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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原创] 杨典:《瞎驴神髓》(谈一休诗、白骨禅与盲女森) [打印本页]

作者: 铁客    时间: 2009-1-1 11:37     标题: 杨典:《瞎驴神髓》(谈一休诗、白骨禅与盲女森)

瞎驴神髓

谈一休诗、白骨禅与盲女森




        近日颇得闲暇,读《一休和尚诗集》,略有所思。
        睿智、早慧、激烈、疯癫——一休这个名字,我们从小就不陌生,电视上、图画上、童谣里与传说中都有。
        但要真正懂得这个伟大的灵魂,却是在成年之后。
        历史上,一休的父亲是日本南北朝时期的后小松天皇。和佛陀一样,一休也本是皇太子,生活在动乱的室町时代。由于一休的母亲是被击败的南朝权臣藤原氏人,足利义满逼迫后小松天皇将其逐出宫廷,又令一休从小就在京都安国寺出家,以免有后代。
        与佛陀不同的是,一休终生也从未受过皇太子的待遇。
        一休的全名为一休宗纯,幼名千菊丸,长称周建,号狂云子、瞎驴、梦闺等。1410年,他十七岁时,即师从西金寺的谦翁。四年后,谦翁过世,少年一休竟然因难过而企图投湖自杀,但未遂。可见他自幼就是一个再感情上很有依赖性的人。谦翁去世后,一休心情极端恶劣,悲伤,传说他于一个苦闷的夏夜,在船上听到乌鸦叫,于是悟道。而乌鸦是死亡的象征。
        1428年,一休才三十四岁,就弃绝了寺院生活,开始了长达数十年徒步云游的流浪生涯。而到了大约1471年,已七十八岁的一休,遇到了盲女艺人森,写了许多的艳诗,并与之相爱至死。这种修行一生,却在晚年意外进入色空体验的的行为,几乎马上能让人想起歌德在晚年与少女恋爱的文学公案。
        但是一休不是西方诗人或神学家。
        他的狂狷,也是东方式甚至中国式的狂狷。
        可以说,这个被内心的闪电和智慧的暴风驱逐的蓬莱高僧,这个禅宗史里李尔王式的人物,就像日本古文化中“雅典的泰门”,在东方宗教中,一直就是一个离经叛道的狂徒。就如他著名的号“狂云子”一样,他个人虽然曾出家持戒,但后来却认为连禅宗的禁欲、教条也虚伪卑鄙,毫无意义。他要反弹教义,批判伦理。于是他自己喝酒吃肉,出入风月场所,作了不少狂野的风月诗。可以说,在古人中,尤其在日本的狂禅古僧中,只有为创始茶道而喋血断头的千利休、为了明治维新与拯救友人而投湖就义的月照、以及一生行乞食、住草庵的高僧书法家良宽,此三人还算是略能与一休媲美。
        少年一休精通汉诗,13岁时作《长门春草》,15岁作《春衣宿花》。而且他的书法、泼墨也不让中国明人,有诡异的大写意气质。其书除《狂云集》外,还有《骸骨》和《佛鬼军》等。文风以狂放不羁而名闻于世。他视诸多清规戒律于无物,一生醉酒狂歌,狎妓作乐,自号狂云子,此名来自其诗:“风狂狂客起狂风,往来酒坊淫肆中”之句。为了以性情反抗世俗对佛教的误读,一休时常出入秦楼楚馆,和妓女们谈佛论道。僧侣界一片大哗,纷纷指责他的放浪行为。而一休反诘道:“名妓谈情,高僧说禅,实有异曲同工之妙也!”
        他在其有名的《题淫坊》中写道:

美人云雨爱河深

楼子老禅楼上吟

我有抱持睫吻兴

意无火聚舍身心


        淫坊就是妓院。一休直逼色空的思想,使其的肉身燃烧了宗教中一切伪善的东西,用佛门常用的“火舍”典故反比,顿悟到“心王”的境界。其实他在早期的《狂云集》中,就有如《淫坊颂以辱得法知识》或《俗人淫坊门前吟诗归》等诗,其狂禅意象与世俗娼妓之罪混一,犹如一朵十五世纪禅学的“恶之花”,在其思想深处绚丽绽放。如《示淫色人》三首诗中,有几句也很惊人,如:“世界三家村里客,重华不识二妃吟”。再如《梦闺夜话》中的:“夜夜鸳鸯禅榻被,风流私语一身闲”。
        在一休的神学意识中,那些香枕耳边浓情的私语,与禅宗的机锋教义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东西。色空本来无分别,因有分别才会有色空。于是,高僧与流氓混一境界,头陀与嫖客不二法门。男根女窟即是头等方便,大腿山水自然融为一体。那些写色之诗,用他自己的话说,只是“所谓风狂诗风者,意在讽世氛,醒俗人,非冬郎、次回之伦,不可作寻常香奁脂粉诗观也。” 他在《邪淫僧因果》一诗中,也已经彻底打破了轮回学说的虚伪性:

因果果因何日穷

轮回三界狱囚中

夜来八亿四千思

云雨巫山枕上风


        他要用对色情与肉欲的思考,来反抗宗教神权中那些反人性的东西,以毒攻毒之后,在最终达到宗教里最深邃的境界,即: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我以为,在中国古代癫僧狂禅的汉诗传统中,一休的水平是可以和寒山、拾得、皎然、王梵志等人相提并论的。他生活的时间大约在中国明初,所以他的书法可以说比傅山、徐渭等更早地走向散书,而他的画,也不禁容易让人想起八大山人、石涛、担当、髡残等明代高僧。其对美色与情的叛逆的诗意哲学,在中国乃至世界诗史中,非得柳三变、波德莱尔之流,不足以敌之。

        我尤其想说的是:为什么一休78岁时,遇到了盲女森,两人竟然产生了那么真挚的爱情?一休为这个盲女写过许多艳情诗。我尤其惊讶的是这些诗的题目,如《淫水》《吸美人淫水》《美人阴有水仙花香》《看森美人午睡》等。一休作为耄耋头陀,古怪异僧,在晚年的思想中已入无人之境,精进勇猛。他似乎要在最人性最狂野、色情与本能的根本处,发现“觉有情”的意义。他对于肉体的交融,甚至直接就说出了:唤我手作森手。
        与盲女森的色情生活,成了他的一面反观白骨禅的镜子。
        而且,与盲女森的关系,也许就是他“瞎驴”一号的由来。
        他在这个盲女身上,看到了对世界视而不见的宁静,或所谓对一切苦难“眼不见则心不烦”的奥秘。我想,后来谷崎润一郎写《春琴抄》,描写盲女琴师春琴与其学生佐助的爱情,或许也在一休的事迹上得到过一些启示罢。谷崎润一郎还在书中这样总结盲女琴师的美感,姑且引之:

       佐藤春夫曾经说过这样的话:“聋者象蠢人,盲者象贤人。”因为聋者想听清别人说的话,会颦眉挤眼,张口结舌,时而俯首,时而仰脸,其态蠢然。而盲者危坐,默然低首,一副冥思苦索的神情,俨然是个深思熟虑者。这种讲法能否普遍适用于一般场合,当然不得而知。但我觉得,至少可以这样说:由于佛和菩萨的眼,即所谓“慈眼视众生”的慈眼——乃是半开半闭的,所以人们已经形成一种条件反射,觉得闭着的眼睛要比睁着的眼睛慈悲和可敬,有时还会令人感到可畏。那末,也许是因为春琴姑娘那垂下的眼帘尤其能体现出她是位慈祥的女子吧,竟使人隐隐约约地领受到一种顶礼膜拜旧的观世音菩萨像时的慈悲气氛。

        春琴与森都是音乐家,也都是女盲人。所以,谷崎润一郎的日本式描写也几乎能让我们概括出晚年一休身边这位盲女森的典雅形象。因为她们身上都有着很典型的日本传统女性(恶女)中的畸形美学。类似的女性形象,我们在后来的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或涩泽龙彦等作家书中也常见到。
        民间认为一休是一个很爱女人的人,说白了就是个花和尚。历史记载,1437年,一休43岁时,参加大德寺为开山大灯国师举办百年大忌。当时一休不避忌讳,也带着一个女子去参拜国师之墓。寺僧聚在一起诵经时,一休不去诵经,还带那女子夜宿庵房,一边听诵经声,一边同女子调笑。此举引起哗然。他还撒野地写了一首《大灯忌宿忌以前对美人》以表态:

开山宿忌听讽经

经咒逆耳众僧声

云雨风流事终后

梦闺私语笑慈明


        梦闺,是一休的另一个自号,几乎直接表达了自己对女性美的崇拜。
        晚年他遇到的这个盲女子森,其实只是一个的盲歌女,一个瞎子女艺人。森也不年轻了,据说当时已经四十来岁。但森一定是一个美人。连美人都瞎,一休自愧不如,只好自称瞎驴了。据说,他们两人再流浪的路途中,过着让人难以想象的特殊爱情生活,他们像一对流浪的世俗夫妻一样,互相照顾、恋爱、吟诗、化斋饭、赶路、同睡同起;他们一起穿越了荒野、森林、大海、坎坷的山路和贫苦的村落……你可以想象:在战争与瘟疫流行的日本岛上,一个满脸皱褶的衰老狂僧,用禅杖领着一个盲女歌手,在黑暗的山林中漫游。而且,这种生活竟然维持了十年之久。他的行脚僧生涯很类似赵州从谂。赵州和尚当年也行脚到八十余岁。但是赵州却并没有动用“女色”来作为开启禅关魔障的钥匙。
        关于一休与盲女森的相识,他自己曾有如下两段记述:

        文明二年仲冬十四日游药师堂听盲女之艳歌。
    侍者森,余闻其风采,已生向慕之志。然焉知之,故因循至今。辛卯之春,邂逅墨住,问以素志,则应诺矣。

        可见,一休是思考拖延了一个冬天后,再次与森相遇,然后互诉衷情,一拍即合的。一休在诗标题中,豪不避讳他对性的看法,以及对性爱的透视。他干脆直接就写女阴、写淫水,省的大家还闷骚着去幻想什么。其洒脱不羁完全就是禅宗的机锋,单刀赴会,遇佛杀佛的精神。在一休写给森美人的香艳诗中,还有两句也说明了这个态度:

放眼众生皆轻贱

爱看森也美风流


        诗题直白流露,豪不遮掩,但内容却完全是唯美的画卷。
        或问,一休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认为,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一休在诗、书法与艺术中,看到了任何精神都不能执着的原因。禅或佛教思想再好,禁欲主义再有意义,也不过是人性与智慧的一部分。用部分否定整体,以偏概全,其心必然将落于小乘,其身也如涸泽之鱼,必将被具象与世俗所吞噬。
        一休有一首《偶作》,基本揭示了他的认识,即所谓:

昨日俗人今日僧

生涯胡乱是吾能

黄衣之下多名利

我要儿孙灭大灯


        这已经是向袈裟、向《传灯录》等教义传统直接宣战了。
        当然,一休的诗绝不止这一种题材,其狂禅不仅横舟有情之海。在《一休和尚诗集》中,我们看到他选择作诗的题材十分繁杂,丰富博大,内容涉及非常广泛,如狂夫、太极、琵琶、菊、雪、梅花、鱼、尺八、傀儡、灯室、井、地狱、月窗、病、桃花、钟、牛、蛙……所吟咏过的中国古人有神农、屈原、王昭君、林和靖、杜甫、苏东坡等等,不一而足。应该说,中国古诗与禅诗里面有的东西,他也都试图描写过。
        他在1457年写的《骸骨》,是借一个具骸骨的梦来说明佛教思想中灵肉的关系:“人只不过是副骸骨,外面披上五颜六色的皮,男女相爱,只见色相罢了。一旦停止了呼吸,肉体腐败,颜色尽失,爱欲也就消失了。你再也分辨得出谁生前有钱有势、谁又是贫穷低贱了。记住:你臭皮囊下乃是一副骸骨,正在等着要现出原形。”
        《骸骨》与盲女森一样,都是一休对肉身所参的一段白骨禅而已。
        但是一休对自己的爱情是绝不避讳的。盲女森临终时,一休还写了一首《盲女森侍者,情爱甚笃,将绝食殒命,愁苦之余,作偈言之》二首,来表达他“黄泉泪雨滴萧萧”的悲恸心情。我相信,在七十八岁的人眼里,所有的肉体,尤其是美人的肉体,一定都是可以被透视的。他们都能直接看见即将来临死亡——这个把一切存在都缩短成为历史的东西。
        “一休”这个词的意思,就是临时、短暂。这就是世界的真相。
        不仅色、情、幸福、爱、权力与财富等是临时的表象,死亡、恐怖与灾难也是短暂的表象,没什么可怕的。一休曾对自己以往所学感到迷惑,对佛教“安贫守己”的说法产生了巨大怀疑。为了剖析真理,他甘拜当时京都大德寺高僧华叟宗昙为师,渴望探索救世的途径。但五年修炼后,他依旧一无所获得。因为华叟宗昙非常喜欢他,居然想把自己的信物:一把玉如意,作为印可状传授给他,以示传承衣钵之意。但一休见老师此举,不禁大失所望!
        因为,禅的精神一直是不执著于任何物、文字甚至话语的,是纯空。
        而华叟竟然把伟大的信仰物化为一把具象的如意,在一休看来,这是多么庸俗行为!连老师也如此,他彻底绝望了……
        他知道,这世界很难有人能理解他,正如很难有人理解“禅那”。
        有一次将军足利义满举行佛会,召集各方高僧讲法。还说,如果谁讲得好,奖励黄金一百两。佛会那天,上百僧人身着锦绣袈裟,镀金禅杖,一派富贵气象。唯有一休,身披破烂僧衣,手持一条柳枝赴会。讲法结束后,他遂将柳枝抛在地上,转身飘然离去,丝毫没把任何人看在眼里。足利义满见此情形,也未发怒,只是叹道:“宗纯真乃赤子狂僧是也。”
        世界宗教史上的狂僧公案多有,基督教有鞭身派教徒,东正教有癫僧,中国禅宗里也有如南泉斩猫、赵州狗子、无门关、云门屎、牛过窗、麻三斤等,浩若烟海。堕于爱根而归空门的所谓情僧,也不乏其人,如后来的清顺治帝出家后,法名“行痴”,再如文学天才苏曼殊、弘一法师李叔同等等。一休的狂禅生涯指天骂地,鬼混风月,出入色空之间,不让中阴地狱,并因怪癖和疏狂的性格,被各方将军与佛教界所驱逐,居无定所,连大一点的寺院都不敢收他。因此他一生颠沛流离,饱经风霜,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而且,他以其雄伟的意志力和信仰的野性,在晚年完成了一件佛教史上罕见的行动:走向爱情。这在当时真是无比地愤世嫉俗,无比地高贵和智慧。
        因为他知道,一切都是过眼烟云,包括任何宗教与真理。
        一休,这个名字的意思,就是来自他的一首偈诗:

欲从色界返空界

姑且短暂作一休

暴雨倾盆由它下

狂风卷地任它吹


         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场临时的宴席罢了。
        一休最后的偈语里有这样两句:“须弥南畔,谁会我禅?虚堂来也,不值半钱”。而在最后的遗诫里还说:“老僧身后门弟子中,或居山林树下,或入酒肆淫坊,说禅论道,而自为人开口之辈者,是佛法盗贼,我门之死敌也”。可见,他在最后又回到了戒律中:色空合一了。但他知道,在他之后会有不少人盗用他的行为来当挡箭牌,行花痴滥情之事,故一刀砍下,概不负责。
        一休晚年,经历了日本15世纪历史上一段多灾多难的时期,应仁之乱与风灾、水灾以及随之而来的大饥荒,一起毁灭着日本。当时瘟疫流行,民间析骨为爨,狗吃狗,人吃人,京都的街头饿殍遍野。据说,后来连日本天皇死后几个月,穷得都没钱下葬。1474年,一休八十一岁时,受后土御门天皇的诏令,任大德寺第四十七代住持,以修缮因应仁之乱而荒废的寺院。他后来创建了真珠庵,为第一代开山祖,晚年则住在京都的酬恩庵。1481年12月12日,这头狂傲的瞎驴终于因高烧不退而病逝,享年八十八岁。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在东西方文化中,驴——都是愚蠢、滑稽与盲目的象征,在古代也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明末画僧朱耷也曾有一个号叫“个驴”,或直称自己为驴、驴屋。另外如柳宗元的黔驴,堂吉诃德的驴或阿凡提的驴,也都是为了衬托主人的荒诞性而存在的。一休自号“瞎驴”,可以说就是自渎到了极限,也自卑与自负到了极限。他实在太厌恶这个所谓充满机巧、心眼和人人都自以为聪明的丑陋世界了。如果从文学的核心来管窥这个伟大的异人,我觉得,他的本质其实就是一个有着神秘主义精神的诗人,而非僧人。禅只是他的骸骨,美才是他的神髓。


完稿于2008-12-31夜

这一年终的最后几分钟



[ 本帖最后由 铁客 于 2009-1-1 11:39 编辑 ]
作者: 大悲    时间: 2009-1-4 09:51

非常喜欢典兄这种神出鬼没的文
《孤绝花》很有意思

不过《琴殉》好像能传世文的样子,叹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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