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批知识分子开展起了救亡运动,文学就是救亡工程,这些知识分子把自己看作是“旷野的呼喊者”,努力表明自己是出自于(西方)现代派之列的“拯救者”,这样看事情的视角大约是显而易见的,因为这种倾向性通过毛泽东思想得到了加强,自改革开放(1979—)直到今天都被保留下来。我关于现代中国文学是自我救赎工程的论点,似乎一开始就有作一番解释的必要。这里提出的问题,再一次针对着人们普遍缺乏的对中国现代派置根于世界文学的认识。从表面看,尼采“上帝死了”的话对中国不太适用,因为基督教乃至宗教在20世纪似乎只是在扮演一个次要角色。然而,早先的对超人的接受(自1902年)却——伴随着如“打倒孔家店”之类口号——导致了对人的力量不断升级的信仰。此时终结谦虚的声音鸣响得堪比尼采时代。将一种宣传喉舌命名为“新青年”,标志着与过去的学说以及圣贤告别,因为过去的学说以及圣贤要求单个人服从于传统和老人。中国的儒释道三大学说有一点是一致的,即知足和自谦必须放在第一位,人们不能把自己摆到师表的位置。可以争取与之旗鼓相当,但只能到此为止。然而此刻,一切规定都失去了效力,自我在尼采学说滋养下开始增强和膨胀。自我的身后不再有任何事物,一切都孕育在未来中。这意味着,自我开始只与自身相遇,而且是双重意义上的相遇:一方面,它与另一个人性的自我相遇,也就是与自己同样的人(他人的自我),另一方面它只与自身相遇,而且在这样的相遇中它仿佛复制了自身(自我的自我)。即使“神的显灵”(Theophanie)这个词不是特别适于表达中国传统,但是与之相对的概念“自我显灵”(Egophanie)却是恰如其分。埃里克·费格林(1901—1985)把传统向现代过渡称为上帝的显现向自我的显现的过渡。比较诺贝特·伯尔茨(Nobert Bolz)的《自我解体》(“Selbsterl?sung”)一文, 见同一作者编的《神圣许诺》(Heilsversprechen),慕尼黑:芬克出版社(München: Fink)1998年,211页。——原注。Eric Voegelin,德裔美籍人,20世纪最有创见和影响力的哲学家、政治思想家之一,他最知名的著作是《新政治科学》(The New Science of Politics: An Induction, 1952)。——译者注自我持续的迷惑力的说法,特别在美国汉学界对现代中国文学的讨论中受到偏爱,这种迷惑力正是一种被自身所迷惑的产物。关键词是自我提升和热情,它们之所以要表现得如此激情昂扬,是因为仅仅是激情(Pathos),才会在一个根本上只是空洞的空间里实现那种必需的自我证明与自我确信。
从“神的显灵”向“自我的显灵”过渡不是从宗教向世俗化态度的简单转移,而是新观念利用了旧传统的象征之物,由此使自己成为了一种新宗教。激情再一次为其所用,这种激情现在承担了合法化的功用。如果不看透现代性作为自我提升、自我指涉、自我褒扬和自我庆典的实质,现代性的基本文本就无法理解。这就是一个根本原因,为什么迄今为止人们都不愿承认,中国现代的核心文件也是任何一种现代性的重要见证。今天的人们也许会嘲笑郭沫若的一部伤感、浮夸的早期作品,然而轻视他是不公正的。下面这首选自诗集《女神》(1921)的《天狗》顾彬译:《太阳之都的消息:现代中国诗歌(1919—1984)》(Nachrichten von der Hauptstadt der Sonne. Moderne chinesische Lyrik 19191984),法兰克福:苏尔坎普出版社1985年,35—36页;《郭沫若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54—55页。也许是现代性作为“自我的显灵”的最好证明。
诗的标题有多重含义。因为郭沫若在《女神》的第一首颂歌——见英文版Kuo Mo?Jo: The Goddess. Selected Poems,外文出版社(Peking: Foreign Languages)1958年,7页;《郭沫若全集》第1卷,13页——提到了被称为“天狼”的星星,它被天射中,高利克(Milestones in Sino?Western Literary Confrontation, 58页)就把“天狼”与“天狗”等同齐观。这在我看来是毫无必要地把事情弄混淆了。在流传下来的种种可能性中只有一个意思,也就是神话传说对日食和月食的一种解释尝试,将对自然秩序的表面破坏归咎为所谓的天狗。一只狗可能开始要吞食太阳和月亮。根据传统观念这是一个恶神。我们把第一段的最后一行做一番字面的理解,就可以准确地这样翻译:“Danach nun bin ich ich!”(“我便是我了!”)我变成我的前提是以往世界的毁灭,这有着双重含义1)在吞食了整个宇宙后,只有自我留存下来。(2)宇宙养育了自我,自我凭借宇宙维持生命。在这个自我之外再没有别的东西存在。现在其自身于这一自我又何用之有呢?自我用尽了所有自然的能量资源后,它当然就纯然是能量本身了,也是现代的能量,它在这里按照时代精神被命名为“energy”。众所周知,能量需要养料,如果无物可食,它就只能吞食自己。其结果就是不折不扣的:“我便是我了!”这之后还有什么呢?只有自我的“爆”和接下来的虚无。
郭沫若在这里设计的并不只是一个中国版的现代。他所书写的文本得益于西方精神史,对西方来说似乎也不失有效性。他因此是这样一种思想的殿军:该思想起源于尼采,尼采是其最热烈的鼓吹者。郭沫若把自己设计为对一种世界和秩序的破坏者,尼采曾批评它为“匆匆过客”(Zukurzgekommenen)的世界和秩序,拙劣的言论者和糟糕的臆想者的世界和秩序。这里我采用的是彼德·史路特戴(Peter Sloterdijk)的文章《我现在是最独立的欧洲人——关于好消息的改善:尼采的第五福音》(“Ich bin jetzt der unabh?ngigste Mann in Europa. ?ber die Verbesserung der guten Nachricht: Nietzsches fünftes Evangelium”)中的观点,登于《法兰克福汇报》(Frankfurter Allgemeine Zeitung)2000年8月28日,52—53页;此文的图书本见法兰克福的版本:苏尔坎普出版社2000年;吕迪格·萨夫兰斯基(Rüdiger Safranski):《思考他的一生:尼采百年后》(“Um sein Leben denken. Nietzsche — Nach hundert Jahren”),登于《法兰克福汇报》2000年8月26日,页Ⅰ—Ⅱ;彼德·史路特戴《美丽的政治和高音调:要热情,不要求同——关于贝多芬第九交响乐的理想天空的思考》(“Die sch?ne Politik und der hohe Ton. Nicht Konsensus, sondern Enthusiasmus: ?berlegungen zum Ideenhimmel von Beethovens Neunter Symphonie”),登于《法兰克福汇报》2000年10月4日,68页。他们两者的代言人都披着查拉图斯特拉的形象,郭沫若也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中国译者之一。尼采在其作品中不遗余力地试图给人类传播一部全新的“第五”福音,于是他成为“反福音之传播者”(Dysanglist)。他反对已有的将世界宣布为苦海、将人类定为罪人的四福音,在他看来,赞诵人和人的创造力、解放人和达成对生命的肯定,才是要紧的。新福音主义者尼采以其对即将到来的“欢呼的语言学”的歌颂,为不久将生成的“欢欣集体”铺平了道路。在此意义上,民众成为了“自我歌颂的单位”,每种言说都成了“言说者自我褒扬”的行为,言说是关于自身的言说,自身作为一种无以仿效的存在,于己于人类而言都称得上是一种福气。郭沫若很快就成为了毛泽东的歌颂者之一,这决非偶然,因为毛可以被视为欢呼自我的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作者: bredsand 时间: 2009-1-5 21:16
由此带来的后果不言而喻:从“厌世”(Misologie)到“颂扬”(Eulogie)的道路,即是从依凭传统的生活到人们立足于自我的生活之途。人是什么和将是什么,并不是仿效的产物,而应归于他自身的作为。自我的提升,原因不再外在于个人,而只是在于个人本身之内。人们不再以宗教行动或者通过圣贤,袒竦媚持职镏??卣棺陨砟芰Φ亩??而是认为一切都归功于自己。这成为对于针对人的悲哀的那种反面设计的原因和动机,这种反面设计在现代性中具有典型意义:热情取代了忧郁、激昂取代了怯懦、自怜取代了同情。这里发生的一切可叫做“崇高的转移”(Erhabenheitstransfer)。崇高的不再是宗教和传统,崇高的首先是个人,然后是集体,尤其是国家。这个转换经历了三个阶段:起点是自以为崇高的个体。郭沫若在一首诗中说到了“我崇拜我”,这首诗把“偶像崇拜的”的“我”引向了“偶像破坏者”。顾彬译:《太阳之都的消息》,37页(《我是个偶像崇拜者》);《郭沫若全集》第1卷,99页。下一个阶段是英雄崇拜阶段,被歌颂的是那些反对过和正在反传统的人们。郭沫若的蓝本是托马斯·卡莱尔(Thomas Carlyle, 1795—1881)的历史哲学文章《论英雄、英雄崇拜和历史上的英雄精神》(1841)。这种崇拜从根本来说是自我崇拜,因为把英雄塑造为诗人的设计最终指向将诗人设计为先知和领袖。郭沫若在他读过卡莱尔之后写的一首诗《雪朝》里面毫不含糊地提到了这一点。《郭沫若全集》第1卷,85—86页;英文版Kuo: The Goddesses, 30页。最后一个阶段是对祖国的呼唤,呼唤往往是在自我激励的框架下进行的。经历过偶像崇拜和偶像破坏,只余下了自己本身的个体,在目睹到自身弱点时不由得要委身于一个超我,为了故土的缘故还情愿掏空自身。例如《炉中煤》,《郭沫若全集》第1卷,58—59页;英文版Kuo: The Goddesses,17页。于是年轻的共和国在诗人眼中就成了一名年轻的姑娘,为了她诗人愿意像一块煤投身炉中被火燃烧。从《女神》中,“崇高的转移”的所有上述三阶段都足以清晰地读出。
对这部作品的多义性本可作些进一步的阐释,但我们不再继续展开,只做某些提示。如果诗性自我能够与《旧约》的上帝相当,那么它就有能力担当拯救者的职责。就像耶和华把以色列的孩子们从埃及的囚牢中拯救出一样,上面文本中的言说者也必能够把受奴役的中国人民从帝国主义和(半)殖民主义压迫下解放出来。戴维·阿普特(David E. Apter):《延安和现实的叙事重建》(“Yanan and the Narrative Reconstruction of Reality”),载于Daedalus (1993年春季号),207—232页。亦见戴维·阿普特(David E. Apter)和托尼·塞茨(Tony Saich)《毛的共和国的革命话语》(Revolutionary Discourse in Mao?s Republic),哈佛大学出版社1994年;安德妮亚·利门施尼特(Andrea Riemenschnitter):《革命作为民族身份的基础?中华人民共和国缔造神话之文学干预》(“Revolution als Fundament nationaler Identit?t? Literarische Interventionen zum Gründungsmythos der VR China”),收入Gesa von Essen和Horst Turk编《未结束的历史:民族性和国际性在文学中的表现》(Unerledigte Geschichte. Der literarische Umgang mit Nationalit?t und Internationalit?t),哥廷根:华伦斯坦出版社(G?ttingen: Wallenstein) 2000年,334—361页。《女神》所代表的路线,即诗人作为英雄和先知,也完全表达了这样的内容,诗人确信在改造世界的过程中,能得到更高的力量助佑。因为郭沫若对这部诗集做过多次改动,以顺应时局的要求,所以我们不容易从《女神》中获得一幅恰当而没有矛盾的形象。迄今为止没有一位西方汉学家能亲眼一睹稀罕的、似乎无处寻觅的第一版诗集。所做的改动能有多大,加布里埃尔·邓南遮(Gabriele D?Annunzio, 1863—1938)是一个例子,他的英雄崇拜,他作为飞行员投入战斗,以及对民族的讴歌与郭沫若的作品及人生有不少相同之处。在他卷入意大利法西斯主义的事实昭著于天下、官方查禁他的作品的时候,这位意大利诗人的名字也在后来的版本中被隐去,在那篇向世界上的英雄们所致的颂歌式问候词中,取而代之的是列奥那多·达·芬奇。比较郭沫若《女神》,人民文学出版社1977年(初版于1953年),54页(《晨安》);英文版Kuo: The Goddesses,19页(“The Good Morning”); 《郭沫若全集》第1卷,65—66页。
马利安·高利克从比较文学角度对《女神》所做的诠释非常详尽,与拉尔斯·艾尔斯多姆(Lars Ellstr?m)见《1900—1949年中国文学指南》(A Selective Guide to Chinese Literature 19001949),第3卷《诗歌卷》,汉乐逸(Lloyd Haft)编,莱顿等地:布里尔出版社(Leiden u.a.: Brill)1989年,108—114页。的政治阐释相比显得相当友善,他的研究表明该作品受到过大量国内外的、传统及现代的影响。高利克:《中西文学关系的里程碑》(英文版)43—71页。一种随意的文学接受必然导致矛盾丛生,可亦属于事情的必然,因为这种事情更多地服从于感情,而不是遵守理性。郭沫若调制的大杂烩允许做多种的、各不相同的阐释。从根本上讲,只有从当时的国际精神出发才能理解他的作品,这种致力于创新的精神向法西斯和社会主义思想都敞开了怀抱,在领袖崇拜中被推向高峰。不管诗人内心里藏着多少反感,他还是那一精英阶层——他本人也感到自己就属于这个阶层——的推波助澜者。他把他竭力呼唤的这个太阳戴在自己的头上,也就在情理之中。《郭沫若全集》第1卷,132页《离别》;Kuo: The Goddesses, S.46 (“Parting”).至于说他实际上是要用一个人工的东西去替代这里所指的太阳,是无关紧要的。他觉得迄今为止的太阳已经过时了,希望在众神暮日和新生的喧哗景象中用一个新的、人工的太阳取而代之。关于太阳是善的化身见尼采及彼德·史路特戴(Peter Sloterdijk)和汉斯—于尔根·海因里希(Hans?Jürgen Heinrich):《太阳和死》(Die Sonne und der Tod),法兰克福:苏尔坎普出版社2001年。关于作为价值本身的新事物见玛丽亚娜·格罗纳迈耶尔(Marianne Gronemeyer)的新著《常新,抑或万古同一》(Immer wieder neu oder das ewig Gleiche),达姆斯达特:科学书协出版社(Darmstadt: Wiss. Buchgesellschaft)2000年。他在诗集的开篇就布置了一场题为《女神之再生》的戏剧。两位神话人物争夺女娲创造的世界。我们听见女神由于突然降临的混沌而哀叹失去了光芒的旧太阳的倦乏无力,也听见女神鼓吹“新的光明、新的温热、新鲜的太阳”。如果争夺世界统治的斗争能够彻底改造旧世界,那么女神也看到了从黑暗中新造出来的光明已经临近。此时诗人接过了舞台监督的角色,向观众发表了如下演讲:
在这里诗人超越了他的时代,他有伟大的楷模,他追随从神龛走出来、并将曾经的世界统治权的争夺者的残骸放逐到神龛里的女神们。因此未来似乎是女性的,诗人是她第一个宣告者。不论诗性自我还是女神都不惜大量运用“新”和“新生”这两个形容词。这样的运用是以一个简单的世界认识为基础的。当下的世界是黑暗世界,未来的世界是光明世界,那是一种自我创造的、人工的、电气的光明比较《电火光中》全诗,Kuo: The Goddesses, 24—26页;《郭沫若全集》第1卷,75—78页。,有几首颂歌就是献给这样一种光明的。对一切旧价值进行改造的必要性通过下面的怨诉可以看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