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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闲书话〖首页推荐〗谁解相思一杯酒——西厢读记

作者:相忘江湖 提交日期:2006-9-13 22:38:00
前阵子蜀中持续闷热,蒸笼也似,坐着都是浑身淋漓,又哪能行走?在家里闲着又无聊,就书架上顺手抽了《鹿鼎记》来看,也是有一搭没一搭。
  这天忽然看到韦小宝妆了和尚在少林寺外初见阿珂一段。韦小宝一见这少女,不过十六七岁,胸口宛如被一个无形的铁锤重重击了一记,霎时之间唇燥舌干,目瞪口呆,心道:“我死了,我死了……”,待阿珂恼了心,红了脸转身过去还犹自未觉,心想:“她为什么转了头去?她脸上这么微微一红,丽春院中一百个小姑娘站在一起,也没她一根眉毛好看……”看到这里,实在忍耐不住,丢了书大笑。这桥段实在太熟了,分明化自《西厢记》里张生初遇莺莺那段,金庸老先生可能也觉得再怎么翻也翻不出新意,却又舍不得撇开这心结,到底是老了脸皮码上了这一节,虽说终究没胜得了西厢,但那“一百个小姑娘站在一起,也没她一根眉毛好看”这句话倒用得确实贴切精彩,好歹算是搏了个彩。
  丢了书,笑眯眯地想那老头子当初是怎么抵着牙齿攒着眉毛憋出彩头的模样,实在令人欢喜。
  后来就丢了《鹿鼎记》,爬到书架顶上翻了《西厢记》来读,一翻才发现,居然有几个版本的,反正也闲着,便一本本对照着看着玩。看那一付偷香窃玉、朝云暮雨的心肠在这许多人的手里是如何患生患死,闪转腾挪。也看那一双双翻云覆雨手是如何无中生有,起承转合。
  
   一、蠹鱼似不出费钻研①
  
  六年前在秀庐玩临屏对句的时候,记得为了填一个词牌,曾写了句“落英成阵”,这次看到“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私下里是好生得意的。
  这个发现让我好生欢喜,于是倍加看得细,慢橹捉醉鱼,有种掘宝的欢喜在里面。也因此,这回重读,倒也读出了许多别样滋味,今日细细写下来,也应个“蠹鱼似不出费钻研”。
  家里收存的《西厢记》一共有五个版本,最早的是唐元稹的《莺莺传》(又名会真记)、其他依次是北宋赵令畤改写的《商调蝶恋花》,金朝董解元改写的《西厢记诸宫调》,金圣叹的批改本《第六才子书 —读西厢记法》,还有就是9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张燕谨校注的王实甫的《西厢记》。
  查资料时知道还有明代王彦贞改的《摘翠百咏小春秋》,建国后石凌鹤改编的西厢记,后者据说是他创作高峰时期的产物,艺术上达到很高的境界,可惜四处搜罗不得,只好罢休。
  这五个版本里,故事情节最完整,破绽最少的是《莺莺传》,最好玩的是《第六才子书》,最好看、最实用的是张燕谨注的王西厢。赵令畤的《商调蝶恋花》只是将元稹的《莺莺传》分段唱成词曲,没动故事本身,算是传奇改词牌的鼻祖。而董西厢与王西厢相比,则多了些须眉粗糙,铁骨铿锵,有些象东坡和三变的比喻:女孩红牙板,大汉铁琵琶。
  但无论如何,这诸多版本里,确实以王西厢为最,而评论西厢最切的,我以为还是该属清代李渔的“吾于古曲中,取其全本不懈,多瑜鲜瑕者,惟西厢能之”,其他人的评论或多或少没能允中。
  看圣叹评《第六才子书》,就象看初见时张生如何颠倒,爱煞疼煞莺莺,那份痴狂爱恋是深入了骨子里的欢喜,也象小宝,一百个姑娘也没她一根眉毛好看!如要说些不中听的话,他老人家定是要劈面啐骂伧父、忤奴的。只可惜过犹不及,爱得深了,多少会朦些眼。他眼里写的所有人都全是为了写莺莺一人,其他人物全抹杀。真个是爱她怜她,连那秋波之一转也抵死不认曾是转了,为不忍将莺莺配给张生这负恩薄幸的浪荡子,不惜将第五本也删去,宁肯喜剧变悲剧,也不将莺莺付与了他,如此痴缠天真,真真可佩。
  可若真是成全莺莺,个人以为还是《会真记》里的莺莺最是光彩照人,无人颉颃。无论是董西厢也好,王西厢也好,或多或少都偏离了《会真记》里莺莺的本来面目。后来随着杂剧的铺展,也让张生、红娘分去了许多的光辉。西厢版本越成熟,那钟毓灵秀的莺莺也越来越淡去,会真与西厢里的莺莺相去不可以道里计。待月西厢,神女已逝,余下的春光,又何须叹息?唉,圣叹究竟也糊涂了。
  
  注:①、语出西厢第一本第一折[混江龙]:向《诗》《书》经传,蠹鱼似不出费钻研。意为埋首书本,费力钻研。
  
  
   二、春光眼前、玉人不见②
  
  圣叹不是莺莺的知音,哪怕他在《第六才子书》中称其为国艳,许其为绝代之佳人,天下之至宝,说她是雍雍肃肃,胡天胡地,春风所未得吹,春日所未得照的千金一品小姐。哪怕他删了第五本,让西厢至惊梦便止。但到底他是嫌第五本狗尾续貂糟蹋了全文,却非解了莺莺心事。
  王斫山赞他一双簸箕眼好生犀利,这一回毕竟也觑了个空处。
  圣叹爱西厢,爱莺莺,但,也爱着张生。
  在他处,才子佳人属于天地做媒,绝世佳配,不如此,难以申天之大快。他在才子书中如是说:“夫才子,天下之至宝也,佳人,又天下之至宝也,天生一宝于此,天亦知其难乎为之配也;天又生一宝于此,天又知其难乎为之配也。无端一日而两宝相见,两宝相怜,两宝相求,两宝相合,而天乃大快”。这或者就是西厢记中:“我相思为他,他相思为我,从今后两下里相思都较可”的平民喜望。
  与有情人做快乐事,神仙也似的生涯,多么让人艳羡。但翻一翻《莺莺传》,却只可索曹雪芹来抱头做一大哭,只可怜莺莺所托非人,一生萧瑟凄凉,竟还在众人茶余饭后,指尖喉头随人欢喜随人愁地负了几百年的恩爱虚名!
  红颜薄命、自古使然。也难怪雪芹先生要借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做一悲哭了。莺莺怎会是西厢中那般人物?几百年反复于市井行行色色之口,再如何的清灵也摧成了浊物,难怪痛煞雪芹!
  我不是那翻云覆雨手,申不得这偌大冤屈,只好请一个我非常不愿意提到的人物,《莺莺传》的作者唐朝才子元稹来做那解铃的人。
  在对西厢记的研究里,很多人以为西厢里的张生就是元稹的化名,说他托人言事,说的是自身经历,虽巧为避就,然意微而显。也有的说他妒忌莺莺倾心他人,求之不得而作书毁之。两厢比较,我个人比较倾向于前者。
  元稹是个很难说清的人。他既有对薛涛的薄幸寡恩,也有对妻子韦氏的挚爱深情,他的“惟将长夜终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千载之下读来,仍能让人锥心疼痛,潸然泪下。这样的人,你说他多情是有的,但若说他无耻,恐怕就有些离谱了。一个自负才气的才子,或者会为了政治、权力作些原则退让,但在不涉及政治的文字天地里,清高自负的脾气怕是怎么也改不了的吧?
  正因于此,再博征元稹的很多作品来看,《莺莺传》情节的真实性是相当大的。我越是考证莺莺传的真实性,就对莺莺其人越是好奇,这该是个如何的女子,能让风流自许的元稹如此难以割舍,宁肯落口实于后人,也不愿掩其倾慕,公正示人?
  在《莺莺传》里,元稹假红娘的口是这样评价莺莺的:“崔之贞慎自保,虽所尊不可以非语犯之。下人之谋,固难入矣。”这一句便驳倒了后来诸色西厢里红娘的月老手段。连金圣叹想假红娘之手脱罪于莺莺的努力,也被这一笔轻松戳穿③。
  通看《莺莺传》,元稹对莺莺的评价是相当之高的,容貌体态我们就不赘言了,只见他说其:“大略崔之出人者,艺必穷极,而貌若不知;言必敏辩,而寡于酬对;愁艳幽邃,恒若不识;喜愠之容,亦罕形矣”一文便知。古人评女子以德容工貌,评男子以恭俭温良让,限于篇幅,工、俭不知如何,但其余七项美德,元稹一气都许了莺莺,以元稹的才气能如此赞许莺莺,料不是虚得。若说元稹是想抬高莺莺来夸炫自己,看后面元稹自己酸溜溜地称:“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予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又说当莺莺婚后仍想见之而莺莺避而不见时自己“怨念之诚,动于颜色”可知,元稹对莺莺是又爱又恨,欲离难舍,爱恨交织里,浮夸妄许的可能就微乎其微了。
  说实话,我私人是不怎么喜欢元稹的,对他的好感也就是因为一首《悼亡诗》和能在《莺莺传》里不以好恶公平评价莺莺,这点气度才不负了才子之名。
  仔细琢磨《莺莺传》,元稹之所以离开莺莺,除了功名所诱外,看不透莺莺或者也是一大原因。如果是这样,就不难理解他所说的:“予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的忍情,其实是在指莺莺啊。
  莺莺的端正剔透在《莺莺传》是隐笔曲写的,可能连元稹自己也没弄明白女儿心事。第一次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时端服严容的莺莺并不是作秀,后来自荐枕席是为了报恩,报恩后即不复来,只为爱惜元稹《会真诗》三十韵的惊世文才,才更续鸳盟。几一月,蕙质兰心的莺莺便已看出元稹心切功名,胶漆难永,却又割舍不得,所以才隐忍苦郁,让元稹猜不透心事,种下种种猜疑,最终劳燕分飞。
  忍情忍情,元稹枉为才子,终究没能猜透其中原委,令人叹惜!
  转过头来,可就连这样一个让原作者都倾心折服的温婉隐忍、大家风范,在元稹将赴科考,远去长安时,宛无难词,惟愁怨之容动人矣;在阴知将决矣时,仍恭貌怡声的莺莺。在后来王、董的西厢里,却变成了春心萌动,空床难守、淫啼浪哭④的恶俗女子。
  哪个女子不怀春,后来的版本在女儿态上下工夫倒也无可厚非,可当看到初试云雨时,西厢里所写:“[旦云]羞人答答的看甚么?”,对比原本:“云雨合欢之时,也终夕无一言”。顿觉饭菜无色,恶气横胸,殊是可憎!所幸圣叹的批改本里没有这句,否则以他老人家性格,难保就真焚了这第六才子书去。
  到如今,春光眼前,西厢已成。又有谁能与我相思一杯酒,来酹了《莺莺传》里的双文?
  注:②、语出西厢第一本第一折[赚煞]:“春光眼前,玉人不见,梵王宫疑是武陵源”。本文引申为以讹传讹,玉人失色。
   ③、《金圣叹评西厢》卷五二之四“琴心”评语:“后世之守礼尊严千金小姐,其于心所垂注之爱婢尚慎防之矣哉”。
   ④、《金圣叹评西厢》卷八续之一“泥金报捷”评语。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三、我做了画儿里的爱宠⑤
    
    
     这到底该是怎样的一个双文?
     这个问题,我想莫说是元稹,就连王实甫、金圣叹一个呕心写,一个用力评的都尽在糊涂。
     元稹的糊涂是身在局中,十分的心思没全用在莺莺身上,枉拥娇美而暴殄天物。而王、金二人,则多多少少是有些故意糊涂,粉饰太平了。
     莺莺的光芒在《莺莺传》里是最未遮掩的,全传写尽也无非只写了个莺莺。元稹在里面真是做了个陪衬。写得如此认低服小,未尝不有疚愧于心,委婉谢罪的意思在里头。圣叹评西厢记时说:“西厢记亦止为写得一个人,一个人者,双文也……然则西厢记写红娘,当知正是出力写双文……然则西厢记又有时写张生者,当知正是写其所以要写双文之故也……”⑥。圣叹评文,亦庄亦谐,大多中肯,但这回,圣叹真真花了眼了。这评语如放在《莺莺传》里还来得切,放在《西厢记》里,那时的莺莺早没了旧时模样。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风头早让与了张生,红娘。谁还只见得莺莺?
     实甫如此写,圣叹如是评,评的写的,原来都不是莺莺,只是西厢。
     莺莺眼看就真的落红成阵了。但好在公道自在人心,哪怕你翻云覆雨,偷梁换柱,把因果全篡改,可湛湛青天不可欺,捉笔的人再铁石心肠也究竟泄露些端倪。
  王实甫在〈崔莺莺夜听琴〉里,写了这样一个小调:“旦唱:……夫人那,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他做了影儿里的情郎,我做了画儿里的爱宠”。
     这段唱词从字面上看并没有什么不妥,也扣得上剧中莺莺失望惆怅的怨怼。但我读时,却一直在琢磨到底是什么促使王实甫偏用了这两个均非善言善祷,一个恨恨,一个凄戚,都是让人无语悲愤,渭然浩叹的典故。用的一个贴切,一个勉强,连读来却又蹊跷。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出自《诗经.大雅.荡》,是召穆公斥责昏庸无道的周厉王的一句话,翻译过来就是有始无终。用在这里是隐射崔夫人最初答应了张生退兵后就将莺莺嫁给他,可兵危一解,就食言毁诺。这个典用的切。
     “画中爱宠”说的则是真真。这个典故说的是唐进士赵颜,偶买得一幅画,见画中美人绝世无双,倾心爱慕。卖画的称画已通灵,只要连呼百日“真真”,画中人就会应声,那时急灌百家彩灰酒,就能从画中活过来。赵颜信之照行,果然。后真真为其诞下一儿,在儿两岁时,赵颜的朋友说真真是妖人,借神剑令赵斩之。赵依行,还未及屋,真真已知,哭泣着说她本仙人,因被画工绘影,更复赵郎情痴,才与赵颜配为夫妇。可如今赵颜见忌,缘分已尽,不能再留。说完就呕出百家彩灰酒,拉着孩子转瞬不见。只有当初那画依然,不过在真真像旁多了一个孩儿。⑦这个典故解出来,就有些蹊跷了。按理说莺莺此时当是惆怅好梦成空,姻缘成泡影,怨怼夫人出尔反尔,但又跟这典故有什么关系?若解释成夫人做梗,好比当初赵之友人,致使好姻缘却失散,还勉强说得通。可这典故里含的意思却分明隐了男主人翁的负心背信,热恋中的人儿难道就不怕一语成谶?这可跟莺莺的才学和敏慧有些不符。以实甫的手段,这一个典不切,随手再引一个绝非难事。可他,毕竟还是用了这个典。
     我不知道实甫当初在写这段的时候,是否真的已拟好了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圆满结局。姑不论最后一本是否是他所著⑧,就算撇开第五本不说,纵观全剧四本,他确实也想着郎情妾意,两不辜负的。
     既如此,他为何又在这里设了一个埋伏?
     文字通灵,已不由人播弄。我反复思量了许久,或者这该是唯一的一个解释。实甫在写这个剧的时候不可能没看过《莺莺传》,既要改写,那定是要反复玩味斟酌原著的。莺莺的经历委实可怜,元稹始乱终弃,对风流士来说或者还是一个佳话。可想想莺莺境地,这以后却又该何等凄凉?
     如此锦心绣口,曼妙姿容的隐秀女子,平日里定是父母掌中明珠,珍之爱之惟恐不及。大家之子,更显见未受得苦。好容易春心一片付托于人,可一朝见忌,却弃如敝履。此后悠悠晨昏,再嫁时羞愤心情,更向何人说?
     康熙在批尤侗所作的《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时曾说:“风流婉媚,咳唾皆芳。有此锦心绣口,乃许做《西厢》文字,不然,是唐突题目也” ⑨。可见是非才子名士不可写西厢的。
     实甫名士,想也该与莺莺惺惺相惜,不可不为莺莺悲,不可不向张生恨。可毕竟文字要按着安排的写,戏要依着看客的意排,无可奈何处,叹息悱恻余,取舍之间,想也是费尽思量。
  这以后终究是按着有情人终成了眷属的路子去安排了,悲事成喜事,无情变多情,多贴合芸芸众生的梦想?又何必再去管当初的人事,断一断旧时公案?可文字毕竟通灵!实甫或许也没想到,这两个典故虽然勉强能够敷衍,但有心人读时,只消把这两个典故略一推敲,连在一起看,真相早已昭彰!古人例把名字中两字相叠重复的称为双文,真真如是,燕燕如是,莺莺如是。而画中爱宠真真被赵颜始乱终弃,靡不有初,鲜克有终的双文,比得多么贴切!冥冥中鬼使神差的借莺莺口中唱出的这句,早钉死了元稹张生!
     才士如此,天道如斯,呜呼真真,痛哉双文!
    
    注:⑤、语出西厢第二本第四折:[越调] [斗鹌鹑]云敛晴空,冰轮乍涌;风扫残红,香阶乱拥;离恨千端,闲愁万种。夫人哪,“靡不有 初,鲜克有终。”他做了影儿里的情郎,我做了画儿里的爱宠。
     ⑥、《金圣叹评西厢——读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法》第50——第52。
     ⑦、载于《太平广记》卷二八六,《闻奇录—画工》,《情史—情幻类》卷39。
     ⑧、评论界对第五本的作者有争议,有认为是关汉卿续做一说,详见以后章节。
     ⑨、语出《才子西厢醉心篇—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太史陈维崧其年订),康熙批点之说见“《西厢》制艺考”。 四、几回搔耳,一声长叹①
  
  既然是评论西厢的文字,写了莺莺,红娘又在计划之内,不提一下张生似乎有欠完整,加上王实甫的《西厢记》流传之广、影响之深远远超过了《莺莺传》,致使很多人只知《西厢记》而不知《莺莺传》,才让这个本该遭人唾骂的张生在后人的祝福里风光招摇了几百年,实在是件恨事。为想翻一翻这个旧时公案,还莺莺一个清白,所以纵然千般不愿,我还是放下了原来的计划,先来写一下张生。
  《西厢记》里的张生是杜撰出来的,在原作里委实不堪。但几百年改窜润色下来,却已改头换面,光鲜照人。但要我照着书里俊朗风流、多才痴心的套路来写来评,真不如一刀杀了我来得快哉。幸好任何文字里的人物都有其原型,拿元稹这个始作俑者与书中的张生捏合了来写来评,倒是件趣事,可以稍微抚慰下我愤懑的心情。
  张生即是元稹,这个大概是错不了的了。宋代赵令畤、南宋庄季裕、王性之都对此做了考证,这里免占篇幅就不多说。其中王性之的考证尤其慎微,是我信得过的②。后来改写《莺莺传》的董解元、王实甫该也是认同这点,所以不约而同地以元稹为人物原型来演绎张生。《西厢记》第一本第一折张生的第一次亮相的几个唱段几乎就是为元稹量身定做的,你看他一口气憋足良久一放出便是“游艺中原”,多大的胸襟气魄,也只有曾当过唐代宰相的元稹敢趁这个头吧。金圣叹就更是张扬了,干脆就把那段描写黄河景色的“[油葫芦]九曲风涛何处显,则除是此地偏”直接给抬高到:“便是曹公乱世奸雄语、治世能人言、其学富、其才敏、其本高”③,实在是厚爱之深,惟恐不及了,看得我在大暑天还一身鸡皮。董、王在自己的书中介绍张生是西洛人(今陕西洛阳),而元稹正是西洛人,这是在《莺莺传》里没交代的,所以不可能是董、王根据《莺莺传》简单的润色加工,该有所本。
  至此,元稹该挣不脱张生即他,他及张生的推论了吧。
  既如此,就让我们从《西厢记》里挪开了眼,来看看《莺莺传》里的张生,品一品元稹的为人。
  我有的《莺莺传》版本有三本半之多,最常见一种的出自《太平广记》卷四八八;赵令畤所本改成大曲词牌的是一种④;王性之据以考证的又是一种⑤,至于余下的,勉强可以把董解元《西厢记》里的小字引注算上,其实这是最不切的,但我爱他个别语句精彩,可以一征,所以聊充做为半本。
  这三本半的出入都不大,大体保持一致。只有个别处,有些意味颇长的差异。
  一处是在开篇第一段。元稹说自己和朋友一起去游宴,他人都争先恐后地寻欢,而他自己容顺而已,终不能乱,也就是说很从容地,没有乱来。知道这事的人问他为什么,他回答说楚国的登徒子不能算是真懂得美色的,不过是情欲驱使的动物罢了,而他自己是真懂的,只是没遇到合心意的罢了,这是自比宋玉了(详见宋玉登徒子赋)。又说只要是美好的人和事,都会留连于心,怎么会是忘情的人呢?诘者识之,也就是问他的人认同他说的话,以为很有道理。这是最常见的版本。
  而王性之的版本里,“诘者识之”变成了“诘者哂之”,一字之差,语异颇大。哂字可以理解成微笑,讥笑,嘲笑。就算最温和地解释成微笑,也偏向带些轻视的不以为然,这可是跟上面那版本差异极大的。这里面究竟藏了些什么,我们放在后面再说。
  一处是元稹自从在宴上见到莺莺后,就很是迷恋,一直想通情于她而不得,莺莺有个婢女叫红娘,元稹“私为之礼者数四,乘间遂道其衷。婢果惊沮,溃然而奔。张生悔之”,翻译过来就是:他私下里已经借了很多由头送给了红娘很多礼,也因此就厚着脸皮把自己的想法给红娘说了,结果却把一个不懂礼经教条的丫头都吓得大惊惶,非常不斯文地跑得飞快,这真不知道该是叹市井出英雄还是说文人多竖子了。这段在《太平广记》和王性之的版本里都有,但在赵令畤的版本里却被删除。
  一处是元稹得到莺莺后一起在莺莺原来居住的西厢待了一个多月时,元稹经常向莺莺问起莺莺母亲郑氏的态度到底是什么,莺莺的回答有三个不同的版本,一个是《太平广记》所说的:“则曰:我不可奈何矣。因欲就成之”。翻译过来有两种意思,一个是莺莺自己的回答:我也不知道她想什么,或者是我拿母亲没办法;一个是莺莺以她母亲的口气说:“既然都这样了,我也没什么办法了,将就着你们就结婚吧”。这里面从前后文对照看,后一种的可能性稍微大些,但我总直觉前一种更有种另有隐情的滋味在里面,引人幽思;而王性之的版本是这样的:“则曰:知不可奈何矣,因欲就成之”。这就是直接说莺母郑氏拿他们无可奈何了,想将就地让他们成婚。这个比起前一个来说,语气上通顺得太多了;赵令畤的版本中就干脆地删除了这一句。
  另一处就非常牵强了,是元稹在长安收到莺莺的回信时的形态,惟独在董解元的小注里有,其他三个版本皆无。其实也就多了七个字:“生发书,不胜悲恸”。读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心忽然动了一下,有一种湿润的东西在胸臆眉眼间生起,实在舍不得这七字就此掩埋。所以我宁肯被人骂做胡扯,也要把董的小注说成是《莺莺传》的一种。
  都说“愿天下有情人终成了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是《西厢记》代表大众的心声喊出的动人愿望,在我看来,这区区七字却丝毫不逊色于它。如果元稹当初真有这有泪如倾,哪还有今日这文字?元稹地下有知,恨我也好,怨我也罢,怕也该为这七字长躬及地吧。
  除此四处以外,几个版本间还有些不同的地方,但都是同义或相近的词的转换,没什么大影响,也就忽略不注了。让我们来继续看元稹张生。
  元稹在《莺莺传》开篇就用这一段话给自己下了个评语,倒颇象前面提到金圣叹的褒誉一样,很不谦虚:“性温茂、美丰容,内秉坚孤,非礼不可入”。翻译过来大体是“性格温和而富于感情,气度潇洒温润,外形俊朗,意志坚定,有自己的主见,凡是不合于礼的,都不能让他妥协”。这短短一段,可见元稹的自负。只可惜,天做孽,尤可逆,自做孽,不可活。元稹写到最后,却亲自给自己找了记响亮耳光。
  我曾经一度怀疑元稹真的不是张生,而且元稹写这个《莺莺传》的用意还是在警示后人。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在《莺莺传》里,张生的所言所为前后矛盾极其突出,而这种大打自己耳光的事,我想是身为才子的元稹绝对不会犯的低级错误。可后来看《重写戒淫证辑》中记载道:《西厢记》作者因编此书而备受阴谴,书未完忽然无故昏倒,自己嚼舌而死;而《西厢记》的前身《会真记》的作者死时很痛苦,死后又遭雷光焚尸之报。再联系元稹于五十三岁时暴卒于武昌任所的史实,虽然《重写戒淫证辑》有些耸人听闻。未免不稽,但恶行难弭,中心有愧,杯弓蛇影的缘故还是有的,若说元稹真的是张生,那鬼使神差地以赎罪心理写下这篇文字,也不是不可能的了。
  说远了,还是让我们看看元稹又是如何自打耳光的吧。
  就以这段他自己评论自己的话来看,他夸自己容貌风度的这些就不追究了,可那句“非礼不可入”却着实让我恶心到现在。
  “生私为之礼者数四,乘间遂道其衷”,这是有心贿赂了,送些东西倒也罢了,可因之而带些心理要挟让红娘做马泊六不知道合不合于礼呢?在红娘劝他明媒正娶时,他是这样回答的:“昨日一席间,几不自持。数日来,行忘止,食忘饱,恐不能逾旦暮。若因媒氏而娶,纳采、问名,则三数月间,索我于枯鱼之肆矣⑥。尔其谓我何?”,翻译过来是:“昨日见了她以后就不能把持自己了,几天来举止恍惚,食不下咽,一天都挨不过,你若让我按正常寻媒、纳采,问名的程序来,那起码要三个多月时间了,那时我早就渴死成鱼市里的鱼干了,你说这个主意好么?”。这整个就是个急色之人了,正如《西厢记》里红娘骂的禽兽,哪里还有丝毫“非礼不可入”的体态?当初道貌岸然地鞭挞“登徒子非好色者,是有淫行”,到如今又是何等急色模样?至于后来与莺莺“同会于曩(以前)所谓西厢者几一月矣。张生常诘郑氏之情,则曰:知不可奈何矣,因欲就成之”。那就是说连莺母都默认了,可为什么后面“而张生遂西。不数月,复游于蒲,舍于崔氏者又累月”这么长的时间都没有向莺莺提亲?通篇可都是对莺莺的渴慕啊。难道占了别人的身子就不想着有后梢了?这时候元稹若想再拿那句侮辱庄子的话来敷衍我,我肯定连鱼骨都不给他剩下一颗。
  再以后就更不可说了,若说唐宋遗风是夸耀艳史,耽于流宕自放,然后以为是流风余韵。那是大气候,也说不到元稹身上去,把莺莺给他的字字血泪的书信夸示人前就揭过不说,可那句“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为雨,则为蚊为螭,吾不知其所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笑。余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就说得太过惺惺作态了。明明是自己不珍惜别人,偏要说成自己努力去感化妖孽,而后力有不逮而放弃。当初“未尝不留连于心”的尤物变成了今日的“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也只有才子元稹,才能在同一篇文章里把一褒一贬两层意思用在同一个“尤物”身上却毫不赧颜。
  面目一换,多么的狰狞。莺莺若地下有知,还认得出这曾是身边那温茂俊朗的可意人么?
  这才子佳人的爱情, 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
  唉,虽然如此,元稹总算还是个人物,起码明知如此写破绽太多,可依旧没有用杀人之笔去扭曲事实,这在他是轻而易举之事。我们今日能看到这样的文字,又焉知不是元稹痛定思痛的忏悔文字呢?如此自贬的认低服小,写莺莺处除了结尾之外皆语意虔诚,仅从这点看,他还不枉是翻过东墙的那位书生,也不枉了溶溶月夜里那寂寂的人。
  吾爱汝心,汝怜我身, 以是因缘,常在缠缚。汝欠我命,我负汝债,以是因缘,常在生死。
  是啊,恩怨纠葛处,生死缠缚间,谁又能解得开这一场风花雪月的孽缘?
  细思量,也不过是几回搔耳,一声长叹罢了。
  
  
  注:用V2打这种符号的一二打到十就打不下去了,只有折回来,每篇又重从1开始。
  ①、语出西厢第三本第二折:[红唱]半晌抬身,几回搔耳,一声长叹。
  ②、详见《王性之传奇辨证》。
  ③、《金圣叹评西厢》卷四一之一“惊艳”[油葫芦]评语。
  ④、载于《侯鲭录》卷五《商调蝶恋花鼓子词》
  ⑤、载于《王性之传奇辨证》
  ⑥、语出《庄子•外物》:“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此言,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矣。”
  
  
  可还把莺莺比做殷周的妲己、褒委实令人做呕。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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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花不花
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
楼上的这首诗偶好像也看过,好像是从《闺塾师》里看来的。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