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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转帖] 张郎郎:马三 [打印本页]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8-22 08:15     标题: 张郎郎: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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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三

             张郎郎



马三的故事,早就想写。老觉得这一块儿里边儿的故事,太有意思了,咱先留着不动,好将来腾出手来慢慢精雕细刻。最近发现,你觉得逗哏的事儿,别人不一定觉得有意思。现在,也许你还写得动,那就得赶紧。别一不留神您骑着仙鹤溜达去了,得,把故事全都带走了。可惜了的,多冤的慌啊。今儿想开了,不管想好没想好咱先麻利儿地说出来为妙。将来有功夫,咱们再慢慢拾掇。没工夫了,咱至少也讲过了。不冤。



马三,正经时候就这么个称谓,尾音绝不能儿化。要是喝酒的时候,没准儿叫他马三儿了也行。其实,每次我叫他这个称号的时候,总得六个字一块儿叫:“要做官,找马三”。他听见了,就乐了。不急不恼,也不答应。反问:“你最近怎么样啊?”红膛的脸上满是笑眯眯,一点儿脾气没有。弄得我都不大好意思,得了,后来干脆就叫他老马。还透着近乎。



其实,这六个字本来不是说他的,让我给借了过来了。原先住北京青龙桥那片儿的人都知道这句话:“要做官,找索三”。前清那会儿,有个内府的总管叫索三。你要想弄个行走唔的干干,那就得提了着猪头去索三这个门子啦。



我生也晚,够不着人家索爷。就顺手把这个俗话,给换上了马三。



马三,可不是个等闲之辈。那是六十年代初驰骋北京北海冰场(包含什刹海冰场)的著名大侠呀。有人说:他不定是哪个冰球队的,一根冰杆儿镇北京。



现在描写那个时代浪漫故事的影视,都离不开那冰场。《阳光灿烂的日子》、《梦开始的地方》、《血色浪漫》、《和青春有关的日子》等等。不过,按那时候的眼光来看,这些影视所描写的,都是在文革以后的故事。都已经不是个正经玩意儿了。在老玩主眼里,那帮穿军装的孩子。压根儿就不会玩儿,就连打架都不会打。全是玩鲁的,动不动就招呼板儿带!就板儿砖,就三角刮刀。那算什么玩儿啊,会玩儿的主玩得讲究有个过程。那才有功夫,有平台让各路豪杰各显神功,才算有得一比。就一帮土匪似的,上来就犯混。那不成了耍混蛋么?没劲!



何况这帮影视中里除了茬架,还加点儿水蜜,玩点儿冰上浪漫什么乱七八糟的。可故事里还掺杂了些什么“血统论”、“黑吃黑帮派” 等等应时元素。那等而下之,就更没劲了。




马三横行冰场的时代是在这之前,那会冰场上的玩主,都是正经八百的老派玩主。相当纯正,凡事讲规矩。无论茬冰,还是茬架都讲规矩。要玩儿就是大侠一派,哪儿能玩那些“下三烂的玩意儿”呢?



我这儿倒不是假正经,老马的故事说的就是够格的玩主。



谈的就是一个玩字。要谈学习,那你趁早会学校去谈。要谈进步,你赶紧去找团支部书记。这是冰场,只论滑冰。在这一亩三分地,谁滑得好,谁就是星星。谁的穿着时尚,滑姿标青,谁就是王子。还有,哪个女孩子滑得好,再长得飒。那就是冰上公主啦。



当然,出类拔萃的永远是个别,多数少男少女,既然来了,也得按照自己的标准趁机表现一把,快乐一把,浪漫一把。谁也不碍谁的事儿。



当时冰场的一对儿姊妹花,就和《梦开始的地方》里刘蓓演的那女孩子就是一路。当时,那俩姑娘还不穿军装。个子矮一点儿的特别打眼,浓眉大眼,皮肤白皙。穿一身灰呢子的滑冰服。不知道是自己做的还是哪买来的。个高的那个女孩,常穿一件单色深色毛衣,有时候还带个毛线帽子。人也很漂亮。俩人全滑跑刀,没准在哪个业余体校训练过。一进场两朵金花,像小天鹅一样,全都矜持地目不斜视,翘着下巴。然后,熟练地先后猫下腰来,非常默契地一前一后飞快地滑行起来。她们似乎是在练习速滑的专业运动员,不慌不忙,轮流领跑,姿态精准优雅。如入无人之境。



第一次都把我整个看傻了。



满冰场上的各路豪杰都让她们俩给镇晕了。广义上来讲,在一瞬间,整个冰场上的老少爷们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都成情敌了。



不过,那时在冰场很少有人真正茬架。最常见的也就是文明茬冰。各路豪杰五花八门、三五成群。各路人马,也有互相不忿的,顶多是各自推出自家的星星,互相较劲,看谁滑得好。这么大冰场,群众的眼睛贼亮贼亮。谁滑得棒,大伙全都呱唧呱唧。比下去的也不会输了就急,就耍野蛮。




那些下三烂的毛病都是六六年以后互相学的。



那会儿的人,都吃不饱。有人说,肠胃都饿得扭曲了。可人性还没扭曲。那会饿肚子北京人还那么和气,还那么贫嘴,那么慢悠悠的,文气得很。



那会儿我已经在上第四个中学了(四中、育才、一零一、外语附),所以,我认识的人特多。一到冰场,总能遇到说不定的哪路的某个豪杰,总能碰上认识的人。



那会儿,我们那帮人里冰场上星星级的人物也有一位,就是北京外语学院附中英语专业的花样滑冰王---刘贵儿。(如今他改名叫刘浩了,在瑞典当中医大夫。)



当那两位女星星威震全场的时候,小刘贵儿滋溜一下滑到冰场中间。在激动和兴奋中,来了一连串地高难度花样动作。让我们这些观众大为振奋似乎给我们这帮老爷们儿挽回点儿了面子。就齐声鼓掌,也有人高声叫好。



可是,人家俩姑娘似乎根本没看见,也没听见。该怎么滑还怎么滑。这种矜持背后有深深的自信。



我靠在冰球场边儿上的木栏上,看看刘贵儿的令人晕眩的华丽旋转,也看看那俩姑娘如诗如梦地高雅整齐摆动。和四小天鹅的感觉有点儿神似。



马三“嗤---”地一声,溅起一层雪花,急刹在我的跟前儿。飞溅几尺的弧线,证明球刀的钢口不软,脚底下功夫不浅。



马三无论球刀还是冰杆儿,全都家伙地道。我问过他,从哪儿淘奔来的?东单的三羊信托店还是齐化门外小市儿?



他微微一笑,说:家里剩下来的,旧东西。



这会儿,他看我在那儿愣神儿呢,说:



“傻了吧?这两位没见过吧?”



我点点头。



“这是西城有名的冰上两朵花---潘露和高梅。都是体校练速滑的,一看就是练家子。”马三说的时候,笑咪咪的。没有犯傻,也没有醋溜溜的。一脸坦诚。



我心想,看来这老马还真不是等闲之辈。



作者: 李酒苗    时间: 2010-8-22 09:04

星星们后来咋样了?好看~~~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8-22 09:21

昨天去FB,到那“海”边(那海,被平平说成“荷花池”),忽然想到了这文,贴上来与大家分享。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8-22 09:23

马三-2

    我怎么从这地方就看出来老马来历不凡呢?
    第一,乍一看,我们都是一路人---北海冰场上的“每冬冰族”。哪颗星星亮了,我们这伙人的眼珠子肯定都跟着闪光,那星星的倩影就凿在后脑底片上了。自然,我们这些人都不可能知道这些仙女的来路,也没人妄想去打听。更别说知道人家姓字名谁了。可人家老马和我们就太不一样了:面不改色心不跳,随随便便地就把仙女们的珍贵资料给秀了出来。我们这伙人只能一边傻眼呆着。
    第二,我周围的这帮孩子的穿着,都是自攒。我顶多穿件黑毛衣,戴个灰色脖套儿。就觉得自个捯饬得够葛的了。只有漠宝比我们敢出幺蛾子,他的打扮葛得厉害。那是上下一色紧身的灰毛衣毛裤。他本来就瘦,这下子,简直成了北海冰场上一道灰色精灵闪。虽然冰场当时他这身捯饬也真够扎眼的,可是老泡们都知道,这身行头本身的造价并不高,也并不难得。葛就葛在设计者和穿着者的胆色不凡而已。
    可你看看老马他们那伙玩冰球的,全是自然打扮,一点儿不扎眼,好像都是家常服装。可要一细琢磨,他们的打扮件件都有来头。老马穿着一件半旧的黑皮夹克,那皮子一看就是高级鞣制产品,手感相当不错。那年头在北京,人们只在电影里看见有人穿过。我们的标准的冬装是蓝色棉猴。皮夹克,那是《英雄虎胆》里于洋打入敌后才混上这么一件儿的。要不就是苏联英雄马克沁,也是这件行头。
    如今,人家马三随随便便就穿上那么一件。那叫什么劲头?再看那个虎头虎脑的那位,他外号叫蛤蟆(也叫凌子)一身平常绒衣绒裤,仔细一瞧,那可都是国外冰球运动员穿的式样,也没听说百货大楼卖过啊。真不知道他们都是从哪儿踅摸来的。
    他们那伙豪杰里还有个官称小戴,拿今天流行的说法那是个小帅哥。人家天天穿着一件灰绿色的“美国猴”。据说,那是美国陆军军官的冬装。那美国猴非常贴身,后边还挂着个中间带拉锁的栽绒帽子,那帽子他绝对不戴,像两扇小披肩一样装饰着他肩膀后身。小伙子本来就帅,有这身不露山水的打扮,就帅遍北海冰场里外。。
    再加上他们在冰球场上,个个生龙活虎、果决狠辣,冰球技术一个赛一个好。和他们一比,我们这伙孩子纯粹是业余的业余。
    其实,我也隐隐地知道,他们和我们在当时的北京应该属于两路人。在当时,这两路人基本没有交集各玩各的。风马牛不相及。可是在冰场上,我们相遇了。
    我和马三认识,还是通过漠宝和小鲁介绍的。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吃食绝对不够,可是精神食粮富裕得很。又强调劳逸结合。所以,我们这伙孩子课余时间多了,就一起写写诗啊,画画画啊,还稀里糊涂成立了个文艺沙龙“太阳纵队”。(这个故事我在别处讲过)。
    漠宝当时还在中央美术学院附中上学,他常常不远千里到我们南城的外语附中和我们一起疯玩。据说,他不愿意和他的那些同学一起玩,那会儿他就是美院附中的另类。他不是老师眼中的好孩子。又因为他“喜宗教、好神秘”,不积极靠拢组织,也不争取加入组织。
    就喜欢自己散漫地玩,玩健身,玩儿冰,玩儿泳,也玩儿艺术。同时还好研究西方现代艺术。有时候,趁我父母不在北京的时候,他就和我一起回家,看我爸从西欧带回来的珍奇画册。
    我是从色彩和构图,喜欢莫奈、马奈、毕加索、莫蒂格利亚尼、米罗、宝尔.柯里等等。他也喜欢这些,还喜欢夏迦尔、卢阿等等。后来,他还给我拿来一本四九年前翻译的《西方现代艺术》,好像那是一本德国人写的书。虽然,那些理论有些我看不懂,有些看懂了,可我又不太同意。但,至少学到了他对现代艺术的分类与综述。他初步分析了现代艺术各个派别的来龙去脉。让我们知道个大概齐。
    那时候,我们这种研究都属于半地下的,属于“组织不同意”的课题。那会儿,我们还在青少年时代,所以都喜欢探险,包括精神方面的探险。漠宝当时虽然和我们成了一伙,可是,他也不愿意被我们这伙人自诩的现代艺术思潮给束缚住了。他从学校以另类的姿态到我们这里,又从我们这个沙龙以另类的姿态特立独行。估计他向来崇尚独立思考。
    比如,我们这伙人当时都疯狂喜欢那本黄皮书《麦田里的守望者》,连我们说话都经常引用书里的词句。还模仿霍尔顿的说话口气,甚至他的做派和他的思维方式。漠宝就绝不“从众”,他说他觉得灰皮的那本《在路上》更彻底,更符合他的口味。当时,小鲁觉得漠宝更符合他的理想,从此小鲁就一直追随着他。
    好像直到如今,这本书再也没有更好的译本。
    其实,这故事里也许有两个隐含:
    每个读者都有“阅读代入情结”,喜欢麦田的人,都自然觉得自己和霍尔顿是一类人,喜欢在路上的人,觉得自己和柯茹雅克是一类人,我觉得漠宝更像迪恩.马瑞阿迪。
    霍尔顿说到底,还是个不得志的理想主义孩子。他用少年的敏锐,看破了世俗社会的假门假式。而迪恩他们那伙人根本没功夫从理性上来批判这个现实,他们是用更彻底的行为来表现他们真实的自我。所以,说到底我精神本质上还是个甄宝玉,而漠宝才是贾宝玉。
    漠宝对神秘事物好奇,对宗教的追寻,那种精神和我是一样的。不过,我因为接受了太多的正面科学教育,所以,我对宇宙的好奇当时走的也是甄宝玉的路子。譬如说为此那时我在看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引论》、看维纳的《控制论》、看从旧书店淘奔来的《神秘的宇宙》。企图从这个思路找到我们这个世界本质的秘密。而漠宝却找来一些关于通灵术研究或基督教、佛教的旧书。从那条路探这个世界的奥秘。有时候,我出于好奇,也会借来看看。
    好在,我们那个沙龙的宗旨是“尊重审美偏见,崇尚精神自由”。所以,漠宝和小鲁往往不愿意随我们这个沙龙的大流,而擅自行动。这也没关系。因为这里既没有“党同伐异”也没有“舆论一致”等恶习,所以,即便有不同的爱好甚至有了另交了其它路数朋友。我们还都一直保持着珍贵的友谊,几十年如一日,直至今日。
    后来我周围的沙龙朋友就伸延到文化部的老七、天元,外交部的蛤蜊、瓦片,他们一开始也和漠宝、小鲁认识了,但双方都觉得不对路子。于是,他们就礼貌的互相不大来往,他们两拨人之间就不大走动。我是两边都合得来的老好人。
    漠宝不知是由于滑冰还是由于游泳,结识了马三这批北京当时最有名的老派玩主。
    我和这些闯荡江湖的老梆子第一次相见很有意思。这个故事我以前讲过,很有戏剧性。好故事不怕重复,简单再讲一遍。
    有一天,东单青年宫售票处将要出售外国古典交响乐音乐会的票,于是人们彻夜拿号排队(和现在IPod和IPhene的粉丝们彻夜排队等苹果专卖店开门一样)。第二天,一大早只见一个与众不同的小伙子骑着大摩托来买票。那就是马三。
    他在我们记忆里这是第一次闪光登场,他正是漠宝眼中的另类人物,他就连忙四处打听。回来告诉我们说:这气宇不凡的玩主叫刘国栋。
    过了至少半年以后,漠宝才弄清楚他真名实姓。
    在那年头,马三绝对是另类英雄。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8-22 14:23

马三-3

      在那个年代,老马只是一个传说中的人物。
     漠宝后来神秘地小声告诉我说:老马是从兴凯湖回来的。
     那时我们学中国地理的时候,都无法忘却在祖国的东北有一个很大的淡水湖,那就是兴凯湖。还知道这个湖位于中苏边界,三分之一属于中国,三分之二属于苏联。古代这里被称为北琴海。在五七年以后,这里就成了有名的流放之地。
     兴凯湖也属于北大荒地区,在北大荒有许多军垦农场。但一提起去兴凯湖的意思就是去劳改农场。

      “老马是从兴凯湖回来”这句话让我们这些中学生又好奇、又兴奋。在我们当时简单的脑子里,那些因为思想问题而流放到兴凯湖的人,都不是简单的人物。那和沙皇时代被流放到西伯利亚的十二月党人,或者是个诗人什么的。
      我们这群孩子的思维和社会不大一致,大概是看了太多的俄罗斯文学。也就在这个时期放映了苏联根据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著《白夜》拍成的电影。里面的主人公就是首都的一个思想出格的年轻学生,后来被流放到西伯利亚。
      虽然,在影片中基本都是这个苦难书生在暴风雪中,在一个边远的驿站里,给过客讲述自己当年的爱情故事。 但是,我们看了电影,依然觉得那么凄美,就是真正的浪漫。觉得这个书生能经历这样的故事,多么幸运。但凡我们哪怕只有一星半点社会经验,就应该读懂了这个故事中的惨痛与无奈。

      听说,老马也这样的一个书生,而且他并没有在流放地葬送了他活力和青春。相反,他相当帅气地回到了北京,而且由于北大荒的暴风雪的洗礼,他出落得一身矫健,如沐春风。漆黑的眉毛,闪亮的眼睛,红扑扑的双颊,结实的身条。常年在北京生活的人,不可能有这个模样。
      那时候,自然老马就成了漠宝和小鲁的偶像。我只是偶尔在北海冰场滑冰或在玉渊潭八一湖游泳的时候,遇见他。我们只是点一下头表示认识,我们之间的关系,正如北京老话所说:“卖羊头的回家了---不过细盐”(意思是不过细言)。他那时候,在哪儿工作?靠什么活着?我都不知道,也不关心。只知道他比我们阔绰得多,当然了“学生穷、穷学生”,无论在全世界在哪儿这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无论从经济上还是社会位置上,我们都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我们能够相识,绝对是个偶然,而这个偶然应该感谢发小儿沙贝。

      我上了大学以后,那时还在外院附中读书的蛤蜊、刘贵儿、张胖还不时来美院找我玩。估计他们还是念旧,还放不下我中学时代和他们一起欢乐的老梦。
      在困难时期,估计把蛤蜊给饿坏了。从此他就老想弄口好吃的,“滋儿一口酒,吧儿一口菜”就是他人生的一个念想,甚至一个境界。当时,他爸刚从巴基斯坦回来,带回来一些人家作为礼品而送的银器。蛤蜊就往王府井把口儿那家“贵重金属收购处”送了两件,换了几十块钱。就把我们几个朋友都约到灯市口的康乐餐厅去暴搓一顿。
      那时候年轻人都希望有机会多去这个餐厅,原因简单:这个餐厅有两个非常出名美貌上海女服务员。小程和小黄。后来,小说家陈建功在《找乐》那篇小说里,也生动地描绘过这个餐厅和那两朵花。
      那会儿北京也实在小,在灯市口的小胡同里有两个漂亮女服务员,全北京的年轻人都知道。现在,北京人生活在九九八十一层不同的层面,饭馆不知有多少家。漂亮的女领班,女服务员千千万万。她们真是生不逢时,如今除非她们被写入什么新闻,才有可能被人们以后书写记载下来。否则,她们只是芸芸众生的“流水的兵”而已。哪有小程和小黄当年如此这般的辉煌。
      后来我是听小白说这两个姑娘姓什么,好像陈建功也这么认为。一天,在喝啤酒老马听我这么说,微微一笑说:“什么叫以讹传讹?这就是。那位跑堂的女孩子倒是姓黄,没错。可那位开票收钱的姑娘人家姓陈,人家叫陈翠凤。她们俩都是上海来的。”说完,他笑眯眯地端起杯子,跟没事人一样,接着喝酒。
      我只能愣在那儿眨么眨么眼。
      人和人没法比!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8-22 14:25

马三-4

        那时候,我们沙龙里的于瑟(因为他那时有些像《牛虻》里的亚瑟,所以有了这个外号。)苍白秀气,一口漂亮的法文。头发还烫出个大花。上身是洁白衬衫,下面是毛蓝布的长裤。从远处看,就像今天的石磨蓝的牛仔裤。
      我们那年头儿,牛仔裤非常稀有,只有有海外关系的人才可能有。本地的玩主,不得已求其次——都穿毛蓝布裤子。那时代,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牛仔裤也是在黄永玉先生那儿,他把牛仔裤后面的牛皮商标展示给我们,说:
      “瞧,这是美国最好的牛仔裤,都是美国西部牛仔穿的。”把我们这帮孩子全都给镇晕了。多少年后,沙贝和小鹿一起到日本去留学。据说,沙贝拿到第一次打工的收入以后,立马就买了一身牛仔衣裤,而且和黄叔叔是一个牌子的—里外撕。那玩意儿结实,大概是里外撕,你也撕不动。估计沙贝这个病,还是当年黄叔叔给我们“启蒙”的后遗症。

      于瑟和我们这伙孩子一起,玩儿得很高兴。他喜欢拉手风琴,一边忧郁地拉着《多瑙河之波》、《满洲里的山坡》,一边皱着他那著名的眉头。他也写诗,也画画。看看我们写的东西,他把自己写的东西给撕了。看看沙贝他们画的画,就再也不画画了。估计,他有点儿过敏。
      我们这帮孩子,都说他有点儿脚不沾地,做事还没头没尾,北京人讲话“想起一出算一出”。当时,北海滑冰他也跑去看看,看看刘贵儿的花样滑得天花乱坠,看看马三的冰球打得天翻地覆,再看看小白和沙贝的跑刀玩得冰屑四溅。于是就觉得滑冰也没什么意思。

      女孩子们呢?冰上之花潘露、高梅他也看不上眼。康乐的两条水蜜小陈和小黄他说也是一般般。谁知道他当时已经心有所属。后来我才知道,说实在的,他那时也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我估计十有九成,他也得撞到南墙。
      当时,他暗恋的是我们学校最出众的女孩,其实这孩子我小时候就算认识,我连暗恋都没敢。她叫奈莉,她妈妈当时在中央美术学院图书馆工作。所以,我小时候在美院的冰场滑冰的时候,就和她一起玩儿过。不过,因为,她是中德混血,在我们这帮孩子眼里,她就是个洋娃娃。所以,只敢远观,不敢近靠。
      在外语附中她比我们低一年,也学法文。

      看来真是爱情的力量是无穷的,于瑟在我们班不好好呆着。估计他是成心,在高二要升高三的时候,他就“因病”缺考,后来居然补考也没过去。学校只好让他留级,结果就留级到了奈莉那个班。
      他如愿以偿了,于瑟的法语专业在他们班也是拔尖儿的。很自然和奈莉的关系就走得很近了。有一天,于瑟送她回家,非常意外她爸爸叫于瑟进来谈谈。他千个别扭,万个尴尬,也无法拒绝对方家长的约见。只好硬着头皮进去了。
       谈话的内容和结果,一点儿悬念都没有。那个连上大学都不许谈恋爱的年头,中学生的家长肯定要给你亮出红牌。
      于瑟痛苦了若干天以后,似乎悟出来老头儿谈话的含义。老头儿说得很清楚,你们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好好学习,建立自己的事业。要是没有自己的事业,谈什么都是假的,都没用。于瑟就拼命好好学习,在这种学校里,学好外语就是事业。我估计,他脑子那会儿没那么细,在外交部系统的学校里,您的事业是否可以成功,还必然要加上政治因素。而于瑟压根和政治进步没有关系,这就走差了道了。

      1964年初,北京外语学院附中开始从高中毕业生里选拔第一批留法学生。于瑟兴致勃勃地跑到我们学校告诉我这个好消息,当时把我羡慕得不得了。他得意洋洋地说:“我这留级是歪打正着,你倒是不错,比我早一年上了大学可是错过了这次的留学机会。”我答道:“也好,你先去打前站,我呢,等大学毕业以后再去法国进修。我选的专业就是西洋美术史,既然都开始留法了,我将来一样有机会。”
      人算不如天算,我们俩都算错了账了。
      留学名单一公布,大伙都傻了。他们班一共批准了四个人,既没有于瑟,也没有奈莉。虽然,他们俩的法语当时都拔尖。奈莉她父母很了解我国的政策,人家一点儿脾气没有。就好好准备考大学吧。可于瑟就不服,去找招生办的负责人,去找外语附中的校长,然后再去外语学院找。其实,那年头,这种事情你找谁都白搭。于瑟也到我家来找过我,问我有没有路子帮他的忙。我告诉他,外交部这种留学审定非常严格,除非陈毅命令他们破格录取你,托谁的门子都是瞎掰。你也学人家奈莉,安心复习好好考大学,过了这村,还有别的店儿呢。你还是在外交部这个系统里,别瞎折腾,折腾来折腾去,到头来别玩儿个两头儿够不着。
      他听完我的话,默默坐了半天,然后灰溜溜地走了。
      估计他那会儿,把去法国留学看得太重了。把这件事和他的事业成败紧紧捆在了一起。而且,他对我国这方面的政策完全不了解,还试图通过自己的努力,让这种选拔变成透明的公平竞争。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8-22 14:29

马三-5

         很长一段时间,于瑟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
      我太了解他了:不服输,还一根筋,不撞南山不回头。也许人们说的那句话也有道理,就是“性格决定命运”。当然,我们这些卑微的小民,有时候命运是被历史风云走向所注定的,那是大势所趋,似乎和个人的性格没有直接的关系。但,在每个细节的转折点,还是你自己决定的。这些决定的行为,的确受到性格影响。
      我估计,他还自己一个人像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后来听蛤蜊说,于瑟在外语系统的内部小统考中名落孙山。然后,他再匆匆忙忙地参加了全国高考,结果,也照样落榜。我估计,那就不单是学分的问题了。就这样,他也不来看我,怕我说他不听劝告。
      那年暑假,他就沦落为社会青年。在我们那个时代,青年人要么上大学没,要么上中专,要么干脆去工作。就怕沦为社会青年。那是一个最不稳定的弱势群体,很容易走向更悲惨的境地。

      64年国庆节晚天安门照例放花。我爸正好不在北京,于是,我就拿着请帖去红观礼台参加狂欢去了。我在观礼台上遇见了外语附中的同学黎延平,我们俩喜出望外,挺高兴在一起聊天。他和我们班的唐米西都是军干子弟,而且他们俩的老爸授衔的时候恰巧都是少将。而米西他爹是济南军区的,所以那次没机会来这里看放花。也许因为北京的军干太多了,“将官满地走,校官不如狗”。那军干子弟就更多了。而且,他们俩都不是那种特狂的孩子,所以,他们俩“群众关系”都不错。
      我们俩一边儿聊天,一边儿看焰火。小黎突然看着远方,叫我看:“你看,那不是于瑟吗?今儿,他怎么也来啦?”我回头一看,似乎远处有他消瘦的身影一闪而过。还没来得及看清,那身穿毛蓝布长裤的人影已经没入了人群。我说:“不会吧,他们家不可能有这儿的票。没准有个人和他长得很像,再说,穿着也一样。所以,你自然会想到是他。”他疑惑地点点头。当时,我和延平都没把这事儿当回事儿。

      到了十一月,我接到一封信,是从天堂河农场寄来的。
      天堂河?这么美好的名字,我怎么不记得我有个朋友有这个造化,住在那么有趣的地方呢?
      原来这是于瑟寄来的信。
      他被学校送去劳动了。从那封信里,我第一次听说了这个新词“组织劳动”。过去,我只听说过“劳动教养”这个词,那是指行政处分最严厉的等级。据说不久前,有关部门向总书记请示:有些人犯了些错误,但又不够判刑,甚至不够判劳教。应该怎么处理?邓大人说:“组织他们劳动好了。”
      于是,除了劳改犯、劳教分子以外又出现了一个新的群体---组劳。于瑟就这样成了第一批组劳人员的一员,他为了表示自己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决心和狠心。到了天堂河农场第一天,就改名叫于铁生了。
      在那个年代,一个青年才俊的小伙子,一不留神就会在倏忽间出溜下去,加速度会越来越快,最终就划为另册了。
      那个时代,社会没现在这么复杂。要么生活在社会的正面,要么生活在社会的负面。当然,也有一些人游离在边缘地带。这两大块,泾渭分明,并不相混。这时候,我才醒悟到:马三他们虽然和我们生活在同一物理空间,但却在另一社会空间中。
      原来,于瑟这么久没和我来往,是因为他仔细盘算以后,决定铤而走险。他知道,这种冒险行为我肯定不会同意,就决定不告诉我。
      俗话说:“蔫人出豹子”,我们那个沙龙的朋友---包括我在内都没想到,一介瘦弱、多愁善感的文艺青年,竟然会铤而走险。
      原来他为了实现自己的计划,去找了我的诗友小白和老甘,请他们帮忙。
      那时,小白(牟敦白)刚刚从分局放出来,他是由郭世英、张鹤慈、孙经武、叶蓉青等人组织的那个叫做“X社”里最年轻的成员。他们这个沙龙刚刚被中央定性为反革命组织,其成员都是原101中的学生。
    小白因年幼而被释放,但释放后就不可能回101中了。于是也开始游离于社会之外,也变成了一个社会青年。社会青年也得滑冰呀。于是,在冰场上,小白意外地遇见了我。就赶紧把他们沙龙的悲惨故事告诉了我。他和我是育才、101双料同学,当时又都是喜欢写诗作画的文艺青年,所以很自然,我非常同情他的不幸现状。于是,他就成了我们那沙龙的一分子。由于郭世英的沙龙问题严重,有关部门把情况通报了全国,同时也发送了关于对干部子弟严加管教的文件。于是,我们《太阳纵队》文艺沙龙,就成为了一个无形的群体。没人再提起那个“非法组织”了。
    小白推己及人,自然也就会同情于瑟的不幸遭遇。这里说的老甘不是我的发小甘露林。这个老甘是我101的同届同学,和我一样有风湿性心脏病,现在正在家休养。喜欢写古典诗词,也喜欢写小说。后来在文革中流行“手抄本”的岁月中,他写了轰动一时的小说《当芙蓉花重新开放的时候》。
      他父亲甘祠森先生当时好像是民革中央的秘书长什么的,总之属于统战对象。小白把老于带到老甘这里,他们俩听了于瑟的求学故事,都很同情。但似乎也都爱莫能助。
      不知道是于瑟自己病急乱投医,还是有人给他指了个瞎道。于瑟就借用老甘家的英文打字机,打了一封自己写的法文信(估计法文的那些拼法零碎,是他自己用钢笔加上去的)。然后,拿着老甘他爹的请帖去了红观礼台。原来,小黎十一晚上看见的那个人真的就是于瑟!
      谁都没想到,于瑟居然在观礼台上直接去找到了法国使馆的工作人员,把他写的那封信就给递过去了。他一下观礼台,当然就被有关方面人士给带走了。
      好在,他那封信不过是想让大使馆特批他去法国留学而已。这完全是异想天开,法国大使馆就是愿意录取他,也不可能跳过中国政府就直接批准他出国。于瑟被拘留了一段时间经过调查之后,最后,他被从宽处理送往天堂河组织劳动。
      于瑟出事以后,并没有波及到小白和老甘。虽然,公安部门自然会去询问他们二位。他们二位真的不知道于瑟有这么个胆大包天的计划。
      虽然小白借给了于瑟五块钱,可是他也不知道他要借这个钱去做什么。虽然老甘让用了他家中的打字机,可是他打了什么东西,老甘完全不知道。后来,又给他了请帖,只是因为于瑟说,他从没参加过这样的活动,就想去开开眼…。
      及经核实,两边的口供完全一致,有关方面就没有继续追究。事后,我分析当时也许小白和老甘也试图劝说过于瑟别瞎折腾,可是那时候老于已经走火入魔了。于是,他们就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帮朋友。但已经事先作了必要的防范,就是告诉老于,你不要告诉我们任何计划。如果我们知道你的任何计划,要么举报,要么胁从。不知道是最好的方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就是老甘和小白的高明之处。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8-23 09:52

马三-6

      幸亏组织上对于瑟的处理是属于划入另册群落里最轻的一种,因此他们这个群体的待遇就比其他人强得多了。比方说,他们周末居然还可以进城,回家,还没人跟着,那至少是半个自由人了。
      一个周末,他跑到学校来看我。我看他变得黑瘦黑瘦的,二话没说,就拉着他到我们学校傍边儿的馄饨侯改善改善。一人来了一碗馄饨,俩芝麻烧饼。他也不怕烫,吸溜吸溜三下五除二,就把那碗馄饨给顺了下去。然后,再添了点儿汤。慢慢喝着,一点点儿地品着芝麻烧饼。这时候,他才腾出空儿来,对我说:“悔不当初,悔不当初啊。我真该听你的话。别去挣吧,就应该死心塌地去考大学得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后悔药,没地儿买!”他又皱起了他那著名的忧伤眉头,不过,这会儿那眉头里绝对没有诗意了。

      这时候,我再说什么也都是多余,只能说:“哥们儿,这辈子还长着呢。你什么时候都别认输,更不能输了再急。要那样只能‘破屋又遭连夜雨,迟船更逢顶头风’了。”我喝了两口馄饨汤,就换个话题,问:“对了,你在那边儿听说有很多玩主也被送去组织劳动了,在那儿,碰没碰见熟人?”
      于瑟说:“对了,遇见一个哥们儿,还让我问你好呢?”
      “啊,谁呀?”
      “朱超。”
      “朱超?”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来,朱超是个英俊少年。高一的时候,我休学那年,在家里呆着没事。天天和欧阳蜀华一起去景山公园练太极拳。有一个也在这儿练拳的年轻人叫小冯,打算投考空政话剧团。他听我和欧阳聊天,就知道我们俩家里都是文艺界的。我在一零一中,也是话剧团的。他就希望我陪他一起去考一把,说:反正也是个玩儿,呆着也是呆着。
      于是,我就和他一起去了一趟灯市东口的空政话剧团。
      到那儿一看,来玩的人还真不少,男男女女一大帮,都坐在一个排练厅里等着。我和小冯也随大流,坐在那儿等。一个大概也十五六岁的孩子,上蹿下跳,非常活跃。人长得很清秀,还是个自来卷毛。他也不管熟不熟,就主动对我来个自我介绍,说:
    “我叫朱超,朱德的朱,超英赶美的超。这超是什么意思啊?走刀口啊,说明我这人喜欢接受挑战,喜欢冒险。我一听说空政招人,立马就赶来了。”
      正说着,话剧团的团长来了。听说,还是个老干部。他也不开始考试,就坐下来和我们开聊。他问我叫什么,我说:“张郎郎。”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又问: “哪儿生的?”
      这团长也真够奇怪的,怎么想起来问我出生地呢?刚才也没问别人呀。
      “延安。”
      “怪不得看你眼熟呢。”
      看来这个团长也是个老延安。
      “哪个学校的?”
      “一零一中。”
      “啊,一零一中的那么远,跑我们这儿来考试,你是请假来的?”
      “不是,我这会儿休学在家。”
      “哦,那你来这儿报考,你爸爸知道吗?”
      “不知道。”我知道这事儿不能胡蒙,他一个电话就能对证出来了。“我在家歇也是歇着,来考考看看。”
      “你家长又不知道,你又是休学在家。就是你考上了也没法来上班。得了,你今天就在旁边儿看看得了。”
      说完这团长就走了,过了一会儿,进来一男一女,据说那个男的是这里的话剧导演叫什么紫光,那个女士据说是副团长。他们二位就是这儿的主考。
      那次考试,朱超样样出色。看来,他真的会被录取了。我们分手的时候,他对我说,以后有空就到空政来找他玩儿。看来他很自信。
      没想到,几年过去了,他居然也到了天堂河。
      于瑟告诉我,朱超是因为和别的女学员谈恋爱,违反了军纪,就被送到这儿来了。我想,世界真是奇怪,两年前我看到他被空政话剧团看中的时候,对他多么羡慕。谁想到这么快,就落到了这个地步。
      于瑟说:“朱超没干过活儿,我也没干过。他有点儿破罐儿破摔,让他劳动他也不好好干,设法泡病号,看不到希望,心灰意冷。这样下去很危险。我下了决心,就在这农场里好好摔打摔打,总有一天我会重新站起来。”
      我说:“能这么想就好,要是像朱超那样,只能每况愈下。这个社会里人人都是逆水行舟。你们更是如此。”
     “你听说过马三吗?人物啊。在我们那个圈儿里,他名声大得很。马三镇西城啊。他高中的时候,就被打成右派,送到九死一生的兴凯湖。我们天堂河和那儿相比不过是个初级班而已,能上兴凯湖那里就是研究生了。那是个有去无回的地方。
      没想到,他年轻力壮还脑瓜好使,在那儿当了机械技术员。后来因为在大秋的时刻,还修好了拖拉机,保证了农活不误时。后来,他立功受奖。中央宣布第一批摘帽子右派里就有他,他就是第一个改造好的样板。咱们中国什么都需要样板,谁赶上了就是谁。
      如今他不但摘了帽子,户口还迁回了北京。在我们眼里,他就是神人也。他是我们将来的目标呀,我们也知道,他这种情况也是万里挑一的呀!即便如此,我也得奋起直追。“
      我没想到脚不沾地的老于,如今变得这么面对现实。  
      我也没想到英俊潇洒的马三是这么回事儿。我们生活真不在同一个象限之中啊。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8-23 09:55

马三-7

      听于瑟这么一说,我就觉着这人生怎么到他那儿,全跟走钢丝似的?其实,那时候我就没从社会学上仔细考虑。只是从每个个体去看。
      于瑟原本是个语言天才,说出法文就好像他刚从塞纳河里捞出来的。可惜,就因为他太固执,非得追一个根本够不着的仙女。结果,就让他在激烈竞争中,折出筛子边儿了。没任何入选机会了。他心里那叫一个不平,又豁了出去玩儿了一个悬的。咕咚一声,咱哥们就直接玩了个倒栽葱,一猛子就扎到天堂那条河了。
      这朱超也是,要多帅有多帅,要多精有多精。空政话剧团学员班,不准谈恋爱,那是铁板钉钉----您就别犯傻,往铁墙上愣撞啦。而您老人家,就不能控制控制自己。也整个玩儿一个头冲下。也一猛子扎上那河里边去了。
      看来真没准儿前人说的对:性格决定命运。同时,还得看你赶上什么点儿了。你就说这马三,他高中就给打成右派了。其实,就为一件事:侃。他们家有一张纽约自由女神像的照片,估计也是哪本老画报上扯下来的。他要喜欢,自己看看就得了,非拿到学校里去得瑟。
      照片显摆显摆也就罢了,他还把听来的故事编排编排,说:这自由女神像的底座上写着:
      千百万在世界各地饱受煎熬的人们,欢迎你来到自由火炬下的这里!
      得,这不就是崇美、亲美的铁证吗?正好他又赶上了反右运动那个点儿上。您瞧,兴凯湖的干活。人的命运真难以琢磨,他又恰恰是这批人里最年轻的一位。正好又赶上了要树立改造样板的点儿。
      他口口合辙押韵—都赶上点儿了,不过这次是正点。居然,他能逆社会的潮流而动,居然把户口从苏武牧羊的地界给搬回了北京。本事!
      说是本事不如说是运气。还有个原因,也是他的性格与众不同。右派劳改营里,要么愁眉苦脸,要么臊眉搭眼。他是天生喜相,从来慈眉善眼,谁见谁喜欢。和托老头儿说的那个奥布朗斯基一模一样。黑头发黑眉毛天生发亮,大眼睛、红脸膛,居然还有俩酒窝。不管什么时候,见谁都是先笑。就连管他们的队长正一肚子火呢,见了他立马都没脾气了。天生一个牛黄清心丸,满打满算全方位泻火功能。上下人缘,一律的好。这劲头儿真够难拿的。所以,搁谁谁在我国生存,都先得练好一腔无火顺气。扔进去八斤TNT都没响儿----那才是功夫。
      他回到北京以后,黑白两道关系都不错。兴凯湖走了一遭他的记性见长。说话绝对不粘时政。 天天就是直奔小康,外带风花雪月,犯法的勾当绝对不沾。兴凯湖知道吗?知道知道,太知道。
      前边儿我讲过,丁漠宝最早去帮我们打听他:姓字名谁?回来告诉我说,他是泰国归国华侨刘国栋,说话都得咬舌头根儿。怪不得在北京摩托横行呢。我在大牙宝见过人家玩摩托,那是捷克留学生贝亚杰。后来在我发小儿鲁兰成家,见过他大姐的男朋友杨一槐,人家也玩摩托。人家是外交学院摩托队的,那都是有名有姓的人物。这刘国栋肯定是华侨补校的学生。本地这岁数的玩儿摩托,绝对没戏。
      等漠宝发现这是马三摆了他一道,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更加佩服他了。当时,马三、蛤蟆、大崔、渊莆、小随、丁五都是东城响当当的人物。人家虽然是另类,可什么都玩儿在时代最前沿。
      可还都合理合法。譬如说一开始流行毛蓝布裤子,人家就一人一条。一开始流行橡皮绸了,他们的女朋友一人一件,橡皮绸猴。红得耀眼,亮得晃眼。那会儿北京各大百货公司根本没有卖的,都不知道他们从哪儿淘奔来的。漠宝一看,在我们那沙龙里,天天写诗画画,还都自以为了不起。可和人家一比,还是孩子,还是学派。他就带着小鲁跟着马三去体验人生了。
      马三的人生哲学就是三点:练块儿,奔叶子,逑蜜。他的解说也很简练:身子骨不灵百嘛不灵,没叶子志短拉不开栓,有蜜就是甜没蜜那叫旱。漠宝和小鲁,跟我们在一起哪儿听过这套说辞?
      当时,马三有技术,专业修理汽车、摩托、拖拉机。在东城那是一绝。物稀为贵,所以,叶子常常大大的。他冬天打冰球,夏天游泳。身材健美匀称。当时,他时常带着小狐狸四处游走。外号小狐狸那姑娘,打骨头缝儿里往外媚。看得蛤蟆、大崔轮流咽唾沫。这还不算。陈建功他们渴望而不可及的康乐两美女,人家马三简直平趟。冰场上的两朵花,号称骄傲的公主,两眼冲天,谁都不尿。可是,一见到马三立马簇拥过来,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那会儿,我们见着女性就笨嘴拙舌,见到美女就犯糊涂。人家马三相反,见到美女自然有说有笑,从没挨过撅。这本事,绝对天生。悬梁刺骨也学不会的。
      漠宝和小鲁自从投奔了马三,天天跟着马三东游西转。社会知识飞速增加,回头一看。这帮老哥们儿还那儿谈诗论画呢,整个没开窍啊。真是啊,有志不在年高——在馅儿饼上呢!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8-24 10:05

马三-8

      那天在冰场,悄么声儿地上来一位新美女,顺着场边儿推着个冰车慢慢溜达。这冰场上的常客,个个眼睛比探照灯还贼呢。
      那天,蛤蜊是和张胖、小贵子一起去的。我和他们打个照面就去看马三他们打冰球去了,虽然,我也滑过球刀,也抡过两杆。看他们一比划,就看出来,这可是天上地下,差着行市呢。
      我天生糊里糊涂,那段时间,到了冰场净看别人折腾了。看花样就看小贵子,要看冰球就看马三,要看速滑就看潘露和高梅。我一边儿看一边儿琢磨:当年咱们在冰场上也挺猖的,现在,哪来了这么多赛专业的呢?咱是不是也得好好努一把。要不咱们在冰场上就成了雏儿啦。
      蛤蜊来这儿的目的不一样,他一向自认是北京的钱拉.飞利浦,小名儿郁金香芳芳。到这儿来主要是看有没有公主下凡?需不需要他来个英雄救美?最近,他们仨没事儿就到美院来找我。虽然我们原本都一个学校的,其实,他们压根儿不是我们沙龙的。他们是外国语学院附中比我低一届的小哥们儿。我毕业的时候,他们仨已经算是我的粉丝了。
      一开始在学校,蛤蜊怎么看我怎么不顺眼。就说朗诵比赛吧,蛤蜊事先胸有成竹,他在少年宫受过训练呀。在他们班,他一手操办,自己组织成最强的阵容,自当教练,苦练一番。认为我们学校的朗诵冠军杯,他早就手拿把攥啦。结果,我第一,他们班第二。
      我代表我们班,就自己一个人参加。他是文娱代表,带着一帮人没日没夜地排练了好几个月啦,冠军还跑得了吗?没想到我一个人就横空出世,轻轻巧巧顺手就摘走了他眼前的桂冠。他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又一回,学校比赛跳绳。为此他苦练了半年。可我从来不练,因为我免修体育呢。他就从来没见过我跳绳,甚至没想到我会跳绳。全校比赛,他做梦都没想到,我又轻而易举抢走了他眼看到手的冠军。他死活不明白,我的连续双飞怎么会在一分钟之内比他至少多了十来下。差点儿没把他气死。
      他哪儿知道,跳绳在我们育才,这是人人必备的童子功。我们小学住校的时候,天天没事儿就赛跳绳。我在那儿,顶多属于中等偏下的水平。我的铁哥们儿王瑞芳才是当时育才的双跳王。我尽管永远追不上他,可天天一块跳绳,就算我是个棒槌,也知道该怎么蹦几蹦了。到这高中一亮,就成了武林高手。这儿的跳绳技术和育才一比,根本不是同一量级的。
      蛤蜊在班上,常常被叫起来读作文。从此就自以为文采了得。我高三那年,学校办了一个范文展览。张贴范文的时候,我张贴在第一位置,他死乞白赖才挤到在第八还是第九位。他气呼呼地走到我的作文那儿溜达溜达,听周围的人说,这是我的毕业作文。他说:“敢情,那还不是准备了多少年了,努出来的东西能不好吗?”一边儿说,一边儿看,看完,不言语了。
      那天,他决定不和我较劲了。
      下个礼拜,就主动带着他的左膀右臂:张胖、小贵子,请我去吃饭。为此,他变卖了他们家的一个巴基斯坦纯银烟灰缸----那是他爸在那国当参赞回来的时候,带回来的纪念品。我们四个去了西单曲苑,酒足饭饱,满嘴流油。他们都非得认我当大哥不可,那时候我们都不知道这大哥以后就是黑社会里的头儿了。没准儿那就是一种“团伙”的起源。我醉醺醺地就认了。
      后来,我稀里糊涂的也和他们常来常往。后来,于瑟留级正好留到了他们班,我去了美院。以后,他们四剑客常常一起来美院找我来玩。于瑟上天堂河以后,他们仨有事没事都来。
      这美女刚一出现,漠宝和小鲁就远远地踪上了。蛤蜊是玉王坟外交部宿舍的,不喜欢迂回曲折,就喜欢单刀直入,玩愣的。他和小贵就一条直线“滋溜”一声滑到那姑娘身边。那姑娘看起来整个一个小家碧玉,细高身条,面目清秀,稍微有点儿扑腾蛾子眼---就是说眼睫毛不短。蛤蜊也是个精神的小伙子,还练得个宽肩窄腰。过去就和人家套磁。没想到,他看家的几套套杆儿全使出来了,东套西套,全套不上。那姑娘简单、大方,可是要是引不起她的兴趣,说不到点儿上,人家一概不接那茬儿。平常自信爆棚的蛤蜊,这会儿可就麻了爪儿了,差点儿汗就下来了。伶牙俐齿改磕磕巴巴了。
      这工夫漠宝和小鲁看机会到了,就粉墨登场。好像自然而然地过来来帮蛤蜊解围。慢慢悠悠滑到那姑娘身边。漠宝眼尖,看出来那姑娘正偷着忍乐呢,就说:“您千万别乐,人家帅哥也是一番好意,那列文去冰场看吉蒂的时候,也照样这么磕巴。”那姑娘一下就憋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了。
      你瞧,马三调教出来的兵马出手不凡,那话里有话就是不一样。蛤蜊这时候,心里简直就是七个别扭,八个不忿。那时候,他们互相不认识,互相瞧着都不顺眼。都在暗暗较劲呢。好在那年头儿,还不兴一句不对就上板儿砖呢。
      蛤蜊和小贵他们只得斜么呛的戳在那儿,看新来的这两位还有什么幺蛾子。别看温德鲁岁数不大,天生就没紧张过。这会儿就笑眯眯地凑过来,跟了一句:“说像列文那又不对,人家列文还吭哧吭哧种地呢。瞧人家爪干毛净,还白面书生。这股子紧张劲儿那还是和奥利维尔近。”
      那姑娘白了他一眼,说:“我没文化,少问我看没看过《约翰.克里斯朵夫》,我看那书皮儿就晕菜了。”
      这会儿,蛤蜊才醒过闷儿来,噢,敢情是拽书包哪?他脑子快,虽说他也没看过这本书,可是,他们家有这套书。四大本儿,还硬皮儿,他哪儿看得动啊。他正好在外院附学的是法文,就赶紧拽了句法文。意思是:这本《约翰.克拉斯朵夫》不错。
      这次轮到他们仨傻眼了。可漠宝那脑子多快呀,就对那姑娘说:“哎哟,正好!”那姑娘问:“什么正好?”“我正好就怕刚认识什么人,就和我讨论这本书呢。这都成当今装学问、假深沉的俗套儿了。今儿可正好,我可遇见一位没被这些俗书污染的人了啦。”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8-24 10:11

马三-9  

      那女孩听了乐不可支。这回蛤蜊真让漠宝说糊涂了,纳闷儿:“他们不是赛着抖搂书包吗?怎么又说看书没意思呢?”他一疑惑,可不就愣神儿了么。漠宝麻利儿地不失时机见缝插针:“你是哪个学校的?”“北京卫生学校,您呢?”“我是中央美术学院的。”
       “啊?真的假的?”那姑娘和蛤蜊同时惊呼。漠宝淡淡地说:“不就是美院吗?那也值得一吹?也值得一装吗?”那姑娘就问:“那,你认识易如玉吗?”“太认识了,她和我打初一就一块儿进了美院附中。从此就算栽到这圈儿里,上了贼船了。”“那太好了,您知道吗,她弟弟易燕山就是我朋友!”
      “啊?”这回轮到漠宝和德鲁傻眼了,德鲁那会儿是漠宝的跟屁虫,自然也认识如玉。费了半天劲,以为认识了一位“陌生少女”,一摩挲眼,吆喝,敢情也是这圈儿里的人。而且,已经名花有主了。本来刚为自己出师有利而暗自庆幸呢。这会儿无形的凉水顿时来个醍醐灌顶。漠宝和小鲁会心对眼,再一苦笑,嘿,白辛苦一场。
      蛤蜊听他们说那些字儿话的时候,没转过弯儿来。这会儿可看明白了,轮到他乐了。他凑了过去,慢条斯理地问漠宝:“那你认识灰狼吗?”漠宝抬眼看看他,说:“岂止认识。”用下巴指指小鲁:“我们仨都是发小儿。”蛤蜊连忙说:“哟,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都是自己人哪。怪我眼拙,怪我。我小姓葛,叫我蛤蜊就行。”漠宝微微一笑,说:“本人姓丁,丁漠宝。”其他各人也一一报名,都假装挺严肃的。蛤蜊笑着说:“不瞒各位兄弟,握手,握手。我们仨也都是灰狼的铁瓷,跟着他跑呢,说一不二。”
      这回又轮到小鲁奇怪了,说:“真的假的?怎没听说过有您这一号呢?”小贵说:“他是我们学长。从前,我们和灰狼不大熟,人家不带我们玩儿。这都是最近的事儿。那还有假,您瞧:老狼就在那边儿看冰球儿呢。”他们几个回头一看,果不其然。那姑娘高兴地说:“咳,闹了半天都是自己人哪。现在如玉和灰狼就是同班同学。多巧呀!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姓岑,我叫岑梅。”
      正说着,一个英俊小伙子从后边“刷、刷“的转了过来。岑梅连忙叫他:“快过来,给你介绍几个朋友。”那小伙子“刺溜”一下急停在小梅身边。一眼就看见了漠宝,说:“这还用介绍吗?这不是漠宝哥吗?”小梅说:“谁让你过去没给我介绍。害得我今儿还虚惊一场。对了,还有这几位也是老狼的哥们儿。”他们绅士般的一一握手,就差没打领带、举香槟了。这小伙儿暗自得意,一边儿和各位握手,一边儿自我介绍:“你好,你好,我是燕山。”他得什么意?那还用说:这些人贼眉鼠眼,其实都贼着岑梅呢,这说明她魅力无穷。而这姑娘是谁的? 在下,本人。
      这也难怪,在我国这爱情的事儿老和所有权勾着。好些麻烦也都是从这起的。马三对这个也有说辞:“要是不说‘你是我的或我是你的’有人就和你急。要是你真把人家当成你的,没准刚开始高兴,后来还得和你急。要不孔子说:难养也。可难养也得养,那就看眼力架儿了。不同时期说什么话,看菜吃饭,看菜下料。揣着明白装糊涂,没准还能当个合格的维持会副会长。”
      从此两这伙人就都互相认识了。小鲁那孩子本来就早熟,马三这么一调教,就不得了。看那样儿,绝对还不属于少年老成。看着还是个孩子,不过他哑巴吃扁食---肚子里有数儿。那会儿,北京正演西德电影《神童》,大伙儿一看,齐齐大喊:“哟,这不活脱一个德鲁吗?”那电影里的主角大名为:布鲁诺. 梯修斯,那位小时候简直就是德国的温德鲁。要不这温德鲁就是中国的梯修斯。大伙说,从小看大,这电影就是说他呀,将来这孩子不得了啦。
      其实德鲁和梯修斯也不一模一样。他在这帮人里岁数最小,嘴还特损,损人不带脏字。说完了偷着乐出泪花儿。他有强烈的自娱能力,而且自娱功夫日益见长。譬如说:他看见小贵子有点儿兜齿儿,从此见面儿就叫他院长。他是利用谐音,其实暗指他像朱元璋。小贵子哪儿有那脑子,问他,“我算什么院长啊?”小鲁说:“说你是花样滑冰学院的院长啊,现在北海冰场就数你的花样标青。人家背地里都这么叫你院长。尤其那几个飒妞儿...。”一句话就把小贵子给忽悠晕了,没事儿就在场子中间,一头大汗地来回折腾。冒着腰折腿断之险,不断花样翻新。人们看着就犯糊涂,说:怎么回事儿?这孩子是不是吃错了药啦?
      他看胖儿张的眉梢那儿有一个小疤瘌,估计是小时候打土坷垃仗,某次光荣负伤了。以后,就管人家叫画眉。胖儿张也纳闷儿,问:“你为什么叫我画眉呢?”小鲁说:“不是我起的,有回岑梅悄悄告诉我的。你可别去问,问炸了,打死我我都不认。她怕燕山那孩子吃心,只偷偷告诉了我一人儿。那天,您那一曲《怀念战友》气透云霄,绕梁三日啊。所以她才叫你画眉呀!怕你不高兴,不让我告诉你。”胖儿张信以为真,以后但凡见到漂亮女孩,就皱着眉头开始《怀念战友》。他嗓门的确不小,可就是有一个小毛病:五音不全。一唱,就吓得人家四处乱窜。他叹口气说:“天下何处觅知音?”也想过,是不是再去给岑梅唱一回,可是那时候有规矩。“朋友之妻不可逑。”得,张胖儿只好,自己陷入迷茫痛苦中。
      其实这五位那天一看,都知道按规矩,岑梅这儿谁都没戏了。再琢磨别的吧。于是就各自东西,四散滑冰去了。这时候,冰球场边儿上,又飘来了两朵花---两个女孩。一个是马三的女朋友小狐狸,穿着一件橘红色橡皮绸猴儿。红里透金。后面还带来一个女孩儿,谁都没见过。
      新来这女孩儿比小狐狸还高,脸盘比小狐狸至少得大一半儿。其实,你要单看,这姑娘的脸也不算大。主要是小狐狸就是个小瘦脸儿,要不干嘛叫她小狐狸呢。别看她脸盘又尖又瘦,鼻子也尖,小嘴儿噘噘着。整个一个狐型儿。可是也怪,她那五官单摆浮搁,你这么一看:都偏窄,都有点儿不对。可是,合在一起却恰到好处。都变得那么里外合适,这才透出她特有的妩媚。要不人们干嘛都叫她狐媚子呢。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10-8-24 13:55

德方姐姐总能找到好故事
作者: 李酒苗    时间: 2010-8-24 21:21

好多北京土话,只能自己瞎琢磨了,比如“捯饬”,一定就是“打扮”了~~
张郎郎这颗闪闪的星星俺也记住了~~~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8-24 22:12

谢谢你们的鼓励啊……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8-24 22:16

马三-10

      她带来的这姑娘,大名叫林青。脸稍微显宽,可她自己的五官全都合辙押韵。自己一人大街上一走,人们一瞧: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回头率还挺高的呢。可要是和小狐狸一起走,人们一看见她们俩,就得赶紧揉眼睛。谁都觉得自己的瞳孔聚焦有问题。怎么把一个人看扁了,把另一个人看圆了。觉得自己这算不算散光,要不就是自己得了偏光眼。
      可按那会儿照流行标准,这两位都“如假包换”的火飒蜜。那怎么一看她们,观众眼睛的焦点顿时就出错了呢?要么俩眼过早聚焦---变成了斗鸡眼,要么就是俩眼根本不聚焦----俩眼各自东西。斗鸡眼是两眼目力主要集中在自己的鼻头儿附近,两头儿斜眼那看出去至少270多度。
      这你得说说,这两美女整天成心走在一块儿,是不是暗中就是想毁了这些傻冒儿的眼球呢?马三不同,他天天带着小狐狸。他多机灵呢,他眼球的伸缩功能超强。看着刀条儿脸儿的小狐狸聊两句,再转过头儿来再和满月脸儿的小青说两句。一点儿事儿都没有,他的瞳孔收放自如。
      小鲁别看岁数小,也是震三街的有名温大头。小时候戴过一段儿大尖儿棉帽,有一天他玩热了,把帽子摘下来晾在旁边的一个小孩儿车把儿上。一会儿,来推车的大娘就嚷嚷起来了:“咳,这是谁家的小褥子搁在m们车上啦?不来拿我可推走了啊?”要不是温大墙看见了,一把拽过来,那帽子就丢了。那大娘问:这褥子是你的吗?大墙说:“您真可以,这明明是我弟弟的帽子,你告诉说这是褥子。”为了证明,一把把那棉帽扣在小鲁头上。那大娘都看呆了:“哎哟喂,这孩子的脑袋赛牛头啊?”
      这哥儿俩当时在我们那片儿,葛得出名了。连最能侃的黄叔叔都让他们哥儿俩给镇晕了。在他写我干爹的故事里,专门写了篇让他忘不了他们哥儿俩的段子。故事讲的是:他们哥儿俩怎么向我干爹“武力讨钱”的段子。(细节各位看官可看《张老闷儿》)。
      丁漠宝和温德鲁看小狐狸带来一条水蜜,心里就高兴。因为,他们这段儿和马三走得很近,因此,小狐狸也不是外人了。那这新来的小青,刚出来跑,肯定对谁都不敢轻易相信,可至少信的过小狐狸吧?那就对了,他们的位置就属于近水楼台啦。那蛤蜊、张胖和小贵子等等等,还得接着等了。估计完全没戏。
     德鲁一看,这小青比小狐狸小多了,估计比自己还小。心里就咯噔了一下,这真像是快有戏了。从来不紧张的他,却有点儿挪不动步了。您瞧,这孩子跟着哄的时候,急赤白脸、没皮没脸。一要玩儿真的了,小脸儿顿时飘起一朵红云。他赶紧运口气往下压,转过身去滑了一圈儿。
      回来看他们仨正聊着呢,扫了一眼漠宝,那漠宝还浑然不觉。马三正叫他呢:“小温,过来过来。”他一脸纯真地出溜过来了,假门假事睁大了眼,问:“马头儿,有事儿?”马三什么人哪,早瞧出来了德鲁那点儿花花肠子。马三讲究大面儿,假装没看出来,连点都不点他。就说:“给你介绍介绍。这是小青,人家可是好孩子。第一次来冰场,这儿坏人多,你帮着多照看照看。”平时伶牙俐齿的德鲁,这会儿也开始玩结巴了。说:“行,那行,那你,放,放心。”
    这会儿漠宝也瞧出来了,说:“嘿,你那机灵劲儿都落到哪儿去了?”小鲁忙笑着说:“口拙,口拙。”转过头去对小青说:“我姓温,叫温德鲁。”小狐狸插嘴说:“我早就告诉她了。这孩子叫林青,你好好教人家滑冰。别欺负人家,更别胡思乱想。我是给她妈妈打保票才放她出门儿的。今儿交给你,散场的时候全须全尾还给我。”“你就放心吧,这不是马三和漠宝两位大哥都在呢,谁敢找咱们麻烦?我一定耐心好好教她滑冰。”漠宝在一边儿,微微笑着嘟囔:“让狼看着羊,呵呵。”小温就假装拧头看别人滑冰,不接这话茬儿。
    小狐狸不依不饶地追问:“漠宝,说什么呢你,什么狼不狼的?”
      漠宝说:“我是说那边儿那个,瞧见没有?那哥们儿外号叫老狼,机灵着呢。”小狐狸不服,说:“那老狼有我机灵吗?”说着,看着老马。老马一咧嘴,说:“不一样,不一样。”小温就说:“你这么一问,嘿,真的,我就觉得你和他真有几分像。”小狐狸大吃一惊说:“说什么哪?我像他?他一个奔儿头大脑壳,多寒碜哪!我怎么会像他呀!”小温连忙说:“不是说你们俩长的像,是说你们俩脑仁子那叫一个快,这点儿像。”
      说完这话,小鲁做了个手势,请小青下场滑冰。他就开始手把手,认真教她滑冰去了。
      漠宝笑了,说:“这小温和小青,还同岁。这里边就有讲究了。”小狐狸立马接下茬儿说:“噢,这不过就是同年,要是再同月、同日那不成了赛红楼了吗?漠宝,你可别乱点鸳鸯谱,她妈要听到这话,还不举把刀把我给砍了。”
      漠宝说:“你瞧,你瞧。我一句话招你这么多没边儿的话。你的联想力也忒超强了,真和那老狼不相上下。所以说这狐狸和狼,怎么看怎么都有点儿像。”小狐狸就笑着追打了他几下。然后,滑回到老马身边说:“你们都说我们俩像,还不给我引见引见。”
      马三没马上回话,回头儿看看漠宝,再看看小狐狸。再点了棵烟抽了几口,才说:“像不像,不过一句玩笑,你就真当回事儿啦?”小狐狸使左脚冰鞋尖儿磕磕冰末子,悄声问:“老马,怎么?这就吃醋了?”
      老马一乐,说:“这儿是哪跟哪啊?我还吃错了药呢。我跟你实说吧,这漠宝和小温是拿你打镲呢。你还给个棒槌就当真?”小狐狸就死盯着漠宝,漠宝连忙分辨,说:“我哪儿敢拿您开涮呢?你们两口子拌嘴,我就别这儿当特号傻灯泡了。”说完,滋溜一声蹬着跑刀就闪了。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8-24 22:18

马三-11   

      小狐狸扯着马三的胳臂耍赖,就说:“你要不吃醋,就给我介绍介绍。”要搁别人,这会儿早就烦了。可马三这人压根儿就不急不恼,轻轻把她手拉开。说:“咱俩到场边儿椅子那儿坐坐,容我慢慢告诉你。你那脑子快是快,可惜没有足够的沟回呀。”
    小狐狸多聪明哪,这话她得吞下去,要那样就算使小性儿了。她也不驳他,就乖乖跟着马三溜到边儿上了。俩人坐下,老马磕了几下烟灰,才说:“你想想,其实,漠宝和小温这俩孩子,和咱们是一路的吗?”“那当然了,他们这不是成天跟着你跑么?”
       “错。这就叫: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漠宝他爸是全国政协委员,在我国就是大官儿了。小温呢,他爸是一学院的副院长,那至少是司局级,十三级以上的官。”“那他们还不是整天踪着咱们,一起吃喝玩乐吗?”“看着是,根本上说:他们跟咱们本来就属于完全不同圈儿里头的孩子,他们俩在那里边呆烦了,想出来新鲜新鲜。才投到这边来的。这你可别犯糊涂。”
       “我看他们俩一点儿也不像什么高干子弟,和咱们想事儿、说话全都一样啊。”“对,在北京这高干也忒多了点儿。他们这新鲜劲儿长不了的,现在,他们俩一个正在上大学,一个在上高中。还都属于学派。正是吃凉不管酸的岁数,没事都闹腾的岁数。他们俩在学校里都不是乖孩子,自然就不得烟儿抽。这才跑出来和咱们一起搅合搅合。过不了几天,漠宝毕业了,那就变成正经八百的国家干部了。还能跟咱们一块儿折腾?那小温呢,等他考大学的时候,他就知道锅是铁的了。”“那,那老狼呢?” 
       “他跟咱们更不一样了。他虽然也喜欢玩儿,他玩的是‘抽儿’的。”小狐狸惊讶地问:“抽儿?抽粉儿?他敢这么干?”“说什么哪你?我说的这个‘抽儿’是说他们玩抽象的,就是玩儿虚的,玩儿玄的。什么哲学啦,诗歌啦,绘画啦,那些虚头八脑的玩意儿咱们玩儿不了。咱们有这份儿闲心吗?咱们有这条件吗?他们天天叽叽喳喳说的那些话,十句里连一句我都听不懂。你还要认识他们,那真是一点儿用都没有。”“有用没用怎么啦,不就是认识认识嘛?我好奇。”
      马三看了看她,敢情说了半天也是白说,就琢磨怎么转一个角度给她说道说道,开开窍:“姑娘,听说过吧?木分花梨紫檀,肉分五花三层,人分三六九等…。”“得了,得了。你这儿少给我尽说点儿满嘴的旧社会。”
      马三笑了:“我说的不是新社会,也不是旧社会,我说的就是社会。只要是社会,全都这样。我往外遛了这么一遭,就全看真楚了。”小狐狸也笑了:“哦,您这一蹦子远了去了,倒瞧清楚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要不怎么说:当局者迷呢?我打远处一瞧:这北京城其实就是一个九九八十一层的大蛋糕。再一瞧,我看见绫子、大崔、蛤蟆等等,其实全在靠下边儿大概倒数第二层那儿刨食儿呢。”
       “我呢?”
       “你也就在那儿附近捡点心渣儿吧。我没走的时候,也在那圈里。从远处往北京这么一看,还羡慕得不得了。北大荒对那块大蛋糕来说,绝对是火车上拉屎---远了去了,从此谁都别想再挨着谁了。那功夫我顿时就明白了,就是爬回北京能凑合检点儿点心渣儿,也得玩命地爬。那就是我一生唯一的奔头儿。要不是我运气好,这会儿我还在兴凯湖边儿喝着西北风慢慢往回爬呢。还来北海滑冰?连做梦都不敢想。“
       “这你不是回来了吗?”
       “运气,纯粹是运气。上辈子我准救过一个佛爷。我是回来了,现而今,冰场上这么一站也是人模狗样。可咱们底气没他们足。就说这漠宝,他为了尽快健身,就豁得出去。大崔一句话:你太瘦了,炼块儿从哪儿来肉啊?您至少每两天吃块黄油才行。得,他那几天一天就顺下去一块黄油。这,咱们能比吗?外面儿上,咱们不栽。去康乐,也来个倆菜一瓶酒。一来,也得正好我刚从修车那边儿得了点儿外快。二来,咱们跟小陈、小黄都是铁磁。咱们花的也不是明面儿上那么多钱。咱们出来跑,就是上台面儿,自然得捯饬。咱们这身行头把他们给唬得一愣一愣的。可我这皮夹克,还是解放前家里剩下来的老底儿。里子早就裂开了,还不是你帮我手工给缝上了。皮面儿都磨白了,我用了一盒鹿皮粉,半盒鞋油,才把那颜色找补回来了。你那橡皮绸还是丁五少他大姐从香港带回来的,还是我拿一辆自行车给换回来的。你我归了包堆都就这么一件行头出去得瑟。那德鲁,那漠宝,他们为和咱们较劲,一会儿穿一身毛衣毛裤,一会儿穿绒衣绒裤。虽说还是小儿科,可他们那些衣服全是真金白银从百货大楼买回来的。咱们能和他们比吗?的确,他们和咱们生活在不同的层次里。你打算和他们来往,也没什么不可以,可心里得清楚,一别糊涂,二别露怯,什么时候都千万别把自己不当外人。和那灰狼打个招呼就得了,他再跟你说些个字儿话唔的,再抖点儿洋文什么的。那时候你真找不着北了,就干脆不吱声。找个机会就开溜。”
       “看你把咱们说的那么惨,我觉着他们还没咱们过得滋润呢。”
       “人生啊,你怎么说都对,高兴不高兴,只有自己知道。”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8-24 22:25

马三-12  

      马三用“蛋糕说”这么一解释,小狐狸就觉得这挺有意思。要不她怎么对马三这么五体投地呢,觉得他的分析犹如天书。字字真言。就连忙问他:那漠宝趴在蛋糕哪层?蛤蜊他们在哪层?灰狼他们在哪层…?老马乐了,说:姐们儿,咱们打住。你当我是联邦调查局的哪?我说的就是这么一个大概齐,具体他们每个人在哪一层,我没研究过,更没调查过,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他们乍一过来,我看一眼就大概知道个大估么。也就够了。不必细究。反正刚才你问的这些孩子,都是蹲在那大蛋糕中间偏上那几层的。总之,全是年年能吃饱的,吃饱了没事儿干,就到这儿来凉快凉快。北京人不是好说:一边儿呆着去,凉快凉快去。他们就是主动凉快志愿者,我干脆就简称之为凉快族。
      正说着呢,看见那边儿慢慢悠悠滑过了来一位大背头,正四处张望呢。这也是东城一位名玩,官称小随。穿着身对襟丝绵袄,围着条拉毛灰围脖。瘦瘦的刀条小黄脸上两条浓浓的卧蚕眉,两只眼睛不大倒是贼亮贼亮的。一眼看到了老马,就慢慢悠悠往这边儿滑过来。无论他这个捯饬,还是他这个劲头儿,都不像是来滑冰的。倒像是要去茶馆儿似的。
      小狐狸忙问老马:“快,瞧这位,算不算凉快族的?”
      老马笑着说:“他啊,绝对的凉快一族。不过,这凉快还和那凉快不一般…。”说时迟,那时快,小随已经滑到了跟前儿。撇撇嘴说:“三爷,您这儿又糟改我呢吧?”
      马三说:“随爷,那哪儿能呢?我和小狐狸这儿歇着,砍着,没事儿这儿糟改你,我图什么呀?”
      这小随多咱都是自来牛,微微一笑说:“量你也不至于。今儿我是特地到这儿来找你来的。”
      “有何贵干?是不是你又一不留神,把你爸爸的坐驾给撞碎了前大灯?”
      “停。别老提我走麦城的事儿。今儿有一请儿,七点半翠华楼。”
      “嘿,敢情好,谁又再哪儿捡了个超大钱包?”
      “那倒没有,这是丁五少两口子有请。”
      “嘿,怎么话儿?他要订婚哪?”
      “非也,订婚?还发昏呢。他老爹把他送去参军了,这是长亭之宴啊。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这小随,倒没见过他写过什么诗词歌赋,可是说起话来,还好来个咬文咂字。
      老马一看表,得,时候差不离了,就说:那,咱们赶紧走吧,别废了小丁的好意。说着就站了起来,小狐狸还那儿坐着。小随说:“嫂夫人,也请起驾。”
      “怎么?还有我哪?唉,你那媳妇儿呢?”
      “可不,不过我那位拙荆今儿个不去了,我还得去装回傻呢。”
      正说着,从他身后滑出来一道水蜜。也穿一身橡皮绸,不过她身材扎眼,那皮猴就显得比小狐狸的那件漂亮得多,似乎金光乱闪。其实,这些猴儿全是通过小丁那儿倒腾过来的港货。
      这姑娘姓吴,外号叫吴魂儿。大概这外号也是温德鲁给起的,意思是说:无论哪个男孩子见了她:眼睛就直了,脚底下也拉拉胯了,顿时就没魂儿了。其实,论五官她比不上小狐狸,更别说丁月她们了。可是一来,她的皮肤白得透明,真是吹弹可破。这一白就遮了百丑了,何况她五官至少也是个中常人。真正要人命的是,她长着绝对资产阶级的身材。小随说:要在美国,她准得被花花公子杂志的星探给挖过去,拍她十组八组照片还嫌不够呢。这吴魂儿人还乖巧得不行,见着谁都低眉顺眼。恨不得把自己标青的身条儿给严严实实藏起来。那哪儿藏得住啊!
      他们这伙人早就都互相认得,知道小吴一直是小丁带着呢。老马疑惑地看看他们俩,说:“这,又是哪一出呢?”
      小吴脸立刻红了,小随哈哈大笑说:“你想多了吧,你这就不对吧?你仔细想想他丁五今儿在哪儿能捡着这么大的钱包呀?请咱们这伙人去暴搓翠华楼?他哪儿有这本事?“小随一吧咂嘴儿,吊吊胃口。停了几秒钟才接着说:”这回是丁老爷子出钱,让小丁请于惠儿,向她谢罪。咱们都算陪客。可小丁这长亭之宴,也不能没有小吴啊。他还是怕小惠儿多心,我呢,就假充一回小吴的男朋友吧。吃亏就吃亏了,反正从茅台上往回找吧。你们俩倒好,就名正言顺地去酒足饭饱一番吧。俗话说,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哈哈。”
      老马和小狐狸这才恍然大悟。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8-25 07:14

马三-13

      他们四人一边儿说着一边儿往外走,小狐狸说:“我一秒钟就回来你们先走着。”说着赶紧滑到小温和小青旁边儿,对小青说:“青儿,你慢慢儿学着,我有事儿先走了。”“啊?你不是说要送我回家吗?”“嘿,多大的孩子啦?自个都不信自个啦?连一人回家都不敢啦?放心,我让德鲁送你回家。”
      转过头来对小温说:“德鲁,老实听着,这小青可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家碧玉。散了冰,你老老实实直接把小青送回家。明白不明白全看你了,要是你这次有丁点差错。就别怪老马就得抽你,还从此就没下回了。”
      小温满脸堆笑地说:“那是,那是。放心吧你,不会有丝毫差错。一定完璧归赵”小青还戳在那儿五迷三道、不知所措呢,小狐狸把她往小温那边一推:“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吧你。”说着,就滋溜一声滑走了。林青心里就开始一个劲儿地咯噔,可看看这温德鲁却一脸忠厚。处处做得非常周到,态度相当客气,真有点儿“温良恭俭让”的样板意思了。也就只好放心。
      其实,她哪儿知道,德鲁今天也是这辈子头一回像是个天生好孩子。德鲁连自己都差点儿惊着自己,他几乎被自己还有这么憨厚表现,快要感动掉泪了。他心中暗道:嘿,没想到一道水蜜什么都没说,就把我给净化了,升华了,这大概就是人们说的生物化学吧?得研究,必须研究。
      一贯嘴不饶人的他,如今眼球都改了焦点了。小青的脸盘儿要长在别人身上,他这儿一定有入木三分的绰号就自然夺口而出了。如今,他看这姑娘,怎么看怎么对,过去觉得小狐狸还看的过儿,今儿就觉得她那小脸儿简直快看不见了。
      德鲁今天眼里只有满月才是月亮,月牙一定会被忽略不计。

      马三等人走到门口儿正好碰见灰狼和蛤蜊他们几个也正出来,两拨人互礼貌地相点点头就各分东西了。马三回头儿问小随:“今儿的饭局,丁五没叫上那灰狼?听说他们俩走得挺近呢。”
      “一码归一码,今天饭局和他们不是一档子事。不可能叫上他们。丁五和咱们是什么关系?和他们是什么关系?那真是两弓劲。”老马说:“说的也是。”
      灰狼认识丁五,完全因为他是丁月的弟弟。第一次到丁家做客,小五就一定要和灰狼玩玩儿击剑。首先,灰狼从来就不是个尚武青少年。虽然,也和老九他们摔过几天跤,其实都是年轻人一起瞎玩儿,根本称不上“练”过。
      后来,许多哥们儿,实行玩儿起来小口径。灰狼是个近视眼,嘴灵可手笨。一辈子大概只打过两次靶。二十发子弹,大概能有一两发挨上了那靶就不错了。反正没人给他报靶,他也绝不去看靶纸。
      至于击剑?他只从电影里见过,连西方这种剑都没摸过。养病那会儿,他倒是练过几天剑,不过那是太极剑。这是哪儿跟哪儿啊?丁月知道他是个“百无是处弱书生”,就不让这小五跟他胡缠。也明白这是小五有意要考考他,要难为难为他。因为月姐在他眼里,非常了不起,怎么带来这么个傻子。是不是看花眼了。
      后来,小五听了灰狼的诗,才明白了个大概。慢慢开始对他另眼相看。别瞧他自己也写东西,可就不愿意给外人看。据说,古典诗词也填的不错。只给一两个瓷器看看。
      没过多久,小五一眼就看出来了,这老狼其实是“有求必应”的糊涂车。所以,先后两次委托老狼到指定地点去,给朋友送封鸡毛信。并要他发誓不许把这事儿告诉他家任何人,包括月姐在内。
      灰狼就信誓旦旦以后,就帮他送信去了。灰狼为什么听这孩子的支使呢?也许他认为“助人为乐,两肋插刀”,是老爷们儿间的基本义气原则。也许,他心底也知道,几乎每个男孩子都有自己的隐私世界。这个部分自然是不能告诉家人的。
      他拿着鸡毛信出门的时候,小五悄声告诉他,七点半到百货大楼三楼,南楼梯口,看见一个穿红色橡皮绸的女孩,就把信交给她。等她看完,看她有没有回话。
      灰狼觉得自己这和地下工作者差不离了,到了那儿一看果然有个姑娘在那儿等着。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吴魂儿。他虽然没有登时掉了魂儿,但也被她镇晕了。
      因为,他从小到大的同学、朋友圈儿里就没见过这样的人。那年头儿这么捯饬的女孩,绝对就是阿飞。这吴魂儿这身打扮足足抓来百货大楼一半人的目光,人们都惊讶居然有人敢穿这么一身奇装异服,到公共场合。一身金红,头发纷飞,前胸高挺,脚踩高跟儿。这到底是哪国人哪?
      人们讶异的目光中,吴魂儿却大方、自然与从容不迫,还一副单纯的表情。这种强烈对比让老狼更糊涂了,他虽然并不欣赏这种品味的审美,可他真佩服她的胆子。在那年头儿,为了自己的另类打扮,她得付出什么样的代价。灰狼想想都害怕,是不是会像于瑟那样,这样的女孩儿也会被送去组织劳动呢?
      这时候,他就明白了,丁五为什么得把这事儿瞒着家人。
      丁家是个大家族,所有的大家族都非常好面子。怎么会让家里最小的宝贝儿子交上一个“女流氓”呢。那时代,这种出格另类女孩,要敢这么捯饬,不但学校里不准,单位里不准,甚至街道上也不准。今天你这么捯饬,明天片儿警就得上你们家去。这吴魂儿是怎么想的?怎么做的?她如何在社会主义社会中正常生活的?灰狼这个一直被同学说成脑子特灵的孩子,这时候,他一脑子想不明白,他的常识系统就乱成了一锅糨子。

      后来,丁五私下聊天告诉他,认识这吴魂儿是通过马三和小随。灰狼才知道,马三、大崔、蛤蟆、凌子他们拥有一个自己完全不了解的世界。那个世界里的女孩子也是他无法了解和认识的,也许永远都不能。

      自以为胆大、思想独立的老狼,这才知道他的另类在脑子,人家马三的另类在行动。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8-25 07:19

马三-14

      灰狼那时自然不知道,不但不知道甚至想都想不到。
      原来那会儿吴魂儿已经不是社会上的魂儿了,她已经折到天堂河和于瑟、朱超他们一起去接受组织劳动去了,她那出格的魂儿也得规制规制。因为他们比当时的劳教轻一级,所以周末还能到北京回家看看。而吴魂儿这功夫,还一心只惦记着怎么和她的罗密欧见面。她过的是只有今天的日子。
      丁五觉得,吴魂儿被学校开除,甚至还把她送到天堂河去劳动。自己是有责任的,怎么想自己怎么像《复活》里的涅赫留道夫。要不怎么会不管家人的极力反对,继续接着和吴魂儿交往。有时他会觉得,也许他们的痴情,要是得到家里的宽恕,也许可以用丁老爷子的面子把吴魂儿这个孤魂儿从人间地狱给救回来。

      丁家的主流人士,没那么感情用事。连从香港回来探亲的大姐,也破格约见了一次吴魂儿。人家见过世面,什么人没见过?回来就说,不管那个孩子心地善良与否。到什么时代,到什么社会,这吴魂儿都是个如假包换的招惹是非的祸头子。就算她不是故意的,看哪个男人一眼就能勾魂。这不就是社会的祸害么?政府的看人就是准,这种人放在社会上就一定会引起波动、格斗,甚至群殴。她被送到天堂河那是上上策,这也是救了她。她这么扎眼的红颜,还高调出格,在社会上很容易就死于非命。
      灰狼后来听丁月说了这些故事,他不由感慨道:可怜这吴魂儿,她自己没有罪过。罪过是她生错了地方,生错了时代。要是生在巴黎,没准她就成了名媛,或者名模。要是生在三十年代上海,没准成了明星。要是生在今天的中国,那还有汤惟什么事儿啊?把梁朝伟迷得五迷三道那就非吴魂儿莫属了。但是,她的确投错了胎,也无法更改。

      老马知道,丁五绝对是他们家的另类。差不多哪家孩子一多,准有那么一个俩的另类。要是全一样了,那就不对了。那多没意思呀?丁漠宝在他们家几个孩子里,就他一个另类。弟弟、妹妹都是学校里的好学生。温德鲁在他们家也是另类,据他自己说,从托儿所开始,他就压根儿没得到过阿姨、老师们的丝毫青睐。他一直在逆境中挣扎,他笑眯眯地说,他得感谢这些师长,从小就这样一直用这种磨难来锻炼他。才修得金刚不坏之身。才取得了如今的硕果。
      估计另类的孩子都是个色的孩子,但不一定是坏孩子。虽然沾点儿反叛,甚至沾点儿忤逆。要是赶好了,没准儿他就是这家最有出息的孩子。到底乖孩子还是怪孩子将来谁是龙谁是虫,一时半会儿,谁都看不出来。那要等多少年后,才能初见分晓。其实,什么是成,什么是败。什么是得,什么是失。谁也说不清楚。

      丁家五少爷,大名叫丁宁。人很聪明,还特别自信。他大哥和大姐都是前房的,后来都留在海外了。他二哥(也就是同父同母这边儿的大哥)学艺术,天生的艺术家气质。叫丁立国。三哥叫丁樵是学理工的,可是业余爱好是填写古典诗词,功夫独到。这就是为什么丁五不愿贸然把自己的作品公诸于众。四哥叫丁渝学的是军工,可诗词歌赋样样都行,还天然一副好嗓子。爱唱俄罗斯歌曲,《列宁山》啦,《遥远啊遥远》,唱得女兵们,个个热泪盈眶。
      所以,轮到丁宁这儿就是小五了,社会上自然都戏称他为丁五少。
      他在自家这一房还有仨姐姐俩妹妹。
      二姐丁桑(小排行算大姐)当过运动员,后来参军。一直是新时代的先锋。从香港一回国,就参加革命了。从朝鲜回来以后,被分配到重庆去了。还在当地的体委工作。
      三姐丁蜀天然一个美人坯子,大概是他们家广东老家有些奇怪的老理儿,从小就对她很不重视。如今,反而父母总要特别关怀她一下,似乎在补偿当年对她的不公。那会儿她在清华大学学无线电。
      四姐丁月,就是大灰狼的朋友,那会儿在医学院读书。其实,她的位置属于“大的疼,小的爱,当间拿脚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她天生浓眉大眼,英气逼人,大有将门虎女的气派。所以,在家里特别得宠,在社会上特别出名,在家里什么事她都愿意出来张罗。能干得要命。简直一个探春第二。
      大妹丁荽,在师大女附中读书。和她这小姐姐整个一个南辕北辙,内向、不爱说话,就喜欢自己听音乐,弹钢琴,要不就是一个人闷头看书。
      小妹丁桂,也在女中读书。是全家最小的宝贝,就是后来长大了,还是像小女孩儿那样小可爱的做派。学校家里都叫她的外号:小冰棍儿。
      他们家四九年后在北京属于极其特殊的一种家庭,他们家老爷子当年是抗日英雄,后来也被老蒋派去围剿苏维埃,和共产党打过大仗。五零年,周恩来捎信到香港对他说:回来把,一起建设新中国。主席在政治协商会议期间,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和他握手,说:以前,你和我们打过死仗,你很厉害呀。丁老爷子赶紧说:我们那时候也没有想和贵党打下去。我只想抗日。您大概还记得,两军不过只碰了一碰之后,我的部队就撤到福建去了。
      中央给丁老爷子安排了个部长的职务,相当于当年曹雪芹的祖父那辈的职务“江南织造”。
      于是,丁家的孩子也成了新政权下的高干子弟。可马三说:“丁家虽然是高干,但穿的是绿袍,所以丁五和咱们来往就没事儿。灰狼他们是延安来的红小鬼,咱们还是和他们少掺和。”

      丁宁看他的哥哥姐姐个个都挺出息的,自己就想好好干一件事。于是,他决定当一个作家,他很喜欢写东西。但是,他还没写过小说。那时,他很喜欢托尔斯泰的小说,觉得自己的某些经历和《复活》那本书的故事很相似。没准儿弄好了也能写一本类似的书。为此特别买了一个大笔记本,在第一页上写上了托老头儿的名句:
      “幸福的家庭都很相似,不幸福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就此定下来这本小说的调子,也作为扉页上的题词。虽然,此后他写了无数个开头,写了又团,团了又写。不知写了几刀纸。始终没有开始往那个大笔记本上抄。

      要不怎么说呢,凡是完美主义者一不小心就把自己彻底给耽误了。那个本子,大概二十年后,第一页还只有那一句引言。
      后来,他看了英国电影《孤星血泪》。于是,他决定做个都市里的绅士,于是,买了击剑的服装和设备。开始练习击剑。小随他们也帮他找过正经的教练,可惜,这个运动当时在中国并不流行。他练了几年,也不知道到底练到了哪一级。甚至,也找不到人陪他玩儿这个。于是,他又改了玩儿拳,这时候认识了大崔。大崔和马三在外边儿跑了多少年了。自然北京的几个玩儿拳的名家,和他们都认识。当时北京的拳王叫王守信,也是他们的铁磁。于是,小丁就通过他们请这些人一起搓饭,然后和他们学打拳。要说学这西洋拳就得先学会挨打,那段时间,丁五成天不是眼圈青了就是嘴唇肿了。交了不少躯体物理创伤学费。

      小丁和这帮玩主认识以后,也自然就认识了吴魂儿。其实那时候,他已经和于惠儿正处着朋友呢。虽然,那时代这就算是早恋了,可两家的家长觉得这俩孩子都是家里的宝贝,还都不知天高地厚。好在两家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认了。于惠儿她老爹虽然已经病病歪歪了,可当年和他丁老爷子一样,都是抗日骁将。想当年,曾是少帅手下的一员猛将。这会儿也是和蔡廷锴、黄绍紘等人一样在国防委员会挂单。

      于惠儿是个好孩子,打小儿和丁五就一直说一不二地礼尚往来。眼睛里就没有其他第二个人,不管丁五有多少毛病,她全都接受、容忍。丁五明白这个,有个这么好的姑娘对他如此百依百顺,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可是,有一天,丁五一见到那吴魂儿,顿时就没魂儿了。于是,整天就不着家了。后来,甚至好几天连学校都没去。学校的班主任就找到家来了。丁师母就赶紧打电话给小惠儿打听丁宁的下落,小惠儿她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她也急赤白脸、急急忙忙赶到丁家,麻了爪儿了,四处打电话。可是这四九城里死活就找不着这么个大活人了。

      丁老爷子是行伍出身,这一眼看去立马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孩子走火入魔了。收!立刻得收!他二话不说,拿起家里的红色电话,直接打给了他的老乡兼老朋友叶剑英元帅:“叶兄,我那个不成材的小儿子必须收拾收拾了,我要把他送到部队里去。你帮我打个电话。“丁兄,你想清楚了,如今参军很辛苦的。”“他们再辛苦比得了咱们北伐时期那么辛苦吗?一定请你帮我这个大忙。”
      就这样丁五被送去部队锻炼,钢铁也许是得这样炼成的。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8-25 07:24

马三-15

      话说那老马、小随、吴魂儿、小狐狸一行四人悄么声地陆续退出冰场,去翠华楼赴宴。这种姿态符合马三常说的“张扬捯饬,低调做人”的格言。
      丁五再能根儿,也逃不出他老爹的手心儿。真是老将出马,一个顶俩。几个电话一打就把丁五从犄角旮旯里给挖了出来,回家以后没打没骂。还破天荒和他单独共进一顿晚餐,其间竟然还和他干了两盅儿。
      然后,也是破例老少爷们儿坐在客厅台灯下,彻夜促膝长谈。老爹一夕肺腑话,让他无处可逃,无言以对。只得面对现实,只好同意去参军----远赴不毛之地,再造金刚之身。似乎这样的故事,古今中外都是一样的俗套子。当年普希金写的《大尉的女儿》和当今多少部的血色传奇,都有这么一个基本故事。

      没想到最怕凡俗的丁五,如今也无法独到了。不过,丁五还有他的独到之处,既然他是个要当作家的人。书虽没写出来,但至少也撞上了几件风流倜傥故事。如今,风萧萧兮,北海水也寒。除了三五哥们儿知己以外,还有两三红颜知己相送。也该知足了。
      于惠儿地根儿就是个老实孩子 。看小随带来一个新女友,竟然对此没有丝毫怀疑。还再三感谢这吴魂儿能来一起为丁五送行。吴魂儿也是个特别的人,咱不能说她没心没肺,但她不会像一般女孩儿那样动不动耍小心眼儿,或不依不饶、或死结白列。她知道这样分别是迟早的事儿,反而比丁五和小惠儿都从容不迫得多。还挺真诚地安慰眼泪汪汪的于惠儿。让她凡事都要想开:丁五是将门虎子,参军才是他唯一的人间正道。要这么有一搭无一搭混下去,也就真给彻底废了。

      几句话让小惠儿感动不已,连忙对正在和朋友划拳的丁五说:“你看看人家这位吴小姐,说话句句在理。好好听听人家的劝。”弄得丁五急不得、恼不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就支支吾吾地说:“吴小姐,谢了,谢了。我喝多了,心气儿也不顺,您多担待。多多担待。”

      马三和小随、小狐狸在一边看着,都大吃一惊。真没看出来,一直看起来没心没肺的小吴,今天能来参加这个场面,已经不易了。没想到,今儿她怎么处理得这么圆滑呢?小狐狸暗暗掂量掂量,结果自叹不如。
      其实,人家小吴根本就没去打算表现什么,根本什么都没理会。她压根儿不会去吃人家小惠儿的醋。人家小惠儿才是正主儿啊。她从一个女人的角度,特别能理解今天小惠儿的凄惨心境。居然,索性选择忘记了自己的尴尬。
      也许,她天生在自我意识方面,就有强烈保护性的滞后和迟钝的特点。让外人以为她是大巧如拙,其实她是外秀内拙,这一个拙字,就能让她少受了不少伤害。

      马三本来以为今天的告别宴会,不知得多别扭。没想到吴魂儿这一轻轻带过,还哄得小惠儿如遇知己。这顿饭就吃得相当融洽。这也小惠儿实在得都沾点儿傻了,后来居然要小随答应她认吴魂儿当干妹子。她说这话的时候小随刚抿了口酒,这话差点儿没让小随把那口二锅头全给喷了。呛得小随捶胸顿足,最后才勉强喘过一口气,
      说:“傻惠儿,你当她是善主儿?你看她那样是吃素的吗?” 小吴坐在一边儿,微微笑笑,不置可否。马三连忙接过话茬儿,说:“小随呀,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可不能这么不尊重女性,你看看人家吴魂大人大量,都不和你一般见识。”转过头去,对小惠儿说:“你这么想说明你眼光放得远。这丁五一参军,小随呢,听说要去南方跑跑。我呢,可能得去趟河南老家。就你们仨女孩子留在北京,互相得有个照应。我们在外地往回打电话也不容易,找着一个就都打听着了。你们仨认不认干姐们儿唔的,全在你们以后自个商量。反正,你们都得互相照应。当今谁都活的不大容易。”

      她们仨都跟鸡吃米似的齐齐点头,互相看看,微笑着。看来她们都有同样的愿望,不过这愿望却来自不同的心思。

      这时候,突然一声炸雷似的一声问候:“随爷,今儿怎么来以前也给我来个电话呀?” 小随抬起醉眼,一看:“呦喂--,这不是江少掌柜的嘛?我听说你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再说,今儿也不是我请客。就没想起来告诉你了。”说着,赶紧给大家介绍说:“江小龙,这是翠华楼当年的少掌柜的。现在,还在这儿有份儿闲差。支份儿关饷。下次你们来先给他打电话,订个座儿啊,打个折啊。都让他签字。”

      小龙在一边儿听着,一边乐呵呵的。其实,小随他老爹也和丁老爷子一样,那年头儿都叫民主人士。不过,四九年前,老隋的爵位没那么高,所以四九年后,就属于北京市安排。他本来有些管理电机化学机构之类的经验,所以混上了个北京市属的某局副局长。
      四九年前,四九年后,翠华楼离他们家最近,老隋小随一家子周末常常来这儿改善。老隋也好聊,一来二去,隋家就和这老江家成了朋友。其实,四九年后,这两家的处境相当类似。所以,小随和小龙打心眼里早就认定对方是铁磁了。
      小随也把这几位朋友一一介绍给小龙,小龙不愧是个少掌柜的出身。见谁都满脸堆笑,热情有礼。不断地说:久闻大名,久闻大名。您能到敝店来赏光,荣幸,荣幸。
      小随撇撇嘴说:“我说,小江啊。如今这铺面已经不是你们家的了,这早都国营了。你还拿自己不当外人哪?”
      小龙也不和他急,说:“现在主勺的,红案、白案也都是当年铺子里的老把式,那些握着勺把儿,捏着刀把儿的呢,还是当年的老人儿。虽说铺子归了国家,可手艺还是我们家传的呀。再说,铺子归了人民。我也是人民的一部分啊。”
      小随哈哈大笑:“算你会说,不过你每次都得给人家解释清楚,否则人家就把你当成《箭杆河边》里的那位妄想变天的地主老财啦?” 小龙忙说:“那不能够,那不能够。我在铺子里都申请入团了,批不批那倒其次,咱们申请了,说明咱们还是要求进步的不是?” 他转过头来对丁五说:“上回,我在我表姐夫家见到你姐姐了。”
      丁五说:“哪个姐姐?”
     “丁月呀,你们家最有名的那个。”
      丁五就纳了闷儿了,问:“我姐姐到你表姐夫家干嘛去呀?”
      小龙笑笑说:“这您就不知道了,我这表姐夫也是不久前才和我表姐结婚的。人家是个大作家叫涛石,写了不少好电影呢。看过《粮食》没有,就是有四和尚、李狗剩那电影,忒逗…。”
      “这就奇了怪了,我怎么不知道我姐姐和他认识呢?”
      小龙说:“咳,是灰狼给带去的,灰狼和这老涛是忘年交。”
      “哦,原来如此啊!”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8-26 06:44

马三-16

      这小龙老在翠华楼一带走动,就是在社会上走动。那,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人都得打交道。所以更得和各路豪杰真的假的都得套瓷,套上套不上,倒在其次。今儿终于和丁五说上话了,就赶紧趁热打铁接着话茬往下捋,想把这瓷给套瓷实点儿。说:“你是将门出身,那文强清也应该是老熟人了吧?”丁五,现在哪儿有这个闲情逸致听他这左套右套的闲淡话呢,干巴巴地说:“不认识。”
       “不可能,真的。你们两家住得也不远,况且他爹也是个将军呢。”丁五从喉咙里“哼”了一声,说:“他老爹是五五年授衔的少将。我爹是三十年代的抗日将军,根本不是一档子事儿。”
      小龙笑了,说:“那是,那是。你瞧,你们还是认识啊。”
      丁五说:“只能说知道,不能算认识。我在汇文中学,他在大同中学。他的朋友都是当令的军人子弟,我的哥们儿都是像你们各位这样的遗老遗少。要不他是灰狼他表弟,我和他之间都没话可说。”
      马三说:“你还别说,强清这孩子也在外边儿跑。可是人家挺懂外面儿。明白这跑也有跑的规矩。不像姓程的那帮大院儿孩子,整个一群混球。这强清倒让我另眼相看。”其实,那时候汇文中学早已经改名为二十六中了,大同中学也改为二十四中了。在丁五他们这些自认遗少的孩子嘴里,还愿意用原来的校名来称呼。这才显得老到。小龙连忙跟着说:“我看这强清和这灰狼,虽然都是延安牌儿的。可是,还挺喜欢和咱们这路人走动走动。这也挺有意思的。”马三说:“本来嘛,咱们和他们根本是井水河水,最近还是通过丁漠宝和温德鲁才认识了他们。漠宝和灰狼他们是发小儿,这也难怪,所以都串上了。”
      小随在一边儿,撇撇嘴一脸怀笑,说:“非也,非也。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灰狼认识丁五,可不是打咱们这条线儿串的。他是喜好玩沙龙,玩写诗唔的,才认识了丁月。你想,他们山沟里一脑袋高粱花子,要玩雅的。那丁家、黎家、陈家这三家一片大家闺秀。不知那次聚会,这些才女一出手,一准儿就把他们全伙梁山泊给震晕了。听说,他们被收服,就是从玩儿音乐开始的。小惠儿,是不是有这么档子事儿?”
      小惠儿正老老实实听他们这儿胡侃呢,没想到把话茬儿拉到她这儿来了。就连忙说:“哦,我也不大清楚,要说听音乐么?对,有这么回事儿。就是有回月姐正在医院实习走不开。就打电话给我,让我到百货大楼给灰狼去送钱,他正在那儿排队买日本进口的第一批半导体电唱机呢。他到了那儿才发现钱不够,才给月姐打了电话。我到那儿和他一起挑了唱机,买了以后,又和灰狼一起去王府井外文书店去买了一张捷克唱片《自新大陆》。最后,我们一起去了月姐家。打开电唱机,那灰狼就把那张唱片一气儿听了好几遍。”
      小随笑着说:“听见没有?恶补,这就叫恶补。”
      马三大量一些,说:“恶补这个还不错呢,没去补点儿别的邪的、歪的,那他们家长就该烧高香了。”
      他们这儿瞎聊着,丁五假装喝多了,就趴在桌上。其实,他把手伸到桌子底下,悄悄握住了吴魂儿的手,吴魂儿挣扎了几次都没能脱开。只好就让他这么抓着。小惠儿根本没注意到,继续和小随、老马他们接着侃。
      这会儿小龙连忙问:“三爷,您最近听什么唱片了啊?”马三笑着说:“别提了,五七年以后,我走了几年。回来以后,我们家以前剩下的唱片都落下一寸多的灰土了。好么,我一张张地使胰子洗,洗完了再用清水冲。然后,像晾衣服一样;一张张地使衣服夹子都夹在我们当院的晾衣绳上。邻居都纳闷儿,不知我这儿干什么呢?
      现在,我手头也紧,没去三羊淘换点唱针。我最喜欢听的还是余派老生的唱片,百代公司的居多。要说听洋的那得问小随和丁五他们了。我是老朽,就爱听点儿国粹。”
      小随说:“我也是偶尔瞎听,其实听什么听?不过就听点儿当年的爵士,要不就华尔兹、伦巴、探戈,其实都是为了跳舞才听呢。让我一人坐在那傻听,那还不把我听傻了?”
      小惠儿说:“你还别说,我和灰狼哥听音乐,还是我第一次这么耐心从头到尾听完了一个交响乐曲子。要是真踏下心来听,还真好听。不信你们也试试。“
      小龙笑着说:“于姐,您就饶了我吧。我听不了洋人的利根儿隆。我就爱听个歌儿,我们家存着好些四九年前的唱片,什么周旋了,白光了,甚至有好些李香兰的唱片。我爱听这些歌,也不是白听啊,是有目的的,那就是学歌。现在的外边儿喇叭播送的那些歌儿有法儿听吗?”他这一番话,说得这几个人默默点头。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8-26 06:48

马三-17

      话分两头儿说,这边说的是儿马三、丁五、随爷、小龙还有小狐狸、小惠儿、吴魂儿等天南地北地神侃呢。那边儿,老狼和蛤蜊他们一伙儿,在灯市口一带的路口互相挥挥手就分道扬镳了。灰狼就骑车直奔学校去了。
      这时候还没到寒假,怎么他今天没有在学校上晚自习竟然私自出来滑冰呢?是不是他在学校里也是个玩儿闹?其实不然。尽管这灰狼在朋友里相当地随便,但在学校还是个大面儿上让各级领导都看得过去。没什么太离谱的大错,至少表面上看着还是那么回事儿。总的来说还是个正统的好学生,只不过请假多点儿而已。反正长期免修体育老心脏的标签儿已然被认可了。所以,系里还是让他担任了团支部副书记,那是个闲职。再说,他从来就是个甩手掌柜的,在班上几乎不管什么闲事。还没班上的小组长事儿多呢。
      现在,他的同学们都下乡四清去了。都是在学完了王光美的“桃园经验”之后,都去和贫下中农扎根串连了。
      这次灰狼也报了名,可是没去成。那是因为他的风湿性心脏病有所发展。他们学校的合同医院就是隔壁的协和医院,那儿的大夫看他的风湿活动很厉害,就动员他干脆割掉了扁桃腺得了。西医向来如此“头疼医头,脚痛医脚”,切掉了痛快。这会儿虽说这扁桃腺拿是拿掉了,可那风湿集团军照样继续进攻,毫不手软。严重的时候,他的膝盖红肿,脚都没法沾地。连拄着拐棍都难迈步。协和的大夫只好拼命天天给他打盘尼西林。同时口服,水杨酸类的药物。同时,还得吃无盐饭。弄得他一肚子酸水,真苦了孩儿了。把这头灰狼给折腾成灰羊了。
      正好这功夫,学校里整装待发,个个和战士一样精神抖擞要杀上战场。哪个部队出发都不愿意带上一只病羊,那是累赘。以后,还得派人再送回来。纯粹瞎耽误工夫。于是,组织研究以后决定让老狼就留在学校。成了留守部队的一员。同时,根据他的情况,还给他派了一个活儿。
      每天,朝九晚五灰狼在图书馆上班。工作是给院藏的那些国宝级艺术品编号、装箱、打出目录。做完目录明细表以后,交给自己的上线,人家再对号检查,校对目录确定无误,最后锁箱、封箱。都得贴上国宝级的封条。等这些特殊木箱凑到一个数量级后,就会有人开军用卡车来拉走。据说,为了备战需要把这些国宝运到大山里已经挖好的山洞里去了。
      这些工作,也是一级保密的工作,我们都事先接受了保密教育和训练。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这件事都不要和任何人提。而且,每个人只知道自己那一块的工作。其他人在做什么灰狼也不知道。反之,灰狼做了什么别人也不知道。至于装箱以后拉到哪儿去了,是谁拉走的灰狼也一概不知道。就是他想泄密都无从泄起。
      那时,和灰狼一起工作的有个老师叫吴介琴,他虽然比老狼大了十多岁,可是特别喜欢和老狼聊天。原因很简单,这灰狼没有政治敏感细胞。老吴反右的时候犯过错误,所以被贬到图书馆干活儿。老狼对他和对大家一样,一视同仁。他大为感动,没事儿就给老狼讲他小时候天天看好莱坞电影的故事,而他的英文就是这么学出来的等等。前两天,我在网上看到一则新闻就是吴先生的最新浪漫故事:

      北京81岁教授通过网恋结婚。
      2008年10月26日,81岁的北京退休教授吴介琴(男)与57岁的成都蒋晓辉(女)参加了在北京顺义有11对新人的集体婚礼。 网上认识,网聊10天后,他从北京赶来成都与她相见;见面3天,他和她便许下终身;一个月后,他把北京的家“打包”到成都,并定居于此。
    他叫吴介琴,今年81岁,是中央美院的退休教授;她叫蒋晓辉,今年57岁,是成都铁路系统的退休员工。25日是两人共同生活四个月的纪念日,他们打算去领结婚证,然后周游全国度蜜月。“我是80岁的年纪,30岁的灵敏,20岁的心态。”吴介琴老人笑呵呵地说。

      当时留校和灰狼一起工作的还有本系的老师冯湘一先生,冯老师本来是他们系的党支部书记。然而,在前一段的“城市四清”里被打倒。说,她属于一个名为“冯李宋反党集团”。那个所谓集团中的宋女士,她就是灰狼的哲学老师。名叫宋哲彦。她是当年中国美术界有名的四大美女之一。可是,冯老师对这个反党集团的结论死活不服,决不签字。所以,就被“挂了起来”。所以,也不能去四清别人。因此,也留了下来。
      在她抖得时候,灰狼也没拍过她,后来她倒霉了,灰狼也没踩过她。所以,一起工作的时候他们相处得都很融洽。这里没有阶级斗争。
      和灰狼一个工序的罗女士,当年是四大美女之首。而且,思想独立、个性孤僻。所以革命群众一直对她不满,而且流言蜚语满天。一天,在校门口灰狼正好遇见院部的团委孙书记。她过来就拉着灰狼的手问寒问暖。老狼心里很清楚,这不是他有什么本事,也不是他一贯靠拢组织。全是看他老爹的面子。当然,人家这么热情,他也不是那种真把自个当根葱的人。也赶紧感谢组织上的关怀。孙书记语重心长地说:“小狼啊,这个工作很重要。虽然,小罗也通过了政审,不过组织上还是不大放心。你要提高警惕,有什么反常现象你就马上汇报。组织最信任的就是你。”老狼就怕听这话,入校以来,组织各级领导一再暗示他,冯书记在台上的时候,也三番五次找他谈过话。不外就是一个意思,要培养他。在这种学校里,像他这样的延安牌的孩子不多。同时,他学习又好,又有人缘。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东风是什么?就是本人的积极和组织靠拢,配合组织的工作。

      灰狼为此相当矛盾,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一个周末回家以后,就去请教他的母亲。他从小到大一直敬佩母亲的智慧。他母亲听完他这一番话,就问他:“你得自己好好想想,你自己人生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他沉吟良久,还不知怎么说才确切。
      母亲说:“咱们打个比方,比如一个美国人要想当富人,再富,也富不过洛克菲勒。要想当官,再高,也高不过罗斯福。其实,人们天天想出人头地,那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人的欲望是无限的,而他们的能力和生命都是极其有限的。到头来,那些人奋斗的劲头儿,看来速度很快,不过是狗咬尾巴而已。自己在和自己较劲罢了。”
      她停了停说:“当然,像你这样的条件,如果就想过个太平日子,去当个庸官也不是不可以。你具备如今要求的这些基本条件。可是,你看书看得太多了,人又悲天悯人,还非常敏感。官场的那些人你对付不来,那里的污水,你无法去趟,因为你不会装傻,不会视而不见,也学不会心狠手辣。
      那么多比你聪明多的人,像丁玲、李又然、肖军、艾青他们何尝不知道官场的艰险。早已经小心翼翼,早已经身经百战了。可一场运动来了,照样中箭落马。像你这样糊里糊涂的人一旦有了个小小的位置,就有人会惦记怎么早日把你拿下。如果是这样,你不如就一直不上,也许才会安全一些。才没人惦记你。以后你不必力争上游,也不必故意落后,你就甘居中游,也许对你来说,那是最安全的。”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8-26 06:50

马三-18

      灰狼点头儿,说:“容我回去好好想想,让我消化消化。”他知道母亲的话一点儿没错,也基本符合自己的心态。只是觉得母亲对社会的前景估计的过于悲观。他自己目前在学校虽然不是咬牙切齿的积极分子,但还照样得到学校和组织的信任。他自认为自己的运气不错,可以说,这是他的一大盲点。
      于是,虽然自己从心底接受了母亲的思路,但因为他毕竟还太年轻,还是不甘于“甘居中游”那种状态。他自以为很聪明的做了个小小的修正:绝不去力争上游,如果顺风顺水可以继续漂在上游中部那就继续漂着。他还是愿意,以悠哉游哉的心态继续被老师和同学宠着。他哪儿知道,这宠辱之间可没隔着万水千山。一旦风云突变,这种转换就在倏忽之间。老狼的错误就在于看庄子看多了,看老子白看,没有参透。
      少年气盛的他以为自己这样处理高明,既有母亲的哲学,又垂首干得到自己的实地。多么滋润。可以腾出不少时间,和朋友们玩文学,玩音乐,玩哲学。他那时根本不会想到,他的锋芒毕露,目前得到各方的好评的时候,就是自己在给自己挖着坑呢。光芒再柔和一样可以一些人心深处底片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
      这就是所谓“失之毫厘,谬之千里。”日后当他变成一面即将倒下的破墙时,才会有那么多革命群众热情地去推倒他,还要争相践踏上几脚,诅咒他永世不得翻身。也许,那时候他真的彻底明白了母亲的忠言,要是早早地彻底照母亲指的道儿去走,没准儿他后来的遭遇不至于那么惨。
      有人说,人生没有如果。只有现存的事实。这是一个无法进行第二次实验的过程。
      那段时间,灰狼虽然没有完全按照母亲的忠告去做。但自己在潜意识上,就自然不必非得使劲儿往前冲了。
      那会儿,他大哥每年假期从哈军工回来,就免不了带他一起出去玩儿。当时,他们班里的同学的家都在北京,都是有名有姓的人物。估计这军哥觉得带这个喜欢文学的弟弟出去,也不丢自己的面子。虽然他没有他们像那帮人一样站在时代的前列,可是文学的根底不比他们系那些才子、才女差。很快他就和军哥的那些同学都混熟了,自然和他们的弟妹成了熟人。他们班的小宁、小芬当时都是读书最多的才女,她们本来也想跟军哥聊聊红楼梦。可这位老哥,三言两语就给打发了。
      这两位才女就琢磨,这位军哥是没开窍呢,还是死心眼儿哪?于是,就分别找灰狼聊天,灰狼虽然比她们小几岁,也不至于连这都看不出来。
      有一天风和日丽。傍晚小宁来看灰狼。在团结湖边干爽的黄土地上。望着水中倒影的万家灯火,慢慢和小狼打听这位军哥,在红楼里最喜欢哪个人物?灰狼笑了起来,对小宁说:“我和我哥从来就没讨论过《红楼梦》那本书。虽然,我妈是个红迷,可以算半个红学家。可我哥就喜欢和我聊维纳的《控制论》还有《空气动力学》。他一聊这些就两眼放光,我们俩有时候一高兴,就谈这些,照样彻夜长谈。”小宁虽然聪明透顶,这时候也不知道这灰狼在给他哥打圆场呢,还是在打马虎眼呢?看他一脸忠诚,也就无从猜测了。其实,这老狼说的都是实话。
      另一天,小芬把灰狼和他二弟寥寥都请到她家去玩儿,正好她有个小弟叫小熊和寥寥差不多大。她们家院子很大,就让小熊带着寥寥满院子骑车、藏猫、疯跑,足折腾去了。灰狼没想到她也来问他军哥对红楼的感想,这也奇了。人人争说《红楼》。原来在那个时代,大学里都禁止谈恋爱、禁止结婚,更不能生孩子。这就是前文里说过的三不准。可是,他们都到了这个岁数了,都不免有些春心萌动了。按照当时的模式是:在五年大学生活中,虽然不谈恋爱,但可以物色好了目标,甚至可以以“纯洁革命友谊”来奠定基础。到毕业了等分配的时候,就立刻全力出击。真等到分配以后再说,那就真是泥牛入海了。尤其是他们学校,尤其是他们专业,到时候指不定分到那个大山里边。找到一个心上人,那真是比登天还难了。现在,她们是在测探军情,然后再做下面的铺垫。那会儿,为什么人人都敢谈红楼呢?还是因为他老人家一句“东风压倒西风”,概括了当时的国际形势。然后说,大家都应该看看红楼。
      灰狼在这些人家,也见到许多年龄相当的女孩子,有几个各方面还都不错。要是他打算在我国走上仕途,没准儿也像润南兄、岐山兄那样入赘了。可灰狼看小说中毒匪浅,居然还信什么爱情至上。再说,这些女孩子和他在育才和一零一的同学都是一样的理想主义者。都是可以一眼看到底的好人。而灰狼就算这些孩子里思想最复杂的人了,他不想找自己的发小儿,一来是和自己太像了,二来真怕她们无法理解自己的胡思乱想。
      当然,什么都有例外。住在汪芝麻胡同的汪姑娘虽然也是个红孩子,可是风度就是不一样。有人说,那是因为她学芭蕾舞学的,有人说,那是因为她喜欢听音乐给听得。灰狼找茬儿去她玩,问她借《林格风》外语唱片。于是,俩人自然地聊了聊天,俩人都觉得非常投缘。过了若干年,老狼从笼子里出来以后,就忙问过他军哥:汪姑娘出嫁没有?他哥说:“没出嫁。”停了一会儿说:不过,你不能去找她了。她已经不在了。那年去十渡玩儿,从悬崖上摔下来了。
      灰狼默然。想:也许是她这种人离开人世最诗意的方式。
      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了丁月,通过丁月又认识了黎家的姐妹,还有陈家的姐妹。她们都是绿袍将的后裔,风度自然别样。于是,灰狼成了国共后代合作的先锋了。
作者: 邱晓云    时间: 2010-8-26 11:09

好!开头几段尤其好。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8-27 11:22

握手!
我也是被前面几段吸引住的。后来作者就经常跑题了,但最后还是绕了回来,也不算完全文不符题吧。跑题的内容也还可看,也就不删了。
不知道以后作者会不会真的精雕细刻的整理,但愿如此。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8-27 11:24

马三-19

      我这说书就免不了得逗逗哏,所以才说这老狼是“国共后代合作的先锋”,这完全是个笑话。其实,在那年头,在我国,谁会认为当这个先锋会有什么好果子吃?除非是气闷心了。
      说实在的这灰狼让他“情不自禁”,仔细想来其实都是从音乐开始。当他十六岁开始学太极拳的时候,到欧阳家去玩,也是被她们家的音乐给震晕了。现在回头想想,这灰狼可能对古典音乐过敏。好听的音乐,一听就晕。而且,同时把当时的空气、光线、场景、人物都和音乐合成了一个综合感觉。以后,就变成了梦幻般的记忆。
      在上初中的时候,就天天琢磨做矿石收音机,目的也是有一个自己的收听装置,可以自己独听美妙音乐。后来,虽然矿石收音机做好了,可是古典音乐节目实在太少了。
      五七年那会儿,他表弟文强清还没来北京,还在四川老家。那会儿他管强清他妈妈叫小姨。有一次,在他小姨家听唱片,那是他第一次听了《自新大陆》。听完了都不知道怎么走回家去的。心头一直是那个乐曲的旋律。想回到现实都很艰难没,那个美妙的旋律一直在自己的心中,挥之不去。于是,他单调的生活就出现了伴奏,浮出了背景音乐。平淡的人生,突然就光彩夺目了。
      后来,在老七家听音乐,他老爹从西德带回来了现代派的歌剧密纹唱片。这老狼一听顿时血液凝固,居然,就不管他老爹回来和他们一起吃午饭。那时,他老爹面色就很不好——他不愿意这些孩子听这些反面教材的参考唱片。可那老狼,一点儿眼力架都没有,听完了正面还去翻过来再听。其实,他真不是要和老人家较劲,这点礼貌他是懂的。我不是说过吗?他一听到奇妙旋律的时候,就被拿住了,除此以外,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如果你以为这样他就是在音乐方面有什么特殊的才能,那就大错而特错了。他和音乐的关系,就是喜欢听而已。他还远远不够什么行家,更谈不到“发烧友”。无论使什么差劲的音响设备,哪怕是一个矿石收音机,后来就是一个小小的半导体收音机。
      有一天,老七家的一台老旧的78转的电唱机烧坏了。他们家当时已经有了更先进的33又3分之一的新式电唱机了。就报废了。老七知道我,好鼓捣所有能发声的电器。就对我说:“要是你想自己去捣鼓捣鼓,你就拿回家去吧。”当时把握老狼给乐坏了。就抱着那个烧坏了的唱机回家。回家以后,什么事都不干了,三下五除二把那个唱机给拆开了。老式的唱机还没有集层电路,没有电子零件,构造相当简单。原来是电机的线包给烧焦了。他把那个线包给拆了下来,一看就明白了,毛病在这就再简单不过了。赶紧骑车到朝阳门外小市儿,卖了个旧变压器。回家以后,把变压器拆开,纒出了一大疙瘩紫色漆包线。
      以前 ,他和四中的同学舒正平一起做过矿石收音机,后来还焊过单管儿机。那会儿,他就学会了纒线圈儿了。这电机的线路很清楚很简单,他就照葫芦画瓢。把烧焦的漆包线换上了差不多的漆包线而已。他干别的事儿稀里糊涂、迷迷糊糊。这会儿他格外认真,看来一个人干活投入不投入,仔细不仔细,全在一个“好”(第四声)上,如果他好,一定会加倍的认真。要是不得已而为之,就免不了会来点儿“齐不齐,一把泥”,免不了在心气儿不顺的时候干活儿就是“汤泡饭”……糊弄事儿呗。
      三天之后,他和他俩弟弟三人在他们的小屋里,只开了一盏台灯,更显得安宁、神秘。老狼插上了电源,用手轻轻打开开关,带着微微的沙哑电声,就稳稳地转动了起来。灰狼轻轻放上一张78转儿的贝多芬钢琴奏鸣曲《悲怆》。黑胶唱片的纹路在灯光下飘忽不定。几秒钟之后,流水般的钢琴音符就滚进了这宁静的小屋。他们仨都被那音乐凝固在那里,老贝老辣的音乐语言在阐述着他恢宏的灵魂。在瞬间中他们都被震撼了。
      说实在的他们都不是音乐的行家,他们只是迷失在音乐中的普通听众而已。不过,在那个年代,在人们正斗志昂扬地奔赴四清前线的时候,他们却沉迷在这些资产阶级的靡靡之音中了。多年以后,某陈部长的女儿,告诉老狼。他老父告诉她老狼走向反动就是从听靡靡之音开始的。
       估计,老贝在九泉之下听到这话,一定得踢着棺材板儿蹦三蹦。天大的冤枉,我怎么成了靡靡之音了呢?
       当然,人一踏入迷途,就会继续“堕落”下去的。他先是开始从老七家。他干爹家,收集他们淘汰的78砖儿的古典老唱片。在收集这些唱片中免不了就会夹杂着一些爵士,一些法国情歌,一些拉美音乐。
       后来的故事,我前面讲过了,后来他们认识了一帮法国留学生。从他们那里得到了“披头四”的歌曲。他们听得如醉如痴。所以,才犯下了“在公共场合播放反动音乐”。所以,我们知道,灰狼犯罪的历史根源,第一在于音乐,第二在于写诗,第三,在于画画,第四,在于交了许多出身于非红五类的朋友,其中还美女如云。这灰狼肯定是一条另类的必捕之狼。

      这工夫,马三、王亨利一干人去了河南,文强清和王老实一干人认识了一对奇怪的洋妞。丁漠宝、温德鲁在琢磨画画和古董,同时在和小青她们走动。灰狼在学校里和吴介琴等老师一起继续给国宝文物打目录、装箱。一片安宁和喜气洋洋。谁想到,这是暴风雨前的短暂宁静。

      就在这个时候,一声巨雷响彻大地:文革爆发了。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8-27 11:27

老马  20

      话说那文革来的神不知、鬼不觉,一开始灰狼他们以为这不过是去年在艺术院校和一些中学搞的“城市四清”将推向整个文艺界而已。对这个运动的模式,他们至少已经经历过了一次。估计这次也不过如此,所以他们没太在意。
      虽然,那次运动搞的时间也不算短,一开始也很吓人,也算惊心动魄,可是收尾的时候却是匆匆忙忙,很多事情只能不了了之。比如,前面说的冯湘一老师、宋哲彦老师、李天祥老师等,在运动初期绝对是主力,是中宣部派来的工作组扎根串连后的依靠对象。那个阶段,冯老师兴奋无比,说话绝对高调,以为自己在这次历史的转折点抓对了时机。要搁谁谁也得这样。没想到在她最红的时候,工作组却已经悄悄布下暗线在整理她的材料。于是,突然一夜之间整个学院的大礼堂挂满了炮轰她的大字报。当她兴冲冲走进礼堂的时候,站在那儿就傻了。你有你的计划,可组织有组织的安排。至今,灰狼至今也不明白当时工作组为什么要拿他们仨祭刀。其实,凡人想也想不出来,组织站得高,看得远,目的深远得很。凡人理解不了才对呢。
      当时,给他们的罪名是反党小集团。当然,凡是反党小集团,首先一定得是党员。党外的人也没地方去反。当时,他们这个集团的主要成员都是学院里党组织的骨干。冯老师和李老师都是他们系的党支部书记。宋老师是我们的马列主义的教员。如果我们是个教会,那等于是我们的神父。当然,他们仨都拒不认罪。灰狼要是他们也自然不认,认了的话,就板上钉钉。在你“政治生命”的棺材板上钉上最后的钉子。永远被判了死刑。要是不认,组织还得花大量时间去调查研究。一时,只好挂了起来。这样耗下去,没准赶上下一次运动,那时候的标准没准儿变了。那他们就有可能咸鱼翻身。
      宋老师那几年走背字儿,没等到翻身那一天,却赶上了唐山大地震。她正好去唐山探亲,就赶上了。这令我唏嘘不已。
      冯老师运气也不太好,熬是熬过了,可是就在她快要重振旗鼓的时候,不料瘟神降临,迅雷不及掩耳裹她而去。我从海外回去才听说,令我错讹万分。
      李老师运气不错,复出之后,最高曾担任了上海美术学院的第一任院长。
      同人不用命啊。
      那会儿灰狼没有遥看未来的千里眼,当时想,也许主席和总理就是要通过城市四清,把当官儿做老爷的前革命者给拉下台来。换上有革命朝气的新干部。他们学院不是已经这么搞过了么。估计,这次是在全国文艺界也要搞这么一次。
      可是,这些被审查的“四不清”干部,要是也不认罪的话,也许只得也挂起来。
      想到这儿他就踏实了,为什么他踏实了呢?他是担心他老爸。这时候他是想到这次运动也许会冲击到他老爸。而他爸是个艺术大顽童,根本不懂这里边儿的弯弯绕。这会儿他只能暗暗祝祷,老爸能够全须全尾平安度过风浪,运动后期也挂将起来。正好他老人家可以安心在家画画。这正是他老人家的梦想。
      又想:冯老师现在不用天天为党务操劳,就留在图书馆里做些资料工作。将来他老爸最多也就是类似的结论和类似的处理。好在,他老爸一直不原意当这个官儿,可是组织不让他下来。要是组织这次真把他拿下来,没准儿他真得偷着乐呢。
      他哪儿知道,这次和上次大不相同。他以为这次运动文化部系统不会有太大的变动了。因为去年的城市社教,已经完成了“吐故纳新”,已经军事化、革命化了。

      去年中央已经将文化部彻底改组了。把肖望东、颜金生等解放军将领从南京军区调了过来,接管了文化部的大权。原来的那批老人都一律铐边儿站了。比如,老七他爸……尽管他是总理的爱将。

      张老闷儿……一降再降,成了美术研究所的所长,他照样整天笑呵呵的,天天上班就是看看闲书。灰狼没事儿就去他的办公室去和他闲聊,顺便借点儿好书。他和图书馆的负责人李女士打了招呼。说这小狼是他儿子,来借书就是帮他借书,记在他的名下。李女士微笑点头,人家明白着呢。别小瞧人家,人家也是流苏回来的专家。那年头,借书是分等级的,我们想借“内部读物”或者“解放前参考读物”等等,都得用这些老头儿的名义去借才能借得出来。如今看来,这也是一种特权。我们这些孩子也沾了这种特权的光。应该检讨。
      灰狼就在这种心态中开始观察文革的开始,你想他那时再天真也不会相信“老子英雄儿好汉”这种原始的血统论会成为真理呢?所以,自以为是地来个坚决反对,觉得主席和总理决不会支持这样幼稚的东西。他相信真理存在,而且颠扑不破。因此,运动开始他就栽了第一个大跤……居然成了当时最红的老红卫兵最早围剿的对象。

      世界就是这么奇怪,就是这么荒唐。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8-27 11:29

马三-21

      当文革的烈火从报刊和广播开始漫延的时候, 马三和王亨利正在河南老家一起“土里刨食”呢。马三河南老家的亲戚,到底和他有多亲,这谁都说不清楚。好像是他的一个表亲,俗话说:“一表三千里”,多远还是一个表字。反正乡里乡亲,又转转托关系到北京找到了马三。这位表亲在当地就得算是个能人了,大队里听说他有个表亲在北京。好么,那是京城,京城里能人多。兴许他去北京就能找到帮队里解决点儿问题,就派他来北京出差。大队里派人出差,就是来管来回火车票,出差三天都算工分。至于吃食,住宿都得自己解决。当然了,你不出差在家里呆着就不吃饭,不睡觉了?这是人人自己的事。
      就这样马表亲也愿意去北京,要是自己去北京看看还不得自己买火车票么?这就已经占了公家的便宜了。乐呵呵地坐硬卧到了北京,找到马三以后,马三知道这是老家来的表亲,还带来了一口袋花生。就知道有事相求,心里话:千万别提借钱,别的事儿都好说。
      这表亲说原来是大队里有一台拖拉机都报废了多少年了,现在想起来一台机器就这样报废了,太可惜了。想问问北京能不能给修好,修好得多少钱。老马一听就乐了,这不是正要打兔子,兔子就正好撞到抢眼上了么。就说:我就在汽车修配厂工作,而我就是修拖拉机出身。 只要机器架子还在,就能修,至于得花多少钱那我们就得去看看。才有法估价。那马表亲一听,喜出望外。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就张罗着要给大队发电报,商量让对里出车钱请他们去看看。马三说:“我知道你们队里也富裕不到哪儿去,你先回去。容我和单位商量商量,然后我自己开车回去。你们大队得先给县里大报告,要不批给你们预算,你们拿什么钱来修拖拉机呢?”马表亲说:“这你就放心吧,修拖拉机的钱早就批下来了,专款专用。主要是怕钱不够,还怕让人坑。所以才来找你呢。”老马乐开了花,说:“放心吧,断了骨头连着筋,都是一个亲字。咱不挣那黑心的钱。”
      第二天,马三开车,让马表亲足逛了一圈儿北京。第三天他就回了河南。再过了两天,老马就和亨利开着一辆嘎斯卡车回河南了。
      到河南之前,老马都不原意说自己是老家河南人,他生在、长在北京自然就是北京人了。可到了河南,这面疙瘩汤一喝,才发现自己真是河南人。第一口下去,顿时就明白了什么叫对口。“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亨利这小子,跟着喝疙瘩汤。问他怎么样,他说:“凑合。”马三差点儿没给他一个耳切子,这么好吃的东西,到了您那儿就得了“凑合”两字儿。真没起子。
      喝完疙瘩汤,和大队领导一起走到大队后面的场院上去看拖拉机。马三看那黄土地场院,空空荡荡,就问:“那拖拉机呢?”大队长努努嘴说:“地底下呢。”“下面有地窨子?”“没有,就埋在这场院里。”“啊?”
      在困难时期,河南饿殍遍地“万户萧疏鬼唱歌”。那拖拉机一个铁疙瘩,也没法吃,也没有用。既用不起,也修不起。扔在露天,不用多久就成一堆锈铁了。几个有心人,想兴许后人还有用。就干脆把它给埋了。后来,埋它的人,也让别人给埋了。看来,埋是对的。现在,国家形势好转了,想起来这部机器了。
      队里派几个小伙子,用铁锹慢慢挖,马三和亨利在一边指手画脚,像挖古董那样挖这部拖拉机。所以我说,他们俩在河南“土里刨食”呢。
      那天,整个拖拉机都挖出来了, 几个小伙子在老马指挥下在清理拖拉机履带里的黄土。这时候从嘎斯卡车的收音机里传出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员慷慨激昂声音,亨利就没怎么在意,他觉得中央台永远就是这么一个调儿。一点儿新鲜都没有。也许马三喜欢听戏,也许马三对某些词汇过敏。社论里的一些话,让他感到不对劲。转过头来对亨利说:“得,留神,又得运动了。”亨利撇撇嘴说:“现在年年运动,跟咱们没什么关系。顶多管咱们管紧点儿呗。”马三再继续听听那广播,说:“不对,去年的城市四清也没这么大的动静啊。屁是屎的头儿,风是雨的头儿,看这阵势可不是一点儿半点儿的。”“嘿呦,没见你怕过谁呀?今儿是怎么了?”
      “这不是胆大胆小的问题,听说过老寒腿吧?一闹天,早早的就疼三疼四了。小孩儿就什么感觉都没有。我是北大荒回来的,底儿潮得厉害。你不过在河里呆了两年,你们还是人民内部,和劳改还差着两级呢。”老马再琢磨琢磨说:“不对,咱们的赶紧把拖拉机给整回北京。虽说你这回出来,是我们厂子从河里把你借调出来的,是开门见山一点儿毛病都没有的。可是,运动一来,要是风雨大了那谁都六亲不认了。你先乖乖地老实猫在河里,别让人找出毛病。”说着老马跳起来掸掸身上的土,说:“我去办公室去把手续办了,你这儿先看着。”
      老马这儿紧锣密鼓地张罗尽早回京的时候,北京正是午饭的功夫。灰狼走到食堂门口,看那边儿围了一大圈儿人。以为有宣传队在表演节目,可是怎么都鸦雀无声呢? 他走进人圈儿一看,是两个外校的学生都穿着军装,还带了一个红袖章。他们两中间的大三合板上贴着一张大字报。题目是:《红卫兵誓死保卫毛主席!》原来是电影学院来的两位红卫兵。他们俩庄严地站在那里,根本不在乎周围观众的表情。
      老狼想:听说去年中学里就有些干部子弟闹事,尤其在他的母校四中有几个学生闹得厉害。其实,都是看了主席给毛远新的讲话以后,受到了启发。而带头闹事的学生都是在学校里不得烟抽,或者学习不好的干部子弟,觉得自己受委屈了,就闹了起来。后来,让北京市委给按下去了。
      老狼并非聪明过人,他不过是个经验主义者。什么事儿,都拿过去的经验来对照,看看对不对,可行不可行。他也听说了,最近有些中学生又出来组织什么红卫兵。他根据老经验,认为都是瞎闹。运动初期没准为了发动群众,扎根串连,就让你搞吧。等运动后期再慢慢算你的老账。中学生幼稚,情有可原。大学生都列入国家干部编制了,连这点道理还参不透?就靠这点儿“积极勇敢”将来就封你一个官儿,想得倒美。
      他看了两眼那个大字报,觉得他们脑筋有问题了,这些艺术院校,红五类出身的占少数。你这样来划线,不是来这儿找骂吗?于是,他就转身去打饭了。

      正在排队买饭的时候,小昌兴冲冲地跑过来大声对小狼说:怎么样?咱们要不要也一起发起,在咱们学院也成立一个红卫兵。他笑了:“小昌,这组织也是能随便成立的吗?”小昌很神秘地在他耳边说:“听说主席支持这个组织。 ”“是吗?那怎么没见报啊?再说,红卫兵组织只吸收红五类。这怎么发动群众啊?”小昌说:“正因为这样,才能考验怎么敢不敢挺身而出。主席发动咱们这些人,就是因为最信任咱们,让咱们打先锋。”
      “怎么你说的这些都没见报啊?十六条上也没有啊?”
      “要不怎么说你书呆子么,不信,下午你去北大看看大字报,你就开了眼了。听说,下午学校组织,发车去北大看大字报,咱们一起去。”
      老狼想:百闻不如一见,对,去北大去看看。
      在一个社会大变动期间,只有最上边和最下边的人能瞧得清楚点儿,因为他们因不同理由都可以和漩涡拉开一点儿距离。其他芸芸众生者,就在汹涌波涛中,上下折腾。灰狼自然就是一会儿清楚,一会儿糊涂。尽管他极力去分辨这风云突变的风向,实际上,谁都没那么大的能耐。灰狼肯定得再度灰头土脸。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8-27 11:37

马三-22

      学院集合去北大看大字报,这事儿狼觉着就有点儿蹊跷。解放军的工作队刚一进来那会儿就宣布了。运动开始了,谁都不能出去乱串。是关起门来闹革命,去年他们已经玩过一次了,有两点不同:第一,去年到他们这儿来搞四清的工作队是中宣部派来的。这回的工作队全是现役军人。
      第二,去年他们学校正要下去四清别人,被中宣部给按住了,不让走了。让中宣部强制给四清了一回。今年,我们学校正在河北邢台当工作队呢,一声令下,全都撤了回来。顿时,从四清队员变成了群众。真是,乱嚷嚷你方唱罢我登场。回来以后,都听说中宣部变成了被整治的“阎王殿”,所有的学生都莫名其妙。
      解放军一进他们这个村的时候,只见一队队的军人手里不拿枪,而是每人都以同样的姿势,举着一本小红书。原来这就是林彪主张的 “人手一本《毛主席语录》”。这真把我们给震糊涂了。
      本以为这些天兵天将进村以后,还不立马大刀阔斧来个犁庭扫院?没想到,工作队来了以后,都先蔫儿闷着,不动声色。他们都学过四清工作队的文件,知道这初期阶段就叫扎根串连,先摸清阶级斗争脉路,再展开斗争。
      至于电影学院来的俩学生,一没介绍信,二没组织关系,就到这儿来招兵买马。学院的党委和团委全都假装没看见,保卫科也都歇菜了。这在平时,早就来管了。这可以理解,这些管理阶层工作队来了以后全都靠边儿站了。自然不闻不问,落个清闲。嘿,这工作组也假装没看见。老狼一琢磨,没准儿人家是在暗处慢慢贼着你们呢,看你们这些人怎么说话,怎么表演。一一全纪录在案,时候一到就拿出来和你算算总账。
      去年那场运动开始,他们系党支部书记老冯,就专门找老狼谈了一次话。意思是革命到了一个崭新的阶段,根据她的信息和推断,认为这次运动老狼的老爸的政治生命就悬乎了。所以要老狼认清形势,必要的时候要及时大义灭亲。
      说实在的,他明白冯书记这样和他谈,还真是在为他着想。冯书记最后还语重心长地说:“本来以你的背景,你的学习,你的表现,绝对是个好苗子,是个培养对象。可是,历史向前发展了。很多基本因素要发生变化了,你可要认清形势,不要因为家庭,不要因为什么人性论的那些亲情因素断送了你的大好前程。你要认真理解党在新时代提出的新要求,千万不要因小失大。”
      老狼感谢了她的提醒。但,他这人愚到家了,他只相信他妈妈的判断与智慧。于是,周末回家以后就把这话告诉了他妈妈。他没照着当时流行的宗旨去做,宗旨应该是“爹亲娘亲不如党亲”。
      他母亲想了想以后,说:“现在运动的火还没烧到你老爸,如果真到那一天,你也千万别犯傻。群众起来的时候,是非理性的。你千万别去对抗他们,他们要揭发你老爸,你就揭发。让你批斗,你就批斗。你只要掌握一个原则:只要自保,千万别去立功。自保就会有分寸,就会有空间来考虑到将来,同时也会考虑到为别人着想。要是一想立功,那,人的劣根性就全出来了。那就和小兽差不多了。”
      “我当然不会去当小兽,我也不想为了自保而去批判我老爸。你想,这样的时候,他会多么难受。”
      “又傻了吧?你想想,如果一旦你爸要被打倒,根本不在乎你的批判与不批判。他们要的就是你的大义灭亲,那时候他们不是在看你老爹,而是在看你。到那时候,你老爸一定希望你能全身而退。就算你声嘶力竭批判一通 ,你能揭发出什么大不了的材料?他们要求的就是你的一个态度而已。运动中间,态度最不值钱了。我们在延安都经过了比这还残酷的斗争,那时候动不动就要了你的小命了。你千万听我的话,该做戏的时候,就做戏,只要戏不过就行了。那样你爸也就放心了,不要让他再替你担心,你自己都保护不了自己,反而成了别人打击他的软肋了。照我的话去做,绝对没错。”
      人算不如天算,大火还没烧到灰狼他老爸之前,大火竟然先把冯书记给吞没了。灰狼想,冯书记真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的性命”。
      心中暗暗为自己和自己老爸躲过了那一场风暴,这全赖于他们家命好,还有,他有个那么睿智的老妈。他觉得自己没有受到冲击,就在于自己事先就明白里面的沟坎了。
      其实,他错了。这完全是命,是巧合,是运气。
      长期以来他没有百分之百地照老妈的哲学去做。就已经种下了恶果。实际上,他已经得罪了不少人。虽然,他没有刻意去争,可是,他垂手还是得了不少好处。他以为这是自然的、应该的。这是我国官本位制度所决定的,他自己没有一点责任。甚至他自己还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帮助如小眼镜、老穆他们出身有渣儿的同学。
      然而,在全校其他班许多人眼里,他本人的得风得水,就是因为他属于特权阶层的子弟。在新的革命之中,这些特权子弟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继承人。不打击他们打击谁?
      自以为聪明的灰狼,那时候根本想不到这一层。
      他坐在学校的大轿子车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兴奋无比的小昌。小昌觉得他们学院里出身“红五类”的本来就少,而“红五类”的学生中,就数他和老狼人缘儿好,现在,这么好的机会怎容错过呢?老狼就欠推,估计他到北大一看大字报就会开窍、顿悟了。
      到了北大,看了大字报,看了斗争会的场面,灰狼立马就傻眼了。那天,有多少个没想到:
      第一:他没想到北大的学生思想这么活跃,胆子这么大。大字报里触及到了许多多年我国我党难以解决的问题。也许,他们是这样来理解文化大革命的。
      许多大字报语言之锋利,逻辑之清晰,思想之深刻远远超过了反右初期北大的那些大字报。他们怎么敢?老狼有些糊涂,站在那儿愣了半天都没动弯儿。
      他想真的是中央决心要把我国我党的官僚要体系彻底砸烂?要实现“巴黎公社”式的公平、正义社会?老狼想到这儿,就激动不已,这和他多年来理想主义教育形成的世界观,一拍即合啦。
      这时候,他突然明白了。怪不得主席说:他最大的痛苦就是下面人不理解他的意图。原来,主席、总理和自己一样都是革命理想主义者。而十七年来种种愈来愈严重的官僚制度、警察国家、阶级分化都是那些“务实派”官僚当权的结果。让中国又返回了当年要打倒的不公的社会去了。现在,主席和总理,要率领百姓“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再犁庭扫院,让中国再变成一张洁白的纸。在这张纸上画出共同理想的彩虹。
      那一刻,老狼以为他顿悟了,以为自己懂了。
作者: 丑石    时间: 2010-8-27 15:05

好看,就是有点乱,老狼=灰狼=我=张朗朗?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8-28 10:25

我猜的也是如此:老狼=灰狼=我=张郎郎

只当素材看吧,人家一开篇就说明了。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8-28 10:28

马三-23

      灰狼肚子里那点儿理想主义,去年在城市四清里估计从表层来看给粉碎得差不多了。现实和他原本在心底建构起来的理想框架离得越来越远,他把理想的豪情全深深压在更深的地方去了。
      说好听点儿就是“想开了”,说难听点儿就是有点儿成心“玩世不恭”了。在他看来,这和所有的宗教一样,圣经是完美的,可惜真正去用心去读懂的人太少了。教主是神圣的,可是普通教民是见不到的。广大信众天天见到的都是圣经的解说者或基层的传道士。这些人,哪里有几个懂圣经的,有几个是为理想献身的?个个要多俗有多俗。天天最忙的事情,都在争权夺利,尔虞我诈。
这是这些学生无法改变的现实。

      于是,灰狼索性就和几个朋友,躲进自己的小圈子里,听古典音乐,看精美画册,看内部书刊。无非是期望保留当年理想的初衷,期望找到更多的精神资源,也许以后可以找到在理想和现实之间的一个契合点。那会儿的灰狼,被说成是“ 身在曹营心在汉”,一点儿也不冤。
      他的肉身在社会环境中,而他的精神世界,却远远脱离了现实。游离在艺术、哲学、音乐等等玄而又玄之中。在学校里他和老穆、小眼镜、如玉、佳音都是同班同学,他们经常一起聊天,一起探讨人生哲学。

      丁月家正好离他们学校不远,这又成了他精神世界的世外桃源,他可以到那儿去听她们姐妹弹钢琴,一起讨论新读的诗歌或小说,成了他们文学沙龙的聚集地之一。通过丁月,认识了陈家大小姐陈希,在那个年代就算有脑子的了。她比他们都大几岁,所以以大姐大自居,组织大家一起读书。二姐陈瑜,也是学法文的,因为和老狼他们年龄相当,所以很矜持,只是偶尔参加他们的聚会。
      老七家也离得不远,去那里聚会的则有另一拨朋友。他们一起照相,一起去郊游、爬山,听当时稀有的“披头四”等音乐。
      温德鲁他们这边儿又发展出一帮另类朋友。可以一起去冰场,去周家学英文,因为周家小妹的老爷,当年是开滦煤矿的大管家,老爷子是留英的,聊起来全是伦敦腔。
      在灰狼家还有一拨写诗的朋友,全是他中学同学为主。在这个圈子里,他感到最自在,因为在这里是以他为中心,让他对自己的诗画创作更有信心。看来,那年头儿,人是需要被周围的人肯定的。
      这些朋友之间也偶有横向的走动,那时候,灰狼有了这些不同领域中的“知己”,让他也产生了一个新的糊涂,一个新的盲点,他那时就坚信“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那时候,他正好也处于把朋友看成最重要的那个年华。所以,有什麽事儿,就愿意和朋友们一起谈。

      后来,他的祸事就是这么谈出来的。

      这样一只老狼,看了北大校园里这些大字报,他又激动起来了。觉得,理想之光还在人们心中中照耀,看来世俗的官僚并不能把他们心中的火焰全都灭掉。他那时认为理想就是相信有真理存在,人们的良知和良心没有泯灭,就可以凭这些理解找到自己的同类。让自己感到充实,感到有希望。

      不过,在马三对温德鲁说:别看这老狼有才,有吸引力,可是太幼稚了。他根本不知道,在这个社会里什么是最重要的。现在,玩儿这些,真是瞎耽误功夫。一把好牌全让他故意给糟蹋了。他抓了一把同花顺的牌,他成心掉腰子,结果一张张散着往外打着玩儿,那还不输个底儿掉才怪呢。

      温德鲁赶紧去告诉灰狼,灰狼非但没有赶紧去到马三那儿去讨教一番,而是微微一笑,和温德鲁说:我看他才幼稚呢,哦,他以为官场就那么好混?再说了,要吃荤腥就不能戴着白手套。我要是真是走那条路,我就瞧不起我自己了。我就是在想,怎么找个没人管的地儿,自己去写写画画。马三他懂吗?

      温德鲁觉得他们各自有各自的道理,他自己还不知道应该听谁的。

      北大给老狼的第二个惊奇,是他进了北大的礼堂,看到了那些记录北大昨天的大会记录。这又让他目瞪口呆了。北大的礼堂还真不如美院的礼堂。和他们101中一样,礼堂平常就是食堂。这会儿,礼堂里扯起了一道道的麻绳,除了四壁贴满了大字报,那些麻绳上也都两面挂满了大字报。那大字报铺天盖地的阵势没让他惊讶,主要是那会议记录,让刚明白过来的他又糊涂回去了。

       昨天北大的几个爆炸信息是:
      一、 旗手亲自来这里煽风点火来了。还说了那句后来传遍全国的名言“要是革命你就站过来,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老狼这时候才明白,工作组为什么把大家送到这里来看大字报,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让我们自己来明白明白。看她那意思,就是这次文化大革命划线的标准改变了,不在于过去传统组织掌握的那些硬指标了。而在于,每个人自己决定了。他们可以”自己解放自己,自己教育自己“。这是他过去闻所未闻的。
      二、 看看后面,北大红旗的中学生彭小蒙讲话高屋建瓴,所向披靡,让灰狼惊讶无比。他很奇怪这孩子怎么在政治上这么成熟呢?而旗手讲话的水平竟然如此之低,让灰狼也晕过去了。她把国家大事和运动的进展和他们家的家事也都搅成一堆。她为自己的女儿小力喊冤,说自己的女儿在北大受到残酷地迫害。因为她女儿身体不好,长期在家修养,而历史系的书记郝斌居然要她留级或者转系。(灰狼再看后面的大字报,就是由于这个控诉,昨天晚上北大的学生就抄了郝斌他们家,并把郝斌给抓了起来,要他彻底交代如何迫害伟大领袖的家人。并要交代出他的后台等等。老狼看到这儿,后脊梁就阵阵发凉。这郝斌也是个留苏回来的好学生,他的太太就是在美术研究所的小李,过去灰狼就是从她那儿借小说的。也就是说,他身边的熟人一下就成了犯上的罪人。
      接着再看,从郝斌这里又抓出了校党委的老崔,这老崔当年和灰狼他们家是老熟人。老狼以前到北大去玩儿就住在老崔家。老崔也是个延安干部。这会儿居然被作为迫害领袖家人的后台给揪了出来。老狼想,这比延安的整风还没边儿,这点儿孩子不好好上学的事儿,居然,就能成了一个反革命集团的罪名了。要照着这个谱儿往下搞,必定是人人自危。)
      灰狼心底刚刚升起的理想之光,这会儿又折了回去。觉得这礼堂里的光线变得相当怪异,觉得很不舒服。赶紧离开这里走到外边的阳光下。
      没想到,就在这时候,在明媚的阳光下正在发生着最阴暗的事情。
      在北大校园里,一群学生簇拥着一位中年教师。把他拉到一个高台上。在他脖子上挂上了一个木牌,让老狼吃惊的是,他们不是用麻绳来挂那个木牌,而是用一根铁丝。那铁丝就勒在那个教师的脖子上。每当学生说得激动的时候,就有学生在台下用力去拽那个木牌,那铁丝已经把教师的脖子勒出了血。那些学生越批判越激动,然后就开始动手打那个教师。
      当然,这在以后的运动中,这就是最文明的了。可是这次是老狼第一次见到,在光天化日之下粗暴行为。而这种暴行,竟然没有人出来制止,北大的工作组也就默认了。而且,这就北大学生对旗手动员的响应,就是他们对“自己解放自己“的理解。
      老狼想:如果文革提倡这样一个模式,今后,就会有大量的流血和伤害。他想起来以前批判基督教的一句话:“人们以一个人受难的名义,去杀害许多人。“,如今,如果人们是以更高的原则和更多人受难的名义而行事,那就会在全国血流成河了。
      他不愿意再看那原始血腥的场面,他知道今天要在这里呆一天,不知还要看多少这种人类最丑陋的表现。于是,他悄悄离开北大,赶紧回家,反正晚饭之前赶回学校,就能应付过去了。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8-28 10:31

马三-24

      灰狼在回家的路上,心里乱成一团。好在路很长,有足够的时间让他慢慢思索。他每逢这种时刻,就习惯于把复杂问题简单化,那么今天到底遇到了哪几个互相矛盾的问题呢?
      第一,今天到北大来,先是看到思想活跃,各种有独到见解的大字报,公然贴满了北大校园。他隐约感到,似乎这是一种在党国控制之下的大民主。这在五六到五七初年曾经有过类似短暂的初春。这回来的比较迅猛,真不知道中央是怎么想的。这是第一个震动。
      第二,大礼堂的那些昨晚故事,和第一个令人振奋的情况,完全相反。哪里有民主初春的喜悦呢。这使他的心情很自然地发生了变化。这样的反差让他难以理解,让他愕然。
      仔细想,过去在准备参加四清的时候,就讲过关于运动的几个阶段划分和不同的功能。但,总不能由于功能的设计,而违背了理想的初衷吧?
      当时,美院突然爆发的四清运动,居然源于一个附中的老师给康生写了一封信:揭发美院附中的丁校长居然请“鼓吹合二而一”的杨献珍来做报告。那时,在丁校长看来,杨献珍是老党员,老干部,老理论家。当时的工作还是在高级党校当领导。请他来做报告也是为了提高附中孩子的政治理论水平。可是,那位老师消息灵通,知道关于“一分为二”和“合二为一”的辩论表面上是个理论问题。而实质上是主张“阶级斗争”还是主张“阶级调和”。是“革”还是“修”大是大非的辩论。于是就写信上告,结果把正准备去清别人的美院师生就地扣下,然后再被中宣部派来的工作队来清。结果,原党委被撤换,各个系支部也被换下来。而当初写信的几位老师,无论是附中的还是大学的,最后谁都没得着好果子吃。其实,他们都被打成个人野心家,是运动初期需要的勇敢分子。
      也就是说,江阿姨亲自到这里来,讲这些话。大捧彭小蒙这些中学生,无非就是在召唤一批运动初期敢冲敢干的勇敢分子起到引领的作用。这就是所谓的煽风点火。
      当时的大学生,都成熟着呢。人人都会为自己那点前途而着想,不会贸然就出来犯傻。他们都知道在运动后期人人都是要算账的。
      看来江阿姨是用这些中学生的革命激情来激励这些北大学生,来忽悠他们。让他们晕了,就开始“自己解放自己”了。
      看来这样原始的招数一样有用,今天,这些文质彬彬的北大学生居然就开始动手了。其实他们也掉进了同样一个运动模式里,这些勇敢分子,将来必然是要被牺牲掉的。
      显然,昨天的鼓动肯定是有效的,“小将向我们挑战了!”,想革命吗?请拿出行动来。于是,有些人就被鼓动起来了,就开始忘乎所以了。这是一般性的人性弱点。
      这是问题的一方面。另一方面,北大一些学生居然开始动手,也就是运动开始逐步升级了。暴力从来都是一步步发展的,某个时刻冲过了某个临界点,于是,人性嗜血的兽性就如洪水般冲出。关键是,每一个环节上有没有人以法律为纲,出来制止。
      灰狼仔细回想去年美院的四清,一开始就大力强调要“心平气和,以理服人”。强调这是我党一贯“治病救人”的光荣传统。但到了运动高潮阶段,开始批斗学院党委书记陈沛那天,就失控了。也是附中的学生看他嘴硬,就开始推搡拉扯。灰狼看见陈老头从批斗现场出来的时候,连大衣领都撕破了。
      当时,在灰狼他们系蹲点的工作队员老曾,是个和蔼可亲的老好人。一再强调政策。可是,这次他没有出来制止,也没出来说话。灰狼就问他:“这些中学生动手,怎么不制止呢?”他低头不语,最后咕哝了一句:“我们不能打击群众的积极性。那,我们也要犯错误。”看来,在运动中是有两套标准的。
      这个让他无法忍受的第三---动手打人,而且是在被施虐者没有自卫权利的情况下发生的。
      在灰狼眼中,无论被打的人有什么错误甚至罪行,都不能用私刑来拷问。那是人类最黑暗的心理,最丑陋的行为。
      在他上中学的时候,看过一个苏联电影《柯楚别伊》,是描写苏联内战时期的故事。当时,他的一位上级也是一个传奇英雄叫索罗金,但是,他不听布尔什维克的领导和命令。当时,苏共中央就由奥尔忠尼契泽的名义,通电全国。电文很简单“从即日起,索罗金本人不受法律保护。”于是,仇恨他的士兵就先从四面八方把他逼在一个死角里,然后,开枪打死。当时,老狼看到这儿觉得非常不舒服。为什么一个目的崇高的革命喜欢采取这种原始私刑方式来解决矛盾。
      一个人无论是老师,是干部,是老板等等,只要他生活在一个密度很高的社会里,他一定有三亲两厚,同时也一定有三恨两仇。只要更高的机构宣称他不再被法律保护,一定会有人自动来收拾他。而且手段一定残酷恶劣。
      想到这儿,他突然明白了。其实,中央文革昨天在北大讲话里隐含着一个潜台词,北大那些被列入打倒对象的人,从现在起不再受到法律的保护了。从此,可能就要开打了。也许还好,只是不再保护他的受虐而已,还没有包括不保护他们的生命。如果,一旦默认了不保护他们的生命,一个血腥岁月就会自然诞生。
      他就是这么想着,急急赶回家。
      他很清楚他老爹必然是这第一波的被冲击者,希望他有精神准备,希望他能挺过去。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8-28 10:35

马三-25

      四点多钟老狼到家了,只有妈妈一个人在。他很激动地把今天在北大的所谓所见,都告诉了妈妈。他母亲听了以后,沉吟良久,一言不发。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灰狼本来看这文革来势凶猛,就为他老爸担心。因为,他老爸是个艺术家,对政治风暴,尤其是自己人整肃自己人的运动,处理能力很差。还不如自己性格那么随便,所以弹性要大一些。因此,在延安整风的时候,就被打成了国民党特务。

      好在,这次运动中央认为文艺界是所谓“重灾区”,从中宣部到文化部所有的行政干部和业务干部,所谓“三名三高”的人将无一幸免。不像去年,中宣部还能派工作组去美院四清。今天,只能派解放军去这些单位犂庭扫院。于是,把这些人全都集中在社会主义学院,让这些人在那里学习,理解运动精神。他们每个星期天只能回家一次。

      灰狼想,组织这样做大概是两个考虑,第一,在发动群众阶段,把这些人挂起来,可以让群众畅所欲言。这符合大字报、大辩论、大民主的设想。第二,也让这些人有个起码的人身保险。如果都在原单位,群众开始动手以后,那就很难加以控制了。

      今天,看到北大的情形,觉得中央肯定还得把这些人放回原单位,让群众把他们揪回原单位。否则,批斗没有对象,肯定掀不起运动高潮。

      妈妈想了很久,又仔细问了老狼许多细节的问题。例如,北大的工作组当时在不在场,学生中的干部有没有出来制止等等。最后,她说:“看来,你老爸得做最充分的思想准备。看来,这次运动绝不可能是‘和风细雨’的了。”
      虽然,去年学校的四清,在高潮期也有一些动手打人的现象。但延续期间不长,暴力不算严重。至少没有致伤致残甚至致死。比延安时期文明多了。不过,这次看来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母亲估计,灰狼回学校以后不久,就会有人逼他和老爸划清界限。那时,他就要顺势表示划清界限。按照他们先前约定去做,在这个阶段让他暂时不要回家,等运动最激烈的时期过去以后以后,再见机行事。
      “我自己在运动中,就打算洗心革面。肯定会受到一些冲击,这些我肯定可以受得了。只是不放心老爸和咱们家。”
      “每个人照顾好了自己,既不做无谓的牺牲,也不丧失起码良知,能平安度过这个暴风雨,就是对家人最好的帮助。都管好自己的事,互相担心没有意义。”
     “我明白了。你也放心好了。”
       
      灰狼赶紧就回学校了。他对自己其实并不担心,他觉得既然这场运动是空前的一场大革命,连陆定一、周扬他们这些过去制定政策的人都错了。自己还能错到哪里去呢?
      第二天上午,各班的学生都在兴奋、激动地写大字报,都不愿意赶上个末班车,根据自己的理解,都想在运动中当个先锋弄潮儿。老狼的处境相当尴尬,他目前还是系里的团干部,家庭出身还算是红五类,但他心里清楚,这个干部位置马上就要成了吧批判对象,好在学生不是这个阶段的斗争重点,如果有人批判你,你就顺势躺倒不干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自己觉得平时当副支书的时候,也没得罪过什么人,应该没什么仇人。而那红五类的出身,也马上要变黑了。现在,自己如果太积极就给不久的将来制造了新罪行==打着红旗反红旗的个人野心家,在城市四清中他已经学过了这一课。如果太不积极,也会被人家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到下一波就变成批判者的说辞---抗拒运动。他正在东走走,西看看的时候,国画系的一位同学跑来找他,那个同学叫钟继。他很激动对他说,那天咱俩一起在北大校园里看大字报。听你当时说了一些感想。没想到,和我的想法不谋而合,要不,咱俩一起写张大字报谈谈咱们对这次运动的理解?钟继在学校是个老实学生,不是那种超级积极份子,也不是超级落后份子。要一起写大字报,这比较符合我的心意,我们俩就坐了下来,谈谈如何理解这次运动。其实,我们俩都是从理想主义的角度来理解的。原先我们被输入的理想主义,往往和现实中的事物发生矛盾,如果用现在运动文件来衡量,我们的理想是对的,那些执行政策的人根本就不理解真理是什么。我们要回到理想的原教旨,就要找到它的源头。这就是为什么这次运动就是要让中国走回马列主义的康庄大道,要反资、反修,所以这次革命我们每个人都要以马列主义的原教旨出发。才能真正达到这次革命的目的。
      我们俩高高兴兴地把自己的大字报贴了出去,人这个动物,有时是很理性的,有时是很感性的。那时灰狼写了这张大字报以后,觉得自己梳理了这两天的感想。自己心里就踏实了。北大的运动,不是标杆。让我们去看,要学那些符合真理的东西。而那些运动中的错误行为,恰恰也是违背运动原则的。既然,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来理解这个运动。老狼那时自以为自己的理解最正确。

      同系的几个同学看了他们的大字报很激动,就来找他,领头的是系支部委员李波,还有藏族农奴出身的以西等,他们都是几个很有想法的人。他们告诉灰狼,计划去美院附中去看看,因为他们中学还没去北大的权利。应该把北大的春风吹到那里去,所以要请他一起去。去宣讲他的理解。
      灰狼一看来的几个人,就明白了。李波脑子清楚得很,他找的几个差不多都属于红五类,他自己是工人出身,以西是翻身农奴,灰狼当时还算是革干,要让这些人去附中煽风点火,这让那里的解放军工作组没有话讲。老狼想,这也不错,出去走走,把自己认为的真理四处传播。

      李波先和大家开了个小会,告诉大家,他听说现在附中的运动很沉闷,比去年的四清还冷冷清清。因为,解放军的工作组也不了解这文艺界是到底怎么回事,怕万一弄错了。也属于饭错误。所以在等上面的进一步指示,而上面也没有指示可给,所以学生们整天就在坐在那里学文件。

      一些思想活跃的学生,看到报纸上到处革命都搞得那么轰轰烈烈,而学校里却像世外桃源。想出来看看,工作组根据文件中学生还不让出去串联,同时一些幼稚的学生组织了红卫兵,以运动的骨干自居。帮着工作组维持纪律。
      他们认为这和中央这次运动的精神相违背。应该去把运动精神的火种到那里去点燃。老狼想,这老李还对运动有这么高的热情,心想,这倒是主席和总理理想主义的一种良好诠释。他知道,老李之所以请他去,一来为了有个干部子弟参加,以便说服那些红卫兵。二来,老狼口才不错,这张大字报有些水平,可以帮他们进行宣传。

      上午十点左右,他们这些人就到了附中。附中门口就有几个戴着红袖章的学生把门,不让外人进来。见到他们很惊奇,让他们在门口等会儿,一个红卫兵就上去请示工作组。

      这时候灰狼就很奇怪,怎么附中这里红卫兵有这么大的势力呢。前些日子电影学院的红卫兵到美院去发展,除了小昌激动了半天,其他人都不予支持,所以不了了之。
      这时从里面跑出来一个高个子红卫兵,老狼一看这是何强。他们两家是世交,他们俩也是哥们儿。何强看到老狼就问,“你们是不是美院的红卫兵?“

       老狼说:“不是,美院的红卫兵还没成立呢。”
      “哦,那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我们是来宣传北大的运动经验。”
      “那太好了我们这正不知道该干嘛呢。”
      就赶紧跑了回去,不一会儿,他来请我们入校。等我们整队进入附中的礼堂,附中全校的师生已经都坐在那儿鼓掌欢迎啦。
      老狼一想,这简直是阴错阳差,估计这里的工作组和红卫兵一定是以为他们是有来头的,以为是上级安排的。哪知道这不过是李波他们几个人的心血来潮而已。
      李波做了一个简短的讲话作为开场白,他说:我们昨天在工作组的组织下到北大去取经,去学习运动经验。觉得很有收获,所以特地到附中来传送经验。因为,我们水平有限,在传送中有什么问题,有什麽疑问,我们可以讨论,可以辩论。下面由几位同学给大家介绍。

      第一个讲演的是以西同学,别看他是个藏族农奴出身,可是他参加革命多年。对这种大会发言熟练得很,一点儿也不紧张。他重点讲述了昨天在那里看到,运动的形势大好,热火朝天。江阿姨表扬了北大附中的红旗小组,说:小将向我们挑战了,动员学生们积极投入运动。他的讲话得到附中学生的热烈鼓掌,觉得他们也将成为运动的主力。

     轮到灰狼讲的时候,他想,要讲就讲自己最有体会的部分。他就讲在北大看到百花齐放的大字报,那些学生认真思考了祖国的前途,社会的未来,思想得到空前的解放。他认为这就是主席和总理发动这场革命的初衷,这样才可以避免资产阶级法权的残余继续毒化这场运动。北大的学生已经写出了,追求真正的民主,打倒走资派就是彻底打倒官僚制度。当然,这场运动将把中国推向一个新的历史阶段。我们这些青年学生,就是这次运动的先锋,打破一切条条框框,自己解放自己,自己教育自己,在运动中学会独立思考。讲到这里,他引用了江阿姨的一句话,我们已经是独立的革命青年了,不要当坐在工作组怀里的阿斗。灰狼越讲越激动,自己以为理解了革命的真谛。人真是能自己感动自己,当时,也感动了多数在场的学生。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了他慷慨激昂的讲话。

      他以为自己讲的不错,都是自己心里对运动深刻的理解。万万没想这会成为自己的第一个罪行,一个自己被围剿的理由。
作者: 李酒苗    时间: 2010-8-28 19:59

小鲁耍起胖儿张来,真够刁滑的~~~后来也有他结巴的时候,真好看~~~
俺要谢谢德方姐~~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8-29 14:08

那时候,得追着逼着作者写出来,才有了现在这么个“故事(素材)”。因此,看到这里有人喜欢,心里真的很得意啊……谢谢酒苗的花了!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8-29 14:12

马三-26

      灰狼和他们的同学一样,毕竟才二十来岁,自然会对一些社会现象产生误解,对党国的意图有所误解,也会对自己发生误解。母亲把做人的底线告诉他之后,他终于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尴尬处境中,有了一个坚实的落脚点,有了一个复杂心理状态回旋余地的空间。觉得现在自己可以满怀理想投入运动,轻装上阵了,可以投入到这场洗涤社会,洗涤自己灵魂的革命。
      他想:也许通过这个运动可以让自己心底长期以来感到的不公,不正,不平的众多社会现象得以扫荡,让当年自己所接受的共产主义理想教育的图景重新纯净,重新发光。虽然,在过去这些社会上的“法权残余”,也给自己个人带来了不少好处。但那不符合对真理的追求。要革命,就得有所牺牲。就得彻底放弃原先的那些特权。大家携起手来建造一个真正实现博爱、平等、民主自由的世界。就像张光宇先生画的《西游漫记》中描绘的乌托邦那样。
      所以,从附中回来的时候,他和李波他们这群人一样兴高采烈、兴奋无比,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真正理解了这次革命运动的意义。
      回到美院,整个学校也一片喜气洋洋。在北大感受到的大民主气氛也感染到了这里来了。为什么会喜气洋洋呢?因为这里的学生红五类只占少数,在运动刚开始的时候,大家以为这次运动不过是次扩大了的四清,工作组只能依靠红五类作为扎根串连的对象。
      这些师生都是从四清前线回来的,在前线,他们是工作队员。对这些运动程序不能再清楚了。所以,如今地位变了,只能在那里冷静观望。只有像小昌这样的革干出身的个别人才会有些激动,还有像灰狼他们系支部书记老宫,才会秘密召集老狼他们几个所谓“根红苗正”的人开会,和农村成立贫协的意思差不多。这些人,开始摸石头企图过河,而大多数人都处于忐忑不安,静静观察的状态。
      当时北大的精神,从正面来看对他们有两大启发:第一,出身不是这次运动革命与否划线的标准了。你们看中央文革领导人说了:“要革命的你就站过来,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话糙理不糙。意思就是当前立场的选择才是划分左右的根据。北大当时已经有彻底摧毁官僚制度的文章,主张在我国彻底实现巴黎公社的原则,没有官员,只有勤务员。也就是后来成立的北航红旗所宣扬的宗旨。
      第二,这次运动的重点,不是学生。还要保护第一张大字报的作者们,意思是对这些第一波勇敢分子不秋后算账的一种承诺。对青年群众的“天然革命性”予以肯定。这两点,就打消了很多人的顾虑,人们开始争先恐后地写大字报。从各个不同角度,来阐述自己的革命豪情。来表现自己积极向上的态度。
      那天下午,国画系的小杨贴出了一张震撼性的大字报,描述她在去师范大学串联时,那里正在和中学生辩论一个对联。那副对联就是“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基本如此”。她认为这幅对联不符合我党的阶级政策,所以,她当场奋起和赞成者进行大辩论。那里的赞成者知道她来自美院,就扬言要来美院辩论。她在大字报结尾处反问道:美院的革命同志们,会同意这个对联吗?
      美院当时正处于喜气洋洋,自得其乐的氛围中,这副对联的出现,让他们大为惊讶。他们正发愁没有辩论的对象,以表现出他们对马列主义理解的水平。小杨的大字报顿时引起所有人的关注。人们纷纷贴上大字报,当时在美院几乎是压倒性的多数,都在声讨这副对联。认为这是一种过时的理论,早在新民主主义时代,就已经被抛弃了。我党近年以来一直在宣传“出身不能选择的,而道路是自己选定的。”,同时,“组织重视出身,但重在表现。”如果这样绝对以出身定立场,那就太简单化了,这和德国三十年代的种族主义有什么区别?太原始了。
      老狼回到宿舍,同宿舍的老穆和小眼镜就围了过来,他们问老狼对这个对联的想法。
      老狼说,小杨说到对: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别说不符合中央的一贯政策,更不符合这次运动的精神。这不过是一些出身好的,在学校不得烟抽的孩子胡闹罢了。不必太认真。
      老狼这时候,并不知道当时的老红卫兵已经在北京所有的中学已经满山遍野了。更不知道清华附中红卫兵的信已经得到主席的肯定批示了。那时,他其实是个理想主义的原教旨主义者,还相信理想中的真理。还不知道,这次运动真正的方向将何去何从。
      这时,躺在上铺的小运淡淡地放了一句话:“老狼,你只去了北大,没去北大附中。你更没去过清华附中。咱们这些干部子弟,在这次运动中还是要有更多的使命感。别老想当老好人。”说完以后,就继续睡觉。
      老穆虽然也是一零一中来的,可是他的出身是高知。思想还相当自由化,过去在班里和老狼的关系最好。几次他都被班里的积极分子们整得够呛,好在老狼总会设法帮他解脱。可是,现在运动气氛沉重,让他透不过气来。小眼镜出身黑五类,和老狼也是朋友,同时在文学艺术上,也是老狼的知音之一。对于运动的走向,他似乎更敏感,从这个对联里,已经闻到了血腥的味道。老狼刚才的话,刚刚让他松了口气,而小勇的话又让他陷入的水底。
      老狼知道,小运这人一直积极上进,以革命军人出身自居,可惜一直没入了团。主要是因为他太急了,人一急了就往往不择手段。这年头谁是傻子?看到这种超级积极份子谁都回避三分。他是典型的过犹不及。这次运动中,看来他打算出来大干一番。虽然老狼对他的这些话,颇不以为然,但是也感到他话里有话,也许他知道一些小道消息。在揣测上级真实意图方面,他永远在老狼他们三人之上。
      老狼没理他,朝他们俩轻轻摇摇头,说:“运动现在是发动群众阶段,各种思潮都会出来表现。你同意什么就支持什么。不必统一。为什么要大辩论呢,真理越辩越明么。如果没想好,可以继续想想。小勇说的也对,咱们应该先多出去走走,到处看看。也长长见识。”他说了这么一句怎么理解都行、模棱两可的话。
      这时候,走廊里的喇叭开始乌拉乌拉地广播:“今天晚上,在中央音乐学院有一个关于对联的大辩论,欢迎各系革命同学踊跃参加。愿意参加的同学,立刻到校门口集合。”
      老穆和小眼镜就看着灰狼,问:咱们去不去?老狼说:当然去了,咱们即使不上台辩论,也应该去见识见识。说着他们仨就奔向校门。他们走的时候,小运还在床上躺着。老狼有些奇怪,他这么个积极份子这次怎么会继续睡觉呢?他觉得他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
      当美院的大轿车到中央音乐学院的时候,那里的大礼堂已经灯火辉煌、热闹非凡了。他们整队入场,在礼堂门口灰狼见到了他的表弟小虎。小虎看他在队伍中,就笑眯眯地跑了过来,说:“哥,你来了。怎么没告诉我啊。”
       “嗨,学校临时组织来的。“
       “你们学校是支持对联还是反对对联的?”
       “当然是反对的了。”
       “啊?”他非常吃惊。
      老狼为他的吃惊而吃惊。
       “怎么,你支持这个对联?”
      他一把把老狼拉出了队伍,把他拉到走廊一边。悄声告诉他:“主席写信给清华附中红卫兵了,表示支持他们的革命行动。”
       “不会吧?”
       “绝对可靠,所以,我们大学也立刻成了了红卫兵。你们学校还没成立吗?”
       “还没有成立。”
      老狼听到这儿,脑瓜就乱了。他原先认为,主席和总理是理想主义者,而后来的国家主席和总书记属于典型的官僚。所以,主席才说:下级不理解他的思想,就是这个意思。所以,现在才打算把革命政策和策略一竿子插到底,让他们的理想深入群众。
      可他怎么会支持这样一个以出身划线的组织呢?
      小虎看着老狼的满面疑惑,就说:“哥,这次运动和历届运动完全不同。你想想,彭陆罗杨那都是什么人物,全倒了。据说,以后范围还要扩大。主席用兵如神,用红卫兵,肯定有他的深意。你可别犯傻了。”
      老狼沉沉地喘了口气,问:“主席也肯定那副对联了吗?”
      “那倒没提,他老人家就是表示坚决支持红卫兵组织。”
      “明白了,谢谢。”
   
      老狼以为他明白了,其实他什么都没明白。他只是根据自己的良知来判断问题,那还有好啊?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8-29 14:16

马三-27

      说书人在这里引用过去一段老狼写的关于对联辩论的故事,按照时序差不多就接在这里。看完这段咱们再往下讲。

      大量的中学生,纷纷涌入会场,全都是一身军装,有的已经有了袖章。看起来他们倒像是正规军,而我们学校的就是杂牌军。
      我们学校去辩论的时候,虽然觉得我们一定会胜利,但是没有想到能打倒对方。所以,没想到他们的气势那么凶猛,也没想到他们这个“非官方组织”居然胸有成竹、信心百倍,还有他们的战歌。也是在音乐学院第一次听到了他们的战歌。
          “拿起笔,做刀枪,
          集中火力打黑帮,
          革命师生齐造反,
          文化革命当闯将。
          忠于革命忠于党,
          党是我的亲爹娘,
          谁要敢说党不好,
          马上叫他见阎王。
          老子英雄儿好汉,
          老子反动儿混蛋,
          要是革命你就站过来,
          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
      其实,当时在会场上,一开始唱的人并不多。可是来支援的红卫兵越来越多,唱歌的声音越来越大。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磁场,他们能量在其中震荡、反馈、再激荡。在一个小环境里,如果可以形成一个强大的场,人们就自然会觉得他们已经是世界的主人,时代的前锋了。人们会自认为:我们正在书写历史。
      这种心理模式误读和误解,在那时候已经非常明显了。这些孩子当时真是觉得,他们掌握了真理。他们觉得他们正在跟着主席创造历史。同样的误读和误解,在北京这块地方,前前后后已经多次以不同的形式,不同的内容,不同的量级,让不同的人群忘乎所以。一次次同样的老故事重复再重复。
      在那个环境中,我们学校的那几号人,已经成为弱势群体了。人们常说:真理也许在少数人手里。这时候,我们团队的头头们,已经不那么自信了。原因很简单,我们学校多数同学都不是出身于革军、革干或者革烈。已经有了先天性的自卑感,哪怕他们觉得从理论上,他们没有什么错。
      后来我才知道,另一个原因是:在辩论的同时,两派都同意了:派人去中央文革接待站去,问个究竟。最后,接待站那边没有给一个肯定或者否定的答复。只是说,你们自己辩论,真理越辩越明。
      辩论会开始,上去发言的人都得先报出身,我觉得这就乱套了。如果这样做,就等于同意这个对联了。可是,中学红卫兵占多数,只好同意这个办法。再说,那时候我已经没有权力了。只是一个旁观者而已。
      赞同的发言完了,主席台就问有没有反对的。这时候,一个中学生走上了舞台。他说:我反对这个对联。
      这就是后来主办《中学红卫兵报》的牟志京。这就是我所说的我和他的一面之缘。其实,他根本没说两句,几个红卫兵就冲上舞台,把麦克风抢了过来。当时,会场就乱成了一团。根本没法子进行正常的辩论。
      我们学校的那几个带队来的积极分子这会儿就泄了气了。本来要在这个辩论会上大显身手,看来计划错误,找错了战场。他们几个商量了一下,就决定撤退。于是,我们学校就整队离开会场。
      走到学校门口,门口的红卫兵就对我们喊道:“怎么?认输了?别走啊。有本事留下来辩论呀!”我们整队的人一声不吭,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学校的车已经回去了,以为至少要过两三个钟头结束,到那时候才回来接我们。
      领队的那几位,就让我们唱着歌,喊着口号,像军队一样齐步走回学校。有几个红卫兵的侦察兵,骑着自行车前前后后地绕着我们骑。其实,这时候我们这些同学,心气可没有出发的时候那么高了。发现这是个无法开始的战斗,对方根本不按我们熟知的规则出牌。我们完全被搞糊涂了。
      我们从中央音乐学院一直走回了,王府井帅府园。我们的校车就停在胡同里。学校里留守的同学在胡同里等我们呢,叫我们先上了汽车。原来,我们离开以后,红卫兵的大队人马已经赶到我们学校,现在已经占领了我们的礼堂。等我们回来辩论。
      这时候,领队的同学走过来对我说:“红卫兵点名重点来抓你。你先不要回学校了。你也不能直接从胡同走,咱们这个队伍已经被他们包围了,我们得先集体进校。你趁着夜色从教员宿舍那边撤走。”我点点头,心里想也好。
      这时候,司机发动,把校车开进了学校。
      下车以后,同学们整队的时候,一些老师就零零散散往宿舍区走。我就混在其中,一闪就让建筑物挡住了我的身影。
      我们系的彭老师看见我正在逃亡中,就对我说:“那你先撤退到我们家躲一阵。现在,帅府园里都是红卫兵,你一出去十有八九就把你抓走了。”
      那时候,在我们僵化的思想里,认为我党、我团以外的组织都是非法组织。所以,那时候我们学校的老师同学对红卫兵没什么好感。尤其看到他们那么蛮不讲理的样子,就都断定这个组织肯定长不了。
      所以,这时候老师和同学都还相当同情我,都还愿意帮助我。我在彭老师家的客厅里休息了一会儿。冯真老师悄悄地跑了过来,说:“可能有人看到郎郎到彭老师家了。可能过一会儿他们会来人搜查,你现在趁着没人看见,你来藏在我家里。”
      冯真老师的先生是李琦先生,就是他画了当时最有名的宣传画《主席走遍全国》。那时,李琦先生也被调到社会主义学院去学习了,当时所有文艺界的“三名、三高”人士都集中在社会主义学院学习。我爸爸也在那里学习,每个星期回来一次。
      冯真先生当年也是革命小鬼,所以对于掩护革命同志早有心理准备了。她的女儿也兴奋地爬了起来,看看这个和电影里逃亡的革命者差不离。家里有了这么惊险的故事和镜头,她哪儿舍得闭眼哪。
      我在她家的沙发上靠着,闭着眼睛打盹。心里想,这几天怎么都找不着北,还没开局呢,我就变成了追捕的对象。真是够刺激的了。
      我迷糊了一会儿,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是冯真老师轻轻摇醒我。说:已经早晨了。现在天已经亮了。我刚刚去看了看会场,附中的红卫兵没抓到你还耿耿于怀呢。我看天亮以后,他们来挨家挨户搜查的可能性还是有的。趁现在早上上班人多的时候,你就赶紧找个地方去躲躲,然后给我们打电话。
      她家小姑娘假装去买早点,帮我望风。我们学院的宿舍有一个边门直接就在全聚德旁边儿。我和那个孩子跟玩捉迷藏似的,离开了宿舍的院子,一下子就混入了王府井的人流中了。我马上窜上了一辆无规电车,一直坐到了宽街。在宽街我换了上13路无轨,一直坐到了三里屯。那里有一个公共澡堂,我买了一张票进去。在那个小床上,倒头便睡。在梦里梦见自己伶牙俐齿地舌战群儒。
      说实在的,我那时候还是少年气盛。其实,江青神经质和我有什么关系,我那么瞧不上她干嘛?分析起来,我这个人,从小养出来个毛病,见不得“小人得志”或者“小人作恶”。即便和我没有任何干系,我还会去强出头。这就是不成熟的表现。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8-29 14:19

马三-28

      大概在下午一点来钟的时候,灰狼慢慢醒了过来。看着紧闭的玻璃窗,阳光穿过虚无缥缈的白色云雾,在那几秒钟时间内,他真是不知身在何处?再定定神仔细一看,原来这是个澡堂子。
      他想起来了,躲在这里避风呢。立马感觉就不对了,赶紧穿好衣服。离开了这里。
      他到一个公共电话,就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是妈妈接的,妈妈听清是他来的电话,非常高兴,问他:“你现在在哪儿啊?”
      他说:“在外边呢。”
      “刚才你们系的同学来电话,让你给系里打个电话。我很奇怪你怎么不在学校,他们说:大概你到外校去看大字报了。他们还说让我放心,你没什么事儿吧?”
      “我没事儿,家里没事儿吧?”
      “家里也没事儿,爸爸还在社会主义学院学习,大概要到周末才会回家。要是你有空儿,周末回家来。要是你没空儿也给我们打个电话,报个平安。”
      他说:“一定,一定。我一切都好,你们放心吧。”
      接着,他就给他们系里打了个电话,是他们系的奚秘书接的电话。他一听是灰狼,就叫他等一等。一会儿,他们班的小钟来接的电话。钟丫头告诉他:
      “那些红卫兵都走了,我们正在写大字报批判他们那个对联呢。现在你回来没事儿了,什么时候你回来?”
      他说:“晚上吧。”
      灰狼回到学校的时候,学校里的气氛已经从阴霾弥漫变成了兴高采烈。他想,噢,没准儿这次辩论美院大获全胜了吧?他忙问正在兴高彩烈写大字报的同学发生了什么事?小钟和如玉赶紧告诉他,辩论非但没大获全胜,而是一败涂地。
      当几个中学的红卫兵冲进来以后,在他们整齐高昂的歌声中,在他们超强的自信中,会场就处于一种前所未有的氛围中。人们似乎进入了一个不可抗拒的磁场中。
      几个回合下来,正方越说越有劲,台下也一波接一波地热烈响应。而反方越说越没劲,台下越发冷冷清清。接着,几个美院出身不好的同学,在强大压力下。居然自己走上台去,承认自己出身反动,承认自己就是“混蛋”。其中,竟然包括他们班那个善于独立思考的小眼镜,谁都没想到他也会这样屈辱地走上台去。
      反方的阵脚就全乱套了,一下子就无所适从。正方气势更加宏伟,当中学红卫兵整体高呼,要是革命的你就站过来,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的时候,美院多数学生就乖乖就范了。于是,那些红卫兵小将就兴奋地宣布:今天大辩论,以对联辩论正方大获全胜而告终,于是,他们高唱着“老子英雄儿好汉”的歌曲,凯旋而归。
      灰狼奇怪地问:“那咱们学校的同学绝大多数都不是出身于红五类,已经又竖白旗了,怎么还这么高兴呀?”
      如玉说:你不知道,红卫兵们走了以后,大家坐在那儿面面相觑。突然,大家似乎从梦中醒来。怎么回事?怎么连党的基本阶级政策都忘了?都不相信了?怎么去同意这样荒诞的对联呢。刚才似乎发生了一次集体催眠。于是,好多学生都表示连这样原始的血统论,咱们都驳不倒。这几年的马列主义学习都白费了?这两年的运动都白参加了?不行,一定要做好充分的准备,再和他们辩论一场。大家这么一交流,登时又找回了为真理而斗争的勇气和信心了。
      别的同学又告诉他,其实许多在红卫兵面前缴械投降的同学,事后心里很惭愧,很不好意思。于是,他们现在就格外积极,想把上次辩论会上的羞耻给找回来。
      小钟又告诉他,和他一样出逃的邓琳比他早回来一点儿。据国画系的同学说,回来以后大家问她的态度。邓琳表示依然坚持反对这个对联。你想,她爸爸是中央的人。说明反对这个对联肯定是对的,估计中央就是要让咱们在辩论中提高政策水平。接着问灰狼:你现在是他们重点追捕对象,你万事都得小心一些。那,你还反对那个对联吗?
      灰狼说:“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同意那个对联的。”
      如玉说:你知道吗?现在大家又都拨乱反正了。可小眼镜说,他不能出尔反尔,还坚持表示同意那个对联的结论,你看,要不你劝劝他。
      老狼说:“其实,这个对联没那么重要,估计很快就没人去辩论了。这不是运动的主流和大方向。小眼镜么,我很了解他,他表示同意那个对联,等于承认自己比别人更需要洗心革面。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先让他自己慢慢想吧,这年头儿谁都没法改变别人的任何想法。”
      老狼这时候已经明确了两点:第一,主席支持红卫兵。他分析大概是在运动初期为了动员群众,所以不给他们泼冷水。第二,中央文革对这对联不表态,其实不等于同意这个对联。同时,至少不认为这个对联可以成为这场运动的主流口号。觉得学校里同学如今对这个辩论有这么大热情,他有些感动,但他却没有多大兴趣再投入到择这个辩论里去。他很清楚一个古老的道理:“辩无胜”。
      得,美院这一表态。中学生红卫兵登时就急眼了。于是,下了战书要和美院进行第二次大辩论。
      那天傍晚北京著名的中学红卫兵列队聚集到中央美院来,据说那天一共来了十七个中学。赞成对联联军的领军人物是师大女附中的学生邓榕。全北京反对对联的散兵游勇,也都集中到美院来,这里似乎是最后一个公开宣称反对这副对联的学校,是那些孩子心理上最后的一个支撑。反方的领军人物是邓琳,但她出于种种考虑,对大家表示她不能出来主持会议,也不会当场发言。美院的师生只好推举了油画系的青年教师杜渐(当时纪念碑式的油画黄河中流击水的作者)代表反方主持会议,再选了几个口才好的积极分子准备发言。准备从理论的高度,彻底剖析这个对联的错误。人们摩拳擦掌,信心百倍。
      这时候老狼也没给同学们泼冷水,但也没积极参加。通过上次辩论会他明白了,在这种群众运动中期望以理服人,绝对是种天真的幻想。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8-30 07:52

马三-29

        当各个中学的红卫兵整队入场的时候,老狼在一边静静地看着。看他们那么真诚、认真地唱着革命歌曲。他们的表情、作派甚至走路的姿势对他来说是那么熟悉。看见他们就看见了上育才学校时的自己,上一零一中时候的自己。头脑简单,一派热情。歌词里的每句话他都相信。精彩的歌词能让他热血沸腾,能让他热泪盈眶。在高歌的时候,自己被那歌曲,被曾经唱过这支歌的人,他们的信仰继续感动。他和他们一样,都是在乌托邦童话里成长起来的一代。
      如今,在这些孩子眼中,自己却成了对立面,在他们眼里这些不同意对联的大学生,要么是执迷不悟,要么是贼心不死。虽然,表面上人们都说这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只是认识论上的相左而已。
      其实,从心平气和辩论到咬牙切齿互相攻击只有一步之遥,从以批判为武器到以武器来批判也只有一步之遥。
      老狼因为已经在美院上了三年学了,和这些“出身不好”的同学,天天“同吃同住同学习”,连玩儿都在一起。又交了几个“国干子弟”的青衫知己或者红颜知己。甚至还认识了马三、于瑟、亨利、朱超他们这些已经被当局列入另册中的人物。他觉得他们这些人,都是很有思想,很有意思的人。
      这一切使他无法用铁一般的阶级斗争两分法来看待这些朋友,他更不可能认为他们生来就是“狗崽子”,是“混蛋”,还永世不得翻身。况且,他觉得丁月、陈希那几个大家闺秀。那么文雅,那么动人。甚至连小狐狸、林青这些小家碧玉女孩子也都很生动活泼,各有各生活的格调,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他更无法和她们从心底彻底划清界限。
      他想,也许这就是由于他看外国文学给看坏了,看修了。如果,他和大家一样,道路简单而笔直。从育才到一零一,然后和他哥哥一样直接考入哈军工,那么他也许也在他们当中,义无反顾地去冲锋陷阵,不至于像如今这样—,进亦忧退亦忧,里外不是人,心里矛盾重重。
      可惜,人生这把牌绝不能重新洗。
      其实,他这么想,也错了,像他哥哥一样的许多人,满怀理想主义从哈军工毕业了。他们照样还得面对社会变化的千锤百炼,还得照样从心底来个大翻个。社会无法重新洗牌,你就必须重新洗你自己的心理深层结构的牌。否则,你无法生活在现实世界中。
      老狼知道,在这些孩子眼中,美院的这些大学生,思想过时、头脑简单,必须得强力加以改造。这些小将肩负着这个使命。在他们眼光中,灰狼看到了那种自豪、那种所向无敌,甚至还有“敌人不投降,就让他灭亡”的那种决心和气势。他清楚地知道,如果他现在还在育才,还在一零一上学,一定和他们一样。他一定就是他们其中的一员,还是一个积极勇敢的一员。
      他再回头看看自己周围的美院同学,他们的表情非常复杂。他可以猜到他们是什么感觉,因为他现在是属于他们其中的一员。他们惶惑,他们茫然,这些孩子怎么在没有领导,没有组织的情况下,能做到行动统一,队伍整齐,歌声嘹亮,满怀豪情。另一方面,他们扪心自问,认为这些孩子头脑还是太简单了,不懂得什么是社会。老狼想到这儿,就差点儿哑然失笑了。今天世界上,究竟谁傻,究竟谁幼稚?
      他们认为,这些孩子太小,自然对真理的理解就太肤浅了。他们只期望能用一肚子学问来说服他们。但是,不知为什么,他们的信心一分钟、一分钟在地下降。觉得和他们讲这些深奥的理论问题,恐怕他们没有那份耐心。他们的超自信,他们红色的家庭背景,他们的无价青春,他们对理想近似狂热的虔诚,这都是大学生们难王其项背的。
      在红卫兵小将来之前,美院的现领导和工作组商量好,一旦辩论失控,立刻整队层层设防——保卫学校主楼和研究所小楼。因为里面有组织的档案。万一把档案给毁掉了,那就坏了组织的大事了。老狼心里觉得这也很可笑,表面上都把对方当成意见不同的同志,而双方心底都把对方当成是敌方或假想敌方。
      当然,双方也都强调真正的敌人只是对方其中的极少数。其他人,都是被蒙蔽的。其实,和文革中以后的辩论一样,双方都企图在对方阵营里找到反革命坏蛋,然后把对方组织打成被蒙蔽的混蛋。在同样的目的下,两派哪有什么真理的追求,谁都不甘心被对方批倒,一定纒斗到底,最后必然演变成武斗。
      如今,有些朋友说,那时有很多文革的正面因素。说众多人民是趁机造反,抗击特权和专制,为民主、为理想而战。因此,命名为“人民文革”。
      据灰狼分析,也许没有也许有,即使有但绝对是个别人,个别小众群体。全国各地哪里形成过成规模的所谓“人民文革”?且不论当局当时会不会允许这种民主运动大规模地开展?
      他认为当时的广大群众,他们去辩论,去武斗,去牺牲,绝大多数都是为了证明自己或自己所属的组织是忠于最高领导,是支持中央文革领导下的文革。还是奉旨造反。也许,有个别头头儿有过“人民文革”想法,但决不能告诉他们的战士,更不会成为这些战士心底的口号。至今,在海外人们还在争执这个问题。可见,人们的观念是怎么奇怪地突然成为一种永恒不变的成见。想到这儿,老狼觉得,其实大多数的辩论,不是在寻求真理的根本,而是证明自己的智力,证明自己的判断才是唯一的正确。
      那天,在辩论会开始之前,双方已经开始“茬歌”了。那也许就是这场大会的前奏吧。美院的学生都是学艺术的,自以为唱歌水平一定会震住来客。当他们组织合唱的时候,他们发现合适这个运动的歌,真没那么多。《大海航行靠舵手》那是一定得唱的,可是不能只唱这一首啊。那么,只好再唱《天大地大》,唱《唱只山歌给党听》等等。要是唱《我们是共产主义的接班人》那就太显得装嫩了。
      而小将他们那边,除了《红卫兵战歌》、《老子英语儿好汉》以外,他们还有许多新歌《万岁毛主席》、《毛主席的话儿记在我们心坎里》等等,因为都是以少数民族音乐谱写的所以非常上口好听。而且他们年轻,声音好听,没想到这一回合,大学生已经先输一筹了。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8-30 07:55

马三-30

      估计杜渐老师宣布开会的时候,他的确希望让各路豪杰通过这样的会议,学到点东西。即便谁也说服不了谁,至少让他们学会如何参加一个像样的会议。其实,他也和灰狼他们一样天真。他们哪知道在庐山开会的时候,那些平常德高望重的人们。开辩论会,装一会儿绅士之后,也是基本以相骂为主。时候一到,照样拳脚交加、全武行。连中央开会都这么热闹,一群学生还能开出个文明样子?
      正如那位客官说的,开会前二十分钟双方还在绷着,装绅士呢----按约定的程序一一发言。接着就是必然的失控,人们前仆后继,冲上台去抢麦克风。后来几乎所有试图按规矩召开的辩论会,都会出现这样一个标准的场景。没几分钟,台上基本都站满了红卫兵。只有杜老师一个人还坐在那儿傻呆着。
      底下的听众们早就坐不住了,后面的一些对立学生,已经开始互相推搡拉拽了。
      会场顿时就乱得一塌糊涂。灰狼他们学校按照事先安排,美院的学生都退出了会场里三层外三层地站在教学主楼和研究所小楼周围。好在,那时候虽然开始动手,还属于初级阶段。第一,还是徒手推搡为主,没用家伙,更没用武器。第二,还没到置对方于死地的那种心态,只是互不服气而已。第三,文革那个阶段还没死人呢。所以,还没开杀戒。
      对美院这些玩艺术的学生,这是第一次如临大敌。已经紧张的不得了了。站在第一排的都是美院的工人、大师傅,还有雕塑系一些体魄健壮的学生。
      我和老穆也被派到了第一排,因为我们俩那天都穿着一零一的校服。那就有点儿拉大旗做虎皮的意思。两路人马短兵相接,黑灯瞎火还辩论什么啊?我们身后的文弱书生或美丽女生,就高声诵读最高指示。企图用紧箍咒管住这帮孙猴子。
      我们站在第一排的人倒不用说话,就充当一面屏障而已。那些孩子也不打我们,而是跳起来试图打后面的人。看来,我们的虎皮还是有作用的,那些孩子认为我们不是他们的打击对象。总之,这些大学生处于完全守势状态。那些中学生的零星打击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处于一种胶着状态。
      后来的故事就是四个字“乱七八糟”。其中一个版本是,美院的工人白玉拄也站在第一排,他人高马大,红卫兵也不打他,但也不闲着,绕着他打后面的学生。老白看有个中学生折腾得最欢,就指着他大吼一声:最高指示,要文斗,不要武斗。那中学生回嘴嚷道:你说得是什么屁指示!
      老白早就窝了一肚子火了,这时候猛地爆发了。他指着那孩子说:好,你敢侮辱最高指示?说时迟,那时快。他和另一个工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发难冲出人群两个黑铁塔把那个中学生一下子给架了起来,然后挟持者那孩子,迅速跑回自家的方阵。不理那孩子的叫嚷、挣扎。把他拉进了研究所小楼。这下子就捅了马蜂窝,炸了庙了。
      “他们狗胆包天,公开绑架了红卫兵!”
      上千的中学生都围了过来,而美院学生和工人都堵在研究所小楼大门前。红卫兵发现人太多,也无法进攻。于是,很多人就爬上了教学楼,上房能干嘛?上房揭瓦呀!没几秒钟房上开始有人往下扔水泥瓦了。美院当时的书记和杜渐老师发现,这帮孩子真敢玩命。就赶紧喊停。同意很快把那个红卫兵放出来。
      那个红卫兵被放了出来,美院这边就说:那孩子承认了他的错误,写了认罪书才放了出来的。红卫兵那边说,那孩子宁死不屈,在战友们的援助下,胜利归队。两边都认为在这个回合中,自己胜利了。
      那些红卫兵到了这时候,就没兴趣再和美院这帮人玩了。他们个个学校纷纷整队,准备以胜利而告终。美院的队伍就压到门口,上面的指示是:送他们走,还喊:“向红卫兵小将学习!”那些孩子更觉得这些大学生真够虚的,所以,离开学校的时候他们更加愤怒,更高声地唱“老子英雄儿好汉”的歌。
      队伍刚刚开始撤离,突然又停住了。然后,又转头回来,再蒸队回到大操场辩论场地。坐下来,继续开会。一问:原来彭小蒙率领的北大附中红旗刚刚赶到。其他学校的红卫兵穿的都是一码儿黄军装,而北大附中的红卫兵则是一码儿海军灰色制服。
      彭小蒙果然口才了得,她当时已然是红卫兵心目中的当代英雄。她不用稿子,站在台上侃侃而谈。她的水平和刚才那些发言来比简直就不是一个量级,不可同日而语。
      她刚刚被棋手阿姨称为“向我们挑战的小将”,台下面十七个学校的红卫兵这时的情绪全然沸腾。他们口号不断,歌声不断。台上的几员大将轮流向美院叫阵。这时候,美院从领导到群众都没了主意。全体只站在远远地看着,一言不发。中央肯定的小将,你怎么和她辩论?从上到下,目前就是一个心思:现在什么都不说,也许就是最好的对策。
      结果,北京最后的这场对联辩论会,变成了红卫兵的誓师大会。他们精神百倍、斗志昂扬,一直开到了东方既白。他们整队高歌离开之后,美院的校园才恢复了寂静。美院的师生这时垂头丧气、疲惫不堪,一部分人回宿舍去睡觉了。坚持到最后的人,都聚集到美院的大礼堂。
      去年南京部队接管美院以后,书记就是那边派来的陈播先生。他站在台上呜咽地说:“同学们,你们辛苦了。”一句话惹得几乎全场响起了一片哭声。这些学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他们真是“拔剑四顾心茫然”。
      陈书记接着说:“你们坚持以理服人,坚持保卫国家财产,你们作对了。你们应当相信群众,相信党。我们也派人去了中央文革接待处,中央指示不要在这些枝节问题上耗费精力。我们要抓住斗争的大方向----揭批党内的走资派,资产阶级反动权威。对联的问题,随着运动的发展会自然而然地解决的。”
      陈播的讲话,宣告了这场对联辩论结束了。
      美院的文革就要揭开新的篇章了。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8-30 07:59

马三-31

       由于运动初期,工作组进来以后,不允许串联。各个大学都处于封闭状态。所以,灰狼他们没有信息来源,这会儿中央突然让各个学校开始串联,开始倡导四大自由: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这样才把对联大辩论引入了中央美术学院。虽然那个血统论的对联并不是红卫兵创立时的口号,也不是他们组织当时的纲领。卜大华、骆小海、张承志等人的政策水平不至于这么低。
      据当事人回忆说清华附中红卫兵对这个对联的态度有以下记录:
      “阶级路线是红卫兵运动的显著标志,体现在“老子革命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这一著名对联上。这副对联似乎是从外语学校传出来的。清华附中不同政见的学生,主体是干部子女。虽然预651班起事者大部分是非干部子女,所提出的纲领也未涉及阶级路线,但预651观点的领头人却是该班少数干部子女。不久,这个不同政见的运动就被清华附中原来已经存在的干部子女圈子所吸纳,也不免要讲阶级路线。
      当对联传来,清华附中红卫兵多数人赞成,少数人有所保留。当时红卫兵领导层的看法是:符合当时运动的需要,但不是党的根本政策。因此,也有人参与了推动对联的外校辩论。但对红卫兵骨干成员以“齐向东”名义发表的《阶级路线万岁》一文,提出了严厉的批评。作了修改,并对该成员做出了停职反省的处分。修改稿当然还是鼓吹阶级路线的,不过锋芒减弱了很多。”

      可是,老狼他们并不知道,在红卫兵中还有这样的分歧。经过那次辩论,在整个社会印象上红卫兵和血统论就划上了等号。今天,我们来叙述当年的故事,要么广泛研究综合多方面的资料再加以分析。要么,就谈当年你的所见的片断和细节。说书人在这里采取的后者,因为文革期间的资料还没有完全披露。
      对联大辩论结束后,运动就大踏步进入下一个阶段。
      至于后来在天桥剧场的对联辩论会,实际已经没有反对对联的学生参加了,不过是红卫兵要中央文革承认这个对联的一次会议而已,在这个会上才有了“老子英雄儿接班,老子反动儿造反,理应如此。”的修改建议版本。
      故事的继续,再糊涂的老狼糊涂脑子里的故事结构,是这样的一个朦胧的轮廓。估计以后详细研究后,会有更精确的描述。
      大辩论结束后,各校中学红卫兵立刻开始批斗走资派和他们的老师。中央美术学院那晚召开了全院大会,所有的 老干部都是走资派,所有的老教授都是反动权威,给他们挂上牌子,戴上高帽子。这些都是各校同一个模式的。
      如今,和过去的斗争方式有所不同,每个被批斗者上台亮相的时候都先要报出身 。灰狼又可悲,又可笑。悲得是,自己从小尊敬的叔叔伯伯,如今人人狼狈不堪。李可染先生平时谨小慎微,也很注意自己的形象。这时也被恶搞成一派惨像,学生追问他的出身,他就嗫嗫嚅嚅地说:地主。李苦禅先生向来豪爽大度,这时候照样被他原来心爱的学生推来搡去。即便他说自己出身是贫农,换来的只是一片讪笑。说书人,在这里不打算一一道来,这不是本故事的主线。
      第二天晚上,美院被邀请参加北京工业大学和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北京经济学院等院校的联合批斗大会。老狼去参加这个会的路上,就被工作组通知他可能会受到冲击,让他有心理准备,要正确对待革命运动。老狼清楚了,妈妈预计的事情要发生了。
      会场就在北工大的大操场上,灰狼坐在那里的时候,他就拿出笔记本,赶紧写了一个提纲。大会开始,仪式的第一个项目是把牛鬼蛇神拉上台来。老狼早就有心理准备,看到这个行列的队伍中,他老爸名列第一位,虽然一点也没有意外,但他还是心中涌出一股酸楚。
      串联以来各个学校互相学习、互相交流,人们批斗的方式 就花样翻新了。主持会议的是北工大红卫兵领袖,他们让这些牛鬼蛇神们跪在细长条的长凳上。那种长凳是用来支撑铺板的,别说那些老年人,就是让年轻人跪上去都很困难。于是,他老爸、灰狼育才同学志农的老妈等等一群老头老太太,一个个跪上去,又一一跌下来。个个都摔得鼻青脸肿,那些红卫兵逼他们再跪上去。如此反反复复,台上的领袖笑谈自如,下面的学生高呼口号。
      灰狼想,一个追求理想的群众运动,为什么非得搞得这么原始,这么残忍,这么兽性?他们的马列主义政策水平跑到哪里去了呢?他又想,前两天的大辩论虽然也有一些推搡拉拽的初级动武。但是,双方还都是自由人,都有自卫和还击的权利。而如今侮辱、折磨、施暴的对象,却是被剥夺捍卫自身尊严的人。他在运动初期,也参加了批判系书记和系副书记的会。虽然,他没动过手,但他发过言。现在,他看到这一切心里明白了,他让人家当枪使过一次了。这时,他暗下决心,无论这次运动怎么发展,他决不会参加批判,侮辱和残害他人,无论自己受到多大的压力。
      他正这么想的时候,一群美院附中的红卫兵冲上舞台,对着麦克风高呼:“走资派某某某的狗崽子就在这个会场上,让他滚出来!”主持会议的红卫兵头头,水平比他们高些。先让北工大的纠察队把他们劝下去,然后说:“谁是某某某的儿子,你站起来。”
      几千人都席地而坐,这时只有老狼一个人站了起来。
      “到台上来揭发批判你的反动老子,这要看你的态度了!”
      整个会场寂静下来,他从人群中走上了舞台。刚刚站稳,附中的红卫兵就喊:“让他交出语录,他没有拿语录的权利。”于是,纠察走过来收了他的语录。
      他拿出笔记本,慢慢打开,看着那个提纲不慌不忙地开始批判:“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某某一贯吹捧封、资、修文学艺术作品,在家里长期悬挂齐白石、黄宾虹等人的画作。还认为他们是中国艺术的高峰……”
      “行了,滚下去。写成大字报继续批判。我们继续开会。“
      老狼从后台下来,几个附中红卫兵堵在出口的两边。老狼出来,他们就有人故意推他,也有人从下面捣了他两拳。因为他们也不愿意背上破坏会议的帽子。几个小女孩还咬牙切齿地小声说:“你等着瞧吧,还没完呢!”老狼一言不发,连理都懒得理他们。就因为他不同意那个对联,就变成了他们势不两立的敌人。真是可笑。
      更可笑的是,自己生在延安,在八路军的队伍里长大,如今倒成了狗崽子,这是什么逻辑。他想慢慢绕到美院队伍的后面去等会议结束。这时候,他们班的以西和泽西两个出身于农奴的同学,走到他跟前。问:你没事吧?他说:没事。
      后来才知道这是工作组派他们来的,一来怕附中的学生失去理智。二来怕灰狼想不开,作什么傻事。没想到灰狼一脸平静,和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他们就放心了,他们哪知道老狼的母亲已经在事情发生以前,早就预料到了。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8-30 08:03

马三-32

      晚上当人们回到美院,就听说师大女附中的校长卞钟云被学生打死了。那天好像是1966年8月5日。
      运动的暴力每天在升级,此前,由于打人事件日趋严重。人们就开始传说关于打人的语录“好人打好人误会,坏人打好人阶级报复(镇压),好人打坏人活该!”似乎,后面还说过:“今后就不要打了。”或者,那句话说得声音很小,或者那些小将就没有听到。他们理解中央《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意思,就是要动手开打才行。只有开打,才能打开运动局面。
      师大女附中校长被打死,在文革中是一个标志性事件。红色恐怖即将展开。这不是我杜撰的词汇,在经典文件里反复说明,一次社会变动的大运动开始的时候,形成一段段时期的红色恐怖是必要程序。震慑敌人,解放群众等等诸多好处,不言自明。能动员什么人下手,必要条件是“单纯、忠诚、勇敢”还要有一些原始残忍,才下得去手。(心理学上称为“儿童残酷心理”,人作为一个动物在成长阶段,或有兽性返祖现象,或在残害动物或他人的时候,还没有推己及人的怜悯及同情。)当时,符合这些条件的自然就是中学红卫兵。
      如果说红卫兵第一次开始打人,当局立刻去加以制止,对肇事者绳之以法,局面完全是可以控制的。但在当局的明示是这样的:阿姨的嫡系谢富治当时官拜公安部长,他在甘肃、陕西、湖北、北京等省市公安局负责人座谈会上关于红卫兵打死人是这样说的:
     "打死人的红卫兵是否蹲监狱?我看,打死就打死了,我们根本不管"、"我们不能按常规办事,不能按刑事案件去办"、"如果你把打人的人拘留起来,捕起来,你们就要犯错误。"
         他这些话,就是给了红卫兵草菅人命的特许证。
      师大女附中的红卫兵在此前,在伟大的革命运动中没什么建树。清华附中有创建红卫兵的光辉功绩,还得到了主席的支持信件,北大附中有挑战中央的小将彭小蒙,还有写出得到中央肯定文章的小理论家宫小吉。
      师大女附中的小将,率先相应中央文革的号召,把矛头对准走资派。不要再去辩论对联之类浪费时间,就来个“裁弯取直”。直奔本校走资派的一号人物,把她“打翻在地在踏上一只脚”,完全按主席的意思去做。可惜,主席没说,打翻和踏两个动作完成后,那个目标是会死亡的。那些青春期的女孩子,要争相表现自己才是最“忠诚、勇敢”的,自己才是“对同志像春天般温暖,”对敌人像严冬,毫不留情!
      谢富治怎么有这么大的胆子,把我国“杀人偿命”的法治观念,在一夜之间取消了。人们说,那是阿姨要他这么做的。如果没有流血和死亡,哪来那必要的红色恐怖时期呢?
      他的讲话一出来,各个学校都开始效仿。先打走资派,再发展到打老师,再打同学。后来发展到可以打一切他们认为应该打的人。这时候,多数学校还发生在校内。当然,也开始到社会上去破四旧了。行动越来越粗暴,这时候,红卫兵里面自然发生了分歧。
      清华附中红卫兵里反对对联的那一派,认为这把一个神圣的革命运动给庸俗化了。
      8月6日,在天桥剧场举行的对联讨论会上,清华附中红卫兵联合人大附中红卫兵和北航附中红卫兵散发了《紧急呼吁书》,提出制止打人。呼吁书同时也递交给了当时出席会议的中央文革小组成员。
      当灰狼看到这些学生开始打人致死的时候,非常愤怒。可是,从北工大回到美院之后,他已经被工作组和校方宣布让他闭门思过,同时,要全面系统地揭发走资派老爹的黑资料。他已经在学校被剥夺了发言权。当他看到清华附中红卫兵的《呼吁书》,才看到一丝希望。看来主席支持的红卫兵还是有些政策水平的,居然能正告其他红卫兵不能“草菅人命”,这比公安部长的水平还高些么。
      那天,在天桥剧场康生当场对清华附中表示了赞扬,说这符合毛泽东思想的辩证法。灰狼以为,红卫兵的短期红色恐怖应该结束了,他想错了。
      当《呼吁书》被提交我党八届十一中全会上去,谁都没想到主席看了以后,就批评道:这是压制群众运动。现在不是群众已经发动够了,而是远远不够。也就是说,红色恐怖还差火候呢。当时中央决定进一步发动群众,所以,要开始筹备主席接见红卫兵。
      信息不大灵通的清华附中红卫兵领导层并不知道这些情况。8月13日,在工人体育场的大会上,他们再次散发《呼吁书》。据说北京四中学生组织负责人曾列席过那次中央高层会议。他们在八一三大会上明确表示了对这个呼吁书的反对意见。
      在这次大会上发生的事情非常讽刺,那次大会中央要员,中央文革要员都在场。他们是制定政策的人群。他们看了清华发出的关于“文斗能触及灵魂,武斗只能触及皮肉”“不要草菅人命”《呼吁书》,就放在了一边。因为他们知道这个呼吁已经在全会上被主席否定了。
      清华附中那些自以为正确的红卫兵,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其他学校的红卫兵当着十万红卫兵,当着这些伟人开始动手打人。在体育场的草坪上,把押上来的未经审判过的“伤害红卫兵小流氓”,红卫兵小将拳打脚踢,尽管这些青年顿时就鼻青眼肿、鲜血淋漓了。在座的所有中央要员,没一人出来制止,没一个人说个不字。可能,他们就是要传递一个信息,这种斗争形式是中央默许的,是必要的,是正义的。于是,野蛮的殴打在那一天,就正名为正义斗争。
      老狼听到这消息的时候,他没有感到意外。像总理这样的人物难道不明白革命的理想应该建设的是一个文明的社会,绝不是走向更大的野蛮。但是,要运动广大群众的时候,要让那些精明的中国人丢掉自己的小算盘,疯狂投入一个为理想而斗争的运动。一定要有足够的震撼才行。那只有铁和血。
      看来,这只是前奏曲,大戏还没上演呢。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8-31 07:11

马三-33

      在红八月里,鲜血越来越多。灰狼看到比较理性清华附中的《呼吁书》,并没有被推崇执行。他原来的期望又破灭了。这时他被勒令留在学校闭门思过,但当时那些被运动飞速发展卷进去了的积极分子,并没有时间来监管他。所以,虽然不能出大门,他还能自由打电话,也可以在图书馆看书。彻底被边缘化的他,反而让他的心静了下来。
      一天温德鲁溜进了美院,因为他也从小在这里长大,连门房都认识他。他面色苍白地溜进了小狼的宿舍,当时,积极分子们都出去开会了,宿舍里只有灰狼、老穆和小眼镜。老穆也不可能积极投入运动,他母亲在五七年就被打成右派,父母还都是留美海归。在那年头儿都是重点打击对象。所以,他也在宿舍里看看书。小眼镜的家庭情况前面已经说过了。
      温德鲁溜进门就气喘吁吁地小声喊道:“了不得了,我们学校的红卫兵也开了杀戒了!”灰狼那天已经听说在工人体育场,红卫兵公开打“流氓”已经被顶尖的领导都默许了。没想到这个消息就成了一个“暴力有理”信号了。小温说,他们学校的红卫兵抓来一个留背头的年轻人。他并没有和红卫兵打架,抓他就因为他留了一个“资产阶级”的头,以此就被认定为流氓。于是,几个红卫兵按住他,强行给他剃成秃瓢。那个青年不服,就拼命挣扎。拿推子的那个红卫兵本来还在笑,突然发怒了。举起推子猛地往那个“流氓”的脖子插下。顿时,箭一般地喷出了鲜血。那把推子直接杵进了那青年的延髓,只剩下了俩推子把儿……人当时就死了。
      那几天,学校里的暴力已经开始转向社会。这是有组织有安排的,并不是所谓“自发”的。而是按照公安部长谢富治的指示,由各个派出所的干警和各个居民委员会的干部,带领各个学校的红卫兵去抄家,去驱赶,去残杀。像温德鲁说的这样的故事,数不过来。
      灰狼听了以后一言不发,如果最高领导都对此听之任之,这样的红色恐怖只能愈演愈烈。他一贯反对这种暴力,尤其是对弱者施加暴力。如果俩人打架,虽然也是暴力,如果是两个人都同意对打一场,那至少不是一场暴力凌辱。所以,老狼见到这种暴力凌辱、欺负,无论施暴者有多少理由,他一概坚决反对。在文革中,在监狱里,他这样自不量力地怒吼过了多少次。当然,有时候幸运,或者是对方被他的正义怒火镇傻了,或者对方还不知道他的来头。更多的时候,灰狼也因此挨过打,挨过斗。那时,他太天真,相信真理是存在的,而且真理只有一个。社会是有良知的,每个人都应该勇于捍卫这个良知。这就是13路无轨站上发生的那件白家庄人看到的场景。
      老狼反对暴力,因为他觉得把暴力分为正义暴力和非正义暴力,从理论上来说很冠冕堂皇。他认为,这不可行。首先如何界定暴力性质?按谁的标准来界定呢?又由谁来进行断定呢?
      红八月初期的暴力,显然是领导认可的必要“正义暴力”。但那些被施暴的弱势群体,会这么看么?这个正义暴力的合法性,要追溯到49年前,是在追讨被施暴者们以前欠下的无产阶级血债,现在以正义的名义索债。而这些血债没有证据,没有证人,全凭片警、小脚侦缉队的片言只语,就可以用最原始的暴力彻底血洗。
      灰狼心里非常沉重,他为那些无辜遇害者而难过,同时也为那些无知的红卫兵而难过。他记得他们那一张张愤怒的少年面孔,那是在他们辩论对联 时所见到的。他们为一个虚幻的命题,就可以冲锋陷阵。现在更可以为了当好一个名副其实的红卫兵,抛头洒血。当然,也会毫不留情地消灭已经被认定的阶级敌人。
      灰狼知道,他们不明白:任何一个人都无权对他人施暴。哪怕真理在你手中。因为人还没有伟大到可以裁判别人的地步。因为人人都是凡人。
      灰狼很久以后,也因为反对暴力被他的一些同甘共苦的朋友批判。人们说,小狼只是一介书生。社会进步的时候,也免不了需要血的代价。灰狼是人道主义者,他认为社会的进步,社会走向文明。如果,用包括暴力在内的一切手段,去实现一个美好的未来。那是不可能的。在实施那些手段一开始,就断送了所有美丽的理想谎言。
      所以,至今灰狼只能当一个鼓书艺人而已。
      温德鲁走了以后,老穆、眼镜也都放下了书。这时他们都闻到了东风中的血腥。老穆和眼镜本来以为老狼有办法救助他们,看来如今老狼也虎落平阳,自身难保了。他们觉得目前他们自身的安全都有问题了,怎么办?他们得自保,得自救。
      老狼说:现在形势很险恶,上头根本不管,似乎他们是有意造成一个无政府主义时期。任由打砸抢杀,当然,肯定是一个短期形势,但你们俩非常危险,没人知道这个无政府时期到底有多长。一不留神把小命丢了,那就不值了。
      他们仨赶紧分析:现在灰狼家绝对不能去,丁家也不能去。不能把麻烦带到人家那儿去。再说他们家是穿绿袍的,这年头儿也是自身难保。
       眼镜突然说:对了,我老家还有人,还有房子。咱们不如去那儿,远郊的农村去。等这一段过去以后,咱们再回来。老穆看到了一线希望,就说,这主意不错,咱们藏到村里去吧。
      灰狼摇摇头说:不行。全国都知道在开展这个运动,咱们仨藏到那儿去。三个大学生到了村里多扎眼哪!农村都刚搞完四清。再笨的人一看也猜得出来,这三位是逃出来的。弄好了把咱们绑起来送回学校,弄不好没落个准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幸亏他们三个没去,后来在北京郊区的大兴农村就来了一场“斩草除根”的杀戮行为。
      一天,他们被通知不得离开学校。
      那天是八月十八日。
      主席穿上军装登上天安门城楼。师大女附中的宋彬彬给他老人家戴上了红卫兵的袖章。北大附中的彭小蒙在大会上代表全国红卫兵发言,侃侃而谈,没用讲稿。
      这天开始,全国各界开始热烈支持红卫兵。所有大中学校在一夜之间都成立了红卫兵。连一贯反对对联,反对红卫兵这个组织的中央美术学院也成立了红卫兵。邓琳是这个红卫兵的领导人。
      人们对领袖支持红卫兵这件事,各有各人的解读。
      连一向温良恭俭让的美院学生,全都开始反省自己。这时,对领袖的那句“要武嘛!”解读为下面这个新对联:
     干革命岂能文质彬彬,
     要造反就得杀气腾腾!


     诸位认识的那位灰狼,现在变成了没有战斗力的绵羊。
     他的一些绵羊般的同学,在一夜间变成了嗜血的豺狼。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8-31 07:15

马三-34

      那年,八一八社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已经有许多文章在讲述了。在这里说书人就不多叙述了。
      在叙述那个年代的故事里,往往都在说,那个时候人们都很幼稚,从一开始就进入一种无名的疯狂。那不过是一种说法而已。至少,在灰狼他们学校就不是这么回事。八一八以前,他们学校的学生至少还相当理性,还愿意讲理。八一八标志着一个崭新的阶段开始了, 某些大学生开始“向小将学习了”。他们也翻出以前四清时发的军装,也学中学红卫兵带上了红臂章。这只是第一步,属于形似。
      有一天,美院的红卫兵正在大礼堂组织开会,这时候解放军工作队也已经靠边站了,很快就被轰走了。那个曾经支持反对对联、军队调来的书记陈播先生,更没人搭理了。也给挂起来了。国画系的几个红卫兵意气风发,指点江山。正开会呢,一个红卫兵从外面跑来,喊道:“校尉营胡同里,有阶级敌人胆敢反抗红卫兵。”主持会议的李黑胖激动万分,振臂高呼:“敌人要反抗,就让他灭亡!”于是,在那几个红卫兵带领下,一群积极分子就跟着呼啸而去。
      灰狼他们本来就属于管制对象,自然也不会跟着他们去。再说,他们已经料到这一去,没什么美好的事情发生。
      果然,李黑胖他们回来以后,眼镜里冒着奇异的光。他的胖脸黑里透出红光,喊道:“阶级敌人被我们打死了!”人们都知道,那个时期所谓敌人的“反抗”是多么微弱。但反击是一定的,当时冲到那个“阶级敌人”家中去报仇的红卫兵至少上百人。那曾经“反抗”的老头老太太,估计在第一波里早就被打死了。李黑胖他们赶到的时候,不过是在死尸上再多打了几皮带罢了。那时候,人人都要夸耀自己多么心狠手辣。那个时候,谁狠谁就是英雄。
      灰狼看那几个同学,过去都很懂政策。学国画,学书法,人人都知书达理。反对对联的时候,对不能“私设公堂”,不能“草菅人命”非常清楚,批判起来都一套一套的。怎么就这么几天,就完全换了一个人?
      在校内版画系的黄永玉老师被打的满头开花,国画系的叶浅予先生也被打得鲜血淋漓。       
      在那种气氛中,灰狼他们系也不甘示弱。开始批斗他们的系主任金维诺先生。灰狼和老穆他们几个站在后面看着。积极的学生动手是在意料之中,但出乎意外的是,几个平时满口之乎者也的先生,这时候好像打了鸡血,兴奋无比。居然,也开始动手打人。有的因为站在后排够不着,居然跳起来,尥着蹦儿去打金先生的头。
      老狼心里想,人人都有心慈手软的一面,也有心黑手辣的一面。这种劣根性在一种集体磁场中,都被激发出来了。原来以为只有没有发育完的年轻人才有这种“儿童残酷心理”。没想到连老头老太太也一样。那时候,戴厚英还没写那本小说。而在灰狼脑中已经浮现出了那样感慨的字句“人啊,人。怎么这么丑陋!”
      灰狼看不下去了,就从后门溜走。溜回了宿舍。回到宿舍看到小运穿着一身军装正好往外走。小运对老狼笑笑,说:“你怎么不参加系里的斗争会了呢?”灰狼不怕他,说:“你这不是也没去么。”小运大笑起来了,说:“这些人,就是瞎折腾。我才不参加呢。我要去劳动人民文化宫参加红卫兵会议,听说要组建大学红卫兵司令部呢。”灰狼说:“你是重要人物,那你赶紧。”小运也搞不清灰狼这是表扬还是讽刺呢。就点点头往校外走去。突然,他又回过头来,对灰狼说:“对了,筹备司令部的几个大学生都向我打听你,听说你们都是发小。”灰狼说:“那不奇怪,过去我的许多同学都能干着呢。”小运套磁说:“你也别听学校的那一套,有功夫也去文化宫去感受感受运动的气氛。这里的人都是鼠目寸光。”“好,以后我去看看。”
      没想到,第二天,老狼在宿舍看书呢,外边进来两个红卫兵找他。他定眼一看,嘿,敢情都是他的发小。一个是刘歌,一个是克府。原来,他们接到总理下达的任务,组建首都大学红卫兵第一司令部。而美院是离文化宫最近的一所学校,他们就想起来灰狼就在这个学校,就过来看看。他们仨这会儿都非常高兴。
      老狼在和他们一起上学的时候,就以鬼主意多而著称。那时候,他额头上长者两个包,同学开玩笑说那是“智慧包”。不久前,这些老同学聚会的时候,突然有人发现,灰狼的智慧包不见了。大家忙问,你的脑袋怎么还会变样呢?他笑着说:可能,蹲大狱那会儿都给打没了。说实在的,这在事先他自己都忘了以前自己长的是什么样的脑袋。估计,那和挨打无关,多半是人开始老化,连头盖骨都开始退缩了。因此,故事真得赶紧讲,以后就真的讲不动了。
      那天,刘歌和克府就是冲着他的智慧包来的,让他帮着出出主意。老狼说:“这事儿我就免了,现在我连红卫兵都不是。”他们俩大为惊讶,说:“你们学校红卫兵怎么搞的,连你这个延安娃都不吸收?我们帮你去和邓琳说说?”
       灰狼说:“免了。这不是邓琳的事儿。就算她同意了,她下面的人也不干。就是他们干了,我还不干呢。老干那些无法无天的事儿,将来老帐新张就都不算了?”
      “总理让组织红卫兵司令部就是要有纪律,要牢牢掌握运动大方西。”
      “那就好,那就好。我这就带你们去找本校的红卫兵司令邓琳。”说着,他们仨就一起往外走。临分别,老狼说:“你们现在有机会参加这些重要活动是好事,不过,咱们到底不是那些孩子了。什么时候,都悠着点儿。将来的事儿都不好说。”
      “老狼,这不像你啊,过去你不这样啊。怎么这么消极呢?”
      “不是我消极,我老爹就是这美术界的走资派。我呢就是这个学校的重点打击对象,我积极不起来。 我先猫着,等以后再说吧。”
      “不管你老爹有什么问题,不管你同学怎么说你。咱们都是发小,我们都是看着你长大的,我们不相信你会是一个坏人,不相信你就是个被专政的对象。”
      灰狼听了以后,大为感动。说:“这年头儿,还有你们这样的哥们儿。我心里就有底了。”
      后来,老狼被老于他们指令下变成通缉犯了,到了这个时候他小学的那些同学们还专程到他家里,来看看他母亲。这就是乌托邦里他们有过一个共同的梦,无论社会上发生什么奇谈怪论,他们依然彼此相信、互相关心、互相帮助。
      直至如今。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8-31 07:20

马三-35

      李黑胖他们“打死人”之后,似乎一夜之间就从“软绵绵的大学生”变成了“刚强无比”的红卫兵小将了。整天昂首阔步,不可一世。搞得学校里的气氛真可谓“黑云压城城欲摧”。
      有一天,文强清也是一身红卫兵打扮来美院看看。看到校门口就贴着《勒令灰狼低头认罪》的大字报,气儿就不打一处来。他跑到宿舍,看见老狼正坐那儿看书呢。他对灰狼说:“你们学校怎么狗崽子翻天了?他们怎么倒把你给专政了呢?要不我去招一帮红卫兵把他们给平了。”
      “不用,不用。”灰狼笑着说:“这样倒好,反而省我事儿了。他们现在主要精力是去斗那些官儿和老师,我不过是个学生。顶多就让我在这儿呆着看书罢了。我还落得清静。”
      强清摇摇头说:“话是这么说,咱们也不能成天受这份儿窝囊气呀?我知道你也懒得和他们较真,咱也不能就闷在这儿了。对了,现在各个学校都开始去外地串联了,要不你就出去溜达溜达散散心?”
      灰狼觉得这话倒是挺有理,叹了口气说:“现在允许出去串联还是中学红卫兵的特权。”
      强清笑着说:“那还不容易。”说着从兜里掏出来几个红卫兵袖章,递给灰狼说:“这不就齐了么。”灰狼知道,他表弟强清是革命烈士子弟,这会儿属于最高等级的出身了。他们学校一成立红卫兵他就成了其中一派的司令了。
      灰狼说:“谢谢了,我这一半天就出去看看了。”
      美院那会儿的运动正乱着套呢,一方面他们要老狼反省认罪,另一方面还要他到传达室去值班。老狼也觉得好笑,这运动就是一场戏。他们让他扮演坏人,根据游戏规则,他就得先当着。其实他们心里也明白,灰狼到底还是这个学校的学生,这会儿学校里革命造反派把原来的规则和人事都打乱了。把老师和干部都关在学校里的牛棚里。于是,传达室也不能信任以前的老职工,怕他们和那些牛鬼蛇神划不清界限。于是,就让那些不太忙的学生轮流值班。灰狼属于法定大闲人,所以也给他排了个班儿。
      他刚坐在那儿没多久,就来了个戴眼镜的外地大学生,他问灰狼:“请问,陈沛还在这儿工作吗?”灰狼叫他小点儿声,就悄悄告诉他: “陈沛现在被打成叛徒、特务,正在隔离审查。你来找他,这不是找倒霉吗?那,你是他的什么远房亲戚呢?”
      那青年脸上出现一种凄楚的表情,他小声说:“我是他留在老家的儿子。我妈让我来看看他,怕他在运动中出事。”灰狼过去就认识陈沛在北京的儿子——阿丁。他明白了,这个青年和他许多育才同学一样,是留在老家的那些孩子中的一个。看来,这孩子还真出息,居然自己考上了大学。灰狼就和他说:“你回去和你妈说,没事儿。因为你爸爸去年我们学校搞四清的时候就被打倒了。他老人家身经百战,多打倒两次也没关系。他心大着呢。再说,在文革中他属于死老虎,那些积极分子斗他也没那么大瘾头。他现在就隔离着,运动过去以后,什么事也没有。上次运动都没能给他做结论呢。”
      那青年听了很高兴,就和灰狼握手说:“谢谢你,谢谢你。”灰狼说,“赶紧走吧,要是你遇见个假积极的主儿,不定得怎么处置你呢。”那个青年就挥挥手就走了。
      灰狼这时心里百感交集,一个人坐在那儿长吁短叹。这时又来了一个清秀的中年妇女。她凑到传达室的窗口问:“请问,钟涵在学校吧?”老狼想,怎么又来一个外地家属呢?就问:“您是他什么人哪?”“我是他爱人,我出差刚回来家里就没人,赶紧过来看看。”
      “阿姨,您这些日子没在,这运动进展得太快了。现在学校什么人都不让进,为什么呢?学校原来的领导还有那些教授都关在这里的牛棚里,让他们检查交代呢。”
      “噢,我想给他送些洗换衣服,还有一床薄被。”
      灰狼说:“行,你先放到这儿吧。一会儿油画系的红卫兵来了,我就交给他们。虽说人隔离了,这些生活用品还是允许送的。”
      “同学,你也是红卫兵吗?”
      “对不起,阿姨。我只是一个普通学生。那些红卫兵都去革命了。才让我们在这儿值个班什么的。我估计钟先生年轻,没多大事儿,现在差不多所有的老师都关起来了。您就放心吧。”
      “他们挨不挨打?”
      “估计钟先生不至于,现在打的主要是叶浅予啦,黄永玉啦,主要让学生抓到什么‘重大罪行’。钟先生好像没这些事。您就放心回家吧,这会儿,他们谁的家属也不让见。估计过一段时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是灰狼的真心话,他觉得在这红八月里,腥风血雨。估计这也长不了,老这样运动也没法进行啊。
      钟涵的太太走了以后,他们班的老成来接班了。老成和老狼是同班同学,他是个缅甸华侨。运动前这老成一心想入团,没事就找灰狼谈心。灰狼知道这入不入团和这谈话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可他也不能不和他谈。现在老狼也靠边儿,也省事了。老成还是挺信老狼不至于就此被淘汰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个延安娃呀。
      老狼很清楚老成的想法,因为老成家在缅甸的时候,他是个大少爷。所以现在也当不了运动的积极分子。只能跟着来值班。灰狼神秘地对老成说:
      “我打算出去串连,你去不去?”
      “去呀,噢,人家批准你了?可是人家不会批准我的。”
      “瞧你说的,谁批准我了?现在美院还没人到外地串连呢,他们怎么会批准我呢?”
      “那你还敢去?你怎么去?”
      “傻了吧?主席教导我们:‘自己解放自己,自己教育自己。’再说,现在红卫兵串联坐火车不要钱,咱们不去白不去呀。”
      “人家那是主席的红卫兵,咱们不是啊。”
      “你别管了,你就在这儿好好值班。我出去探探路子。要是有人问,你别说我出去了。就说没看见。你就等我的电话吧。”
      老狼趁着老成值班,就背上书包蹬着自行车离开了学校。他先到车站旁边的罐儿胡同中央美术学院宿舍。去看看黄妈妈,安慰安慰了黄妈妈。然后,把自行车存放在住在同院儿的冯湘一先生家。冯先生上次运动就靠边站了,现在还接着靠边儿。还没被专政。老狼就问候了她一下,然后说,把自行车先存在这儿。
      然后,跑出门来。假门假事把红袖章也戴上,就大摇大摆地进了北京站。那会儿北京站乱成了一团。接见完了要离京的,北京的老红卫兵要把革命烈火烧到外地去。各路豪杰,争先恐后,谁也不认识谁、誰也不让着谁,誰也不服誰。闹得车站里的工作人员和警察头都大了,他们还谁都不敢得罪。
      灰狼混进去以后,就和几个广州来的小红卫兵套上了瓷。他们也不知道那辆车是去广州的。灰狼就发挥了大学生的优势,心平气和去和车站的工作人员去了解情况。他们好容易看见一个正常的、讲理的大学生,一下子就把他当成来协助他们的天兵天将。因为那些中学生根本不听他们的命令。于是,就请灰狼帮他们分流、整队。灰狼就说:“这些小孩都是第一次出门儿,哪儿懂这么多规矩啊。得,我给你叫几个大学红卫兵来帮忙。”于是,就用他们的电话打到中央美院传达室。
      灰狼对老成说,“你赶紧回宿舍叫上老穆,眼镜,小于他们几个带上东西一起来北京站。我在东边儿的边门等你们来。帮着这里维持秩序,然后咱们就一起南下了。”老成兴奋地说:“好,我们立刻来。”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9-1 07:01

马三-36
       
      没过多久,老狼在东边的边门等来了他们。不过,眼镜没来。老穆说:“眼镜觉得这事儿也太悬了,就没来。我们几个就想过来看看,万一是真的,咱们就走人了。 “
      灰狼说:“当然是真的了。“
      他们就全戴上红袖章,帮着铁路职工让红卫兵分组、排队。然后,他们就和去广州的那帮孩子一起上了去广州的火车。他们四个人坐在车窗旁的时候,都快乐无比。这是运动以来是他们最高兴的一天。
      小于问:“老狼,他们还勒令你不准离开学校呢,以后怎么办?”老狼笑了:“天地这么大,他们几个就能把我给管死了?”
      老成问:“咱们没有介绍信,到时候谁会接待咱们呀?”
      老狼说: “放心吧,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就会有办法。”
      这时候,火车开动了。他们四个是美院最早出去串连的人,还没有经过任何人的同意。当然,以后全国都乱了套了,誰都出来串联了,那是以后的事。
      他们是最早的一批“非法”自由串联者,还都是没有组织的……“伪红卫兵”。
      灰狼、老穆、老成、小于四人一行,一蹦子就扎到了广州。到广州第一天,老成和小于去观光的时候,灰狼和老穆就去了广东省委。那时,省委刚刚开办了一个“红卫兵”接待处。各路人马全聚到这儿来了。北京来的最横,几个小将正琢磨着怎么揭开广东省委阶级斗争的盖子。那些接待人员,焦头烂额,急不得、恼不得,红卫兵这会儿就是中央派来的钦差大臣哪。   
      当灰狼和老穆进门之后,就有一个接待人员连忙过来和他们握手。一听说他们也是从北京来的,就更加惶惑,那会儿北京来的气势汹汹都出了名了。忙问,他们有什么要求。灰狼说:
      “我们遵照伟大领袖的指示,把文革的烈火点燃全国。我们既然来到了这儿,就请你们给我们写一封介绍信。以免地方上不了解中央的政策。要是发生误会,对文化大革命不利,对你们省委也不利。”
    “那是,那是。我这就给你们写。你们哪位是负责人,请把证件给我。”老狼就把他的学生证交给了他,他连忙带上眼镜,看清楚了老狼的姓名学校,就把证件还给老狼。说:“对不起,这是必要的程序。”灰狼笑笑说:“理解,理解。”
      他连忙拿出来省委的红头信纸,端端正正写了一封介绍信。再按上了省委接待处的大印。还给了老狼一个省委大牛皮纸的信封。灰狼接过介绍信,打开一看。上面写着:
      “北京中央美术学院张郎郎同志一行四名红卫兵战士,到你处宣传毛泽东思想,宣传中央文革政策。望你处热情接待,大力配合。
                          此致
敬礼
               中国共产党广东省委红卫兵接待处
      灰狼看了,真诚地握着那位官员的手说:“谢谢你,谢谢你对我们的帮助。”
      那位官员也忙说:“应该的,应该的。还有别的要求吗?”
      老狼说:“谢谢你,没别的了。再见,再见。”
      他和老穆走到广州炽热的阳光下,俩人相视一齐大笑起来了。这么简单就拿到了他们出来串联的第一封介绍信。
      他们出来就是为了透透气,趁机游山玩水。他们也是第一次来广州这个亚热带地方。
      别小看这封介绍信,他们四人就凭这封介绍信,一马平川地免费来到潮州,潮州地委把他们安排当地最好的政府招待所。全部免费。一开始,来接待的人都战战兢兢,后来发现这些学生不像传说的那么厉害。就问要安排那些参观访问?
      灰狼说,不用,不用。我们来这里就是自己看看,如果有什么要求我们会提出来的。当地的干部也不是傻子,都刚搞完四清运动不久。他们顿时就明白了,这几个红卫兵是来打前站,来摸底的。别跟着他们,也别惹了他们。于是,井水河水相安无事。
      等他们到了汕头,居然市委就把他们安排到这个市最好的宾馆里住。
      他们就这样一帆风顺,然后离开广东进了福建先到了漳州,再去了厦门。还在鼓浪屿听到绿树中传来的家家钢琴声。
      在鼓浪屿的沙滩上,灰狼和老穆一度被当地民兵误认为是台湾来的水鬼。事后才知道,误会的起因是因为老穆在沙滩上抽烟,而那是带过滤嘴的大中华。民兵就怀疑,红卫兵怎么会抽烟呢,再说他们也不会抽这么贵重的烟。
      他们离开厦门的时候,老成说,他想在厦门留一段时间。那里是他的老家,那里有许多亲朋好友。他们反正也不是个真正的组织,就帮他在市委领了张介绍信。 厦门市委的人,问了一句:你们北京的介绍信呢?老狼眼睛都没眨就说:给了广东省委了。于是,老成留在厦门就名正言顺了。
      一行三人坐鹰厦线到了鹰潭,再换车到了上海。那会儿上海正乱着呢,他们决定先去杭州。因为小于是杭州人,他就是从杭州美术学院附中考过来的。在杭州玩了几天,小于就留在了杭州。老穆和灰狼再回上海。老穆在上海有亲戚,他就留在了上海。老狼上海也有亲戚可是,他不打算麻烦他们。因为,老狼家已经黑了,也别连累他人。老狼就自己一个人去了郑州。他不知道北京的运动怎么样,要是回去时候不对,自己这次的“擅自行动”肯定会被追究。
      郑州离北京也不太远,而且那儿有两个美院毕业的铁哥们。一他们俩都是版画系的一个叫李小然,一个叫张志友。其实,他们都比灰狼大两岁。当美院全体下乡四清的时候,老狼留校做战备,而他们俩正在学校等重新分配。那时候,学校里的学生就剩下来这么几个,他们仨就住在一个宿舍里。从此成了铁哥们儿。
      在文革前夕,他们俩都被分到了郑州。他们的这段友谊,美院当权的学生连想都想不到。灰狼决定到郑州去投奔这俩哥们儿。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9-1 07:05

马三-37

      那位看官说了,灰狼这么久也没和他们俩事先商量过,怎么就这么直接去找人家了呢?要是人家已经投身革命了,他这个戴罪之身的主儿的出现,至少是给他们找麻烦。再说,那年头流行大义灭亲。他们只是同学而已,一不留神就自然把他给抵出去了,那实在是太不靠谱的事儿了。
      老狼可不这么想,那李小然是山东青岛人,古道热肠,完全中国传统道德的信奉者。诚恳、仗义、热情,为哥们儿两肋插刀。并以此为荣。许多山东人,小时候认了什么,多大还那样,就认一个死理。
      张志友酷爱艺术,在美院上学那会儿就因为参加艺术沙龙而挨过批判。后来,也知道灰狼要不是为了哥们儿袁运生闯了大祸,也挨不上那些批判。(当年灰狼愣把组织上准备用来批判袁运生的毕业创作,油画《水乡的回忆》给盗走了。)虽然,小牛(张志友的外号)当然不会像他这么鲁莽,但对灰狼天不怕地不怕,感到震撼,还给他竖起了大拇哥。
      灰狼真没想错,他们俩见到老狼如今流窜到他们这儿来了,不但不以为难,反而兴奋万分。这说明灰狼相信他们对了。这就是所谓“路遥知马力,疾风知劲草。”
      于是, 他们把老狼藏在他们宿舍里,和老狼彻夜长谈。一起分析文革的形势。左右琢磨“当前的形势和我们的任务”。
      就在这个时候,平地一声雷。
      10月3日,《红旗》杂志第十三期社论《在毛泽东思想的大路上前进》发表了。
      这篇社论的执笔者就是王力、关锋。江青、康生、张春桥审稿后,由陈伯达定稿。社论向全国发出了新的动员令:“对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必须彻底批判。”“要不要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是能不能贯彻执行文化革命的十六条,能不能正确进行广泛的斗批改的关键。在这里,不能采取折中主义。”
      据说,这个提法是关锋先生发明的,那会儿,中央的许多提法都是从社会科学院的前身……学部提出来的。这抽象的东西,谁都说不清道不明,就得让这个御用翰林院来解释。现在,解释权在中央文革手里。一解释,然后再开始大力批判“反动血统论”。到了广大群众这儿就解读为“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就是血统论,就是红卫兵的“打、砸、抢”。就是压制群众革命热情的工作组,就是那些不准广大革命群众参加文化大革命红卫兵。而这个打倒资反路线的总头目的目标就指向了刘邓。
      于是,这篇社论和文革的几位领导,陈伯达、江青、王力、关锋、戚本禹等人的一系列讲话,传递给全国群众一个明确而强烈的信号:“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权力不再是红五类中学生的特权,而是所有的学生,甚至广大工农兵。这时候宣布,特别强烈鼓励和支持的是那些在运动初期被“资产解放反动路线”压迫过的人们。
      整个的学生运动重新洗牌。老狼明白了, 中央文革要换马了。
      一夜之间,各大中学校(后来甚至小学)无数的造反派组织成立, 大多数也叫红卫兵,为区别起见以前的红卫兵被称为老兵,后来的红卫兵就叫做造反派。
      刘歌、克府他们的一司就惨了,这些大学红卫兵在学校里成了过街老鼠。头头们就被拉上台去挨斗。出了许多曾经在运动初期受过压迫的人痛快地出了口恶气。二司“打倒一切官僚”的理念曾得到主席的赞扬,所以,如今虽然也从辉煌变得灰溜溜的,但比一司的日子好过些。
      这天,灰狼去郑州大学看看,听听风声,那天正在广播首都红卫兵造反总司令部(后被称作三司)成立大会的消息。清华井冈山的蒯司令成了三司的司令了。那时候,司令多如牛毛,和现在的总经理数目相仿。
      说书人的一个老哥们儿最近写了一篇关于文革的分析文章。相当详细,相当中肯。关于运动换马这一段,说书人想引用一段这位朋友的文字,供诸位看官参考 :
      为了这些大接见,也是为了把文革暴力化提高到一个新层次,于是发动了“红八月”。这个“红八月”就是暴力行为合法化,直接受公安机构领导,或者说是谢富治的总指挥。谢富治的上面是康生。(按:康生上面就不好说了。)公安系统比较隐蔽地参与红八月,他们没有派工作组,而是由警察直接找到各中学的红卫兵组织,利用他们,到社会上的“黑五类”家里去炒家,抓人。我们在前面说过,中学生在文革前,由于长期受“阶级仇、民族恨”的饱和轰炸式教育,心理处于“临战状态”。现在有警察叔叔带领他们打人,谁还不是踊跃参与,人人唯恐落后。在学校里斗争黑五类和老师的学生,在投入“南下战场”之前,先变成抄家的暴徒。这也是上面事先的计划。当年德国抄家迫害犹太人的青年,后来变成了德军士兵。那是一个成熟的程序。
      红八月的目的有两个。一是为大接见作准备。据公安人员(66年)对笔者说,由于北京是和平解放,对国民党军人和地富分子,并没有像在其他地方那样“彻底镇压”。傅作义的军人不少都就地复原。据公安系统估计,社会上隐藏着上千支枪——据说是后来查出两千余件武器。(按:包括冷武器)为了毛接见时的安全,必须把这些“安全隐患”肃清。其主要活动就是由派出所带领红卫兵,抄“黑五类分子”的家。抄出武器,打成伤残,使之丧失活动能力,或者送交公安机构,或者当时消灭。红八月的高峰是大兴县“830惨案”,据王年一说,3个公社杀了325人。(参看网上遇罗文先生所写【大兴惨案】)。这次惨案并没有红卫兵参加。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9-1 07:10

马三-38
       
      说书人把老哥们儿“换马”这一段续完:

      我们看看这个日子:大兴惨案发生于66年8月27日到30日,第二天,8月31日,就是主席的一次大接见。显然是为这次接见作准备。这次接见和第一次(66年8.18)不一样,8、18事先都不知道,这次是事先大家都知道。而且是乘车检阅。和群众的距离很近。为防止 “阶级异己分子”混在其中,各地紧急开展大镇压迅速升级。
      大镇压在当时就被叫做“红色恐怖”。一说起红色恐怖,我们就知道这是革命政党一惯采用的策略。而且源远流长,可以追溯到1793年的法国大革命。后来经马列主义反复论证,认为不经如此的大恐怖行动,就不能建立稳固政权。我们看看苏联初期的红色恐怖:
      正如“契卡”的一位负责人所说“你应向被告首先提出的问题就是:他属于那个阶级?他的出身是什么?他受教育的情况如何?他从事什么职业?这几句话的回答,将决定被告的命运。这就是红色恐怖的实质。”(【近现代世界史】,985页。帕尔默、科尔顿著。商务印书馆,1992)
      红八月不限于北京。别的地方没有“大接见”的问题,但是都想北京学。北京干什么各省也干什么。
      红八月的第二个目的,就是使文革暴力走出学校,扩展到全社会。我们在前面已经讨论过,上面一直力图促使文革暴力化,以收“高效整肃”之功。
      在66年7月到8月,在中学出现了“血统论”之说。这个血统论是它的反对者给它起的名字。这个血统论体现在 “老子英雄而好汉,老子反动而混蛋”的所谓“鬼见愁”的对联中。这个“对联”据说出现于66年8月1日。这个对联很幼稚。一般高中生都知道毛泽东出身富农。林彪出身地主。康生出身大地主。周恩来出身官僚家庭。文革之前,李锐先生写的【毛泽东的青少年时代】广为流传,几乎是中学生的必读书。大家都知道毛泽东本人的出身。这个“对联”等于是骂这些领导人。在大学生没有人支持这个所谓对联。但是我们却可以看出,这个对联的意思,却是符合历史上“红色恐怖”的传统。而这一恐怖正是毛江命令谢富治干的。在66年8月,江青曾温和地否定过这个对联,但实际上谢富治干的,却完全就是这一套。所以这个对联与其说是中学生的发明,还不如说是中学生对中央政策的理解。
      但是这个对联的背景还不这么简单。它出现在人大、北航等大学里(王年一【大动乱的年代】)。说是北航附中的学生去贴的。为什么中学生要到大学去闹事?
      那就要说“红8月”的另外一个内容,就是大学造反派揪斗工作组,一直揪斗到派出工作组的中央各部。66年7月25日,中央就指示撤走学校里的全部工作组。第二天,7月26日,江青在北大批判了工作组。工作组马上就撤了,没撤的也在做收尾工作。但是中央文革通过各种渠道,鼓动大学生追击揪斗工作组,一直揪斗到派出工作组的各部。也就是“火往上烧”。揪斗也是暴力,对干部的暴力。 8月23日,地质学院“东方红”1000人到地质部揪斗副部长邹家尤,叫做“一进地质部,炮打何家店。(部长是何长工)”。我们看到,揪斗目标已经是部长。到了10月27日,“地质学院东方红”共4次冲地质部。在8月25日,“北航红旗’在国防部前静坐。揪斗国防科委局长赵如璋。(北航工作组组长)。伟大领袖在9月15日肯定了北航红旗的行为。也就是鼓励他们“往上揪”。
      我们看看,江阿姨对大学生和中学生的利用,明显不同。在66年8月份,中学生的任务是把暴力推广到全社会,大学生的任务是把揪斗推向高层。
      但是中学和大学发生了冲突。因为大学生“火往上烧”,烧到了中学红卫兵的爹妈身上。实际上在7月底,大学造反派揪斗工作组,就已经开始揪斗老干部。这时中学红卫兵企图阻止。后来有了一些行动。标志性的表现,是在66年9月7日,红卫兵的“西城纠察队”,勒令地院东方红从地质部撤走。双方发生武斗。
      大学造反派和中学红卫兵发生冲突,中学生比较简单。他们想制止大学造反派冲击干部,说不出什么理由,按他们所受的教育,只能说造反派是“狗崽子翻天”。这就是那幅“对联”贴在大学里的原因。实际上当时大学生的成分已经非常“红”。大学造反派中几乎没有“黑五类”。所以这个对联对大学造反派没有什么威胁。但是,中学红卫兵,还是和大学造反派,搞了几次辩论会,题目就是这个对联。
      如果说在出身上,中学红卫兵和大学造反派的差别,是大学生造反派中,工农子弟比较多。而中学红卫兵中干部子弟比较多。
      在大学中,干部子弟多是保守派(保工作组)。红八月有一篇出名的“谭立夫讲话”(66年8月20日)。谭是干部子弟,“大学保守派”。他的讲话有两个内容;内容之一是保工作组长杜某,他是军队干部(防化兵副政委)。内容之二挺老干部和其子弟。可见当时干部子弟和工农子弟已经分裂,干部子弟转向“保皇”(保老干部)。
      当时有一些中学生,特别是出身不那么红的中学生,也愿意加入大学的“揪斗干部”的造反派行列。这时候这副对联就有用了。中学红卫兵,可以说这些同学是“狗崽子翻天”,居然敢揪斗老革命,他们的老爹老妈,叔叔阿姨,必须镇压。
      按说这些中学红卫兵变成保皇派,在8月份就应该被中央文革抛弃。但是并没有。江阿姨认为他们还有用,于是利用了他们,让他们抄家打人,扩展暴力,手上沾血。在8月18日还接见了他们,和他们在天安门上照像。阿姨知道,中学红卫兵没有能力制止“揪斗干部”。大学造反派的出身都不错。你们的血统论也不能把人家怎么样。
      在8.18接见之前,在66年8月6日,江青召集中学红卫兵开了一场“天桥辩论会讲话”。我们看看这一天:8月5日毛泽东在十一中全会上发表了【我的第一章大字报】,对刘少奇发起了攻击。但是在江青的8月6日讲话中,没有透露出一点消息。说明江青对这些幼稚的中学红卫兵,非常善于有分寸地利用。她根本不指望这些红卫兵有其他的用处,只需要他们进行社会暴力。在会上,江青让红卫兵把对联改成“老子革命儿接班,老子反动儿造反”。在场的红卫兵没有一个人能想到,这个“造反”,指的是造他们父母的反。
      中学红卫兵确实歧视“黑五类”子弟,这是上面的阶级政策煽动阶级仇恨的结果。也是谢富治推行的“红色恐怖”的结果。但是过不了多久,他们中的很多人,自己就要变成“狗崽子”了。他们当时的敌人,揪斗老干部的首领,清华造反派领袖蒯大富于1987年10月31日刑满(17年)获释后,回顾当年往事:
      “坦诚而又痛心”地说:“22年前,我们那一代热血青年,天真而狂热,幼稚而残忍,昏然盲从而怀疑一切,激昂慷慨而又随波逐流。极端的行动变为人性的扭曲。于是,起初成为混战的工具,之后沦为浩劫的牺牲品。似乎也是在劫难逃。”(穆欣回忆录)
      这些话对红卫兵也同样有效。好在毛泽东对中学生和大学生的处理方式不同。中学生——不管是黑五类还是红五类,基本上没有因运动中的行为被逮捕判刑。
      34.AA资产阶级反动路线
      到了66年10月,毛泽东对红卫兵的大接见基本结束,暴力行为扩展到了全国。揪斗之火烧到了各部委和个省市政府。文革在全国轰轰烈烈地展开——什么事要想“轰轰烈烈”,就一定有暴力,没有暴力不能轰轰烈烈。红八月的暴力为下一个阶段作了准备,这个阶段就是夺权。
      毛泽东在66年10月召开中央工作会议,是大夺权的开始。会上做了以下5件大事:
      1,确立中央文革的权威:整个大会完全受中央文革操纵。会议中途把造反派领袖从各地接来,在大会上宣讲中央文革的英明伟大,和刘邓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罪恶。
      2,正式提出刘少奇在6月和7月执行的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简称资反线)。由陈伯达作《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的两条路线》的报告,林彪讲话,说刘少奇、邓小平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资反线)的代表。这是刘少奇第一个罪名,这个罪名很很严重,因为这是“反动路线”,不是错误路线,变成了敌我矛盾。以前中共党内斗争使用的语言,只有“错误路线”,比如王明,李立三,陈独秀,都是错误路线。如今有了“反动路线”一说,既然反动就是敌我矛盾。这个“反动路线”不知道是康生的发明,还是毛泽东的发明。这比两个月前,66年8月的八届十一中全会,有了质的改变。对整肃刘少奇来说,这个罪名是突破口——仅仅两个月的“路线”(从66年6月到8月),刘少奇就变成了“敌我矛盾”。到了67年3月,康生声称发现了刘少奇叛变的“确凿证据”,刘少奇才有了其他的罪名。
      3,中央文革发动造反派,“踢开党委闹革命”。正式说明这次运动不在党政机构的领导之下,而是在中央文革(中共中央文化革命领导小组)的直接领导之下进行。
      戚本禹说“党的领导就是党中央毛主席的领导。”领导渠道是通过文件、报纸(主要是两报一刊:人民日报,文汇报和红旗杂志),以及这些报刊的记者、中央文革特派人员,直接向下层传达指示。其实各大学早已经是这样,在这次会议上把这事用文件确定下来。后来大学造反组织(比如北京“五大领袖”),也一度成为中央文革的外围机构。凡是阻碍这件事情的行为,统称“资反线”。
      4,是中央文革换马。放弃红五类——从6月到10月,靠红五类发起造反,使学校和基层党政组织失去权力,暴力行为弥漫于社会。但是,在10月之后,夺权目标向上伸展到高层。造反派的成员,也从大学生扩大到社会各色人等。这些人的成分比大学生更“复杂”一些。而干部子弟众多的红卫兵,绝大部分成为保守派。为了打击这些红卫兵,在批判“资反线”的同时,也批判“血统论”。并发动和利用“出身”不那么红的,对党政领导有不满心理和反抗意识的青年,作为造反派的主干。从此出身“不好”的造反派,成为造反新贵,“血统论”成为资反线的一部分。
      5,开始在军内造反。首先是发动军校学生造反。10月5日,中央军委、总政治部根据林彪建议,发出《关于军队院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紧急指示》。这份文件宣布:“取消不在军种兵种院校范围外和地方院校串联的规定”,军校也 “踢开党委闹革命”和搞“四大”。还允许地方大学的造反派介入军校的文革。于是由十万军校学生组成的造反夺权大军,浩浩荡荡地进驻北京各军队总部,占领了食堂礼堂办公室,揪斗各总部领导。到了11月14日,各总部机关干部也开展“四大”。
      以上5件事情,实际上都为一事件服务:树立江青的领导地位:不管是地方还是军队,都踢开党委,服从中央文革,江成为运动的实际领导。
      应该说整个文革就是树立她的地位。66年北大7.26大会,她第一次公开出面,同时实施中央文革的权力,就地撤销北大工作组。8月18日毛第一次接见红卫兵,第二天《人民日报》登载的“新华社十八日讯”,写道“主席和林彪、周恩来、江青等同志分批地接见了他们,同他们谈了话,并且在一起照了相”。按这一报道,江青的地位已经是中共第四。这次接见大会由中央文革的组长陈伯达主持。66年8月31日的第二次接见,即由江青主持大会。也是在前一天(8月30日),中共中央发出文件,通知有关方面,陈伯达因病暂停中央文革小组组长的职务,由江青代理。以后在陈外出或生病期间,也由江代理该职务。这个文件公开了江青的地位——中央文革的最高领导。好像这个文件就是为了让江青在第二天主持接见。实际上,陈伯达的地位一直远在江青之下。陈伯达本来住在中南海,江阿姨一声令下,就把他轰了出去 。
作者: 静女    时间: 2010-9-1 18:00

不提马三了呢?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9-1 20:46

握手!
我也是被前面几段吸引住的。后来作者就经常跑题了,但最后还是绕了回来,也不算完全文不符题吧。跑题的内容也还可看,也就不删了。
不知道以后作者会不会真的精雕细刻的整理,但愿如此。
德方 发表于 2010-8-27 11:22
当年我也这样不断的提醒作者来着……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9-1 20:50

马三-39
       
      说书人前面胡抡过这么一套说法:人生只有少数期间让人终生难忘,要么“一落千丈”,要么“直上云霄 ”。多数期间,人生都是在某个崎岖的平面上,单调孤寂地前行。一个人一生中有过那么几次大起大落,那就不能埋怨人生平淡无奇了。人生的曲线有几个跌宕,形格漂亮,也算没白来世上这一遭。
      有时他想想,一个国家民众的心理状况也会呈现出这种类似的曲线形格。比如,美国如今在兴致勃勃地筹备明年一月二十日奥巴马的就职典礼,整个国家的多数民众沉浸在兴奋无比“直上云霄”的心理状况中。试想,这种集体亢奋里包含着多少对未来变革的期望,包含这多少百年梦想成真的感动,庞大的集体心理场就会互相反馈、激荡,就会奋然而起、斗志昂扬。也许在未来这就会让他们发挥出超常的能量。这种能量也许就在那时实现了某些人的某种理想。这种亢奋必然也会带来常人没有想到的副产品,那是无法避免的。每当人们觉得真理在手的瞬间,也许恰恰就在那一刻他们所作所为开始离开了原始理想的根本。
      一九六六年十月,中央文革扬起了“打到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大旗。虽然,这和我国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一九七六年十月,一九八九年五月那些曲线至高点,不属于同一个量级。但,那个期间的骤起的优美曲线,也的确给多数的我国民众带来了一个心理解放的小阳春。
      人们从《红旗》社论中解读明白了,原来整个社会的无序状态和红色恐怖,原来好好的社会是被“资反路线”给搞乱了,是他们把健康的运动给毒化了。他们是谁呢?社论给出了明确的答案上面是“以刘、邓为首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下面的基础是黑九类,以及反动组织“联动”。
      有了这个定性,就让广大民众欢欣鼓舞起来,兴奋无比,也集体登上了“直上云霄”的心灵过山车了。你只要不属于上述的资反集团的,所有的人都有权参加伟大的社会变革。“这就是我们的革命!”在短时期内造反派组织如雨后春笋,遍地开花。他们和当年老红卫兵战士的想法一样:“在这次权力在分配后,弄好了没准就青云直上了,弄不好至少也得落个革命战士。”
      于是乎,在老狼运动初期在红卫兵战士脸上看到的自信、坚定、高昂、兴奋表情,如今也出现在原本被边缘化的,或者被侮辱被损害的那些所有没有特权的青少年的脸上。他们觉得的心灵被解放了。他们也得到了被剥夺的权利,甚至权力。
      中央文革换马以后那段短暂时间,少数人狂欢变成了多数人的狂欢。多数人呢,以为他们可以如今可以名正言顺地实现他们理想主义的美梦。所以,以前所有的不按照我党政策办的坏事,尤其是“私设公堂”、“草菅人命”、“野蛮残酷“在红八月发生的所有恶行。都是因为资反路线造成的“坏人当道”才出现了那样的局面。现在,真正以巴黎公社的方式(包括博爱、民主、自由?)成立善良人的组织,将要把打倒一切压迫人民、残害人民的资产阶级法权残余为自己的神圣使命。他们将创立一个比四九开始建立的那个社会框架还要完美的社会就要诞生在这些人手中啦。
      老狼就在这个氛围下,回到了北京。回到了他们学校。
      老狼没想到,回到学校自己当初“对抗运动”擅自出行,当时在学校闹得沸沸扬扬,许多人扬言要把他捉拿归案。他更没想到,如今已经变天了。美院的老红卫兵组织,不打自倒,已经作鸟兽散。美院的老红卫兵民愤不大,因为他们至少没有“私设公堂”,虽然也对学校里的原领导、老教授们动手动脚。往往还不是他们本人,而是他们下面的革命群众干的。还有,美院红卫兵没有直接殴打他们的同学。所以,固然这时学校里的造反派组织,都从理论上批判和围剿老红卫兵。况且邓琳被总理办公室工作人员叫回中南海,闭门思过。不再参加运动。所以,连打算批判这个组织都无从下手。而且,人们这时的兴奋点不在于此,而在于如何表现出本组织或本人才是真正革命派。
      一开始,老狼他们学校因为各系的同学还不太熟悉。所以,各个系都成立了众多不同的组织。他回到班上,才知道当时他们系的许多人参加了当时学校最大的造反派组织《燎原》,也有人参加了另一个组织叫《红旗》。以系里其他人为主立了一个叫《韶山》的组织。当时,他们班的许多人都参加了那个组织。老狼听了不禁笑了起来,因为那个组织里有位其他系的女生。那个女生一度是美院的校花。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老狼发现老穆、眼镜、如玉和小钟当时还没参加任何组织呢,于是他们几个平时最合得来的同学,就决定自己成立一个组织,叫做《1226红卫兵》。原因很简单,老狼当时很相信那篇“十月社论”。他以为他原先就看对了,主席和总理决不会设置那样一个运动。原来,是被一个反动路线给颠倒了,现在真理又颠倒回来啦。一切都对了,这当然是主席的英明决策。老狼那时决心跟着主席和总理,走向自己从小建立的理想。“我们的旗帜火一样红,星星和火把指明前程。”因此,他们的这个小小的组织就借用了主席的生日,意思是他们的组织的生日,就要和灯塔的生日相同。
      很快,中央要各个造反派组织要大联合。
      美院迅速整合之中,各个系都要成立革命委员会。灰狼在运动初期走麦城的经历,成了群众同情和信任的理由了。就被选为系“革筹”的成员之一。没过几天,这造反派大联合就发生了分裂。美院当时各个组织经过合并重组之后,最大的组织就剩下了三个《燎原》、《红旗》和《革联》,后来就成了两大派,燎原为一方,红旗和革联为一方。分属于三司和二司,也就是分属于造反派里的地派和天派。这时候,老狼他们的《1226》被两路人马游说。一开始,小钟和如玉就劝老狼带整个组织参加三司一方的燎原。
      为此,老狼还和小钟去清华拜访了当时的三司蒯大富司令。秀丽的小钟路子很广,居然认识当时大名鼎鼎的蒯大富。老狼很兴奋,想去和这个革命新秀切磋切磋。小钟也是一番好意,她觉得老狼很有脑子,也有才华,而蒯司令是钦定的少帅了。这种见面,一定有利于他们组织,说不定会有更好的合作呢。
      虽然,蒯司令给了小钟个面子,答应和灰狼见面谈谈。就让小钟先回去,让老狼先坐在他们司令部等等,因为司令很忙。司令把一只手插在胸前衣服下。很像某个历史人物。老狼觉得自己在哪儿见过这个著名的姿势,后来想起来了像电影里俄国临时政府的总统的模样。司令不断地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对不同人下达着不同的命令。果断、自信、没有任何人的质疑和商量。司令就是个完人。老狼想起来了,他的做派更像电影《阴暗的早晨》里面的那个短命司令索罗金。
      等他和灰狼开始对话的时候,司令全然以俯视的姿态说了许多不着调的大话,灰狼一边听,一边纳闷:“中央授以重任的竟然是这么幼稚狭隘的人。”最后,他只有一句可算是大实话:“你们美院一共才有几个人?以后,就协助搞搞宣传就行了。事先没有联系,别有事没事就来找我,我忙不过来。”老狼二话没说,背起书包就走了。
      原来理想的革命竟然是这个模样。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9-1 20:53

马三-40

      老狼回校的路上,隐约明白了权力的诱惑力,权力带来的好处,权力反噬比王水的腐蚀性还强。在文革前蒯大富曾经上过人民画报,那时他被作为清华的一个典型,一个来自山东农村的优秀青年,因此来反映我党的光辉普照祖国大地。
      那时的他一副如此质朴、天真、追随科学,追随真理的可爱模样。在文革初期,他被工作组关押起来的时候,让老狼多么同情他,这个苦命的孩子。不想,登上司令宝座这才几天,就已经误认自己确为稀世奇才了。才会有像一个吹气气球,膨胀得如此迅速。的确,也难怪他,在我国数千年来的官本位传统的框架中,权杖如仙杖般:一旦在握,苍蝇就变成了大象。当事人以为这是一个划时代的圣剧,在观众眼里则是一成不变的一个闹剧。
      更让灰狼愕然的是,在清华他看到了井冈山的小报和大字报。没想到造反派才成为运动主力没多久,也开始行凶。并对此洋洋自得。当然,许多人至今都认为他们的行凶是“正义的报复”。那些理论家们本质上是在模仿列宁的“无产阶级专政论”,他们也是跟着主席的同样思路把暴力分为“反动暴力”和“正义暴力”。同时,他们强调的暴力理由正是主席的著名思想“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这些文革新贵,以多数人的名义殴打李井泉的儿子,赖际发的儿子。当初的好汉变成了混蛋,当初的混蛋变成了好汉。他们也玩儿起来“私设公堂”、“草菅人命”的好把戏。因为他们如今站在正义一边因此就有行凶的权力了。他们以为是自己争取来的,他们难道不知道,这不过是阿姨他们换马的伎俩而已?他们和红卫兵一样不过都是一样的被授权者而已。他们也没能跳出这个圈子,干的丰功伟绩和前者毫无二致。他们可能都没想过,红卫兵当年也是一脑袋正义?也许他们想到过,但是,觉得那是红卫兵一厢情愿的误解。难道他们不知道,他们未来的轨迹和红卫兵也会完全一样?那时,他们绝不会想到,当局者迷铁律也!
      灰狼当初以为,十月社论后人们不会再那样血腥,人性不会那么恶劣。可是,很快新当权者也开始着迷于暴力。在巴黎公社式的欢笑之海中,少数人的鲜血和哭泣,不足以引起注意。他们不是“博爱”的对象,而变成了被嘲笑的可怜虫。这些少数人如何被打击、被专政,是当时多数人津津乐道的趣闻。因为,人们认为这是对红八月的一个正义的报复和反动,这坏算客气呢。
      灰狼本以为,十月社论下来以后,中央文革从此就会收回暴众行凶权力。原来,他们并没有这么想,暴力的恐怖震撼力,就是这种运动的发动机。他们不是从此阻止暴力,而是把暴力的权力重新授权而已。得到暴力权力的人,也一样在这种权力下兴奋施暴、施虐中,“善良柔弱者”迅速被异化成同样的嗜血兽类。这在后来的“清理阶级队伍”阶段,被发展到了极致。
      美丽的乌托邦像拉爬犁狗群前面的那块骨头一样,近在眼前,可是你永远不可及。
      老狼低着头回到美院,在操场上遇到了他们系的黄大个。黄大个忙对老狼讲:我们正找你呢。那时,黄大个是美院红旗的发起人之一。老狼和他一起走到他们司令部。油画李教授,正趴在那儿写大字报呢。连忙起来和老狼握手,说:我们找你半天了,你去哪儿了?
      老狼就把和蒯司令见面,和此后的感慨大概说了说。李教授惊喜地说:这就对了,原来你和我们想法的完全一样。北航红旗就是要真正粉碎官僚制度这个旧法权框架。没想到蒯司令这么快就搞起了个人崇拜来了,他们已经离开了当初革命的本意。老狼,你和我们一起干吧!我们组织就缺你这么一个能举大旗的人。我们革联红旗一直就想请你来担当总勤务员。
      老狼听李老师前面的话,心里就开始舒服起来了,原来良知还在人们心中。可听到后来,自己发现自己开始有些晕乎了。原来,任何人都难以抗拒被捧起来之后飘飘然的舒服。好在,他在运动初期,他老妈已经给他注射了一剂“抗权牛痘”。灰狼知道自己决不能去拿这个权杖,再小的权杖都有同样的烈毒。
      老狼问李教授:现在我们似乎看到他们正在走向理想的反面。这样的判断是我们视角所决定的,可是在他们眼里是不是我们也走上了歧路?我在外地已经领教过了口诛笔伐很快就演变成拳打脚踢。以后,肯定还要升级。我最讨厌暴力。要是我参加你们这个组织以后,咱们能不能通过一个这样的章程,其宗旨为:非暴力是这个组织宣扬真理的唯一手段。
      李教授愣了一下,说:老狼,你不至于这么天真吧?咱们决不会欺负人,可是在运动中要这么文质彬彬,你根本站不住脚。现在的时代需要你要成为一个革命战士,而不依然还是个文弱书生。
      在一旁的宋教授说:小狼啊,你为人厚道这么想我很理解。可是,要是咱们自己给自己来个紧箍咒,在妖魔鬼怪面前你还有什么力量呢?
      老狼笑着说:你们组织的很多条文,比较符合我个人的追求。我顶多可以以个人身份可以参加你们组织成为普通一兵,而且还是个自由散漫的游击兵。我对老红卫兵的甚至对燎原的激进战士一向看不过眼。
      可是,让我来裁判他们,我没那个资格。让我去打击他们甚至和他们武斗,我做不到。我和他们没有仇恨。我现在和你们走得近,也许,这不过像法捷耶夫说的一样,我只是一个“同路人”而已。大概这是因为我太敏感,也太容易看到现实中的种种人性弱点。说到底我不是个合格的战士,更何况成为战士们的司令呢。
      李教授何等聪明,说:“灰狼,我理解你的意思。你回去好好想想,什么时候这里都虚位以待。当然,这要你自己愿意才行,我们至少不希望你去参加燎原。”
      灰狼说:照我本意,等你们大分裂以后再大联合成功以后,我就好好当个革命群众得了。现在,我得响应号召去学工、学农,因此,我还必需有个组织。所以,我就参加你们组织得了。你们先辩论着,我和几个朋友就先南下了。
      黄大个和李老师交换了一下意见,就说:那好吧,希望你们在革命风浪中游泳回来,咱们一起干革命。老狼说:好好,再说,再说。黄大个就给了老狼几个他们组织的袖章和介绍信。老狼对他们致谢以后,就挥手告别了。
      回到1226小钟和如玉不好意思地对灰狼说,我们都参加燎原了,没想到你参加红旗了。老狼笑了:这有什么区别?我不过是披大旗假虎威而已,好出去串联。我得趁机再去好好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他们俩组织且得辩论一气呢。
      “哦,你没给他们当司令啊?人们都这么传。”
      “你们看我是那块料吗?人要多大脸,就现多大眼。我还是好好逍遥得了,安安全全度过运动就不错了。”
      于是,老狼、老穆和丁月、陈西、君君等一群自由兵去了上海。在中央文革号召下,就集体去学工。因为老狼手里有完备的手续文件。他们就组织了一个思想宣传队,就到远洋公司去办手续。
      他们就是想借这个机会,上船去远航。想体会一下在育才时代背诵莱蒙托夫《雾海孤帆》诗句的浪漫。在那个时候,他们通过丁月的哥哥认识了几个上海中学生。他们的梦想也是到海上远航,老狼也很喜欢这几个小哥们儿,就把他们都吸收到这个宣传队里。因为海豹有拉手风琴的绝活儿,老夫子笔头相当快,在宣传队可以写稿。陈西因为晕船不能出海,丁月的父亲当时住进了上海二军医大的长海医院,她也来不了,得去陪住。君君是芭蕾舞学校的,可以当宣传队的主力。
      于是,他们就以这个七拼八凑的宣传队,成功地登上了货轮《战斗三十六》(运动前叫和平三十六)。当这海轮起锚驶向大海的时候,老狼和老穆在甲板上迎风而立。心中如此之开阔,他心想:来对了,这才是我完美的理想。
      你瞧,老狼他们这伙人哪里是革命战士,当然更不是反革命战士,整个一帮玩闹而已。组织可不这么想,领导可不这么想。掌权者更不这么想。
      老狼知道这些。他想:爱谁谁。还是听海豹拉起那和海有关的俄罗斯乐曲,那优美的旋律和纯净的大海才是运动以来让他真正激动和愉快的东西。
               “唱把,朋友们。明天要航行,航行在那夜雾中……”
               “我亲爱的手风琴你轻轻地唱,让我们来回忆那美好的时光……”
      这一段就是灰狼在文革中最美好的时光。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9-2 15:03

马三-41

    由于休息眼睛,这书场就冷清了几天。在健康第一的前提下故事还得慢慢说。第一,不讲得那么快,那么多,那么贫了。第二,故事也许会简练一些。或像提纲,供以后写书。

      随着运动的发展,老狼自然变成了逍遥派。原因很简单,上边发话了不让那些子弟们参加运动。据说主要还是怕那些保爹保妈派的孩子们阻碍运动顺利进行。在文艺界就十分清楚,十月社论之后全国文艺界的造反派就席卷全国。接着就冲击了军管后的文化部。当时的文化部已经在前一年被南京军区接管了。当时带队来的萧望东、颜金声当了文化部的领导。他们从军队带来的各级干部,当时就暂时安置在和平里一带。他们的接管,也是中央的决定。事情的起源是军队诗人顾工和另一位总政的干部,参加了全国文联的春节晚会。就给主席写了揭发信,发现这里有阶级斗争。主席才发了那段著名的论断:
      这些协会和他们所掌握的刊物的大多数(据说有少数几个好的),十五年来,基本上(不是一切人)不执行党的政策,做官当老爷,不去接近工农兵,不去反映社会主义的革命和建设,最近几年,竟然跌到了修正主义的边缘。如不认真改造,势必在将来的某一天,要变成像匈牙利裴多菲俱乐部那样的团体。
      说实在的,后来整个文革可以说是这个批示的延续。本来以为根据这个批示,在六五年已经整倒了一大批文艺界的干部。已经换成了南京军区的干部。以为已经完成了这个阶段的革命任务。没想到,这些南京军区刚刚变成文艺界的干部,又变成了革命的对象。  
      当时全国文艺界造反派总司令部领导人是叶向真、彭宁、石冼,我们都知道叶向真是叶帅的宝贝女儿,学导演的。后来,她拍了《原野》。彭宁是老红军彭加伦的长子,彭加伦在长征时就是宣传干部,彭宁是也是学导演的。后来他拍了《苦恋》。石冼是学表演的,他老爸是延安青艺的表演艺术家石羽。他们的胆子比其他造反派大,他们的消息也比其他人多,所以冲得很猛,当时直接抓彭陆罗杨,都是他们的大手笔。
      后来,冲击文化部的时候,萧望东等将军就和他们单独切磋。他们一听原来这些接管文化部的老将们都是当年的放牛娃,他们来地方就是来协助中央挖这里的修正主义根呢。再说,他们也没被主席点名,估计他们还是依靠对象。这次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吗?于是,就把他们保了起来。
      这次他们可领错情了,这可不是中央文革的意思,也不是主席的意思。当时,就是要把革命的烈火向上、向更大的范围延烧。你们怎么成了救火队了呢?哦,原来都是干部子弟,于是,就禁止他们参与文化大革命。老狼于是就顺坡下驴了,开始四处串联了。
      这时候,文强请带来了钟诚诚和钟实实哥俩。其实这哥俩灰狼过去也认得,以前觉得他们都是小屁孩。而且诚诚是有名的不爱学习,全靠他老爹也上了外语附中。可在运动初期他们哥俩在宣武区就出了名,也是所谓的联动份子。这时候,处境艰难。据记载
      由于联动的活动干扰了毛泽东打倒走资派的战略部署,1967年1月17日公安部长谢富治说:“‘联动’是反动组织,头头是反革命。”《红旗》杂志同年3期社论《论无产阶级的夺权斗争》也断定联动是“反革命组织”。被安上“刘邓反动路线的忠实走卒,其矛头直接指向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指向中央文革,指向无产阶级专政,指向革命造反组织,指向革命群众”的罪名。清华大学、北航等校红卫兵在中央文革授意下捣毁联动的“据点”,举办“联动罪行展览”,抓捕139人。4月22日得到毛泽东下令后释放了联动成员。
      这时候,他们已经没有当年的锐气,就想和灰狼他们这些“反动文人”一起玩玩文化。总比让别人当枪使强吧?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9-2 15:05

马三-42

      那年头,老兵开始全体逍遥了。狗有狗道,猫有猫道,各自伸展,各自舒坦。革命舞台被造反派给占领了,当然也是钦点的。于是,冰场就成了他们一个新的表演平台。一天,老狼去冰场看见文强清带来了钟家的哥儿俩。他们叫忠忠和实实,别的老兵拿他们开涮,说:忠忠从来没忠过,实实里外都不实。
      像忠忠、实实这哥俩的文艺类的干部子弟,那会儿处境尴尬了。几头都够不着。有的老兵善武能打,就敢七个不吝八个不在乎,横行于四九城。比如老贺、琪夫等等。有的兜里鼓鼓的,比如人家老狗和小涛他们就撒开去广州买乐器,组织宣传队,顺便吃狗肉。苏色和小毛他们就冰场玩儿,就比他们哥儿俩份大多了。苏色认识人多见过大世面,在冰场上飞个帽子,拍个婆子纯粹小菜一碟儿。这忠忠在老兵红遍天下的时候,当然也是路路通,可这会儿就哪样都不行。东城的小毛他们就敢飞他的帽子。实实愣头青,就上去和他们理论,结果就让人家给花了。他们哥俩一商量,这么下去不行,得跟人家走动走动、学学本事,那才会有立足之地。要不,哪个圈儿的人都不带他们玩儿。
      于是,就跟了东城的小随一段儿。他们俩真够糊涂的,小随虽然也是干部子弟,但是他们家的老头穿的是绿袍。所以,他的哥们是马三,是丁五少,是大崔。看钟家哥儿俩曾经是张狂的纨绔子弟,心里就不会把他们当自己人。小随哪儿是个善主,心里话:你们愿意跟我,行啊。于是就应了北京胡同里的老话“吃孙,喝孙,不谢孙”。他们哥俩虽然力势单薄,但也不是傻子,没几天就看出这步棋了。于是,赶紧转山头,就投靠了文强清。
      强清是个仗义的人,也是个厚道的人。明知忠忠这家伙,没什么用,就想吃现成的。当年他们俩狂,也是在老爹的虎皮下面狂。如今栽了,也挺可怜的。就把他们俩带进了他们这一圈儿里来了。
      当时他正和灰狼、老穆他们一伙人在一起玩。在这逍遥时代,他们这圈儿是玩洋的。强清他母亲就爱听西洋古典唱片,从小这么熏如今也熏出来了。这会儿,他们又通过留学生或者友谊宾馆的孩子,淘换来了披头四、牙买加的百丽方达等等唱片和录音带。他们都看“皮书”,黄皮书《带星星的火车票》、《麦田里的守望者》、《向上爬》,还有灰皮书什么第三帝国之类的。他们还看马蒂斯、毕加索的画册。还继续和留学生一起去老莫。不管天高地厚。
      那时,还没人能带上一条洋蜜上冰场呢。灰狼有这个计划,有这个约定,但没实现过。那时候,他们的确有点让洋人给忽悠了,他们哪儿知道洋人、洋地儿是怎么回事啊。把洋文化和博爱平等自由那些理想给混为一谈了。以为,那些美好的文学艺术,就是他们乌托邦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当时强清有帮外交部的哥们儿,比如许荆南、陈瓦片等等。荆南当时也是个人物,吃凉不管酸,谁都不怕。那时候,他老爹在蒙古当差,家里就没人管了。他虽然犯浑,可是对哥们都是两肋插刀。结果,真让别人给他肾上给插了一刀,众人只得把他抬到医院,让医生帮忙把他那个肾给摘了。
      后来,副统帅摔在温都尔汉,也是荆南他老爹去现场的。后来,中央急急把他老人家运回北京向总理汇报事情。总理这才松了一口大气。还有一个孩子叫海滨,他也是外语附中的。他当时交了一个波兰女友贝贝,这位金发碧眼儿把这伙梁山好汉都给震晕了。
      于是,他们这伙人就一起去机场一代的小树林去野餐,去香山踏青。这些郊游都是以贝贝为中心。估计这伙孩子,都被她给忽悠晕了。因为卡玛被母亲管制了,而这个贝贝根本没人管。她亲妈早回华沙了,她的后妈根本管不着她,还是个韩国人。这帮孩子都脚踏高丽。高丽也有个女儿,就是贝贝的妹妹。不过,不是金发的,而是黑的厉害。
      这贝贝脑子清楚得厉害,虽然这伙人里是海滨第一个认识她的,但她一眼扫过去,就看出来的海滨在这伙人里不过是个老实孩子。可这年头老实不当饭吃。老穆虽然是大学生,看着憨厚,还是个运动健将,贝贝一度对他媚眼不断。后来一扫听可惜他出身不硬,这年头说是不看出身了,血统照样重要,所以他也不是个可依靠的主儿。这忠忠、实实倒是对她一百一,也舍得花钱。可是他们俩对她来说更没用。只能列入跟屁虫一类。最后,她选中了强清。后来,就真的和强清结了婚,还给他生了俩闺女,不过这是后话。
      忠忠、实实他们家一来地儿大,二来他们家老爹老妈靠边站,他们俩说了算。于是,这段时间大伙就拿他们家当根据地。干什么呢?就在他们家一边儿听音乐,一边儿一起画画,贝贝自报奋勇给大家当模特。老狼给忠忠画了一张像,也给贝贝画了一张像。
      好家伙,这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吗?
      没错,那个阶段造反派忙着争斗夺权呢,这些孩子就开始继续操练他们的文艺游戏啦。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9-2 15:08

马三-43

      那位看官说了,讲马三的故事怎么马三没了呢?那会儿马三到哪儿去了呢?其实,你想想就明白了,在文革初期“破四旧”、“横扫一切牛鬼蛇神”,马三那人多机灵,早猫起来了,早就“鱼翔潜底”了。

      这会儿,轮到造反派站到舞台中心了,当时“财贸尖兵”的总司令洪振海,“全红总”的总司令王振海,都急急忙忙希望中央表态,承认自己是合法革命组织。蒯大富他们这些学生领袖也急忙向权力中心奋勇游去,那功夫北京真有点儿像巴黎公社时期。
      这功夫马三、小随、亨利、丁五少他们才悄悄地出来,夏天又到玉渊潭去游泳,那会儿大崔在那儿当救护。冬天他们又去滑冰,在冰场上又见到了郭大勋、温德鲁、文强清、忠忠、实实等这些脑子活份的老兵。他们也一起侃几句,也一起打冰球。
      这会儿老狼和这两路人马都是朋友,他这个人很糊涂,不讲什么阶级分化,估计是三国、东周那些古代故事把他给弄糊涂了,他相信哥们儿义气,义气千秋、正大光明。正好和他的理想主义吻合了,那会儿的理想主义都沾点儿英雄主义。没想到,他的这个人生观底子正好和玩主们的底子相符。所以,马三他们就觉得灰狼不像别的干部子弟那么傲气,就愿意和他来往。再说,他的女朋友丁月是丁五的姐姐,这绿袍子弟就把这灰狼的戾气给彻底软化了。
      好景不长,因为我党领导的运动进入了下一个阶段,叫清理阶级队伍。每次运动后期,都是组织建设。运动就是把已经平稳的社会结构给打乱,在乱中我党才能看出每个人的表现。要是老是安定的模式,谁都表现好着呢。运动的最高纲领实现发起者理想的几个新的游戏规则的制定,同时,换掉了以前开始不听话的朝廷。最低纲领是把最基本的社会基础,彻底清理干净,以免后患。把那些不可靠的,不老实的,捣乱的,乍刺儿的,无论是历史的还是现实的,统统清理出来,“吐故纳新”让我党换一把新鲜的血液。主席对此讲了关于血液循环的讲话。
      一夜之间,老狼他们学院出现了一个跨组织的新兵团,号称是《塔山兵团》,它要来审查一切有问题的人。他们就充当了当年苏联契卡的角色,因为这里面有特权,将来还会高升,那些积极分子就积极往里挤进去。因为,据说那个组织有了上方宝剑。不过,那个宝剑不是主席那儿直接得来的,而是中央文革,而是阿姨那里得来了授命。他们自然一时风光了得。
      其实,江阿姨也不是傻子,当时一看联动老和她作对就宣布这是个反动组织,又一看“全红总”是全国的组织,还是为临时工、合同工张目,真要都起来要求转正,我国也没那么多的编制啊。得,又宣布他们也是反动组织。老红卫兵的也抓了一批,洪司令和他的搭档也抓了一批,王司令和他的幕僚也抓了一批。这是前奏。等主席把联动都放了以后,在六七年底清理阶级队伍开始,到六八年初进入高潮。
      这回轮到造反派也“私设公堂、草菅人命”了。他们也实行一次红色恐怖,不同的是,老兵的红色恐怖是自己理解主席的意思擅自行动的,中央文革只是默认而已。而这次的红色恐怖,是在中央文革和公安部门直接介入,让造反派在私设公堂中打出那些“隐藏得很深”的坏人,“棒子下面出口供”。那时间,各个组织建立起无数的地下黑监狱。据统计,这个阶段被打死、逼死的人远远超过了运动初期的“红色恐怖”。可是,人们为什么对这个时期的血腥人们都忘记了呢?都顾左右而言他呢?也许,这就是心理学家所说的选择性记忆。
      灰狼为什么对这个时期的红色恐怖念念不忘呢?就是在这个时期,郭世英死了,海默被打死了。因为,这些人和他太近了,他无法忘记。也就是这个阶段,灰狼被他们抓进了美院附中的黑监狱。他人缘好,当时在美院附中的老兵郝强似乎看见那些造反派把一个类似老狼的人押入四楼的教室关押。他找借口,说自己有东西落在教室里,要去看看。就和当看守的学生争执起来了。那个看守知道,灰狼是重犯,就坚决不让郝强进去。其他四三派的学生冲了出来把郝强给打了。
      郝强就赶紧打电话搬兵,那会儿各路老兵还很仗义。第二天,老兵来包围了美院附中。开始冲击这个大楼。四三派人多,把楼梯上都堆满了桌椅,大队人马都冲不上来。于是,老兵用石头开砸。有人爬上四楼的楼顶,老兵就占领了制高点。美院附中四楼都是素描教室,上面有天窗。四三派怕他们从那里下来,就在每间教室安置了一大群人,要是有人下来就就地捆绑。进入胶着状态。紧张的武斗一直延续到凌晨。老兵们久攻不下,也都累了,就撤了。这边的看守,也都累了。就留下几个人值班,其他人也都去睡觉了。
      灰狼趁机逃跑了,第二天一大早逃到了石油学院附中。在那里藏了二十多天。上面说的那只歌就是在那时候他教给他们唱的。郭大勋看了那个歌词,说,他当年学的和这个不一样。他把原来的歌词一字一句都背了下来。他觉得还是那个歌词最合他意。

      看来,一个歌能勾起你对一个时代的回响,永志难忘。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9-3 19:35

马三-44

      这塔山兵团成立以后,当时各个艺术院校都成立了类似的超组织审查机构。那时候,在造反派内部早已分裂成水火不容的两个派系,只有塔山兵团的少数人才知道这次清查是在中央文革领导之下,同时北京公安的军会合也介入了。所以,在灰狼他们学校,以《燎原》领导集团为核心才和几个红旗的学生领袖之间来了个小联合。可下面的广大《革联红旗》造反人马却不愿意这样就和他们联合,认为这样的联合就是被收编了。他们也隐约听说这次清查是中央文革的意思,那么,《燎原》无非是在抢头功罢了。于是,各个艺术团体和艺术院校里红旗一派也效仿塔山的做法,也开始私设公堂。于是,两派人马到处去抢抓“嫌疑犯”,谁抓的人多,谁就有可能抓到“大鱼”,立功的机会就多。两个系统的造反派,设立了无数地下黑监狱。到底是艺术学校的师生,到底是艺术团体有条件。于是,这些地下黑监狱,比早期红卫兵的黑狱专业多了。比《联动罪行展览》上的红色恐怖设施,不知恐怖了多少倍。

      他们很清楚中央文革要知道到底是谁在散布关于阿姨的“谣言”和笑话,他们都说了什么?是从哪儿知道的?他们有没有组织,他们有没有后台?等等。这些口供非常珍贵,要得到这些口供。主要得靠私刑拷打才行,这时候,电影里的日本宪兵和德国纳粹审讯办法,就成了他们鲜活的教科书。
      就是从“清理阶级队伍”阶段开始,隔离审查就成了一个标准的程序。如果说,运动初期是“各路人马轮流各领风骚三五天”,这会儿变成“各路人马轮各自流受审一两年”。从总体来说,几乎是无一幸免。当然,有机灵的主儿,他们完身而退。最后,还落个一官半职。当然这样情况的只是凤毛麟角。
      在这个形势下,老狼就成了四处逃亡的灰狼。老狼落难在石油附中的时候,郭大勋、老贺他们还组织过一次“颐和园聚会”。不久前,小白还写了一本书讲当年的故事,居然还刊登出了颐和园聚会的这张照片。也就是那天,马三托小随和丁五,在颐和园约老狼吃个饭。丁五的目的是劝老狼和丁月分手,不愿意他姐姐被这个大案牵连。这是可以理解的。马三的目的是告诉老狼,老兵们都是孩子,他们在那儿整天侃山、唱歌,哪像是逃亡啊?这个世外桃源,用不了几天,就一定会被造反捣毁。老狼最好和小随、丁五一起离开。灰狼就干脆一沉到底,在社会底层才有自保的可能性。
      老狼很清楚,这是马三的一番好意,而且说的很有道理。就是今天来看,如果要成功地逃亡,看来只有马三的的这个方法才可能成功。可是,老狼那会儿毕竟还是个学生,虽然他知道这些玩主也都很仗义。可他一个延安娃,就由他们来保护,似乎实在不靠谱。再说,那时候老狼没进过社会底层,他能适应那里的生活吗?他心里一点儿底儿都没有。他自然就婉言谢绝了。此前,他也婉言谢绝了万老二的同样的表示,万老二让灰狼藏到他们家去。灰狼知道老二是个老实人,可是他可能不知道老于就是要捕获灰狼的猎人。老二可老于也是哥们儿,要是藏到他们家,用不了两天,老于一定会知道的。
      不管老狼多鸡贼,猫和老鼠的游戏,还是猫赢得机会多。老狼从地下黑狱逃出来才五十天,就在杭州被捕了。无产阶级专政不可小视。
      有一天,老狼在监狱里被叫出去给防空洞施工干活儿,因为他有心脏病当局还挺照顾他,就让他在院子里筛沙子。他很高兴,老关在屋里人都快长霉了。在阳光下筛沙子,真舒坦。他正筛得心旷神怡的时候,这时候,过来两个推车的来拉沙子。没想到推车的人就是马三!人生何处不相逢,马三也折到这儿来了。
      他笑着点点头说:哥们儿听说你是法国间谍,至少你还学过几天法文呢。我现在的罪名是美国间谍,可我一句英文都不会,这美国人也太笨了,怎么就发展我这样的呢?
      老狼笑了,说:法国人就聪明?我这样的傻学生,还能在中国哦当上线?说实在的,你们那事儿,他们也知道是无中生有,所以,才让你们当劳动号。我们这事儿,老于还当真事儿办呢。
      老马说,这都难说。我折进来,也吃了你的挂落儿。连平康、亨利都折进来了。当然,我们也有我们的渣儿,可我们进来一提审,就问和你们的关系。你们的毒性太大了,得连累多少人呐。
      他们俩趁装沙子的功夫,聊了几句。老狼心里愉快了那么一阵子,想:他乡遇故知,是个难得。大牢遇老友,那更是难得。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9-3 19:36

马三-45

      人们常说,人生何处不相逢,不过最好还是别在大狱里相逢那地方毕竟不是个舒服的去处。既便如此,在那地方在那个时间见到了老他,还是让人喜出望外的。在那地方灰狼只是听他提起,预审员也告诉过老狼:平康也折进来了,也受过你的反动思想影响。其实,他们俩在外面并不熟,只是在周家姐们家见过几次。
      周家小妹和温德鲁是小学同学,小妹的外公当年是开滦煤矿的大管家,所以一口标准英式英文。温德鲁一来为恶补英文,二来到小妹家常有“别样食物”招待,所以一副热爱学习的模样。那会儿温德鲁也把灰狼引见给周外公,灰狼也趁机学起英文来了。他们俩都是头一次在他们家吃到了软起司,以前他们吃过的起司都是俄国坚硬的起司。没想到几十年后的今天,温德鲁几乎每天都离不开这种臭烘烘的软起司。看来,味蕾得从孩子时代抓起。
      当时,平康和老狼他们完全是两条道跑的车,只不过是在周家交汇了一把。后来,平康的妹妹一度嫁给了老狗,那都是后话了。当时,平康和马三、大崔都在玉渊潭当过救护,其实他们在底层有许多哥们儿,还有个互助的网络。没想到,为了马三的“美国间谍案”都先后折进来了。灰狼在监狱学习班见到了王亨利,那时候他已经知道马三他们也都折进来了。
      后来,灰狼又押入死牢。就没机会见到他们了。几十年后,在纽约见到马三的时候,老马说他那会儿去死牢修理电灯的时候,就看见老狼靠在被垛上看毛选呢。马三就纳闷,这会儿学毛选还有用吗?灰狼笑了,说:他哪儿知道来修理电灯的是他们啊。他看书就是解闷儿,那会儿他就这一本书。
      死缓六年后,到了一九七四年老狼运气来了,改判成有期徒刑十五年,刑满后再剥夺政治权力五年。他就笑眯眯地去了石家庄第二监狱服刑,一进那监狱,就见到一个北京来的姓刘的小孩。也是死缓,不过他不是为了所谓政治问题,而是运动后期,那些英雄好汉都参军的参军,下乡的下乡。他们这些小孩在北京就过起了“阳光灿烂的日子”。也就是姜文、王朔、海岩他们那批孩子。小刘就是在茬架的时候,一刀子捅死了人结果玩了个死缓。灰狼笑了,说你们这帮孩子,当玩主也不是这么个玩儿法。小刘说:人家打架都懂得控制,我太小了,个子又小,人家瞧不起我。一激动就玩陷了。灰狼说:你看看,你看看。人家荆南、二汤他们血战无数,怎么就没杀人呢?人家现在在外边多滋润呢。小刘说,说什么都晚了。反正总有人的是偷驴的,也有人是拔橛儿的。后来,他听说灰狼认识老贺、马小军、苏色他们,他就两眼放光。那些人都是他心目中的英雄啊。再听老狼的话茬里,似乎他还给他们普及文化。小刘就乐了,“灰狼,你就这儿吹吧。反正也死无对证。”老狼也乐了,说:“对,对,唉,你听说过北京的马三是不是也判到这儿来了?那是个著名的玩主啊。”小刘想了想,说:“有一个姓马的北京玩主,也在三大队。不过你在一中队,他大概在三中队。你可以去打听打听。”
     灰狼等到星期天,兴奋地溜到三中队。找那个姓马的,见面一看不是马三。这个姓马的叫马腾林,也是十五年。他说:马三当然认识,他是我们大哥啊。听说判到邢台那边了。等咱们都刑满以后,休息的时候,咱们就伴儿一起去看他。
      灰狼高兴地说,那好,那好。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9-3 19:42

马三-46

      过了若干年,老狼突然被释放回家了。其实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当然,老狼当初被抓也应该是件奇怪的事情。他没觉得奇怪,他以为当真理被亵渎,历史的规律被一伙人强行更改了。这种倒行逆施就成了常规。这会儿他又莫名其妙被放了出来,他更不奇怪了。他过去的乌托邦教育告诉他,你看,历史规律只能在短期被扭曲,被更改,但这个客观规律,有自我复原的能力,而且不可抗拒。虽然,他并不是无罪释放,而是名为“监视居住,保释候审”,意思是从法律意义上来说,他还不是一个自由公民。他还是一个带罪之身,等于是被监狱退回法院去,重新审判。面对,这个现实,他很清楚这是一种说法,这会儿他已经走上重返社会之路。那些程序不过是种必要的过程。
      我国我党认定你是坏人,就有一个必要程序跟上。相反,如果又认定你是好人,也有一个反向的必要程序跟上。他想想觉得这很有趣,走这个程序到底是什么目的?证明操办者对法律的尊重?给后人一个说法或记录?其实,这都没用。谁都不是傻子,说法归说法,事实归事实。
      灰狼是1968年6月14日入监,1977年12月31日出监。按文件来说他在监狱里待了九年半。他出来以后说,他失去自由了十年。也许,他的意思是在正式入狱以前,已经失去自由。和保释出狱后,并没有恢复公民资格。直到中级人民法院重审以后,到1978年底他才被中级人民法院宣告无罪。那早就超过十年了。其实,九年半,十年半,对别人来讲差别不大。反正是很长一段时间,他从人们视线中消失罢了。现在,又慢慢浮现出来,飘飘忽忽像个死而复生的魂儿。
      在他重回社会那一段时间,人们见到他以后,都叹息着说:关的时间太长了。还陪了绑,所以人已经关傻了。其实,他没傻没疯,他只不过一时反应不过来。在与世隔绝的那种幽静的生活了那么多年以后,突然又回到五颜六色的大千世界。他自然目瞪口呆。也许,这是由于他毕竟是个学派出身,要是玩主出身,人家适应得快得多。
      当老狼回到他的母校任教的时候,全国一片喜气洋洋。那当然不是因为灰狼的事儿,而是几乎家家有人平反,或者有人返城,或者有人官复原职,或者有人考上学校了,或者有人安排上工作了...。总之,差不多每天都有点儿让人高兴的事儿,这是多年来不得一见的欢乐年头。那时候,陈丹青啦,徐冰啦,那些文艺青年考上了中央美院,理论上他们成了灰狼的学生,事实上他没教过他们,不过,他们倒成了朋友。他们成了贫贱之交,在不同时候,不同地点一起喝酒侃山。现在他们都成了风云人物,忙得要命。老狼不会去找他们去喝酒侃山。那是属于社会边缘人物的乐子,追光灯下的人物,没这种闲情逸致。
      有一天,马三带着一条水蜜到美院来看老狼。正好老狼没课也没事,就一起去馄饨侯去喝生啤。马三很兴奋,他没这么放松过的。他告诉老狼,如今他要成立一个个体修理部,专修各种家用电器。他还准备去考一个维修工证明。他的铺子会越来越旺盛。老狼听着就替他高兴,知道他过去一身本事,也得在大牢里显示显示。顶多政府多给他半拉窝头而已。如今他可以凭手艺吃饭,想穿什么衣服就穿什么,想玩摩托就玩摩托。还可以明目张胆地泡妞,他的所有理想几乎都实现了。怪不得他这么高兴呢。
      可是,灰狼也有一些淡淡的失望,他过去以为这些玩主,这么反叛,这么另类,这么追求自由,一定和自己一样后面有一个暗藏的玄机,也许是个理想,也许是个梦。如今,社会就这么仨瓜俩枣就把这伙英雄好汉给打发了?为此,他有些纳闷。马三就问灰狼,有什么打算?读个研究生?以后弄个教授当当,还是走仕途,那得赶紧入党唔的。
      灰狼慢条斯理地说,在死牢里你修理电线的时候,我就想明白了。一旦能活着出去,就得千方百计地出国。马三瞪大眼睛,问:你这么好的条件,出国去干嘛呢?老狼说,没什么目的,就是为了安全的活着。我从二十四岁关到了三十四岁,我不能再关了。人的一辈子没几个十年。老马听到这儿,就没再说什么,一个劲儿地灌啤酒。
      他们俩那天至少喝了五升。老马喝高了以后,对灰狼说:如今你想出国也容易。你去找尤拉,他们兄妹仨都要移民去澳大利亚。你去找他们,他妹妹小娟好像还单着呢。人也漂亮。你一个大学老师,肯定有戏。这一去不就一箭双雕吗?灰狼笑了,说:这是你马三的路子,你的好意。我还是自己的方式,我得出去留学。我不能走那种路子。
      老马笑了,说:这十年你真白蹲了,这点儿事儿还没明白?咱们如今想合法出去留学,别逗了。还做你当年的春秋大梦哪?学着点,面对现实吧。老狼听到这儿,心里一咯噔。虽然不大愉快,可不能不认为,老马的话也不是没道理的。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9-4 10:56

马三-47

      灰狼回到母校教书,他老爸又官复原职。他的老同学,老哥们纷纷设法调动工作。在外地的争取回北京,在乡下的绞尽脑汁回城。有些有条件的都开始考研。人们问老狼要不要考研,老狼说慢慢来,先看看。其实,这是老狼的缓兵之计。那会儿,他根本没这个想法。老狼在饶阳县大狱里早和冯国将、薛新平等狱友商量过,一旦出了狱,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出国。其实,那也是一种心理毛病。和杰克.伦敦写的《热爱生命》那本书里的主角一样:在差点儿被饿死之后,回到人间社会,于是对所有的食物就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占有狂。把各种食物攫为己有以后,藏在柜子里,抽屉里,甚至自己的被褥中……这就是食物心理饥渴症。而老狼则成了自由心理饥渴症的患者,“若为自由故,一切皆可抛。”
      按常人的逻辑,老狼那时错过了多少千载难逢的机会。母校的第一批博士生,他不考。组织上关怀他,他也不立马靠拢组织,再主动申请。人生的大路,在我国就这么两条。他居然全都不走,晕了吧他?
      想什么呢?当时,他一心想去东洋留学。倒不是他对日本别有情钟,而是当时正好有这么个机会。那会儿,还没人去米国留学的呢。他老爸有个几十年前的哥们儿,当时住在东京,致力于中日友好。据他自己说,他和那会儿的中曾根首相来往密切。他就安排了老狼去东京的拓殖大学去留学,还是全额奖学金。并把日方批准的全部资料寄到了北京。老狼当时,得意洋洋。他老爸过去从来不为自己的孩子的前程在衙门间奔走,可这次他破了戒,虽然不是求到衙门,而是求了老朋友。一样为难了他。
      固然,这个计划还是这位老友主动提出的,因为他想和老狼他爹一起做些敦促中日友好的实事。老狼的留学不过是他计划的一部分而已。既便如此,这也是超出了老狼爹以往的底线。这是老爸为了成全灰狼,出国留学是老狼当时唯一的念想。那是一九七九年,我国还没有这个先例。可灰狼已经兴致勃勃地开始做留学的具体准备了,因为,他被宣判无罪后,国家还补发了他十年的工资。在学校里,在社会上他似乎成了一个受难后的英雄,要风有风,要雨有雨。他自己居然被眼前短暂绚丽的烟云给忽悠晕了。
      没想到,锅还是铁的。有关方面找到灰狼的老爹,委婉地表示:老狼出国留学,日方也同意了。我国也乐观其成。不过,考虑到老狼有过那样一段经历,他又很天真。如果这时候去日本留学,就有可能出现这样或那样的不测事件。所以,这件事暂时不予考虑。老狼爹也觉得,组织考虑的很周全,就毫不犹豫地接受了组织的决定。
      老狼知道,组织这么决定自然是有他的道理的,也的确是为他的前途着想。他知道,看来这条路如今还是不通的,至少对他来说,目前还是不通的。这时候,他想起马三给他指的道。
      于是,他真的破格,超出自己的底线,主动去尤拉家去看看。说来也巧那天尤拉和小丽都不在家,只有那个“还单着的”小娟一个人在家。过去,老狼根本不认识小娟,也不知道他在大狱里的时候,他们家这三个混血少年少女,早把满北京的孩子给晃晕了。他在去看小娟之前,当然早有哥们儿来和小娟说过了。她也同意见见。老狼才胸有成竹地单刀赴会。
      一贯自信的灰狼,一进她们家门,看小娟一副高不可攀的样子,就知道他们俩完全没戏。互相敷衍了    几句,灰狼就落荒而走了。后来,才听说,小娟其实原本不是那么个人,挺随和的。不过,正好在老狼去看她前一天,他们仨刚刚接到移民澳大利亚的批准文件。那时,他们仨的心已经远渡重洋了,嘴里的味蕾已经感到品尝到大洋洲软起司的味道了,他们眼里已经看不见他人了。这是非常自然的现象。
      马三听说了老狼的兵败折戟故事,就哗哗大笑起来,说:学派的人,干不了俗事。可人过的日子毕竟还是俗日子。他得学会和凡人打交到,老这么云里飞,哪能找到个合适的俗妞呢?除非他也找个云里飞的晕主。俩人一块晕。否则,他可怎么办呢?他要早听我的话,早早就和小娟落听了。让小娟在不着四六的时候,先过一把教授夫人的瘾。她北京一个冰场俗妞,也当几天革干子弟。等拿绿票下西洋的时候,他们就自然比翼齐飞了。这会儿还说什么,晚了。挑水的回头儿---过了井啦。
      马三又来找灰狼喝酒,这回带来的小蜜相当打眼。说是姓闪,还真姓对了。打眼能让你眼花那么一会儿。那天,他们仨要去喝酒往外走,正好在校园里遇见了温德鲁。那会儿,温德鲁一点儿没耽误,已经考回来,在美院读博。和老穆、小眼镜他们一样,都回来读博啦。他当时,也让小闪给闪晕了,这种现象在《教父》那个电影里被称为“电击”。德鲁反应很快,他没有跌倒在地。而是冲上去一把抱住老马,说:“马三,好久不见啊,你想死我了。”必需说明那时候冯巩还没上春晚呢,确切地说,那会儿连春晚还没有呢。那是在上世纪七九年,人家德鲁早就无师自通了。
      老马也乐了,说:早听说你考研了。行啊。真有出息。他们四个就一边儿说,一边儿往外走。德鲁说:说实在的,在抽象方面灰狼是我的启蒙,在实际方面老马你是我的启蒙。你们俩都是我一辈子忘不了的人。
      老狼忙说:别价,别价。老温啊,你别这么架,我这人有恐高症,架高了我摔下来,那可不就鼻青眼肿吗?
      德鲁笑着说:灰狼,我这真是真话。你要不爱听以后当着你我就不说了。专找你不在的时候说。老马大笑起来,说:这孩子,这才几年就变得这么伶牙俐齿,真够鸡贼的。温德鲁说:这都是你给调教出来的。要老跟着灰狼,现而今,我也成个教书先生了。
      小闪在一边儿听得不亦乐乎,俩大眼睛不够使,来回轮流像小探照灯那么猛扫他们这几位。不知是酒的关系,还是小探照灯的关系。他们仨越喝越多,话也越来越多。先是妙语如珠,后是迷离马虎。
      无论何时何地,大量啤酒再加上小妖精一个,准让人们一醉方休。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9-4 10:58

马三-48

      灰狼那会天天发晕,四周有电击功能的微型探照灯忒多,他再心静如水也架不住前仆后继地猛扫啊。这倒不是老狼有什麽特别的魅力,而是我国英雄文化隐隐地托了他一把。他大难不死,他卷土重来,他还发了笔小财——退发了他十年工资,那年头就是一笔巨款。这些元素,让他就具备了国人心中基督山大致模样。其实,灰狼从根本上就不像,他没有复仇心理,也没有追究“真相”的心理。这点儿让他的亲友大惑不解,甚至有点儿有点儿生气。这灰狼不认不分“敌我友”,那不就成“亲痛仇快”了吗?估计老狼没准是给关出毛病了,蹲过死牢的人,能没后遗症吗?

      好在国人众多,灰狼周围又有一帮新哥们、姐们,他糊里糊涂的接着高兴。似乎完全忘记了入狱前后失去的那一切,也许“喜新厌旧”的秉性救了他。丁月不但嫁了人,孩子都上学了。王姑娘也从青海回到上海,人家不但有了孩子,还有了俩。一男一女,来个好字。温德鲁的儿子也上学了,孩子他妈就是当年冰场上德鲁追的大脸儿美女。看来梦开始的地方,在德鲁这儿还如愿以偿地美梦成真了。老穆也有家了,还有个好闺女。孩子她妈还是丁月的妹妹。小眼镜有个儿子,人成熟多了。他语重心长地问老狼:为前途计有什么打算?必需抓紧机会。十年光阴得追回来。老狼说,我也先成个家,然后在琢磨不迟。眼镜轻轻摇摇头,说:不错,这都很重要,得看哪个更重要,你可耽误不起了。老狼知道,眼镜他这番好意。但他一心出国这件事,没告诉眼镜。这倒不是不相信他,都到什么年头儿了?只是马三给他指的这条道,不那么阳关。再说,还在小娟这儿折了一道,就不愿意对他多说。

      掐指算来,他们这伙人差不多都成家立业了。只有他和老马还孤家寡人呢。

     老狼那会儿象征性地追了小娟一把,似乎倒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了关心他的人做出积极地姿态,让众人别为他担心。您想想一个三十四岁的处男,谁琢磨谁都觉得得出毛病。他想以此证明,正常男子的好坏毛病都还在呢。放心吧你。

      正当四周的小探照灯把灰狼晃晕的时候,突然“天上掉下来个林妹妹”。说是天上掉下来,一点儿不夸张。她是从江南来北京游览,一不留神邂逅了这只北方的狼。她叫小米。老谋深算的灰狼被她一眼就电击倒下,从心底就彻底投降了。当时,他自己都不太清楚:这是为什么?

      现在人们细细回想,这也是自然。这小米属于人见人晕,可她却浑然不知。她戴着小红帽穿过成千上万的狼群,居然毫毛未损。在那个时代,真算个奇迹。首先,灰狼从来就没见过长成这样的女孩,正符合他心中想象的林妹妹的模样。当然,事后才发现这是一个误会,小米长得像林妹妹,其实她的脾气秉性却是史湘云。在那炮火铁血年代过去,硝烟散尽后。居然从地平线上走过来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米。这能不让老狼一晕到底吗?

      老狼就开始了拼命地追逐,他追女孩子只有一招,就是写信。其实,那时候,这招早就过时了。没承想这小米那么年轻而一肚子古典,老狼于是歪打正着。他的信成了小米最喜欢读的课外读物。不管老狼死里逃生,也不管小米出污泥而不染。他们俩似乎都飘忽在万里云端之上,完全不理人间的常规。他们就这样堕入了情网,其实还是一个柏拉图的情网。因为,他们俩似乎还都没明白人间的爱情和书中的爱情的根本区别。他们自己把自己给忽悠晕了,认为他们的感情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那时,他们实在太天真了,也实在太自信了。当他们过五关、斩六将,千辛万苦走到了一起,“有情人终成眷属”了,他们梦想成真了。他们手拉手面对世界了,这时候才发现。他们俩都不会最基本的生活。看来,人们只看童话,却不知童话成真以后,他们还是一个普通人。

      他们真成了老马所说的,两个云里飞,一起晕上九重头。如今一起栽到地面,都不知如何站起来。当他们互相搀扶,开始艰苦奋斗的现实生活。有一天,小米突然问老狼:当初你追我的时候,是不是有出国的想法。灰狼说:有。他不会也不愿说谎。小米就急了,说:你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你根本不爱我。老狼这时候,一点儿不伶牙俐齿了。因为那会儿他想不清楚,所以就说不清楚。他觉得委屈万分。他说:要是只是为了出国,我为什么不和小黎呢?她当时在追我,要带我去米国留学。我没什么不答应木头姑娘,她是最早那批米国留学生。她也想把我打包带回米国。我还是找了你,还是因为心里只有你,为你我不知伤害了多少人,为你我那时六亲不认。当然,我也想到你有出国的条件,那就更好了。真是十全十美了。那会儿,即便没有这个条件,我也一定会拜倒在你石榴裙下。

      小米流下了眼泪,不理他的自我辩解。只是轻轻地说,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精妙无比的爱情之杯,盛满幸福美酒,能醉人几辈子。可是,正因为它精妙,所以,也那样脆弱。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9-4 11:00

马三-49

      当灰狼人模狗样地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回北京当小买办的时候,德鲁、老穆和小眼镜都去米国留学了。老狼心里有些沮丧。这些哥们儿学业全没耽误,而自己则不得不弃文从商。

      本来他以为到香港以后,再从那儿转道去欧美留学。他原先是学美术史的,又学过法文。去留学留学是首选。刚到香港的时候,他信心百倍,打算安排好家事以后,就远渡重洋了。有一天,新鸿基那会儿的老板之一——冯景禧先生,请了一大帮来自祖国大陆的艺术家或艺术家子弟一起搭乘他的游轮,在维多利亚港湾游船河。冯先生自己就喜欢艺术,更收藏艺术品。  

      自然林风眠先生是首选,正在香港举办师生联展的张仃先生、范增先生也是受邀上宾。当然,还有几个香港本地的有名画家。子弟就更多了,刘海粟先生的独女,傅抱石先生的千金傅益璇,黄永玉先生公子黑蛮等等。场面相当热闹。灰狼也去了,可以撮一顿海鲜,还可以见到许多老朋友。在席间,冯先生在祝酒辞中有这么一句“各位定居本港的先生女士们,初到这里一定会有许多困难。如果需要鄙人帮助,你们不要有任何顾虑就直接告诉我,或者我的秘书。在我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一定设法帮助你们解答问题甚至解决问题。”

      老狼正打算找人问问留学的事儿呢,在饭后人们三五成群聊天的时候,走近冯先生的秘书周先生。就问他关于留学法国的问题。周先生说:“你打算留法,这个想法不错,说明你有理想、有奋斗目标。可是,根据香港的法律你要等到在香港合法居住七年之后,才有权利出国留学。你只能安心在这里等待七年。好在,你还年轻。”

      老狼那会儿属于“显年轻”,也许在大狱里捂白了,人们说他还像个高中生。周先生哪知道他那时已经三十六岁了。他哪儿能再等七年啊。于是,他只好去当个小买办,挣钱养家糊口。

      他回北京那会儿,老马已经发了。他就是邓先生说的: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他的电器修理公司,什么电器都能翻旧如新。后来,他还考上了索尼电器的维修专业证书。那时候,我国还不流行支票更没有信用卡什么的,所以老马挣的都是现金。

      有一天中午正赶上饭点儿,老马带着小闪到北京饭店来看灰狼。灰狼就张罗着请他们俩去东楼餐厅去吃饭。老马迷瞪这眼,扫扫灰狼说:“老狼,你行啊。整个一个港商。”灰狼苦笑说:“我们这些常驻的哥们儿个个都是绣花枕头,外边看着花里胡哨里边只有稻草。说到底,我们不过是一帮打工仔罢了。别看我们在这儿挣的多,香港那边的开销都是天文数字。”马三说:“灰狼,你别和我哭穷。饿死的骆驼比马大。你们到北京来常驻都有补贴,要不为这个你们还不希得来呢。”

      “你说的对,我的确为这个才来北京常驻。我每个月得付房子的分期款子,有了这补贴我才养的起一家人。不瞒你说,我这会儿就一身三职。科苑公司的首席代表,凯寿律师事务所的中国事务经理,还有《国际新技术》杂志的总经理。同时,我们办公室还挂着俩别的公司,收点儿他们的代理费。就这样才能让家里的收入不那么紧张。”

      马三说:“你还得悠着点,钢人铁马也有累垮的时候。”结账的时候,老马抢着要付。灰狼说:“谢谢哥们儿一番厚意。不过,他们这儿不收人民币。下回你请我去东来顺吃涮羊肉的时候,你做东。”小闪在一边儿说:“好,那时候你一定得去,别来个贵人多忘事。”灰狼说:一定,一定。

      几个月以后,有一天把亿新公司挂靠在灰狼办公室的于志刚先生来北京看看。在香港于先生也是个大款,住在清水湾,那会儿专门作借壳上市的买卖。他第一次到老狼的办公室来实地考察,非常满意。一定要请灰狼去中楼吃谭家菜,老狼盛情难却,只好跟着去了。那会儿,他的饭局太多,哪还有什么胃口。看来味蕾没开发好,胃口又吃倒了。他真没口福。

      入座的时候,从门口进来一个打眼的姑娘。揉揉眼睛一看,原来是小闪。小闪几天不见全改了港式打扮。于先生忙给灰狼介绍,说:“这是我的北京助理闪小姐。这位是狼先生。”灰狼刚要表示早就认识,小闪在于先生背后又挤眼睛又努嘴,意思让他别多话。灰狼就说:幸会,幸会。心里想: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看来这年头,真是阴盛阳衰。越年轻的女孩儿越厉害。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9-5 07:07

马三-50

      海豹兄所言,那个曾经是乌托邦国来的孩子老狼,大狱中的生涯没有让他变得世故老练,或者从理想主义者还原成现实主义者。恰恰相反,他冰冻了十年,那乌托邦国的外壳保护了他,让他熬过了那十年。他的物理形态就没有什么改变,所以出狱的时候,人们就说:他像个中学生。因为这十年外面的人都长大了,云里飞的众人个个都脚踏实地了。而他还继续云里飞。人们说:没人教过他怎么生活,估计有些人启蒙太晚了,就成了不可雕琢的朽木。像他的味蕾一样,没从娃娃抓起,一辈子就成不了美食家了。这种脚不沾地,让他新的家人难以接受,难以理解最后必然难以维持。无论他主观上如何企图努力。
      他人模模狗样地变成一个自己不屑的商人、买办,这是他的责任。责任心是理想主义者们基本素质之一。为履行养家糊口的承诺这个责任,他彻底改造着自己,违心地活着。所以,他的物理基本形态不知不觉中在渐渐改变。他变得温和世故,他得天天商业应酬,因此而脑满肠肥。此后,当海豹、如玉、甚至马三在内的当年老友都齐齐慨叹,无产阶级专政改造一个人那么艰难,而一个金钱社会,一个挣钱的丛林规则,能如此彻底地改造了一个人。他们都无法相信,灰狼就这么被彻底改造了。他成了一只肥胖的猎犬,帮老板奔走猎取狡兔。也许,在社会上他发生的奇迹似的变化。而回到家里,他卸去了面具、盔甲。露出了永不改变的老脸,家人愕然了“怎么在社会上,个个是你的亲朋挚友,而回到家里你一副个苦大仇深的样子。看来,你们家老人,没教会你怎么做人。”对啊,每个人的苦衷只有自己知道。每条狼也有自己的无奈。作为一只从里到外伤痕累累的灰狼,他没回到丛林去,回到荒原去,回到他向往的自由天地。还能黄鼠狼穿大褂,踏入人间社会上混出点儿银子养家糊口。心里知道,他如何难为了自己。
      马三说:灰狼永远不是个买卖人,现在能在社会上白撞,月月蒙回家仨瓜俩枣,就不错啦。不像咱们实在的手艺人,全世界谁的汽车不需要修,谁的电视、音响不用修?咱别的不称,就这一脑袋,就这一双手。走遍天下无忧愁。
      人家小闪在一边儿就乐了,她一没那脑袋,二没那双手,照样走遍天下无忧愁。原因很简单,男人靠本事走天下,女人靠辨别走世界。辨别什么?辨别谁是真正的能人。还会辨别人和人不一样,就得区别对待。港商于先生前脚走,小闪后脚就到了灰狼的办公室。她一眼就辨别出来这老狼本质上是个“好人、老实人”,在商场上的意思就是个“生瓜、面瓜”。这种瓜也有它的好用图。
      她快人快语,见了老狼直截了当地说:“老狼,我一直拿你当铁哥们儿。我的事儿,第一你别告诉老马,第二你别告诉老于。老马对我好,可是他不能绑着我,你多明白的人,别帮他绑我。老于,我打算痛宰。你要是穿了我的帮,就是抢了我的钱包儿。我宰他也是宰他钱包儿的一角儿,伤不了他的元气。你要告诉了老马,老马就要宰人了。你知道,宰人是犯法的,而且宰人者也是受害者,必然两败俱伤。你就当什么都没看见。老于去点儿小财,还免了灾是你的恩德。我照样还是老马的人,照样是你的铁哥们儿。你要是一糊涂玩个‘哥们义气’,你不但害了老马,害了老于,害了我,还害了你自己。你多明白的人,好好想想。我字字珠玑,好生记住喽。”老狼从头到尾一个字没说,心里想:这丫头真是个能人。这年头阴盛阳衰,就已经开始了。
      灰狼从老马,从老于,从小闪人人深山学人生。从小米那儿什么都没学到,因为她也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她也不知道她到底要的是个什么样的人。灰狼在社会上,日夜奔忙。在家里一事无成。而这个家庭的基础是一盏精妙的酒杯,很容易“咔嚓”一声就断了。一分为二,一半和小米去了美国。另一半留在北京。香港的那个家倏忽间烟消云散。香港记者曾慧燕(如今是《世界日报》的名记)写了一篇报道《大灰狼弃商从文》,文章有可读性,可是不知道事实的本质内涵。其实,很简单。香港那个家不存在了,灰狼的责任没有了。于是,他离开了商业社会社会。准备回到他以前习惯的世外桃源---学校。那是他熟悉的荒原。他荒废了另一个十年大好时光,德鲁、眼镜、老穆这十年中都成了米国博士,戴着方帽子在校园里横无际涯。老狼这会儿,细细想想。还得去鬼子地发挥白撞的本事,在没有洋文凭情况下,在鬼子地里也撞出来仨瓜俩枣儿。
    这老狼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呆在自己喜欢的北京呢?其实,他还有个心底里的幻想:也许到米国以后,万一混出个人样来,没准儿再建立起一个家。这个家的基础是在校园里,他就理顺了自己和社会的关系。当初从商整个就拧巴了。反正,梦是可以做的,能不能成真,那得靠运气了。
      老狼于是像从前一样,又开始流浪远方。在米国头三脚真不容易。他没想到那些年他在《九十年代》杂志写的专栏,也被米国大学东亚系的教授们看过了。再加上当时挂靠在普林斯顿大学的德鲁引见,灰狼发挥出白撞的本领。楞让负责这个项目的余英时教授,同意接受他进入普林斯顿中国学社先当访问学者。老狼夜半扪心,想:那么多申请的人都比我能个儿得多,竟没被批准。自己从天上接到这块馅饼儿,第一是运气,第二是自己一直在讲故事。看来这手艺活不能放下。说到底,这灰狼就是一个鼓书艺人。
      四海走天下,全凭嘴一张。“犯罪”也是它,存活也是它。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9-5 07:13

马三-51

      有一天老狼正在普林斯顿图书馆看书,纽约方面的一个办杂志的朋友来电话。说:北京来个人,到了编辑部。说是你的哥们儿,指名要你来接。名字叫刘国栋。灰狼不记得有个朋友叫刘国栋,可是人家这么信誓旦旦地指名要他去接,那也不能不去啊。再说,这名字听着也似乎耳熟,没准在北京的时候,哪路哥们请吃饭的时候,见过那么个哥们儿。没准人家一时丢了钱包、护照唔的,就想起来找个认识人吧。那年头,北京人在纽约常有这种事儿。老狼就开着他那辆二手的别克车去纽约看看。
      到了编辑部,一帮人正围着一位侃爷,问长问短都是北京新闻。那会儿很多人都很长没回北京了。对北京所有的故事都很好奇。老狼分开人堆,往里一看,哦,原来是马三。“嘿,好好的不在北京当大款,跑这儿来干嘛呢?”马三乐了,说:“顶着美国间谍的帽子,也蹲过几年了。说什么也过来看看。”灰狼一问,还没吃晚饭呢。就先和编辑部那几位一一道别,就带着老马出来了。一边儿往唐人街开车,一边儿问:“你老兄怎么又改名叫刘国栋啦?”马三笑了,说:“你忘了,当年咱们一起排队买音乐会票的时候,那会儿我在外边跑的艺名就叫刘国栋。这次初来乍到,这些人我也不认识。就说叫刘国栋,以为你一听就明白了。看来,你的记性不行了。”
      “要是,咱们在北京,还在冰场。有人问我刘国栋,我准知道是你。好么,这刘国栋来纽约了?我能不蒙吗?”他们俩在唐人街搓饭,灰狼就问他:打算在美国玩几天。马三慢条斯理地说:“不走了。我为这个国家吃过苦,他们欠我。再说,我就为自由女神座上哪句话蹲了几年。这会儿,我就为这句话回来的,她就得收留我。”
      “老马,米国从前是欢迎那些走投无路的人,欢迎那些失去自由的人。那都是欧美的人,清教徒们。可是,现在年头不一样啦,来的人太多了要移民美国越来越难了。怎么,这回你是偷渡来的?”
      “说什么呢,哪能够呢?我是和冶金部的一个代表团出来考察的,今天我这不是就跳团奔你来了嘛。”
      “啊,老马,您都多大岁数了,您都在北京发了财了,怎么说跳飞机就跳飞机了呢?犯不着啊。估计你们团的人正忙着找你呢,你还得赶紧回去。在美国不好混着呢,你好好的大款日子不过,跑到这儿来当国际流浪汉,不值啊。”
      老马比灰狼大了三岁,居然还这么豪情万丈,这让老狼始料不及。老马嘬了口啤酒,说:“别吓唬我,我北大荒都去过,半步桥都蹲过,来美国我怕什么?上次在北京我见到温德鲁了,他告诉我,像我这身手到纽约说发就发。我知道你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不过,你不懂社会。一辈子都是个学派,还在学校里混吃混喝呢吧?”
      “对,在大学里白撞呢。”“这不解了。估计你就是不懂,赶紧立马给德鲁打电话,他要听说我来了,不定多么高兴呢!”灰狼听他这么一说,就踏实多了。说:“原来你和德鲁商量过的,那就好多了。我这就给德鲁打电话。”说着,我就给德鲁打了电话,德鲁听到这消息,兴奋极了。叫灰狼吃完饭陪老马在唐人街看看,然后,就拉他去他家。大家一起吃晚饭。见面细聊。
      他们俩吃完饭,就在唐人街逛起来了。马三对衣服帽子那些小商品没有兴趣。突然,看到一家买旧电器零件的,他的眼睛顿时就亮了起来。一问价钱,他大叫道:太便宜了。就让灰狼先给他垫着,于是就顺着那条路挨家地淘宝。老狼差不多给他垫了几百美金。他很奇怪,问老马:“你买这些电器垃圾干嘛?”老马说:“我来这儿,住下了就得谋生啊。这些东西在你们眼里就是垃圾,在我手里捣鼓捣鼓那垃圾就变成了黄金。用不了几天,我加倍还你。”
      灰狼知道,虽然老马在北大荒呆过几年,他可从来不是个大忽悠。说话一贯靠谱。老马仔细挑了不少东西,都装在别克的后背箱里。然后,他们驱车往北,奔向哥伦比亚大学。那会儿德鲁正在那个学校混事儿呢,他在那学校和中央公园之间买了个两居的单元房,上班也方便,遛弯儿也方便。那会儿,凯歌为绿卡正滞留在纽约呢,就和妞子也买了一个两居单元。正好在德鲁那单元旁边儿。
      天擦黑的时候,灰狼拉着马三到了德鲁家,德鲁现任太太在北京也见过老马。出来热情迎接,灰狼和老马进屋一看,好家伙,一屋子的人都在等老马呢。灰狼认出来有薛蛮子,胡导演,周女士等等,都是北京来的朋友。老马是北京的大玩主,这伙人就是没见过,也听说过。所以,都来这儿会会这位高人。
      德鲁一把抱住老马说:“马三啊,你早就该来,这纽约应该是你的天下。你要早来这儿,你早就发啦。”老马说:“我不会英文,所以一直在犹豫。”
     “在纽约唐人街不会英文一点儿关系没有,连中文说不利落的人照样都发了。平地抠饼那是你的绝活儿啊,这次考察,你打算住多久?”
     “来了,就不走啦。”“哦,你打算黑下来?”
     “黑就黑呗,你不是说过,找个律师就行了。”
     “最快就是结婚,不过假结婚现在查得很紧。你得好好背台词,上堂的时候不至于穿帮。”薛蛮子说。
     “不行就弄假成真,那台词就不用背了。拿了绿卡再离不就得了。这样更稳妥,当然,要这样就得多出点儿银子。你这回带了多少银子来?”
      马三说:“海关不让带那么多银子,也就三五百吧。”德鲁说:“你先落下来,赶紧给国内打电话。让他们把银子汇过来。就这个假结婚,给女方的钱至少三万,律师那边怎么也得五千一万的。这是最主要的,不把身份落实了,你做买卖就有麻烦。”
      老马说:“你不是说,我出来咱们合资开买卖嘛?先从咱们合资公司里支点儿银子,先把身份转正了。咱们赚了大钱以后,从我那份儿里扣呗。”
      德鲁笑了,说:“老马你真逗,咱俩合资,你的资金还没到呢,我就先给你垫上。这可不行,这得有个先来后到。”
      老马说:“刚才我让灰狼给我垫了几百美子,买了写零件。你先拿钱把铺子开了,我出技术、出零件,你出流水。用不了俩月,你给我垫的钱全回来了。用不了一年,我连本带利都还给你以后,这铺子里的流水都够了,你就吃干股。”
      “老马,这可不是北京。你给我画个饼,我饱不了。正道是这样,你踏踏儿地在纽约先住我这儿,先游览着。同时,给北京公司打电话,让他们给你汇款。然后,咱们一宗一宗地办。如今,你是大款了,不能平地抠饼了,咱们不能再打游击了,咱们是正规军。”
      老马脸一白说:“北京的公司没了。”
      “什么?”德鲁、老狼、蛮子等等一干人都傻了。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9-5 07:17

马三-52

      众人愣在那儿了,堂堂一个北京大款,怎么好好一个公司说完就完了呢?尤其温德鲁不明白,他过去一直认为马三应对社会的能力绝对一流。
      在北京还不让搞个体户的时候,马三已经腰缠十贯了。改革开放以后,他是在邓大人“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政策照耀下,先富起来的那群人之一。虽然,那批人在八十年代几次经济整顿中,纷纷中箭落马,许多人都被淘汰出局。而马三一直“我自岿然不动”,他对社会、对风险、对政策变换早就看得透透的了。一切都防患于未然,别的公司风雨飘摇,他的公司蒸蒸日上。
      德鲁看到这一切就说:老马是我现实主义的导师,人们说他也是个浪漫的玩主。其实,他的整个做人的根底是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他那点儿浪漫是在这厚重底色上,偶尔抹上两笔轻飘的亮色。就把人们给晃晕了,他心里明镜似的。老狼和他完全相反,整个思想基础除了理想就是浪漫。偶尔的明白,刹那间似乎对客观“洞若观火”了,其实还是用抽象的美学角度来看这狰狞的世界。因此,他要不屡战屡败,遍体鳞伤才怪呢!所以说,前者是我做人的老师,后者是我闲谈的高人。
      反复讲述这番高见的德鲁,这会儿自然就太不明白了。
      而蛮子、小周、小胡一干人,在等马三和老狼来吃饭的时候,已经听德鲁第n次对马三进行超夸张的褒扬。这在德鲁身上极为少见的异常现象,况且,不久前德鲁回北京亲眼看到老马的公司多么红火,亲眼见到老马如何腰缠万贯,亲眼见到老马“富人的豪爽”,如今怎么他能让人给骗了,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儿。

      看众人都愣了,正在琢磨着呢。灰狼就问老马:“怎么?让税务给封了?让北方人给忽悠没了?”老马沉了沉说:“那哪能够啊。我有那么傻么?”德鲁接着这话茬说:“是啊,那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了啊?”

      老马说:“我自己把公司给关了,你不是说要来就得拿出当年破釜沉舟的豪气吗?”
      德鲁说:“老马你真可以,我说的是一句理论性的话,你也别这么当真啊。不过,真关了也好,把银子都拿到这儿来,发展的也快。唉,你刚才怎么说还没带钱来呢?你把公司给关了,那钱跑哪儿去了?”
      老马说:“你没办过公司,就不知道。这公司开着的时候,只要有客户、有货源、有流水,就有滚滚的银子可花。你让我尽快地来美国,我这人就喜欢痛快。一拍脑门,就把公司给卖了。”
      “卖了不少钱了吧?”
      “我那个公司是个修理公司,属于服务类的公司。它的无形资产就是我的技术,我的人脉关系,我的哥们儿客户等等,这一切都是无法量化,无法打包出卖的。我卖公司不过就卖了公司的一块牌子,还卖了公司里的固定资产而已。那能有几个钱呢?再说,上赶的买卖不好做,当初别人要收购我的公司,出的价儿挺高的。那会儿我死活不卖,这会儿我抽不冷子要立马卖出去,那公司顿时就不值钱了。”
      德鲁关切地问:“就算便宜,那卖公司得来的钱呢?”
      马三:“那钱我分了三份,一份儿我给了孩子她妈,她要带孩子去澳大利亚,让我闺女去那儿留学。虽说,我们早就离了,可她带着孩子。我总不能让她们母女两手攥空拳就去澳洲吧?”
      “那是,那是。应该的。那其余三分之二的钱呢?”
      “还有一份儿我给了小闪,她跟了我多年了,现而今,也想来美国。她说在北京先看看,我就给她留了三分之一,等我这儿弄好了,再接她过来。她要来美国,那也得使银子啊,所以我留给她那一份儿。”
      “哎呦喂,看不出来,什么时候你马三这么温存多情来着?谁见过你马三干这么没谱的事儿?脑袋进水啦?这不是明摆着肉包子打狗的事儿吗!”
      “别这么说,先别这么说。这还得等些日子,看看小闪怎么做,咱们再说。唉,老马,你还有那三分之一的钱呢?”
      “我参加冶金部的代表团来美国,我有那个资格吗?这肯定需要费用。现在许多出国的团,都有空额子,卖给想来美国开开眼的人。我就这么合法来的。”

      大伙这时候才舒出一口气,这才明白了马三怎么只身孤影就来了美国。温德鲁问:“老马你那么聪明一个人,就两手空空来了这儿。你这头三脚可怎么踢啊?”
      “不是有你么,我刚才说了。你出钱,我出力,挣了钱咱们对半劈。”
      “老马,这可不行。这不是在北京,这是在纽约。要弄个修车的门脸儿难着呢。我哪儿有那个力量。”
      这次轮到老马愣了,过了会儿才磕磕巴巴说:“你在北京不是说,要在美国开铺子容易极了。怎么今儿又变这么难了呢?”
      “老马,咱们话说到两叉去了。我说容易是说手续容易,我说难是说银子难。”
      “你不是说,你出银子吗?”
      “这话,我可没这么说过。也许那会儿我说的是到时候,我可以帮你注册什么的。万一你正好缺那么三瓜俩枣儿,我可以帮你先垫上。你领会错了。完全领会错了。”
      老马半天没吭声,然后轻轻地说:“照你这意思是,我得打道回府了?”

      “那倒不用这么急,既来之则安之。先在纽约住些日子,逛逛大都会博物馆,看看自由女神像什么的。然后再好好琢磨琢磨,我也帮你想想,看看怎么办好。”停了停,大叫一声:“唉,对了!你可以去灰狼那儿啊,他在普林斯顿,那儿是乡下费用比较低,再说,他现在自己一人住一个单元,你去正好和他就个伴儿。一块儿好好聊聊。”
      这下轮到灰狼愣了,怎么来看看几十年前的一个朋友,变成要带他回家了呢。老马转过头来,说:“老狼,咱俩虽说是老朋友,过去没走得太近。没想到如今还得麻烦麻烦你了,再说,今天还让你垫了那么多的钱。我和你回普林斯顿,到那儿我接点儿零碎生意,把你的垫款给补上之后,再把回程的银子挣出来,我就走。你放心,用不了几个月。”
      老狼看出来,如今马三真的在求他,他是有点走投无路了。就说:“行,那我们一会儿就一起回普林斯顿大学,你去看看,呆得下来就呆,呆不下来再回纽约不迟。”
      灰狼那些朋友,赶紧站起来举杯给他们祝酒,人们纷纷说,这老狼雪中送炭,够仗义,够仗义。德鲁也眼含泪花小声对老狼说,你真帮了我的大忙。我哪儿想到马三来这么一出呢?

      老狼和老马和众人一一握别之后,走到楼下。老狼就找他的别克车,一眼望去,老天爷,啊?车没了!嘿,正是那漏屋偏逢连夜雨,迟船更遇顶头风!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9-6 20:02

马三-53

      灰狼和马三俩人三步并两步拉着马三的行李,转身上楼,直奔德鲁家。当他们俩直眉瞪眼地出现在德鲁家门前的时候,德鲁、蛮子他们的谈笑风生顿时戛然而止。德鲁忙问,怎么?又改主意啦?
      “不是,车没了!”
      “哦,别急,别急。是不是你停的不是地儿了吧?”
      “不可能,我来过你这儿多少次了。我停在计时表泊位上,也塞进去了足够的钢镚。”
       蛮子说:“甭着急,我这就给警察局打个电话,估计是让人家给拖走了。纽约这地儿,说拖就拖。”蛮子立刻给局子打电话,七转八转,拨打了若干次。中间不时问问老狼的车牌子,车型,停泊地点等等必要问题。
      最后,蛮子说:“算你倒霉,这次没人拖走你的车。的确是被人偷走了。你得立马去警察局报失,拿到那个报失记录表。等你回到普林斯顿以后,就使这张纸去跟保险公司找回点儿银子。”
      德鲁那人热心肠,说:“得,咱们立刻去,你们各位先在这儿喝着,聊着。咱们仨走。”于是,他们仨一直下到地下停车场。把马三的行李放在后背箱里,拉上他们俩就直奔警察局。
      长话短说,美国警察局和全世界的警察局一样,反正都得填表,都得问话。耗了不少功夫,最后灰狼终于办完了那张报失表。德鲁说:“咱们赶紧,这末班火车快到点了。我好人做到底,立马送你们俩去火车站。灰狼,普林斯顿那边儿哪个哥们能去火车站接你们?我回去帮你挂电话。”灰狼说:“真谢谢你了,你不用打电话了。我到了普林斯顿火车站再打电话不迟,大周末的,现在也不知道谁在家呢。”
      德鲁说:“那好,那好。要是出了什么岔儿,不行就赶紧给我打电话。”说时迟那时快,德鲁的车已经“吱”地一声停在火车站广场前的路边儿上了。灰狼和马三下了车,德鲁和他们俩一一握别。然后,那车滋溜一下就消失在纽约五彩夜色中。
      当老狼和老马两人,静静坐在车厢里。他们这才踏实下来,夜色飞快向后退去,他们这才开始慢慢聊起来。他们谁都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他们俩居然都会来到米国,现在还得同舟共济。还在见面第一天就把车给丢了。好在,灰狼从来都是一个盲目乐观主义者,而马三也是永不言败的人。那天,一路上,他们聊得相当高兴,相当深入。恨不得把三十年来的所有陈谷子烂芝麻都抖了出来,一一对证,一一琢磨,一一分解。这也是老友重逢的一乐也。
      到普林斯顿火车站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那会儿和老狼住在一个院儿的有连小健、常志清、葛胜利三家。他估计小健这会儿还没睡呢,就在车站上给他打了个电话。小健听说他车丢了,二话没说挂上电话立刻开车到火车站来接他。那会儿,普林斯顿中国学社这帮人在一起,是互助组也是帮工队。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这点儿小事儿根本不用担心。
      小健到火车站一看,灰狼还带来一个哥们儿。灰狼连忙介绍说,这马三是北京来的老哥们。修车技术一流。小健一听就乐了,说,“嘿,我那车正准备去修呢,你给看看,你给看看。别让开修车行的人蒙咱们。”马三问:“什么毛病?”“这车的油门有问题,有时候我加油,它就不给油。等我不给油了,嘿,它又来劲了。趁我不注意“咕咚咚”一声油就来了,吓得我一身冷汗。真不知道,这是什么毛病。”
      “我们修车的管这种毛病叫咳嗽,看来你的车咳嗽了。”
      “修这车的咳嗽麻烦不麻烦?”
      “明儿早上,我帮你看看。这和人一样,咳嗽是个常见的毛病。可能是三锤子俩改锥的活儿,也可能得做大手术,甚至得换零件。等明天我看了再说。”
      “那太好了,我们这伙人买的都是二手车,每天为这修车,不知花了多少时间,不知花了多少冤枉钱。你来了就好了,我们这儿就多了个专家了。”
       “您客气,您客气。这都不是外人,你放心吧。不管容易不容易,明儿你这车一定修好。”
       “哎呦喂,你真说到点儿上了。我们送去车行,还得扔在那儿等着听信儿。到时候,人家说什么是什么。往往最后花了大把银子结果还没修利落。你说这话我真爱听,不过,你也别太较真。就是晚两天能修好,那也是万幸啊。”
       “放心吧,明天准修好。”
       灰狼连忙说:“三爷,您这老毛病又犯了。这话不能说这么满。这车还没看呢,您这儿就大包大揽了。到时候看你怎么下台。”
      老马笑着说:“我这么说,表示我信心满满。等明天看了车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儿,我再跟连先生解释。刚才我一上车听它那引擎声,估计问题不大才这么说的。也不是漫天瞎忽悠。”灰狼这才放下心来,说:“那就好,那就好。”仨人这么聊着,车就驶入“奔狐小区”。小健把车停在灰狼家的楼下,把车钥匙给了老狼。说:明天请老马给我看看车,我要用车的时候,我给你打电话。说完就自己溜达回家了。

       第二天一大早老马就悄悄地起来了,他还有时差。等老狼起来的时候,老马已经回来正做早饭呢。老马微笑着说:那车修好了。顿时,老马神修的大名传遍了普林斯顿。人们纷纷登门求救。在这种情况下,老马的生意就红红火火地开始了。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9-6 20:09

马三-54

      老狼同意把马三带到普林斯顿来的时候,心里还真是没底。米国这地方不太好呆,睁开眼就是银子,吃饭就得银子,喝水还是银子,说句不好听的:就连吸口气也得银子。米国没别的好,只有阳光、空气和水,你来旅游那是免费的,只要你住下来,连这也都得靠银子堆。
      虽然,过去他听过马三平地抠饼的许多故事。不过,那些故事都发生在我国。比如:一九六六年夏,马三和千千万万的黑五类或黑五类子弟被押送回原籍。他是被那个浪潮卷走的千千万万“残渣余孽”之一。他们那拨人由西城区的红卫兵押送,而不是被解放军或公安人员押送。那时候,正锻炼革命接班人呢,况且这些黑五类早被红色恐怖吓破了胆,看见红卫兵比老鼠见猫还要老实。让小将们在押送过程中,经风雨,见世面。
      可马三和他们不一样,别忘了,他是从兴凯湖熬回北京来的。他是木头鱼飘大海--闯荡江湖的老梆子。当火车还没进河南境地的时候,一天半夜,他老人家在某个小站,就从厕所跳车逃跑了。他知道,这种革命行动还不是法律行动,也无法因为他的逃跑而发布通缉令。而且,估计那几个带队的红卫兵小将早累得七荤八素,这会儿八成早沉沉地入了梦乡,一时半会儿根本发现不了他的消失,根本不可能来追他。
      那会儿,命令每个被押送的人,脖子上都挂着一个牌子,标明他的身份让全世界的广大群众帮着监督。马三在厕所里早把那个牌子撕得粉碎。顺着水管子冲走了。他兜里还揣着一张关于遣送他的命令。他也给顺水冲走了。然后,把厕所的门锁打开,免得有人来上厕所开不开门,对来者不利,对他的无声消失也不利。然后,就从窗口水银入地似的溜下去了。
      河北夏夜一点儿也不冷,他立刻钻进了庄稼地。就这么着往北走,那会儿也许老玉米能吃了,也许白薯也成个了。他就顺着庄稼地里一马平川地回到了北京。他没敢直接回西城,不敢回家。而是去了玉渊潭,到那儿去找到正当救护队革委会主任的大崔。
      大崔、蛤蟆、马三都是发小,就算在这红色恐怖下还都能互相搀扶一把。大崔给他打来馒头,打来啤酒。给马三好好剃了个光头,来的那会儿马三让小将们给剃了个花瓜头。要是他白天出门立马就会被革命群众拿下。马三在他们宿舍睡了几天几夜,才缓了过神来。过了几天,马三穿上一身旧军装,背上一个旧军包,揣着一张老崔给他开的红头介绍信。就离开玉渊潭,离开了北京。
      过了几个月,老马从河南回来了。这次他是大摇大摆回来的,而不是被押送的。他自己看准了形势的变化,以回家探亲的身份回到他老家。这次,他回来是拿着大队的介绍信,为帮助大队建立起一个机械化的运输队而回来的。为此,他背了一军包的人民币。
      大崔那会儿正好被选为玉渊潭大联合的革命委员会主任,和四下单位的革命组织都有联系。居然,四处电话联络之后,帮马三找到三辆报废的大卡车。老马连从黄土地里刨出来的土疙瘩,都能给修成拖拉机还能下地干活了。老马以河南某生产队的介绍信,用废铁的价格买下了那三辆破车。在玉渊潭的树林里,停了半拉月,他带着亨利、德鲁、小戴等他的徒弟一起修车。他到各个汽修厂去跑零件。要是正常时期,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好在这也就是在文革期间,人们分了多少派都在忙着为真理而斗争,谁眼里也看不见这几辆破车。这会儿人们都忙着抓革命呢,马三他们一伙悄悄地在这儿促生产。故事不用讲了,你猜都猜出来了。马三、小戴和亨利他们一起把那三辆车开回河南新乡某个大队。马三为大队立了大功,也就顺理成章成了这个大队的运输大队长。
      汽车一响,黄金万两。这个大队,过了不久就富得流油了。
      老狼对马三说,我信,这故事绝对是真的。可是,米国是米国,我国是我国。马三说:“那当然,我就问你几个问题。”
      “好吧,你问吧。”
      “在这儿汽车重要不重要?”
      “那还用说,这是汽车王国么。”
      “这儿有没有破汽车?”
      “那太有了,明儿我带你去汽车坟场去看看。”
      “有没有人买二手车?”
      “太多了,从我国初来乍到的,谁不买二手车。”
      “这不结了,以后,咱俩合作。你出钱,我干活,你收钱,咱俩就一起发财吧!”
      第二天,他们一起到了新泽西州的中部的一个铺天盖地的汽车坟场,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漫山遍野,各种各样的汽车,要奔驰的什么型号都有,你做梦想买的就有好几辆。卡迪莱克大大的有,“别摸我”的更多,甚至连法拉利都有。老马看得两眼放光,说:“灰狼,人们说米国遍地黄金,我算看见啦!”灰狼看得头皮发麻,看到这些车祸后的车,简直可以想象当时是什么景象。
      他们俩到办公室一看,那里边有个管事儿的正在登记刚拆下来的各种零件。傍边儿俩黑人小伙子,把拆回来的零件往地下摆。那位经理就问他们俩需要什么零件,灰狼忙说,今天就是来看看这里的零件什么价格。那经理说,你们到这儿来买零件,那就来对了。比你们到修车那儿买可便宜多了。他们买二手零件也是到我这儿来定,我再派人给他们送过去,这都得加钱呀。
      灰狼翻译给老马听了,老马就问:“我们自己来拆行不行?那怎么算钱呢?”那经理翻翻眼皮看看老马说:“这活儿,又脏、又危险,再说你也没有适合的工具,你怎么拆呢?”老马说:“这您就别管了,我自己来解决,要是我自己拆下来的零件是不是便宜点儿?”那经理说,当然了。我们这里最大的费用就是劳务费。我们这儿正缺人手呢,你要是会拆,你可以到我们这儿工作。老马连忙谢谢他。就和灰狼出来了,临出来还和那俩黑孩子马克西姆卡点点头,那俩孩子都咧开大嘴笑着和他们点头。老狼想,这难怪呀,他们俩也难得见个亚洲的大活人,这可是美国最底层地地方了。
      一出来,老马就兴奋地差不多要就地打滚了,笑得喘不过气儿来,告诉老狼:“听见没有,看见没有?银子就是这么挣的!要不前人怎么说对呢:米国遍地是黄金,就看你会不会捡。我别的不会,捡钱是我的长项啊!”老马的自信和快乐,让老狼也高兴了起来。看来,老马在普林斯顿前途无量。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9-7 09:45

马三-55

      新泽西的秋天,真是“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第二天,早上起来,吃完早饭,老马和老狼在普林斯顿遛弯,在小湖旁边放眼望去。老马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排山倒海地舒了一口长气。然后,对灰狼说:这儿可比纽约好多了。这儿的空气都是甜的,和北大荒夏天早上一样的味儿。我可有年头儿没闻过这么甜的空气了。
      灰狼说:你还真可以,比我敏感多了。也许,我在这儿住的时间长了,都没感觉了。老马问:“今儿,你们学社有事儿吗?还得上班吗?”“今儿没会,就是自己写东西。这时间是自己灵活掌握,你有事儿吗?”
      “咱俩去车行看看。”
      “你要看新车还是看二手车?”
      “都想看看,不过,咱们今儿还是先看二手车,咱们急用先学呀。”灰狼看他一脸幸福,一脸兴奋,也被他感染了。说:得,那咱们说走就走。灰狼开着他借来的小道吉车,一溜清烟直奔二手车行。灰狼这两年,在普大这个学社里当个生活委员。因为人们初来乍到,都既不会开车也没有车。这些生活杂事,都是灰狼的活儿。把那些访问学者、学生,一个一个的都安置好了。还得教他们开车,然后带他们靠车,再帮他们买车。所以,这一片的二手车行,他轻车熟路。他就去学生那儿借了一辆破车,俩人就出发了。
      一到了那车行,只见那一排排的汽车威风凛凛锃光瓦亮。老马看见这些车两眼顿时光芒四射,他挨个看,然后挨行看,一个钟头以后。他胸有成竹地对灰狼说:“哥们儿,一个个金蛤蟆全在这儿趴着呢,你就下家伙吧!”灰狼疑惑地说:“这儿的车是他们收购回来,修理完了摆这儿卖呢,那还有你什么事儿呢?”
老马把灰狼一把拽到车场的远角,指着那几辆车说:“看见没有,这几辆车为什么这么便宜?”
      “有毛病呗,修不好呗。”
      “这就对了!他们的弱项就是我的强项。这样吧,今儿咱们先弄回去这两辆车。”灰狼一看,这两辆车都是奔驰,不过都是古旧模样。好在保养的还可以,从外表看来似乎还行,瓤子里那就难说了。卖的还真便宜,一辆280的才卖二千五,还有一辆450的要卖三千五。这比前面路边摆着的便宜多了。我赶紧问那个销售员。他直率地告诉我,那280是变速箱有毛病,老挂不上档只能慢慢嘎悠。那450空调坏了,配件都不生产了,谁还要它?老马一听,就乐了。好家伙,这两辆车要是运回国,咱们俩就发了。那年头,北京买进口车难得厉害。北京人还得认奔驰,开辆奔驰就是爷。老马斩钉截铁地对灰狼说:“ 咱也别还价了,够便宜的了。你放心吧,回去我准能把它们给修好了。”小声在我耳边说:“在汽车坟场,我看见过一辆奔驰450,咱们运气来了!”
      灰狼在社会上怎么挣钱,整个两眼一抹黑 。听他这么一说,就说:“要不咱先买一辆先修修试试?”
      老马笑了,说:“你们学派从来就是这等模样,前怕狼后怕虎。要不满地金蛤蟆为什么见了你们就都跑了呢?听我的没错。下笊篱吧!”灰狼知道老马向来是个讲义气的爽快人,他要这么说,那一定是没错的了。老马说:“你立马去付钱,咱们赶紧就开这两辆奔驰回家去了。说干就干,咱们得让资金迅速回笼啊。”
      灰狼还是多了个心眼,去和那个销售员去讲了讲价。因为他一口气买两辆车。真是开天辟地第一次.那怎么也多少得给点儿优惠呀。最后,那个销售员给他减了500美元,两辆车一共收了5千5。老马让老狼开着450,这会儿天不热,用不着空调。他自己开着那辆老爷车在后面,吭哧吭哧终于开回了老狼家——奔狐小区。把借来的破车暂时先停在停车场那里。
      他们一开进院,正好一帮学社的中国学生正在那遛弯儿呢,一下子都围了过来。“好家伙,灰狼你中了乐透彩票了吧?开上奔驰了?灰狼连忙把老马介绍给了大家,说:“我哪儿敢开这么好的车,我们这是投资,以后还指着这个挣钱呢!”
      他们把两辆奔驰停好了,那帮孩子都围过来怕拍拍打打,近距离研究这两辆车。一个叫胡梦的孩子问,你们去的那个二手车行有没有便宜的跑车。老马说:“我刚才看见一辆小型庞蒂亚克跑车,才卖两千块。”胡梦就说,那赶紧带我去,我也和你们一样,咱也浪漫一把。灰狼赶紧说:“小梦啊,我们这可不是浪漫张狂。我们是打算投资开张呢,你每个月的收入也不多,可别学我这么乱花钱。”胡梦说:“老狼,你放心好了。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早就想买辆跑车,可看你们这里这帮访问学者,个个谨小慎微、战战兢兢。我也不敢造次。今儿你们俩玩了一把邪的,我也得玩一把葛的。得,老马,咱们一起去。”
      别瞧老马比灰狼还大几岁,可是一看见好车就走不动道,完全和个孩子一样。老狼也拗不过这几个广场孩子。知道他们全都七个不吝八个不在乎。于是,就上了他们的车一起又回到车场。胡梦也真不含糊,三下五除二立马买了那辆小跑车。老马和灰狼开着那辆借来的破车,在路上老马依然兴奋不已。老狼这会儿慢不悠悠地说:“咱们这么一折腾,今天还真闹了个大动静。那跑车要出毛病,那可是你的事儿。”
      “你呀,就是心眼儿太重。你放心好了,那跑车今后的毛病都是我的活儿,谁让我今儿怂恿他买车呢。咱们那两辆车,肯定能赚。对了,你为我还丢了辆车。得,五千加五千,我一共欠你一万。以后,咱们赚钱以后,分账的时候,先扣了这一万再算。”
      “老马,这账不能这么算哪!这得…….”
      “咱们是不是哥们儿?”
      “是。”
      “那就什么都别说了。就按我说的办。”说完,咧开大嘴就笑了。
      老狼也禁不住笑了起来,心里想:这普林斯顿怎么让他给变成北京南小街羊尾巴胡同了哪?真不知道,这步棋会走成什么样。来美国这几年,咱没唱过这么一出啊?得,走一步看一步吧。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9-7 09:46

马三-56

      马三到了普林斯顿真是好运气,无论天时、还是地利都那么合适,就连人和也是难得的恰好百分百。当时,普大正好刚刚组建了一个老中青结合的学社。其中有全国各地不同“山寨”的各路梁山好汉。有访问学者,也有在校学生。反正都是中国人,还都在研究和中国有关的学问,所以叫中国学社。他们初来乍到,经济条件都不那么好。买的都是二手车。有的单身汉(像胡梦他们)就敢买上千块美金的旧车。有的拉家带口,财政紧张,譬如社科院的老言,就买了辆二百美金的车。在美国就这点儿好处,多少钱的车都有。就看你的车能不能通过每年的车检。甭管它多老都行,不像我国对车的年限要求那么严。北大来的老金胆子更大他买的车才一百多美金,不过他不会开那辆车跨州越市,就在本地买菜用的。一在马路边儿上抛锚了,没关系,立马给老马打电话。老马肯定第一时间就到了,多数时候,马三上去三改锥、两锤子,那车又欢勃乱跳了。也有时候,马三怎么折腾它,它还纹丝不动。马三让老金把他自己开来的车开走,该上班就上班,该买菜就买菜。他自己接着修,他自己说:我不趁别的,就趁时候。万一他死活玩儿不转了,就打电话给灰狼或者胡梦,让他们带根钢丝绳来,帮他把车拖回奔狐小区。这就是他每天的活儿。而且,活儿不断。中国学社这帮人的活儿,就让他忙不过来。后来,他的名气大了,在普大留学的那些大学生、研究生,都纷纷投到他的名下来了。说破了,就一个字——省。
      在米国,修车就是一个无底洞,谁都不知道那个洞到底有多深。在米国,你不开车那绝对不行。首先您就没法生存,您买菜得用车,您上班得开车,没车就是没腿,不开车您寸步难行。您一开车,那车准会有毛病,它生了病您不理,它肯定一不留神就把你撂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地的地方。你千方百计找到个拖车公司,把你拖到最近的修车厂,就先收你一笔银子,您先别咬牙,这才是万里长征第一步。
      您要是不知道您打算修什么,就这一个“检查车辆”就得让你嘬牙花子。“不就个检查吗?怎么这么贵。”“敢情,不检查清澈了,有法儿修吗?”然后,给你一个大单子,能让你吓得瞪出来眼珠子:你想想你开的那辆破车,肯定浑身都是毛病。要说修好了,什么都得修。于是,你和那车行,来回磨叽,最后敲定只修那些非修不可的(再不修,下次车检您都过不去)。算下来往往会超过您买车的价钱,这很简单。您买车的时候,它的状况很不错。可是,它早就是个老弱病残了。这会儿你想让它青春永葆,得,掏钱吧!
      老马的出现,犹如一轮救民救世的活菩萨出现。他检查车的时候,一律都免费。他的逻辑是:还没修呢怎么能收费呀?他对准确判断车的毛病,那是表现高超技术的关键时刻。或者他打开前盖子,听听引擎的声音。活塞哐当不哐当?气门漏气不漏气?火花塞点火准时吗?气门呲没呲?化油器给油畅顺与否……或者开起车猛一刹车,看看刹车印,听听刹车片该不该换——等等,等等,等等。他给汽车瞧病,全是中医那一套,全凭大夫他望、闻、问、切,然后微微闭目,然后果决、准确做出病症诊断。让你去买什么什么零件,有的可以买二手的(那可便宜多了),有的必须买新的。等你买回来,他三下五除二就给你装上、修好,然后试车。工钱,您看着给,给多了他还不好意思,非得退点儿给你不可。总的算下来,比到米国车行至少便宜了五分之四。
      米国车行那是现代化医疗系统,修欧洲车的许多都穿着白大褂。人家给车瞧病都使电脑机器,连五腑六脏都看个倍儿清。当然,他们怎么也想不通老马这个大山寨,怎么会呛了他们这么高科技的行?说实在,还是钱作怪。他们问:不是有保险公司兜着么?好么,你让保险公司给你付了款,就拍拍屁股走人了?哪儿那么便宜,羊毛出在羊身上。先剪后剪,这羊反正都跑不了的。

      一时间,老马成了普林斯顿第一大忙人。可他永远不紧不慢、笑容可掬。什么大活儿都敢揽,什么小活儿都不烦。老马的活儿绝对便宜,相对可靠。如果车辆遇到了电子方面的问题,老马就会进行简化处理。譬如说:罗润(学社的秘书)的奥迪车的窗户自动升降发生了问题。请老马来修,老马鼓捣了半天,死活搞不清那里边儿的机关。干脆把门儿给卸下了来,告诉罗小姐,要是去买这套设备太贵了。德国车的零件都贵的发黑。而且,装上以后,还不能保证永远健康,德国车要么不出毛病,要么就毛病不断,还百修不好。要是您不介意,我给你改成手动的。特别便宜,还一定不出毛病。我还给您一个永远免费保修!
      罗润是个加拿大人,又吃素,又重视环保。听了老马这番话就傻了。她这么高级的奥迪车怎么就得改成手动窗户了呢?但,这窗户出毛病也不是老马的过,她为修这个窗户不知修了多少次,花了多少钱。至今还出毛病。是啊,过去,咱们没这个思路。改成手动,那更符合环保原则啊!老马怎么会这么想问题呢?
      她的中文有限,她愣了半天最后才说:“老马,你真是个天才。”
      这句话,笑翻了整个普林斯顿。
      人们再见到老马,都一本正经地说一句:“你真是个天才,老马!”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9-7 20:10

马三-57-

      虽说那会儿,老马在新泽西一带已然远近驰名,但他还是尽量照顾学社的老少爷们、姐们儿。自然,肥水还是先流自家田。他先帮灰狼挑了一辆富豪方尾箱车(如今译名改为沃尔沃了),他告诉老狼,这老车要多简单有多简单。打开引擎盖子,就那几大件,没什么零七八碎。修起来格外方便。
      况且这车非常皮实,非常经使。据说,开到100万迈的话,你可以去拿这部老爷车去沃尔沃总部换一辆新车。当然,传说固然动人,也没人会真去把一辆车开那么多迈。现而今,这辆车已经开了十多万迈了。车身上还有一个腐蚀性大窟窿。因此,只卖2000美元。老马试了车以后,他胸有成竹地对灰狼说:你买这车太值了。这车最保险不过,这种车既有轿车的舒适,又有吉普车的高度。后背箱一打开,要说装货,和辆卡车也差不离,搬东西多么方便。以后,我要是去汽车坟场,买个引擎、变速箱唔的,还得开这辆车去,别的车真没法拉。
      况且,沃尔沃是所有车里最结实的一种,要是再安上一门炮,那就是如假包换的坦克车了。这车至少你还能开个一二十万迈,才花两千美子。在中国,这事儿你连想都甭想。这车的零件个顶个都是万年牢,死活不坏。那些易损件,当然得换。那也简单,我可以到汽车坟场去帮你踅摸。放心地开吧,您哪。那个窟窿,有功夫我帮你补补,容易得很。其实,留着那个窟窿也好,显得你人很低调,一点儿不张扬,没人认为你有多牛。再,说车上有个窟窿,多酷啊!好像你是个久经沙场的西部牛仔呢。
      于是,灰狼就开上了这部终身免费保修的沃尔沃车。当然,他还买了只保对方最便宜的保险,要是不买保险,根本不让你上路。
      有了老马,胡梦开车就更潇洒。他心里有底,那个底就是老马。不过,潇洒也不能过分,小胡那天一激动,就开过了80迈。估计,那天没等啤酒里的“阿克吼”还没被他的肝脏分解完,他就上路了。好在,没撞上别的车。就自己主动和水泥电线杆子拥抱了。还是他运气好,人一点儿事都没有,只是把车的前脸儿撞个稀巴烂。水箱也都喷泉般四射而起,想来当时的情景一定相当壮观。
      等老马帮他把那辆破车拖回了奔狐小区,小胡就坐在马路牙子上,一脸沮丧。心想,不知道得多久,花多少钱才能再有车可开。老马心忒软,见不得人家愁眉苦脸。就和小胡说:“别着急。这么着吧。咱们先忙乎你的车,不过,你得跟我一起去忙乎,我的英文实在不行。”
      小胡知道老马手上现在至少有五六辆车都急等他拾掇呢。今天有他这句话,当然喜出望外。就忙说:行,就这么着,你指哪儿打哪儿。老马兴冲冲地拉上小胡,一溜清烟直奔汽车坟场。到了坟场,他们没去营业部,当然,也没找那儿的经理。直接把车开到了坟场门口。
      老马直接就提了着工箱往里走,里面干活的几个黑人弟兄疑惑地看着他们俩。老马笑眯眯地走过去,连忙给他们哥儿几个上烟。有人接过去,有人表示不会,老马不容分说,把烟卷儿直接塞到他们手里,说:“中国烟,试试,试试!”他们好奇地看着那烟卷儿上的中文字,有人就把烟点着了,也有人顺手就塞进兜里。然后,他们就自己干自己的活儿去了,也没人理他们了。老马对胡梦说:看,怎么样。全世界都一样,烟酒不分家嘛!
      小胡笑了,说:“得了吧,他们都是打工的,没人愿意多管闲事。你给不给烟都一样。”
      “那你就不明白了吧,有烟和没烟还是不一样。有了烟大家就是熟人,就是朋友了。要是没烟?人家就不认识你了。天下的道理都一样。”
      小胡说,行了行了,你说咱们现在干嘛吧?
      “很简单,这么大的车场,咱们话分两头说。我往北,你往南,绕一圈儿然后还在这儿汇合。咱们去找庞蒂亚克小型跑车的前脸儿。出发!”于是,他们俩就一左一右的去找了。半个钟头以后,他们又聚到一起。小胡说:“我倒是找到了一辆,不过,那是辆红车。”老马说,“红车也不碍事。前脸儿大部分都是全电镀克罗米,只有边儿上有点红漆。你的车要是装上这前脸儿,那就更漂亮了,还抹了个红脸蛋儿。”
      俩人赶紧到那辆红车跟前,发现那辆车连前轱辘都没有,玩儿了个嘴啃地。要是不垫起来,他们也没法拆啊。于是,老马跑去和开铲车的那个黑孩子马克西姆卡使劲比划,最后,那孩子把铲车开了过来帮他们把那辆车的车头,用铲车给撬了起来。老马和小胡连忙抬来一条木方,垫在车头下面。老马高兴地和那个黑孩子握握手,塞给他五块美金。那孩子喜笑颜开。小胡说:你不是不会英文吗?你是怎么和他说通的?
      老马感慨万分地说:这孩子实在是苯,我说的是最简单的话,说了几遍, 他不懂。然后我改了,就慢说中文--非常慢,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我一边说,还一边伸出五个指头:“帮帮忙,五块美金。五块美金。”他还是不懂。最后,我还是拿出来那五块美金,他才明白了。你说,他们的智力是不是有点儿问题?
      小胡哈哈大笑起来说:“你说的再慢,那还是中文。他有法儿明白吗?”此后,老马和马克西姆卡慢说中文,又成了普林斯顿的一大名段。
      老马和小胡三下五除二把那前脸儿和水箱都卸了下来,老马一不做二不休,又把过去侦查到的奔驰450空调泵给拆了下来。然后,他们把些东西拉到经理部。
      那会儿,经理正忙着打电话,小胡过去和他说要付钱,那经理捂着电话问要买什么?小胡就领他出来,打开后背箱指着里面拆的东西给他看。告诉他,这是他们自己拆的。他随便看了看。估计那天来电话的准是他的女朋友。所以,他心不在焉。看看那里都是些破烂儿,一共就收了他们 五十块钱。小胡连忙付了钱,叫老马开车快走。似乎生怕那经理找后账。在车上,胡梦一个劲儿地嘟哝:“抄上了,抄上了。今儿运气真邪了。我以为这次修车至少还不得千儿八百。好么,这零件才花了五十。今儿,他糊涂了。”
      老马笑着说:今儿他是有点儿糊涂,再说,就是他清楚的日子,也不会贵到哪儿去。咱们要是电话订购,零件有个基本价,拆零件的人得给工钱,经理上架再加上电话联系得给管理费和利润,送零件的人还要收送货费。在米国什么事都不能让别人沾手,一沾手就得算钱。咱们直截了当,一杆子到底,把别人的手全给省了。所以,以后咱们办什么事儿都得一直到摸到底,全部亲力亲为,才能买到最便宜的货。
      回来没两天,胡梦就开着那涂着红脸蛋儿的庞蒂亚克白色小跑车上路了,他心里那叫一个舒坦。老马归了包堆一共就收了他一百块五十块,包括材料和工时。这还包含着加急费用呢。一两天内不光给他把水箱和前脸儿都装好了,还调试好了。
      他一开,嘿,真比原车还好使。这在其他车行你想都别想,当然,老马嘱咐他,这价钱别和别人说,要都要求这么便宜,买卖就不好做了。再说,坟场经理的脾气,哪天好不好,这也不在老马的控制之内的。
      那小胡这么便宜落了这么好的车,他能不吹么?结果,后来来修车的穷学生,都到老马这儿磨叽。其实,他们也不光是为了省钱,也想打破胡梦的记录。这可就苦了马三,虽然活计不断,可是这进款就不见增长。
      看来,能人不会算计,到头来还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好在马三是个天生的乐观主义者。不愁吃,不愁喝,虽然没发财,照样天天高兴。看来,高兴不高兴,绝对是主观的感觉。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9-8 08:49

马三-58

      马三和普大的老少爷们儿,关系越来越近。他成了学社不可或缺的人物。无论是学富五车的老派学者,还是初出茅庐的黄毛孩子,在这儿都得开车。买车,尤其是买二手车,关键在于看车。过去,都是灰狼帮大伙买车,因为他好歹也修过三年车。对车的理解比别人强点儿,但有限。老马一来了,人们的心就开始大了。尤其看到灰狼开上了“赛吉普”的沃尔沃,让人们十分羡慕,人们心水涨船高的更大了。于是,人们酒后一商量,怎么发挥出老马的潜能?一琢磨,对了。互相击掌,怎么没想到呢,咱们一起去宾州汽车大拍卖场去捡漏啊!如今大伯乐就近在眼前,不去白不去。于是,人们摩拳擦掌。个个都有股豁出来的架势。当时,最积极的几个都是灰狼那是的铁磁。
      比如:知青作家孟胜来,报告文学泰斗连小建,他们到普林斯顿以后,原先就和灰狼住在同一屋檐下。过着“文学公社”那样的着三不着两的日子。北岛啊,李陀啊,等等那些文学名人来玩的时候,就在他们客厅沙发上凑合刷一宿。一起喝啤酒,一起彻夜长谈没边儿的文学。他们都很清楚,写东西只是个爱好,这个爱好换不来美子。挣的那点儿稿费,连糊口都绝对不够。于是,没事儿的时候,也一起琢磨怎么投资挣点儿。因为都知道,在学社里拿津贴肯定长不了。现在,一研究,对了。咱们就给老马投资,等他赚了钱,大家再分。这些文人,就是好激动。好在灰狼在香港做过八年生意,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他说:修理汽车整个行当,还是个个体生意。真要谈投资,准没戏。这样吧,你们自己买车,然后让老马修理。你付他那份儿工钱,然后,您可以看准机会再卖出去。这样投资比较现实。他们几个一听,都说:好主意,好主意。这个贴谱。
      周末,他们仨加上程老德(他是我国改革开放后第一位哲学博士)约上马三,一马平川地杀向宾州汽车拍卖场。那会儿,米国的经济还没危机。汽车拍卖场里场外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好不热闹。没开门之前,大门外已经挤满了千军万马。门一开,人们像潮水般地涌入大院儿。大院里摆着几百辆各种各样的车,在拍卖之前任人参观。你可以开门坐进去,也可以发动汽车。但是,不能移动那辆车。人们冲进去,就直奔自己喜欢的车种去研究。他们这几位,压根就没有目标,他们的目标就是老马。
      马三这会儿,慢慢悠悠东逛西逛。那几位书生,不远不近地跟着老马看蹭儿。老马自己也不钻进车里。人家要是发动了车,打开了引擎盖子,他也站在一边儿看着。他一会儿看卧车,一会儿看小卡车,一会儿又看工作箱型车,反正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没个准点儿。大约人们看了一个多钟头,“相面”时间完了。人们都在广场周围占好自己认为好的位置,等着开拍了。
      这时候,只见拍卖工作人员都上了岗位。主拍的那位先生拿着个麦克风,站到拍卖高台上,高声宣布:“拍卖现在开始,一号车,福特箱型工作车。”那辆黑色的工作车被开进会场中央。
     “起价1000块,有没有人要?”也许因为是周末,来的人多数是年轻人,估计想捡漏的都是想捡辆跑车,或者捡辆小敞篷唔的。估计干活的人,没几个今儿来凑这个热闹。“1000有没有人要?”他再等了等,又问了一遍,然后说:“现在,800起价,有没有人要?800啦,便宜啊,有没有人要?好家伙,这么便宜还没人要?都低于底价啦。别错过这个机会。”他再等了等,看还是没人要,于是说:“没人要,那就收回不拍了。”这会儿,老马稳稳地说一声:“慢着,我要了。”那人眼睛瞪得滚圆,他不知道这个中国人在说什么。老德赶紧帮他翻译,说:这位先生要了。拍卖员哭笑不得地说:你怎么不早说呢?老德笑眯眯地帮助打圆场,说:“他想说,可是他不会英文。”那拍卖员叹了口气说:“要是按照拍卖的规矩,已经停拍了,就不能卖给他了。不过,这是特别情况。我在这儿拍卖了这么多年车,还没卖给过一个不会英文的客人呢,好,今天咱们就开这个张。”他让老马到后台去办手续,就接着宣布第二辆要拍的车。
      老德和灰狼他们几个都跟着老马到了后台,他们七嘴八舌地问老马:你想要那辆车怎么不早说啊?马三笑嘻嘻地说:“我也是心血来潮。因为这辆车刚才我看了,没什么大毛病。我要这车主要是我以后修车得用啊,我得买些必要的工具。现在只有一个工具箱,那只能小打小闹。你们现在打算买车让我大修了,那缺的家伙什就多了去。就是买了,都没地方搁。再说,你们的车老坏在路上,我提了着个小工具箱,就什么病都能治好啦?目前,咱们是运气,还没遇见大点儿的毛病呢。以后,有了工具车,那就是一个流动的厂房。也省得我把灰狼的那一居室给造得像车间一样。”大家齐齐说,还是老马想得周到。
      人家把老马的驾照给复印了,然后,收了老马的800现金(那会儿他还没信用卡呢。)。这些日子,老马手头儿挣了点儿现金,老狼也让他别急着还钱。因为他知道修车怎么也得有点儿活叶子好周转。老马在人们的指点下,在合同上,车照上签了字。车行经理也签了字,然后,热情地和他握手。滴里嘟噜说了以大串英文,老马一个字也没听懂。好在老马早就学会了说“桑克油”,于是他就玩个怯木匠----就这一句(锯)。甭管你说出大天,咱这儿全都使“桑克油”招呼。
      那天在老马的指导之下,平时相当谨慎的孟胜来居然买了辆小红丰田车。那辆是辆四缸的凯麦里,让人家从侧面给整个撞瘪了。老马说,他听了引擎,看清了那车开过来的架势。没伤了元气。老孟说:“听说修车身最贵了,那可怎么办?”老马笑了说:“放心吧,有我呢。钣金活儿,是我的拿手。”人们都知道,钣金最难了。都替老马和老孟暗暗捏了把汗。老孟一咬牙,一跺脚,就听老马买了那辆红车。
      老德在老马的指导下,买了辆本田雅廓。他是不能不买,原来他买的二手车让他开着上树去了。虽然,和小胡抱电线杆子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原因不同,小胡是酒喝高了,老德是晚上开会开得太累了,开着车他老先生就睡着了。他倒不是为了投资,就想在马三指导下买一辆物美价廉的好车。
      连先生没买,是因为他在老马来之前刚刚请灰狼帮忙买了一辆车。现在,看老孟已经买了投资性的车,想先看看。再说,老马就是有三头六臂,也不能同时修那么多车。那,老孟的红丰田就是他们学社的第一部试验性投资车吧!灰狼因为已经买了沃尔沃了,再说,老马来了以后,他已经差不多把自己的积蓄都投给老马的头三脚上了。他来米国,平地扣饼,容易吗他?这会儿,他已经无力再投资了。这会儿,马三已经闪光登场啦,至少,他还能站脚助威。
      他们一伙开着三辆新买的车,兴致勃勃地杀回普林斯顿。马三在这里历史新的一页就要掀开啦,他们都笑语如珠,兴高采烈。
      当马三在奔狐小区的小湖旁边,找了一棵够粗的大树,拴上一条钢丝绳。然后把那辆小红车给固定在那棵树上,准备给它来个“强力整容”。他一锤子刚下去,就震来了好几辆车。原来,这是惊动了奔狐小区的管理员们。他们激动地喊,不能干!不能干!老马他们这伙人都楞了,出了什么事儿啦?
      他们的经理跑到他们跟前,问谁是主事儿的?那会儿连小建是学社的执行主任。他就义不容辞地说:“我是,有什么问题,请讲。”
      那位经理说:“最近,已经有很多客户反映,你们在小区里修车。这可不行。修车应该送到车行里去,不能自己在这里修。”
      “自己修自己的车都不行吗?”
      “要是在你自己的车库里修车,是可以的。可是,咱们这儿没有私人车库。你们在停车场就修车,这就影响其他居民了。再说,你们今天到湖边来修车,那就更不行了。这是休闲地区,怎么能修车呢?还有,你们把车绑在这棵树上,这树是不能随便损害的。这会触动法律的。”
      老德连忙上去和经理解释,他们实在是不懂这里的规矩,保证今后不在这里修车了。那经理看他们几个还都讲理,就说:“你们赶紧收摊儿吧,下不为例。要是居民报了警,你们的麻烦就更大了。”
       兴致勃勃的这几位书虫子,这会儿都傻了眼了。
       老马沮丧地慢慢收拾傢伙,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闹了半天,都说米国自由,看了没那么自由啊!”
       人们苦笑着说:你以为啊?米国的规矩多着呢,一不留神就得罚款呀!
       老马走到老孟跟前说:“你放心,这车我一定想折帮你修好。万一不行,我自己花钱买回来。你千万别担心。
       老孟忙说:没事儿,没事儿。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9-8 08:51

马三-59

      没承想,老马这儿刚开了张,就生生撞倒了南墙。俗话说:福不双降,祸不单行。要是这会儿喝口凉水,准保塞牙。也就正好这工夫,灰狼抽不冷子就要远行了。原来,灰狼那辰子一心要读个什么学位,也圆圆自己童年的老梦。虽说,在普林斯顿大学中国学社当个研究员,听着名号不小。可是,自己在米国还没拿个什么正经八百的学位,总觉着心里老飘着。于是,病急乱投医,四处雪片般地投递申请书。结果,被克林顿的老家---阿肯色小石城那边的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微型大学给录取了。估计那边儿还没人见过几个中国人,出于好奇心就好心收留了他。他觉着,这机会也是过了这村没这店儿了,决不能丢。也就是说还真得去。于是,就急急忙忙开始收拾行李准备上路。
      马三一看他这架势,就暂时放下手头的活儿,把灰狼的那部老车“叮咣五四”给彻底保养了一把。灰狼对老马说:“按说送佛得送到西天才够意思,这会儿你还没到阳关呢。看来这客舍还没装修呢,这杨柳还没发芽呢,我可就要撤了。请您多担待。”
      “嘿,瞧您这话说的,说实在的要不是你把我拉到新泽西这风水宝地,现而今,要不就是我还在纽约继续心惊胆战地犯傻,要不早就打道回府喝豆汁儿去了。现在这头三脚,说实在的,就够顺的了。刚刚碰上这点儿挫折算什么?什么也不算。至少,这地方没人认为你这是又打算玩儿个现反什么的,无此一说。再说,此处不让修,自有爷修处。你放心好了,你这说走就要走,得,先拿走千儿八百凑合使着,怎么样?”
      “不用,我这是去上学,学社这边月月还有银子给呢。到了那边儿慢慢也能申请点儿奖学金什么的。钱,先扔在你这儿,你这儿买卖要开张呢,肯定缺钱。”
      “我这样样都有明细帐,你放心。在这儿的钱都算你的投资,以后咱们发了,你拿头份。要是咱们赔了,我用修车费慢慢给你补上。”
      “你就别想那么多了,好么,你一个大活人,一句英文不会。愣在这儿扎下根来了,已经是奇迹。对了,这个月的房租、水电、电话唔的费用,我都付清了。下个月,你可就得自力更生啦。要是,实在太贵,你干脆就换个住处。”
      “灰狼,你别这么婆婆妈妈地替我担心,多操心多长白头发。我一个兴凯湖边都能滋润活回来的人,到这地方,那就好比大耗子掉进了米缸----它有法儿饿死吗?倒是你,一个学派,去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读书,要是哪天你揭不开锅,就来电话。我们立马给你汇款。要是实在不是那么回事儿,就立马折回来。咱们这把岁数,知难而退不丢人。你就是脸皮儿忒薄,那可不行。走南闯北,你就记住了:脸皮儿薄,吃不着!脸皮儿厚,吃个够!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行,行。有你这句话就行了。过去你投奔了我,没准以后该轮到我投奔你了。天下的风水全都轮流转。”
      “咱们谁跟谁啊?那钱,咱们先不提。咱们先说这窝头,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有一个窝头准有你的半剌。放心吧你。”
      没过两天,普林斯顿的老少爷们儿,大小姐们儿一大清早,都赶来送灰狼。老马和小胡他们几个把老狼唯一值钱的黑皮沙发(只有这件家具是他花钱在百货公司买的,其他都是在当地捡的,这会儿都送的送,扔的扔了)结结实实地绑在他那辆沃尔沃的车顶,远看好像是一辆迷你型双层汽车了。灰狼的那点儿行李、细软都塞进了他那宽广的后背箱里了。老狼发动了车,摇开窗户和各位朋友摇手告别。说:“得,我少了一帮铁哥们,你们少了一个逗乐的鼓书艺人。”说到这儿,喉咙似乎有些哽哽的,就不说了,一脚油门,如脱弦箭一般扬长而去,只见尘土飞扬。
      普大的人们纷纷招手,再见呀祝愿呀绵绵不断,老马最后卯足劲嚷了一句:“不行,就回来!”灰狼似乎是听见了,但他没有回头,只是打开天窗把一只手伸出来向天挥动着。渐渐远去。

      灰狼在这儿的时候,老马什么事儿都得找他商量。他这一走,马三心里不免有些七上八下。他反过来一想,其实这样倒好,他到这大洋彼岸来平地抠饼,绝对不能老拄着拐棍儿。人就是贱,见了拐棍儿自然就想拄着。现在,拐棍儿没了,就全靠自己拳打脚踢吧。想到这儿,他拍拍自己的肚子,反倒踏实了。
      如今的世界,只要你一唱歌就会有听众,只要你一开博就会有读者,只要你有点儿能格儿,立马就有粉丝。果不其然,灰狼走了没两天,老马就有了两个铁棒子打不走的崇拜者。
      第一个是北大来的一个毕业生---海胜,他来普林斯顿大学的身份是陪读。在这阴盛阳衰的年头儿,这种事儿比比皆是。他太太是生物系全额奖学金的博士候选人,他嘛都不是。就是借着太太的光来米国的陪读生。您知道,北京人,尤其是男人-全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主儿。现今,太太天天学习忙个底儿朝天,而咱们海胜一个大老爷们就得在家里穿个围裙做饭刷碗。全家的所有开销,都靠太太一个人的奖学金养活着。这叫什么日子口啊?
      虽说,天天海胜告诫自己,大丈夫能伸能屈。可自己在北京的本事现在全都一点儿没用,没人的时候,他时不时地揪着自己的头发问自己:我是谁?我来这儿干吗来的?我生活的意义是什么?把自己问的五迷三道,越问自己越没底气。正在他心理状态万分危急的时候,老马横空出世。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老马就是旗帜,老马就是方向。灰狼在的时候,海胜也不好意思往前踪。如今,马三成了光杆司令,又不会英语,这正是海胜冲锋陷阵的好机会。
      那天,海胜去买菜远远看见老马的工具车在前面晃悠,他就立马跟上了。老马左转右转,终于走到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儿的树林后面。老马把车停下来,下车撒泡尿,抽根烟。小海也在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下了车笑眯眯走过来和马三打了个招呼。
      “老马,你好!”
      “你好,你好。看着你挺面熟,你也是学社的吧?”
      “不是,不是。我也是普大的。见过你,我姓海,你就叫我小海得了。您在这儿等人呢?”
      “对呀,人家送了小蔡一辆车,她想让我给她看看。小区人家不是不让修理吗?我们就约在小树林后边见。要是有人问,就说走到这儿车坏了,我给她看看。”
      “没事儿,没事儿,美国人顶多是多管闲事,路过要看见,也得上来问长问短要帮忙,要打电话。他们雷锋的有点儿过分。”
      “我们就是怕这个所以说好了,停在树林后边,人们就不大容易看见了。”
      “那好,我给你打下手吧。”
      “那怎么行,我一个大老粗,你一个大学生。再说,我还没钱雇人呢。就是将来雇人,我顶多雇个阿米够,他们吃苦耐劳还便宜。”
      “老马,不瞒您说,我也是北京来的。自从我听说了你的故事,看到了你修好的车。就一心想拜你为师啦。真的,我也不要工资。有空就来给你帮忙,红花还得要绿叶呢,好汉也得两个帮呢。我可以给你打下手,还可以给你当翻译。我当然也有自己的小九九,一来我学点儿本事,二来我的车出毛病,就和你一起修了。你看怎么样?”
      “小海,行。小伙子倒是北京人,说话不藏着,不掖着,直截了当。好呀,咱们也算是他乡遇故知啦。好,从今以后,你那天有空都欢迎你来,咱们一起干。”
      从此以后,老马在米国有了第一个徒弟,还是北大毕业的学生,那就是小海。从此以后,老马如虎添翼,不对,应该说是“如马添翼”!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0-9-8 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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