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时代十分喜欢鲁迅,甚至被语文老师半开玩笑地称为“鲁迅专家”,我为此得意了好一阵子。如今想来,这种喜欢恐怕不是建立在对鲁迅的真正了解之上的。在传统教育里,胡适经常作为鲁迅的对立面出现,不难想到,我对他印象不佳。
那时提起胡适,脑海里首先蹦出一句“美国的月亮比中国圆”,然后才是白话文运动的发起者、提倡者。即便这“点”功绩,也因众所周知的缘故而黯淡下来。还记得看过部影片,把胡适拍得温吞水般的阴阳怪气,一副和新文化运动诸公离心离德的模样。后来翻了些材料,才知道满不是那么回事。就拿胡适和陈独秀来说,思想上他们分道扬镳,友谊却从未中断,特别是胡适,始终诚挚相待,殊为感人。
真正使我改变看法的,是读了沈卫威的《胡适传》以后,其中最震撼我的,是胡适晚年的凄凉:大陆批判,台湾“围剿”。我万万没有料到,胡适竟会遭受这般无地自由的孤苦,其心境,实与鲁迅相似相通;巧的是,他们又同被各自的营垒奉为“领袖”。
掩卷,沉思。
胡适遭人诟病较多的,无非是他和现实政治的关系,真可谓知他者为他心忧,不知他者冷言冷语。鲁迅对此很是不屑,视作政客的帮忙或帮闲。的确,胡、鲁差异极大,胡适晚年说“鲁迅终是我辈人”,多少有些一厢情愿,而鲁迅对胡适批评,也夹杂着误解成分。作为后人,应该怀着“同情的了解”的态度,而非急着“站队”,妄图占领道德制高点指手画脚。
相对而言,胡适偏重于制度层面的改良,鲁迅偏重于“思想革命”。这当然不是什么非此即彼、形同水火的歧异。思想革命固然重要,可如果缺乏制度层面一点一滴的积累,容易流于空泛;反之,没有思想革命做底子,制度改良也会由于过分浅薄而夭折。其实胡适本人就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帅,一生都孜孜不倦地致力于教育建设、科学建设,不能因为做过制度层面的设计,便指责他动机不纯,是“焦大”。鲁迅写杂文不也是在争言论自由、思想自由吗?胡适仅仅是采取的方式有别。从某种角度讲,鲁迅的杂文曲笔多,较难理解,胡适的论述则明晰严谨,更能起到启蒙的效果。
更重要的是,尽管胡适常常被入世的激情所吸引,但毕竟保持了知识分子的本色。鲁迅也是。鲁迅晚年做自由撰稿人,以稿费维持生存,为知识分子的独立提供了榜样。胡适何尝不如此呢?胡适是带有学院气味,但对中国知识分子来说,依托高校、摆脱官场同样是新鲜事物,也同样是走向“民间”(只要不对这个词汇做狭义解释)。胡适和鲁迅分别为“体制外生存”提供了路径,功莫大焉。
至于两人选择的道路有所不同,是很正常的。人格独立、思想自由是知识分子的共同品格,是“底线伦理”。底线之上风景万千,矛盾、冲突、碰撞有什么好奇怪的呢?唯有文妓、宠臣才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才会“惊人地一致”。思想自由本身即意味着差异,意味着包容差异。五四前后二三十年,中国思想界群星闪耀,散发着各自的光辉,召唤着各自的圣徒,此情此景令人羡慕!
我常想,胡适那样一以贯之的温和坚定,鲁迅那样一以贯之的决绝奋争,都属于东方文化的“异数”,都是可贵的财富,没有必要抑此扬彼。我的习惯是,读书写作过于顺手乃至油滑,就去读鲁迅;过于悲观乃至阴沉,就去读胡适。这是两颗能给予我无穷力量的灵魂,在这两颗灵魂之间徘徊求索是一种痛苦,也是一种幸福。
写于2006-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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