。
  ??在这大地坪的老屋场里,只有天吉堂(沈皆遂)和我家有铜制茶具,其他户子只有石茶凳和瓦水壶。到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保温瓶的普遍兴起,铅制茶壶的普遍使用,以及大办食堂时的收缴餐炊具,使得铜制茶具基本灭绝。而被淘汰的瓦壶却被农民派上了用场,栽种西瓜棉花时,用来点枓浇水都是好家伙。难怪祖母常说:闲时捡了急时用,鹅卵石也有翻身时。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8-10-8 00:44

(27) 顽童与童玩——火炉边的故事(下)
  
  我家的火炉是用八块青砖围成一个四方形,青砖外围用木条方架套住。火炉靠墙一侧放一个大树蔸佬,外侧架着硬柴(劈柴)。当火焰旺盛时,祖母用屑盆撮些粗糠头拌着茶球壳盖在树蔸佬上,此时烟火交混,冲得斗上的腊肉在微微摆动。祖父就说腊肉动了,明朝有客来。火炉边上煨着一个装满水的洞罐(大陶罐),里面的热水可以解决一个人的洗脚水。有时也煨着一只砂汤罐,大多煮的是六月爆(黑豆子),睡前打两个鸡蛋放在豆子里,就是等待已久的夜宵。
  ??大人来烤火叫坐夜人家。常来的明老星(我的本家细阿公沈明星)、汪牛皮、国撇子和六老倌等。除了听他们吹牛皮外,还搞一个节目——请火炉哥哥。先选一根粗壮的羊齿卢蕨叶柄垂直插在炉灰上,最上端折成一弯钩形,再用卢蕨梗折一个W形挂上这个钩上,又再折两个Z形的分别挂在W的两边凹沟里,然后就是由祖母请火炉哥哥出马。
  ??祖母手拿一羽鸡毛,一边在裤脚上揩摩,一边念着:火炉哥哥火炉灵,火炉哥哥有灵神,前门来骑竹马,后门来骑扫把。念完用鸡毛向前接近这个Z形的脚,Z形就向前摆动靠近鸡毛。儿时的我觉得我很惊奇,难怪祖父在元宵夜和除夕夜,总是在火炉和灶弯里点上烛。长大读了物理才知道,这不过是在干燥条件下,羽毛与纤维摩擦产生的静电现象,使得Z形卢蕨杆摆动。离开这些条件,祖母是无法请火炉哥哥的。
  ??在烤火时,把柴灰扒平,可以练字,也可以写生字给别人认。就在这个火炉边,祖父教我读完了《百家姓》和《三字经》,还学会了六百六(珠算从1到36连加等于666)。
  ??老人们也喜欢在火炉边讲昔日(故事),大多是某员外有三个女婿的故事,或三个同年(同庚)的故事,或三个同窗赴考的故事,都是以四言六句的形式来表述。至于猜谜语,仅限于猜物器。细阿公明老星曾讲过一件猜谜的往事。他说有一个夸海口会猜谜的人被难倒了,其谜面是:双脚吊,双脚走,三只耳朵一只半口。此人猜了三天六夜也找不到这种怪物样的物件,只好低头请教谜底。原来谜底指的是屠夫黄林长肩上背着一边(半只)猪肉在路上走,由一死一活一动一静的屠夫和半边猪肉组成的三只耳朵四只脚和一只半嘴巴的背物现象。这种在谜语大全上无法找到的谜语虽不能登大雅之堂,可也是闾门里巷的笑谈。
  ??另外一个喜欢讲故事和出谜语的人是寻梦明,他租了天吉堂的房子作田打豆腐,虽然很辛苦,也很诙谐热心。他是石江村刘武子老师的岳父,活到八十几岁才去世。寻叫我们猜个谜语,说这是件很熟悉的东西,谜面是:远看是袋口,近看是袋口,不是口袋的袋口,是袋口的袋口。我们始终无法猜出,原来谜底是袋在牛嘴巴上的竹络子,又叫牛嘴络,耕田时防止牛吃庄稼。这种用口袋袋住牛嘴巴的现象可简化为“口袋袋口”现象,使我想到“水车车水”、“牙刷刷牙”等。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8-10-8 00:44

(28) 顽童与童玩——朴素的童棋
  宝乔宗祠门口的凉亭里,跨圳盖的大青石板,是我下童棋的老地方。帝王的口气是天作棋盘星作子,地做琵琶路做弦。可我们农村孩子的棋盘是灰地、沙地、泥地、最高级的是凉亭里的青石板。至于棋子是就地取材,有石子、树枝、泥团,也有瓦片竹片和卢蕨梗等。有时把虾子螃蟹也当棋子,桃核、李核是最标准划一的棋子了。
  我在童年学会下棋也是从低到高,由易到难循序渐进的。启蒙是下裤脚棋,谁先谁后,一着定输赢。棋盘由四画构成一个冈字,只是中间这个X到边到角。两人对弈,各子两粒,谁关死了谁就输了。有个规定,先走子的只能把上面的子移到中间,即第一着不能走下面的子,否则一着就关死了对方。这是最原始的童棋,大人们把下裤脚棋的人比作穿开裆裤的人。
  还有一种牛角棋,也是谁先谁后,一着定输赢。甲方两子乙方一子,谁被挤到牛角尖上谁就算输了,但必甲方先走。这种棋也是极原始的,完全属于象征性,思维成分很少。
  比以上两种高级一点的棋,是六子棋。棋盘由四根纵线和四根横线组成一个极简易的微型围棋棋盘,甲乙两方各有棋子六颗,以同在一直线上的甲方两子吃掉乙方一子,直到吃掉乙方的六颗子,则甲方全胜。谁先谁后走子,不影响胜负。关键在于如何破坏对方的设置,如何创造己方吃子的条件。这种棋局简单易下,但已有一定的心计含量。
  还有一种棋,叫五子飞。它的棋盘由五根纵线和五根横线组成,比上述六子棋的缩微围棋棋盘要略大一点,甲乙各有五颗棋子摆在端面的横线交点上。走子是设法飞越一颗间子飞到对方的摆子位置,如果间子在中间位置,己方的子就直飞到对方位置,如果没有间子就只能一格一格移动,谁先把五颗子移到对方的阵位就算胜。这种棋的取胜技巧在于利用间子飞子,适当移动子创造飞越条件,以及破坏对方的飞子条件。不吃子,只飞子和移子,战场上无伤亡,用兵以神速占领的棋技为主旨。
  第五种是成三棋,意即三个子排在同一直线上的三个叉点叫“成三”。甲乙各有十二颗子,只握在手心里,不摆在棋盘上。下棋的方式也与围棋类似,各放一颗子轮流,如果甲方成了一个三,就任选乙方的一粒关键子吃掉。在轮流放子时,都是在破坏和创造“成三”的过程,如果乙方的子无法“成三”了即为负。取胜关键在于离间对方,并创造己方的双关“成三”条件。子放完了,也可一格一格移动走子,作用同上。有时大人们也来帮孩子下成三棋,这种人叫“背关刀”。
  第六种叫天棋,一般多为女孩喜欢下。要三个人组合在一起走子,走子的机会靠三个人随意伸出的手指头数字之和来决定。运气好,走子机会多,很快从地下走到天上的中间顶点位置,剩下两个人继续碰数走子。第二个走到天上的东边后,第三个就只好一步一步移到天上的西边,慢几步子就要吃几碗屎(象征性的),第二名吃鱼,第一名吃腊肉。甲乙丙三个人分别自选一五七、二四八、三六九。如果三个人伸出指头来各为五、一、三,则合为九,就该丙走一步。所以决定走子的机会,不由主观思考,只由随机性和偶然性来决定。但有一个规定,三个人的指头数加起来超过了九就必重来。
  还有一种算盘棋很少有人下。以算盘为棋盘,算珠为棋子,两人同在个位的一端,以进位的方式拨动算珠,先到达终端的为胜。这是住在塘闲屋场里的沈景春教我的,以后从未见到人下过。
  我们下棋为了胜负也发生争执。有时用手板把棋子一扫,就不欢而散,只是无法掀翻这块地皮子棋盘,至于棋子那是就地取材,取之不尽的。下次又在一起玩,从不记仇。大人说:小人无诈,赌气是冒长性的。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8-10-8 00:45

(29) 顽童与童玩——九龙山和金甲神(上)
  “梧桐落叶,一根光棍扫秋风”,秋天的凄凉和冬天的严寒孩童时记忆很深。即便在这种自然环境下,我们还是三五成群地活跃在山野之中,甚至在“三九二十七,檐前倒挂篳”和“四九三十六,黄土地里出白肉”时,也从不缺席。只是到吃中饭和吃晚饭时回家,必须有个进门槛——一竹篮松针叶或者一篮喂猪的禾花草。数量少的孩子总是把柴草架得蓬松一些,进门时讨大人一句欢喜话。
  大地坪老屋的槽门正对九龙山,九龙山上驼背古枫的枝条垂近地面,我和晓蛮子(沈晓兵)几个顽童常坐在这硕大的枝桠上夹马,一闪一闪地挺威风。大人们看见了就把我们赶走,并臭骂一顿,但特别注意不能叫我们的姓名。因为古枫树枓下伴生着高大的古樟树和古柞树,庞大的树荫形成阴森可怕的气氛。几个大树枓挤在一起,结满青苔地衣,破伤的树根有很多黑洞,时常能看见蠕动的土眯蛆(蝮蛇)和笋壳斑(一种本地小型毒蛇)在出入树洞,更可怕的是挂在垂枝上的青竹篙(树蛇)昂着头虎视眈眈。
  树枓下还有一个不足半平方米的小石庙,顶上盖一块青石板或半边陶瓦缸,里面有一块大青砖,砖上用五色描绘成了五个半身人像。这五个人像叫五通,这个鸡灶般大的庙叫后山灵官。这种不正规的神社老人们称为软坛。因为后山灵官总是容易生气害人,所以常把容易生气的人称之为后山灵官,患了邪病就说是碰上了五通。因此大人不准小孩来这里玩,就是来了这地方也不要互叫姓名,默无声息地离开就是。
  玩够了以后,我们用竹制抓耙爬一篮枫叶后就忽忽离开。山下有个三开一进的九宫庙,雅称瑞庆宫。我们扛着柴篮到这庙里打一祭(歇停一下)的原因,是为了看看九宫老爷的手脚。九宫老爷的手脚有能活动的关节,轻轻动一下老爷的手就打下来,吓我们一跳。这里已经没什么香火,但敬神时,巫师还是虔诚地邀请各案大神,少不了说一句:瑞庆宫九宫先师。
  土改时,喜欢唱夜歌的地主国时子(沈国俊)改住在这里,在某一个漆黑的晚上,民兵派地主子弟沈郎村、沈福厚、沈皆遂等人把九宫老爷抱走烧了个干干净净,于是九宫老爷在人们的印象中慢慢湮灭。
  国时子的续弦陈月娥为他生了一女一男。夏夜来时,国时子教他三岁的男孩康寿唱夜歌:名字沈康寿,门前近大路。如今落了皱(时运不好的意思),住在九宫庙。不料被路人听见,向治保主任反映了,结果是上台当活靶子,挨一场斗争而了结。大跃进冒饭吃,国时子夫妇难逃饭劫,只好把康寿姐弟俩送到平江县长寿街的大山深处给别人做崽作女去了。
  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康寿偷逃回到九宫庙,他的亲爹亲娘国时子夫妇都已去世,在他叔父沈玉泉和舅父陈操存(也就是打我屁股的启蒙老师)的拉扯下学会了篾匠和吹打乐器。到八十年代,他不再串户做篾匠,开始做铁货生意(卖镰刀等)和麻鸭生意(放雏鸭),上半年放货,下半年收账。到九十年代,不做了那风风雨雨的跑单帮,吹唢呐打大鼓也只当包头赚点跳手钱,在泮春租了个门面开五金店发了点小财,娶了个嘴强手硬(学了点武打)的妻子,生了一对龙凤孩子。二十一世纪初,康寿把九宫庙夷为平地,盖了一栋两层楼房。
  从此,在这里很难找到有关九宫庙的一砖片瓦,可是这个地方还是称九宫庙,人过境迁地名犹存。
  至于九龙山,依然还是叫九龙山,只是那些古木参天的大树荡然无存。为了充饱土高炉的肚子,保钢铁大王升帐,都被砍伐烧成木炭。随着粮食卫星上天,这个土山包成了不毛之地。当食堂结案,仓鼑空虚,饿殍的幽魂使人谈粮色变的时候,刘少奇主席的“见缝插针”政策成了一根救命稻草。九龙山这块曾经有五通的地方,又活跃起来,这里被分割瓜分殆尽,包谷、红薯和黄豆的绿装替代了参天古木,后山灵官的属地确也救活了一些黎民百姓。
(30) 顽童与童玩——九龙山和金甲神(下)
  
  六十年代中期,醴陵的社教工作队在这里搞了几年,阶级斗争为纲的政策急剧升级,明专的五类分子和暗专的二十一种人被指令在九龙山栽种楠竹(江南毛竹),成为改造自新的劳改场所。殊不知这个山头向阳干燥,大部分竹种死亡,身为右派分子的我栽的五株反而都成活了。到年关集训时,这个事情被看做是老实改造的好表现,后来还总结在摘帽材料里。
  自八十年代以后,九龙山全部土地陆续建起了新楼房,水泥路也修上了九龙山,一直通到狗妹(陈秋涛)的木工厂房里。不过,后山灵官的遗址难以确定具体位置。而我在土改时观看枪决潘魁吾()的那块地方,也没有了爬满过墙风(络石藤)的壕基,我的老同学徐护国在那里倡建了一间金甲将军庙。前几年我特去看了,神龛的对联是平江县陈雁峰老先生做的老对联:
  金为友,玉为昆,伯仲齐名,功存唐室。
  甲则坚,兵则利, x x x x,威震淮川。
  金甲将军庙简为金甲神写在庙门上方。原来的庙是一间瓦房,菩萨是从平江县分香火过来的,其实是徐姓徐刘氏主管的私神,有神无庙,但钟鼓神龛齐全。后来新捐了一座神轿,请我做了一幅神轿联,联曰:
  金方医百病
  甲盾辟群魔
  金甲神发药方也保留了一些信士,香火未曾间断,钟鼓的悠鸣声和鞭炮的劈啪声常在九龙山萦绕。
  童年时,我去看过金甲将军打轿出体(走马脚),两人紧握轿杠子疯狂地抛幌,弟子出体时战转颤抖着的泛着白泡沫的嘴巴皮和那时睁时闭的翻白眼睛,以及轿子手(横杠)在沙盘上的划写声,还有钟声、鼓声、鞭炮声,烛光烟雾弥漫着这有限的空间。
  自1952年后,我再没去看过金甲将军打轿。2008年回老家去问徐护国,他说老爷钟鼓尚在,神轿沙盘齐全,可是不能打轿了。因为老轿手相继去世,新手不能得心应手,不能协调手势,根本在沙盘里写不成字。他又说,能打轿的最早是他的父亲徐灿霞和陈兵清,后来是徐腊霞和陈雷振,最后是陈新楼和沈除兵。现在只有沈除兵在世,也七十多岁了,何况他写不得字,当时他也只是个跟着打的副手。打轿的劳动量很大,一般人也吃不消,倒是那个药方本子也还保留着。我想再看一次打轿也无可奈何,只能回味这童年的记忆。
  自土改至今,历次运动像三犁五耙,地方上的祠堂庙宇都一扫太平,为何金甲神能毫发无损,保留至今呢?主要原因是活人比无生命的老爷灵,金甲将军的骁勇还是得靠徐氏家族的保护。你去问地方人就知道——这其实是一个贫农的私庙。
(31) 顽童与童玩——红土岭和太和塅(上)
  大地坪老屋场南面的大屋叫楼里屋场,与老屋只隔一坵田。凶牯里(潘兄升)和国时子(刘国俊)都住在楼里屋场。楼里屋场再往南的山冲叫沙塘里,沙塘里很平坦,全是红沙泥,长着黑青色的珠珠子(小球油茶树),树间的空地上长满了斑鸠草(一种山苜樎),这是牛最喜欢吃的东西。我和笃矮子(沈小兰)、凶牯里等孩子常来这里放敞牛(把牛绳挂在牛背上让牛随意走动吃草)、爬茶树,这里是最幽静的放牛根据地。
  从沙塘里南面的野鸡路爬到最高点,就是红土岭。这里四周都是光秃秃的红黄色沟壑,沟与沟之间的隆阜很像无孔的瘪鼻子,这是山洪的创作,也是我们坐溜车的好地方。光秃地带以下是松林和灌木林,是我们扒枞毛(掉落在地上的松针叶)的基地。
  红土岭上比较平坦,这是顽童们一个落脚的驻点,大家在这里各占一块屯柴的地方。还没进山扒柴,晓牯里就撩起裤头说:进山屙点屎,扒一担还不止。于是大家就有屎拉屎,无屎泄尿。扒了半篮就送到驻点散开晒好,一般扒四个半篮就可以装成一担不很实满的行担。大家都说活已干完,来打架吧。于是各拉一小堆枞毛柴放在公地作为押柴(赌注或彩头),再将三个扒枞毛的竹抓扒把尾搭成一个三脚架,扒齿顶在地上。在离三脚架一定距离的地方划一根横线作为界限,每人站在线外向这个三脚架投石头,每轮只准投一次,投中且打倒架者,将其押柴收归自己。结束这场打赌之后就各自删柴装柴,先装底再装角,装好后,柴角翘起,松针叶像梳子梳过一样整齐,把竹抓扒把插进竹草篮系上(提手)。
  等大家都装担就绪,就开始坐溜车。用几枝松针浓密的松桠垫住屁股,两手抱住小腿,向下一溜,划出一道深深的土痕。一不小心,就会从土脊上打横,滑到土沟里,要靠别人伸手拉上来。有时也会磨一屁股的泥土,甚至把裤子磨个眼。为了进门不被大人发现,就把裤子的后片穿在前面,打个折,裤头压在裤带下就遮住了。
  那时的孩子和大人一样穿折头裤,也叫便装裤。系住裤头的绳叫裤带绳,小孩穿不好,就老把裤头不断滚在裤绳下,叫翻猪肚子。如在回家的路上有人篮子里的柴角揩松了垮落在地下,大家就说:恭喜恭喜泻肚子。进门时,大人看你扒一担柴角高翘的枞毛,也就不注意你屁股上的泥巴和烂眼了。到大人洗衣时才发现屁股上的布磨了个眼,还是少不了顿骂,只是赊账而已。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8-10-10 15:58

  (32) 顽童与童玩——红土岭和太和塅(中)
  大地坪老屋大门正对着太和塅。太和塅北至石家坝,南到靠近龙伏镇的仁寿庵。南北长五华里,东西宽一华里,很像一个橄榄核。网江从太和塅的东边向南流入捞刀河,河东有石家坝供水灌溉,河西有三联坝拦水入渠,太和塅的土质属于黄泥粘性偏酸土壤,适宜种植水稻。
  一条大路靠西侧贯通南北,周边住着陈沈潘三姓人家。因为陈沈潘三姓都分别是从河南颖川、荥阳、沈丘南迁而来,老人们都说陈沈潘其实是老家门,三联坝就是由三姓合建共管的水利工程。另有徐姓是由大路坪迁来的,虽然只有几十个人口,可中兴崛起的盖和兴商号名噪一时,在管理地方事务方面也有一席之地。
  我很小就与太和塅的泥水打交道。祖父搞水稻中耕(用脚除草的锄禾)时,赤脚踩出来的小水氹里,新水鲵鱼有拃把长一条,缺口水氹里的鲫鱼泥鳅也动弹不止,我把身子横卧在田埂上,用厨房的漏瓢捞起来放在瓜杓里。每到稻穗低头打黄时,稻田里的水要彻底放干,祖父就把筻安放在缺口下方,随水而下的小鱼纷纷溜在筻里。
  年龄稍大一点,我就早晚沿着田埂捡田螺。到读小学时就成了抓鱼的猫。夜里放罾、照鱼,白天堵圳戽氹,把田沟小圳翻成烂泥糊。夏天的中午,大人们打瞌睡了,我们就去网江打泡泅。把衣脱光,在岩子氹和莲子氹打得水浪冲天,鱼儿都躲进河墈的眼洞里,我们口里衔着穿线的鞋底针,潜入水底去眼洞里掏摸,把抓到的鱼虾穿在线上。玩累了,就湿着身子在沙子里滚麻丸坨。
  有一次,祖父赶到河滩上来收衣服,我们就一手夹着衣裤,一手捂着鸡鸡,口里衔着一串鱼虾逃跑了。大人们检验孩子是否去打了泡泅,只要用指甲在皮肤上一划,就显示一条白色的痕迹。这是一个很灵验的方法。
  尽管人类采用多种渔具和多样的抓捕方法,鱼虾们仍然是繁衍不息,活跃在各个水域。但鱼们还是为了保护自己的鱼权向城隍老爷告状,状告人类用网、罾、筻等多种渔具滥杀水族生灵,人道何存,人性何在。而城隍老爷为此批复云:人类为了生存之必要,确施以捕鱼手段,但网无底、罾无盖、筻无门,鱼们可自由出入,然提高警惕而已。至于持竿垂钓,此乃愿者上钩;贪欲者被香饵所诱,叫自投罗网。但电鱼毒鱼炸鱼者,严惩不贷。
  到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自然鱼虾还是正常生存发展,但从那时以后,田间施农药化肥,小河小圳用电鱼机,大河用雷管炸药,还有成群的鸭子最后来做大清剿打扫残局。因此网江的鱼虾都已经断子绝孙,连告状的鱼们都没有了。2005年我从石家坝走到麻田坝,没看见一条鱼,甚至像三联坝这样的深水氹,也没发现鱼们的踪影。不过池塘里的泥鳅黄鳝还是幸存者,因为它们有圆滑的身子,有尖尖的脑壳和尾巴,首尾相应会钻营。
  (33) 顽童与童玩——红土岭和太和塅(下)
  
  三联坝如果开始架起水车车水,就说明太和塅的水稻干得蛮厉害。很奇怪,坝上不管怎么断流,但坝下的水氹是车不干的。车水的劳力由坝会分摊到甲上,甲长再指人到户。
  车水这功夫不是一般劳力能吃得消的,因为龙骨车的关水页子从进水到出水,是沿着水檀由下向上移动,括出的动力全靠人手摇动雷公脑上的曲手把。曲手摇转,使得雷公脑上的齿轮拨动龙骨上的页子,浸在水里的齿轮叫戽水机。
  车水的人都坐在雷公脑前面的竹扁担上,车水的姿势很像道士拜坛,大人们都叫车水为拜雷公脑。戽水机放得低就车满檀水,放得高一点就半檀水。因为地势悬殊的原因,车水要靠接龙来进行。最下面靠近水源的叫发水车,最上面的叫出水车,中间的都是接水车。管理人员通常限定发水车的进水深度,发水车的功效高低决定最终出水量的大小。车水的时间计算,以点燃完一根香为一轮,上下轮换。但作为香芯的竹签有粗有细,有青篾白篾之分,风势也有强有弱,而插香的地方随之固定不变。
  车水轮香轮到了休息的,坐在树荫底下歇气,湿淋淋的短裤晒在树枝上,一条长手巾围住下身,一边坐在干稻草捆上抽草烟,一边从洞罐里滗碗凉茶。这是个极累人的活,也有农妇就专门在这时送来一大碗粥给自己的男人补充营养。
  干得厉害的稻田大人们常用“点得燃,拧得绳”来形容,到了这个关键时刻,就要在三联坝之下三十丈的地堆个柴草土坝,安装牛力车和脚踏车。但牛车土坝以下的河床是不能车横水的,因为以下的水源归傅姓。甲村车了横水,乙村就来打水车,打了水车就要反抗打人,最后发展为两村打大架,打了群架就要打官司,结局是车水冒到田,挨打受伤又赔钱。
  太和塅只栽一季中稻,再种一季秋粮,原因是灌溉供应不上。解放初期本村修了塘尾冲水库和洞庭黄水库,灌渠四通八达,太和塅都插上了双季稻,亩产双千斤是现实的产量,从此无人种秋粮,也不再种绿肥。到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精装劳力都外出打工,剩下的老弱病残只好又栽一季晚稻,只是为了救一份保住肚子的口粮。到2007年,太和塅作了规范化的国土整改,完全适合现代化的机械耕作和灌溉统管。
  童年在太和塅的活动是钩猪草,因为秋粮田里长满了野生的黄花燕子草,用铁钩钩出主根就成了。开始是各自认真地钩草,到要回家时各拿出一捧猪草放在规定的地方,然后每人向高空抛出铁钩,谁的铁钩垂直插入泥巴地里并直立着,谁就有权把交出的几份猪草收进自己的草篮里。
(34) 顽童与童玩——野餐和烧窑(上)
  
  三字经有“昔孟母、择邻处”之句,是关于孟母三迁教子的故事。因为小孩具有很强的模仿性、暗示性和可塑性,社会现象和大人行为,直接影响了孩子的行为举止。孟子所以能成为亚圣,原因之一是孟母避开了屠宰环境而接受学堂环境的影响。但屠狗之辈的韩信有如何呢?少时模仿杀猪,长大不一定是屠夫;少时模仿教书,长大也不一定是当老师。
  我的童年玩耍活动很多是模仿大人的行为,主要是职业行为和劳作行为。学着做饭是孩子们的普遍模仿行为。几个孩子带着食盐到野外做饭,切菜炒菜煮饭和烧火捡柴打水都有分工。没有任何佐料的白萝卜,偏偏吃得津津有味。从鸡窝里偷个鸡蛋,大人很难发现。可从仅有的几块猪板油碗里夹去一两块大人们就会追究的,因为大人们秤一斤猪油,切成几块,每天吃三块,能吃多少天都有精确的计算。
  我们的童年野餐,以竹枝当筷子,蚌壳当碗,一块破陶钵当锅,竹片当锅铲,树杈当火钳,这是一种纯粹融于自然的模拟行为,连语言上都模拟大人们说:“不要煮硬了,吃三年烂饭可买一头黄牯”。烧火的晓牯里也说:“这生柴烟大,燻得睁不开眼睛,烧枞毛又喷灰……”总之,这些做法,和我的孙辈们的野餐是完全不同的,后者不过是在大人们的协助下将现代化的内容搬进了山林而已。
(35) 顽童与童玩——野餐和烧窑(下)
  
  大地坪老屋的上两个屋场叫蛇屋场和对门屋场,是宝乔宗祠族人的祖屋,中间的田垅叫桃美洞。再往上进三百米是塘尾冲,住着大官陈宏运的后裔,叫老屋陈家。我们常去塘尾冲看烧窑师傅李欢福烧瓦窑。
  窑顶是椭圆形的拱顶,开几个烟口,窑洞是两头尖的扁形。台子上装瓦坯,台子外缘的几条凹槽是火门,火堂在台下。窑门低于窑台,一人高,两人可擦肩往来。装窑时,瓦墙之间留有火巷,火舌可通向各个角落。
  装好了窑,李师傅看期选个吉日开火。开火时辰一到,李师傅左手提只红冠大公鸡,右手举几根燃香,手舞之,足蹈之,口里念念有词。然后大叫一声“伏矣”,把鸡头一把拧下来,提着淌血的死鸡在窑前窑后到处滴,这叫洒血食。这样做了,窑神就不来耍火,火神就不来耍风。
  窑门外的两侧堆满了生杂木柴,烧火者举起一把九尺长的火叉,把一捆捆的生柴捅到药堂里。头三天停停烧烧,烧烧停停,叫“打三天冷火”。三天后,窑身烧热了,水汽烧干了,就日夜不停,烟窗里冒出滚滚的浓烟,空气里一股呛鼻的烟焦味,晒在竹竿上的衣服也蒙上了一层烟尘。
  李师傅看了烟色和火色之后才能认定火候到了,砖瓦熟了,于是停火封窑。从装窑到烧窑的日子里,严禁说“塌”和“红”字,因为忌讳窑体坍塌和烧红窑。这种用柴草烧出来的砖瓦叫烟砖烟瓦,也称青砖青瓦,而红货是未烧熟的夹生饭,一钱不值。
  封窑后,窑顶灌水冷窑,最后开窑门看货。出货时的价格以万瓦为单位计算,好瓦色青有声,故有开声与冒开声的说法。
  这时最怕烧出红窑,“开门一看满窑红,投河束颈割喉咙”。李欢福的最后一窑是个红窑。祖父无法收回他的债务,只好收受了他几千红瓦。现在蹉跎破的屋顶,还可以找到半边红瓦作为纪念。
  从和泥做瓦到停火出窑的全过程,我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在红土岭,那个坐溜车的老地方,我们找个稍潮的地方,挖一个露天的扁形洞,洞顶先用树枝密密拱好,再把松针和黄泥拌成泥糊涂在拱顶上,留一个烟口,窑下方挖出一个通道作为窑门。
  我们不烧砖不烧瓦,而是烧几个城隍菩萨。也不打三天冷火,两小时之后就把泥菩萨烧个半生半熟,也不用担心什么红货黑货。菩萨归我保存,留着以后砌庙打昌,抬着菩萨行香。
  这是顽童们的又一次模仿,此外还有模仿治丧事和打家祭,记得曾把晓牯里当做孝子老爷,跪在三善祠,我们当执事和礼生。这种琐碎的迂礼,现在的农村依然很盛行。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8-10-10 15:59

(36) 顽童与童玩——单车
  我的童年时代总是羡慕别的孩子玩新玩具,也很关心大人们使用的某种工具。不知是哪个年头,我发现有个人骑着两个盘子的家伙在太和塅的路上飞跑着。我很佩服这个骑两个盘子的人,为什么不倒下呢?后来才知道,骑车的人是邻居孩子沈皆遂的三舅,那两个盘子不倒的东西,是他从城里骑回来的线车(自行车)。
  这个三舅父叫坚黑屎,本地人叫喻坚茂,在外面叫喻科盈,也就是我前面提过的陈闲僧曾致呈文的绥河乡长。喻毕业于武汉大学,做过浏阳一中、醴陵一中和长沙一中的英文教员,教过胡耀邦的课,当过醴陵瓷厂的工程师,最后在湘潭锰矿退休。胡后来还邀请他去过怀仁堂,临走时送了一箱水果赠行。
  我多么想也用竹子或者木头制一张两个盘子走路的家伙,骑了在大路上兜风啊!可一直是空想而已。到了一九六几年,看到陈国光(当时的龙伏卫生院院长,后开除回家务农)每天也骑着这个家伙在大路上往返穿梭时,我还是可望不可即,因为整个农村经济在那时还是统工统筹。
  到了一九八二年,我从村民兵营长沈略超手里花了八十元购得一部烂单车,终于解除了一个冒得单车的名声。一直到2002年,我才买了一部正经的新单车,那是一部永久牌载重车。每年回蹉跎坡住一段时期,还是骑上骑下去购货走亲戚。
  在新修的公路上行驶时,有时感到汗颜,农村现在骑单车的人当然是冒面子的事情,别人骑的两轮车都是屁股后面冒烟的。有时就自己安慰自己,骑单车的不是我一个人,还有富兰、庄兰、瑞老吾等。回忆几十年前的喻科盈先生,和现在的我相比,是荣耀和汗颜,这是社会的落后与进步。
  我在童年终于没能制出两个盘子的单车,而只自制了一个竹竿独轮车。用一根竹尾巴,把大头一端逢中劈成两半,把带轴的轮子装在劈开的竹节旁边,竹子的夹力把轮轴夹得稳稳当当,推起来发出唧呀唧呀的声音。
(37) 顽童与童玩——吹唢呐
  
  小时候,喜欢三五成群去做道场。别的孩子看送食、串方、结盖的热闹场面,我更关心的是那个鼓起颔袋充胖子的徐灿霞。他能连续抽很长时间的唢呐,只鼻孔葫芦(鼻翼)动一下就换了气。
  学会吹唢呐只要一天就会了。俗话说,石米的胡琴斗米的笛,半升米的唢呐天光吹到夜。但大人们说,要是吹起来不会换气的,就叫做吹透气唢呐。又说梅树坪的雄老(刘雄杰)只会吹透气唢呐,所以坐夜(拉琴吹打守灵)不抵钱。
  我们在模仿抬灵柩上山时,晓牯里敲着烂铁皮鼓,瑞吾用嘴巴吹唢呐——霍咿霍咿……非常逼真。瑞吾后来跟乔烂皮(吹鼓手陈乔松)学会了拉琴吹唢呐,能够在锣鼓场上帮腔。
  我则始终想不明白徐灿霞吹唢呐的换气方法,只好自己出了个馊主意。用小竹子做了个吹杆,用火钻在上面钻了几个音孔,用一只羊角套在竹吹杆上,当做漏斗形的喇叭口使。关键是要在吹嘴上装上内外两个竹叶舌簧,但内面的舌簧倒装着。这样吹气时发音,换气时就吸一口气,内舌簧也发音。
  我想吹唢呐的人一定寿命长,因为肺活量超过常人,但徐灿霞和陈恒武都在三十多岁时就患肺病死了。(38) 顽童与童玩——绷胡琴
  
  第二个项目是绷胡琴。首先要解决蛇皮问题,其次是马尾问题。凶牯里也想绷琴,几个人追打到一条山涧蛇(即乌梢蛇,大型无毒,黑色,行走如风),用绳子紧紧束住七寸吊起来,用刀在七寸周围割破蛇皮,再用力把蛇皮向后翻,一般翻到蛇屁眼那里就翻不过去了。
  于是用小刀小心割破周围的皮,顺着尾巴就把一个圆筒形的蛇皮剥下来了。然后把这块蛇皮紧紧套在稍粗一点的光滑木扁担上,撒上一层干石灰粉,挂起来阴干。等蛇皮彻底干燥了,用刀从蛇腹部逢中划开,就成了一张平整的蛇皮。按蛇皮的宽度来切割蛇皮的长度,就成为一块正方形的皮料。剩下的蛇肉没人吃,都丢掉了。只有蛇胆要煎成蛇油,送给祖母涂脚后跟的矴拆(龟裂)。
  至于琴筒是要早早准备的。一个人放哨,到老屋陈家的塘墈上砍一根箸竹就做得十几个。这种竹子的节间很长,竹径不超过两寸,并且不现竹槽,既薄且圆。琴柱是砍了祥老开壕基上的紫竹,琴弓是用月形山的苦竹做的。
  制作中有几个麻烦事,就是在琴筒上和琴柱上打圆孔。只好用大小粗细不等的铁丝铁棍等煨在灶膛里,用吹火筒使劲吹。等铁丝铁棍烧红后先烫小眼,再烫中眼,最后用小刀修光修圆,打孔程序就告终。
  等琴筒阴干了,就是绷蛇皮了。预先把蛇皮浸在湿水里,清除残存的血肉等脏污,等蛇皮完全浸发膨胀后洗净,用净布抹干水分。稍后,把蛋清涂抹在琴筒上需要绷皮的部分。
  一切准备好后,我把蛇皮覆盖在琴筒涂好蛋清的一端,双手虎口卡紧,使劲往下捋,捋到紧得不能再紧的时候,用手指试按绷紧的程度,说一声:快打狗花圈,快快快!凶牯里就把麻绳套在琴筒口外缘,打个死结之后,将绳滚挤到琴柱孔附近,如此再加扎几圈绳子后就绷好了。
  几天后,蛇皮和蛋清都干了,粘结得很牢实,于是就可以松绳解绑。将从祖母那里讨来的蓝色士林布条对折成夹层,齐整的一边靠绷着蛇皮的筒口,用蛋清粘好,紧贴在蛇皮上原来扎绳子的位置。等布条干燥后,就可以装琴柱、琴肘,安线套弓定千斤了。
  琴制好了,首先学拉1——5调,后来才学5——2调和2——6调,但我不会拉6——3调(西皮)。用“合、士、一、上、尺、工、留、几、五”几个汉字来表示1、2、3、4、5、6、7音阶。
  最早拉的是儿歌:
  “月光光,夜光光。桫椤树,好烧香。
  东拜拜,西拜拜,拜到明年好世界。
  世界不奈何,捡个珍珠砣。
  珍珠砣又不开花,有女不嫁张家。
  张家柴又远,水又深,莫等蚂蟥咬了亲家公……”
  到青年时代,凶牯里成了唱花鼓戏的男主角,瑞老吾则是拉琴的好手。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8-10-13 13:54

(39) 顽童与童玩——滚铁环、放风筝、看皮影戏
  ??滚铁环是我的拿手戏,不过把祖父木桶上的铁箍拆下来属于破坏行为。祖父虽然骂了几句,还是从铁匠那里讨了个旧铁圈给我。祖父这样宠我,有毒口无毒心。
  ??每到正月间,我用薄竹皮做个T形的风筝架子,又偷了祖父留着糊棺木的银皮纸糊好,再加两条红纸条做飘带,就做好了一只简单的风筝。把线放尽了,风筝成一个红点点在蓝天下微微动着。有时风筝快要栽下来时,收线不赢,就缕成了一堆乱麻,于是哭着拿回家,还最后还是祖母理出了头绪,用竹纱筒绕得整整齐齐的再去放。
  ??小时候,农村冒戏看。祖父带我到付家祠堂和南普寺各看过一回大戏,本地把湘剧称为大戏。大人也和孩子一样,“三日冒戏看,道场也好”。做几天几夜道场的重要节目都安排在夜里,大人和小孩子们都夜里去看。
  ??这时候我最喜欢去吃粉皮。这种粉皮是用猪骨汤熬出来的,粉皮上撒一撮拆骨肉。2008年住在上海小儿子家,小儿子说只有打大鼓(办丧事)的粉皮最好吃。可是你现在再去吃的话,你吃不出那时的味道了,因为生活水平提高了,人的口味也变了。
  ??到底看道场不等于看戏,那时认为花鼓戏是下流戏,眉来眼去讲下流话,禁了不准唱。如果唱了刘海砍樵,就犯下了教唆罪,教女子偷人,男人偷野老婆。连红楼梦和西厢记的书也只听见讲,冒看见流传过。
  ??所以当兴的戏是皮影戏,有的户头许了愿,就去七星殿把付多闻、去凌家冲把沈培松的影戏班子请来。在宝乔宗祠的下厅里扎个戏台,一开戏就要唱几十夜。看戏的人坐在上厅里,祠堂外面的回字弯里有泡油坨的、煮面的、熬牛肉萝卜的,也有揭草帽顶的(弹通宝赌钱)。
  ??主要戏目有郭子仪上、四郎探母、养由基射等,点全家福的最多。祖父点一部西游记,要唱很多夜才能唱完。开场叫唱登场,中间叫正本,结尾唱耍欢逗人笑出鼻涕头眼泪。
  ??我在看戏的同时,特别关注脸谱。我们小孩把影戏菩萨的头部叫粉皮脑壳,因它是用透明的材料做成。白天我仔细去看挂在台架上的影戏菩萨的联结和雕刻制作,特别是头部和套具的装卸。于是我对雕影戏菩萨发生了很大兴趣,几乎制作了全套文武身段和生旦净丑的所有头脸,以及龙蛇虎豹和六畜,套具雕有刀叉鞭棍和桌凳。
  ??不过还没等我真正唱过一场皮影戏,一次桐油灯盏倒翻,把纸幕烧烂了。后来我到南普寺去读书,就停止了雕皮影戏菩萨的玩活,一箱子的雕作全部送给了一个伴党。
  ??大人们都说我顽皮,也喊调皮。不过我是个有手性的顽童,不怕脏不怕累,胆子也大。有时也搞恶作剧,也欺侮弱小的女孩。例如我用小竹管做的纸砣炮,用牙齿嚼烂的纸团筑在竹筒枪里,作为子弹,用缠上湿布条的小竹棍作为活塞,用力一推,压缩空气把湿纸砣急速射出,打在再妹(沈再莲)身上,害得她大哭一场。
  ??另外一种叫唧水筒,用同样原理把压缩水射出,追追赶赶,互相对着射水,弄得满脸是水。
  ??每年三十夜,我总是要道伯伯(邻居、纸扎匠沈道吾)扎个鸡蛋灯笼架,自己糊纸画上青蛙虾子之类,装上一盏菜油灯,右手提着灯笼,左手提一个小索口布袋,几个人一串去辞岁。好户子有油泡米面皮子、大豌子、黄豆等。
  ??有一年去天吉堂辞岁,刚跨过天井沟,灯笼急剧摆动,火焰点着了灯笼纸烧了个精光,我好扫兴地大哭一场。大人们赶快说:不要哭,不要哭,烧发烧发……
  ??我做的竹蜻蜓飞得最高。因为我懂得把竹片削得光滑极了,两个削面的斜度很适度,柄也安得正当。有时把竹蜻蜓的柄上系一根粗线,插在一个竹筒里,再把线从竹筒腰部的圆孔里穿出来,扎在短棍子上。来回拉动绳子,竹蜻蜓就往返旋转,我们把这种玩具叫呼鸡婆。
  ??我做给我的五个孩子玩过,他们很感兴趣,到我的孙辈们就不感冒了。他们从积木玩到航模,直到迷上电脑,对祖辈的童年很不了解。
  ??而看到孙辈们玩昂贵的遥控飞机,我就想起那种像打锣声音一样的日本飞机,我就害怕日本飞机到家乡屙屎。我就想起棉花畲的稻田里炸了个大氹,我也害怕挂在墙上的东西突然摔下来。这是童年的噩梦。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8-10-13 13:57

一个人贴的好寂寞,都没人看吗?很不错的回忆哟,虽有点散,不过老人的文笔很不错。
作者: 童志刚    时间: 2008-10-13 16:39

这帖让我没能仔细看下去的原因,至少有一个:即便“父亲”不便自我介绍,这位代为贴出“手稿”的儿子(或女儿)也应该拟个简单介绍,比如父亲是做什么的,哪里的人,有过哪些重要经历,等等。这样,读者才好迅速进入情境,调动起阅读兴趣。现在的情况是,我看了半天都不知道在说什么,一点触动和共鸣都没有。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8-10-23 22:51

(43) 童年看热闹——鉴全骂怪
  
  翻过芦仙寺西面的扁尖岭就是芦岭冲,这里的住户几乎都是刘姓人家,其中一户单身汉叫刘鉴全。他的行踪是上午睡觉,下午捞虾,晚上到预约的人家去敬夜神。
  敬夜神也叫骂怪,还叫打夜锣。凡是精神疲惫,皮下减肥,做梦胡说的病人,都叫有搁误,或枉死缠身,或游魂未归。于是须请鉴全打夜锣。
  鉴全下午从门口的小溪出发开始捞虾子,一直捞到要打夜锣的地方。等他上岸入户,已是夜深人静了。不过户主的厅堂还是灯火通明,方桌上已经摆好了香火,还有几个邻舍帮忙执事在等待他的到来。
  他把捞网和鱼篓安放好后,只抽斗旱烟就开始敬夜神。首先吹几声牛角,通报病者年月日生庚,再祈祷各方大神,然后咒骂游魂野鬼、妖神软坛、枉死冤魂一通。小骂叫造盘,中骂叫遣船,大骂叫挥符下堑盖水。
  造盘是在一个圆形竹盘周围插一些五色旗伞,中间放些麻豆谷米。把盘放到门首大路边,焚香秉烛念念有词之后,挥舞几下师刀,吹几声牛角,叫一声“大兵,呵……嗬!”,从者呼应“大兵,呵……嗬!”。这叫收魂,意指阴兵阴将把游魂捉回来。然后把旗伞插在路边,返回供桌前面祝神吹号:也多!也多!也也多!鸣炮结束。
  后来人们把鉴全结束敬夜神的牛角号声谐音为:回去!回去!回回去!1962年我回乡参加农业生产,每次生产队开会结束时,常有人说:散会吧,鉴全骂怪,回去!回去!
  遣船是把一条长板凳仰放,四脚朝天。鉴全用稻草扎一只草船放在上面,放入麻豆谷米,也插上五色旗伞,把草船放在水沟边让水推走,嘴里念念有词:送到扬州夜世音,到了扬州好安身,要肉吃有屠坊,要酒喝有槽坊,要好耍有姑娘……意在把妖魔鬼怪都遣送到扬州去。
  鉴全打夜锣一晚的小红包封至少能抵半天工钱,他几乎每夜里都要外出干这个活,其中最复杂的,当然是挥符下堑盖水。打这种夜锣的包封也要多一些。
  挥符是用黄纸画上符图、佛字贴在门楣上、窗户上及屋檐斗室等处。下堑盖水是用一只敞口大茶碗敬一碗神水,用多层红纸密封后,缠上五色棉线,倒盖在一个平底瓷盘里,安放在床头的墙壁上,说这样可以形成一条水域天堑,鬼怪不敢接近病人。但以后如果要撤除盖水,主家还是要请鉴全出面,这叫敬神解堑。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8-12-22 11:26

 (44)童年看热闹——上锁
  牛角叫夜锣响,铜角叫上银锁。鉴全打夜锣的时间不到两小时,有时一夜能打两户人家的夜锣,而上银锁就是一个大场面了。从前天下午立神案开始,要熬一个通宵,到第二天下午才能结束。所以一般农户是请不起的,鉴全单兵独马也吃不消这个行当,只有周洛南洞曾中吾家族才是一家班。地方人把上锁的道士成为广东道士,因为曾中吾家族是客家人,会讲客家话。曾中吾的儿子曾吉舟四兄弟都传承了祖上的衣钵。
  后来的传承者是大洛坪的徐文明,徐的男扮女装很逼真,跳神时的屁股扭得很风流,加上花样繁多,所以原来的曾氏银锁慢慢衰退,徐氏广东道士兴盛起来,一直到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期。
  广东道士给病人上的银锁是用白银打制的手圈,即银手镯,请本地银匠用两块银元即可打一只银手镯,约重一两四钱多。先打成一根腹大两头尖恰似蛔虫状的圆体银条,再把两头尖细的部分别绕在圆条上,可伸可缩调节圈子的大小。
  贾宝玉的金锁正面刻有“通灵宝玉”四个字,薛宝钗的金锁正面刻有“不离不弃”四个字,这是富贵人家的气派。而这种银锁只有锁的名义,意为锁住三魂六魄,银圈上没有镌刻任何文字。
  我小时候看到一次上锁,是徐文明为刘欢莲上锁。刘氏绰号欢保长,在五十年代是大队上的妇女主任和妇女组长。
  徐道士前天上午到达,午餐后首先建立神坛,全家有关人员斋戒,欢保长沐浴后换上新衣,有关管坛的执事都来进餐。香案上的香炉装满大米,一对点着油烛的铜管里装满茶油,整个下午都是在做准备工作。
  道士吹的不是鉴全那种粗短的黑色牛角,而是270度的黄铜角,由三节组成,可伸可缩,便于收检。用的神卦也不是鉴全那种粗糙的竹笋卦,而是用红绳系住的蛤蜊贝壳卦。晚餐后开始敬神请锁,吹起亮锃锃的铜角来,声调悠长婉转,不是鉴全那种“也多也多也也多”的平直粗犷声音。
  上锁的节目在晚上进行,通宵达旦,至次日上午结束。整个过程要一二十个人当执事帮忙,但道士们可轮换休息。当时的内行执事有沈汉喜、陈兵清、徐灿霞、陈纪松等。现在只有沈汉喜还健在,走访他时,他从容不迫地详细讲述了几十年前自己参与的上锁经历。
(45)童年看热闹——上锁(续)
  
  广东道士徐文明在厅屋里立圣开坛后,用师刀沾着神水滴洒房屋内外,再请灶神。这叫扎灶,用意是把主家情况及病人的生庚年月及病情等禀奏天庭。
  一、 请大神:晚餐后,要把香案移到大门附近,把各岸菩萨都请到,这叫请大神。有的要拜请,有的只要叩请,接着就鸣锣吹铜角。
  二、 发阴兵:方桌上坐六个人,表示六个将帅。由道士指挥这六个阴兵阴将手执柴刀、绳索、桃枝等往房前房后、屋内屋外捕捉枉死软坛等鬼怪。
  三、 行王母教:在神案前铺上竹垫子,道士身传蓝色士林布大襟女装,手掂花手帕,头顶方条盘,盘内用湿火纸垫好,纸上有一方木块,上插三炷香一对烛。道士男扮女装,在竹垫子上来回扭动,嘴里还要唱着放牛调子。
  四、 占竹:道士坐在方桌之上的板凳上面,双腿夹住一个竹尾巴,竹枝结成辫子形状向下弯着,上面放着一只活公鸡,挂上师刀和令牌。道士念念有词,把竹椅逐方移动,如果卦象与所问内容相符,则竹梢点头三下。问卦占竹结束后,即火化送到水圳沟渠之中。
  五、 造船:这节和鉴全的造船类似,用稻草扎成船型放在四脚朝天的板凳上,插满五色旗伞,开光后在本屋各房间游船,游船结束后即占碗卦。
  六、 占碗卦:道士盘腿而坐,将七只菜碗覆盖地上,一边念咒,一边逐一让菜碗侧着滚出,任其俯仰落地,根据其俯仰分布的卦象,再判定一家已发生和未发生的吉凶。
  七、 送船:碗卦结束后,即鸣锣击鼓吹角,将船送到水边火化。道士念道:送到扬州夜世音,要酒喝有槽坊,有肉吃有屠坊,要好耍有姑娘。这些也和鉴全的送船类似。
  八、 取魂:道士恢复原装束,从鬼怪手里收回三魂七魄,嘴里念道:“一更三时要魂到,二更三时要魂归,三更三时三魂七魄尽行归。莫把男魂当女魂,莫把女魂当男魂,莫把真魂当假魂,莫把假魂当真魂,真魂假魂尽行归”等。
  九、 斩关渡箭:将梯子横搭在两条板凳上,铺上红布,叫搭天桥。道士占卦请神,问到了什么桥,如奈何桥试心桥等。这时则需杀鸡斩关,即扭下活鸡脑袋往外抛出,根据掉在地上的鸡头朝向来判定病情好坏。
  十、 渡关:用木饭杓托住一块红薯,放在天桥红布上,当师刀把薯块砍成两半时,即抛卦问关。一问一答占出本命关,阎王关,转身关,深水关,汤火关等。
  十一、 发阳兵:发阳兵的主要过程即猜谜语。如“一人扛犁辕,两人土上眠,一多又一多,日在寺门前”的谜底是“久坐多时”四个字。如“半天云里一座莲,一出十八层。八十公公骑竹马,十八小姐不要钱”等,还有以“富贵长命、树大根深”为谜底的字谜,猜谜者多是执事者。不限时间数量,一直猜到道士掌握的谜面为止。
  十二、 栽花:白天就准备好,到各户化缘一样化来十二根筷子,再用花布在每根筷子头上扎成花瓣,这叫“筷子花”。栽花时,先把十二支“筷子花”先后分送到十二个不同的人手里,每人一支花,持花人将花插在沙盆里,口里念道:“低头唱惹(即作揖),起手栽花,花儿栽得深,长大坐北京,或花儿栽得好,寿年赛过张果老。”前两句相同,后两句由栽花人自行创作赞词。
  十三、 亮锁:新打制的银手镯在开坛时即已用红绳系好挂在沙盆里的竹枝上,到亮锁时,道士手持两支沾油的纸条,点燃后对着银锁念咒开光。这副道士赋给神气的银锁,从此能锁住事主的魂魄镇辟妖邪。
  十四、 三十六解:即解劫消灾之意。道士左手转动纺纱车的车轮,右手用水杓淋水作响,表示车转水流保安康,同时道士还需口念改恶从善的词语。
  十五、 交锁:病人坐在两条板凳之间,用竹片作拱门,上搭红布,叫红门交锁。将锁套在病人手上后,将病人送到床上,即交锁完成。
  十六、 辞圣:道士在坛送走各岸大神,用师刀沾水滴洒在房屋内外,叫“滴清吉水”,表示安康,于是撤坛告竣。
  午餐后,道士收取三萝谷的工钱,相当于三块银元。其他执事人
  等都是送工帮忙,没有酬资。
  广东道士徐文明在1949年后去世,上锁这种大场面祈神活当也
  就销声匿迹了。这种耗资三块银元和饮食开支不少的祈神上锁,只有少数较富裕的人家才能承受。一般农户只能请鉴全打个夜锣,更贫困的人家就只好请闺保长摸一盅米了事。在落后而贫穷的乡村,“无钱命挡”,求神请巫师毕竟是无可奈何,一种无办法的办法而已。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8-12-24 10:36

(46)祈禳之打醮
  我读马桥词典,看到打醮这个词时,发现汨罗江的马疤子打醮与我小时候看到的打醮不同。马的是设香案敬观音菩萨,双腿盘坐在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这种打醮的要点是静心清神,寡欲从善。
  记得以前看水浒传,第一回《张天师祈禳瘟疫,洪太尉误走妖魔》里面有这样一段话:……乃是参知政事范仲淹,拜罢起居,奏曰:“目今天灾盛行,军民涂炭,日夕不能聊生,以臣愚意,要禳此灾,可宣嗣汉天师星夜临朝,就京师禁院,修设三千六百分罗天大醮,奏闻上帝,可禳保民间瘟疫。”
  想来这罗天大醮是个规模宏大的场面,所设祭坛会远远超过孔明祭东风的三丈三尺高台,可谓是打超级的国醮。马疤子的打醮只能算是焚香坐道的小儿科了。
  查《词源》,祈禳是祈求福泽,怯除灾变。汉张衡《东京赋》也有“冯相观祲,祈褫禳灾”之句。祈禳的解释是向神明祷告以求福。所以祈禳与祈祷的意义非常相近,范仲淹所说的奏闻上帝也就是向上帝祷告了。
  我儿时看到的打醮,既不是打张天师那样的罗天大醮,也不是马疤子那种盘腿坐在蒲团上的坐道形式。
  民国十三年,我在宝乔祠读初小,陈眸先生的报告里有“……哀我黎民,三灾相继……加之瘟疫流行……家家招游子之魂。处处化望夫之石……”之句。在此兵荒马乱、天灾人祸的社会环境下,百姓是无可奈何的,于是由当地绅耆牵头,打了一场清吉大醮。
  醮坛设在宝乔祠北侧的边坵,那是一块大路边上的长三角形稻田。当时没有双季稻,只栽一季中稻。太和塅一片焦枯,边坵的土面干白了,开了可插下手指头的裂缝。扯掉干枯的禾蔸,用板锄铲平地面,干细的泥土把裂缝填满了,就是设坛打醮的场地。
  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谷米黄豆茶油茶叶都可做钱抵。组织者指挥,少壮者把车稻谷的风车抬到边坵,组合成长方形的坛基。再把粗木头制的大门卸下来铺在上面,大门上再用长板凳摆成方阵,板凳上再用大门铺好,大门上再摆上方桌,上面陈设烛架香炉之类的祭器。
  绅士们从各地寺院请来道士和尚,各种法器响器,琳琅满目。开坛那天,穿着袈裟道袍的道士和尚们在祭坛上礼拜诵经,指挥法水,脚踏方步,香雾缭绕,灰蝶腾空,木鱼之声有节有奏,法乐之声清雅悠扬。诵经时让人昏昏欲睡,印象中只能听清楚“那摩”两个字。后来才知道,那摩就是南无,即梵语中的读音,表示恭敬的意思。
  (47)祈禳之打醮(续)
  
  最后一夜很是热闹,男男女女都跪在坛下虔诚祈祷,用火纸包一包茶叶摊在地上口里祈求上天保佑,手里挥着点燃的纸钱,把少量香灰纸灰撒在茶叶上,小心包好带回家里,这叫神茶,冲饮时还要不忘祝祷几句。还要领一块印有咒语的纸符,回家贴在门楣上,这叫清吉符,这是信士们的主要收获,出钱出米出劳力,图个清吉平安。
  我们这群小孩子,则在一边玩个昏天黑地,烧纸钱、翻筋斗等。七天七夜里,一冒去红土岭烧窑溜车,二冒去九龙山坐驼背枫树杈,三不知那摩是什么意思。打清吉醮的醮字,更是莫名其妙。那时我对醮的印象是,祖母把米粉糊团放在沸腾的盐汤里煮熟,加上几根蔬菜末和辣椒粉,叫吃醮团。这个可笑的理解,好比把祖父晚上去放哨,猜想为把烫热的猪潲撒在路上去烫死日本鬼子一样。
  直到几十年过去了,我才弄明白醮的原义。原来就是祭祀,打醮意同打祭。竹书纪年上云:“黄帝游于洛水之上,见大鱼,杀五牲以醮之。”宋玉的高唐赋里也说:“醮诸神,礼太一”,意指道士设坛祈祷。
  这次打醮的奏疏据说也是陈牟先生所写。如范仲淹所说“奏闻上帝,消灾禳疫,可保百姓平安”,七天七夜转瞬即逝,还是阳侯肆虐,旱魃凶残。陈闲老的疏闻无效,和尚们的那摩不灵。太和塅还是火辣辣的太和塅,张家井还是井眼无泪的张家井。我陪祖母在井底苦守了一通宵,杓无润舌之水,只是望天兴叹,醮团子也无水为炊。
  此后,为首的继烂皮(陈闲老之父陈继纯)、远赖子(陈远扬)、国时子(沈国俊)、畅胡子(沈畅晴)、雅长子(沈雅祥)、发睰子(盲人潘发仁)、锦马虎(徐锦霞)等地方绅士们也无可奈何,只好开会清算开支,接下来拆走风车门板,剩下边坵还是那个干白开坼的边坵。可怜的乡亲们,留在记忆里的是捐钱捐谷捐米。幼稚的孩子们,留在记忆里的是敲木鱼、烧纸钱、翻筋斗……醮啊,醮去了什么?又醮来了什么?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8-12-28 22:36

(48)祈禳之春祈
  宝乔祠是我的启蒙学校,旁边的三善祠是我敲钟打鼓、点香装蜡的地方。在这里住了几年,祀奉三善祠的城隍老爷,是我家必须承担的义务,祖父将这种朝三暮四的祀奉工作交给我完成。
  读到四年级时,这里成了我和四牛皮(沈四清)练习打祭的地方,因为这里有神案和香案、跪拜的蒲团,还可敲钟打鼓击磐。晓蛮子(沈晓兵)则充当我们打祭的孝子模特。
  三善祠早已不复存在,但儿时的记忆犹新,似乎对它还有一点感情。2008年回老家时,四牛皮的背很驼了,一场大病使他眼球进了山冲,衬托着鼻子出了大塅。从背后看他走路,好像刘罗锅在官道上徐行。而晓蛮子十几年前就中了风,左足跛行右手失去握力,左手支撑着一根五尺长的实心苦竹。虽然两子三孙,政府还是每月发给他三十元的补助。
  我这两个儿时打祭的好友常来常往,喜欢谈论寻草药单方的事情。提起三善祠来,四牛皮和晓蛮子也都津津乐道:“五八年搞大跃进盖万猪场时拆毁了三善祠,老地方盖了江美初小的礼堂。当时神像下面的禁碗都冒挖掉,城隍菩萨也冒走。有的人家办丧事还来这里告庙,只是用纸写个牌位糊在礼堂墙壁上。这是什么告庙,只是告壁头!”
  又说“当年老爷立案打了昌,处士请了一罐神水,把活鸡的头挒下来放在罐里,打昌收来的兵马就有了血食,罐上盖封了红纸红布,用五色线严密扎紧,深埋在神案地下,谁也不敢启动。”“只要禁碗在,神也在,神兵也在。可是想重建三善祠,镇国土办不批地基。”
  三善祠没有门联,只有一首神龛联。只记得上联的末句是“作一方保障”,下联的最后两字是“主张”。
  何谓三善呢,查《词源》可知,三善是亲亲、尊君、长长,即封建社会提倡的三种道德规范。《礼记*文王世子》记载云:行一物而三善皆得者,唯世子而已。又从沈氏族谱得知,沈氏的授姓始祖乃周文王第十子季载,“採食于沈,是为姓焉”。明史亦有“沈思,华亭人,累官至翰林学士,父老以三善名其堂”的记载。
  由此可见,我沈氏宝乔两房合建的这座名叫三善祠的城隍庙,当初建祠命名时的宗旨实乃前述这三种道德规范。
  虽然三善祠没有门联,我的记忆中有过非永久性的临时纸联,其联曰:“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每年初春时节,我发现三善祠门上贴此对联时,就有几个绅士陪着一个道士在此祈祷。
  仪式非常简单,道士身着道袍,头戴屋顶式的道帽,两手合拍着大铜钹,右手的中指和食指之间夹着一根竹梢条,梢头系着一条写有文字的白纸幡。幡头是扁横三角绿纸做的,幡尾是凹陷的燕尾形。
  道士合拍铜钹时,嘴里念念有词,纸幡随着手势飘舞。一个执事管香案,另一个执事则手提铜锣。每当道士颂词收腔时,随着铜钹声的终止,铜锣就应声点击一下。节奏迟缓清幽,颇是有板有眼。
  我很麻木,似乎有没有什么感动可言,也没有什么热闹可言。问祖父这是做什么,祖父说这是在做春祈。我估计祖父也未必知道到底什么叫春祈,因为他也是个少文化的染匠师傅。
  2001年5月29日,正在北京读研究生的小儿媳带我和妻子去参观天坛,我才知道祈年殿原来也叫做祈谷坛,祈年即是祈祷丰年。每年立春后第五个戊日叫春社,春社即春祈,祭祀土地以祈丰收。
  难怪唐诗王驾的社日里有“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句;《琼林幼学》岁时篇里有“五戊鸡豚宴社,处处饮治聋之酒”句;韩诗也有“愿为同社人,鸡豚宴春秋”句;李涛社日祭李丈公诗有“社翁今日没心情,为乞治聋酒一瓶”句。
  这说明古代人非常重视春社,何况饮了鸡豚酒可治耳聋呢,于是家家扶得醉人归。风调雨顺和国泰民安是上至帝王下至百姓所祈求的太平世界。祈禳,只不过是无奈的唯心之举。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8-12-30 11:14

(49)祈禳之嗻夜
  小时候在老屋大地坪乘凉时,老人们总是喜欢讲些鬼怪故事,还预报一些本年是否清吉太平的消息,听了有些恐惧。
  每到阴历七月间,大人就警告小孩说:七月半,鬼乱窜。晚上不要出去呵!刘阿婆马上补充一句:夜里不要走,寸远三只鬼。
  确实,每年七月十五日,各房都要举行一个烧衣会。我们宗六堂只剩下五大家,各派一人相聚在老屋西厢的茶堂里。一部分人根据亡人簿上的名字在一个纸封套上右边写道:届逢佳节,虔具冥钱一束,衣裳一套。中间写:沈公(母)某老大(孺)人坟下受用。左边写:天运某年某月某日焚化。封套内再装上一叠纸钱,整个上午必须把这些事情都做好。
  午餐后把这些冥钱冥衣摆在荒郊野外焚化,焚香秉烛,放一挂鞭子就结束了。这个七月十五日的烧衣会俗称鬼节,认为每年要届时送钱物烧给亡人,否则亡人不安定落福,会惹出很多灾难来。上半年的清明节也是一班老人马,不过偶尔有儿童会参加。
  不仅如此,为了祈灾保清吉,每年还要请道士在本境范围内(即现在石江村和黄桥村的太白片地段),按一定路线夜行敲梆诵经。这种祈灾保清吉的单独活动就叫喊夜,俗称嗻(音ZHE)夜,类似古人打更。
  49年前的嗻夜人有沈树求、沈河清、沈全福等人,后来有刘利根、黄存本、王涌泉等。有的嗻夜人顺手牵羊摘几只辣椒茄子,有的人就编顺口溜讽刺:树求嗻夜保清吉,XX嗻夜偷茄啲(音DI)。
  一般是上半年嗻青草,下半年收梆谷。每年嗻夜人开梆时,会先在自家立香火,有专人守坛,保证油灯通夜不熄。如果油灯突然熄灭,嗻夜人就会知道,因为路上看不见走了。
  规定在天黑人静时开梆出发,开梆出发时要祝神,次日早上归案时要谢神。嗻夜人的装束是身穿青色长袍,头戴草帽,脚穿草鞋,暗藏师刀雷火,梆筒梆棍紧抱怀中。梆筒是用两端有节的竹筒做的,节间有专门做出的槽沟梆缝。梆棍用硬质杂木做成槌状,打击梆身,产生的共鸣声从梆缝中传出,夜深人静时更显洪亮粗犷。
  嗻夜人按传统路线步行,必须鸣梆而过,否则秋天收梆谷就有麻烦。遇到有冷坛、枉死游魂的烈煞地段,则偷梆而过。遇到祠堂庙宇则击梆诵经:九天因缘,雷神普化天尊!嗻夜人通宵不与路人讲话,但可歇脚喝茶。
  每年嗻夜以十五至三十晚为喊一届。到了秋收季节,嗻夜人即到本境各户收取梆谷。梆谷不规定多少,随各户自行量谷打发。如果嗻夜人是认真踏实,不偷夜,也不偷梆,在本境内有一定信赖的人,并且本年本境真正清吉平安,则各户打发的粮谷就多一些。
  每嗻一届夜,并未抛工失日,却可得到几千斤稻谷,收入是不小的。所以每年的嗻夜人都由村民评议,最后由绅士们决定。
  嗻夜人要胆大心细不慌张。有一次,闺保长倒穿蓑衣,头戴瓜杓,身披印花布躲在三联坝上,吓得嗻夜人不敢鸣梆而过。陈兵清和徐灿霞赤膊坐在窑站塘边上,等嗻夜人靠拢时,就倒向池塘中,吓得嗻夜人夺路而逃。
  还有的人用牛屎堆成人形,嗻夜人诵经击梆无效,只好用梆棍打去,却被牛屎黏住,以为是鬼怪接住了梆棍,也拔步逃离。恶作剧的人装鬼,嗻夜人怕鬼,嗻夜祈灾保清吉,自欺欺人人自欺而已,这是民国三十几年的事情了。
  
(50)北乡的夜歌
  “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以寄托哀思……”这是自大跃进到文化大革命结束的二十年来,农村治丧时,吹鼓手们宣词时的几句老调子。那时既不做道场,也不唱夜歌,一派社会萧条景象带来的简单丧礼,草率了事。因为活人们的性命难保,谁也顾不上死人了。但数千年的儒家礼教,在农村已根深蒂固,浏阳北乡的丧仪尤重于唱夜歌,这是治丧期间最后一晚的重头戏。
  浏阳北乡的夜歌,其实只盛行于社港、龙伏、沙市等几个大乡镇所辖的上北乡地区(包括撤区并乡之前的大洛、山田、泮春、赤马等地在内),自淳口、蕉溪、北盛至永安一带的下北乡,唱夜歌的习俗就要淡薄不少,而且很不规范。
  上北乡与下北乡唱夜歌的差别主题要为:上北乡的夜歌是通宵达旦,按开歌场、交歌、接歌、抢歌、谢歌场等顺序进行,子夜吃半夜饭时稍有停顿,一直唱到日上三竿,如果天亮了辩论还处于白热化,就关着大门唱,到近邻调解终止,母家谢完歌场,才结束一场唇枪舌剑的夜战。
  夜歌唱词一般流行七字韵,每两句同押一韵。各两句的韵可不同韵,有时也可同韵。所谓押韵,以当地方言俚语所发的韵母声为准则,不追求诗词方面的平水韵。例如开歌场:“今夜不比往夜同,舍间到了母大人。”“同”和“人”,押EN和ONG的韵。有如唱:“今晚歌师到了已,招待不恭又少礼。”其中“已”是方言,即这里的意思。
  1949年以前,还有唱五字韵的,但不管五字还是七字,能唱三句半的歌师极少,如:“今晚到了母大人,还有诸亲与近邻。丧事从简少招待,家贫! ”又如:“各位歌师到了已,招待不恭对不起。家贫少读圣贤书,失礼!”
  这两个例子是根据两个七字韵演变而来的,内容相同,只是句式不同罢了。其难处在两点:一是三句半的前后要有关系,是同一内容,不能前后风马牛不相及。二是一、二、四句押平韵,第三句押仄韵;反之是一、二、四句押仄韵,第三句就押平韵。其易处在没诗词规定的格律,其实这种夜歌腔就是没有格律的顺口溜,近似打油诗。
  五字韵的淘汰,是因为唱五字的时间间隙太短,准备下句太仓促,加大了唱歌的难度。三句半的唱法很少在歌场出现,是因为唱法有难度,不大众化,如果歌场上只有两个人能唱,那么其他人就插针莫入了。
  另外,永安一带下北乡的夜歌,每人每次只唱两句,毫无叙事和辩驳,空洞而平淡,没有什么味道。而上北乡的夜歌是长篇阔论,叙事陈情时声泪俱下,辩论批驳时面红耳赤,具有浓烈的硝烟味。
  记得某次沈姓去某地当母党,几个年轻歌师问我唱夜歌的秘诀,我向他们总结了几句是:“可引经据典,可曲解夸张,可强词夺理,但不可恶语伤人,不可认输道歉。”因为夜歌场中冒好嘴,公婆各有理。待到天亮歌场散,路上相逢又拱手。夜歌场中图好耍,悼念亡人真亦假。
  歌场首先设在灵堂门外的临时帐篷里,这时的夜歌是非正式的,由一些初学者随便唱。等到灵堂打完文祭和客祭后,即撤除香案,填出一个大空间做歌场,锣鼓放在灵柩前,周围摆好板凳桌椅,有茶婆送茶送水,有陪东敬烟敬酒,倘是冬天中间还要烧一堆柴火。
  一只大牛皮鼓用一只竹萝套住,一面大铜锣斜伴着大鼓放着。打鼓的多是智障或稍显迟钝的人,如静光就是打鼓的专业人选,他打一夜鼓,只要吃两顿烂肉饭(吃丧筵俗称吃烂肉),讨一包香零山或者芝城烟就满足了。
  每唱完两句,就用锣鼓同步打击一次,每次不快不慢的打着:咚——昌!咚——昌!咚咚——昌!锣鼓打击所占据的短暂时空,能让唱歌者有暇准备下面两句。反应慢的人希望慢打慢敲,碰到洞门湾的黄道和麻子唱歌,七字韵像流水一样,锣鼓都跟不上,只好打成:咚昌咚昌咚咚昌!跟发了急惊疯一样。
  地方说道和麻子的圆口好,只是书底子太浅了,挖短把锄头,一下挖齐裤,叫你冒翻身之力。有一次他与刘显扬、刘宴景对唱,竟唱了一句杀人要害的歌:若是(我)道和用绳捆,先捆显扬与宴景。因为显扬与宴景都是被开除回村的干部,这种刺人真疖的歌使人不好下台,是不能唱的。
  另一方面,读书人喜欢引经据典,唱得别人摸风不到。听者就会评论说:唱得太深,不近人情,还是肯听声音嘹亮,口子齐扎的圆口歌。如沈湘希、沈南极、刘显扬、黄道和、徐庆怀……是也。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8-12-30 11:17

 (51)夜歌的兴衰(上)
  早期的夜歌场中带有很浓的宗族色彩和地方主义,自然形成了几个夜歌方阵。如母族方阵中,有亡者妻家称母党,亡者母家称婆党或老婆党,亡者儿媳家称媳党或者少婆党,孙媳以下娘家统称为少少婆党,以上三党组成的方阵列为宾席,其中以母党为正宾席,尊坐歌场显要座位。其他亲戚与近邻坐次要位置,两者合为一个方阵,站在中间立场,起调和融合作用。
  第三个方阵是孝家本房族歌师以及陪奉人等。凡孝家成员,傍立听歌,遇到歌场发生矛盾冲突时(这种情况很少)就下跪叩头,风波自然平息。
  孝家与母家各自请来本姓歌师,如到较远的生疏地区去当母党,也可请外姓歌师冒称本姓人,好比是现在的篮球足球比赛请外援。
  夜歌唱的内容基本集中在几个焦点问题,如对厚养厚葬、厚养薄葬、薄养厚葬、薄养薄葬的辩论,对挽联、祭轴、哀联、讣告的文字挑剔,对生身父母与养身父母的评论等。生男育女问题,子女对亡者生前患病的医治护理问题,对亡者的歌功颂德等也都是重要内容。
  另一个特殊问题是请客不请女客,传统习惯是男不吃三朝,女不吃哀筵。如果母家来了女母党,东君方阵就会唱:请客不要请女客,请一个来五十,请两个来一百。桌上打大水,碗里开了坼。水缸矮一寸,尿桶涨一尺。三句家常话,眼泪湿衣衫。一讲家娘孬,又讲丈夫差……
  夜歌场中不讲面子,对孝家褒贬分明。唱者认真严谨,听者鸦雀无声。墙角门槛人挤满,歌场内外水塞不通。抢接夜歌多激动,大喉咙总是占上风。唇枪舌剑不相让,战到长庚西下,启明东升。
  小时候,祖父在外做染工,祖母扭着三寸金莲不出门,总是派我随着大人们去吃烂肉,有一次我去烟竹坦当陪东。那里的单姓人家沈燕成的妻子王氏去世,宝乔宗祠的房族组织陪东队伍去那里陪奉王氏母家。母家歌师指责沈氏的讣文与哀联有误,本房绅士沈畅胡据理力争,最后站起来唱,激动得要回去拿考薄(字典)证实无误。
  烟竹坦地处橙橘峰下,位于龙伏和赤马两镇交界的山区。我随大人们进干坑源,上蛇嘴岭,再翻过橙橘尖才到达烟竹坦,这里也是流传甚广,脍炙人口的沈再得的住地。到了后我着实很累很疲,但还是要打起精神听个通宵的夜歌。
  第二次印象深的是宝乔宗祠族人去社港镇新安铺寻姓家族当母党。这次歌场中,因舌战过激,几近发生斗殴。但因族人兆颂先生一篇夜歌终于平息风波,达到了融合的结果。
  起因是寻氏东君怪母家唱了钻子歌,于是对母家也唱了一句:若用钻子钻东君,母党硬要默火神(默火神大意指做好准备等着挨揍吧)。这样以钻子两个字唱得硝烟弥漫,火气逼人。
  我当时非常紧张,生怕鼓棍横飞,硬柴乱劈。幸未造成血溅歌场,焦头烂额的恶果。次日虽平安回家,仍然心有余悸。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8-12-30 11:21

(52)夜歌的兴衰(中)
  
  当年夜歌唱得如火如荼的原因有三:一是单屋独舍,吊客拥挤,歌场能容纳过夜吊客,解决了住房铺盖问题,冬天也解决了烤火取暖的问题。二是家族观念和地方主义,有“输了夜歌就输了家族”和“不准外地人赢歌走”的极端情绪。三是高攀名师歌王出阵,召来大批听众,使丧事办得更加热闹。
  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是夜歌的高峰期,出现了一些有名的歌师。这些人常到外面唱夜歌,叫赶台子。这些夜歌人得不到任何报酬,只赚了吃早晚两个正餐和一顿半夜饭,称赚吃为贪油水。
  当时社会经济维艰,粮食短缺。正席以三笋三肉为主,以粉皮豆腐为辅,凑合成十样菜。半夜饭是将晚餐的剩菜凑成六只和菜碗,很多妇女小孩甚至全家出动来吃半夜饭,据说吃了半夜饭健康无病。
  打完文祭后吃下台酒,其实是吃粉皮,以小孩和妇女为主要食客。当年席上只斟三巡白酒,喝酒前首先喝胡椒汤打底子。当年也没有香烟,只有长杆旱烟筒和铜管水烟筒,递来递去,倒显得很恭敬,点火用香和纸媒子。
  到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的三十年中,吃粉皮三个字成了办丧事的代称。因为用猪骨头熬出来的粉皮,大锅大火熬得很烂,孩子们特别喜欢吃。2007年我在上海过年,孩子们都说还想吃以前死了人熬的粉皮和席上的笋丝,真是味道好。
  我说,以前的粉皮比不上现在的粉皮,现在有鸡精味精,还有酱油麻辣鲜等调料,是你们的口味发生了根本上的变化。当时生活水平很低,所谓饥不择食,记得晋文公逃亡十九年的故事吧!所以从当时看,歌师是为吃而歌,听众是为食而听。
  三四十年代的著名歌师有很多,一句话总结为:东边河下柳海滨,西边河下潘作钦。其他还有石江村的陈恒武、洞庭黄的黄仲东等。到四五十年代,著名歌师有罗同喜、沈兆颂、沈兆吉、刘显扬、黄道和、张葛篱、沈完颂等。这段时期的歌师都没得报酬,一个指导思想就是为家族荣耀而舌战。
  五八年大跃进到来,饿殍的丧事十分草率。但大家为了多吃一碗饭,都争着去抬柩,有的抬柩人不久又被别人抬去掩埋了。夜歌在人们记忆里渐渐淡化甚至消失。
  自反右、社教到文革结束的二十年中,极左狂飙,人心恐怖,破四旧的红卫兵破坏千古文明。夜歌人怕卷入政治浩劫,早已守口如瓶,从此夜歌遁迹消声。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8-12-30 11:22

(53)夜歌的兴衰(下)
  
  自改革开放以来,一些半老的夜歌人又开始活跃,如沈湘希、沈南极、沈福桂等陆续出动。到九十年代,社会经济活跃,生活水平提高,侍奉老人也开始侧重厚养厚葬,另外不少人为弥补薄养的遗憾,也开始厚葬父母。夜歌也随之复苏,出现了一批年青歌师,有新开沈预兆、黄桥徐庆怀、太白沈武龙、福源沈交流、沈雪桂等。
  这时候的歌师,已经不是贪油水的歌师,也不是赶台子的歌师,而是一登龙门则身价十倍。歌师们不但在陪东队伍还是在母党队伍中,都要尊着走在前列,坐在首席,绕棺时尊推挽首篇文公赞。在客厅里吃落马杯和起马杯时,都是首篇发言。打文祭、谢歌场和落葬赞发的三个红包是出场歌师的照例收入。全部歌师都会得到一包硬白沙或者精白沙的打发和八十至一百元不等的酬金。这是夜歌人有史以来最高的身价。
  在以龙伏镇为中心的周边地区,沈姓的夜歌班子和水平是很有名气的。我把这个沈氏夜歌班子做了一个归纳:沈兆颂的点子,沈交流的杆子,沈湘希的嗓子,沈武龙的口子,沈雪桂的调子,沈福桂的胆子。请了沈交流,唱遍天下无敌手;请了沈武龙,舌战群儒不容情;武龙交流齐上阵,杀个摸地不留寸。
  自二十一世纪初,农村丧事有了改革的趋势。把丧期最后一天的晚餐改为中餐,原下午的成服和焚化明器提前在上午举行,家祭和客祭也挤在上午成服之后举行。因此母党和其他吊客都是在上午就到达哀庐。
  午餐后举行送葬仪式,按灵柩、遗像、牌位、花圈、孝家、锣鼓队、西乐队、吊客队等顺序,一路人马铳炮喧天。灵柩入葬落位后,母家一番祝词赞颂,花圈插在坟堆周围,偃鼓息锣,吊客转入归途,孝家人等回家清扫灵堂,则丧事结束。
  这样的改革,一则晚餐改中餐,不提灯掌火,解除了停电之忧。二则免除了晚上的绕棺和夜歌,少了一个通宵达旦的场面,主客都没有了过夜的麻烦,经济上也减少了开支。
  这种由点到面的改革,得到了部分人的支持和认同,并有普及之势。因此,北乡夜歌就有走下坡路的趋势。但还是有部分人家,依然按照老习俗举行丧仪,夜歌人也还有一定市场。如某市级干部的岳父死了,请了很多沈姓陪东,据说夜歌场面空前热闹。
  2007年夏天,浏阳日报登载了泮春歌师李博占在龙伏镇柏岩村组织的一场夜歌。龙伏的十几位夜歌名师齐集灵堂,但这场有准备的舌战,到晚上十点左右就结束了。由于记者沈铁军在现场做了声像记录,歌师们都持谨慎态度。所以,夜歌唱得四平八稳,难以唱出上乘的歌词,也难以发挥出巧妙的应变能力。
  2008年6月,李博占又发起在淳口镇鸭头村的一场夜歌,歌师来自龙伏、泮春和山田等地,这次夜歌的规格比上次升了一个档次。据浏阳日报记者说,这次夜歌有了三句半的唱法。据歌师沈交流说,山田的吴和生夜歌口子很齐扎,文化底子也可以,本来是会唱夜歌的歌师,可是只评了第三名。而坪上的歌师李永飞得了第一名。
  为什么档期在丧事改革之际,夜歌开始走下坡路时,却有有心人来发起和组织这样的夜歌场面呢?沈铁军说,这是为了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并不是硬要把夜歌习俗扩大化。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8-12-31 14:58

 (54)绕棺与挽歌
  上世纪九十年代前后,农村丧仪基本恢复到了1949年前的规格,但打八卦灯和河图洛书的礼仪还是极少。而打夕奠时绕棺挽歌的仪节还在依例进行,但参与者多是主要的吊客和陪东,其余是一些老头和男孩,女性不能参与绕棺行列。
  绕棺队伍绕着灵柩和香案周围缓步而行,每人双手合执一炷香。香火点点,随人移动,形成一个椭圆形的火星圆圈。
  陪东邀请母党大人挽歌,母大人吟唱第一篇文公赞,这是礼仪规矩。于是“徽……国……文公……朱夫子,制……为……丧礼……贯古今!”每唱一句,吊客就重复吟唱一句。接着母大人把“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万象空。吾于尊崇行正教,异端邪说不敢侵。焚香绕棺一篇祝,唯冀精英护阙灵!”领挽完毕。
  三篇文公赞属于经典性的挽歌,这是首篇,第二篇插在中间挽,第三篇放在最后挽,表示挽歌结束。不少吊客跟着吟唱是不求甚解的,领唱的节奏还讲究抑扬顿挫,合唱时就跑调得很,快慢参差不齐,完全是一种附和的杂声。
  除这老三篇外,其他内容是东君一篇吊客一篇轮流领唱。最简短的是康熙圣叹:“来是糊涂去是悲,空在人间走一回。不如莫来也莫去,来莫欢喜去莫悲。”
  对于王维的《阳关曲》,挽歌的规格是每句三次分段重复,故叫阳关三叠曲,份顺挽和倒挽。倒挽时是:“浥轻尘,朝雨浥轻尘,渭城朝雨浥轻尘。”顺挽时是:“渭城朝雨浥轻尘,朝雨浥轻尘,浥轻尘。”以下“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三句照前三叠式吟唱。
  我最不喜欢听挽《十空歌》,挽到“人生恰似采花蜂,朝奔西来暮往东。采得百花成蜜后,到头辛苦一场空”这几句时,这种极端消极的人生观是使人感到十分心寒痛切的。
  有的吊客为了显示自己的学识,竟然挽起了文天祥的《正气歌》来。虽然内容极具浩然正气,但实在太冗长了。这时我就只想这个领挽者来几个画眉跳间,马上挽到“哲人日已远,典型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而结束。
  最老的经典挽歌,是蒿里歌和薤露歌,我做吊客时也曾领挽过。可是六十年后的今天,我一句也回忆不起来了。到了戊子年夏天回乡时,我再去走访这个刘罗锅型的四牛皮。他把那卷了角的像腌菜一样的应酬本子翻出来,这才找到了那童时吟挽过的蒿里和薤露。
  其蒿里歌是:“蒿里谁家地,白杨飒飒风。世事每如沧海变,红颜易做白头翁。黄泉鬼伯相催促,世人荣华一旦空。叹人生,功名富贵如春梦。”
  其薤露歌是:“薤上露,其易晞。薤露既落又复随,人生一去几时归。春去秋来光阴速,玉兔金乌不惨摧。叹人生,谁能在世千秋岁。”
  碰到大场面的丧事,也会有老先生出来挽总挽。在统共500多字的总挽歌里,有404字感叹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和诸子百家,有99字为可笑者,如汉明帝、梁武帝等,有78字为乱臣贼子如董卓秦侩等,最后以21字呜呼结尾。这种典故繁多的特长篇幅挽歌,其实只是对牛弹琴,让吊客跟着边走边打瞌睡而已。
  当写到这个有关绕棺挽歌时,我不由想到《红楼梦》里第一回里跛脚道人唱的“好了歌”,以及第二十七回里林黛玉哭的葬花诗:“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于是即夕步韵写下:“童昔挽歌为尊儒,他年挽我应知谁?试看流光催人老,便是自然淘汰时。诗罢书成人已去,来嗣去者两应知!”
  随着丧事改革的不断推广和深化,打夕奠绕棺的废除,传承的挽歌也相应消失。要想知道绕棺挽歌是什么,只有去翻看四牛皮的腌菜本子了。而脊背越拱越高的四牛皮,走起路来好像在地上寻针,已是鼻子出了塅,眼睛进了冲。不久,他的棺也将被别人绕行。那时,你只有到地摊上找到盗版的《礼文备录》或《乡党应酬》,或能翻到那薤露蒿里等文字,不过绕棺挽歌的习俗已不复存在。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8-12-31 14:58

  (55)挽歌与夜歌
  丧事最后一夕的绕棺挽歌,内容都是孔孟儒礼的经典诗歌。有人说,挽歌应始于庄子鼓盆歌。盖《幼学琼林》夫妇篇有“庄子鼓盆歌,是夫妇之死别”句,注为“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箕踞,鼓盆而歌。”
  但《幼学琼林》卷四疾病死丧篇又载:“挽歌始于田横,墓志创于傅奕。”注为:“汉高祖即位,故齐王荣弟田横,据海岛不附。高祖召之尸乡,自刎,奉首于朝。从者挽至宫,不敢哭,为歌以寄哀音。”查《资治通鉴》卷十一,只有“……横遂自刎……二客皆自刭……五百士亦皆自杀,而终。”的记载,没有提到“从者不敢哭,为歌以寄哀音”之说。
  而《辞源》的解释是:“挽歌是故人送葬和执绋挽于丧车前行的人,所唱哀挽死者的诗歌,如薤露、蒿里之属。”陆机、陶潜、鲍照皆有晚年自作的挽歌,至唐宋,开始出现悼亡诗,以潘岳的三首悼亡诗最有名。以后绕棺丧礼盛行,挽歌皆出自儒家之作。
  农村丧仪中的绕棺挽歌,领挽者有领悟挽歌内容和意思的,但大多为不求甚解的照本宣科。至于从挽者,更是应声而和之。就我族宝乔房裔而言,不论是本房办丧事,还是出外当母党,能出场挽歌的人少之又少了。但因为绕棺时有宾主轮流领挽的任务,势必又要做些人选准备。
  年逾七十的四牛皮,虽然还能记住三篇文公赞和薤露、蒿里等几首悼亡诗,但已力不从心,想赚几个白色红包,也是可望不可即了。懒伢(沈农联)跟四牛皮拜师学了几年,也不敢单独上场,最终还是到龙伏镇上的砖场打工去了。另一个徒弟文矮子还是搞他的老行当——修鞋补履。
  呆板乏味的挽歌,不能吸引一些青壮年参加,而用通俗易懂的俗言俚语斗几句六成杯,反而能哗众取宠,引人耸听。所以,这种斗六成杯的对歌,慢慢发展成所谓夜歌,而它的吸引效应使之很快传播乡梓,成为丧事最后一晚的重头戏。
  到二十世纪初至五十年代,夜歌基本定型,以七字韵为主体,成篇叙事抒情,能随机应变,进行批驳评论,还有发歌、交歌、接歌和谢歌场等相关程序,能被老百姓认同和接受。并且歌场上褒贬分明,不讲情面,听众能受到不同程度的启发和教育。
  由此可见,夜歌是从挽歌演变发展而来的。从深邃的悼亡诗衍化为通俗易懂的夜歌,谁也不管你庄子与田横,不管那徽国文公朱夫子。只要锣鼓一响,夜歌业余爱好者沈治安总是第一个就开腔了:“打起锣鼓开个台,各位歌师坐拢来……”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9-1-1 21:18

 
  (56)开歌场及接歌
  
  绕棺挽歌前的夜歌不是唱正本,只是一些初学夜歌者或不上档次的夜歌人唱个耍歌,其实是一种练歌形式,有时也计几句六成杯。夕奠后的夜歌才是唱正本,必须由熟知情况的老歌手开歌场,一要口子圆熟,二要能做全面清楚的报令,即对亡者身世、病情及丧事安排做详细的介绍。
  胞兄沈湘希也是地方上小有名气的歌师,他跟我说,上半夜以东君和近邻为主,下半夜以客为主。
  一般开歌场时唱:“打起锣鼓开个台,邀请各位坐拢来。今夜不比往几夜,今晚大党到寒舍。高攀地方贤近邻,协助寒舍陪大人。到了寒舍欠招待,告秉各位莫见怪……”
  接着报令,唱:“某老先前在患病,叨蒙亲友多看问。邀请众位到寒舍,指迷丧事把歌话。又蒙厚谊来悼奠,仁至礼周好体面。列位帮忙请吃累,孝家感谢在今后。”
  接下来对母家唱:“叨沾大党源流光,大人至舍很大方。尊府庭上好姑娘,在舍一生不平常。勤劳俭朴持家政,可称女中之尧舜。养男育女又抱孙,至理应申亡者功。比如这次把客请,因舍家贫图节省。大人到舍冒批评,确是好亲和六亲。”
  再对媳党唱:“舍间又沾少党光,少党至舍也大方。尊府庭上贤淑女,在舍为人最规矩。待人接物有礼貌,感谢尊庭好教导。少党方面不表彰,荷包有麝自然香。”
  最后以自谦口气对孝家唱:“寒舍孝子他不孝,接受批评多惭愧。丧事从简少祭奠,亡者入棺薄妆奁。在先薄养死薄葬。大党宽容多原谅……”
  陪东上场,报令后交歌:“今晚夜歌形势论,东主弱来客边盛。相邀贤亲与近邻,帮说夜理闹亡灵。几句粗言唱完工,或交大党或邻东。”
  客座接歌:“大贤陪东歇口气,贤主报令很详细。听了贤东歌一篇,一又好来二又尖。摇唇鼓舌歌会唱,贫亲欠读难回上。礼义家邦讲仁义,真是书香好门第。上前几天传噩耗,尊庭至舍发讣告。悉知亡者患顽症,贫亲艰情少看问……”
  地邻也接歌:“打个商量相个让,让了地邻把歌唱。听了贤亲歌一篇,对东何必咯出尖。东与各府老亲戚,互相之间应随便。走仁走义到如今,些小矛盾讲得清……”
  客座抢接歌唱:“打个商量歇口气,贫亲接歌不容易。根据近邻歌一篇,好比油匠踩枯边。应站中间和六亲,何必点火闪阴风……”
  近邻接歌转题唱:“我们作为近邻东,目的陪奉母大人。今夜共同来闹奉,原是歌功把德颂。即是走仁又走义,夜歌场中莫生气。溯本追源某府上,恭请大党把歌唱……”
  在多次邀请和激发下,母党大人出场接歌,全场视听集中在母大人歌喉中发出的唱词上:“地邻贤主歌几篇,夜歌唱得很归根。听了玉语与金言,出口成章讲礼贤。口钝舌拙歌冒唱,自愧形势赶不上。空手悼念把门进,尊庭接待好隆重。铳炮喧天多热闹,堂前恭候母党到。礼仪家邦大贤东,打躬作揖接大人。进门入座烟茶到,贤者陪奉讲礼貌。满堂儿孙下跪拜,披麻执杖儒礼在。贫亲至府来叩吊,薄仪少礼很惭愧。几十余年老亲戚,贤东不必讲客气。翌日亡者归山后,佑啓后昆发富贵。前人贤及后人贤,兰桂腾芳瓜绵绵。几句粗言礼不恭,时下交与大贤东。”
  其他戚友交接几个回合后,时间接近五更,当夜歌唱到高峰绝顶时,近邻出面来个月旦评,峰回路转。最后陪东来个交关总结,意在捎锣收腔,暗示夜歌场舌战将要鸣金熄鼓,于是唱道:“各府歌师费心,金言玉语归了根。通宵闹奉兆吉祥,竹竿挑水后头长。大人饱读圣贤书,择其善者而从之。长庚西下启明亮,满腹经纶难尽量。今晚夜歌快完工,恭请大人赞发费锦心。”
  母党会意地接歌唱道:“大贤东君下了令,贫亲岂敢不遵命。已是东方发了亮,停止夜歌就莫唱。要向孝家借几桩,三牲钱帛烛与香。摆起三牲并酒醴,先把神明来谢起……”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9-1-1 21:18

 (57)谢歌场
  
  当母党唱完“就把歌场来谢起”时,就进入谢歌场的内容。湘希兄说,首先是谢天谢地辞谢各案大神,所归寺庙都在龙伏、社港、泮春、大洛、沙市、赤马、山田、路口等上北乡所辖老乡镇。
  大多数寺庙只留下残垣旧地,有的已无形无影,如沈康寿的新房就建在瑞庆宫原基上,卢仙寺就成了沈定军屋侧的菜土等。但狮子滩的开山佛祖庙,相市村的相公殿,赤马的包老爷庙经过扩建或重修,规模已有不小。此外,石柱峰的玉皇庙和祖师岩的仙人庙已成为新开发的旅游景点。
  但湘希兄说,不管如何,庙毁神存,还是需要辞谢一番:
  “辞谢天地日月星,闪电雷霆雪与风。玉皇王母守天宫,南曹北斗太白星。辞谢天神归天宫,辞谢地神地府中。辞谢水神归龙王,辞谢阳神归庙堂。五德君星归五方,东南西北与中央。”
  “天地水阳神四街,王灵官与马元帅。包、王、吕、齐四丞相,五岳圣帝金吾将。关平关索关将军,儒释道祖三教宗。塘坝窑桥四土地,慈王财神文昌帝。县镇城隍省城隍,都总城隍定湘王。坐镇湖南显威灵,安邦护国救万民。”
  “枫林吴主黄峰尖,祖师岩前陈大仙。石柱灵峰玉皇宫,杨塅谢市金台峰。桥头道岩七娘山,石葫芦上金石山。相公殿与皂角湾,麻衣孝仙洞庭滩。永兴禅院关帝王,曹塅仰山观音堂。社港莲溪登龙寺,成头下车与沙市。大安华严普洛山,杨四将军石田湾。龙伏药王金甲山,开山佛祖狮子滩。仁寿、七星、大江傅,边山圣帝南普寺。”
  “七郎八郎沈九郎,袁、李、沈姓海龙王。焦桥珉显寄马市,坪上李家克龙寺。西坑药王贺华轩,横塘普济陈大仙。灵官赤马普化寺,白荆雷神雨福祠。金盆坦上郑界神,王爷庙与白羊坪。卢仙、蛇嘴、瑞庆宫,昙云、秀水、烂泥冲。黄桥杨四与龙兴,八宝山上郑九公。金甲将军柯树矶,清溪清泰石江陂。”
  湘希兄又说,虽然好多寺庙已不复存在,但所在地址的地名至今未改,所以谢了大神后,还有屋场内外的小神也要辞谢:
  “多把钱财凭火化,家神土地应辞谢。城隍大王得钱行,安邦护国保下民。后山福主得钱行,六畜兴旺应担承。家堂香火得钱行,奏请天公降福临。九天东厨得钱行,隐恶扬善奏天庭。屋檐童子得钱行,檐风不扫小孩童。符头师主得钱行,兴工动土保安宁。火炉哥哥得钱行,热汤热水不沾身。扫帚姑娘得钱行,早扫金来晚扫银。叫路亡者得钱行,回光返照荫后昆。门神大王得钱行,人来有路鬼无门。秦叔宝与尉迟恭,手拿金鞭打妖精……”
  谢完大小神社之后,就唱赞祝孝家:
  “钱财奉送转回程,留言祝福孝家们。工商行政孝堂行,两袖清风得好评。老人来到孝堂行,重添花甲享遐龄。嫂子来到孝堂行,早生贵子跳龙门。姑娘来到孝堂行,百年佳偶自天成。学生来到孝堂行,龙虎金榜点头名。小孩来到孝堂行,关煞消除易成人。”
  最后是谢歌场的尾声:
  “今日亡者还山后,寅葬卯发添富贵。从此夜歌不再唱,锣鼓放在高楼上。扬尘结得三尺厚,大风吹起两边跳。每逢做寿与喜庆,方可上楼拿来用。请来铁匠毛子中,打把铁刀八百斤。先杀鼓来后杀锣,永世不唱闹丧歌。丧锣丧鼓送些远,送到长江不看见”。
  当歌场辞谢完毕,锣鼓即连击几下,一脚把锣鼓踢到大门角落里。鸣炮、准备出柩送葬。
  孝子跪拜辞谢,手托条盘奉上谢歌场的母大人,盘内有白红包一个、盖白沙两盒。
  当灵柩归山入葬时,母大人还赞颂几句,获取最后一个红包。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9-1-1 21:20

  (58)夜歌诡辩三例
  
  在夜歌场中,东与客是两个对立的方阵。焦点集中在从文字墨迹中找秕疵,土话叫找岔子。
  母家总喜欢从讣告中去淘金,如通常容易忽视的“寿终正寝”与“寿终内寝”,“殁存均感”与“存殁均感”,“享年”与“享寿”,以致哀联常出现的“失恃”与“失怙”,“屺岭”与“牯岭”,“社停桑柘”与“诗废蓼莪”等词语,如果颠倒用错,即是抨击的有据材料。
  而东主方阵也不敢放松,对于母家送的祭幛和挽联、悼亡诗等文字方面,开短会研讨商量对策,挖窖寻蛇,找些靶子好有的放矢。
  例如石江村张象贤母故,黄姓去当母党,祭幛文字是“簷水滴原”,张家理解为“前头乌龟爬坏路,后头乌龟照路爬”,暗射不孝之子必遭不孝之孙的报应。一阵歌场舌战之后,张家逼黄家当场改写了祭幛才平息。
  有的写个“曹操孟德”,东主就理解为奸雄曹孟德,其实褒义为“有曹大家(音gu)之贞操和孟母之德”。有的写个“二美于斯”,就说比喻陈世美和潘仁美。
  其实,夜歌场中,有理难清。只有强词夺理、随机诡辩即可。如果道歉认输,则夜歌就唱死了。就失去舌战讲理、据理力争的雄辩气氛。故唱回夜歌结回友,今后路上好拱手。正是脸红耳赤不打架,强词诡辩不结仇。我过去听大人说过,以后也有自己听到过不少名嘴名歌,能记忆清楚的有下面三个诡辩歌例。
  例一 王氏母家对沈氏陪东
  王唱:“……细看尊庭一讣告,文墨未必咯周到。哭奠错写成器奠,如此文章真少见。”
  沈辩:“……孝男孝女几代人,朝夕祭奠悼亡灵。满堂泣血动哀歌,器奠人比哭奠多。”
  评:本来笔误,文理不通,纯属诡辩过关。
  例二 不速之客对邻东
  洞庭滩杨姓青年,不速夜遇歌场,乃陌生人也。时宴半夜饭,无人邀坐。下厅开筵,歌场移至上厅。当此时,杨唱:
  “……洞庭波涌八百里,今晚登庭不容易。下厅移到上厅唱,见人吃饭喉咙痒。”
  听众啧啧有声,口子齐扎,真少年老成……
  黄氏东主:“尊府本住洞庭滩,杨姓聚族在边山。洞庭湖在巴陵郡,真是胡言说春梦。”
  杨氏:“鄙地原是洞庭湖,丁巳年间发大水(音shu)。水打沙淤冒人担,从此成了洞庭滩。”
  评:虚设逻辑,以假当真,似是而非的说服力。
  例三 傅姓陪东对沈氏母党
  傅唱:“大人至舍蒙厚贶,提起羊毫写祭幛。傅字丢点不要紧,大人丢脸愧姓沈。”(注:沈氏母家的祭幛上,把“傅”字上面的一点漏写了)
  沈氏辩:“傅字头上一点墨,沈既认得也写得。傅字失点莫怪沈,小人偷去就报警。一查讣告有墨印,含字为何喊口令。含字偷走傅一点,可笑尊庭文墨浅。”
  评:兆颂先生从对方讣告中找到蛛丝马迹,反戈一击,化险为夷。
  这正是:天下除非李太白,哪个不是偷书贼。如果认错表歉意,夜歌唱死无生气。夜歌不讲硬道理,诡辩雄辩凭把嘴。含沙射影寂无声,火药藏在幽默中。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9-1-2 15:36

 (59)男女保长们(上)
  
  1949年前的绥和乡,范围相当于现在撤乡并镇前的龙伏乡辖区。绥和乡治下的三保,即现在的福源和上源两地,四保即现在的江美和太白两地。
  我很清楚地记得三保的保长是刘兴文麻子。大家当面恭称他为保长,背后贬称兴文麻子,他是一个无文化、无口谈、无能力的憨厚之辈,一个纯粹的农民。四保的保长是沈全福,以挖草药和行夜教为业,故叫全道士。
  另一个末届保长叫陈三祝,是一个做牛筋的手艺人,都叫他三牛皮。全道士住在我的出生地大塘源四合院下厅西边,按派分我叫全阿公。三牛皮住太白杜公塘,是我生母的房份老弟,故叫他三舅父。
  这三个保长一没有安邦治国的能力,二无舞文弄墨的本事,三不能摇唇鼓舌调解纠纷。兴文麻子更是一个口钝舌拙的人。
  这种无社会背景和社会活动能力的人为什么能当上保长呢?他们只有跑腿子的本事,他们的差事就是送通知公文,催壮丁,摊工派夫子等,他们背后的操纵者是一些绅耆和地霸等。地方人称这样的保长是影戏菩萨,和陈忠实《白鹿原》里的白嘉轩与鹿子霖相比,他们只算是个屙霉豆腐的人。
  但在土改时,他们还是判了管制监督改造。我也与全阿公、三舅父他们一起经受了十五个春秋的磨难岁月。因为他们是位保长,我是右派分子,无情的历史,注定都是“黑五类”。
  我还接触过很多保长,可不是全道士三牛皮那样有职无权专跑腿子的保长,也不是白嘉轩鹿子霖那样有权威的保长,而是一些农村妇女。只因她们具有强壮的体魄,能说会道的口舌,能操善做的手脚;只因她们能主持家政,成为真正能干的主妇,遇事不畏难,不怕苦,更不怕强暴,地方人把这样的妇女称为保长婆,简称为某保长。著名的如闺保长、德保长、三保长、仁保长是也。
  闺保长本名刘闺秀。可是知道这个名字的人很少,知道闺保长的人却很多,周围几个村的人都认识她,并且很了解她。可是孩子们都畏惧她,因为她的穿装是女扮男装,剃着光头,夏天草鞋赤脚,口里吧嗒着水烟筒,到六七十年代改成喇叭筒,九十年代是火炬和香零山。
  搞集体时,她是一个公平负责的管水员。她的嘴巴一扁,眉毛一竖,谁也不敢背着她挖缺口偷水。我回老家受监管时,常见她头戴草帽,卷着裤脚,扛着板锄,穿梭于太和塅的大小水圳之间,是一个地道的男型女社员。
  她在年轻时,在长沙市掌勺站灶,接触过各流人物,手下有一套拳脚功夫,交往也懂得一些圈子行话,一秉正气逼人,谁都不敢与争长短。孩子们在吵闹时,看到或听到闺保长来了,都收口不哭,甚至躲到门角落里去。
  金甲将军是她从平江县长田市分来的香火,金甲神就安置在她屋侧的独间瓦屋里,所以她应是金甲庙的主管。金甲神的香火以前一度兴旺过,信士频频出入。她的家庭也一度热闹过,她为小孩“收煞”、“摸米”不收取报酬,都说她肯管闲事肯帮忙。
  可是,她的婚姻问题很不幸福。虽然生下了两个儿子,但她决不容忍有外遇的丈夫同居一起。她丈夫只好与情妇一起避居他乡,直至终老归世。所以,她的中晚年其实是独自寡居的生活,儿孙们的赡养只是物质上的需求。这是婚姻上的悲哀,也是道德上的正气。
  她有一个胆大刚直不畏强蛮的故事。当她年轻时,一次与女友陈庆芳(绥和乡干事沈丁山之妻,又叫庆老芳)携手搭肩在黄桥大路上闲游,却被区长朱冬爱看见,朱即训斥“下流无耻,伤风败俗”,并欲以鞭抽之。可闺保长毫无惧色,厉声回答:“请区长下马察看,我马上脱掉裤子!”朱不解其意,询问旁观者方知此人非男性,两女抱肩而行,非异性之不轨也,遂飞马而去。
  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一九八几年葭管飞灰的季节。她拄着拐杖蹒跚来到蹉跎坡本宅,坐下后抽了一根香零山,对我说:只有你的柑子经留,封在坛子里能吃到过年。我每天晚上睡觉吃一个,吃下去心里就清凉些,舒服些,还有吧?想买几斤。她提着盛有柑橘的青布袋出门时,目送着她的背影慢慢向尹家塘方向移去,一个光皮脑壳隐约在竹林下消失。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9-1-2 15:38

 (60)男女保长们(下)
  
  第二个保长叫德保长,她的名字叫傅德秀,是个牛高马大的农妇,心直口快,与人口角毫不示弱。她的丈夫熊杰老子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弱,多次寻刀自刎未遂。
  一九四八年,我住在宝乔宗祠时,她家住在我老家大地坪下墈,叫塘前屋场。熊杰从水车槽里寻到菜刀,把喉头割断了,倒在血泊中,终于达到了无事寻死的目的,于是德保长成了一家的主妇。
  德保长很喜欢小孩子,经常从身前的围裙包里摸些薯片、盐姜等给我们吃。我们都叫她德老阿婆,她总是统称小孩为伢子。她去世时,我去写了哀联,还代人写了一副“德范长存”的祭幛,至今印象犹深的,是她那塌着鼻梁的长面孔。
  第三个保长是欢保长,她叫刘欢莲,住在老屋大地坪南侧的楼里屋场前面,一栋有槽门的五开独字屋。她的左手上经常套着广东道士徐文明上的那只银锁,丈夫是个寡言的木匠,比她长十多岁,家事一概不过问,全由保长主持家政。这个比二诸葛还要老实的丈夫,很少呆在家里。
  六十年代丈夫去世后,欢保长即与我的一个近房伯父结了婚。因伯父的父亲声色俱厉地反对这桩婚事,所以保长不敢去伯父家里过门,只好在这五开独字屋里举行婚礼,办了五桌酒席会了个亲。此后伯父就常来常往这里,表面上看是名正言顺,其实按本房辈分,伯父应称保长为祖母也,所以这桩婚事还是有点不伦不类的。
  到七十年代末,伯父成了不受保长欢迎的人,后者冷淡对之。此后伯父与保长藕断丝也断,回到龙兴寺老屋,与发妻相依为伴。每天托着水烟筒,翻翻线装书,过着清闲自在的晚年。八十年代初,伯父去世,与其发妻合葬于龙兴寺后山,我写的挽联是:堂前失训,奠言千古恨;枕上离情,化作九泉欢。
  欢保长是个治家的好手,手快脚快非常利索,为维系支持这个家立下了汗马功劳,并历任妇女组长和晒谷组长。我当右派时,每逢送稻谷交牛草之类,总是小心谨慎,怕她找出岔子。
  八十年代末,欢保长患癌病去世,那筒银手圈就由她儿子套在手上了,广东道士的神锁成为传家宝,但望能保清吉平安。
  最后一位女保长是仁保长,叫刘仁秀,这也是离我最近的一个保长,她就住在我老宅大地坪的北横厅。仁保长做事也是手快脚快,只是有点挪剐马虎不细致。另外一个特点是心直口快,肚子里藏不住半点事。如果她的鸡丢了或者死了,就要恶言骂起来:偷了我的鸡吃了死!吃了下氹!你要鸡打夜锣!你要鸡摆斋饭!你的手发了鹰爪疯!你要像鸡一样的死!
  仁保长是个目不识丁的文盲,自当童养媳始到当母亲,直到当祖母,没有显露出操持家政的能力,只是肯帮忙肯管闲事。每逢我祖母牵布穿筬上机,或打薯糕、烫米面之类时,为了赶时间或者赶天气,她都自告奋勇帮着干到底。
  我叫仁保长称刘阿婆,她当过我的临时奶妈。当我生母去世时,我才出生三个多月。祖母抱着我到处讨奶水吃,祖母说我抓住刘阿婆的奶头不放,吃得满头大汗,所以我对她抱有“粒米渡三关”之恩。
  对我来说,一顿奶水胜过甘霖时雨,可没能以涌泉报得。当她猝倒去世时,我为她写了讣告和挽联,帮了几天忙。丧事最后一晚,我在灵堂陪奉了一通宵,才觉得心里好过了一点。
  她留给我最深的印象是:用右手挟着她的孙女园坨子,像挟柴草一样,挟到我们家里来闲坐。有时用围裙抱几个黄皮李子送给祖母。祖母比她后死上十年,祖母常说:仁老死了,真蛮现!
  除了上述这些保长,还有三保长四保长,金保长银保长等,不胜枚举,各有同异,一言难尽。到二十一世纪初,保长们都已去世,不管什么保长的称呼都已悄然消失。今后,记忆中的保长也随之消失,岁月不饶人,只留下了这文字的痕迹。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9-1-2 22:36

(61)钻亲家婆
  
  女中豪杰的保长们,不仅是能干、泼辣之辈,有时还喜欢打些抱不平,做些男人不好出面的事情,例如钻亲家婆之类。
  祖母说,贫苦人家的女儿,没钱读书,连衣食都缴不起,很小年纪就送给别人当媳妇,这叫童养媳,也叫汗毛媳妇。男家把她养到十六七岁,就和他的儿子圆房,这才成为男家的正式媳妇。
  等她生了孩子做了娘,就升了级,在家庭中的地位逐步提高。等到家娘家爷去世后,这个曾经当过汗毛媳妇的女人就升级为下一代汗毛媳妇的家娘,她与汗毛媳妇的母亲互称亲家婆。
  所谓钻亲家婆,就是女方亲家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由女保长们出谋划策,纠集几个妇女去惩罚男家亲家婆的行为。
  曾听祖母说过一件钻亲家婆的往事,她说的有名有姓有地方。我虽然记不住真实姓名,但在玩游戏时,也学着用小指去钻别人的肋骨肉,几个人围着钻一个人,直钻到他求饶才罢休。这个钻亲家婆和名词和动作,就是从大人那里学来的。
  祖母说,本地某邻舍的一个女儿嫁到某地某人家里做童养媳,家娘很刻薄,规定每天早起晚睡完成所有杂务。另外还限定要纺几两棉纱。如果发现纺了烂纱,就要点燃烂纱去烧她的眼皮和手指,这样使得她吃痛记住。吃的是剩饭剩菜,穿的是补丁摞补丁。不准打插言嘴,不准哈哈大笑,不准和男人并坐,没有言语行动自由,过着犹如女奴的生活。有次偷烧了个芋头吃了,家娘把她毒打了一顿,令其下跪求饶。
  这个消息传到娘家。邻居都愤愤不平,由保长们组织几个手快脚快的妇女,把做鞋底的钻子或鞋底针都藏在身上,由熟知路线的领队,打听准确的机会,选择最佳的时间,从男家的后门轻步潜入。发现了亲家婆,并不吭声,大家一拥而上,不由分晓,用针和钻子钻她的嘴巴莫骂人,钻她的手指莫打人,钻她的屁股刮尿桶……。
  总之,动作快手脚快,钻个伤皮不伤肉,钻得血点满天星,然后就还从后门溜走。有时被钻的亲家婆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来钻人的队伍就已经完成任务走得老远。
  这种来无影去无踪的速战速决的钻亲家婆,是对刻薄汗毛媳妇的婆婆们一种警告,也是一种最有效的惩治方法,使得一些恶家娘能从此善待媳妇,不敢下次作恶了。
  由钻亲家婆的惩罚,也影响到另一种钻法,即家老婆钻野老婆的搞法。有的妻子无能控制丈夫的私情苟合行为,并且野老婆毫不掩饰,常上门噪牙骂俏,大有鹊占鸠巢的野心。这种情况也会引起不平,于是效钻亲家婆之法,找几个心腹女友,伺机偷袭,把情妇裤裆里的鸡婆钻个鲜血淋漓,以此警告。使得这个野老婆声张不得,哭笑不得,起到奸情收敛之效。
  以上两种钻法,都没有把矛盾扩大,却使被钻者感到羞不见人,于是矛盾多半就床底下晒冻米——阴干了。
  被钻者一般在慌乱中,认不准来者何人,不能疯狗乱咬,如果公开生事,谁也不承认,对方都若无其事,自己反而成了不打自招。所以,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五十年代以后,童养媳渐渐绝迹,婆媳关系也慢慢改善,至于偷野老婆的人,美其名曰婚外恋,又曰性解放。一些金屋藏娇的官员,更是以此为荣。故钻亲家婆和野老婆的风气悄然灭迹。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9-1-3 22:04

  (62)地道的外号(上)
  
  一、牛皮与天经。
  上个屋场叫对门屋场,是我宝乔宗裔迁于此地的祖堂屋。有个裁缝出身的汪牛皮,喜欢走门串户喝茶谈禅,谈起来既慢条斯理,又漫无边际,没有主题,此外还有四牛皮等也称牛皮。不过,牛皮两字用在不同口语中,有不同效应。例如:“某人做事真牛皮!“这个牛皮即表示拖沓,说话不兑现。如说“某人真有牛皮,一年盖了两栋房子!”则此牛皮表示有本领、有块方。
  也有的人称天经,如软桥组的培天经(潘培根)等。这种人说话多而且急,嗓门较高,稍有哗众取宠之态,于牛皮相近,但与之相比有明显的个性。
  
  二、痞子与赖皮。
  痞的原意是指一种消化道疾病,现在所说的痞子是一些流氓地痞街痞之类的无赖之流。而我地的汪痞子(陈汪清)、闲痞子(陈闲僧)都是旧知识分子,有名气的文化人,和流氓地痞沾不上边。地方上把这种不修边幅、自由散漫的人称为某痞子,与地痞之流有本质的区别。如此类推,扬州八怪也可成为板桥痞子等。
  而赖皮的本义是推故不肯兑现的人,如本地的继赖皮(陈继纯)(都喜欢喊成继烂皮)。凡是做事不简洁,说话重复冗长,不抓紧时间的人,都叫烂皮官士。俗话说:烂皮官士来了,椅子都要坐断一只脚。
  
  三、黑时与时子。
  如沈国俊叫国时子,沈玉泉叫玉黑时,胡耀邦的老师喻科盈叫坚黑时(他原名叫喻坚茂)。所称黑时与时子的人,都是不畏强悍,带有一点霸气的人。所以黑时与时子没什么本质区别,习惯喊什么就喊什么。到二十一世纪初,还有一些青年称时子的,不过称黑时的人就消失了。因为称某人很霸气,就是很黑时,不能称很时子。我理解,习惯上认为某时子比某黑时要霸气少一些。
  
  四、霸蛮与霸王。
  做事不遵循可行性规律,凭主观做事,或坚持错误言论,不听从别人指导或纠正的人,叫霸蛮。这样霸蛮的人就叫某霸蛮。
  比霸蛮智商要高一点,且霸气十足的人则叫某霸王。如太白村沈松柏叫松霸王。松霸王个子高大,既是地道农民,又是老牌砖匠,地邻不与之争。他去世时,我去悼念,为他写了副挽联,至今在地方流传,其联曰:“亦工亦农家声正,非王非霸秉性刚。”
  
  五、矮子与长子。
  本来根据实际身高称呼某矮子或某长子是无可厚非的,俗话说长子压不矮,好人讲不孬。真正是长子的,可直呼某长子,如舅祖父黄季棠和胞兄沈怀希,都被人直呼季长子和怀长子。
  至于矮子,如果是有身份的人,或是很要面子很自尊的,只能反呼长子。我的同事陈益士老师本身高在一米六之下,则都尊称为益长子。但与矮子关系甚好的,可直呼某矮子,如王宫廷老师,同事们都直呼宫矮子,他也没意见。
  有的长子,是有身份的出头人物,如房长、绅士们,称呼这种长子就要去掉“子”字加个“老”字,例如太白的沈雅祥,就不直呼雅长子,要恭称雅长老。
  又如绅士沈畅晴,背地里叫畅矮子,当面称畅胡老。好比明代解缙一样,当面称解学士,背地里称解矮子。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9-1-6 00:01

 (63)地道的外号(中)
  
  
  六、拐子与蛮子。
  童年,我与李拐子和晓蛮子玩的时间最多。李拐子叫徐李国,也读了四年书,个性憨厚,凭着刻苦耐劳把几个孩子都拉扯长大,并成家立业。他总是顶着一个烂草帽,一只裤脚卷到大腿根上,另一只裤脚卷在鲵鱼巴(小腿肚子)上,衬衣扣子总是找不到对应的扣眼。做事泥一脚水一脚,不是碰了菩萨,就是扎了香烛。地方人把这种身体壮实、刻苦而粗鲁的人叫拐子,拐子的个性特征是做事认真,没有心计。
  凡是既没文化,又头脑简单,不循理做事的人,叫蛮子。蛮子往往蛮到“横了被子就刮床”的程度,三句不好就喷蛮痰。与蛮子打交道,首先要让他三分,然后慢慢讲清,等他醒了气,就没事了。
  记得七十年代,晓蛮子读小学的儿子哭着回来告状,说周老师打了他。他即赶到学校,质问为什么打孩子。周维新老师解释道:他扯烂了本子,我冒打他,只吓了他。他即喷出蛮话:“最高指示,毛主席教导我们,不准吓人!”周老师害怕这种蛮出来的最高指示,不久就离开了这个学校。
  
  七、麻老与麻夫。
  我的祖父沈苍松,都叫他苍麻老。老宅大地坪南横厅有四麻老(沈子俊),北横厅有五麻老(沈五俊),正下厅西厢有腊麻老,我祖父住在下上厅西厢,如此这个大屋里就有四个麻老。
  此外,我出生地的大塘源也有囧麻老等,三兄弟皆称麻老,其中沈卢煌本称卢麻老,奇怪有很多人叫成卢麻屎。
  我一直不解麻老这个词意,于是把这些称麻老的人个性特征总结为:既不憨厚也不霸道,做事认真守本分,不能与那种不认旧账打麻赖的人混为一谈。所以麻老一族属于中性人群,无什突出表现。
  麻夫一词其实就是马虎,凡做事不细心,粗枝大叶,不讲究排场的人叫某麻夫。麻夫一族的人都是丢东拉西,做事不到位,只求个大概差不多就完事。叫这种人返工重做也无济于事,盖麻夫已成了习惯。
  麻夫与不讲卫生似有连带关系。凡是称麻夫的人都不能安排进厨房,只要一道肥肠猪肚冒洗干净,就会使得所有菜肴都沾上猪屎臭。每逢办酒席搞人事安排,都会把几个麻夫放在机动一项,或是安排接客唱喏,这叫“先发制麻夫”。
  
  八、米汤与迷细。
  我的一位同事徐老师,都叫他喜米汤。八十年代中期,他在乡政府工作的妻子生了一个女孩,双职工独生女本应该是一个幸福的家庭。可徐的父母做出坚决的表态:为传承东海郡徐氏的香火,必须生个孙子,宁可丢掉你们的公职。喜米汤于是让妻子怀上第二胎,夫妻俩在失去公职后,开始了漂泊于湘鄂赣边区的超生游击队生活,直到第三胎才生下一个男孩,可是沉重的经济压力和思想负担,使喜米汤的头上增加了很多银丝,容颜憔悴。
  这种这种小事拖沓,大事糊涂的人,都称为米汤官士。刘姓有个海米汤,王姓亦有个看风水的先生被称为王米汤。据说有人请王先生看风水点穴。人说这里如何?王说很好!人说上一点如何?王说也好!人再问下一点如何?王说都好!王先生的脑壳并冒动,他没有勘察这牛眠之地该选何处为好,所以他也是一碗不折不扣的米汤。
  称迷细的人也不少,有时也称腻细。如太白的升迷细(村支部书记沈升平)、少迷细(民兵干部沈少颂)等,石江的叔腻细(陈叔中)、守腻细(陈守中)等。迷细人和腻细人的特点是相同的,地方把这种人称为结毛篦梳,意即总是把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不厌其烦地重复又重复,掰烂唠叨,不管你听与不听,硬要讲得自己收场才行。地方流传一句话:女子不偷人,只怕迷细人。
  
  九、癫子与谈子。
  癫子讲话不考虑避讳,不考虑后果,讲起话来俨然旁若无人,并且嗓门较高。如老中医刘祝融,叫融癫子,土改时划了地主,但还行医,大家都认为他冒城府,是直爽的急性子。
  地方还有称谈子的人,如沈青生叫青谈子,妇女张尚友叫尚谈子,陈雪卿叫雪谈子。一般来说谈子讲话嗓门平静,讲得有头有序,这种健谈的人方称某谈子。但雪谈子例外,他的嗓门高而急,态度不平和,豹眼圆睁,一脸络腮胡子令人可畏。我小时候很怕他,特别怕他手里的竹鞭手杖。
  
  十、天师。
  所谓天师,是集牛皮、天经、谈子之大成者。蛇屋场沈章华叫章天师,谐汉朝受封的张天师之音。这位天师是裁缝出身,没有文化知识,讲话是高嗓门,出起劲来就口水两边流。他的高嗓门叫唱大花,说是唱薛刚反唐。
  他的儿子沈远谋,传承了天师的衣钵,叫远天师。他一争着发言,第一句就说:这个事我最清楚,等我来说吧?于是引经据典,从长江发源地在巴彦克拉山讲到经崇明岛归入东海而止。这种人一般称为万宝全书,天上的事情晓得一半,地上的事情全晓得。因此谁都不与之争辩,免得脸上火烧山,免得颈壳出青筋。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9-1-6 00:02

  (63)地道的外号(下)
  
  
  十一、驼牯。
  凡属叫驼牯的人,都是任劳任怨,埋头苦干,不讲价钱不吭声,不管农活多重多苦多脏,反正日子牛毛多,三百斤的水牯,四百斤的脲砣,慢慢踏。这种人不多,如党上刘家的任驼牯(刘任生)是也。
  
  十二、青龙屋场烂皮多,柯树矶猫狸脑壳多。
  我曾与老伴在青龙屋场做裁缝时,发现这里的男人都有个烂皮的外号。如汪烂皮、衡烂皮、湘烂皮等,大概他们有个共同的特点:出工拖沓,行动迟钝,说话游丝冒气吧!
  柯树矶的上一辈有外号叫锦猫狸、霍猫狸、松猫狸等,以后的青壮年则习惯在名字后面加上脑壳二字,如神山脑壳、康寿脑壳、成国脑壳等。有人就把这两个外号连起来,读做猫狸脑壳。
  
  十三、麻子、瞎子与癞子。
  这三种人是生理缺陷,不能取笑直呼某瞎子、某麻子、某癞子。大人也常教导,活到八十八,莫笑他人跛脚瞎。可是,有的人看到癞子过路,便叫天亮、灯笼、石灰罐;看到瞎子过路,就说独眼照乾坤;麻子过路,就说苦瓜皮;跛子过路,就叫架渡船。
  最为刻薄的,是我在谭家山煤矿劳改时碰到的。有个同监犯姓丁,外号叫丁麻子,一日同监犯人送了他一首宝塔诗:筛、天牌、蜂筒盖、雨打尘埃、虫吃萝卜菜、石榴皮翻转来、长街积雪印钉鞋、老渔翁挂网当门晒,九坨开暗杠岂不怪哉。
  
  十四、缎套子、浮头鱼、拦水板。
  小时候,祖父常说:今天来了一些缎套子。我不懂什么叫缎套子,祖父指出某人某人是缎套子,但没有解释怎么样的人才称缎套子。到我做父亲以后,儿子又问什么叫缎套子。我实在不能下一个确切的定义,只好指着祖父的照片说:这种穿装叫缎套子,但你曾祖父不属于缎套子一类人物,他不过是个染匠师傅。
  凡属一些出头人物,有点权势的,都叫缎套子。到上个世纪末时,也称浮头鱼或拦水板。后来的村干部和退休员工及一些文化人,常在各种场合做主露面,有处理地方事务的权力和能力,在大小红白喜事上有支撑面子的象征,也相当于过去的出头人物,和缎套子有相似之处。
  
  十五、潘金莲与老严嵩。
  出集体工时,人多嘴杂,说话最要小心。不然,无形中就戴上了一个外号帽子,万担河水洗不清。一经大家认可,比五类分子摘帽还难。
  社员如果看了一部皮影戏,或听了一夜评弹,就要冒出几个外号来。如某妇女叫潘金莲,某干部的婆娘叫齐天大圣,某矮子叫土行孙,某老头叫老严嵩,某下台干部叫张士贵,某长颈壳叫申公豹等。但这些外号只是暗地里称呼,当面不敢叫。不过,这些外号还是安得恰如其分,很能逼真地刻画出被加官进爵者们的个性和品德。这是一种评论,也是一种指责。
  此外还有一些外号是交流时的暗号,如高鼻子、驼耳朵、脚猪、绿帽子、三只手等。用特指来代替其真名实姓,这只是少数人掌握的暗号,便于密谈议论,鲜为人口。
  
  十六、还有一些外号是非常低级的,如和麻屁、毛鸡公、骚根、撬屎棍、阴寂鬼、差货、烂事鬼、毛弹神、轻神、泡皮鬼、死宝石、狗卵天师、背时鬼、勾嘴脔心、瞎眼师君、烂油鞋、公共汽车、贱妇、吵唠野猪、瘾猪、屙尿变、万利风、跳板客、发山狗、猴子卵、反神、黄眼狗、吹火筒、泻狗屎、黄腊手、庙后老鸦等,这种低级的俗号,都是贬称,普遍用在背后称呼。
作者: ys1937    时间: 2009-1-17 14:56

**杜先生好,此帖我已转发到天益了,谢谢。
作者: 梅茗    时间: 2009-1-17 14:58



祝贺于先生成功登陆。祝新年快乐~~
作者: ys1937    时间: 2009-1-17 16:10

原帖由 梅茗 于 2009-1-17 14:58 发表


祝贺于先生成功登陆。祝新年快乐~~
**谢谢!

[attach]17787[/attach]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9-1-20 19:06

问好于先生,新年快乐,也来发贴呀!
作者: ys1937    时间: 2009-1-24 14:37

原帖由 杜雅萍 于 2009-1-20 19:06 发表
问好于先生,新年快乐,也来发贴呀!
**则看到。
  问杜版好。
  《五十多看前事》发于天益和真名,还没发完,梅版和杜版可能已看到。这是可能两面讨骂的文章,不知会给燕谈惹祸否?
  http://www.zmw.cn/bbs/thread-92512-1-1.html

   顺向两位贺年了。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9-2-10 09:22

(64)沈载得轶事
  
  小时候,大人喜欢用“惹不得的沈载得”来评价某种人或某个孩子。有时说:“沈载得吃包子,反正两只热的,两只冷的。”我从懂事到现在,六十多年来,沈载得这个名字听得很耳热,其人其事至今仍在老家周边流传着。
  从上个世纪末开始,我退休后一直注意打听有关沈载得的事情,不少人说他是蛇屋场人,更有人说他就住在蛇屋场中厅的两边厢房里,还有人说他其实就是绵长子(沈希和)的老阿公,绵长子住的房子就是沈载得住的房子。祖父也硬说是蛇屋场人。
  但蛇屋场只有六七户人家,谁都不认账,谁都否认沈载得是他们蛇屋场人,更不承认是他们的老阿公。于是口耳相传了一百多年的沈载得,成了一个悬在空中楼阁中的神秘人物。
  我们的宝乔宗房分为东四房和西四房。东四房除蛇屋场之外,还有住在岭背的、白羊坪和沈家坡的,此外还有一户独房住在楼里屋场。我首先确定应从东四房着手,于是我找到宝公房谱,按世系表顺藤摸瓜,东四房没有沈载得这个人。既然一百多年来,都一直流传他是蛇屋场人,应该是有一定可靠性的。
  然而蛇屋场只有一户不属东四房,应是西四房人。此住户是沈邦献两兄弟,为西四房长房永发公三子光铭公之后,沈载得即是永发公次子光高公之孙(第五十六世)。光高公自蛇屋场迁至烟竹坦,生有四子,载得之父为长,载得本人娶刘氏为妻无嗣。载得之二、三叔各有一子,均无后。唯载得只四叔有三子,第三子有后,传至第六十二世,留下一个光杆司令。
  据谱载:“五十七世,秉贵,原讳立贵,字载得,清乾隆三十三年戊子九月初四日申时生,嘉庆二十二年丁丑十一月二十四日巳时殁,享年四十九岁(1768——1817年),葬桃花坦。其妻刘氏欢贞,年四十四岁,葬烟竹坦屋右。”
  烟竹坦在橙橘峰南坡,水出桃花洞石船,现属赤马镇所辖。桃花坦在烟竹坦之下的丁家坑,其坑边的荆棘之中仍有一土堆,立有一块青石碑,上刻“沈公载得之墓”。故谱载与墓碑相符,沈载得确有其人,有关流传的故事,也应不是虚构。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9-2-26 11:09

(66)沈载得轶事(续)
  
  沈载得到街市去包子时,说要买两只热的,两只热的下肚后,又要买两只冷的。于是他两热两冷先后吞下多少只包子,只有老板最清楚。两热加两冷乘以次数等于所吃包子的总数,他是不会糊涂的。装糊涂只因为囊中羞涩,只有四只包子的铜板,而肚子却有若干个包子的容量。
  一顿饱餐之后结账交银时,他只承认吃了四只包子。老板说:你先吃了两只热的,他说是吃了两只热的;老板又说:后来你又吃了两只冷的,他点头说是吃了两只冷的。老板这样重复了多次,他也照样回答,先吃了两只热的,后又吃了两只冷的。
  算来算去,还是只吃了四只包子。最清晰的数字是两热两冷之和等于四,最模糊的数字是多少个两冷两热。老板没有任何依据证明两冷两热的次数。
  蛇屋场以上叫塘尾冲,塘尾冲有个老屋场叫老屋陈家,虽只两进三厅,但建筑非常讲究坚固。屋上的栋(屋脊的脊条)、楣(桁条)和簷条都是由两根圆木合镶起来的,十分硬扎,几百年来都不见走样。
  钉在条上的椽条,都是一木对开的通椽条,上齐栋下齐簷,钉的钉子不是铁钉,为了防蛀防锈,都用煮熟的方型竹块削成楔形钉住。这种椽条能承住厚重的青瓦,盖瓦的密度是寸远三皮瓦,每皮瓦的长约六寸,因而每两皮瓦的重叠长度长达五寸多,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漏水。
  屋顶上的盖瓦是个很重的负荷,都由这样的椽条和桁条来支撑住,桁条上的两端搭在粗壮的经柱上,经柱由大梁、短梁和短柱连成一个整体,称为木排扇。木排扇的空隙再用木板装上,叫鼓皮。
  这种木结构的瓦屋从来不漏雨水,所以一直不用检修加瓦,可以说是建筑学上的一个小小奇迹。
  小时候我随祖母到此走亲戚时,发现上厅满地青苔,阴森可怕。下厅的门楼是用红鸡冠岩石做的门楔和门梁。门楔外侧,各有一面旗鼓石傍住,门楔上端则各有一块书卷型的托石,叫门托。粗大的门楣石就横搁在门托上,门楣石上四个圆圈内刻有四个篆体字,一直无人认得。
  土改时,这栋屋的主体分给四户贫农合住。到文革时,当局派五类分子把正梁上的文字及雕饰砍烂了,门楣上的四个篆体字也被他们用烂泥巴专门糊住了。
  上世纪八零年代,我在门楼下做木工活时,把泥巴除掉,描下这四个篆体字,回去查对,方知是“清风徐来”四字,取于苏轼的《前赤壁赋》。由此想起“……清风徐来,泛舟于赤壁之下,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真是羡慕古人的自由,能“于是饮酒乐甚而歌之”。当此时,我还是顶着右派帽子,串乡走户,缘门苦作。
  到了本世纪初,“清风徐来”被拆下来,深埋在村民陈燕飞的新楼墙角下。
  此老屋原是石江陂义门陈氏三十九世裔孙陈闿运的住所。陈是当时的大财主,与住在蛇屋场的沈载得乃同母异父兄弟。由于贫富悬殊,且相住甚近,只有一垅之隔,两者时常发生一些小矛盾,乃至打出一场场官司。盖因沈载得滑稽多智,机警过人,陈闿运虽然财高势大,却一直奈何不得一贫如洗的沈。两者之间的故事在地方流传,颇有几分像阿凡提和新疆地主之间的故事(以下省略4000字)。
  此后沈载得从蛇屋场迁到烟竹坦,公元一八一七年去世后葬在其下桃花坦的丁家坑。草塚隐于荆棘丛中,墓碑尚在,其人已杳,唯有其传奇故事流传至今。
  
  以下18000字系土改。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9-2-26 11:14

(67)土改之云公祠
  
  1951年,管辖社港、大洛、泮春、龙伏四个地区的区政府,设立在泮春周氏宗祠里,法庭和班房当然也设在这里。我在永兴寺读书时的校长俞名生和班主任寻振黄也就是被关在这里,我们学生们的请愿报告也是送交到设在这里的区政府,这是1950年冬天的事情了。
  区以下设乡,我们所处地段叫石江乡,石江乡管辖现在的石江村、黄桥村的太白片、社港镇的杨源村(此村于1958年大跃进时从石江村划出),乡政府设在刘氏宗祠。
  土改时,石江乡的乡长是洞庭黄的赤贫户陈阳生,陈是个地道的青年农民,一无舌辩二无文化,主持会议时,总是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纯粹是一个基层干部的培养对象,也是一个贫苦农民执政的典型形象。
  土改结束后,陈被调到浏阳东乡做乡干部,也在那里落脚生根,再也没看见过他,甚至连陈阳生三个字也没听见提过了。我想他现在应该是七十几挨边八十的人了,虽时隔六十年,一个憨厚平实的陈乡长的印象并没模糊掉。
  还有一个上面派来长驻石江乡的工作队,叫赵护国。赵是个坚持原则而平易近人的土改干部,与当地干群的关系很好,本世纪初还来太白看望过族叔沈兆颂先生。
  一个管财粮秘书的叫陈绵初,本世纪初曾和沈兆颂、戴兆平、王冬爱、陈操存等五位先生到蹉跎坡来走访过,我办了午宴招待他们,写了四首七律用镜框装着,都是夸奖育才树人的内容。到现在,只剩下病中的沈兆颂,其他几位先生都已先后作古。
  第四个职务,是乡上管武装的民兵大队长,叫沈咏山,后来离队无公职,也不知是什么原因。
  总之,一个石江乡政府,只有四五个干部,是名副其实的精兵简政。而后来自人民公社以后到撤区并乡建镇,乡镇干部动辄超过百人,形成了一个庞大的组织机构,为土改时的二十倍。
  这其实也不奇怪,因为那么多的委、办、所办公室是需要人去填满的,计生办去捉人拆屋下瓦抬东西等,都要聘请不少临干。积极拼命的计生临干,后来不少转正,甚至当了重要职务。
  大跃进时,龙伏成立了万能公社,后来又改为红专公社,作为原石江乡公所驻地的刘氏宗祠于是就此拆掉,荡然无存。现在从我当时画的一副《三联坝风光图》中,还能看到刘氏宗祠一角,那高高翘起的马头垛子墙。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9-2-26 11:15

  土改前夕,一个新的机构在石江乡陈氏宗祠成立了。这个地方又叫云公祠,这个新机构叫支前委员会,杨源的戴炳焕任委员长,石江陂的雪谈子(陈振湘)任支前主任,操胖子(陈操存)任秘书,其余的委员是保长(全道士)沈全福、(壁天经)刘壁光等充任。
  我不想去云公祠玩,因为怕哪个瘪鼻子的漆皮匠,他个子不高,很干瘦,住在云公祠上栋的偏房里;还怕那个雪谈子,他满脸络腮胡,一只瘸手,撑着一根竹节特别突出的自由棍;最主要的是,我也怕那个打过我屁股的操胖子,他是我的启蒙老师之一。
  至于什么戴委员长之类,我不认识,也无所谓什么怕,更不懂得什么支前支后。印象最深的是地方流传耳熟的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叫“河海打报告,还不是……”,成为地方经久流传至今的口头禅,经常被像学生造句一样,用在一些不好收场的尴尬场合,如每逢开会不好做结论或者不了了之时,大家就喜欢说声:河海打报告,还不是……
  河海何许人也?他叫沈河海,手极巧,篾匠出身,学会了刻章、修表和镶牙。有了一点积蓄后,在社港镇上开了家花纱经营店,由河师傅变成了河老板。又置了几亩水田,在土改前夕盖了半栋土木结构的房屋。于是土改时划了个地主兼工商业的成分,新房改给了两户贫农,自己被安置住在宝乔祠。
  按派份,我经常叫他河伯伯,他的独生儿子就是和我风雪与共过蕉溪岭的沈福厚。大人们说他有三兄弟,兄叫金海,弟叫银海。小时家里极穷困,三兄弟都跟母亲讨过米,因大水冲毁了房屋,后来从大家塅迁来此地。
  支前委员会向河海下了支援粮食的条子。河海于是就到云公祠,向支前委上呈请求减支粮的报告,这个报告是儿子写的,河海是半文盲,只能把报告背诵得滚瓜烂熟,来到支前办公室,立正,敬礼,开始背诵:
  “报告戴委员长,两位保长到此,我是桃美洞沈河海,久闻中国人民解放军到此,岂不欢迎了不得。我在去年突然起栋屋,今年猝然欠身账,请求人民政府减几百斤粮。是减得的话,恭维毛主席万岁万万岁!是减不得的话,还、还、还不是……”
  河海很尴尬,决不能说减不得就不恭维毛主席万万岁,或只恭维几千岁几百岁等,只好用“还不是……”敷衍过去。支前委听了这报告以“还不是……”收场,也觉啼笑皆非。至于是否减了粮,不知所终。
  土改前夕,某夜突击大追捕。支前委的雪谈子、操胖子、全道士和壁天经等都关进了云公祠的仓房里。戴委员长也从杨源老家抓获,用铁丝穿过双掌虎叉(合谷穴),关进仓房里。其他的土豪绅士等浮头鱼,都被一网打尽。
  此举从此拉开了土改的序幕。暴风骤雨带来了紧张的空气,云公祠也成了临时班房,除了背着梭镖放哨的民兵外,再也无人敢去那里,只偶尔看到被押进押出的人犯。
  土改后,河海穗是地主分子,但是允许在社港镇上经营点钟表修理店,重操旧业。1956年我在社港完小教书时,还去他那里闲坐过,我的脑子里仍然出现过那“河海打报告,还不是……”的典故。
  1958到1960年间,我在浏阳看守所关押时,一次送东西到三口煤矿劳改队,看到河海伯也在劳改,才知道他判了七年刑。他这次再次重操旧业,但不是钟表镶牙,而是老手艺,做篾匠织簸箕。我送了点副食品给他,他很感动。
  后来三口煤矿的犯人转到了醴陵瓷厂,我的同案犯焦七海和沈皆遂也在那里劳改。后来听沈皆遂说,河海伯牢死在醴陵,他知道埋在简家冲的某地地方,愿意带他儿子沈福厚去把骨头移回来。福厚没去,只是在母亲坟茔的墓碑上刻上:“与母同茔,魂归故里”几个字。河海……还不是……从此了结。
  云公祠除了立过支前委以外,接着是土改时的临时牢房,也是社教时开批判会的地方,同时还是大革命时期农民协会的办公处。马日事变后,住在这里的农协会主席陈盟西被土豪陈继纯指使陈启法和绥和乡众多团丁围攻杀害。于是每年清明祭扫烈士墓时,也把这里作为阶级斗争革命传统教育的圣地。
  文革时,云公祠的砖瓦石木都拆走建了新开完小,春田村的文秀宗祠也在此劫拆除。云公祠原址上开了田土,整个石江陂陈姓屋宇几乎全部拆除改建到附近的网江岭上,只有三户人家在此原地拆屋重建。
  云公祠前面是一片稻田,坐东向西朝着九龙山,网江自北向南穿过稻田,太和桥把两岸联结沟通。桥东端的沙滩上,自土改时我的启蒙老师潘魁吾先生枪毙倒在这里,鲜血脑髓喷溅在沙石上以后,孩子们到这里玩耍时就再也不捡起石头打水漂了。
作者: 九船城    时间: 2009-2-26 14:28

看平平在这贴得辛苦,支持一下。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9-3-3 21:21     标题: 有图了

此为父亲在1957年6月23日的写生画,近景为本贴第32节《顽童与童玩之红土岭与大和塅》所描绘之三联坝景色;远处的背景即上世纪五十年代石江乡公所所在的刘氏宗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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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9-3-3 21:24

 (68)土改之对门屋场
  离我家大地坪的北侧不远,就是桃美垅西侧山边的老屋,叫对门屋场,因为其位于沈载得的住处蛇屋场的对面。我们的祖先世诚公,就是从车田迁到这里的。所以祭丧告祖仪式就在这个屋场举行,故称祖屋。
  我儿时还看见木结构的檀门上挂着“进士”“优贡”等功名牌匾。我儿时的伙伴四牛皮也住这屋场的东横厅;绥和乡乡长陈牟(陈闲僧)诉倭奴侵华罪行的呈文中指控的“壮丁沈福见被掳失踪,处女沈闺娥因奸丧命,病夫沈奇珍床头蒙害,孤老沈省见刀下含冤”等兽蹄践踏的罪行也都发生在这个屋场内。
  这个古老屋场的正栋是两下两进的天井,天井两边是茶堂。茶堂后面是南北横厅,由巷道连通。被害的福见、省见及闺娥和被杀伤幸存的付佳保(福见妻子)都住在北厅内。被杀的沈奇珍住在南厅内。包括孤独户在内也只十一二户农家。没有一个文化人,更没有一个绅士级的浮头鱼。
  西厅偏屋里的望榜癞子死后,留下一个双腿外拱盘足而行的老妻,我们叫她黄河婆,后来招来近房的单身汉沈喜庆作伴,相依度日。沈喜庆是长工出身,儿子爬入井里溺死了,妻子讨过米,自己也放过财神。只有一个女儿也随他来到了对门屋与黄阿婆组合一家。我们叫他喜阿公。
  他人很随和,肯帮忙,常为别人喊煞、摸米或用指头书空画佛字,口里念念有词:启眼望青天,师父在身边;祖师法令大,斩尽世间无……多一撇减一撇,少一撇加一撇……。大人们背地都叫他喜鸦雀,不知道是什么来由。
  我很同情他的境遇,他是一个憨厚可怜的人。他儿子的死,给他一个沉重的打击。他原来住在我家大地坪的墈下边。他几岁的儿子就浸在墈边的水井里,当发现从井里捞起时,已闭着眼睛,身子软得像一把稻草。老道场(有经验的人)把儿子横在水牛背上,让牛背顶住肚子,头俯着垂下。牵着愕然的水牛踏步旋转,这样可把肚子里的水压出来。当时不知道人工呼吸急救措施,或许水牛也曾经救过溺水者的命。
  可是,他的儿子就这样去了。喜阿公和寻氏阿婆瘫在地下拍打着泥土嚎啕大哭,“乖子肉”的凄惨哭声钻痛心肝。邻居妇人把他俩拖回家,男人把孩子掩埋了事。喜阿公后来与对门屋黄阿婆结合,总算是有了一个温暖的家。
  土改工作队物色了他这个贫雇农,临时法庭就立在对门屋里。工作队就吃住在他的家里。他也选为我们和美村的村主席,出席斗争会和诉苦会。可是他毕竟不是当官的材料,没有杀气,没有犀利的眼神,没唇枪舌剑的口才,没有威风凛凛的架势,不久就被徐腊霞取代了。他还是摸他的米,喊他的煞,画他多一撇少一撇的佛字。晚年入继了一个远房儿子,生了两个孙子。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去世。
 对门屋场的上厅是审讯打屁股的地方。执行打屁股的人都是贫农子弟,都没什么文化,他们把被打的人犯视为一坨泥,没有什么心慈手软的。其实他们对“阶级仇恨”的概念并不十分理解,叫打就打,叫停就停。落个低桩骑马式,可打得你皮开肉烂;落个高桩稍息式,只打成紫色红丐包。但打屁股比古代刑罚轻得多,没有生命危险,不会置于死地。大人说只要用黄纸贴几天,侧仰睡几天就可好的。
  对门屋里的人说,换第一次打屁股还挡得住,最怕打第二次。因为受伤的屁股最不经打,一打就烂,一烂就痛,痛起来就叫,我们睡在床上最怕这种杀猪样的叫声。打完画押的人犯即由民兵押回云功祠关进谷仓里。下一轮挨打的,早已着押在北茶堂后面的小房子里等待。几间小房子列在北横厅前面的天井台上,好像公共卫生间,是用砖木分开的。从云功祠押来的人犯临时关在这里,能清晰听到上厅打屁股的劈啪声和叫喊声。这样能有思想准备,也增加极大的恐惧感。
  某夜,喻名生(永兴寺完小校长)和陈鸣凤(绥和乡乡长)就共一根挂在间隔矮墙上的绳子分别上了吊,死后还被拖到地坪里各补了一枪。次日我才从大人口里获得这个消息。他们说,没有血债和极大民愤的人是不会枪毙的,只怪得他们自己吓怕了,怕打屁股就自缢了。
  关在云功祠的人犯,都要押到对门屋过了打屁股一关之后,由法庭定性处理。管的管、判的判,杀的杀。当时的工作队是北方人,法官叫张汉武。
  我去找过一次张法官。祖父要我写个报告,要求把已经当出给辉三堂祀会上的两间茶堂要回来,祖父说理由是土地回老家,房子死了当(无钱收回),辉三堂又是无益祀会。改给我们也是回老家。我们不收回,邻居就要挤进来。
  我按照祖父的说法写了一个报告,麻起胆子走进喜阿公的又暗又矮的屋子里,没敢多说什么,把报告交了一个穿黄衣的工作队,是不是张法官,我不知道。划定阶级成分以后,就是分胜利果实,后来这两间茶堂就分给了我家。但后来贫农组的人来做祖父的工作,于是我们就让出一间给了邻居,这样也避免了邻里的纷争。

[ 本帖最后由 杜雅萍 于 2009-3-3 21:27 编辑 ]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9-3-3 21:28

 (69)土改之一网打尽
  
  我三哥沈湘溪回忆,土改要能顺利进行,就得扫除障碍,就得先镇风,必须把土豪劣绅、恶霸地痞和一些浮头鱼一网打尽。他说他是背着梭镖的民兵,大队长沈咏山和分队长陈南波两个发了步枪,也有背鸟铳的。只一个夜晚,就把这些人都捉了关起来,云公祠的仓房成了班房,只有陈闲僧闲痞子早就外逃了。
  他说还参加了区上的大追捕,是到平江洞捉喻宜风。喻宜风是江贤喻家的武打教脑壳,一根旱烟斗能装半两烟丝,手脚厉害,赌钱输打赢要,谁都怕他。他的老婆是坪上法师(伤科医师)李任发的女,功夫也蛮好。他的儿子喻钦信的武功比喻宜风还要厉害,喻家祠堂的青砖照墙,被他撮了几个洞。他用一个手指可把你的眼睛挖出来。有一年打擂台,他的散手打个浏阳第一,湖南第七。
  可是这次捉人,这俩父子都逃跑了,逃到了平江邓家屋场。湘哥说,全区的民兵趁着黑色的夜晚,手电筒也不准打开,怕打草惊蛇,一直摸到平江洞,把邓家屋场围个水泄不通,严密搜查,发现了喻宜风确实躲藏在邓某的楼上,于是步步逼近,最后用门片把他压住,大便也压出来了。
  有人向他口里灌屎,喻反抗说,我喻宜风孬是孬,但灌屎别人吃就冇搞过。于是先用铁丝穿住合拢的手掌,再五花大绑押进牢房,严密监守。他的儿子喻钦信,后来在小长沙(长沙县)也捉到了,同样用铁丝穿着手掌押回来的。这样,就铲除了地方一霸。
  他又讲到一夜大捕人的事。除捕捉了支前委的几个人外,还捉了杨源的潘魁吾(俊良)、沈欢然(欢长子)、沈蒲端;福源的赢癞子(刘赢洲)、璧天经(刘璧完)、刘海吉,还有上源的丕癞子(刘丕成)、秋烂皮(刘秋金)、本矮子(刘本荣)、刘一生、陈鸣风、歧风、湘彪三兄弟;太和村(现在的江美村)捉了继赖皮(陈继纯)、土矮子(陈启法)、雪谈子(陈振湘)、操胖子(陈操存)、畅胡子(沈畅晴)、国时子(沈国俊)。此外还有益兴和号的徐霍霞、徐金霞两兄弟。
  湘哥说他们太白村没有大鱼,只好捉了刘桂生、邓汉龙、东长子(沈东喜)、全道士(沈全福)、三牛皮(陈三祝)、海米汤(刘海清)。土改干部认为,把这些浮头鱼捉尽了,就能镇住歪风,就能顺利搞下去土改。
  我问他,秋烂皮(刘秋金)就是我们的嫡亲姑爷,本是做裁缝出身,后来也做敬神的香炷,又喜欢管闲事帮忙,好搓烂草绳(调解是非),一不是国民党三青团,二不是地方恶霸,为什么要捉呢?
  他说秋烂皮本出身好,小时还讨过米,自从佳姑姑嫁了他,他对我们阿公这一蔸子也是很关心。但是他喜欢巴结地方上的缎套子,又加入了圈子,与圈子大爷贾海林(小长沙人)有联系。而且他与丕癞子住在一个地方,丕癞子是本地的圈子头目,是圈子大爷焦达悌(浏阳县长)贾海林他们的下层。所以他与丕癞子都一起抓了。
  他又说,最严重的一点,是他窝藏过喻宜风的儿子喻钦信,他自己也跟喻学了几下散手,叫“两下半”。所以后来家庭成分划个富裕中农,他自己被划了个坏分子。
  这个我叫秋姑爷的秋烂皮确是很关心我们,他带我去李家湾看过亲,也教我学会了打布扣子结,如康鸡(蜻蜓)脑壳、三圈脑壳、老树盘根等。他说钉缝布扣子的技巧是铜头铁尾豆腐腰,既快又好。康鸡脑壳蚕屁股很漂亮。他说,缴扣绳要做到能够吹得火打得鼓,达到空而且硬的标准。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9-3-3 21:29

 (70)土改之儿童团
  
  土改那年,我十五岁,撤学在家。尽管大捕大斗的紧张气氛和枪毙镇压的恐惧心里冲击着,但孩子们毕竟只是看热闹,倒觉得特别自由散漫。青年妇女陈阁保,青年教师刘菊阳、黄义端,活跃在宣传鼓动前列。黄义端打拍子指挥唱歌,主要歌曲是《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和《谁养活谁》。妇女们也发动起来了,在陈阁保(阁保长)带领下参加斗争会和游行等活动。
  我们太和村的儿童团,年纪都在十五岁左右,选我当了团长,马头源的陈忙花当副团长,老生(陈望平)当辅导员。我们每天到宝乔祠去练习唱歌,扭秧歌和打金钱棍。
  为了把歌唱整齐,要花很长时间。老生打拍子也只是个形式,有些儿童是半文盲和文盲,根本不懂“建立敌后根据地”是什么,只是由老生带领一句一句唱熟。没有强弱拍节之分。唱了几天才能唱整齐(自己认为),有一股高亢激昂的热流冲向云霄的气势。有些大人说,劲头还是蛮足,喉咙也蛮大,只是有点像喊口号!喊歌的声势要比唱歌大。
  后来老生从别处学来一种唱法,把我们分成甲乙两组,指挥甲组先唱“没有……”,乙组等一下接着唱“没有共产党……”,又说甲组唱到最最后一个字要拖长一点时间,等乙组赶上来平了头,就一齐唱“新中国”结束。这样练来练去总是唱不出个名堂来。老生说,这种唱法难唱,听起来就是翻倒了蛤蟆篮,一塘乱水蛤蟆在叫一样,还是不学了。
  老生也不知道这叫分两步唱,叫二重唱法。此后我们还是老唱法,仰着头张开口,用尽力气发出《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的吼声。“没有”和“就没有”唱得特别高亢宏亮,简直是高呼口号。
  老生又学来一只《谁养活谁》的歌,这歌是四拍子,每小节四拍,不是高亢激进的调门,唱起来有一种诉说辩理的味道。不只是儿童唱,很多青年男女都喜欢唱。十几年后,我回乡受监管时,还听到农民们在夏夜乘凉时,用胡琴伴奏唱这个歌,已是深入人心,家喻户晓。
  时历57年后的北京奥运那年夏天,我问老伴,还记得唱《谁养活谁》吧?她说一共三段,还有一个尾声,第一段是没有问题的。于是她一个清亮的声音在小客厅里飘荡着:“谁养活谁呀,大家来看一看,没有咱劳动,粮食不会往外钻。耕种锄割全是咱们下力干,五更起半夜眠,一粒粮食一粒汗。地主不劳动,粮食堆成山。”
  我和老伴再三回忆,把全部歌词都回忆出来了,我马上分段整理好,并配上了不很标准的简谱。她说小人记得千年事,想起土改唱歌时候的事,好像昨天的事一样。
  我们当时唱这个歌,总是把“看一看”“瞧一瞧”“想一想”的次序搞乱。老生和和气气地批评,我们老是记不住。老生是个糯米糍粑的性格,都叫他糯米虾子。还教我唱了《嗨啦啦嗨啦啦》等歌。每次参加大会,老生指挥打拍子,把学会的几个歌都唱完才过瘾。
老生又教我们扭秧歌,说只有走十字步,扭起来脚在地上划十字就行。这个步子很快学会,扭秧歌的身段动作是模仿农事劳动,表现锄耕种收获等动作。只是头上没扎毛巾,但腰上扎着红布。衣服不能统一,平时衣服。也没有配秧歌锣鼓。口里念着:“索拉索拉多拉多,索多拉索米来米……”
  后来老生又引进了打金钱棍的节目,并带来了一根样品,要我们自己照样做好。我们纷纷出动,偷砍屋前屋后的青皮竹,或祥老开塘墈上的紫竹,把两端锯成平口,然后在家里翻箱倒柜,找明钱(方孔通宝),有的把蚊帐钩上的明钱也拆下来,在竹棍两端各安上四五个明钱,竹棍上用红布缠成斜条花纹。第二天到宝乔祠集合,老生说要动作一致,拍打身体各个部位时要用力适当,使挥动和拍打发出的明钱撞击声与动作协调合拍。
  到开土改胜利大会那天,我们儿童团的方阵最整齐,能唱能扭能打,颈壳上还系着一块自制的三角红棉布,老生说这是红领巾,表示胜利。脸上用湿红纸抹个红晕。
  从开完这个大会后,我就自动离了队,搞复习功课去了,脑子里还是留下这段童年的回忆。
  1952年春,我离开家乡读书去了。11年后,我以劳改释放人员和右派分子的双重身份回到了这个熟悉的老地方。我已经不是当儿童团长时那样活泼奔放,而是带着沮丧的神情回避着周围的人群。一切成了那么陌生和鄙夷。因为我成了异类。
  我那个叫老生的辅导员,在合作医疗司药,还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还是一个糯米糍把的性格。虽然他对我保持一定距离,似乎有一堵看不见的墙隔着,还是递给我一张三寸长的废书纸,从那锈痕斑驳的铁盒里,用两个指头夹出一点烟丝,让我卷个喇叭筒。
  我很感动。一缕青烟使我恢复了一点疲劳,但我不敢回味那当儿童团的往事。以后,我到网江岭割牛草或耕作旱土时,也去过他司药所在的专业队几次,依然是给我卷个喇叭筒,我又是为此感激和感动。不过,他从来不提十几年的事。
  上世纪末,我在龙伏中学教书,听到老生去世的不幸消息。我带着往事未如烟的心情去悼念了这个糯米糍把,因为他有颗善良的心,他在我心目中是仁和的。那时三寸长的喇叭筒,所喷出的芳香,是现在“大中华”“芙蓉王”无以比拟的。
  儿童团的副团长陈忙花,听说已经去世。其他团员均已为年逾古稀之年。大概他们也会说,记得少年骑竹马,不觉已是白头翁。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9-3-3 21:30

下为第70节,家父手抄的土改歌曲《谁养活谁》: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9-3-3 21:31

 (71)土改之镇风
  
  自从那次芦仙寺关老爷祈雨大行香引来的风波,陈邦杰被枪毙在泮春晏家滩,黄如长在牢房挖墙拖出枪毙,山雨欲来风满楼,社会上已预感到一场暴风骤雨即将来临。
  自土改工作队入驻,贫农协会成立,包括支前委员们在内的所有浮头鱼,一夜间全部入网打尽。云公祠的谷仓里塞满了人犯。关在泮春周氏宗祠的喻名生也押回原籍,关在云公祠谷仓里。一时民兵背着梭镖监守着谷仓周围,活跃在村头村委。表面上很宁静,人们不公开议论,晚上不太出门。内心世界都是很恐惧很紧张。有些二号出面人物,或管祀会的,或做生意的,或当房长的,或游手好闲的,或偷鸡摸狗的,或装神弄鬼的,或嫖赌逍遥的……。都在琢磨着自己的未来,似有前途未卜之感。
  自对门屋立了土改临时法庭,打屁股的可怕消息暗地里传开。加之陈鸣凤喻名生同时自缢,拖出补枪的消息外露。气氛日益紧张,接着,或听到陈岐凤和雪谈子押到新安铺枪毙了;或听到畅胡子押到冷家巷枪毙了。或听到某人脑壳冲个稀烂,或听到某人不敢去收他父亲的尸,或听到魁梧的尸冇人收,他的儿子潘汉昆不知到哪里去了。还有的人说,继烂皮是杀害陈盟熙的主谋,为什么还冇枪毙掉?
  这些消息都是大人们在传说,在议论,但都是低着声音,都不张扬。只有潘魁吾被押到石江波河滩上,我站在九龙山亲眼看到他应声倒在血泊里,也跑到现场看到飞溅在沙石的脑髓。这夜,我不敢闭眼睡觉,因为他是教过我七天增广贤文的启蒙先生,生前死后的形象都很清晰地在脑海中闪闪出现。很久以后,这可怕的印象才慢慢淡化,直至消失。
  几十年后,我才知道潘先生的儿子汉昆在解放初期就参加了革命工作,在湘潭当了干部。他比我大几岁,是南普寺的先后同学。自解放到现在,我一直没有看见过他。据说他也到过几次祥老开(潘祥开,房族长辈)那里。他说不想去老家潘家盆了,他不想理睬那些亲房族人等。因为他的亲房族人不愿去收他父亲的尸体。所以他回乡时,就只去看望这个族上的祥开伯父。
  祥老开活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才去世。他就是那个根据农谚,作天气预报的老头。又一次他谈及汉昆来看他的事,说汉昆很重情义,不嫌弃他这个做过长工的人。他说魁梧是个裁缝出身,也不是横行霸道的人,不打(枪毙)也可以。但是,他参加了张生部队,当了驼子兵,还是个小头目。在杨源这个山区,没有比他还大的浮头鱼。不打他打谁呢?一块咯宽的地方,不打一个人,就不能镇风。加之他与别人也不免有点冤仇,有仇就有民愤,有民愤就有危险。
  杨源地方偏远,与小长沙搭界,出进的人很复杂。要土改就先镇风,镇风就是枪爆子(子弹)冲脑壳。要杀鸡把猴子看,只好魁梧当灾。铳打出头鸟,他是杨源的出头人物,是浮头鱼。
  我明白了,镇风就是镇压,就是打出头鸟,就是捉浮头鱼,就是杀鸡儆猴,就是铲除拦路虎。
  我又明白了,陈继纯是最大的浮头鱼,有杀害烈士的血债,要留着唱压台戏,到召开庆祝土改胜利大会那天,把他从斗争台上押到化字炉的河滩上,在一片口号声中,他倒在沙滩上,栽在血泊中。
作者: 老木匠    时间: 2009-3-3 23:01

开始进入“精彩”时期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9-3-4 11:39

(72)土改之划成分、分果实
  
  墙上的标语、游行的横幅和高呼的口号,都是“耕者有其田”的革命呼声。大抓捕和大镇风以后,一切处于暂时的平静。接踵而来的是贫农组成员在土改工作队领导下对每户划定家庭成分,对每人划定个人成分。
  我们儿童团不关心这种事,但我却听祖父说,有人想划我们的地主,这样邻居只要在墙上挖个门框就可直接住进来。但是同癞子不同意,挺身出来说,苍麻老是染匠出身,手工业也是劳动者,况且上几代也是做长工的。按田亩算,四个人口(原童养媳人口在内)也只有四亩二分田。
  他说同癞子(陈同乐)讲硬话,实事求是,最后我家划了个中农。我们组共划了四个中农,都是做手艺的。一个是连老开,染匠;一个是多老闻,木匠;一个是四麻老,篾匠(本屋南横厅)。
  南横的王婆婆,有十多亩田,只三个人口,还请了刘安全当了几十年长工,当然划了地主。国时子(沈国俊)本是贫苦人家出身,小时候讨过米,因为嘴巴喜欢讲,管是非,理祀会,慢慢成了缎套子了,也有担多田(十亩为担),也吃过壮丁,也请志宝当过长工,只有三个人口,儿子成寿是入继了三麻老的大崽,理所当然要划地主。
  祖父的堂弟明老星说,国时子的老弟沈玉泉,有九个人口,本不要划地主的,但怕他疏散老兄的财产,索性一起划成地主。搬出去改了一栋独字屋,田土没有改出去,可能还进了亩。这是特殊情况特殊处理。总之,我们两个屋场,除划三户地主、四户中农外,其余都是下中农或佃中农,没有富农和富裕中农。
  至于个人成分,只有对门房里的印旺阿公据说当时划了“二流子”。他从平江编炮竹失业回来,体质不强,也不想吃苦去当“改锹子”(把阉割后的母猪饲养而成的肉猪叫改锹子,以为因外力而改变人生方向后的吃力适应过程),反正一个单身汉,天天抱着一根“倒把金钩树”做的旱烟杆,清闲无事。有时和祖父下下棋,这个“二流子”的成分也像没有传开,可能复查取消了。
  他后来吃饭时突然中风死了,沈皆遂后来在读书会办的《求知画讯》中写过一篇《印旺公公》的文章,就是写他。后来,这篇文章也成了定我们反革命罪的证据。
  我们太和村(现江美村)只有1100亩稻田左右,人口不上一千。这次划成分,除了地主外,只有一家富农和三四家富裕中农,其余都是中农和佃农。但最大的地主陈继纯也不过三石田左右。此外有蛇屋场的畅胡子和益和兴(抬牌号)的三兄弟划工商业兼地主,邦老大(陈邦傑)和树老大(陈树宝)是祖传地主,国时子是后发的土地主,玉黑屎(沈玉泉)是特划地主,体老仁(潘体仁)也是做生意后发的地主。
  还有一个地主就是租佃住在云公祠的添皮匠,做手艺积蓄一点钱怕走水(贬值),说置了土地就是硬东西,于是买了几亩田,运气不好赶在土改时妻子儿子都死了,一个单身的田土就超过村人平均田土的几倍,于是也就划上地主。如果妻子儿子不死,就只会划个中农成分。这个倒霉的没有名气的皮匠地主,好像在四类分子集训时,我没看见过,有可能在复查时改正了。
  划个人成分就与划家庭成分无关,有时也一身两任。例如被枪毙的雪谈子是贫农,个人成分是恶霸;陈完武、陈纪松、沈印望都是贫农,个人成分划了二流子;陈汉清是贫农,划了兵痞。
  汪痞子(陈汪清)也是一个特例,家庭成分是贫农,因为本人把祖业折腾光了,土改开始时个人成分也就划了个贫农,自己当上了村秘书。说话有点狂妄,村民看不惯,都奈他不何,于是复查时把他本人从贫农改划成破产地主。
  土改后,他教了几年书,整风反右时又被划为右派分子,受了十几年监管。他去世时追悼会那晚,我去悼念了,在我的日记本上写了一首未公开的挽联。后来别人看了,都知道这是写汪老师——平反后都这样称呼他。
  还有家庭成分和个人成分完全重合,叫做“戴夹帽子”,这个成分就是“恶霸地主”。这种人是有财产有民愤有血债的人,被枪毙的继烂皮和畅胡子是也。
  还有潘培根,打卦放财神,有时称老革命,唱红军歌,都叫他“培天经”,于是划了“坏分子”。他把“坏”字写成“坯”字,都叫“坯分子”。他本篾匠出身,工农两行都不想干,自称“卡农”,上不得下不得。这样,“坯分子”和“卡农”就脍炙人口,成了培根的代称。
  此外还有一叫允汉的,家庭成分是贫农,个人成分划了“懒汉”,所以沈晓兵每看到允汉来了,就说“两兄弟来了(‘允汉’和‘懒汉’)”。
  划成分要张榜公布,在工作队领导下,由贫农组评定,略有变动,最后一榜才落槌定终身。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9-3-4 11:47

 接着是没收地主财产,分配胜利果实了。从地主家里提出的田、土、山、水塘、家具、农具、房屋等,由贫农组协商分配给贫农、雇农。大部分地主移住在原屋的偏屋里面,只有国时子搬出住在九龙山下的九宫庙(瑞庆宫),体老任搬出住在仁寿庵关爷庙里,益和兴徐霍霞搬出住在曹家塝的破旧庄屋里。玉老泉搬出住进贫农沈尔文的一栋独字屋,环境相对还好些。
  太和村的曹家塝到薛家塝的几十亩高岸田是法源寺大地主的庄田,全部没收纳入本村的胜利果实分配。改进田土山林的户头,除贫雇农外,佃农也分得果实,富农不改出,中农自保。这样就基本达到了平均地权的目的,实现了耕者有其田。
  没收的大农具和豪华家具也是胜利果实,作价按需分配,比较容易。贫农分到的龙骨水车、扮禾桶之类以及床铺桌凳等最为实用。那些豪华型的摆设之类,分进来之后也有卖出的。例如那些有挂檐招檐的大型绷绳床,结构复杂而精致的梳洗台和中堂大师椅等就不中用。
  例如明老星分到一张精致的摆柜就卖给了祖父,明老星认为不能放棉絮,不实用。现在我把它运到浏阳县城的新居所,上层成为摆工艺品的地方,下层藏了一些线装古籍。
  从继烂皮和畅胡子两家没收的大师椅及配套的茶几,只好分散搭配到了各贫农户。这些成套的椅子有大师椅,也有官帽椅,也有围椅。分散后就改头换面,有的锯矮椅脚给小孩子吃饭,有的锯掉靠背扶手改成小方桌吃饭。
  几十年后,这些成套的摆设称为古董商收购的珍品,可是早已经或化整为零或改头换面,直至打烂进了灶门,真是可惜。我想,当时作价售出再分钱也可作胜利果实。想来也不可能行得通,因为明老星出卖摆柜也不敢公开,只是暗箱操作。
  其他如银器、铜器中酒壶、茶壶、夜壶、热脚壶、锅、罐等也不很多。没有听说没收了好多银元的事,也没有听说没收了元宝金条的事,可见本村没有贵族型的大地主。特别是没有听说没收字画和古籍的事,因为我村只有一个旧文人陈闲僧(陈牟),和一个到陈雁峰那里读了二年经馆的沈湖村。藏书也不过是几本四书五经和一部康熙字典,及《幼学琼林》等启蒙之类的书籍。
  最使我惦记着的一套礼器,就是宝乔宗祠的一套八仙屏风和一套香炉花瓶,只在婚礼和祭礼时才用它。土改时没有列为胜利果实化整为零分配,而是不翼而飞了。
  我打听过本地的几个土改相关人员,都是“不知道”。其中一个民兵骨干说,一箱族谱是他转移到岭背某贫农家。我怀疑这套礼器也同时走了私,因它与族谱同放在铺房的木楼上。
  不过,从没有人提起过这件事,更没有人去追究这件事。唯我一人而已,喜欢一些古董家伙罢了。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9-3-6 11:46

 (73)土改之摇金山
  
  摇金山脚下是刘氏宗祠,我们都叫它刘家祠堂,是石江乡政府驻地,也是土改开斗争会的地方。斗争的台子用木大门搭在下厅(前厅),正面朝着上厅。因为上下两进一过厅,加上两边的厢房,有很大的空间,能容纳很多群众。
  每次开斗争会,都是人群塞满了祠堂的所有空间,梭镖林立,口号震天,气氛紧张得有点可怕。我们儿童团首先站在群众中间,为了能看到台上的斗争场面,就各自分散开了。也只能看到台上被斗者的半个身子。
  我印象较深的一次,是斗争雪谈子(陈振湘),他被反捆着跪在台前的中间,两边还有几个陪斗的。有个较高大的叫什么老板的人,每斗一条事实就大声问一句:“确不确?”回了“确”之后就诉第二件。如果分辩,就扇一下嘴巴子。直到说“确”为止。
  有的事实他拒不认账,就把系在他背上的棕绳扯起来,吊在半空中,叫吊边猪。当他死声大叫“哎哟”时,又问“确不确?”几次吊边猪,几次吊断棕绳,倒在台上,再几次扇嘴巴之后,他在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才连说确确确。等一切事实承认后,民兵把他押回云公祠谷仓里。此后冇看见他上台挨斗,大人说他这个支前主任已经押到新安铺冲(枪毙)了。
  最后一次斗争会,是斗争杀害陈盟熙烈士的恶霸地主继烂皮(陈继纯)。所有被押的人犯都从云公祠谷仓里叫出来,一个连一个串捆着押到刘氏宗祠斗争台前站着,低着头,没有上台,只是陪斗,也是陪斩。
  继烂皮捆在台上,瘦矮个子,回话的声音很小,我没有听清一句他的回话。通过几个斗争人发言后,件件落实盖上手印。一阵口号声之后,工作队宣布罪状,判处死刑立即枪决。一块判斩牌插在他的颈后的棕绳间,在一阵口号声中,他被民兵推下台,押到祠堂外的化字炉墈下的河滩上。一声枪响,他倒在血泊中。
  这是我继枪毙潘俊良后,第二次看到的枪毙现场。这时我才明白,继烂皮留在最后一个枪决的原因,是表示土改取得全面胜利,是庆祝土改胜利大会中的一个重要节目。
  庆祝土改胜利大会的场址设在刘氏宗祠后面的摇金山上,是一块比较开阔的坪,坪中有很多淘过山金(狗毛金)的坑氹,还有一些洗过金的沙砾小丘。记得是个晴朗的天气,群众欢欣鼓舞,石江乡的村民到得很齐,敲锣打鼓,手执红旗,高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儿童团秧歌舞和金钱棍也作了表演。
  主持大会的是那个憨厚的陈阳生乡长,不过这次他的胆子也大一些了,作报告也流畅一些了。土改工作队做了总结,宣布土改取得伟大胜利。打倒了阶级敌人,平均了地权,做到了耕者有其田,人民群众在自己的土地上劳动。生活水平会不断提高,地主分子也在人民群众监督下,好好劳动改造,重新做人。
  自此以后,我很长时间没来过摇金山。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摇金山属龙伏公社上源大队所辖,石江学校就迁建在摇金山上。石江学校有初中和小学两部。学校由上源和福源两大队聚资聚工所建,学校受双重领导,在业务编制上受公社教革办领导,在管理上受两个大队贫管会领导。
  1979年上期我被派到该校任初中物理化学课,1980年下期我调往龙伏中学。以后拆除砖木结构的土砖房子,改建两层楼房的新校舍。到本世纪初并村撤校后,教舍为石江村的办公大楼,校旁新建洞庭水库移民村,自此摇金山别是一番气象,土改时的摇金山已是昔日的记忆。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9-3-9 23:54

 (74)土改之地主的后代
  
  土改结束后,农村一派新气象。农民的生产积极性都很高。地主虽然分得的土地都是一些偏僻而贫瘠的地方,但通过认真的精耕细作,也获得较好收成。特别有的地主本来就是搞农业生产的老道场,本着“作田喂猪千万不输”的传统,家庭生活基本过得去,且逐年上升。
  例如继烂皮为了充实家庭劳力,就从小长沙入继陈绍钦为儿子,又赘入陈端喜为上门女婿。这两个人成了掌作的劳力,实际有点像长工师傅。而他孙子陈醒狮是个少爷,土改后参加劳动,是个名副其实的“改锹子”(把阉割后的母猪饲养而成的肉猪叫改锹子),通过长期改造,也成了犁耙功夫蛮好的甩牛师傅。
  畅胡子的儿子沈玉堂和雅长子的儿子沈海龙都是入继的,原来都是农民出身,出继后干着农业的活,戴着地主的帽。土改后仍是农业生产里手,不是“改锹子”。像这样的地主,很能适应生产劳动。生活过得不会很差劲。
  1952年春耕前,土改复查工作全面结束,漏划的皆补,错划的皆纠,都吃下了定心丸。都有自己一盘棋,都在划暗水船;都知道唯一的出路是自食其力,才能丰衣足食。
  土改分胜利果实时,也从杨源的大家塝、沈家坡、横担山移来了三户贫农入住我村,这三户中的沈干成住恶霸地主陈继纯的房子,沈华汉住恶霸地主沈畅晴的房子,焦可让住地主潘体仁的房子。另从社港清泰乡的米家洞移来二户贫农寻民选、朱之茂,也入住陈继纯的房子。
  以上五户都按村水平分得田土山林等。前三户落户生根,成为永久性居民;后两户几年后搬回老家,说打生不如傍熟,作山容易种田难。不知他们的胜利果实又如何处理了。
  土改后的政策鲜明,叫做“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本村的地主子弟沈皆遂、沈福厚都考上了师范,参加了教育工作。外村的地主子弟黎书图、沈访霞、潘汉昆等都考入高校,参加了工作。这时期虽然讲成分论,但不唯成分论。社会还算和谐稳定。如果在1958年以后的20年中,他们的命运注定是终身制的“改锹子。”
  到80年代搞起了责任制以后,农村生产积极性出现了划时代高潮。地主子弟陈秋桃从木工起家,发展到创建龙伏家具厂,成了小有名气的陈老板;地主子弟徐桂林从打沼气池起家,发展到开设龙伏益和兴百货店,并当上一届村长。
  到后来,不少子弟从经济领域跃上政治领域,入团入党的大有人在,有的当上了镇长,有的当上村长且入党校深造。有的参军后当上军官,至于升入高校进入新闻、企业、财经等部门的不乏其人。
  有一次,一位老支部书记叹着气说,这是什么时代啊,一个恶霸(陈振湘)的后代当上了镇长、人大主席。一个地主子弟当起了村长,真不可思议。我只沉默着,没有回话,视作没有听到。我心里在暗自驳其悖论,你知道这是什么时代吗?社会在变革,时代在进步,时代正以万钧雷霆之势前进着。左脑壳还不醒,就站在50年前的老地方莫动吧。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9-3-9 23:55

 (75)土改之农村剧团
  
  土改后,政局的稳定和生产的发展,使得社会在朝着正常方向发展。3月27日,县合作总社成立。土匪肃清,废除旧乡保,实行了民主建政,全县划为一个镇(城关镇)、15个区、6个居委会、201个乡。我们太和村属石江乡管辖,乡政府仍然设在刘氏宗祠里。
  这时,随着政治宣传活动的开展,文化艺术活动相应活动起来,成立了“农村剧团”,办起了夜校。夜校办在宝乔祠小学,教材是识字课本,目的是扫除文盲,学员是一些大男大女的青年们。没有固定老师,由在校的陈修庭老师和陈方村老师兼职,有时我也去帮个零忙。
  每到傍晚,大男大女们端着洋油(煤油美孚灯),带着洋火(火柴),夹着识字课本,集中在一个教室里。主要由老师领读,有时也讲解字句,有时也把难字写在黑板上辨认。然后是学员自己朗读。在昏暗的灯光下,学员还是很认真地发出朗朗的读书声。不过,读音是发汉音,是以长沙话为基调的官方话发音。
  那时还没有推广普通话,更不知道什么是拼音字母。老师讲解时都用本地土话,也就是方言。有一夜,为了“勇敢”这两个字的读音,村主任陈同乐和陈方村老师发生了口角。不久陈老师离开了这里,重操旧业,开他的汽车去了。据说他曾经是青藏公路上的著名驾驶员。
  “勇敢”的土音是yín gé,陈老师读汉音是yáng gǎn,陈主任说他把“勇敢”读成“洋碱(肥皂)”。其实,这是找茬子,目的是要把他赶走,让另外的人来教书。这是有预谋的手段。1952年春我离开家乡读书去了,夜校究竟办了多久,不知所终。
  农村剧团的演员,有一些是读夜校的大男大女,也有一些学生。儿童团自然解散后也有大儿童加入了剧团。我就是其中的一个。还有一个特殊情况,就是地主子弟也可参加演出。例如沈皆遂的姐姐沈鉴华就演过李四喜回娘家。这是在以后的社教文革时期不可能出现的事情。
  剧团由村上领导,具体的还是那个老生在负责。演的是花鼓戏,唱的花鼓调子以十字调、反十字调、西湖、木马调及辞店调为主,都是口授临时学,没有一个能识简谱的。剧本是从邻村抄录过来,或者是从县文工团的油印剧本里选择。只能按着老脚印走,没有自己的创作。边唱边学,出演时有人在幕后提示台词和唱词。拉胡琴的已拉完了过门,就有人提示你开腔。
  拉胡琴的人是徐灿霞,就是那个在金甲将军庙打轿的灿霞。他是个老吹拉手,经常在治丧时与道士打班,是个有名的子弟。本地把伴随道士吹唢呐拉胡琴的人叫耍子弟的人,简称子弟。虽然灿霞的吹拉技术很好,但念的铜鼓调和忧调是用“工尺”谱的,所有拍节要跟着师傅念熟才能吹拉。规矩要用“合土一上尺工六五”来表示“12345671”的发音。他只要听几次唱腔,就能定出调门,如1-5弦,5-2弦,2-6弦,6-3弦等。
  打锣鼓的人只要打“自尺自尺自尺昌”之类的溜钞,主要在开场、过场和换场几个场合打。至于化妆、司幕的人都是临时定,自然有人会自告奋勇来帮忙的。
  演的节目不多,有白毛女,有李四喜回娘家,地主周利龙,双送粮和刘海砍柴等。参加演出的人都要自己准备服饰道具。我演过一次地主周利龙,就自己准备一件青色袍子,一顶碗帽、一根短杆旱烟筒就行了。出台时左手托着烟筒,右手做些动作,就唱快板“周利龙,就是我,家有良田三百亩……到了收租……用劲摇,用劲摇,车个屎干屎尽才上仓……”。
  几十年后,我的儿时玩伴晓蛮子还在念着 “车个屎干屎尽才上仓”,这是童年的记忆,也反应了当时农村剧团有一定的影响。
  我们这个非常简单的剧团唱的戏,能吸引村民前来观看。他们说过去只有皮影戏看,看的西游和封神,不是实际的东西。冇戏看,道场也好,出体也好,敬夜神也好。如今演的戏,是所有的人都看得懂,他们说唱这种戏叫唱文明戏。他们又说,唱一本皮影戏要唱几夜,要出好多谷,如今唱戏不花钱,唱的人都是尽义务,反正都是搞宣传。
  我只演过一次周利龙,后来就退出来复习功课,第二年,我去浏阳读书去了。20年后,到1971年3月21日,我又在宝乔祠登台了,这次不是演周利龙,而是演右派分子这出挨斗争的戏。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9-3-9 23:57

(76)土改之长工安老全
  
  刘安全是上源村美龙嘴人,就是那个敬夜神骂怪的鉴全的兄弟。他在添吉堂做了几十年长工,没有人叫他安师傅,都叫他安老全。他是个矮胖的身材,光秃的脑壳只有几根头发,并且脑壳皮不平滑,布满了凹凸的疙瘩。
  剃头师傅每十天来剃一次上门脑壳,一年跑36回,就发36回愁。为了赚这一斗二升谷,实在不想剃。因为要把长在凹凸不平地方的几根毛桩刮掉要花去剃几个头的时间。我们小孩最喜欢去看他打赤膊剃头,这时他总是要半闭着眼睛唠叨:站开些,剃脑壳还冇看见过吗?
  我很欣赏安老全穿折头裤的艺术。他喜欢打赤膊,下身穿的便裤很大,把裤腰的多余部分折叠起来压在裤带下,前面至少是重叠三层,裤裆显然像包着一些东西,特别饱满。裤带是用青白两种棉线结成辫子状的绳子,很像一条银环百步蛇。两端留有流苏状散线,系在腰上,把活结打在右面。
    为了保险不出洋相,安老全老是担心裤子掉下,随时把裤头往裤带上滚压。于是腰上越滚越大,裤脚越来越上。直至调裆没有一点余空,把JIBAZI包得严严实实,有炸裂之势。整个身子只剩下这一块神秘的地方没有外露,真像一只无毛的肉/鸡。邻居的妇女们,老是眯着眼睛抿着嘴巴嘲笑他。安老全小鲵鱼巴(小腿肚)上总是鼓满了静脉瘤,当他从水田收工回来,妇女们都喜欢逗他说:赶快把鲵鱼巴上的蚂蝗捉掉。安老全听惯了,不理答别人的开玩笑。
 他在添吉堂做长工,把他的老母亲——醒佬也接住在巷仓边上的槅子房里,与我家客房成斜对角,只隔一个天井台。他自己住在新横厅的西上边斗室里。这个斗室除一张简易硬板床外,没有什么东西,衣服草帽长浴巾都挂在墙壁上。斗室上面还挂着大大小小的鸡食袋,这里面装的是蔬菜瓜豆种子。
  此外还吊些他在冬闲或雨天织的草鞋,既像盐鱼,又像渡船。门角里挂着小盘秤和老杆秤,一只旧棕箱上放着一盏煤油灯。我们很熟悉这里面的一点一滴,因为我们玩“寻躲猫猫”游戏时,喜欢弯着身子躲藏在他的床底下。
  安老全看着我长大的,我们也是看着他的眉毛斑白的。更看到他风里来雨里去,热辣辣的太阳把他的身子晒成腊肉皮,默无声息地把添吉堂的十几亩稻田耕作的有条有理。并且还把菜园子和猪舍的功夫,安排在早晚做个干净利落。
  冬天的夜晚,我们喜欢到添吉堂的客房里下天棋,安老全总是坐在柴湾里调理火炉中的柴火。等大家走出房门,就看到他熄火盖灰留火种,打扫地面。每逢雨天打扫猪栏柴草厂房时,就要骂几句:又是这些西兵孬家伙,把我的柴草翻个稀乱。有本事就躲到猪粪池里去吧!其实我们躲在稻草里听见了,大家都不恨他,也不怕他。
  到土改时,我们看着他挑着自己的行头离开了添吉堂,最后他划了贫雇农,据说要他当村长,不知当了几天么?要他在诉苦会发言,他也讲不出什么话来,1952年以后我再没见过他。
  添吉堂这个家庭是个破落的地主绅士家庭,连续三代男主人都先后英年早逝,留下一个王老人家,都称王老,王老人家或王婆婆、王阿婆等。膝下只有一个孙女和一个孙子,靠着这十几亩田祖业支持着三口人。土改时,孙女孙子都未婚嫁。土改划个地主,村上也把他们做守法地主看待。除改出部分房屋和田土外,没有受到其他政治打击。土改后,孙子皆遂考上中学,孙女鉴华嫁给了一个复员军人,生活倒还清苦宁静。
  安老全在添吉堂担当了整个内外农业杂务。王老阿婆不作任何主张,由他自己安排。按规矩是一年工资为24担斛子谷(过量不过秤),24天荡工(节假日休息)。但安老也不管什么荡工,凭着自己的耕作经验,根据天气季节变化,有个盘算安排,好像当了全部外家一样。
  他也知道这个家庭是少不得一个男劳力当掌作的,做事体心体意,深得东家欢喜,三餐同食,俨然是添吉堂的一个成员一样。我后来看《白鹿原》,觉得安老全很像长工鹿三,鹿三能深得白嘉轩的关心照顾,除了白鹿两姓家族的关系起着维系作用外,鹿三和东家双方的默契是很重要的。鹿三把东主当成家,安老全也是另一个安鹿三。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9-3-9 23:58

(77)土改之硝老板左仁棠
  
   添吉堂的中药店没有开了,就有一些房子空着。一个叫左仁棠的湘乡人租住这些空着的正屋和大部的偏屋,开起了土硝作坊。顿时,添吉堂热闹起来,嘈杂的湘乡土话大家听不懂,都说湘乡伢子做牛叫,于是很少有人与他们打交道。
  老板叫左仁棠,都叫他左老板,是个牛高马大骨骼粗壮的汉子。他的夫子叫黄氏,我们叫老板娘子,土改后则不称娘子叫黄老。因为土改时,左老板划了成分,黄老当然也划了成分,不知是地主还是什么。
  左仁棠死后,黄老讨过米要过饭,后来改嫁给一个比她大几十岁姓崔的富农,又戴上富农分子的帽子。幸而她生了一个儿子,改变了她举目无亲的凄苦状态。她的老丈夫不久去世,她过着流浪的讨米要饭生活,等到儿子成年成家后,她的晚年才稳定下来,已是八十岁的老太婆。
  左仁棠好交往,喜欢炫耀他老祖宗左宗棠的故事,他们的确是一个地方的族人,名字也相近。而我们孩子们只是觉得烦恼,因为左老板的到来,占据了那些玩“寻躲猫猫”游戏的柴草厂房和猪舍等场所。
  这班人马个个都是腊肉皮,天天干着与脏脏泥土打交道的劳动。他们在柴草房的内侧靠墙用土砖砌个两丈长的灶台,灶台上安上四五口牛五锅(锅的尺码,最大的一种,还有牛四、牛三、桶水不等),灶台自灶门起逐渐升高,一直斜升到墙角,土砖烟囱就傍墙伸向屋顶。
  烧火的师傅用一根丈多长的铁火叉把稻草喂进灶门,火舌自下向上伸到最后一口锅底下。灶台的左边堆满了稻草,外面的竹园是存放稻草垛子的地方。锅里盛的是硝土的过漏水。开火后,沸腾的硝水逐渐依次向后面的锅里转换,前面加新硝水,后面的依次蒸发浓缩,转到最后锅里的硝水就成了浓度大的饱和硝水。所以这个工序就是煮沸、蒸发、浓缩的过程。
  左老板亲自查验浓缩程度。他用勺子把浓缩液舀到上大下小的陶器容器里,冷却后就结晶成犬牙状的晶体,周围高中间低,倒出来就叫硝钵子。这种冷却凝结的过程叫结晶。这种犬牙状的硝钵子叫牙硝,即是做火药的火硝,化学名称叫硝酸钾(KNO3),这是硝坊工艺的产品。每积累了一些硝钵子,左老板就派劳力肩挑手提送到浏阳县城出售。
  我很想讨一点去自制火药,好与凶牯里一起去打铳,但我不敢试验。后来听大人说,造硝要特别谨慎,要掌握三硝两碳一分磺的比例。本地造的硝有铳硝和响硝之别。鸟铳用的是铳硝,有直力;三眼响铳用的是响硝,有横力。
  左老板从浏阳回来就发工资,伙食就大加改善。硝坊的劳力食量特别大,酒量也大。购黄鳝用水桶装,地方的死猪死鸡死鱼也送到硝坊里来,他们只图便宜。他们说高温煮炒的东西,毒也煮死了,何况喝酒也是杀毒的。
  一些在外的劳力是准备硝土。这是硝坊最难最累的功夫。每天从早到晚都是干着挖土、碎土、挑土的枯燥工夫。他们到农户家去找上了硝的地皮土,只要那些超过五年的有硝味的地皮土。他们挖一小块放在口里咀嚼就能准确判断出地皮土的含硝度,特别看重畜舍茅厕老屋的地皮,一经确定,就把地皮挖走,并换上新土填平打紧搧光。所以大家都欢迎硝坊的人来取地皮土,趁此换成平整光滑的地面。
  这样由近向远不断取土,当周围五里以内的硝化地皮都取光了的时候,硝坊就必须另择新址,若干年以后或许可重来此地。现在,浏阳的烟花爆竹企业早已成为支柱产业,行业所需大量的火硝,都是来自正规的工业产品。这种土硝作坊只是留在记忆中的历史痕印。
  添吉堂的竹园旁边,建了一个长方形的土池子。池底铺满了几层竹片,竹片上倒上槌得粉碎的硝化土,用水浸泡几天后,时常搅拌。池子的短边外端地里下挖个土坑,套上陶缸,池子里的泥过滤液就从池底的竹管里流到陶缸里。经过沉淀后的黄褐色硝水才放进锅里煮沸,蒸发,直到浓缩。
  硝坊里的人能随便挖地皮,不至带来传说中的土煞,都说他们能动土喊煞。所以有的人家要动土兴工,也请他们动土喊煞,给两杯酒一碗茶就打发了。
  土改时,贫协会留两间正房和一间厨房把王老三人住下,其余房子分给两房贫农分住。左仁棠究竟住在哪里,何时去世,我不了解。只知道遗下黄老在地方讨米要饭的事。
作者: 酱香老范    时间: 2009-3-10 00:05

原帖由 杜雅萍 于 2008-10-13 13:57 发表
一个人贴的好寂寞,都没人看吗?很不错的回忆哟,虽有点散,不过老人的文笔很不错。
读了,确实“很不错”,然正如老童所说,前面少一简要的“导读”。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9-3-11 19:17

 (78)土改之“改锹子”
  
  土改后,平均地权,耕者有其田,农民都在自己的土地上耕作,表现出很高的积极性,特别是分到胜利果实的贫雇农。佃户无田可佃,就专注在精耕细作上。
  这时,祖父因是个染工出身,无奈弃工归农,学着做犁耙功夫,地方都叫他“改锹子”(把阉割后的母猪饲养而成的肉猪叫改锹子,喻为因外力而改变人生方向后的吃力适应过程)。地方人把栽禾、甩牛(犁耙功夫)、筛米这三项功夫视为真正农民的标准,而其中筛米最难,是一种手技工夫。
  可是祖父还是掌握了筛吊筛的技术。当时没有碾米机,把稻谷加工成大米的过程叫做整米,每个工整出一担米是标准。首先用土砻推破除谷壳,再用碓舂去糙米皮,然后用风车吹去粗糠头,最后用吊筛筛去细糠,筛面上的米粒在双手挪动下做圆周运动,等未破壳的少量谷粒随着漩涡集中到一点,就用手攫除。
  至于栽禾(插秧),祖父不会劈页(在田中央随手载四行又直又快又匀的秧,作为标准),只能栽傍页(傍着劈页栽)。不过他不要紧,就着每年农历四月十六生日那天,几个亲戚帮忙,一天就完成了。以后只要管水追肥和徠禾。
  那时都不知道治虫,把蚜虫叫做蜒虫,把螟虫叫做钻心虫。一旦发现病虫害,祖父就到南普寺关老爷庙里去求一叠纸钱,用竹签穿上插在稻田里。严重时关老爷的关刀也杀不死那些半毫米大的蚜虫,不几天禾苗就穿个眼,祖父只是望虫兴叹。
  祖父犁田,总是留下很大的湾角,我只好用锄头帮他挖翻过来。因为祖父不会开页(犁田时下犁首沟),过路的老农就说:啊哟,骟牛的人骟不得马,苍老板你只做得染匠师傅啊!可是祖父就说:我这是八十岁学吹鼓手,只求打得响,不求打出调子来。
  本地只有栽一季中稻的条件,这样也就避开了上半年冇水整秧田的干旱,下半年的二十四只秋老虎。等到收割时,我和祖父把箱桶(短长方形的木桶,俗称扮禾桶)抬到田塍边,先割开一个桶位,把桶拖到田里,插上扮折,围好三向,正方形一边斜放竹栅子。
  然后把一坵稻子全部割倒,禾把子整齐地横向搁在禾蔸上。我伴着祖父扮禾,他拿他割的大禾把,我拿我割的小禾把。祖父教我把枯禾叶顺向包好,双手握紧,大拇指把禾把子掰开略呈扇形。说这样能把谷子扮干净,不然就包成烟包把子打不净。每扮完一次,祖父就把两个禾把子合起来,抽几根稻草扎成一个稻草人,用力一甩,稻草人就直立站住了,这样就方便风干。
  祖父说扎稻草人也是技术:尾子一扎,脑壳一压,左手一扯,右手一甩,既要快又要紧还要站得稳。这套工夫如果手脚太慢,别人就不会与你合桶干活的。
  十几年后的六十年代,我回老家改造时,这套技术也派上了用场。这是不能忘记祖父教诲的。
  收完早稻后,就要准备种各种秋粮了。首要任务是犁翻都是禾蔸的硬板子田晒土坯,其实也就是晒垄。经过冻晒的土坯,耙起来土块容易松散,秋播冬种就轻松多了。不然,耙来耙去,一些土坯耙成了圆球,要用锄头一个一个去打烂,才能整土开沟打氹。因此,老农说:七(月)金八银九铜十铁,犁板田一定要赶季节,越早越好。
  祖父背着“改锹子”的名声,在这四亩二分稻田里一直耕作到一九五八年春天,通身浮肿,得了水臌症。农历五月初八日,他躺在一张从灵官嘴带回来的竹躺椅上咽下最后一口气,终年六十四岁。
  当了十年“改锹子”的祖父忧病交迫,苦劳成疾,临终时他没有瞑目,因为此时的我关押在浏阳看守所已四个多月了。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9-3-11 19:17

  后来祖母对我说:“阿公到死还喃喃地说,博爱几时能回来呀!他是死得太苦了,太凄惨了!把个孙养大到参加工作,落到一个坐班房的下场!生不能见面,死不能行孝,连一个孙媳妇也不能穿白行孝端灵牌。真不值!后来只好请益友(侄子)代替你端了灵牌!”
  “细生(我前妻)又离婚去了湖北,剩下我一个空巢老人,苦得死我苦死了,急得死我急死了!可是我相信你不会犯法。有个姓陈的造谣,说你某日解到龙伏来冲掉(枪毙掉)。有的人幸灾乐祸,准备踮起脚来看险。有的好人同情我,来安慰我。我不相信,我的博爱冇犯到那一步。好人天照应,你还是回来了。只是你的阿公冇望得到,真作孽!”
  我很痛苦地听者,我的眼泪只能往肚子里流淌。祖母更加悲伤地哭诉着:“好得细生在四月十二日生了一个曾孙女给他。他好欢喜啊!真是灵醒的家伙,只想捧她,可是他无力抱她……只带了八个多月,到十二月二十四日,她也……冇要得……”
  “我……我到后山岭上哭了几次,我用擂槌把坟堆打紧,怕……怕野兽刨她的坟。你阿公还是看到了这个曾孙女,只是冲了喜也冇救得他的命!你关在班房里,一眼都冇看到,可怜也做了你的女,你只是捎信回来为她取了个名字——一红(我被捕前准备报考华东美术分院,取三元色之一)。”
  我抱着祖母痛哭了一场。这是一九六二年七月十四日改判释放回到大地坪老宅时,祖母诉说的一段辛酸往事。
  写到这里,是2008年8月25日晚上10时10分。我的头沉重地低下来,眼泪滴在稿纸上,笔从酥软的指间掉下。我只得在卧室里静坐下来,抑制住无限的痛苦,我还得继续圆好这个“蹉跎坡旧梦”!
  祖父的碾石房在大地坪老宅私厅的老厨房里,扶手划机依旧,碾石岿然屹立,蛛网密布,灰尘封蔽。祖父在十年“改锹子”生涯中,并未丢了这个伴他几十年的行头。
  在劳苦耕作之余,他也为附近农家碾踩一些青蓝棉布。当时穿洋布的极少,靠家织棉布解决穿衣问题的居多。祖父本来有脱肛的老病,还是咬着牙关摆动着碾石,只是为了赚几个油盐钱。
  我很担心祖父摔倒受伤,他总是说:你站远些,我踩了几十年,自己有把握,会招架的。
  1963年,生计处于困境。我和祖母商量把碾石行头卖给了暗塘里的刘师傅。把祖父的遗物出卖始终是个遗憾,写到此时,我只好到浏阳民俗步行街拍下残存的碾石照片,绘出立体图,以作为对祖父遗物的弥补,以表纪念之情。
  1962年到1978年的十六年里,我在监督管制下劳动改造。全劳力拿十个工分一天,我只能拿八个工分。从一个知识分子改造成一个农业劳动者,是要蜕一层皮的。于是我也传承了祖父的衣钵——做了“改锹子”,首先锻炼了三皮:手板皮、脚板皮和肩膀皮。
  一年后,我在挑长途担子和推土车子(独轮车)两个项目中,取得了冠军。以后又在牛功夫、扯秧插秧等项目中大有进展。我推土车子能把五百多斤的石头从采石场直接推进保管室;我能从石柱峰担回一百二十斤的竹木不歇气。其他男劳力也无可奈何,因为这是按重量记工分的。
  体力和耐力使得我度过了难关,站到了十个工分全劳力的行列。不过,别人认为我是改造对象,不是地道农民,还是鄙视我为“改锹子”,与祖父无异。
  我想,这不是遗传,这是畸形社会的产物。大凡社会剧烈大动荡的时代到来,就必有“改锹子”出现。但求蹉跎坡的后代,不要再出“改锹子”。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9-3-19 13:10

以下为在“考学在浏阳部分”之目录:
  
  56、糊涂赴考过蕉溪
  57、在浏阳之上学
  58、在浏阳之文庙
  59、在浏阳之师十一班
  60、在浏阳之唐政、邱少成
  61、在浏阳之文工团
  62、在浏阳之取缔会道门
  63、在浏阳之梅花巷
  64、在浏阳之慈善堂和麻衣庙
  65、在浏阳之白龙庙与天主教堂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9-3-19 13:11

 (79)糊涂赴考过蕉溪
  
  随着祖父搞农业生产是1951年的事情,也是仅有的一年。因为这年我没随曾荷民、寻南生两位同学去考湘北中学。也因为我看到年迈的祖父,干着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活,心里很是不忍心,加之他是个“改锹子”。他虽有八十岁学吹鼓手的决心,但已很难鼓起痰袋子吹响唢呐。我只好帮他打些敲边鼓,做起事来也勉强合拍。
  祖母扭着那双三寸金莲,喂一两头猪,操持家务。自那次换来一皮撮关金券倒票子后,祖母的纺织就落了气,再也无法起本纺纱织布了。
  祖父踩碾石也放了一些赊账,不过数目既小又分散,也成了烂账。祖父说善财难舍也无可奈何,碰到这种长鼻子,只好打个“视如”。况且我家在土改时划了个自中农,也不是十分团结的对象,犯不着与长鼻子们发生纠葛。
  当土改结束时,我自动从农村剧团退出,开始复习功课,重点放在算术中的解应用题方面,例如鸡兔同笼、和倍和差、工程、年龄、植树及比例分配问题等。语文方面只复习成语应用;此外再了解一些政策和时事。
  有时也练习毛笔字,临摹何绍基的“道人胸中水镜清,万象起灭无逃形。独依古寺种秋菊,要伴骚人餐落英……”。这本字帖是我读初小五册时,祖父带我到龙伏尚友堂买来的。我临这本老何体大概有三年时间,一直没多大进展。大人们说这种字体会把我的手练呆板,没有一种流畅感。此后再也没有写何体字了,因为再也没有写毛笔字的时间了,同时社会也完全进入了自来水笔时代。
  祖父母也支持我读书,他们说将来做个教书先生或郎中先生也好。大户人家几代不解脚(不打赤脚),都是斯斯文文的先生。办起大事来,不要摆桌抹凳,不要担水洗碗,也不要一个围裙系在身上油巴滴水,做在前头,吃在后头。
  祖母又说:阿公是染匠,老阿公是长工,祖宗八代都是与泥巴坨打交道。邻居天吉堂的上几代都是读书人,礼胖子当三大团的团总,橘猫狸(天吉堂沈皆遂的祖父)当绥和团的团总,皆遂的父母也都是浏阳县立中学毕业,只是死得早,冇做得用。
  到了皆遂手里,读了高小毕业,也算是个读书人,可惜土改划了地主,再想去读也蛮难了。如果要去读书,丢下个孤零零的阿婆也难生活下去。你呢,上次曾荷民、寻南生邀你去平江考湘北中学,冇去得不要紧。还是复习功课,做好去考学堂的准备,我们暂时还能支持得住。
  我看到祖父这个“改锹子”的艰苦耕作,心里非常不忍。想凭着自己这个小改锹子来帮他耕作这四亩二分稻田和几块旱土。可是我也有点反悔失去了考湘北中学的机会。
  又看到一些比我年龄大的同学去当了工作队,穿上一身灰色制服,成了供给制的国家干部。可我还只十五岁,既不宜参军,又不宜招干。只能走读书的路,或许能当上一个什么先生之类,圆圆祖父母所期盼的梦。
  有一天,沈福厚和陈淡如两个上届的大同学邀我去浏阳考学堂,我没有问考个什么样的学堂就答应了。于是三人就准备如期出发,这是一九五一年冬天的事情。无需什么准备,只要一只水笔就行了,听说考场有蓝墨水供应。
  本地人叫去浏阳县城叫上县,去长沙省城叫下省。我就琢磨着上县的路途一定是往高处走,听说要爬过蕉溪岭,县城一定比蕉溪岭的地势还高。大人说到县里要走九十里路,卯时出发申时到。我对蕉溪岭感到很神秘,说岭上的青石板上留有仙人的脚迹,又说上七下八有十五里路。有的大人还说第一次进城的人,要拜城门,要打包封(红包)。
  头天晚上,祖母煎了盐干豆腐和一个鸡蛋,夹在米饭中间,用一个棉布索头袋盛着,好像一个鸡食袋。祖父给了我几万元钞票,当时一万元相当于现在一块钱,并把上县的路线念给我听:
  过了龙伏大江塅的石板桥,就到了高塘岭。下岭出西冲口便是相公殿,再过石拱桥经响石崖左拐进罗汉堂山冲,走过一段山路下坡就是边山杨家。过河经万寿宫就是洞庭滩街上,你会听到从铺子里传来的打禾镰刀的叮当声。
  穿过塘泉吉家就到了谢家塅街上,进街有写着“望平门”大字的门楼。穿过油茶林直下西湖桥、黄荆坪,你会看到路边有石灰窑。再经过上淳口便到了石洞岭,岭口有些茶铺饭庄,这就是打中伙的地方。你们把鸡食袋里的饭菜炒热吃掉,给一千块钱(相当于现在的一角钱)柴火费。
  这时你们没有负担,饱着肚子翻过石洞岭就到了关山嘴,能看到对门那个好大的彭家大屋场。沿河直上经过沙德桥、河东桥,不远就到了蕉溪岭口。这里有一些饭店茶铺,还有斗笠铺,还有很多脚夫轿夫在这里等生意。这里的高家饭店生意蛮好,吃饭论重量,吃菜是萝卜炒肉片、淡干鱼打汤为主,那个腮袋鼓起老高的老板高老子脾气最好。
  过蕉溪岭要记住上七下八十五里,不怕慢只怕站。脚走疼了不要坐,坐了再走越发疼。上岭要关心看石板上的仙人脚印,到了山顶上有个茶铺,两百块钱(现在的两分钱)一碗。茶铺织斗笠卖,对面有块人高的石碑,上面刻了一首诗。
  下完了岭,经八仙桥、鸡婆岭就到了七里桥,就能看到县城了。只有七里路,可是难走了,因为你们的脚走痛了,肚子也空了,人就蛮老火(疲累)了。
  进城到了北门口,就要左转弯,有口吊井,照麻石铺的磨石街笔直走,经过火官庙(县看守所)不远就到了文庙门口。从右边侧门进去就是县立中学,就是考学堂的地方。
  祖父四十年代在县城太和昌染坊(现在的新文路家润多地段)当染工时,一年要往返几次,路上的大小地名如数家珍。我的记性很强,几乎能全部记下。特别印象深的,也是最感兴趣的,就是那个打禾镰刀的洞庭滩,那个仙人脚印,那个有诗的石碑,那个鸡婆岭,那个磨石街。一夜未睡好,重复记住这些陌生的地名,县城的模样也一直在脑子里揣测捉摸着。
 次日天刚亮,就起床吃完眼屎饭,提了那个鸡食袋,三个人淹着祖父口授的路线图踏上陌生的旅途。这是首次走长途,首次离家出远门,也是首次进城。
  一炉验证了祖父口授的路线地名是正确的:洞庭滩的叮当声也听到了;蕉溪岭的仙人脚印也看到了;只是那块石碑届满了苔衣和灰尘,无法认出诗句,有无难以定断。后来回家问了秋波阿公,说这首诗的内容是:
  蕉溪峻岭似云梯,一步高来一步低;
  十里不闻鸡犬叫,三山唯听鸟雀啼;
  马行半路双膝跪,人到中途半寸移。
  任是金袍紫带客,停车下马过蕉溪。
  这是一首比较工稳平实的七律,除一个雀字应换平声字外,其他都合乎平起入韵格律,都押新韵齐。不知是哪朝哪位老先生之作,对蕉溪岭之高险陡峭幽静描述真切。
  走到黄昏时节进城时,已是寸步难移了,小腿和脚趾、脚跟又疼又胀。睡在文庙的厢房里,直着身子不敢动弹。半夜口渴得很,摸到了鼙亭里的水缸,喝下几口凉水。次日早上才发现缸里的水长满了衣藻,一股异味。真是饥不择食,渴不择水。
  次日报名应考。报名只登记填表,没有面试政审体检等项目。考场设在文庙对面的师资速成培训班的教室里,记得只有算术语文两科考试,是否考了政治时事没有印象了。后来有人说这次共招四十八名学生,分两次招考,有的第一次没录取又可参加第二批招考。我一个姓杨的同学先后两次参考都没考取,后来还是去考取了初中。
  第三日,我们三个人沿着原路线回家,途中除了一个很大的差错,致使当日没能回到家里,走到黄荆坪就借住在一家极简陋的茶铺里。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共盖一床烂棉絮,扯来扯去谁也没能睡好,一身冻得冰凉。次日起床才知道,昨夜下了一场大雪。三个人都说身无分文,老板也就未收住宿费了。
  三个人饿着肚子回到家里,因为布鞋被雪水浸湿,起了血泡的脚全被冻伤,脚跟也溃烂了,两个月后才愈合伤口。
  问题就处在高家饭店的分岔路口那里。下了蕉溪岭,过了高家饭店,应该右拐朝北走,可我们左拐朝南走了。我记得来时沙德桥在右手边,回程也应在右手边。当朝南走了将近十里路时,发现一座石桥不像沙德桥,一问是樟树桥,路人指引我们绕道旱禾田、冬茅坡,终于在天黑时到达了黄荆坪,可是天已快黑下来了。我们只好在这里度过了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也是一个货真价实的饥寒交迫的不眠之夜。
  次年开春,我们三个人都收到了录取通知单。这时才知道,这是考取了浏阳简易师范学校。看来还是遂了祖父母的心愿,圆了一个先生梦。殊不知,先生后来又成了“改锹子”,传承了祖父的衣钵。
  七年以后,这三个同时赴考的老同学,终于分道扬镳。一个提着黑色公文包跑红运;一个是自动离职放弃了教师的饭碗;一个是饱经磨难、家破人亡受煎熬,但他毕竟走到了教书育人的终点站。原本是:志同道合,风雪与共。到头来:分道扬镳,泾渭分明。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9-3-19 13:12

(80)在浏阳之上学
  
  1952年,壬辰岁,一个龙年。祖父母因我考上浏师有着光宗耀祖的荣幸,认为祖宗八代没有出过读书人,这回要出个先生了。祖父最好胜,上学的前天晚餐,是要准备几个好菜的。少不得传统的冬笋炒腊肉、油炸尖角豆腐、蒸米粉糟鱼、蒸鸡蛋、炒冬苋、粉皮汤。这是祖母会做的拿手菜,荤素搭配,水旱各半。
  祖父说,要隔四个月才回家,明天要吃天光饭出行,夜饭吃饱些。担着箱担上县,恐怕要两头黑,求起是个好天。祖母连忙插嘴,明天一定天晴,我蒸的鸡蛋是平的,中间冇现水氹。我想,祖母真是气象专家,以前说她的三寸金莲能预报晴雨,现在又说蒸鸡蛋也能预测天气。以前芦仙寺关老爷行香,不但冇求到雨,反枪冲掉两个脑壳。宝乔祠打清醮,也冇求到雨,一点钱被和尚道士赚走了。明天就看祖母的蒸鸡蛋灵验不。
  饭后,祖父把一只篾黾纹(六方形纹路)箱子搬出来,把祖母为我准备的棉被盖和衣服等用品放进去。还有那口被日军戗烂的木皮箱里装满书籍文具和两瓶辣椒酱、霉豆腐,还有薯糕、冻米、炒米等。次日天了光,东方现了鱼肚皮,祖父叫我起床吃了一顿眼屎饭(眼睛睁不开),灌了一肚子茶水。祖母就又交给我一个鸡食袋,说里面装了米饭和炒蛋,这是中饭。
  祖父挑起头重脚轻很不平衡的担子走在前头,我挟着红色油纸伞走在后头,他说,走路不怕慢只怕站,走到石洞岭吃中饭。上午要斩劲走一大半,下午那一小半最难走。一是要爬蕉溪岭,二是人已经老火了。我后来才知道“行百里者半九十”的道理。我跟着祖父按去年他说的路程走,一点不错。到下午黄昏时刻,才到了县立中学所在地——文庙。我们睡在大成殿左边厢房的木板床上,把脚拉直,就像一截原木树筒子,一动不动睡了一夜。
  次日办清了一切入学手续之后,祖父临走时,说要去街上买一蔸金白菜(卷心黄芽白菜)和两个汤罐底大萝卜(浏阳白沙洲的平底萝卜,很脆甜)。那时的家乡只有满园花小萝卜,又硬又有苦味。只有不卷心的、很不柔软的土白菜。对于祖母来说,卷心金白菜和汤罐底大萝卜都是顶好的贵重菜,很难吃到。
  祖父走了,我很感激他,也很同情他,更很可怜他。祖父是1894年甲午出生的,已是58岁的老人了。为了孙子的成才,为了八代祖宗有个读书人,他不辞劳苦,肩挑重担,足行百里,送我读书。我很难过和内疚,这是继潘家盆、宝乔祠、南普寺、永兴寺之后的第五次送我读书了,其中后三次是挑着篾黾纹箱子和木皮箱。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9-3-19 13:12

(81)在浏阳之文庙
  
  浏阳文庙即孔庙,也有叫夫子庙的。坐落在磨石街,斜对着圭斋路上的梅花巷口。磨石街与圭斋路平行,两路之间有邮政所、一中附小及一些零落的民居建筑。文庙坐北朝南,一堵红色的“万仞宫墙”成为文庙的屏风,有照墙的作用,使得路人不能看到文庙的建筑格局。文庙的后山长满葱郁高大的古樟,形成一大片荫地。奎文阁建在古樟掩映之下,谭嗣同举办的“兴算馆”就设在奎文阁内。
  现在文庙门口没有磨石街,只有以后整修的圭斋路中路。磨石街在大跃进修穿城而过的人工河时挖毁了。文庙的西侧隔磨石街上的火关庙只有200米左右,东侧距壁场坪的县政府公安局武圣庙也很近,这是我到文庙读师范时,对文庙地理位置的印象。
  浏阳文庙是我国保存最好的文庙之一。据清同治《浏阳县志》载,文庙始建于南宋嘉定元年(戊辰,1208年),其初址在县城东门外红狮桥。明弘治十八年(乙丑,1505年),迁至城西。清道光九年(乙丑,1829年),知县沈履正迁崇圣祠于今址,重建大成殿,殿后增建奎文阁(兴算馆),加修庙内其它建筑,形成以后的格局。但据江堤先生撰《浏阳文庙笔札》一文,是清道光23年(1843年)才迁到现在的位置。时间推迟14年,谁正谁误,不必去改正,谨作此交代而已。
  据说浏阳文庙是参照山东曲阜孔庙的规格而修建的。我上世纪去参观过曲阜、南京、北京、岳麓书院的文庙,真是天下文庙一个面孔,一种风格。都是在一条中轴线上展开,自南至北依次为宫墙、泮池、棂星门、大成门、大成殿、御碑亭、奎文阁等主体建筑。营造一种层次递进、雕梁画栋、黄瓦红墙、富丽堂皇的庙堂文化。大成门和大成殿柱头上的对联都是相同的。
  大成门:先觉先知,为万古伦常之极;
  至诚至信,与两间功化同流。
  大成殿:气备四时,与天地鬼神日月合其德;
   教垂万世,继尧舜禹汤文武作之师。
  可惜后联的平仄对仗不很工整,且有凑合之嫌,但这是孔夫子的徒子徒孙之作,岂敢弄斧班门。
 因为文庙不单是祭祀孔夫子的地方,也是祭祀“五王”“四配”先哲先贤的儒家祀庙。更因为自解放初期,文教科长杨卓然把浏师暂与浏中合并于此。文庙成了一县的最高学府,袭承了历代文庙与学宫在一起的“庙学合一”。于是把文庙东西两厢摆72贤牌位的走廊改建为教师和学生宿舍,我在庙里接受了五爱教育,度过了五百多个日日夜夜。所以,我对我的母校应有忠实的描述。
  浏阳文庙与曲阜孔庙对比,既是同一个面孔,又有无法相比的地方。
  曲阜孔庙从万仞宫墙起,在中轴线上自南向北的建筑依次为仰圣门、金声玉振坊、棂星门、太和元气坊、至圣坊、圣时门、弘道门、大中门、同文门、奎文阁、启圣门、大成门、杏坛、大成殿、圣迹殿等十五处门、坊、殿、坛、阁建筑。
  浏阳文庙则择其主要的宫墙、棂星门、大成门、大成殿、奎文阁等而建筑在中轴线上。其大成殿前石栏围廊内的重檐四柱乐亭舞亭是曲阜文庙没有的。从神道进入大成殿的台级上的汉白玉浮雕盘龙没有曲阜文庙的气派,且龙角毁掉。
  至于杏坛,是孔子讲学授业的地方,浏阳没有孔子,也就没有杏坛,更不可能有乾隆皇帝题书的十句杏坛赞(四字句,共八句)。还有开在宫墙中间的仰圣门,浏阳文庙是不能建的,平时出进都走宫墙两边的侧门。据说要殿试钦点了状元,才能开建此门,把对门黎家大屋拆掉,修条大道至通阳街(人民东路),让状元打马游街,笔直经此仰圣门,过泮池上的状元桥,经棂星门、大成门、神道到大成殿去祭拜“大成至圣文宣王孔子神位”。
  然而浏阳从来没有中过状元。据南京江南贡院历史陈列馆资料载,清代在112次科举考试中,共钦点状元114名,其中江苏中了49名,浙江20名状元。而湖南的两个状元不知出在哪州哪府,如果浏阳有,就会宫墙洞开仰圣门的。
 另外,浏阳西乡人邱谷士(1781-1849),用匏瓜制成匏埙,弥补了古乐八音(丝竹局,改造了古乐谱,使浏阳祭孔古乐器机器演奏水平居当时全国之冠。因此他被聘为浏阳县学的舞乐教官,浏阳文庙的春秋二祭曲礼,也按此古乐举行。木石金匏土革)中的匏音古乐器的失传。并建立了浏阳礼乐
  我到浏师读书时,古乐珍藏于操场坪武圣庙内。很遗憾,我只从窗子里窥见了部分古乐。1949年后,文庙大部房舍划归中学使用;1963年,全套古乐器交予湖南省博物馆珍藏;1983年,浏阳文庙公布为湖南省文物保护单位。近几年为了拍电影,在文庙举行过祭孔仪式,我也未能去欣赏那古乐发出的八音。
  这座占地6000平方米的文庙,现由浏阳市文物管理所管理,经过装修以后,开放参观。两厢成为画、摄影、石雕、根雕、烟花展览的场馆。东厢专设将军馆,展出浏阳籍几十位将军的照片和生平简介。浏阳一中的校门就开在原宫墙中间位置,有很多县市级文理科状元从这里走上各名牌高校,不少成为了博士院士。浏阳一中也晋升为湖南省级重点中学。
  自浏阳一中开了这个校门,则在宫墙与大成门之间的大坪里,建了一个大圆形花坛。这花坛的中心位置应该是原棂星门的位置。1952年上期我考入浏师十一班读书时,巍耸的麻石牌坊就屹立在这里,是四柱三门五楼的花岗岩石结构,有关额与联的文字内容已经没印象。
  只记得当时是用又粗又长的圆木挤倒的,下面还垫了很厚的稻草。据“龙鱼河图”载,“天镇星立得士之美,其精下为棂星之神”。故孔庙前有棂星门,盖取得士之义。古“灵”通“棂”,“棂”是窗格子,祈求棂星透窗射入带来文运。
  宫墙内的圆形泮池及池上的状元石拱桥,我常到那里晨读。它也随着棂星门的拆毁之后填池拆桥夷为平地。南京、曲阜及苏州的棂星门皆为石结构,故棂星门实际称棂星牌坊更确切。宫墙开了正门之后,两边的侧门楼均已废除。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9-3-19 13:13

 (82)在浏阳之师十一班
  
  据浏阳百年大事记载,公元1919年,乙未八月,浏阳甲种师范迁长,并入长郡中学师范部。1929年乙巳春,创办浏阳县立公学,1931年更名浏阳中学,1949年7月19日13时,解放军进驻浏阳县城。8月1日浏阳县政府成立,赵超山任县长,杨卓然任教育科长。
  下期,浏阳县立中学改为浏阳县第一中学。当时的中等教育,只有公立的浏阳初级中学(一中)和浏阳高等师范各一所,私立的有狮山中学(今三中)、选文中学(今二中)和金江中学(今七中)三所。初等教育有各乡镇办的中心小学四十所,村办族办的小学二百多所,据王祥老师(简师第三班)回忆,当时的浏阳县立学校设县红十字会内(蜈蚣岭),女生住迎佛寺(柴家巷)。
  1936年下期浏阳简师招生,比浏中创办迟七年,简师第一班与浏中第五班同时。七七事变抗战开始,简师迁到乡下,1949年迁到花佛岭(今浏阳市荷花办事处)。1949年,决定把浏中、浏师合并,赵超山县长和杨卓然科长,择定浏阳文庙及其附属房屋和庙后山坡,划为浏阳一中校址,将文庙东西厢房(走廊)改建为教室和宿舍。
  1952年上期,师十班教室在东一室(今将军馆),我们师十一班在西一室(今书画展馆),男生寝室在大成殿两旁的东西廊下,东二东三室为中十三、十四班教室,西二西三为中十一、十二班教室。女生宿舍和后勤食堂在前坪(棂星门)西侧祠堂里,教师宿舍在前坪东侧祠堂里。
  大成门装槅改为教导处财务处办公区。前坪和神道坪为集合训话的地方。大成门两头的钟亭鼓亭是茶水饮用处。唯一的绿化带是大成门与舞乐亭之间神道两旁的紫荆、罗汉松、桧柏及枇杷石榴等古桩古木。大成殿内的神龛上只有一尊“大成至圣文宣王孔子神位”的牌位。那些四配、十二哲、七十九贤以及七十七先儒的神位都不复存在。到20世纪末修葺时,才塑了一些先哲先贤像,增设了香炉香案之类。
  我在师十一班读书时,很喜欢这个古色古香的环境,好像是活文化人与死文化相聚的地方。从潘家盆、宝乔祠、龙兴寺、南普寺算起,这是我第五次进入庙堂了,我已经习惯在祠堂庙宇里读书,更喜欢这肃穆雅静的气氛。
  但这种紧张的作息制度和学风又让我有些恐惧。每当听到那急促的哨子声,还在手忙脚乱中,矮胖的李忠汉教导主任就已促到你的身边,真是火速风行。集合训话时,他能发现你的微小动作和比蚊子声还小的说话声,轻则点名批评,重则出队示众。
  天还麻麻亮,他便深入在寝室,哨声把你惊醒。马马虎虎洗漱一下,又是哨声和吆喝声把你赶到操场上。晨操结束后即靠拢集合,一顿训话之后自由晨读。肚子里打起官司,只等早餐的钟声召唤。可是不要哨声吆喝,快速行动八人一桌,筷子有的放矢,很快结束了“宛城之战”。
  我们的班主任是个女老师,中矮身材,大眼阔口,眉骨略现棱角,语言犀利,很有威严,大家都怕她。我挨过几次批评,是跑到校外摘桑叶喂蚕迟到了。还有一次是要我检举焦七海同学贪污食堂采购金的事实,还要在批判焦七海的班会上发言。我没有掌握事实,当然没有发言,还是挨了一个批评。
  我们学校的校长是浏阳县副县长张启魁兼任。执行校务的是朱家鍚副校长,李忠汉石岑高任正副教导主任,江澄任总务主任,其他的党团干部和后勤事务等的负责人,概无印象。倒是一些出格丑闻记得一些,如从日本留学回国的音乐老师张先生,他的美声唱得很好。他发给我们的歌曲都是用红色油印的单张纸,表示高低音的圆点和表示节拍音符长短的横线很难辨清,只好由他领唱校正。
  当时盛行的歌曲是《三反》和《反对细菌战》,唱起来杀气腾腾,有冲锋陷阵势不可挡的威风。会被听着胆战心惊。当我们唱得起劲的时候,校方忽然宣布开除张老师的公示。其理由是:深夜不归,通宵外宿,有嫖娼的腐朽行为。于是他和体育老师苏林苍一起被开除了,接替音乐课的是一位叫陈静的女老师。
 我班共有同学47名,其中大男大女都已结婚。我在班上是较为矮小的,且年龄也少长几岁,班上有野趣闲言,我却麻木不仁。有个女生熊美姜,几天没有来上课,我竟然没有发现。原来女生发现她的上衣越穿越大,是由于肚子越长越大的原因。不知哪天,学校把她辞退了。她从此撤学,回到农村当母亲去了。有一次老同学聚会时,有几个同学说去西乡看过她一次,已是四代同堂的老祖母了。可她在我的印象中,还是一个轻皮薄面的高挑个儿。
  另一个超大型的女同学,叫寻露华。可她是南普寺高小焦达谷校长的夫人,我应该称她师母的。她感到腼腆,我还是称她露华同学。然而有个叫焦佩玉的姑娘,常来班上找她,亲热地叫她妈妈。原来她是露华的亲生女儿,在本校中学部读书。于是母女变成了同校同学。
  2008年,邹清华同学预告一个消息,说是焦佩玉要为母亲做八十大寿,想邀在城区的师十一班同去吃饭,不收礼,只是庆寿又叙旧。我欣然应诺,应该去请这位师母同学去拜寿。
  还有两个因肺病休学,芳龄早逝的女生,一个是胖胖的邓爱珍,一个是清瘦的孙益林。她俩都成了女子婆,早已有了婆家,在师十一班里只是昙花一现,留下的是个死亡的记忆。其余十二个女生毕业时都定下了终身,只有两个叫柳曾行、李兴梅的嫁了教书匠,其他的均嫁了官员、职员、医生等,其中陈翠林成了将军太太。
  我们三十二个男生都没有吸引他们的本领,在婚姻感情上视为无缘之辈,连擦肩而过也谈不上。其中周祧宗、周心农、李运兴、罗传武、罗鍚兴是班上的巨无霸,牛高马大,个别有妻室。都尊他们为老大哥,是班上的骨干分子。我是班上的小喽啰,不介入他们的行列。喜欢单独行动,如摘桑叶喂蚕、到浏阳河游泳捉鱼、躲在麻衣庙看书等。能引起班上注意的是考试成绩排前,上课和晚自习打瞌睡。
  我们班上有两个插班生,一个是原师八班的女生邹清华,原在佛堂就读停学,并入中学后,插入师十一班,是班上的文体活跃分子。一个是从中十一班转入的焦七海,是班上篮球队员。
  班上无形中形成男女两大阵营和多种小集团。在女生中有李红楼等艳美类,有谢玲等活泼类,有寻尹君等女子婆类,也有谭志佳等丑型类。男生都以地区结集成小团体,我把它称为帮派,并不是矛盾的帮派,只是较接近的老熟人而已。有张民兴等的南乡帮,有以周心农等的社港帮,有以罗传学等的北盛帮,有以戴皇华等的泮春帮。
  我们龙伏虽只四个男生,可我和焦七海、戴革非三人结成一个小帮。一切都听焦七海的行动。因为他有钱,上街都是他为东。并且他是中十一班转入的,人熟吃得开,没人欺侮我们。
  可是到了1958年,戴革非成了反右积极分子,入了党,当了教育骨干。我和焦打成反革命和右派,不是分道扬镳,而是人间地狱各一方。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9-3-19 13:14

(83)在浏阳之唐政与邱少成
  
  唐政老师是湘潭人,任师十一班班主任兼语文课。她在授课和育人方面都很是认真和严格。那微突的眉骨和锐利的眼神,使我敬而生畏。她讲课或提问时,有咄咄逼人之势。这种威严的仪表和风度,与文静的女性身份很不相称。与教导主任李忠汉老师相比,也毫不逊色。与她的丈夫龚宇仁老师相比,也有极大的反差。这是刚柔相济、配成乾坤合德的一对。
  这种刚直不阿的性格,在大鸣大放中秉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精神,落入了“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的陷阱,在大批大斗中,她支着怀孕的身子倒下了,最后忍受不住打骂和侮辱的摧残,逼得服毒自尽,并以“自绝于人民”的右派分子盖棺定论。
  拨乱反正后,虽然平反纠错,但给她和她的家人带来的灾难是无法想象的,更是无可弥补的。师十一班部分同学聚会时,也去看望过若如木鸡的龚老师,他说妻子死得太惨了,罪受得太多了,逼得走那条无情路,是她唯一的选择了。潜流的泪珠中断了他的诉述,同学们黯然神伤 。
  自1953年下期离开浏师后,我一直没有看见过唐政老师。有关情况是邹清华等同学追忆往事时所谈及的。我听了很难过,只是默然,心中在说,唐老师啊,你的学生也遭了此劫,也落了“言者无罪”的陷阱,也家破人亡。安息吧!大难临头皆遭此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幸而我能死里逃生,能留下这点墨水。
  邱少成是教我们生物的男老师,穿着简朴,有不修边幅的浪漫风度。这种仪表或与他教授生物有关,采集和制作生物标本,是与西装革履无缘的。有时还要系上围裙,套上血迹斑斑的手套。
  他的窗台和屋檐下,摆满了花木盆罐,散发泥土气息。他的实验室,也是标本制作室,是一个简陋的临时厂棚,周围用木板隔离着。其间有锄耙,有网络,有刀刮,有药瓶,有铁笼等充塞其内,集农夫、渔夫、猎人、屠夫于一体。杂乱无章皆有序,血腥充庭却有香。
  我常到这里来,首先是观看,慢慢就蠢蠢欲动其手,试想帮帮零忙。邱老师却没有把我赶出这少有人问津移步的地方,还耐心回答我提出的一些有关的问题。于是我就成了他的助手,也可说是一个冒写投师状的徒弟。
  印象最深的是帮他制作穿山甲标本。邱老师从市场购到了一只小型穿山甲,决定做成剥制标本。我这是第一次见到穿山甲,小时候只听说过有一种会打洞的鲮鲮甲。原来它即是穿山甲,学名叫鲮鲤,外表看很像爬行类动物,其实它属哺乳动物。它的生殖和牙齿都具有哺乳动物的特征,并且它的腹部生长的毛,是明显的兽类特征。由生活习性和防敌的需要,外露的毛慢慢角质化成了鳞甲。中药泡制的甲珠就是这种鳞甲加工而成。它已列为国家重点保护动物之一,严禁捕杀和走私。
  我帮他把皮剥下后,刮除血肉残物,用甲醛进行防腐消毒处理,扎绑铁丝支架,塞入吸潮防腐的填充物。缝合后清理毛甲,最后固定在木板上,由邱老师贴上标签就制作完成。有时来不及洗手跑进教室听课,把一股骚臭也带进教室。
  这次实践,为我在教生物时制作标本打好了基础。1987年浏阳县生物教学研讨会在龙伏中学举行,参观了我建立的生物标本室。我做了专题发言,开启以后较有成效的生物教学活动。我首先要感谢的是邱老师,感谢他对我的栽培。
  邱老师不仅有很认真独到的讲说能力,还能通过标本和版画辅助教学,使我们能扎实掌握所学知识。课堂气氛既紧张又轻松。他说知识来自于实践,上课不是喊口号。讲得出,做得好,能用于实际,才能算是掌握住了。使我以后的教学实践中,尽量培养学生的动手能力。后文将有一段文字来介绍我的生物兴趣小组是如何为建立龙伏中学生物标本实验室做出贡献的。
  1953年下期,我离开了浏阳,再也没看见过邱老师。据说他也和唐政老师一样,在反右的斗争中,悲惨地离开了人世。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9-3-19 13:14

 (84)在浏阳之文工团
  
  我在浏师读书的1952年,即是zhonggong浏阳县委机关(原蜈蚣岭红十字会)失火,41栋房屋全部烧毁的那年。据浏阳百年大事记,7月17日—8月9日,全县开展三反整训学习活动,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和违法乱纪,参加干部1082人。12月又举行第二次整训,参加干部656人,同时在资本主义工商业中,开展反行贿、反偷税、反盗窃国家财产、反偷工减料、反盗窃国家经济情报的五反运动。
  我仅从音乐老师教我们唱有关三反五反的歌曲中了解到社会三反五反的内容和声势,在街道的行人交谈中也闻到一些风声,有关三反五反的横幅标语也到处映入眼帘。总之感觉到一种严肃紧张的社会气氛,但没有接触到任何具体的情节和案情。一则涉世未深,二则学生们不太关心这些什么运动,更不理解什么是社会运动。
  当时的物价很稳定,肉价每斤四千八百元(0.48元),批发蛋一千元四个(0.2一个)。这是我跟焦七海去采购蔬菜时才知道的。我们的伙食标准是每月七万五千元(7.5元)。每期结算,还有伙食费退给学生。伙食实行民主理财,由学生会派驻监察和采购员,
  焦七海就是菜食采购员(业余兼办),随着三反五反运动的开展,学生伙食团也来了清算。于是在班上对他进行了批判,撤销了他的采购职责。这是三反运动在伙食团的小余波。
  另外一个很大的风声,是陈迈众团长被揪出来了。这是个很轰动的消息,也是我们家乡同学很关注的新闻。因为陈迈众是我们石江乡人,而且是很熟悉的长辈。陈在解放前于妙高峰读中学时就参加了地下党,解放初即组建了浏阳文工团,任团长。
  文工团的秘书廖湘涛也是石江乡人,在湘北中学读书时也加入了地下党。另外还有团员焦盐王等人也是家乡人。因此我们常去文工团走动,有时还得到一些鼓励和关心。因此,陈团长打成三反分子的新闻传出,我们当然感到突然的震惊。
  当时流传着打老虎的说法,就是揪出三反分子。于是陈团长就是被打的老虎,究竟是大老虎还是山老虎,我是不知道的。听说他已监禁起来,不能与任何人接触。又说他的妻子大义灭亲,也写了检举材料,还与之脱离了婚姻。
  几个月之后,他的问题查清,原来是一只假老虎,随即升调湖南湘剧院经理,又后来,升任湖南省木偶皮影艺术团团长,常到国外演出,还看到他与陈毅外交部长的合影,可是他始终没有接纳要求复婚的妻子。最后一次见到他,是我在湘潭师范读书的时候。
  另外,文工团的秘书是我原童养媳的哥哥。我的包办婚姻,也是由他在几年前解除的,所以没有亲戚关系往来。三反后,他也调往湘潭花鼓剧团,1953年以后,于文工团不知所终。
  还有一件帮沈穆容去文工团求职的事,似乎印象中没有消失遗忘。穆容是个清秀高挑个,也在农村剧团演过花鼓戏,因为家贫未能升学。只读了几年私塾,能写几首七绝五言之类的古诗。由于不识简谱,只能唱几句跑掉的花鼓戏,文工团没有收他。一年后,她患痨病去世,年方23岁。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9-3-19 13:15

(85) 在浏阳之取缔会道门
  
  1953年4月,浏阳县取缔反动会道门,处理道首134名。一个阴沉的日子里,浏阳县城的操场坪,人头攒动,口号喧天,在这里举行取缔反对会道门的宣判大会。县政府和县公安局就在操场坪的北侧,武圣庙在东侧,主席台设在武圣庙前。
  从公安局押出来的道首站在台下,都是一些上了年纪的中老年人。坪里的群众,没有站好整齐的队伍,显得很杂乱,时而发出嘈杂的声音。在一阵口号声中,宣判大会开始。
  我对反动会道门这个词很生疏,跑来观看纯属一种好奇心,或者是赶热闹。或许这是个星期天,不然我不可能溜出来看这个场面的。我挤到会场的最前面,还站到台右的一个最佳位置上,能清楚看到台上台下的人物场景。
  站在台下的人犯分别是一贯道、同善社、三其普度等反动会道门的头子,故称道首。大会报告说这些会道门是反动的迷信组织,有危害社会安全、麻醉人民思想、骗财骗色的不法活动。它与宗教信仰有本质的区别,属于反动性质的邪门邪道。
  这些会道门名称,虽然第一次听到,但却引起了我的回忆,好像祖母曾经说过,楼里屋场的连老开不吃黄鳝泥鳅,不吃所有的无鳞鱼,不吃狗肉等,是参加同善社的。当时并不注意什么是同善社,只是耳边风的一个非常模糊的印象。
  大会对反动会道门的罪恶进行检举揭发和控诉之后,宣布对道首的刑事判决。其中一个穿长袍的高大的道首叫卢龙,判处死刑,一块斩杀牌插在五花大绑的背上。在一阵口号声中,武警荷枪实弹把他推落台下,押上刑场,一路上人群挤压,气氛森严。
  我随着人流跑到水门口的状元洲,看到这个高大的道首应枪声倒在沙滩上。至于枪毙几个道首,已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印象。这晚没有睡好,一贯道、同善社、卢龙、高个子、长袍、斩杀牌、蜂拥的人流……还在回放着影片,直至过了一段日子,才淡化消失。
  会后我没回校,跑到太平街去参观了反动会道门罪恶展览馆。除看到一些图片照片及骗取的金银钱财外,特别关注那些会道组织花名册。我记住了祖母说过连老开参加了同善社的事,我最终找到了潘连开、陈坚玉等地方一些熟人的名字,也还有参加三其普度的熟人名字。但他们是受骗的群众,向道首按期交纳财物,他们不受处分,认识错误,自首悔过就了事。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9-3-19 13:15

 (86)在浏阳之梅花巷
  
  我第一次到浏阳去应考时,问路说梅花街走哪里去,一时引起同伴的笑话。因为梅花巷是妇孺皆知的名巷,从没有梅花街之说。可见我是乡巴佬,加上把艾粑粑喊成绿包子的故事,我就拥有两个乡巴佬的笑话。
  自改革开放以来,浏阳县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梅花巷、胡家巷、黎家大屋一大片全部拆除,建立了梅花小区,有梅花一街、梅花二街、三街纵贯东西,把劳动路和浏正路南北沟通。这样,一条古老的梅花巷变成了三条梅花街。看来我这个乡巴佬还是有点预见。
  梅花巷是贯通浏城原阳街和圭斋路的古巷。南北走向,曲而五弯,不到两米宽的麻石巷道,光滑如砥。中间除一条通向原北正街的胡家巷外,没有任何岔道。巷道两边是独立门楼的幽深小院。我印象最深的小院是“白云深处”。除门楼外,全是用青砖砌的高翘马头垛墙。抬头一线天,低头一路石,没有喧嚷的人群,很是清幽宁静。我到浏阳河洗衣或是到致中和买药,都要穿过这条古老而幽深的梅花巷。
  旧社会把青楼妓院俗称为婊子房,都隐匿于巷陌里弄之中。娼妓行当有公开秘密之分。公开的受官方保护,成为上层人物风花雪月的场所。还有一些拉客的暗娼存在其间。在这种政治飘摇、商贾喧嚷的岁月里,还冠以“风华”世界的美名。说活动于青楼妓院的人物是风流人物。难怪增广贤文里有“马行无力皆因瘦,人不风流只为贫”之句。
  我一直对风流这词,觉得褒贬模糊混淆。比如说某人爱风流,某人真风流,民间泛指放荡的男女关系。如说某人是个风流人物,某风流倜傥,则有英俊杰出之意。如说某地是个风流之地,则有风韵风情之意,如说某人高迈不羁,有风流一时之冠,则有负才而不拘礼法的气派。其他有形容风俗教化的,有形容仪表风度的等。
  本地对风流的词性,却泛指一些寻花问柳的人。我在浏阳读书时,还有同学戏谑梅花巷是个寻花问柳之地。1949年前,这里可能是狎妓嫖娼的风花之地,现在梅花巷不复存在,梅花巷过去似乎不很光彩的阴影也随时光消逝。
  像梅花巷的消逝一样,浏阳县城的所有巷也同样被现代化建筑所取代。柴家巷改成了新文路,又改建成步行商业街;唯一完整的仅有人民路通往浏阳河路的周家巷。嗣同路的太保巷是条最狭长的巷,虽位置没变,但已被民房拓展吞掉。
  营盘巷被人民医院拓建占地,唯存一段不到50米的地方成为小吃饮食摊地。幸而欧阳予倩故居成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这是营盘巷保存完整的一栋砖瓦木结构民居。连通北正路与新文路的蛟龙巷已拓宽为商业小街。据清同治县志图载,还有王家巷、漆家巷、兴仁巷、道德巷等,可已不复存在,原地址很难确切定位。
  巷在北京称胡同,胡同有很多四合院,其实是小街道。而浏阳的巷应该比胡同规模小些。古人把狭窄的宅子或里中通道称巷。例如《论语》卷三雍也篇贤哉章:“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这里所指的陋巷就是颜回所住狭小宅居之地。
  像这样的小巷道,浏城也有称作弄的。如原北门口的柳家弄,我祖父的同行刘令清师傅就住在这里。我读书时去过几次,这种弄与里很相似,今金沙中路还有个百川里小市场。
  浏阳农村至今还存在不少带巷的地名。如社港的相家巷,楼右的韩家巷,山田的文家巷,龙伏的冷家巷等,其中只有相家巷才是社港镇上一条名副其实的巷道,现辟为自由市场。其他的巷,都只是一段农村古道,不过是道路因屋或因山崖所狭的乡里通道而已。
  前几年,我在集里办事处声威里的小街道内,发现一家门面,挂着一衙居的门匾。其联为“乐在山林游野鹤,安居陋衖荡闲云”。我驻足品味这首带有十足清高风味的对联,倒很工整,也合韵律,于是记之于香烟纸上。
  随之入门询问老妪,且欣赏墙上的四体书法,始知这是刘某老先生办的书法培训班。从联中理解到“衖”是“巷”的别体。“古籍辨字”载“巷即衖”,巷为李中通道,衖为小巷弄堂。巷衖并无严格区别。衖在浏城出现是唯一的发现。刘老先生突显古文风韵,一个衖字可能难翻了一些白丁之辈。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9-3-19 13:16

 (87)在浏阳之慈善堂和麻衣庙
  
  我在浏师读书时,喜欢在星期天去寻幽访古。其实是想躲在幽静的环境中去看书,还有一个原因,是去会见从家乡来的熟人。因为我去的几个地方都是空荡荡的古老宽大的房子,属于平常没有人住,在开县级大会时常作为住宿餐厅的地方。当时县城还没有招待所,更没有大酒店宾馆,只能利用空敞的旧场所作为参会者的食宿之所。
  参会者多来自农村,自带被盖,开地铺,砌地灶。住宿无床,开餐无桌,可他们无怨言。会议结束,他们卷起铺盖走。这些地方又是空荡荡的。又是虫嘶鸣叫、门窗蛛网。又是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的陋室。可是我喜欢幽静,这里曾留下过我的足迹,它也留在我的记忆中,并没有泯灭,下面是我回味的几个地方。
  第一个是慈善堂。慈善堂是一栋砖木结构建筑,中间是大厅堂,两边有厢房,有天井,有水井,光照不足,阴森暗淡。它应是个慈善单位,或救助单位,如育婴院、孤儿院、红十字会等,本着慈爱施善、博爱怀仁的精神,对不幸个人或群众施以救助的慈善事业。
  可这个坐落在北门口,即今圭斋小学与湘东大厦之间地段的慈善堂,却门虽设而常开,似乎无人居住和管理,闲人任其出入,故我常来这里驻足、看书。
  有一次全县召开劳模表彰大会,劳模们安排在这里食宿。我去看家乡有没有劳模。去时正是劳模进餐,菜肴很丰盛,少不得方肉大鱼整鸡。暗淡的房子里,饭菜的热气弥漫其间,更显得很拥挤。我挨房挨桌进行全方位的扫描,发现了满阿公和李阿婆,我没有喊他们,因为他们吃得很投入,或许是吃得很认真,大汗淋漓。
  满阿公是夏夜在大地坪讲白话(故事)的满长子,他是木匠师傅,在推广步犁工作中立了功,评了模。又是学毛著的尖兵,还评了模范宣传员,可是没有批准他入党,因为他父亲是武术教脑壳,有点霸道,他的伯父是被镇压的畅胡子。他只是感到遗憾,但他没想到不可能的一面。
  李阿婆是个大脚女人,历任妇女组长,是种田能手,评了女劳模。饭后我询问了一下家里的情况,就与他们道别了。
  十几年后,我从监狱出来,回到老家参加农业劳动,接受监督改造。满阿公多次来蹉跎破扯谈子。有一次我留他吃了中饭,席中小便失禁,把裤子尿湿了,只好把他送回去。不久他沉疴不起,弃世西归。李阿婆是个寡妇,无后,晚年回到娘家东乡沿溪桥傍老而终。
  另一次是我三哥去参加志愿军,口袋里放着石头才合格体重标准。我也是在慈善堂会到了他。我看见他换了军装,次日便开往部队。刚到北京,朝鲜战争就停战谈判成功,于是赶上了国庆大典,参加完阅兵仪式后,被编入空军2732部队。
  此外每逢县里召开三级四级扩大会议,我也常去寻找村上的干部,了解祖父母的情况。因为半年才能回去,我很挂念这对老人。
 另一个是麻衣庙,原坐落在今浏城联城社区,劳动中路,技术监督局宿舍与百家惠生活超市地段,此前为浏阳供销学校旧址。麻衣庙也称杨孝仙庙或孝人庙,供奉着麻衣老爷。
  据《浏阳乡土志》载,麻衣老爷姓杨名耀庭,唐天宝年间人。成道于浏阳东门,四处云游行医。久不归家事母,闻母病逝遂奔丧披麻,因自责内疚,于悲痛之中,披麻投池自尽,以表未尽孝道而自责。此后尊奉为麻衣孝仙,建庙以祀之,曰麻衣庙是也。
  老庙原为砖木结构,两进两厢一院,内有古井一眼,侧有莲池一方。我在假日,喜欢到这里来看书或思考问题。此时的庙宇香火冷落,好像麻衣孝仙的神案不复存在,圆柱槅檐等木结构,呈现斑驳的暗朱色调,所有房间厅堂是青苔铺地,蛛网盈窗。
  院内的两棵苍古梧桐,参天蔽日,使麻衣庙更加阴深清静。不由三国演义中“凤翔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棲”涌上心头,浮于脑海,我幻想着有凤来仪。每当梧桐落叶,两根光棍扫秋风之际,倍觉背井离乡之伤感。收卷时,总是要从落叶中寻找一些梧桐子实带回学校,剥去皱皮的果壳,咀嚼那带油香的果仁。
  庙宇空闲着,无人管理,也是和慈善堂一样。成为来县开会者的临时食宿之所。同样的开地铺,同样的砌土灶,同样的菜饭热气腾腾,同样短暂的热闹和长期的寂静。而不同是参会者都是东乡过来的干部,我也就不必来寻找家乡的熟人。
  新麻衣庙建在老庙附近,即鹿角冲的尾巴上,四进五开的水泥结构分级建在坡地上。山门宿“杨孝子庙”四个水泥字。庙堂两壁是乐捐石碑和二十四孝壁画。不过麻衣老爷自乔迁新庙,倒不寂寞,左右有药王财神,关帝观音作伴。时有信士膜拜,问卦求签,秉烛烧香,鸣鞭放炮,击鼓敲钟,一派香火鼎盛的气氛。
  信士捐赠的对联匾额,都是“万民敬仰真孝子,千古传送活神仙”“德颂二天”“有求必应”之类。然而虔诚信士,不乏青年男女之辈,旨在问前程,占婚姻,求生育,治疾病,卜财道等,不可理喻也罢,这种诚心诚意也罢,这种大方捐资也罢,无可非议,也无人非议。这是五十年后我去新庙所见所闻。但没有见到一个来此看书的,因为这里太热闹,远非昔日的麻衣庙。
  最后一个叫邦大里,坐落在嗣同路与柴家巷之间,正门开向嗣同路。这里的房子不像寺庙,也不是民居,房间不很正规,拥有一个很宽敞的泥土地坪。现为政府招待所地段,今名为浏阳大酒店。1952年是国民党军官教导团驻地。
  我到这里去,一是摘桑叶喂蚕,因为地坪里有棵大桑树;二是想到马棚里用竹梢扭马尾做胡琴拉弓。摘桑叶因迟到挨了批评,扯马尾怕马蹄踢人不敢下手,两桩事都是失败的。
  教导团撤走后,这里同样是空荡荡的,只作为开县级会议的食宿之所。可是我也不来这里找熟人,因为这里的参加者是南乡、西乡过来的干部。
作者: ys1937    时间: 2009-3-24 08:36

在浏阳之白龙庙与天主教堂
  
  在今浏阳嗣同路与人民路交叉的西南路口,曾经是一座古老的龙王庙,比南市街龙王庙的规模要小,故称少白龙王庙。
  一棵古樟从屋角里冲出参天的树冠,使庙宇藏在一片浓荫之中。树身臃肿有硕大的疤瘤,疤瘤中央形成窖洞,很像龙的眼睛。树蔸的虬根裸露,向外延伸的小根又扎入土中,恰似龙爪。树冠的绿叶中,伸出光秃秃的开叉的大枯枝,与龙角的造型无异。
  因此,古樟像龙的化身,成为龙王庙的天然配衬。庙内没有香火设施,完全是荒废的空房子。假日,我们也到阁楼上去张望西门一带的零落景象。
  五十年后,在原址建筑了一进之开的仿古寺庙,更龙王庙名为问津古寺,也是浏阳佛教协会所在地,香火较盛。“功德无量”的匾额高悬佛殿,五百罗汉栩栩如生。
  然而,伴随龙王老庙的古樟,历尽沧桑,现已与新庙分离在路口的瓦砾之中。那光秃秃的龙角占据树冠一半,另一半是稀疏的枝叶,面带饥色,很有独立寒秋之感。况且,古樟西侧正深掘屋基,建筑醴浏大厦。我希望有关当局能多给予关爱,不要厚彼庙薄此樟,能厥振雄姿,分枝布叶,露爪提根,还斯昔日风貌。
  沿龙王庙侧的人民路向东走到东门口,今城关医院对门,有一幢欧式建筑,即是浏阳天主教堂。我在浏阳读书时,从未进去看过,对它有一种神秘的肃穆感。
  忽一日,浏城传着“罗宝田”被驱逐国境的传闻,罗宝田是意大利传教士取的中国名字,说是在教堂的后院,挖出了电台发报机和枪支,有从事间谍活动的嫌疑。又说他是个全才人物,具有测绘建筑、骑马射击和医疗诸方面的技术。
  后来我参观了一个小型的展览,内容是“披着宗教外衣进行间谍活动”的图片和实物。五十年后,我专去了一次这个教堂,大脑中又浮现出一个罗宝田。但与之交谈的已不是外国人,而是一个姓刘的教主。他说财经困难,无力重建教堂,还是这老样子。这些给我的印象是“红十字架”和“博爱”的标志物。
        我在浏师只读了一年半书就离开古城浏阳。1958年以后的坎坷岁月里,我很少有机会瞥上浏城一眼。故以上九个方面的所见所闻和亲身经历,是在回忆走访中,得以重现。这是能假天年,尚能执笔涂鸦,留下几滴墨水。既是幸运,也是劫后余生能补上的一幕镜头而已。
作者: ys1937    时间: 2009-3-24 08:37

66、在湘潭之癸巳年夏
67、在湘潭之湘潭师范
68、在湘潭之冯树珍与周树鑫
69、在湘潭之欧阳城与言长一
70、在湘潭之五分制
71、在湘潭之粮食定量
72、在湘潭之肝炎太流行
73、在湘潭之暑假
74、在湘潭之十八总
75、在湘潭之韶山实习


在湘潭之癸巳年夏
  
  1953年的癸巳岁,癸为水,巳属蛇,应该是条水蛇,简称之为蛇年。接近放暑假了,班主任唐政老师宣布了浏阳在下期并入湘潭师范的消息,从此结束了在文庙的一年半学习。告别了老师,告别了初中部的家乡同学,也告别了大成殿的牌位——孔老夫子了。
  临别前一天,祖父在黄昏前赶到了学校,扛着韭菜叶子形的木扁担,并挽上一把绳索。晚上挤在我的木板床上睡下。次日大早,祖父把棉被篾簟卷好放在龟纹篾篢里,上面压上衣服枕头等。那口被日军戳伤的木皮箱装满书籍文具,箱上放着提水桶和洗漱用品。
  祖父挑起这个六十多斤的担子,对他这个五十九岁的人来说应该是不轻的负荷,何况还要跋涉九十余里的翻山越岭。祖父不让我背东西,他要吃这个苦,因为他对我怀着很大的希望。他说湘潭他也熟悉,他曾经在那里做过染匠。下期开学时他要送我到湘潭去上学。
  我知道他在吃苦,我无法表示对他的心疼。一路踏着原来的老足迹,同样在石洞岺搭中伙,到黄昏时才回到那个大地坪老屋。祖父实在很累,但不发输气,一切为了我。祖母望穿了眼睛,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少不得煎豆腐、蒸鸡蛋、火焙鱼及丝瓜汤。这是祖母的拿手家常菜。这是祖父的第六次担龟纹篾笼子和木皮箱。至今心疼已极,终生无法报恩。
  下期开学临近,祖父筹备着经济,祖母准备衣服被盖,他们在苦心筹划着。我心里也在向往着那个十八总的湘潭,并且向往那个大长沙。这次要下省(俗称去长沙市叫下省,到浏阳叫上县),还要坐气划子(舵船),只等那日启程了。
  祖母请雅裁缝(万雅宋)用机子做两件一梭罗衬衣。这种一梭罗是祖母用一兰一白的棉纱相间织的纯棉布。外衣是青棉布做的三个口袋的学生装。袜子也是棉纱针织的,棉布鞋棉帽子,从头到脚都是家织家纺的土产品。我不觉得土气,我很喜欢祖母用心血做的衣服。
  祖父挑着那担老行头走在前面,一路说出所经过地方的名称。我死死记住了。沿着捞刀河顺流南下,从老家出发,经由龙伏市、新开市、焦家桥、寄马市、沙市街、鸡公山、莲水塘、毛公桥、邹家塅、丰裕山、伍家渡、峡山口,一路到永安市,这是从龙伏到永安的老路。到1962年,我才最后一次走这条老路,这是劳改释放回家的那年。现在的永社公路就由社港镇、沙市街直经北盛仓到永安。
  到了永安就站在马路边等浏阳开往长沙的客车了。这种客车就是货车一样,人货混装,两边摆风。碰了运气就挤上去了,搭到长沙市天心路。然后赶到大西门航运码头去买好了船票,住在附近饭店里等天亮。船票是四角钱一张,相当八两猪肉的钱。长沙到湘潭有九十里水路,早上五点钟上船大约下午四点能到达湘潭码头。
  第一次坐船,很新奇。分不清水往哪方流,只看见山和屋往后面走,船后面的水成了漕,船不时叫几声,像杀猪时的猪叫,水上的竹筏木排延绵几里长,奇怪为什么不落沉。小船上的大黑鸟会捉鱼。船一上岸,祖父挑起担子过了跳板就上坡,沿着长街反方往北走就到学坪,左拐进入一座文庙,就看到了湘潭师范学校的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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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ys1937    时间: 2009-3-24 08:37

在湘潭之湘潭师范
  
  写着“湖南省湘潭师范学校”横额的校门,两边是门卫室,负责保卫传达和收发文件报刊的职责。这个门楼很像原文庙的某门楼改建的,因为它前面的地坪叫学坪,意味着学宫前坪。由校门往前是一条百多米的通直大道,两边布满树木花草,很像文庙的神道。
  直道尽头是一栋宽敞双层三开的古建筑,没有槅门和挂落装饰。青砖铺地,中间是大圆木柱支撑着。檐下高悬着写着“丽泽堂”镏金字体的大匾额。这个丽泽堂是学生集合的场所,具有礼堂的作用。这里的舞台等任何设施,由厅堂后墙的木板梯可通到楼上。
  我们男生宿舍就在这木楼上,通风良好,干燥无潮。前有木窗棂,上有木顶棚。上下双人床把木楼塞满了,仅有单人通道,拥挤嘈杂。厅堂的后面是女生宿舍,我从没进去过,不知此禁区是何结构。
  大道的右边是红砖砌的教学大楼,一层是办公室,二层是教室。外墙体是石灰勾缝的清水墙,当时没有甩沙子和贴瓷砖的装饰,清水墙算是很规范的外墙风格。直道左边的后勤区,学生洗漱吃饭都在里面。这里的房子简陋,都是临时性的搭建场所。丽泽堂的右边是老师住所,再左边就是运动场所。操坪一侧有个大池塘。
  我在这里读了两年半书。一直不知道这个地方原来是什么单位,或是什么旧址。我根据学坪这个地名,估计可能这里曾经是什么书院或文庙。直到四十年后的1992年,才以校庆纪念册上知道这里原来是“昭潭书院”。
  清光绪三十年(1904)七月,苏松太仓道员湘潭县人袁树勋捐资在省城长沙文襄祠首创。由明德学堂监督胡元倓兼管湘潭县速成师范学堂,到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湘潭人在昭潭高等小学堂举办小学师范讲习所。至民国元年(1912年),湘潭县立女子师范学校正式创办,这才是湘潭师范学校的前身。
  1953年下期,秦文兮奉命复办湘潭师范学校。这个矮瘦个子的女教师秦文兮被任命为校长兼党支部书记。在秦被划右派后,另一个瘦高个子的女教师唐泽映,从教导主任青云直上后任校长。其他资深教师委伯平、周树鑫、冯树珍、言长一、欧阳城等,后来均在政治运动中遭劫丧命。
  1953年复办湘潭师范时,把浏阳、平江、湘阴、临湘、攸县、株洲、湘潭、望城等县的师范班的学生合并于该校,在此基础招生扩建。以后又经迁建、停办、复办等,不知所终。
  1978年校址为湘潭师专占用,即迁往姜畲重建,1983年撤消,1985年复校招生。
作者: ys1937    时间: 2009-3-24 08:37

在湘潭之冯树珍与周树鑫
  
  我编在第七班,班上的同学来自好几个县,各讲本县的方言。特别是茶陵和攸县话,很难听懂。因为这种障碍,全班同学很难融洽成一个整体,仍然分割成多个小团体。
  这个班分来的浏阳同学很少,所以我和李德良走得很近,任何课外活动都是形影不离。他的成绩很好,有很强的记忆力,但表达能力很弱,是个典型的内向人。
  毕业参加工作后,我直到一九八几年才在沙市镇李家大屋找到了他。他住在大屋里的土砖房子里,没有看见他的家人。他的表情很冷漠和木讷,简陋的房子里杂乱无章,比一般农户的场面还要差。从他微弱无力的谈话中得知,他划了右派,受了沉重的打击和摧残。体质每况日下,家境亦不景气……他那蜡黄而消瘦的容颜,猥琐的形体,完全不像三十年前的李德良同学。
  同病相怜我是当然的,我没有问及过去的一切,我怕引起他无限的痛苦。他用抖颤的手端出一碟炒黄豆,我很认真地嚼了一些,以表示我衷心的接受了他的招待。他送我出门的声音,几乎听不清楚。我怀着沉重的心情告别,回到九中去听陈天树老师的物理课去了。到本世纪初,听说他在沙市卫生院排队挂号突然去世了。
  班主任冯树珍是个体形魁伟的男老师,戴一副高倍近视眼睛,理着平头,常穿半新的中山装呢上衣,皮鞋的龟裂皱纹也很显眼。眼神严肃而又慈和,言谈轻缓而平易,一种浓厚的学者风度使我敬而畏之。有时他找我个别谈话,我常发现他的办公桌上有民革杂志,因此我猜测他是民主党派。他兼任我们班的语文课。教学非常规范认真。
  班长及各委员等的学生官的姓名我没有一点印象。我只记得我当了一个组长,也参加班级干部会。虽然我的成绩很好,在作文与美术方面有突出表现,但我是那些大男大女们不很重视关注的小鬼。他们成双成对上街,我和李德良就跑新华书店,或野外写生。他们的春心早已蠢动,而我和李德良还是两个麻木不仁的顽童。
  有一次,李德良提议试一试写爱情信,就合伙写一封递给了一个最小的叫李红楼的女同学。李红楼就把信交给了管女生的黄博文老师(浏阳去的)。次日,班主任冯树珍就把我俩叫去,批评我们是搞恶作剧。从此我们和李红楼之间处于一种尴尬关系,越来越陌生起来。
  毕业后我一直没有看见过李红楼,直到三十年后的1990年 4月,我参加浏阳学雷锋讲奉献报告团去长沙市作报告时,她坐在前排听报告,会后邀我去她家坐了三十分钟。过去那幼稚而滑稽的一幕,未必烟消云散了,可是她不知道李德良已经死了。
  毕业后,我与冯老师常有书信联系。整风反右后,老夫子的处境也是可以预料到的。1992年的潭师校庆纪念册上,发现他的大名用框框围住。我很害怕这个框框。我在讣告上常看见已死的后嗣名字也用框框围住,注上“不禄子”三字。古书上称“士人死曰不禄”。由此可知班主任已“不禄”了。至于是何原因“不禄”的,是可想到,也可不必去想到的事了。
  教我们心理学和教育学的老师叫周树鑫,据说是国立师大毕业的。又说他当过教育厅的高级官员。不过从他的仪表看,很像个有学问的文职官员。一身黑色中山装制服,长期保持菱角分叉的烫迹线,笔挺威严。穿着黑色发亮的皮鞋,踏着方步,发出有节奏的咯咯响声。
  他的发型也特别讲究,随时保持乌黑发亮,并且风吹不乱。同学们开玩笑说:如果涂了米汤加猪油,恐怕苍蝇蚊子来会餐! 当时没有咖喱水、摩丝、发胶这些洋产品,怪不得同学们关注和猜测。
  他讲课很严肃认真,也耐烦解答提问。只是他一口江西话,和攸县茶陵话一样,难以听懂。我们把长沙话说为湖南的普通话,把株洲、望城、湘潭话说为改良长沙话。因为还没推广正宗的普通话,在教学效果上带来很大障碍。
  忽一日,学校有一种特殊的气氛,传出一个可怕的消息,说是周树鑫老师被抓去了。他的夫人胡善坤老师随后也再未曾露面了。学校没有向同学们公布这个消息。直到毕业离校时,没有听到任何有关他的传闻。
  直到1992年,同样从潭师校庆纪念册上发现他的大名也是用框框围住,当然也是“不禄”了。如何盖棺定论,也和冯树珍老师一样,不得而知。
  在那个时代,大多的知识分子,大难难逃,归於一劫。连我们这些徒子徒孙们,都多遭此劫难,何况他们这些高级知识分子。
  其他还有语文老师娄伯平,工会主席刘声达,美术老师欧阳城,生物老师言长一等的大名也在纪念册上用框框围住,应该也是“不禄”了。只有大难不死的秦文兮女校长近年才去世,纪念册上有幸没有被框框围住,并在首页提了一首七律,落款为:秦文兮1992年 7月23日上午。
作者: ys1937    时间: 2009-3-24 16:49

在湘潭之欧阳城与言长一
  
  欧阳城老师是个清瘦高挑的男老师,蓬乱的自然发型下面一双大眼深陷,面部轮廓线条明显,镶有一颗闪亮的金牙齿。他常穿中间色调的夹克,没有周、冯两老先生那样的学者教授风度,倒是给人一种浪漫的感觉。他是我们的美术老师,据说是华东美院毕业的,也是湘潭市美协成员。
  我有一定的美术基础,或者说有一点美术爱好。所以很期待着每周唯一一节美术课的到来,而欧阳老师的教学方法使我有很大的进步。第一,他不是照葫芦画瓢的临摹式偷懒教学,而是先讲画法,在示范教学。第二,他提出要认真仔细观察客观世界,对客观存在要有准确而清晰的认识。要下笔如有神,就要胸中成竹。第三,他很重视基本功,必须长期练习素描与速写,既有快镜头也有慢镜头。
  因此我非常认真听他的课,也非常认真完成习作。由此引起他对我的重视和关心。在课外美术活动中,我的习作常受到同学们的垂青。每期美术专刊上,都有我水墨画出现,如草虫鱼虾和花卉等。为我以后的教学生涯中,担任美术课打下了一定基础。
  我的业余美术爱好,既害了我,也救了我。害了我,是葬送了我的前程,在大鸣大放中,我为别人的鸣放材料作了插图,画了漫画。结果二一添作五,写的画的都是划右的铁证,各打八十大板,都划为极右,获个二十年的悲惨处境。
  说也救了我,是在监禁劳改的绝境中保住了一条性命。1958年至1962年间,官方发现了我绘画才能,经常提监参加县级的展览图片绘制,生活条件大大改善,也避免了苦力的折磨。有幸没有成为班房里的饿殍,有幸没有被苦力折磨牢死。从这一点上,我应感谢欧阳老师。《寻找家园》一书中的高尔泰也是画画救了他,从戈壁滩夹边沟捡回了一条孤伶伶的生命。
  但划右派我不能埋怨他。因为我本来就是划右的摸底对象,何况读书会一案在监视侦查,大限已到,劫难难逃。
  1958年的被捕入狱劳改及划右监管,已彻底毁灭了报考美术学院的梦想。1964年我把“关于文字美术化”的样稿寄给了湖南人民美术出版社,回函是“这类书籍不准备继续出版,请另找出路。”于是,我又寄给了欧阳城老师,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消息。
  我已预感到他可能已被卷入到划时代的风暴漩涡里。后来我责骂自己太天真幼稚,这样一个浪漫型的美术老师,不可能不被政治漩涡卷去。“不禄”的可能性很大,劫后余生的可能性很小。后来也是从校庆纪念发现了欧阳城确已“不禄”了。难怪我寄去的信稿无消息,或丢了废纸篓里。“不禄”的人是永远收不到这个邮件的。
  关于生物老师言长一,也是我印象较深的一位老师。他也是不拘仪表的浪漫风度,常与一些大同学打成一片。都说他言谈风趣,平易近人,没有周树鑫、唐泽硕那样威严可畏。他讲课是一口长沙话,很生动,容易接受。
  他讲遗传与变异时,引起了我对米丘林学说的兴趣。因此我与临湘的姜雁秋同学常讨论这方面的问题,他成为我唯一的一个外县学友。上世纪末,才找到了他的下落,有过书信电话联系。知道他没受打击,就职于乡文教办。
  上世纪末我建立蹉跎坡柑橘园时,把所学生物知识派上了用场。该园成了龙伏中学的实习基地。这里我应感谢授业的言长一老师,可是他也在大风大浪中“不禄”了。
作者: ys1937    时间: 2009-3-25 19:45

在湘潭之五分制
  
  当时的学制是学苏联,小学五年一贯制。中学师范也一样。考试样子不是以往百分卷,而是五分卷计分。而且段考和期考不另安排考试。而是根据平时小考成绩的稳定和进退情况的分数来评定段考和期考成绩。这样就制约了一些突击应考的学生。有的学生平时懒读书,考时开夜车。前天晚上一个手电筒,躲在被子里看一夜书,就应付次日的考试。他们的经验是,趁热打铁能记住,临渴掘井火力强。
  平时的小考试无可准备的,必须靠平时认真听课,认真完成作业,才能考出好成绩。一般小考安排的一堂课的开始或结束,很少中间穿插。有时老师在讲课之前说:上次我们说到某某地方,同学仔细回顾一下,请大家把课本收进屉子里,准备考试。
  于是老师把小试卷分到各组。第一个同学,依次传到最后一个同学。大约考十分钟,又由最后一个依次传到第一个同学,收好交给老师。这种试卷小巧玲珑,只有五个题目,全对计五分。有时安排在课尾小考,老师说今天上课讲到这里结束,请把书本收起,还剩十分钟考试。
  段考评分是根据平时考成绩而定。如果三次小考成绩依次为 4分 5分 5分,则评 5分。依次为 3、3、5分,则评 4分。如果依次为 3、3、4分,则评三分。期考成绩是根据前段与后段两次分数来评定。,使学生的学习成绩在进步中求稳定。
  其他科目如时事及音体美之类就没有小考只有期考。时事新闻靠看报纸来掌握国内外新闻,当时只有《新湖南报》和《建设报》,课余可到报栏里去摘录。体育考试男女达标标准有别。根据 100米跑、跳高、跳远、俯卧撑、引体向上等的时速、高度、远近和次数决定分数。美术方面根据素描、写生、命题、水彩、图案等分数评定。音乐课只考脚踏风琴和唱歌,没有作曲指挥课,只由两次分数评定。
  师范课程特别多。除开设中学的所有课程外,加开教育学、心理学、儿童心理学和各科教学法。毕业时还有实习课评分和教案设计评分。但这么繁杂的课程并没有影响到我上图书馆、跑新华书店和野外写生的课外活动,并且毕业成绩除音乐和时事评 4分外,全部评上 5分。
  我在湘潭市一家“求古书店”发现了一套完整的《中国植物图鉴》。这里应感谢公安局和红卫兵高抬贵手,没有在后来的浩劫中抄走,至今还是我的一部重要工具书。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9-3-26 13:47

于兄辛苦,前两天有点忙,多谢于兄帮忙搬运。
作者: ys1937    时间: 2009-3-26 16:36

在湘潭之粮食定量
  
  1954年,粮食统购统销政策全面实行。社会市场上没有了粮食市场,一时粮食供求成为非常突出的社会现象。套购和私人卖买粮食的行为可构成犯法。粮食问题由粮食部门统筹安排,随之而来的是按人定量供应。
  我们学生由每月三千元市斤逐步减到三十斤,并且还要搭配玉米黄豆、番薯片等杂粮。据说这是营养专家们,通过精密计算,对各个不同工种,各个不同年龄的人群,每日所需的热量卡而进行合理安排的。
  据我国医学科学院卫生研究所拟定的有关热量供给的指标表明,在校学生属于中等体力劳动者,男生每人每天热量的供给量是3000千卡,蛋白质供给量是80克。女生为2800千卡热量和75克蛋白质。
  而每100克籼稻米的热量是353千卡,我们每人每天供应大米1市斤。即应产生1765千卡,距离3000千卡热量尚少1235千卡,需350克大米才能补足。搭配的红薯片的供热量更少,每100克只能供应热量127千卡,只相当于100大米供热量的36%。再加上菜类的供热量,仍然不能满足学生的体脑消耗所需的供热量。
  我们感到有饥饿感。三个开餐时间的钟声鼓响,即蜂拥跑进食堂,木饭桶已围得内外三层,最内层出不来,外层的进不去。我们这些弱校同学只能等潮水稍退才能搞到一钵带有木味的米饭。女生是打扫战场的。慢动作的人,桌上的菜食也剩下不多了。
  如果吃米粥,或蒸的稀烂的鲜红薯,去挤粥缸薯饭的人就会一副狼狈相,不是鼻子上粘了薯,就是衣上糊了粥。女生是不会去挤的。斯文公子们也不会去挤。最难忘的就是一个株洲籍一个姓邓的学生,体形粗壮,脸色黝黑,我们叫他马牯卵。他就是披件旧衣服,不管粥缸薯桶,钻出来,一身浆糊,谁都不敢碰他,也不敢惹他,他是球场上的黑冲锋。
  这种混乱局面引起后勤的注意,于是把饭食分到各席,由席长分饭分菜。这样,对弱小同学和女生是有利的。对马牯卵一类来说是只能吃到本分,无便宜可占。
  晚餐时间是下午五时,下晚自习是晚上八时,肚子里开始打官司,等到次日早操和早自习之后,1765千卡热量耗尽,肚皮占了背上,只等待早餐的钟声鼓响。
  后来,晚餐后就到街上,吃三分钱一碗的猪肉或5分钱一碗的汤丸,或1角钱一碗的光头面。这样来缓解晚上的肚皮官司。
作者: ys1937    时间: 2009-3-26 16:38

原帖由 杜雅萍 于 2009-3-26 13:47 发表
于兄辛苦,前两天有点忙,多谢于兄帮忙搬运。
**好说,反正俺无事忙,到处逛。
  这搬运工的苦差就让给俺吧,总要给燕谈做些事哈。
作者: ys1937    时间: 2009-3-28 16:51

在湘潭之肝炎大流行
  
  这是1954年的秋末,农历甲午岁。操场四周的白杨树被风吹到哗哗作响,地上的落叶一天天在增多,我和李德良坐在围墙角的废砖头上闲聊。深深感到凉气袭人,加上灰黄色的暮云从天边慢慢逼近,我们抖颤着身子回到丽泽堂的木楼上添加了一件棉布夹衣,就匆匆走进教室。
  这时,晚自习已经开始,教室里也充满着深秋的凉意,很少有人说话,都在翻动着自己的书本,也有操笔在写什么的。这晚,我没有顺利完成计划中的学业,心里感到作腻恶心,一股油气味不时向我袭来,头重脚轻,感到非常乏力,勉强地度过了这段自习时间,觉得很难熬过这个萧飒的秋夜。
  次日,李德良也说心里难受,身体疲倦极不舒服。也发现不少同学都有同样的症状。两天后,感到难以支持下去,只得请假去找校医何老师。以前何老师总是一边嚼着槟榔,一边说:多喝开水,拿几片 ABC去吧!因此常叫他开水医生,或 ABC医生。
  可这次看病,他不是漫不经心的嚼着槟榔,不是悠悠的吞云吐雾,而是从这些症状相同的学生中发现了什么似的,认真检查了我们的舌头和眼睛。根据这些厌食厌油和恶心症状,根据这些蜡黄的面孔和眼睛,他初步诊断是黄疸病。
  不几天黄疸病全校蔓延,教学瘫痪,引起了湘潭市和医疗防疫卫生机构的重视,学校立即采取隔离治疗的紧急措施。我也住进了隔离宿舍,此时已确诊为急性流行性肝炎引起的黄疸病,是因气候,体质和营养不良引起的,具有很强的传染性。
  我睡在下铺,每天接受医生的检查,特别是小便和血液的化验很频繁。厌弃油腻不能进食,只能喝白糖水和稀粥,给些药丸也是应急缓解方案。这个隔离宿舍是个大房子,保温条件极差。在一片呻吟声中,病情恶化,睡在我上铺的周友志同学很快被病魔夺去了生命,使病室中的空气趋向紧张而恐惧。
  我支撑着身子,有气无力的向医生哀告:我祖父没有儿子,我是过继做孙子的,请医生一定救救我。我死了,我一家就完了。医生看看我蜡黄的眼睛里流出了的泪水,轻轻说声:不要害怕,我们会尽一切努力的。学校于是采取紧急措施,在医生安排下,全部转入湘潭市第一人民医院。
  住进医院时,已是冬天,透过窗玻璃可看到窗外飘的雪花,结着冰冻。这个医院的条件较好,前身是美国人办的教会医院,钢丝床上还能看US的痕迹。自住院以后,只吃丰富营养的流质,体质有所恢复。医生规定不准下床行走,只能轻轻翻动身子,大小便由护士处理。
  医生再三嘱咐治肝必养肝,少动多睡才能把被伤害的肝养好。肝胆相照,肝恢复了正常功能,胆才能随之发挥消化作用,慢慢由流质过渡到软食。肝胆正常了,才能进硬食。治养结合才能有预期的效果。
  这次医治方案是中西结合。西医治标,严格配合护理和检验。中医治本,根据阴阳虚实和五行生克的辩证原理,服用中草药浓缩液。通过一段治疗,化验结果表明疗效显著,我的体质和精神状态明显好转,并且食欲有增,不再想吃流质。后来我向护士借来了高尔基的《童年》等通俗读本,来调剂这足不出户的“监禁”生活。
  快近年关了,没有染病的同学,通过严格检疫后都回家过年。我很想念祖父母,很想念那热闹的拜年活动和三十日的团年夜饭,可是我不能。我很羡慕那些有亲人来探望的病友,我想祖父能否来看我呢?
  一天祖父终于来到医院,他只能站在老远从窗口里看见我,我也只能远距离看着衰老忧愁的祖父。这是医院严格隔离的纪律,谁也不能越雷地一步。
  后来祖母对我说:你阿公看见你的面肌坨有了肉,还红酣了,好欢喜呵。他说如果你坏了事,他就冇命了,一下倒在湘江河里不回家了。过了一关就要增寿的。搭帮政府救了你命,菩萨也保佑了你。祖母这番话很是疼心动情呵!
  我在医院里过的春节。学校老师和医院领导都来病室慰问了病友。只是想起在家乡的祖父母,一定会有“遍插茱萸少一人”的滋味了。
  开春后,大地仍冰冻厉害,并且是多次形成的滑油冻,路上很少行人。我痒滋滋的想出去体味我儿时的冬天,很想象在灵官嘴一样,在冰块追逐摔倒,可我不能。我只能从窗口看到医护人员的鞋子上缠着草绳,在冰路上试探着徐行。汽车的轮子也上防滑铁链条。
  出院后,学校把我们安排住在一个单独的院落里。另外开营养餐。仍坚持多静少动的疗养原则。带回的药丸依法服用。不准外出活动,只能打扑克牌、下棋和看书。最后通过医生检查化验,证明肝胆功能完全恢复正常,体质和精神都已恢复。我们也恢复学习活动,我也很认真地把所缺课程补上了。
作者: ys1937    时间: 2009-3-29 19:00

在湘潭之暑假
  
  上学期很快结束,我迫不及待地盼望着放暑假。只想一下飞到祖父母的身边,让俩老惊喜一下。我的身体完全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很有把握登程回家。于是还是沿着老路线,从湘潭码头乘上气筏子到长沙市大西门上坡,一路来到乘汽车的老地方。
  可是这里已面目全非,一片汪洋隔断了归路,只好坐上渡船才到了张谷岭。好容易乘上汽车,被洪水冲洗的简易马路,到处泥沙淤积,到处是水凼,颠簸的汽车就是松骨机。到永安镇下车后,没有任何水路交通工具了,必须靠徒步八十华里才能到家。大家都作了一个月夜行军的方案。
  在永安吃了一顿便饭,喝足了茶水,大家兴致勃勃地踏上了北上的老路。开头,还是有讲有笑,能看清被洪水冲坏的路面。太阳落山后,月亮刚从东山升起,月色朦胧中很难辨别路面的虚实高低,不时有摔跤出现,好容易挨到了邹家塅大桥的晒谷坪边。
  有人说,“十、八、九,坐地守”,要等月光逢顶才好走路,于是就在晒谷坪里躺下来。上有露水下有地气,谁也睡不着,加上蚊子的叮咬更是难受。我用毛巾遮住脑壳,但蚊子还是要钻进耳朵里嗡嗡叫。手和脚是蚊子集中叮咬吸血的地方。在疲惫状态下,迷迷糊糊不知喂了多久时间的蚊子之后,已是“皓月当空”,但没有“乌鹊南飞”。
  大家又披星戴月徐行,走得非常缓慢。这时却发现时有蛛丝网在脸上。有人说这是蜘蛛布网时飘忽的飞丝,于是都手持短小树杈,一边晃摆一边徐行。走过毛公桥、鸡公山、莲花塘一带的丘陵山冲,东方已显露了鱼肚白。来到沙市地段,已是大天大光的早晨,其时肚子里已经大吵大闹造起反来了。但我们很有信心坚持,因为隔家只有三十华里了,90分钟可以回到久别而温馨的家里。
  从松江桥到焦家桥一段,一路看到被山洪冲垮的石板桥,崩坍的河堤,冲毁的稻田,还有部分倒坍的民房和淤积的道路。很明显,家乡被山洪冲洗破坏程度比平原的淹没更为严重。上午回到家里,两腿伸直,等祖母做好午餐,饱吃之后,洗澡睡下了。
??接着是向祖父母汇报患急性肝炎和治疗康复的详细情况。同时又倾听祖父讲述夏季发生的严重水灾情况。祖父说,太和塅是淤没了水稻,冲垮河坝,而灵官嘴的大山里穿了好多地炮(泥石流、坍方),我们曾经住过的染房都被冲走了,好几个油榨房也被冲走了。
  大坡口崩了半边山,堵住了杨须漕口上的河水,淹到了白杨坪。我们塅里人都到河边去捡树,捡家具,有的人还捡到猪和牛。东岸石田湾还走了龙,一座山裂成两边,中间一条两丈宽的巷,龙就随着水跑了。凡是“穿地泡”(即滑坡造成的山谷裂变)的地方都是走了龙,说起来神乎其神。
  1957年夏天,我和祖父去游石柱峰时,路过石田湾,看到了这个走过龙的石巷子。后来在农村监管劳动时,多次担竹担树从这里经过,总喜欢在这里歇口气,卷个喇叭筒,爬到走过龙的石巷子里去看看,回味着祖父讲走龙穿地泡的往事。
  五十年后的本世纪初,浏阳民俗文化街的生肖牌坊上的百年大事记中载:“1954年、甲午、6 月17日至 7月,连续七次洪水泛滥,7 月25日,第七次洪水,七个小时降雨量达 519.6毫米柱,下午 1时30分,宝盖洞水库溃坝,造成严重灾害,伤数千人。政府拨巨款衣服物资,及时安排灾民生产生活。”
  洪水过后,网江就会改变原有的面貌。一是出现一些新水凼,或把原来的老水凼加深加宽了,成为儿童打泡泅和捉鱼摸虾的好地方。例如三联坝凼的水面比以前宽一倍,水的深度可达八、九米。莲子凼、岩子凼也略有移位,并且河堤冲垮后冲出一个金刚凼。
  二是洪水冲积出新沙滩,也扩大一些老沙滩。这是山区穿地泡送来的泥沙,长出青草后变成了放牛的场所。农民们忙于修砌河堤和清沙造田,还有三联坝和麻田坝的水渠进口被泥沙淤死,亟待疏通。自1958年修建了洞庭黄水库,洪水被控制和调节灌溉,网江水位低落,儿时的那些水凼长满了水棉,很多水蛇出没,孩子们不敢去打泡泅了。时有麻鸭来此觅食,成了又臭又浊的污水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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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ys1937    时间: 2009-3-30 12:48

在湘潭之十八总
  
  湘潭师范位于市区北端,隔湘江铁路桥很近,门口的学坪就在湘江边上。学坪以北没有繁华的街道了,沿江建筑都是七零八落的。除有时到铁桥下写生外,很少去逛步。从学坪往南走,是一条十里长街,一直走到汽车站下面的轮渡码头才是尽头。据说这个地方就是湘潭市的十八总。从这里坐轮渡过河就是工业区。下聂司发电厂及钢铁厂和机电学校所在地。我只去过一次,没有留下清晰的印象。
  北面的湘江铁路桥,是当时连通两岸唯一的桥梁,单层,没有人行道。学校组织去参观河东的纺织厂时,是从铁桥上步行去的。跨着枕木步行很不协调,因为步距一般是 0.5米,跨一空有多,跨两空不够。从枕木间的空隙里能看清从桥下穿过的船只和拖开的水橹,很是害怕掉下去。有几个患有恐高症的同学,是匍匐着身子爬过铁桥的。所以返程时改坐渡船过江。
  祖父以前也说过湘潭十八总,很多老人也提起湘潭十八总。可能十八总就是十八个船码头。这十里长街就是靠近湘江的。过去陆上交通不发达,水上运输是主要的交通途径。应该每个码头所处地段就是十里长街中最繁华的地段。
  我在湘潭的两年半中,一直没有弄清这十八总的具体位置。询问湘潭籍同学,都说十八总听得很熟很多,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或者是流传下来的一个笼统地名。
  “醴陵的瓷器湘潭的伞,益阳的女子不要拣(挑选)。”这是流传着的一句话,意味着向湘潭的手工制伞业很发达。十里长街确有不少纸伞铺面。我在劳改期间也去湘潭新生伞厂参观过,女犯人都监押在这里劳改,故称新生伞厂。
  十里长街的槟榔店铺也很多,湘潭人最喜欢嚼槟榔。“一口槟榔一口烟,边嚼边吹赛神仙”。湘潭人把一瓣槟榔叫一口槟榔,口用作单位词。蘸上一点白色物质的槟榔叫石灰槟榔,对口腔黏膜有很强的刺激性。可湘潭人把槟榔和香烟同时发给造访的客人,这是最常规的招待。
  湘潭街上的中草药店也很多。说药材不经过湘潭就不灵。所以湘潭成了中草药材的集散地。中药铺的柜台上都有一块竖式的木排,上写着“杏林”两个大字。据《神仙传》载,“董奉居庐山,为人治病,重者种杏五株,轻者种杏一株,号董仙杏林。”
  出学坪往南跨过一座石桥就进入长街。桥下是雨湖与湘江的水流调节通达。因为雨湖的位置受着湘江水位的影响。好像长江与洞庭湖一样,城陵矶成了水流调节的咽喉。当时的雨湖没有水源,靠天花水和生活废水充其内。莲菏芡实水草杂生在活泥中,没有澄清荡漾的湖面。当湘江涨水时,洪水从桥下涌入湖里,才有湖的景象。现在开辟成雨湖公园,成为市内的休闲地带,雨湖路纵贯南北。
  现在的十里长街由几座公路桥与河东工业区连通起来,工商融为一体,更加繁华热闹。但十八总这个古老的名称可能慢慢在人们的记忆中淡化直至消失。
  我自离开学校以后,再没有过这十里长街。五十多年转瞬即逝,而湘潭十八总这个悬念没有在我脑子中消失,于是记之为“古董”。
作者: ys1937    时间: 2009-3-31 21:53

在湘潭之韶山实习
  
  从十八总的汽车站乘车往西驶八十华里,便到了韶山。这是1955年下期,也是在潭师读书的最后一期。毕业前,学校组织我们到韶山去实习,时间是来去一个星期。以前也在市区几个小学实习过,再安排来这里实习是有双重意义的。就是参观毛泽东故居,进行革命教育。
  我们住在毛氏宗祠,这是一座二进三开的砖木结构的小型祠堂,中间是地坪。有关祠堂的对联匾额我没有一点印象。毛氏在中国百个大姓排在第76位,虽人口不多,但古代名人辈出。最熟悉的有赵国平原君门下食客“毛遂自荐”故事中的毛遂。有汉代衍传研究诗经的大毛公毛亨和小毛公毛苌。有汉宫廷画师毛延寿等。
  我没有去看清这个毛氏的祖宗牌位,不知是出自河南毛氏还是出自陕西毛氏。反正都是出自姬姓,周文王之后。
  那里的招待所不很大,更不豪华,我们就在招待所进餐。第一天午餐后,我们在招待所前集合,听取当地负责人关于韶山情况和毛泽东故居的介绍,随即去参观了故居。
  年轻的讲解员对室内图片和实物都作详尽的解说。有些苏联人也杂在其中参观。我很好奇地注视着他们的脸部和体形,因为我第一次看见外国人。
  参观出来后,我立即来到屋后的竹林中,认真观察周边的环境,看看这块风水宝地像不像传说中的“天子屋场”。曾经听说平江县有个天子屋场,后有龙盘虎踞的脉山,前由芼架形的面山,还有龟蛇两将守头关。
  我没读过风水祖师爷刘基老夫子的书。我凭直觉知道韶山地境是个纵横交错的山冲,有肥沃的田垄,有清澈的溪流,有清翠起伏的山丘,有朴素的民居农舍,还有那高耸的韶峰。坐落在这个环境中的一个殷实农户,竟出了一个开国枭雄,应该是时势造了英雄。
  毛氏宗祠附近,还有一个规模更小的公鉴祠,应是毛氏宗祠的支房公祠,我没有进去看。又说毛泽东的祖坟坐落的附近山坡上,被国民党政府破坏了,这是道听途说。老师没有阻止我们去参观,或许那里是风水宝地。
  离故居不远的对面有座韶山学校,说是接待贵宾的住所,我们不能进去参观,只在门楼左右停留一下。大概这是未来的韶山中学或大学,当时只是当时作为接待场所用。
  围绕故居周围有韶东、韶南、韶西、韶北四座小学。老师安排我分组去听课,去试教。这个环节是来韶山的重点,即是学着当老师的实习过程。我们学的教育学和心理学及教学法等,要做一次实质性的应用和检验。
  当时按苏联的教育模式,按五项步骤写好教案,由该校老师审查指导和修改后,签字认可才能登台授课,并在听讲记录本上签署评语。实习结束时,实习校方对每个实习生作出实习鉴定。回校后由班主任评定实习分数,记在成绩册上。
  最后一天是自由活动,我选择了去登韶峰。这是个秋收季节,当地农民忙于到山上打毛栗子。大部分送到湘潭市去销售,零售每一竹筒(茶杯大)能卖五分钱,也有煮熟出售的。这也是一宗机不可失的收入,好比家乡收油茶一样。随时能碰到背竹篓的妇女上山,也是兜售毛栗的老婆婆。总之是一番秋收的忙碌景象。
  韶峰是由红岩构成的山体,岩石的缝隙处才有脊薄的泥土,除杜鹃外都生长着毛栗树。毛栗树是丛生的灌木,从刺猬样的毛栗球中裂出的毛栗子都跌落在石缝的低窝处。我们一边登山一边捡毛栗,衣袋裤袋都装得鼓鼓的。
  我热的大汗淋漓,把身上的背褡脱下夹在腋窝里,好容易才爬到了顶峰。山顶有一座破庙,只剩下颓垣断壁和石质庙门。庙内杂草丛生。据说韶峰是湘潭、宁乡和湘乡三县的分水交界处。由此推定韶山一带是在湘潭的西陲边境,是当年闹革命的地方。
  回到毛氏宗祠,无非是分一些毛栗给未去韶峰登山的同学,也要留一部分回去分其他同学。大家都有一种分享的喜悦和享受。晚上更觉秋意凉气袭人,才想起加背褡的事。才发觉我的背褡在伸手捡毛栗时,不知何时从腋窝溜下。这是我留在韶峰的纪念品,这也是我做了一件“猴子掰玉米棒”的蠢事。
  回校后,我一直想起这件背褡,因为这是我祖母亲手为我纺织和缝制的。我不能把她的心血丢在山野荒郊。哪怕翻了花,我也应珍惜。
  此后,我再没有到过韶山。据说韶山已成了观光旅游的圣地,据2000年出版的《长沙万象》第217页文载:
  “到韶山,永远是条热线。以前是叫‘拉练’、‘串连’,现在是叫‘旅游’、‘观光’。以前是到‘红太阳’升起的地方去顶礼膜拜,培养赤胆忠心,现在可以在伟人故居思考人生,寄情励志,在山水之中养性怡情,探求风水,甚至简单的只为到毛家饭店饕餮一顿肥腻冒油的红烧肉。以前是全国人民学解放军,不爱红装爱武装。现在是西装革履,旗袍短裙,五彩缤纷,千姿百态。”
  “拉练”、“串连”也罢,旅游观光也罢,路线还是那条路线,韶山还是那个韶山。然而,这只是简单的说法不同吗?
  五十年后,我是能记住从十八总汽车站出发到韶山那条路线,还是能记住那丢掉背褡的捡毛栗的地方——韶峰。还是时而涌现那幼稚天真的面孔,还是能记住那故居中的图片照片、床柜书桌以及米房中的斛筒斗筒,干成、风车、碓臼等,还有那古朴的毛氏宗祠。
  不过我不知道什么叫“拉练”什么叫“串连”,我也没有去观光旅游。为什么?我的同龄人或长辈们都一清二楚。
作者: ys1937    时间: 2009-3-31 21:53

76、扫盲之序曲
77、扫盲之永和市和菊花石
78、扫盲之铁屎山
79、扫盲之上山之客家人
80、扫盲之蒋埠江
81、扫盲之归程
作者: ys1937    时间: 2009-4-4 16:24

扫盲之序曲
  
  1955年冬,乙末,我在湘潭师范毕业了。一纸毕业证书发到了我们手上。这是一张约 38cmX32.5cm的黄底蓝花边黑字纸,上方有五星国旗,盖了校印和校长秦文熙的签章。另在“公元一九五六年元月”字样上盖上“湖南省湘潭市人民政府委员会”的公章,学生相片上盖有教导处蓝色椭圆形公章。
  这种毕业证很像一张奖状,不像现在红本本上鎏上金子那种气派,只能称是实而不华,走上未来新生活的学历证明罢了。这张毕业证书一直保存到现在。
   由祖父帮我把行李挑回老家,这是祖父为我读书挑第八次行李了。这年他已是六十一岁年逾花甲的老人。虽然他还很健康,其实他是在吃苦承担这桩长途跋涉的苦差事。为了家里出个先生,他付出了很多。这是我无法报答的,至今我一直很内疚。
  回家只住了四天,就沿着几年前走过的老路去浏阳县教育科报到。教育科负责人开了一个简短的欢迎会,很快分配了工作。只有罗锐华、宋庆贤少数人分到了司法部门。有对象的女同学随丈夫去了外地工作,如谢灵和寻尹军去了北京,其他统一分配到各小学。
  我就分到了社港完小。每月定工资为25元 2角 5分。教育科即发了元月份的工资给我们,相当于50斤稻谷的价值。我第一次拿到工资,非常激动。我想一年能赚到6000斤稻谷,相当于十多亩田的收获产量(当时只有一季中稻,每亩产量四至五百斤之间)。
  教育科又召我们开会,宣布年前到农村去搞扫盲工作,我被分派到永和区。要求先到区上报到,再由区上分到乡上去参加扫盲工作,去锻炼一下。
作者: 老木匠    时间: 2009-4-4 16:34

这位老先生的记性真好

现在毛故居附近进行了大清理,周围空出了一大片,看上去有点风水的样子了。毛氏宗祠也完全修复,旁边是毛的纪念馆,因为修得早,反而没有宁乡的刘少奇纪念馆堂皇。
作者: ys1937    时间: 2009-4-5 18:07

扫盲之永和市和菊花石
  
  从浏阳县城溯浏阳河向东四十里,便到了古港镇。一路轻装步行,我很关心古港周边的自然环境。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左侧的高湖尖和右侧的癞子山。范家岭的小茶店和饭铺绕在高湖尖之下,高湖尖四周为开旷的田野,使它更为兀突高耸。因为光秃的山体由云母砂岩构成,只生长着一些稀落的小灌木和荆棘,风化的沙砾不断滑积在高湖尖的周边地段。
  到本世纪前后,随着建筑行业和烟花企业的快速发展,这里成了采砂场,我担心高湖尖很快会从古港消失。
  右侧的癞子山是石灰岩构成的山体,没有茂密的植被,裸露的岩石呈斑驳的花纹,恰似癞皮疙瘩。传说它与高湖尖是被张果老一担挑着,从古港过身,听到金鸡啼晓就放下担子走了。故有“高湖尖,癞子山,神仙老子一担担(挑)”的传闻。癞子山现在也早成了古港水泥厂的石料加工基地,已是千疮百孔,失去原来的风貌。
  从古港再沿河而上,要经过十五华里长的河东大塅。这是东乡最大的水稻田原,也是最大的粮仓。后来在这里建立了河东农场,成为水稻种子培育基地。
  我沿着河东大塅的田间大道走到了永和市(当时称市)的桥头,过桥跨过浏阳河就是永和市。这是一座依山面水的古老集镇。曾经有一段繁华的景象。据祖母说,祖父在永和做染工时,她就住在靠河岸的半边街,祖父常到河里去漂洗布匹。
  号称“全球第一”的菊花石就产在祖父漂流布匹的浏阳河底。菊花石相传发现于清代乾隆年间(1736—1795),近有“蝴蝶岭”,故取名为“蝴蝶采菊”。
  菊花石是生长在 2.7亿年前,(早泥盆世),下部底层中的一种岩石。它由天然的方解石或天青石矿物构成花瓣,花瓣呈放射状对称分布组成白色花朵。花朵中心由近似圆形的黑色燧石构成花蕊,形成盛开的菊花,故菊花石。
  菊花石的基底为灰岩或硅质灰岩。由于浏阳东乡一带是浅海,所以灰岩中偶尔会有蜻蜓、螺类及珊瑚化石。几十年后,我从永和学生那里得到了螺的化石和菊花石原石,充实了我的奇石(传)古架。
  清《浏阳县志》和《故宫博物馆院刊》都有关于浏阳菊花石的记载。1915年在万国巴拿马博览会上,浏阳菊花石雕荣获金奖和评委“全球第一”的美称,永和也随之名扬四海,誉贯全球。迄今为止,我国是世界上绝无仅有出产菊花石的国家。
  由于菊花石雕的不断发展,现在永和河底已没有继续开采菊花石。改在山上开采,计重出售石料,石商没有选择余地,靠碰运气获得菊花石原型。
  我到永和区政府报了到。区政府分派我一个人去铁屎山以上的客家山区检查扫盲工作,这也是个年终总结工作。次日,我就带着扫盲检查工作介绍信,按照指定的几个乡由近至远依次进行。按当时的流行说法,其实是个扫盲工作队的身份。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09-4-6 21:38

遵嘱,编辑到第一个帖子里了,这里也保留,于gg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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