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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楼
发表于 2012-3-22 1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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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斯通帕街29号
初到维也纳给我的印象是一种熙熙攘攘的感觉。我站在原地,提着沉重的箱子,显得如此的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处处人潮涌动!纷乱嘈杂!这简直太糟了。我差点就转身上车,打道回府。但冷漠而抱怨的人群却将我推搡到了检查口,检查员和警察就守在那里,我又辗转来到候车大厅,四处张望我的朋友。我永远都会记得阿道夫在维也纳对我的初次欢迎。当我站在那儿,依旧被人群的呼喊和拥挤弄得不知所措的时候,我感觉从一英里开外就能辨识出我是个乡下佬,而阿道夫表现得就像是一个已经司空见惯的城市居民。他身穿一件质地上乘的黑色风衣,戴着黑色的圆顶礼帽,手持一根象牙柄手杖,他的现身,几近优雅。看得出来,他见到我非常的高兴,他热情款款的问候我,并按照当时的习俗,轻吻了我的面颊。
首先是要解决我行李搬运的问题,还得感谢我老妈的礼物,这些包简直太沉了。我正准备寻找一个搬运工,阿道夫一下抓起一个把手就开走,剩下的包袱就交给了我。我们穿过了玛利亚希尔夫大街——处处车水马龙,行人穿梭往来,各自奔波忙碌,那可怕的喧闹声几乎让人们听不见自己的话音;但弧光灯是如此的令人震撼,以至于把整个站场都照得跟白天一样。
很快,阿道夫带我转进一条分支路,斯通帕街。我犹记得当时我有多么高兴,这条街既安静又黑暗。右边有一座看上去相当漂亮的新房子,阿道夫在它跟前停下了脚步——29号。当时在我眼中,那是一座很气派的房子,外观华丽而不同凡响,我甚至觉得,对于我们这样的年轻人来说,有点好过了。然而阿道夫径直走了进去,然后穿过了一个小庭院。在庭院的尽头有一座粗陋的房子。我们爬上昏暗的楼梯来到二楼。这层楼上有几个房门敞开着——我们的是17号。
阿道夫打开房门。一股恶心的煤油味冲我迎面招呼了过来,直到现在,这种气味都还能让我联想起那座公寓。我们仿佛走进了一个厨房,但此事与房东太太无关。阿道夫打开了第二扇门。在这个小小的栖身之所,一盏煤油灯还亮着。我开始环顾四周。
第一件让我感到吃惊的事情就是在他桌子上,床上,到处都摆满了他的绘画草稿。阿道夫清理了桌子,在上面铺上了一层报纸,再从窗边拿来一瓶牛奶。然后又拿出了香肠和面包。但我至今仍然记得,当我把这些东西推到一旁,打开了我的背包时,他的脸色立马就严肃得煞白了。我包里有冷烤肉,填馅面包,还有各种美味的食物。他看后只说了一句:“瞧,有妈的孩子像块宝啊!”我们大快朵颐,简直堪比皇帝。每样东西吃起来都有一种家的感觉。
待所有的兴奋都散去,我开始整理自己的行李。接下来我将要面对那个无法回避的问题:斯蒂芬妮。我向他坦白,我已经很久没去兰德大街散步了,阿道夫则表示,就算为了他我也应该去。还没来得及回答,我就听见有人敲门。一个外表看上去相当滑稽的干瘪小老太溜进了屋。
阿道夫起身,郑重的介绍了我:“我林茨的朋友,古斯塔夫•库比席克,他是个学音乐的学生。”“幸会啊,幸会啊,”这个老妇人重复了几遍,然后宣布了她自己的名字:玛利亚•查克雷斯。从她单一的声调和特殊的口音中我意识到,查克雷斯夫人不算是真正的维也纳人。确切的说,她是维也纳人,甚至可能是土生土长的维也纳人,但她也许并非出生在赫洛斯或者莱兴费尔德,而是出生在斯坦尼斯劳或者诺维伊钦。我从没问过,也从不了解,毕竟这些都无关紧要。不管怎么说,查克雷斯夫人是在这个数百万人口的城市中,唯一同阿道夫和我有过交情的人。
这第一个晚上就弄得我疲惫不堪,我记得阿道夫带我在城里四处观光,一个刚来维也纳的人,岂有不参观歌剧院就上床睡觉之理?于是我就被拽到了歌剧院。那里的表演尚未结束。我崇拜那宏伟的门厅,那庄严的台阶以及那大理石栏杆,那柔软而厚实的地毯还有那镀金装饰的穹顶天花板。一旦离开了斯通帕街的粗陋住宅,我就感觉好像被传送到了另一个星球,而这种感觉是如此的令人难以抗拒。
而后我又坚持要去参观圣•斯蒂芬大教堂的尖塔。我们转而来到卡特纳大街。但傍晚的雾气如此厚重,以至于让人们都难以看到教堂的尖塔。我只能看见大部分黑压压的教堂正殿,在灰蒙蒙的雾气中死沉沉的延伸开来,几乎令人感到毛骨悚然,仿佛这座建筑并非出自人类之手。为了向我展示一些其它不同寻常的事物,阿道夫带我来到河畔玛利亚教堂,与体积庞大的圣•斯蒂芬大教堂相比,它更像是一座精致的哥特式小教堂。
当我们到家的时候,我们每人还必须支付1便士给那个看门的怪老头,因为我们叫醒了他来打开大门。查克雷斯夫人已经在阿道夫的房间为我打好了地铺。尽管午夜已过多时,但阿道夫仍旧兴奋的说个不停。然而我已经停止了倾听——这一天的经历对我来说实在太多了。与家人分别;母亲悲伤的面孔;旅途;抵达目的地;喧闹声;熙来攘往的街头;维也纳的斯通帕街;维也纳歌剧院——我困意已浓,合眼入睡。
当然,我不可能搬进查克雷斯夫人家。因为她那里的房间太小,无论如何也放不下一架钢琴。所以第二天早上,等阿道夫终于一觉睡醒的时候,我们便一起出门,为我寻找住处。由于我想住在离我朋友尽可能近的地方,因此起初我们沿着附近的街道四处闲逛。我再次从“另一个角度”了解了维也纳,这座迷人的城市。阴暗的庭院,窄小的房屋,昏暗的楼道,还有没完没了的楼梯。阿道夫付给查克雷斯夫人10克朗,我本来也是打算在这儿租一间房,但我发现,10克朗一月的房间简直太小了,里面根本放不下一架大钢琴。而当我们找到一个足够大的房间时,那女房东又不愿意接受弹钢琴的住户。
我相当郁闷,情绪也很低落,而且充满了思乡之情。这个维也纳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大城市啊?处处皆是冷漠无情之人——在这儿过日子一定特别可怕。我忧心忡忡的同阿道夫漫步在措勒大街。我们又看到一则告示,“房间出租”。我们前去摁响了门铃,一位衣着整洁的女佣打开了门,她向我们展示了一间精心布置过的房间,里面摆着两张华丽的单人床。“夫人马上就来,”女佣说完,行了屈膝礼便转身离去,我们两个立刻明白,这对我们来说太奢华了。随后,“夫人”出现在了门口,她一个非常讲究的女士,不是很年轻,但显得十分优雅。
她穿着一件丝绸睡袍和一双毛皮拖鞋。她微笑着向我们打了招呼,然后审视了阿道夫,之后是我,接着她叫我们坐下。我朋友问她哪间房出租。“这间,”她指着那两张床回答道。阿道夫摇了摇头,然后简略的说道:“那么其中一张床得搬出去,因为我朋友得有地方放置钢琴。”那位女士明显有些失望,因为是我租房,而不是阿道夫要租房,于是她问阿道夫是否已经有了住处。当他给予了肯定回答的时候,她建议我把钢琴搬到阿道夫那儿去,然后我们两个一起住进这个房间。正当她绘声绘色的向阿道夫提出建议的时候,突然的一个动作扯掉了她睡袍上的束带。“噢,不好意思先生们。”那女士大声呼喊道。接着立刻合拢了睡袍。但那短短的一秒,足以向我们展示出,在她的丝绸外衣下,除了一条简单的短裤外,她什么也没穿。
阿道夫的脸,红得像朵芍药,他抓住我的手臂对我说:“过来,库斯特尔!”
我不记得我们是怎样走出的房子。我所记得就是,当我们返回到街上的时候,阿道夫猛然大叫道:“好一个波提乏夫人!”显然,这种经历也是维也纳的一部分。
想必阿道夫也意识到,在这座令人眼花缭乱的城市里,要找到我的一处栖身之所,谈何容易,在我们回去的路上,他建议我们合租一个房间。他会向查克雷斯夫人阐明情况;也许她会在房子里为我做些安排。
最后他成功的说服了查克雷斯夫人搬到她的小屋,让我们住进她那个稍大点的屋子。我们同意每月支付她20克朗的房租。她对我弹钢琴这事儿也毫无异议,因此对我来说,这已经是个最好的解决办法了。
次日清晨,当阿道夫还在酣睡的时候,我就只身前往音乐学院的登记处。我出示了林茨音乐学校给我开出的介绍信,很快就进入了考试。首先是一项发声测试,然后是一段即兴演唱,最后是一项谐调测试。一切进展顺利,而后我被叫到行政办公室,面见了凯撒院长——我感觉自己仿佛当真在受到皇帝的接见一样,他跟我谈了一些关于课程的问题。他建议我去注册大学校外生,上音乐历史课。然后他向我介绍了乐队指挥,古斯塔夫•古特海尔,除了要跟他学习其他东西外,还要学习指挥法的实践运用。正因如此,我被招进了音乐学院的交响乐队,担任中提琴手。所有这一切都来得太快,太直接,抛开最初的慌张,我感觉已是胜券在握。我平时常常从音乐中汲取能量,获得慰藉;如今,它甚至已经占据了我的全部生活。我终于逃离了灰尘漫天的家具装潢店,我也终于能够全身心的投入到我的艺术当中。
我在附近的利尼恩大街上发现了一家钢琴店,名叫“菲戈尔”。我察看了一下那里是否提供乐器租赁;当然,出租的钢琴谈不上品质优秀,但最后我还是找到了一架相对较好的三角钢琴,我租下了它,每月需支付10克朗租金。阿道夫晚上归来——我不知道他白天是怎么过的——他看到大钢琴后相当惊讶。因为对于我们那样的小房间而言,放一架竖式钢琴就比较合适了。但是没有一架三角钢琴我怎能成为乐队指挥呢?诚然,事情并不像我以前想象的那么简单。
阿道夫马上帮我想办法,将它摆到了一个最好的位置。为了获得充足的光线,他不得不同意把钢琴摆在窗户旁。经过多次尝试后,房间里的所有家具——两张床,一口箱子,一个衣橱,一个脸盆架,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都各自被放到了最佳位置。除了这些,乐器占据了右窗旁的整片空间。桌子被放到了其他窗户旁边。床铺与钢琴的距离,以及床铺与桌子的距离,几乎一样,都不到一步宽。对阿道夫来说,能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的重要性,丝毫不亚于弹奏钢琴对我的意义。他马上试了一下。从房门走到钢琴的边缘——三步!那就够了,因为三步一个折回,而且他的三步可以当别人六步。阿道夫不停的来回走动,频繁掉头,几乎是在沿着他自己的中心线移动。
从我们房间里向外望去,只能看见被煤烟熏黑的后墙。只有当你紧靠窗户,伸直脖子向上望去的时候,你才会看到一小片天空,但即使是这么微不足道的一片天空,都经常被烟尘或雾气所笼罩。碰上运气特别好的时候,阳光会穿透下来。当然,阳光根本就照不到我们的房子,更别说我们的房间了。但仍有少许阳光,能够持续几小时的照在对楼的背部,这也算是对我们的一种补偿吧。
我告诉阿道夫,我已经出色的通过了音乐学院的入学考试,现在我很高兴我可以潜心修学了。阿道夫直言不讳的说道,“我还不知道我有个这么聪明的朋友。”这话听上去并不那么的讨喜,但我已经习惯了他这种评说。很明显他正处在一个非常敏感的时期,很容易被激怒,当我开始谈论我的学习时,他粗暴的喝止了我。他最终借助钢琴稳定了自己的情绪,他声称他也懂一点钢琴。我说我愿意教他——但这下我又触及到了他脆弱的神经。他火冒三丈的冲我咆哮道:“收起你这套垃圾,我自己知道该怎么做。”之后他又冷静下来,用一种安抚的口吻对我说道:“我为什么要当一个音乐家呢,库斯特尔?毕竟我还有你啊!”
我们的生活近乎拮据,当然,靠我父亲每月给我的那点钱是干不了什么事儿的。通常在每月月初,阿道夫的监护人就会寄给他一笔钱。我不知道具体有多少,也许只有25克朗的孤儿抚恤金,而且他还必须立即拿出其中的10克朗付给查克雷斯夫人;如果他的监护人再把他父母的遗产分期拿给他的话,那么可能还不止。也许他还有亲戚的资助,比如,驼背的约翰娜婶婶;但我也不了解。我只知道那时,他经常是忍饥挨饿,尽管他不愿意向我承认。
阿道夫每日三餐都吃些什么呢?一瓶牛奶,一个面包,一些黄油。他常常会买一块儿罂粟籽蛋糕或者油煎圈饼加在午餐里。他就是那样勉强撑过去的。每隔两星期我母亲会寄给我一个食物包裹,那时我们就可以饱餐一顿。但在钱这方面,阿道夫的确是精打细算。我从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钱。对此他多半是羞于言说吧。有时候,愤怒会让他释然许多,他会生气的叫喊道,“这难道不是狗过的日子吗?”虽说如此,可当我们又可以上歌剧院看演出,或者去听音乐会,或者读一本有趣的书的时候,他就会感到很高兴,很满足。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知道他是在哪里吃的午餐。任何有关此事的询问都会被他故意驳回——这些有什么好讨论的。由于我每天下午都有些空闲时间,所以我时常在吃过午餐后就径直回家;但我从未看见过阿道夫呆在家里。也许那时他正坐在尼利恩大街的施舍处,因为我在那里吃过几顿午饭。不,他不在那儿,我又来到“上帝之眼”(政府办的廉价食堂),他也不在那儿。晚上当我问他为何从不去施舍处的时候,他对这些象征着社会阶层划分的可鄙制度发表了鸿篇大论。
作为大学里的一名通校生,学校允许我在食堂吃饭——当时还是老食堂,因为当时由德国校园协会建立的新食堂还不存在——我就给阿道夫拿了一些便宜的餐劵,他最终同意和我一起来吃饭。我深知他喜欢吃甜食,所以,除了主餐外,我还拿了一些糕点。我想他肯定会觉得很享受,因为饥饿就写在他的脸上,可当他悻悻的狼吞虎咽过后,他却恶毒的朝我嘟嚷到:“我搞不懂,处在这些人当中你怎么还能如此尽兴!”确实,这里曾聚集了来自整个王国,各个地区的学生,其中还有少数犹太学生。这个因素足以让他望而止步。但说实话,尽管他很有毅力和决心,可他还是熬不过饥饿。他挤到我旁边,背朝其他人,饿狼似地吞下了他最爱的油煎圈饼。对政治漠不关心的我,多次心怀窃喜的看着他,在反犹主义和对油煎圈饼的热情之前摇摆不定。
接下来好些天,他只能靠牛奶,面包和黄油过日子。我当然也不是那种被娇生惯养的孩子,但这样的生活,我确实吃不消。
我们没有结交任何朋友。除了他自己以外,阿道夫不允许我将任何时间花在别人身上。我们友谊中的排他性比其他任何时候都要更明显。在这方面,他曾直言不讳的斥责过我。
平易近人是我的性格特点,在林茨尚且如此,到了维也纳,我更是游刃有余。有一天,波斯切蒂教授把我叫到他办公室,问我是否愿意在我的专业领域担当一些教练工作。然后他向我推荐了一些学生。她们分别是克罗米尔的一个啤酒商的两个女儿,勒德乌齐的一个地主的女儿,还有斯巴拉多的一个商人的女儿。
这些年轻小姐所居住的豪华寓所,与我们那个总是散发着煤油恶臭的贫民窟形成了惊人的反差,这让我感到沮丧之极。通常在课程结束后,她们会邀请我吃些茶点,内容之丰富,对我来说挺得上一顿正餐。后来西里西亚猎人村(列支敦士登)的一个服装制造商的女儿和阿格拉姆(克罗地亚,萨格勒布的旧名)一个治安官的女儿也加入了进来,组成了一个乐队,我的六个学生散布在哈布斯堡王朝的每个角落。
而后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她们中来自西里西亚的那个女生,发觉自己跟不上功课,完成不了我布置的那点家庭作业,于是自己找到斯通帕街来寻求我的帮助。当看到这个漂亮的年轻姑娘时,我们可爱的房东老太太调侃似的扬起了眉毛。她想多了;我所关心的确实只是她还不懂的音乐知识,我向老太太解释道。正当那位姑娘迅速的做着笔记之时,阿道夫进来了。我向我的学生介绍到:“我林茨的朋友,阿道夫•希特勒。”阿道夫一言不发。但在他粗暴的冲我发火之前,那女孩已经出去了——因为自从有了和斯蒂芬妮那段不幸的经历之后,他开始变得仇视女人。“本来这架大钢琴,这个怪物,就已经把我们搞得苦不堪言了,难道你还想把我们的房间变成和这帮音乐女子约会的地方吗?”他火冒三丈的质问道。
我有责任使他相信,那个可怜的女生并不是在享受爱的喜悦,而是在遭受考试的痛苦。结果,他开始发表长篇大论,向我阐述,女人求学,纯属胡扯。他的言语让我感觉像是遭到了一顿猛击,仿佛我就是那个把自己的女儿送进音乐学院的服装制造商,或者那个啤酒生产商。阿道夫对社会的批判越发猛烈。我安静的畏缩在钢琴凳上,他愤怒的踱着三大步来回走动,将无尽的愤怒转嫁到其他事物上,先是对着门,然后又是对着钢琴发脾气。
总的来说,初到维也纳这段日子,阿道夫的心理开始变得不平衡了。他会为了一点小事就大发雷霆。很多时候,不管我做什么事情,他都觉得我是错的,他把我们的生活变得令人难以忍受。但如今,我认识阿道夫已经有三年多了,不管是他学业上的挫败,还是他母亲的去世,总之所有艰难的日子我都陪着他一起熬了过来。我不知道他产生这种极度消沉的情绪是出于什么原因,但我觉得这种状况迟早会得到改善。
他同这个世界是对立的。无论他将目光投向何处,他看到的始终是不公平,仇恨和敌意。没有什么能幸免于他的批判;没有什么能让他看得过眼。只有音乐还能让他稍微振作,比如在每个周末,我们到城堡小教堂去听宗教音乐的时候。在城堡小教堂,人们能够免费欣赏到来自维也纳歌剧院的独唱表演,以及维也纳童声合唱团的表演。阿道夫特别的喜欢这支童声合唱团,他无数次的告诉我,以前他在兰巴赫接受的此类训练是多么的令他难忘。但要知道,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的其他童年经历令他尤为痛苦。
他成天都在忙个不停。我不知道一个艺术学院的学生应该做些什么。但不管怎么讲,学校开设的课程应该还是多种多样的;有时候他就坐着看书,一看就是数小时,然后又坐着写作,直至凌晨;或者有的时候可以看见,在钢琴上,桌子上,在他的床上,我的床上,甚至在门上,到处都布满了他的设计。而他会站在那里,神情焦灼的凝视着他的作品,蹑手蹑脚的在他的画作之间移动,这儿改动一点,那儿又校正一下,并且总是喃喃自语,用夸张的手势强调着他的急速语言。如果此时我打扰了他,那我就要倒霉。我对这项复杂而具体的工作感到十分敬重,不管我看见什么,我都会说喜欢。
当我失去耐心的时候,我会打开钢琴,而他会迅速的将这些纸张乱叠到一起,堆进一个壁橱里,然后抓起一本书,匆匆前往美泉宫。他在草坪与树木之间的一处宁静之地发现了一张长椅,在那儿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他。他在户外学习中取得的所有进步都是在这个座位上完成的。我也喜欢这个安静的地方,置身此地,会让人们完全忘记自己是处在一个大城市的中心。在之后的一些岁月里,我经常都来看望这张孤独的长椅。
看来一个学建筑的学生能比一个学音乐的学生,花在户外的时间更多,工作的独立性也更强。有一回,当他再次写作至凌晨之时——丑陋而多烟的小煤油灯几乎快燃尽,而我依然醒着——我直截了当的问他,工作了这么久,到底弄出个啥样的作品。他仓促的递给我两张写有许多潦草文字的纸,作为他对我的回答。我震惊了,上面写道:
“后景为神山,神山之前,是被参天橡树所环绕着的献祭巨石;两个强壮的战士擒着一头将要拿去献祭的黑色公牛,他们牢牢的拽住牛角,将这头野兽那强有力的头按在献祭之石的凹槽上。在他们身后,伫立着一位身穿浅色法袍的牧师。他手持一把用来屠宰公牛的长剑。周围全是神情庄重,留着胡须的男人,他们靠在盾牌上,手执长矛待命,专注的观看着整个仪式。”
我看不出这种奇怪的描述与建筑学之间有什么关联,于是我就问他,这究竟是何物。
“一出戏剧,”阿道夫回答道。
然后,他开始饶有兴致的向我描述起各种情节。很不幸,我早已忘记。我只记得那部分故事发生在巴伐利亚山脉,在基督教刚刚兴起的时候。山里的人不愿意接受新的信仰。相反,他们被自己的誓言所束缚,屠杀基督教传教士。这是整个剧本中,戏剧冲突的基础。
我真想问问阿道夫,是不是艺术学院的课余时间太多,让他有空去搞戏剧创作,但我知道他对任何与他专业有关的问题都十分敏感。我欣赏他的态度,因为他为了争取自己的学习机会,肯定已经做出了很多努力。我猜想这就是为何他在这方面显得特别敏感的原因。虽说如此,但我还是感觉整件事情有点蹊跷。
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他的情绪也变得越来越让我担心。我以前从没见过他用这种方式折腾自己。相反,在我看来,他是太过疯狂,而非缺乏自信。但现在看来,事情似乎发生了转变。他在自我批评中越陷越深。然而,这一切只需要轻微的一触碰——就好比当人们打开电灯开关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明亮清晰了——因为他的自责演变成了对时间的谴责,对整个世界的谴责;带着阻塞在他心中的无限憎恨,他会迁怒于所有的事物,他与那些不理解他,不欣赏他,甚至遭受迫害的普通大众相对立。我看着他在我面前踱来踱去,在这个狭小的空间内,宣泄着他的无尽怒气,然后沉浸其中,难以自拔。我坐在钢琴旁,手指停放在键盘上,默默倾听,被他憎恨的颂歌搞得心烦意乱,然而更多的是为他感到担忧,因为他面朝空墙的吼闹,只有我这么一个听众,或许还要加上在厨房里忙活的查克雷斯夫人,但她可能是在担心,这个已经疯掉的年轻人是否能够交出下个月的房租。但他狂热的言语具有很强的针对性,人们根本听不进去。所以,这些伟大展示又有何用?
当这番被憎恨所驾驭的高谈阔论,上升到与整个世纪相对抗的时候,他猛然的一句话才向我揭示出,他的身躯已在万丈深渊旁摇摇欲坠。
“我应该放弃斯蒂芬妮。”这是他能讲出的最糟糕的话,因为只有斯蒂芬妮是与普天之下,所有的丑恶人类都有所区别的生物——她,让阿道夫炽热的爱恋得以寄托,给了他饱受折磨的人生以意义和目的。他的父亲死了,母亲也死了,他唯一的妹妹还是个小孩儿,他还剩下什么呢?他没有家庭,没有房子;他只有爱,只有斯蒂芬妮在他遭受所有苦难的时候,坚定的站在他这一边——虽然只是他的想象。直到现在,这种想象还在发挥着足够强大的作用。但很明显,在目前这样的精神抽搐中,即使是这份坚定的信念也支离破碎了。
“我还以为你准备给她写信呢?”我插了一句,意在用这种建议来帮助他。
他用一个极不耐烦的手势表达了对我的漠视(直到四十年后我才了解到,他当时真的给她写过信),然后对我说了一席我从未听他讲过的话:
“只有疯子才会等她。那个妈妈肯定已经为斯蒂芬妮挑好了她要嫁的人。爱情?她们才不会管有没有爱情。找个条件好的,就这么简单。而我是个条件差的,至少在那个妈妈的眼中是这样。”
接着他就对那位“妈妈”进行了一阵猛烈的嘲讽,外带那些上流圈子里的每一个人,还有那些为了继续享受不当的社会权利,而对婚姻做出精明安排的人。
这钢琴简直弹不下去了,于是我躺到了床上,不一会,阿道夫就把注意力转移到了他的书上。我尤记得当时我多么的惊愕。要是阿道夫已不再对斯蒂芬妮有一丝眷恋,那么他会变成什么样。
我的感受很矛盾:一方面,我很高兴能看到他从这段毫无希望的恋情中解脱出来,而另一方面,我又知道斯蒂芬妮是他唯一的理想人选,也是唯一能给他带来前进动力和生活目标的人。
当这番被憎恨所驾驭的高谈阔论,上升到与整个世纪相对抗的时候,他猛然的一句话才向我揭示出,他的身躯已在万丈深渊旁摇摇欲坠。
“我应该放弃斯蒂芬妮。”这是他能讲出的最糟糕的话,因为只有斯蒂芬妮是与普天之下,所有的丑恶人类都有所区别的生物——她,让阿道夫炽热的爱恋得以寄托,给了他饱受折磨的人生以意义和目的。他的父亲死了,母亲也死了,他唯一的妹妹还是个小孩儿,他还剩下什么呢?他没有家庭,没有房子;他只有爱,只有斯蒂芬妮在他遭受所有苦难的时候,坚定的站在他这一边——虽然只是他的想象。直到现在,这种想象还在发挥着足够强大的作用。但很明显,在目前这样的精神抽搐中,即使是这份坚定的信念也支离破碎了。
“我还以为你准备给她写信呢?”我插了一句,意在用这种建议来帮助他。
他用一个极不耐烦的手势表达了对我的漠视(直到四十年后我才了解到,他当时真的给她写过信),然后对我说了一席我从未听他讲过的话:
“只有疯子才会等她。那个妈妈肯定已经为斯蒂芬妮挑好了她要嫁的人。爱情?她们才不会管有没有爱情。找个条件好的,就这么简单。而我是个条件差的,至少在那个妈妈的眼中是这样。”
接着他就对那位“妈妈”进行了一阵猛烈的嘲讽,外带那些上流圈子里的每一个人,还有那些为了继续享受不当的社会权利,而对婚姻做出精明安排的人。
这钢琴简直弹不下去了,于是我躺到了床上,不一会,阿道夫就把注意力转移到了他的书上。我尤记得当时我多么的惊愕。要是阿道夫已不再对斯蒂芬妮有一丝眷恋,那么他会变成什么样。
我的感受很矛盾:一方面,我很高兴能看到他从这段毫无希望的恋情中解脱出来,而另一方面,我又知道斯蒂芬妮是他唯一的理想人选,也是唯一能给他带来前进动力和生活目标的人。
第二天,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我们之间发生了一场尖锐的争吵。我得练习钢琴,而阿道夫却想要朗读。因为外面下着雨,他无法到美泉宫去。
“这种无休止的弹奏,”他冲我吼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很简单,”我回答道,然后起身从我的音乐箱里拿出一张时间表,用图钉将其固定在了壁橱的门上。我清楚的知道我什么时候该外出,什么时候不外出,而眼下正好是我练习钢琴的时间。“那么现在,把你的时间表挂在下面,”我补充道。时间表!他才用不着这些东西呢。他的时间表装在他的脑子里。这种做法对我们彼此都有利。我怀疑的耸了耸肩。他涉猎的领域繁多,但都很系统化。他几乎只在晚上工作;到了白天就睡觉。
我很快就适应了音乐学院的生活,我的老师们对我的工作也感到满意——他们为我提供了全职教学,从这点就能看得出来,还不是一般的满意。当然,我对此引以为豪,甚至有点骄傲自满。音乐这门艺术看起来似乎与以前的教育关系不大。所以我既愉快又满足,每天早上我都高高兴兴的起身前往音乐学院。但正是这份成竹在胸的感觉,这种志在必得的自信,让阿道夫在苦恼的对比中难以入眠,尽管他从不提及。
所以现在,贴在墙上的那张时间表,想必在他眼中就变成了一张我未来保障的官方认定书,而这,引发了一场大爆炸。
“这座学校,”他叫喊道,“有太多思想僵化的老公务员,老官僚,有太多愚昧无知的弱智官员。整个学校就应该被炸掉!”他的脸色乌青,嘴巴紧合,嘴唇几近惨白。但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眼神里透露着凶煞之气。仿佛所有的憎恨都贮藏在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
我正准备指出,那些在他盛怒之下,被草率定性的人,毕竟都是他的老师和教授,他们多少都给他传授过一些知识。可是他先发制人。
“他们拒绝了我,他们排斥了我,他们抛弃了我!”
我被震惊了。原来这就是真相。阿道夫根本没有被艺术学院录取。此时,关于阿道夫那些令我困惑的问题得到了充分的解答。
我深深的体会到了他的不幸,我问他是否把这件事情告诉过他母亲。
“你脑子里在想啥?”他反诘道。“我怎能让处在弥留之际的母亲承受这份担忧呢?”
没办法,我只好认同。
我们彼此沉默了很久。也许那时候,阿道夫想起了自己的母亲。然后,我试图将对话拉回到现实中。
“那现在怎么办?”我问他。
“现在怎么办,怎么办,”他暴躁的重复着。“你又来了是不是——还怎么办?”
对于这种问题,想必他已经无数次的问过自己,因为他肯定没跟任何人谈论过这件事情。
“现在怎么办?”他再次嘲弄着我焦虑的疑问,而不是正面回答。他坐在桌旁,周围全是书。“现在怎么办?”
他挑了挑油灯,抽出一本书,开始阅读。我只好去摘下贴在壁橱上的时间表。他抬起头,看见了我的举动,平静的说了一句,“没关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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