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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转帖] 将“相”和:张居正之死与戚继光的尴尬 [打印本页]

作者: 宇航    时间: 2009-11-17 05:54     标题: 将“相”和:张居正之死与戚继光的尴尬

  
  将“相”和:张居正之死与戚继光的尴尬
  http://www.tianya.cn/publicforum/content/no05/1/111287.shtml
  万历十年六月二十日,神宗皇帝的“太师张太岳先生”,中极殿大学士、太傅、太师,大明朝自李善长之后两百多年来首位生受三公封号的文臣张居正,病重不治,离开了人世。
  张府紧掩的门缝中终于传出了撕心裂肺的嚎叫。那一刻,从紫禁城到王朝的每个府县衙门,整个大明帝国好像剧震了一下,所有人都觉得脚下猛地踩了个空。于是他们都屏住了呼吸,亿万道目光同时投向了那一片缟素的帝都上空。
  那里乌云密布,低得几乎压到了城墙。满目混沌,谁也不知道云层的深处隐藏着些什么,甚至相对的两人都看不清对方的脸色究竟是哀是喜。除了浩大的哭声,静得可怕,但耳力好的人似乎能在号啕因换气而停顿的瞬间听到骨节格格作响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摩拳擦掌活动手腕。
  张居正是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弥留时,他耳边只萦回着他教导了十几年的学生,二十岁的皇帝那悲凄而诚挚的话:
  “先生功大,朕无可为酬,只是看顾先生的子孙便了。”
  张居正终年仅五十八岁,《明史》未载他所患何病,据他自己在书信中说是因为痔疮,多年误治,访得名医割治后却消耗太大:“衰老之人,痔根虽去元气大损,脾胃虚弱不能饮食,几于不起”,缠绵多时还是“不起”了。
  但时人王世贞,文坛“后七子”的领袖兼史家,却在《嘉靖以来首辅传》中明言,夺了张居正的命的并不是区区痔疮,或者说,痔疮不过是表面的病症,真正的病因是由于他吃多了壮阳药,药性太过燥烈,又服用寒剂下火,因此发而为痔。几十年后,有个文人,沈德符,根据他在京城多年的见闻写了笔记《万历野获编》,说得更加详细,不仅认定张居正确因滥服壮阳药耗竭元气而亡,还指出张居正所服之药为腽肭脐。
  腽肭脐,就是今天常见的高档滋补品海狗肾。以“肾”为名的中药一般指的是雄性动物的外生殖器,也就是常说的“鞭”之类。中医讲究以形补形,很多动物的脏器都是大补的“血肉有情之品”,如“以脏补脏”、“以骨补骨”,“肾”、“鞭”之类的药物自然具有很好的壮阳效果。而诸多“肾”、“鞭”如黄狗肾、鹿鞭中,海狗肾便是药力很霸道的一种。且不提海狗之肾,只是海狗之油——脂肪,便有奇效,冬天手脚龟裂涂之即愈,且来年不复发,因此《纲目拾遗》云“其性热烈可知”。服此物后房中之效如何当然只有张居正自己知道,但据沈德符所载,张居正“严冬不能戴貂帽”——天天服食壮阳药自然暖和,只是苦了百官,再冷的天也只能跟着“太师张太岳先生”光着脑袋捱冻。还有一本明人笔记《五杂俎》,云张居正死时“肤体燥裂,如炙鱼然”,也符合服用燥热之药过多的症状。
  海狗的原动物有两种,一种是真正的海狗,另一种则是海豹,我国古代本草记载的腽肭脐来源两者都有,但一般还是指海豹。无论海狗还是海豹,都生活于寒带或温带海洋中,分布的纬度较高,大部分在北太平洋,我国只有在渤海湾内沿海出产,其他地方只是偶尔见到。因此自古便是难得之物,假货也很多,用沈德符的话说是“百中无一真者”。
  张居正自然不必担心吃到假药,何况孝敬此药的人更是可靠之极。沈德符言之凿凿:此妙物“盖蓟帅戚继光所岁献。”
  还有一些资料则记载了戚继光所献的妙物不仅仅限此,居然还包括了试药的工具,如王世贞便说“(戚)时时购千金姬”送予张居正!
  媚药?千金姬?岁献?时时购?——戚继光?!
  不敢相信,是吗?
  也许有人说,王世贞与张居正很有点不对眼,他的记载可能多些油醋;但他同时却是戚继光的好友,如果真是一盘子虚乌有的污水,何苦连累戚继光呢?
  2009-11-602:22回复
  kirk_x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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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楼
  且不提千金姬、腽肭脐,翻翻张居正自己的书牍,也白纸黑字写着戚继光送礼的记录;还有那次张居正回乡葬父,戚继光派了一整队鸟铳手作为仪仗是世人共睹的;而且谁都知道,首辅张先生家的大门永远对戚继光敞开,即使夜再深,也没有一个护卫敢阻拦传送书函的边关骑士。
  够了吧,这足以说明,戚继光与首辅张先生的关系非比寻常。
  于是,后世不少史家写到此节,深深皱起了眉头。
  其中有不少人沉默许久后,长长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嫉妒者的诬蔑;或者,自己根本没看到过这些资料。
  因为谁都知道,戚继光是个不可轻易涂抹的英雄。
  戚继光的抗倭功业彪炳千秋,闽浙绵延千里的海岸线上,至今随处可见纪念他的碑刻雕像庙宇,海潮升时,似乎还能听到四百多年前那群亡命武士绝望的惊呼:“戚老虎来了!”很多地方甚至把他与关羽、岳飞合祀。
  当然,戚继光丝毫无愧于这些崇拜,但感恩的人们却不自觉地冷落了当年与戚继光并肩抗倭的另一位英雄,俞大猷。
  俞大猷与戚继光多年的上司,最后官至兵部尚书的谭纶曾评价过当时几位名将的军事才能,在指出了俞的一些不足后话锋一转,如此下了结论:“然此(指戚继光等人)皆小知,而公则堪大受。”意思是俞大猷能担起比戚继光等人更重的担子。俞大猷还是个传奇人物,据说剑术天下无敌,还单挑过少林寺,写过一本“武林秘籍”《剑经》。
  俞大猷一生也是身经百战,但他最大的特点是官运奇差,几十年间,屡屡夺职、降级、夺荫,甚至下狱几乎处死。如果为他的一生画一条轨迹,明显就是波浪状,凭着军功高了一点,又蓦地下来,倔犟地上去,又蓦地下来,如此力量销解,总掀不起滔天骇浪,因此功业自然难及戚继光,以至于后世被很多人遗忘。
  似乎每个上司看俞大猷总是不顺眼,每次立了大功,不是“严嵩抑其功不叙,但赉银五十两而已”,便是“功为赵文华、胡宗宪所攘,不叙”;失利时,上司把屎盘子顺手扣来任你俞大猷武功再高也躲不过:“坐失律,谪充为事官”、“劾大猷纵贼,帝怒”、“委罪大猷纵贼以自解”······
  原因也简单,俞大猷为人正直,“以古贤豪自期”,学不会逢迎讨好,又臭又硬,谁看了都不顺眼。
  嘉靖四十一年,倭寇大举进犯福建,攻占兴化。明廷急委俞大猷为福建总兵,戚继光任副职,前往围剿。两人联手谁能一挡,倭寇大溃。但论功时,戚继光功居首位,取代俞大猷为总兵,大猷却只得了些赏银。
  报功奏章怎么写,很大程度决定于上司的一支笔,如此看来戚继光与领导处得比俞大猷好多了。
  细究戚继光一生,在所有位上与同僚上司下属都相处甚好。他的上级胡宗宪、谭纶、刘应节、梁梦龙,监军汪道昆、赵大河等人,大都与他有深厚的交情,至少不会掣肘,如此情形,俞大猷自不能与之争功。
  与上司套交情,奥妙无穷,少不了铜臭龌龊见不得人之事,但俞大猷从未因此鄙夷戚继光,更没有嫉恨过他,一生始终是戚继光的知己至交。因为他明白,无论戚继光用什么手段来争取上司同僚的支持,目的与他一样,都是为了大明江山,为了天下苍生。他由衷地为戚继光能在如此融洽的环境下获得大展拳脚的机会感到高兴。凭他历经沧桑的老眼,他定能发现自己与戚继光肝胆相照。
  戚继光少年时写的诗句,便是他们共同的心声: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但若想四海波涛真正平息,仅仅拥有谭纶一级的支持是远远不够的。
  戚继光对大明王朝的弊病洞若观火,他曾言:“(边防)其机不在边鄙,而在朝廷;不在文武疆吏,而在议论掣肘。”他极其渴望能放开手脚报效国家。
  于是,顺理成章,戚继光家乡出产的海狗肾送到了张居正府上。
  很快,戚继光的背后有了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强硬靠山。
  南方倭患大致已平,戚继光北上镇守蓟州,防备鞑靼。张居正尽可能为戚继光创造条件统筹全局,把他辖区内职位相当的高级将领全部调往别镇;并接受谭纶的建议,令该区文官不得干预军务;谁为难戚继光,他便不动声色地将其人迁调至别处;至于财政后勤,更不须戚继光操心。
  戚继光也不负张居正信任,“节制精明,器械犀利,蓟门军容遂为诸边冠”,“在镇十六年,边备修饬,蓟门宴然。”(《明史》)
  张居正在世时,戚继光得到了大明朝允许武将所能得到的最高职务与荣誉。
  这都是那些海狗肾之功吗?
  明末清初史家谈迁在《国榷》中写下了这么一句话:“非戚将军附江陵(张居正)也,江陵自重将军耳。”张居正在书信中也说:“戚帅才略,在今诸将中,诚为希有。”海狗肾虽然珍奇,但若要比礼物贵重,一个不扰民、不刻兵的武将怎能是他人对手?张居正为何独独如此厚待于他呢?
  原因也很简单,张居正也同样“但愿海波平”。如何评价张居正,几百年来便是个争论不休的话题,可谁也不能否认他对于天下大治的殷切愿望。
  但无论是戚附张,还是张重戚,在世人眼里,戚继光此举终是有亏,反正如此结为一体,便是私党,绝不是光明正大的路数!所以《明史》将其与俞大猷相比时便下了个“操行不如”的结论。
  谁都把戚继光视作张居正的亲信,然而他们有没有细思,张居正的事业,原本就建立在私人来往的基础上呢?
  关于张居正的施政手段,黄仁宇先生在《万历十五年》中有段精辟的论述:“他采用的方式是用私人函件授意亲信如此如此向皇帝提出建议。这些建议送到内阁票拟,他就得以名正言顺代替皇帝作出同意的批复,”“为了鼓舞亲信,他有时还在函件上对他们的升迁作出暗示。这种做法,实际上是以他自己作中心,另外形成一个特殊的行政机构,以补助正常行政机构之不及。”
  “正常行政机构之不及”,指的是什么呢?
  那就是张居正尴尬的身份。
  朱元璋创明后,为集皇权,废了沿袭几千年的宰相,并以凌迟酷刑严令后世不得重设。内阁大学士不过是皇帝的秘书兼顾问,终明一朝仅是五品,只是后来皇帝偷懒,才慢慢权重起来,根本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宰相,根据朱明祖宗家法绝不允许任何臣僚拥有统辖百官的权力,权势越大,离合法性越远。
  所以张居正做不成堂皇的大臣,只能走权臣一路。
  既做权臣,便不得不以手腕弄权,用领会自己意图的亲信来履行王朝的程序,由此推行自己的政策:考成法、一条鞭法、度田清丈等等。
  如此做法自然是上不得桌面的,所以黄仁宇接着说:“这在旁人看来,就是上下其手;以气节自负的人,自更不愿向他低头,以免于趋附权势的讥讪。”
  对于更“以气节自负的人”的人,除了不低头,还得毅然攻击,像御史刘台,便庄严弹劾张居正“俨然以相自处”,真把自个当成宰相了!
  生前身后,有无数君子弹劾过张居正,他们总看不惯这位张先生的作为。
  不仅仅是权臣身份的问题,这位张先生还有其他一些正人所难容的行径。
  他居然是勾结阉人上的台!
  张居正是与大太监冯保合力扳倒内阁首辅高拱取而代之的。高拱也很有才干,但他看不起阉人,这很符合传统士人道德,阉人是不能秉大权的,前朝王振、刘瑾之祸便是前车之鉴。张居正却有自信,利用太监开路而反过来又能控制他们。从日后的政局看,他的确做到了。冯保集司礼掌印、提督东厂为一身,又得到神宗生母李太后的信任,但张居正还是能够掌握局面,他曾自得地说:“宫中府中,事无大小,悉咨于余而后行,未尝内出一旨外干一事”,“中贵人无敢以一毫干预。”
  但你越是表白,君子们越是怀疑你们的关系。被一闷棍打下台,当日就雇着牛车被逐回老家的高拱恨极了张居正与太监,他在遗著《病榻遗言》中详述了张居正不光彩的勾当,说张居正与冯保结拜为兄弟,逢迎谄媚无所不为,冯保的心腹没一天不去张府,三人整天嘀嘀咕咕,简直是合穿一条裤子。
  除了费尽心机取得太监头目的支持,张居正还讨好太后。神宗有两位太后,一位是先帝的正宫皇后,另一位则是生母李后。按皇家制度,新天子即位时在为两位太后上封号时应区分高下,生母应该比先皇皇后略低。冯保使个眼色,张居正心领神会,拟了诏书,两宫从此并驾齐驱。李后感激,从此“倾心委倚”。
  无论如何,这些都不像是正人的行径。
  如此上台的张居正,自己屁股不干净,竟然以周公霍光自命,来行使宰相大权,是可忍,孰不可忍?
  奏!植党营私、擅改祖制、作威作福!
  但有太后、宦官撑腰的张居正已经是稳如泰山,再多的奏章也动摇不了根基。
  相反,他那不合法的命令却一日比一日的不可抗拒,力度也越来越强,传令下去,即便前方有大山挡道,也得立时化做齑粉。用王世贞的话说是:“张居正发令,即便是万里之外,早晨收到晚上就已经奉行,如疾雷迅风,所向披靡。”
  为了这个效果,张居正顾不上自身小小的名节了。
  但对于一个自幼熟读圣贤书的儒家学子,张居正迈出与宦官交接的第一步定是需要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的,正如戚继光送出海狗肾一样。
  戚继光家教极严,其父戚景通为官严正清廉,从不奉承权贵,有次甚至因拒绝遵循官场陋规送点小礼而丢了官。可以想象,以孝闻名的戚继光在采购礼品时心情的痛苦。
  但最终,高傲的张居正在宦官面前谦逊地弯下了腰,戚继光则恭恭敬敬用火漆封好了一份份礼盒。
  他们问心无愧。
  因为他们已经发现,若想实现自己的抱负,天下之大,只有此路还可一试。如此危机四伏的时代,绝不是靠夫子寻常的教诲便可救得的,张居正有言:“非得磊落奇伟之士,大破常格,不足以弭天下之患。”
  张居正、戚继光都是能大破常格的磊落奇伟之士,所以他们成就了一番事业。
  戚继光的“海波平”,不过只是张居正规划中的一个局部。张居正的事业全面取得了明显的成功:
  “(张居正)及揽大政,登首辅,慨然有任天下之志······十年来海内肃清······力筹富国,太仓粟可支十年,冏寺积金,至四百余万······一时治绩炳然。(《明史纪事本末·江陵柄政》)”
  弹劾张居正的奏章一天天少了下去。
  但君子们还是悻悻然地等待着。
  万历五年九月十三日,一个七十四岁的老人死了。
  这个无职无位的老人的死,在大明帝国掀起了轩然大波。
  因为他是首辅张居正的父亲。
  按着规矩上门表示慰问后,君子们正襟端坐,等着张居正做一件必须做的事。
  丁忧。
  所谓丁忧,是所有官员必须遵守的制度。至亲逝世,如父母,自闻丧之日起,不计闰月,必须辞职守制二十七个月。
  君子们有些幸灾乐祸,我们赶不走你,你自己老父不争气,要拖你下台,天意啊!
  夺情!居然要夺情!
  夺情,指的是皇帝特别指定,不许辞职。皇帝挽留、太后挽留、亲信挽留,都可以理解,问题是,你张居正竟然也含含糊糊,准备答应夺情了?!
  为图自身富贵,置生父后事于不顾,禽兽啊!为子不孝,为臣岂能尽忠?
  弹劾张居正的奏章又满天飞舞起来。“忘亲贪位”、“厚颜就列”,措词无比强烈。难怪,从前的一切还可勉强理解为逆取顺守,现在饶是你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丁忧事关孝道,你已经触到伦理纲常的底线了。
  张居正陷入了有生以来最为严重的危机之中。他何尝不想丁忧守制,但形势逼着他不能离开一日,何况漫长的二十七个月!考成法已经上了轨道,一条鞭法与清丈法却正是要紧关头,一步不实便前功尽弃全盘皆输啊,他实在离不得呢。
  或者,还有一件事深深刺痛了他。我这还没走呢,你们就向我的副手道贺了,那小子居然还受了礼?好势利!难道我铁定得走吗?这大明的家,照样我来当。
  于是他默默接受了夺情的建议。
  这下君子们忍受多时的火山终于大喷发了。雪片般的奏章不算,还一拨拨来到张居正府上,劝其万万不能有违圣教。苦口婆心,声泪俱下。
  小皇帝站出来为他的先生出气了。一翻面皮,准备用廷杖伺候弹劾张居正的大小君子们。
  廷杖已经高高举起,一干大臣连忙跑去张居正家求情。张居正的犟脾气也已经发作,托辞不见。有人急了,不顾一切奔到内室孝闱,找到了张居正。
  “圣怒太严重,说不得。”张居正冷冷道。
  “即使圣怒,也是为的先生。”
  张居正再忍不住,勃然下拜,命人拿刀来,架在自己脖子上,厉声道:“皇上硬要留我,大家却拼命赶我走,你们杀了我吧!”
  众人失色,明白事态已经不可挽回。
  廷杖狠狠落下,血肉横飞。紫禁城上空,弥漫开来刺鼻的血腥味。
  夺情一事对张居正刺激甚大,《明史》载“居正自夺情后,益偏恣。其所黜陟,多由爱憎。左右用事之人多通贿赂。”也许,张居正从君子们拼命以纲常教条阻止自己夺情一事看出他们的迂腐和不可共事,从而产生了一种道德幻灭感,从此行事更辣手,有谁敢反对他,朝闻夕报,同时自身也更讲究享受了,排场越来越大。很可能,就是夺情之后,张居正才服用起戚继光送来的海狗肾的。
  既然看穿了君子们的碍事,张居正一不作二不休,下了一道更得罪人的命令:禁毁天下书院,不许士人聚集游食,挠害地方。
  没有张屠夫,也不用吃带毛猪,轰开你们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酸措大,随你们说我“其所黜陟,多由爱憎”吧,我张居正一样要把事业做下去。
  从此,他与亲信的关系更加紧密了。回乡葬父时,他生怕短期的离职引起戚继光不安,特地通知他自己很快会回来的,你只管好好干,不必担心。
  戚继光则派了一队鸟铳手为张居正开路,以此表明他对首辅的理解与支持。
  大明王朝继续沿着张居正设计的轨道运转。
  但张居正在把君子们压得敢怒不敢言的的同时,也注定了自己的下场。
  张居正一死,君子们便准备动手了,那些被张居正的考成法捆得喘不过气来或是被清丈法削瘦了的大小官吏更是迫不及待,无论正邪现在都是同仇敌忾。
  张居正死后,只过了半年,终于有一道弹劾冯保的奏章送到了神宗面前,皇帝不觉脱口而出:“我等这道奏疏已经多时了。”声音冷得渗人。神宗的目光,利箭般射向了张先生的故乡江陵。
  次年三月,诏夺张居正上柱国太师,八月再诏夺文忠公谥。
  再次年四月,诏令查抄张居正家产。
  应该说,正是多年来张居正对小皇帝管制得太严格,暗暗在神宗心中埋下了厌恶的根子,那些人才能在张居正死后慢慢窥测方向揣摩出圣上的心理,才引发出新一轮弹劾的。
  从小到大,神宗始终蜷缩在张居正高大的身影里。听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母后说的:“要是张先生知道了,看你怎么办?”
  甚至十八岁时,因为一次酒后小小的过失,母后居然还责令自己跪了三个时辰,甚至用《汉书·霍光传》威胁要行废立——当代霍光是谁?张先生!
  这么多年,你张居正篡了朕的权!
  皇上圣明,天理循环啊!
  当张居正的抄家单子摆在御案上时,年轻的皇帝同样有了道德幻灭感。
  你张先生的家底倒是丰厚啊,金二千四百余两,银十六万两,房产一万余两。他们还说你回乡时居然坐三十二人抬的轿子,前轩后寝,旁有两庑,一路每餐水陆珍馐上百样还说没下箸处,也太过份了吧。
  你还记得吗,朕当皇帝的第一个春节,连民间都大摆宴席贺岁,你却只叫我添了几样水果,口口声声节省为民!
  还有,你张先生节制朕对宫中嫔妃的赏赐,而自己却纳了两位绝色女子为妾——据说还是戚继光送的!
  多年的道德约束,随着张居正的彻底被清算而轰然倒塌。
  看来没有束缚的神宗皇帝从此将是一身轻松了。他很快有了向道德代言人,文臣君子们挑战的需要。因为宠爱有别,他想废长立幼,立郑贵妃之子为太子。廷臣察出苗头,大义凛然,硬是抵住了至尊的压力,抱成一团持久作战,直到逼着神宗立了长子为储才罢休。
  他们的理由充分得很,圣人教导我们,对儿女不能偏爱,伦理纲常、长幼有序是我们帝国的立国根本······紧箍咒般日夜在朝堂上念叨。
  沮丧的神宗终于发现了道德的威力,也发现了张居正的失败,正是由于他轻视了这股传承千年的道德力量,没有向它妥协,这才使得君子们成为了朕的同盟军。否则,朕还真动不了张先生。
  与传统道德的较量中,张居正还能取得暂时的胜利,而他这个学生却没有那般魄力,于是大彻大悟的神宗采取了另一种方式来表示抗议。
  消极怠工。几乎二十年不上朝。
  张居正死后二十年,两京缺少尚书三人、侍郎十人、科道九十四人,天下缺巡抚三人、布政监司六十六人、知府二十五人。最严重时,整个帝国官员缺额达一半以上。廷臣请选补,不理,对所有空缺与官员调迁,不闻不问。连臣僚表示抗议的辞职报告也不理会,你自己脱下官服封了官印走了便是······
  用一封奏疏的话说是:“陛下万事不理。”
  甚至你破口骂他,当时暴跳如雷,但冷静下来,他照样当作看不见。
  神宗不上当,朕罚了你,宰了你,倒是成全了你的名声,你正求之不得。
  经过张居正事件后,神宗已经清楚,大部分的争论、告讦、弹劾都是毫无意义的文字游戏,哦,不,是“讪君卖直”。他想起了当年为弹劾张居正而前赴后继伏身于廷杖下的那一大群人脸上痛苦而满意的神情。
  他宁愿百无聊赖地坐在深宫中与小太监们掷银为戏。
  他不再计较身后的评论,因为他终于明白,在君子们强大的道德体系内,只有平庸的人才能得到好名声,就像成祖以下,史家们一致恭维的好皇帝只有胆怯而温和的曾叔祖孝宗一人(黄仁宇《中国大历史》)。
  张居正理应得到惩罚。
  谁叫你“大破常格”的呢?
  这就是后人评你的能治国不能服人,“工于谋国,拙于谋身”吗?
  如此收场你张先生也许早在意料中吧,你不是说过,己身不复为己有,甘愿充当铺地的席子,任人践踏甚至尿溺吗?
  那就如你所愿吧:
  “(张居正)假丈量田土,骚动海内,专权乱政,罔上负恩,谋国不忠。本当破棺戮尸,念效劳有年,姑免尽法。其弟都指挥居易,子编修敬修,子张顺、张书,都着永远戍边。”
  抄家官员还在途中,张宅早已经被当地县令——当初最奉承张居正的地方官——封门,打开看时,已经饿死了十余人。
  拷问时,长子敬修不堪忍受,自杀。
  有点遗憾,张居正家产,不到严嵩二十分之一。
  “先生功大,朕无可为酬,只是看顾先生的子孙便了。”
  且慢,看顾先放一边,有件事还得说个明白:
  “你家老爷与戚帅相结,凡有书问,虽夜中开门递进,意欲何为?”
  是啊,如此将“相”和,莫非谋反?
  不是都说戚继光是头猛兽,天下只有张居正能够驾驭吗?
  戚继光算是幸运的,如此险恶风波袭来,不过是罢职归田养老。
  对于神宗的宽宏,戚继光无比感激,认为是“圣明独鉴孤臣,眷未衰也。”
  但出人意料的是,这位时时购千金姬、岁献海狗肾的大帅,回乡后居然穷得连给自己买药治病的钱都没有!
  董承诏《戚大将军孟诸公小传》云:“(戚继光)四提将印,佩玉三十余年,野无成田,囊无宿镪,唯集书数千卷而已。”
  万历十五年十二月二十日,缺钱买药的戚继光突然病发逝世。
  他好歹保住了声名。
  张居正的名声官职,要到天启年间才被追复。奔走呼吁为张居正恢复名誉的,却是一位当年夺情之争时被杖责八十的青年进士邹元标。
  四十多年后,面对不可收拾的危局,白发苍苍的邹元标终于理解了张居正。
  但这世间已再无张居正。
  2007.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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