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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1楼
发表于 2010-8-31 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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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杨林 于 2010-9-1 17:27 编辑
(三十三)
弘一的书法写到最后越来越像他这个人了,不独是澄净圆明的内心境界直接折射到书法之中,甚至字形的瘦长与他颀长的身材、清瘦的面容也越来越接近了。他性格中狷介清高的一面也一再通过书法向外展现。1929年,开明书店要弘一写一套字模,用于排印佛经,弘一欣然应允。写了三十页之后,发现此事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虽然每页看上去很整齐,但拆开重排时则“弱点毕露”,令他十分扫兴。殊不知这正是书法家难以解决的问题,书法家写字必然要关注到一篇字的起承转合,上下左右的呼应关照绝不可能忽视,即使像弘一写经那样,单字个个独立,也绝不可能失去对行气的本能调整。书法史上集字成书是一项专门学问,成功者寥寥,唐代怀仁用王羲之的行楷书集《圣教序》最有名,也最成功。这一成功即使不是偶然,却也无法推广到现代的印刷术上,毕竟那是书法意义上的成功,看似王羲之连续写成。弘一遇到了难题,但他对一件事情不会轻言放弃,他试着在技术上进行了一些调整,经过一段时间练习后,字模已写得非常出色,但最后还是放弃了这项工程。原因如他所述:“其中有种种之字,为出家人书写甚不合宜者,如刀部中残酷凶恶之字甚多。又女部中更不堪言,尸部中更有极秽之字,余殊不愿执笔书写。”“朽人本来发愿写一套铜模字用于弘扬佛法,但仔细考虑,铜模刻成,浇出来的字未必皆印佛书,也没有那么多的佛书可印,势必还要印别的书籍,有的著作与佛门相悖,如以之排小说之类,更不恰当。”你可以认为弘一摆脱不了自己的精神洁癖,也可能真的像他自己所言:“余近来眼有病,戴眼镜久则眼痛。将来或患剧增,……与其将来功亏一篑,不如现在即停止。”
摆脱写字模的苦恼之后,弘一开始一如既往写他的佛语对联、条幅、横幅,可这段时间所下的苦功却反映在他的书法上,每个字的严谨、独立程度大有提高,现在可以直接把一篇要印刷的文字写在正好符合印书排版的标准尺幅上,与丰子恺合作的《护生画集》就是这方面的代表作。
正是这一段时间,弘一的书法引起了鲁迅的关注,对书法、金石的嗜好,使得鲁迅一度沉溺其间不能自拔,其研究与实践的成就在民国时期也当属翘楚,鲁迅的眼界在这方面是奇高的,对同辈人的书法没见他称许过那一个。可是有一次在内山完造家看到弘一写的一幅《金刚经偈》,顿生爱慕,1931年3月1日鲁迅日记有云:“从内山君乞得弘一上人书一纸。”请注意“乞”字的使用,以我目之所及作为书法家的鲁迅一生也就“乞”过这么一次别人的书法。这是一件可做成匾额的横幅,内容是“戒定慧”三个字,落款“支那沙门昙昉书”。鲁迅一直把这幅字保存在身边。
弘一书法的成熟期是在他生命的最后十年。历史上大书法家书法的成熟几乎无一例外与他的生命轨迹相一致,这真是很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无论寿考,总是在最后的一段时间达到顶峰。弘一的最后十年是中国社会风雨飘摇的十年,内忧外患、民不聊生、世事烦乱,使得弘一几次闭关静修的愿望无法实现或中途停止。他又是净土与律宗双修的僧人,净土宗主张修行要以身作则以实际行动感化众生,需要天天与广大群众打成一片,否则你就不如个居士。律宗需要持戒严格,并需要对汗牛充栋的典籍进行研究。虽说都是大乘佛教的精神义理,但事实上二者兼修还是存在不少难处。何况弘一在印光和尚的影响之下,早就打消了出世清修的念头,出世的态度入世的手段只能是他无奈的选择。弘一作为出家前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学者,出家后一定是抱有佛学研究志向的,因此他几次闭关投入到律宗的研究当中。他校阅圈点了南山律学部帙浩瀚繁杂的典籍《南山三疏》与《灵芝三记》,并以随讲别录和略释的形式编写了大量通俗易懂的佛学读本、教材,仅律学讲录即达三十余种,可终未获得他自己期望的道之大成。出家后的二十多年,应该说他一直在一种无法摆脱的矛盾中苦苦挣扎。多灾多难的家国民生他不可能视而不见,投身佛门了却生死的初衷已不是目的,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将这一法门告知更多的人,并被接受。佛教是不是苦海渡筏,在他自己慢慢已是确信无疑的同时,他想说服这个世界众生同登此筏。他最后十年的苦闷犹重,重在深感救世之难。
1937年7月7日,日本发动侵华战争,弘一当时在青岛湛山寺弘法,这是弘一出家的第20个年头,他手书了一幅"殉教"的横额。此后,他又提出了那句著名的口号:“念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念佛。”他对此题记的解释是:“佛者觉也。觉了其理,乃能誓舍身命,牺牲一切,勇猛精进,救护国家,是故救国必须念佛。”所到之处,其居室皆题为“殉教堂”。
1938年初,弘一在泉州承天寺讲经,斋堂用餐之时,不知因何触动,忽然之间潸然泪下,对身边弟子说:“吾人所食为中华之粟,所饮乃温陵之水,身为佛子,于此之时,不能共纾国难于万一,为我佛如来张点体面,自揣尚不如一只狗子!狗子尚能为主守门,吾人一无所用,而犹腆颜受食,何能无愧于心?”
1939年1月初,农历的年底。弘一法师回了一次厦门,在自己创办近5周年的养正院中为这里的佛门学子作了一次题为《最后之忏悔》的演讲,这个演讲非常令人吃惊,语气沉痛悲绝,充满惭愧自责,却是字字真情活泼:
“佛教养正院已办有四年了。诸位同学初来的时候,身体很小,经过四年之久,身体皆大起来了,有的和我也差不多。啊!光阴很快。人生在世,自幼年至中年,自中年至老年,虽然经过几十年之光景,实与一会儿差不多。就我自己而论,我的年纪将到六十了,回想从小孩子的时候起到现在,种种经过如在目前。啊!我想我以往经过的情形,只有一句话可以对诸位说,就是“不堪回首”而已。
我常自来想,啊!我是一个禽兽吗?好像不是,因为我还是一个人身。我的天良丧尽了吗?好像还没有,因为我尚有一线天良常常想念自己的过失。我从小孩子起一直到现在都埋头造恶吗?好像也不是,因为我小孩子的时候,常行袁了凡的功过格,三十岁以后,很注意于修养,初出家时,也不是没有道心。虽然如此,但出家以后一直到现在,便大不同了,因为出家以后二十年之中,一天比一天堕落,身体虽然不是禽兽,而心则与禽兽差不多。天良虽然没有完全丧尽,但是昏聩糊涂,一天比一天利害,抑或与天良丧尽也差不多了。讲到埋头造恶的一句话:我自从出家以后,恶念一天比一天增加,善念一天比一天退失,一直到现在,可以说是醇乎其醇的一个埋头造恶的人,这个也无须客气也无须谦让了。
就以上所说看起来,我从出家后已经堕落到这种地步,真可令人惊叹。其中,到闽南以后十年的功夫,尤其是堕落的堕落。去年春间曾经在养正院讲过一次,所讲的题目,就是“南闽十年之梦影”,那一次所讲的,字字之中,都可以看到我的泪痕,诸位应当还记得吧。
可是到了今年,比去年更不像样子了。自从正月二十到泉州,这两个月之中,弄得不知所云。不只我自己看不过去,就是我的朋友也说我以前如闲云野鹤,独往独来,随意栖止,何以近来竟大改常度,到处演讲,常常见客,时时宴会,简直变成一个“应酬的和尚”了,这是我的朋友所讲的。啊!“应酬的和尚”这五个字,我想我自己近来倒很有几分相像。
如是在泉州住了两个月以后,又到惠安到厦门到漳州,都是继续前稿:除了利养,还是名闻,除了名闻,还是利养。日常生活,总不在名闻利养之外,虽在瑞竹岩住了两个月,稍少闲静,但是不久,又到祈保亭冒充善知识,受了许多的善男信女的礼拜供养,可以说是惭愧已极了。
九月又到安海,住了一个月,十分的热闹。近来再到泉州,虽然时常起一种恐惧厌离的心,但是仍不免向这一条名闻利养的路上前进。可是近来也有件可庆幸的事,因为我近来得到永春十五岁小孩子的一封信。他劝我以后不可常常宴会,要养静用功。信中又说起他近来的生活,如吟诗、赏月、看花、静坐等,洋洋千言的一封信。啊!他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孩子,竟有如此高尚的思想,正当的见解。我看到他这一封信,真是惭愧万分了。我自从得到他的信以后,就以十分坚决的心,谢绝宴会,虽然得罪了别人,也不管他,这个也可算是近来一件可庆幸的事了。
虽然是如此,但我的过失也太多了,可以说是从头至足,没有一处无过失,岂只谢绝宴会,就算了结了吗?尤其是今年几个月之中,极力冒充善知识,实在是太为佛门丢脸。别人或者能够原谅我,但我对我自己,绝不能够原谅,断不能如此马马虎虎的过去。所以我近来对人讲话的时候,绝不顾惜情面,决定赶快料理没有了结的事情,将“法师”“老法师”“律师”等名目,一概取消,将学人侍者等一概辞谢,孑然一身,遂我初服,这个或者亦是我一生的大结束了。
啊!再过一个多月,我的年纪要到六十了。想我出家以来,既然是无惭无愧,埋头造恶,所以到现在所做的事,大半支离破碎不能圆满,这个也是份所当然。只有对于养正院诸位同学,相处四年之久,有点不能忘情。我很盼望养正院从此以后,能够复兴起来,为全国模范的僧学院。可是我的年纪老了,又没有道德学问,我以后对于养正院,也只可说“爱莫能助”了。
啊!与诸位同学谈得时间也太久了,且用古人的诗来作临别赠言。诗云:
未济终焉心缥缈,万事都从缺陷好;
吟到夕阳山外山,古今谁免余情绕。”
1939年4月17日至1940年11月8日,弘一在永春普济寺如愿闭关572天,这一次没有因为种种原因而破关。应普济寺僧众之请入住普济寺后,他谢绝一切活动,自题寺后所居精舍为十利律院,撰门联为:闭门思过;依教观心。
这次闭关的成功取决于与媒体彻底切断联系,一切写上他名字的邮件全部都退回,以至于外界报道弘一法师已经圆寂。在寺内他却并不刻意闭门枯坐,毕竟这不同于禅宗的入定,头半年的时间与寺中僧众及方外来宾依旧正常往来,后面一年大部分时间则潜心著作,研律期间著下《四分律删繁补缺行事钞》、《盗戒释相慨略问答》、《南山律在家备览略编》、《华严疏分科》、《受十戒善法》、《药师如来法门一斑》等,并为《护生画集续集》撰并书诗文。这里需要说说药师如来佛。佛教中,此方娑婆世界的释迦牟尼佛、西方极乐世界的阿弥陀佛与东方琉璃世界的药师如来佛,合称三方佛。依大乘佛教的教义,三世十方,有无量诸佛,诸佛由愿力与因缘的不同,各各行化于一方世界。释迦牟尼佛在此方教化难调难伏之众生,阿弥陀佛与药师佛则皆于因地修行时,发愿将来成就净土接引群品。前者以四十八弘愿引度亡者,超生西方极乐净土,后者则以十二大愿成就净琉璃国土,更助众生现世消灾增福。阿弥陀佛与药师如来,一西一东,似分别相应于死与生,度亡延生,各有所托。净土法门是重于来世的解脱,往生净土,药师法门则重于现世的福报,消灾延寿。于常人而言,来世终属渺茫难信之事,现世却是福乐皆在眼前。晚年的弘一实在感到弘法之难,因此开讲药师法门。如经中所说:“消灾除难,离苦得乐,福寿康宁,所求如意,不相侵陵,互为饶益。”不知是否系被逼无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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