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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5-15 1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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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老太的人生画境
本帖最后由 杨林 于 2010-5-15 22:20 编辑
S老太的人生画境
S老太八十二岁,有个很富诗意的名字,修琴。叫人不禁想起唐代许浑的一首诗:“卖药修琴归去迟,山风吹尽桂花枝。世间甲子须臾事,逢著仙人莫看棋。”
修琴女士十七岁就投身革命,没经历过什么诗意的人生,倒是完整经历了多灾多难的“战争”与“和平”年代。日本人占领期间,她目睹过残暴的战争恶行,鬼子进村曾戕害过她舍命不舍财的亲人。因此,她对日本人一生怀有刻骨仇恨。到了老年,也绝不忘提醒下一代、再下一代牢记血泪帐,培养世世代代的仇恨种子。每次看到电视里诸如“篡改教科书”、“参拜靖国神社”、“慰安妇”的新闻,她都会义愤填膺高调谴责。但这并不影响她成为最早的日本电器崇拜者,早在一九八四年她就曾力排阖家众议,毅然卖掉祖居大院,还添了点钱买了一台时髦的两开门夏普电冰箱。直到现在她也忘不了适时夸赞这只身高1.45米的小家伙:看看,多好!还能用。以显示自己超前的眼光。是物质的力量冲破了感情羁绊,还是她老人家深明政治与商业桥归桥路归路的道理?没人知道。
修琴女士进入老年后,免不了夕阳红中忆三八。有时沉浸往事,絮絮叨叨自言自语中不免说跑了题,把回忆的触角深入到没参加共产党以前:那时候也有走私,专找没有月儿的天,在漆黑夜色的掩护下,和村里一帮胆大青年往城里倒腾粮食,同城里的驻军换布匹、药品、肥皂等高级物品,很上算哪!我们就顺着她追溯的思路,捋出她这段经历的年龄,很快便推断出年代,结论是,城里那时住的是日寇,正被我军围困。经这一提醒,她便猛然打住,再不往下说了。其实往下说也没什么,换回的东西又用到打日本上了。她很可能早就知道当时运到城里的粮食归谁吃了,所以,历次运动中从没失口提起这更早的工作经历。她的入伍时间为1946年,提前一年就是抗日,少拿多少银子啊,这是她一生的大痛。
战争年代的修琴女士名满方圆十里八乡,她是一个三百户大村庄的青妇队长。根据她的亲属及战友回顾讲述,我们得知那时身为姑娘的她,日常主要忙于这样一些工作:
一、埋地雷。操作方式是:埋了挖,挖了埋,今天埋到这儿,明天挖到那儿。始终不能让人摸清规律,也就是根本没有规律。既迷惑了自己,肯定也不愁迷惑不了敌人。全体布雷工作者最大的成就感是工作期间地雷从没有响过。很多年后,发生了一件令S女士不愉快的事,七十年代期间,乡里整修样板田时刨地太深,有人触响了一颗地雷,炸伤了两个人,知情人说这是当年民兵、青妇队落的祸。S女士知道后不屑的说:“俺那会儿天天埋呀挖呀也没响过一个,那么巧,他就能弄响了?”想想也是奇怪。
二、进行常规武器演练和维护。也就是磨刀、擦枪、摆弄手榴弹。由于弹药的贵重,演练只是象征性的比划比划,不做实弹练习,很少有人真开过枪。S女士是真开过枪的少数民兵,只不过是被动开枪的,也就是走火了。这是一次事故,原因已无从说起,反正随着她响亮的一枪,把民兵队部的瓦房屋顶哗啦一下打穿,开了个明亮的小天窗。大家一齐趴到地上,经过片刻的寂静之后,搞清了不是敌情,有人尝试从紧闭双目的S队长手中夺枪,可谁也夺不掉。再过片刻,S队长醒过来,才主动放手把枪交出。从这以后她的枪被没收,出入只能在腰上挂两颗手榴弹,威风减了不少。
三、演讲、演剧。据S的妹妹回忆,那时姐姐的胆子很大,面对几百人的场面,三两下就窜到一张八仙桌上,眉飞色舞地为乡亲们大讲革命道理和革命成功的好处。有时她脚下还要踩一张高脚板凳,下面才是八仙桌。小她五岁的妹妹从那时起就开始对她仰望,然后就一辈子形成了习惯。妹妹印象深刻的事还有一件,就是和姐姐一起演过剧,姐姐演奶奶,她演孙女,可见姐姐的早熟程度。
四、查路条。这也是那个年代重要的工作,大家看过战争年代电影肯定都不陌生。其作用就是要辨认各路进村人员的合法身份,严防陌生人进村搞奸细活动。可以说将这项工作复杂化可操作性不强,升华到一定高度更是困难,可是S女士以及她同村战友们硬是做到了。那就是六亲不认,大姑、二舅、三姨、四叔、五婶一视同仁,一律把路条交出来,否则别怪俺晚辈不客气。口号是:只认路条不认人,无条休想进俺村。由此引出很多轶事。至今在她家乡很大地域范围内还流行着一句著名歇后语:某某村的民兵——个路精神。
土改前,身为青妇队长的S同志动员父亲把家分了。她父亲是八个兄弟的老大,是个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的人,后来拖着一条伤腿还乡,在官道口开了一家客栈,也算一方强势头面人物——铁拐老S,这样一个人物不知怎么就被她说服了。分家的结果是,以八个家庭为单位把房子、耕地均分了,家中人口少的兄弟很满意,反之则不满。到了土改划成分,八兄弟中有富农、上中农、中农、下中农,铁拐老大沾光家中人口多人均占地少,成分最好,贫农。这是S女士平生得意之作。
四九年后以至文革期间,S女士及其家庭遭受过不少苦难,只不过比对一下,既不比别人少,也不比别人多,她便就释然了。继续她我行我素的个性化生活方式,她愿意讲话,愿意发表独到见解,即使面对一些重大问题,一般情况也是不屑做深度思考的,张口就做决定、下结论,通常是直奔主题之外。与年轻时不同之处在于,上岁数了之后,往往紧跟一句:“谁知道呢?”这句话会使刚想要与她争辩的人哑然,像被打了一闷枪,噔的一下被噎住。一开始并没有人在意,可时间长了,你不得不琢磨这句话进可攻退可守的战术灵活性。进一步留意这句话,发现欧美影视里那些家伙们也喜欢使用这个句式,这些貌似深刻的家伙们肩一耸,手一摊,头一歪,就来这么一句:“谁知道呢?”显得很深沉,又很潇洒的风趣,极有风度。来到S老太这儿,她总是语速很快地用方言来这么一句“谁(xue学)知道!”,就没人往与时俱进,与国际接轨这方面思考,何况她还经常删掉哪一个关键的“呢?”。因此可以说她绝对原创,不是模仿。
S老太离休前担任过的最高职务是一个城市的机关幼儿园园长,最后评定的技术职称是小学高级教师,她很满意。虽然她没念几天书,可是感觉既然官方正式承认她为知识分子,必须要对得住这个荣誉称号(她很可能不知道这只是个中级职称)。因此,离休后她仍然保持高涨的求知欲望和学习热情。每天要看《文摘报》、《老干部之家》等报刊,并且密切关注当下从中央到地方的各路时政要闻,比如她最喜欢的电视栏目是央视的《今日说法》、《海峡两岸》地方台的《民生直播》等,每天看的电视节目都有笔记,写在降压药一类说明书背后,定期装订成册。这样做的好处是,自己印象深刻,还可以利用节假日向来吃饭的孙辈们传达、指示,力求做到警钟长鸣防患未然。这样就形成伴随着满桌佳肴,往往还有凶杀、车祸等血腥场面绘声绘色的画外音,常把刚吃了几口菜的孙女吓跑。
S老太不仅愿看电视,自己还上过电视。是以自学成才的老年画家身份登上《民生直播》专题节目的。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两年前,她的腰腿不适,行动能力开始受到影响,正规医院的结论是老年人都这样,慢慢治疗。S老太性急,对大医院的结论不太相信,愿意尝试走民间智慧的道路。经人介绍,找到了一个一间房一张床无执照的夫妻按摩诊所。经过半年多N次治疗,效果非常明显,S老太很高兴。郎中夫妻也高兴,鉴于她放弃公费医疗相信民间偏方的大智大勇,直接把费用标准给打了个五折,这样S老太就欠了人家一个人情。人情总是要还,一次按摩后,按摩师夫妻两口提出一个要求:“听说您老人家的儿子会画画,俺两个都属老虎,给画张老虎裱起来挂着咋样?”S老太满口答应好,回头就电话向儿子布置任务,并提出一项具体要求,那就是不但要画两只老虎,还必须是一公一母,否则容易形成一山难容二虎,二虎相争必有一伤。儿子很为难,说是只会画山水,不会画动物,更不知道公母老虎怎么分。老娘不信,说山、树那么难都能画,画老虎还不容易?儿子就解释:山是一个山一个样,好画。老虎都是一个模样,不好画。老娘更不信,“都一个模样”还说不好画?蒙谁!儿子见解释不通,只好支支吾吾:好,好,画,画。过后就没了下文。半年过去,每次催促都是好,好,画,画,就是不完成任务。S老太大怒,骂了一顿,不再求儿子了,决定自己来。
S老太是个不知世上有难事的人,何况小时候还有过剪纸的艺术实践。马上寻找画老虎的素材,经过反复对比后,最后选中一张“麝香虎骨止痛膏”的包装盒,上面老虎的样子比较威猛,可惜的是只有一只上山的老虎。S老太没有被难住,采用传说中齐白石画虾的方法,画完一只,再把样本调个一百八十度,接着画下一只,这样就临摹成一幅双虎图,一只上山,一只下山。整一个礼拜的时间,S老太闭门造虎,不舍昼夜,画的兴起,一时成就两张双虎图。下一次去按摩时,挑了张比较满意的送给了那对虎郎虎妻。
画完老虎,S老太意犹未尽,把家中积存的历年挂历又临摹了一遍,算是深入了传统。然后又把各种摆件、玩具画了一遍,进行了静物写生。再后来开始将不同的场景、人物、动物、山水、房屋组合在一起,想起什么画什么,迅速就进入了自由王国。由一个从没摸过画笔的八旬老太到正式得到亲友、社会及媒体承认,并给予充分肯定的业余画家,S老太只用了不到一年时间,堪称自学速成快出名的典型人物。电视节目主持人采访S老太时,她是这样总结自己的创作历程和感受:“不管莫事,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自己的儿子你也不要指望!”很快,儿子不孝的事迹传遍当地艺术界,知名度跟着有所提升。
S老太从绘画中体验了艺术人生的美好,同时感觉到人生意义、自身价值、社会责任都加重了,离休多年后似乎又有了重新找到组织的感觉,就在书房中题了个横幅,把自己划到“艺术阵线”当中,归属感的增强使生活过的特别踏实。不断有人求画,就得不断勤奋创作。随着内心艺术感受一步步加深,就觉得有必要将这种体会概括宣示出来,便在自己装订的画册封面上题了“花草之乐的人生画境”,听起来像是个对工作很满意的园艺师。儿子想洗清不孝的罪名,自以为是地对她的画提出商榷、建议,比如不要画那么仔细啦,要讲点远小近大啦,人物不要画的那么吓人啦,她听了都表示接受,然后基本不予采纳。然后儿子为她刻了两方寿山石印章,要她代替以前使用的在单位领工资的牛角印章,这个她愉快接受,只是牛角章并不废弃,同时盖,也不按照儿子说的讲究盖,颇有些我的地盘我做主的劲头。一次儿子带她到一个五星级饭店参观一个画展,据说是集中了当代十几位又值钱又学术的大腕画家的精品。S老太来到静悄悄的豪华展厅,仔细逐幅观看,显得兴致很高,突然,用这种场合谁也不敢使用的大嗓门对着一幅画喊到:“这个我也能画!”把儿子吓了一跳,惊的展厅中另一些观众面面相觑。儿子忙劝她小点声,没用,S老太兴之所至,对展厅中每幅画都不放过,开始了她褒贬分明的艺术批评,评语都很简短:“这个好!”“这个画些麽(不好)!”“这个白给我都不要!”儿子脊背直冒汗,遍寻地面上有没有条缝。
好了,再说说S老太走麦城的事情。大概任何事情都有魔道的一面,艺术也不例外。一天,S老太到花鸟鱼市为她的金鱼买鱼食,刚付完款收起钱包。转身碰到一个满脸堆笑的家伙,张口就说老太太真有福,一看就有学问。这两句话似乎不太搭界,S老太一生阅历丰富,平常的糖衣炮弹立刻就能识破,知道这种人不待搭理。就没好气地说:我有么学问?小学也就上了一年!人家就说,不像不像,看您这气质就是个大学里教艺术的老教授。S老太这下被打到麻筋上了,想马上找个镜子照一照。镜子自然没找到,人却被这个家伙神神秘秘的拉到一边,给她看一件据说是从古墓里刚挖出来的宝贝。S老太一看就被吸引住,这是一个盘着九条龙的鼓型石雕,东西大小和个吃饭的瓷碗差不多,泥土灰尘掩饰不住内在的丽质仙胎,若隐若现的部分透着玉一样的质地。其实S老太也不知道什么是古董,只是看过电视上几期《鉴宝》节目,动不动一只破盘子破碗就值好几百万,她很后悔把老家那些画的又是鱼又是龙又是花的大盘子小碗全扔掉了。今天合该有事,第一,出来时身上揣着钱,除了买鱼食,中午还要随一个婚礼的份子;第二,洛阳铲先生要出手的艺术品貌似制作精良;第三,她老人家刚接受过电视采访,同时荣获了街道居委会迎奥运书画大赛一等奖,正沉浸在对自己艺术才华的无比自负之中。过程省略,只说结果。晚上,画山水的儿子奉命回家欣赏国宝。儿子试着问多少钱买的?S老太反问能值多少钱?儿子说不好说,S老太就把价钱告诉了儿子。儿子松了口气,说道值、值,就是个假的也值。S老太呵斥儿子,你知道个屁!儿子连忙说,真的!真的!
事情还没完,过了几天儿子在电视上看到本市抓了几个骗子,物证当中有十几个一模一样的石鼓,一律雕着九条龙。儿子慌忙跑到老妈家中,担心老妈会不会气出心脏病。到家一看,老太太正在房间很安逸地整理画稿。就试探着问,那个九龙戏珠的石鼓哪去了?老太太说,昨天L大姨来看好了,非要加一百块钱拿走,我不给她,说是个假的,她死活不听,说我小气。我也没办法,她扔下钱就把东西拿走了,真不讲道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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