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闲闲书话』 〖首页推荐〗谁解相思一杯酒——西厢读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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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相忘江湖 提交日期:2006-9-13 22:38:00 | 前阵子蜀中持续闷热,蒸笼也似,坐着都是浑身淋漓,又哪能行走?在家里闲着又无聊,就书架上顺手抽了《鹿鼎记》来看,也是有一搭没一搭。 这天忽然看到韦小宝妆了和尚在少林寺外初见阿珂一段。韦小宝一见这少女,不过十六七岁,胸口宛如被一个无形的铁锤重重击了一记,霎时之间唇燥舌干,目瞪口呆,心道:“我死了,我死了……”,待阿珂恼了心,红了脸转身过去还犹自未觉,心想:“她为什么转了头去?她脸上这么微微一红,丽春院中一百个小姑娘站在一起,也没她一根眉毛好看……”看到这里,实在忍耐不住,丢了书大笑。这桥段实在太熟了,分明化自《西厢记》里张生初遇莺莺那段,金庸老先生可能也觉得再怎么翻也翻不出新意,却又舍不得撇开这心结,到底是老了脸皮码上了这一节,虽说终究没胜得了西厢,但那“一百个小姑娘站在一起,也没她一根眉毛好看”这句话倒用得确实贴切精彩,好歹算是搏了个彩。 丢了书,笑眯眯地想那老头子当初是怎么抵着牙齿攒着眉毛憋出彩头的模样,实在令人欢喜。 后来就丢了《鹿鼎记》,爬到书架顶上翻了《西厢记》来读,一翻才发现,居然有几个版本的,反正也闲着,便一本本对照着看着玩。看那一付偷香窃玉、朝云暮雨的心肠在这许多人的手里是如何患生患死,闪转腾挪。也看那一双双翻云覆雨手是如何无中生有,起承转合。 一、蠹鱼似不出费钻研① 六年前在秀庐玩临屏对句的时候,记得为了填一个词牌,曾写了句“落英成阵”,这次看到“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私下里是好生得意的。 这个发现让我好生欢喜,于是倍加看得细,慢橹捉醉鱼,有种掘宝的欢喜在里面。也因此,这回重读,倒也读出了许多别样滋味,今日细细写下来,也应个“蠹鱼似不出费钻研”。 家里收存的《西厢记》一共有五个版本,最早的是唐元稹的《莺莺传》(又名会真记)、其他依次是北宋赵令畤改写的《商调蝶恋花》,金朝董解元改写的《西厢记诸宫调》,金圣叹的批改本《第六才子书 —读西厢记法》,还有就是9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张燕谨校注的王实甫的《西厢记》。 查资料时知道还有明代王彦贞改的《摘翠百咏小春秋》,建国后石凌鹤改编的西厢记,后者据说是他创作高峰时期的产物,艺术上达到很高的境界,可惜四处搜罗不得,只好罢休。 这五个版本里,故事情节最完整,破绽最少的是《莺莺传》,最好玩的是《第六才子书》,最好看、最实用的是张燕谨注的王西厢。赵令畤的《商调蝶恋花》只是将元稹的《莺莺传》分段唱成词曲,没动故事本身,算是传奇改词牌的鼻祖。而董西厢与王西厢相比,则多了些须眉粗糙,铁骨铿锵,有些象东坡和三变的比喻:女孩红牙板,大汉铁琵琶。 但无论如何,这诸多版本里,确实以王西厢为最,而评论西厢最切的,我以为还是该属清代李渔的“吾于古曲中,取其全本不懈,多瑜鲜瑕者,惟西厢能之”,其他人的评论或多或少没能允中。 看圣叹评《第六才子书》,就象看初见时张生如何颠倒,爱煞疼煞莺莺,那份痴狂爱恋是深入了骨子里的欢喜,也象小宝,一百个姑娘也没她一根眉毛好看!如要说些不中听的话,他老人家定是要劈面啐骂伧父、忤奴的。只可惜过犹不及,爱得深了,多少会朦些眼。他眼里写的所有人都全是为了写莺莺一人,其他人物全抹杀。真个是爱她怜她,连那秋波之一转也抵死不认曾是转了,为不忍将莺莺配给张生这负恩薄幸的浪荡子,不惜将第五本也删去,宁肯喜剧变悲剧,也不将莺莺付与了他,如此痴缠天真,真真可佩。 可若真是成全莺莺,个人以为还是《会真记》里的莺莺最是光彩照人,无人颉颃。无论是董西厢也好,王西厢也好,或多或少都偏离了《会真记》里莺莺的本来面目。后来随着杂剧的铺展,也让张生、红娘分去了许多的光辉。西厢版本越成熟,那钟毓灵秀的莺莺也越来越淡去,会真与西厢里的莺莺相去不可以道里计。待月西厢,神女已逝,余下的春光,又何须叹息?唉,圣叹究竟也糊涂了。 注:①、语出西厢第一本第一折[混江龙]:向《诗》《书》经传,蠹鱼似不出费钻研。意为埋首书本,费力钻研。 二、春光眼前、玉人不见② 圣叹不是莺莺的知音,哪怕他在《第六才子书》中称其为国艳,许其为绝代之佳人,天下之至宝,说她是雍雍肃肃,胡天胡地,春风所未得吹,春日所未得照的千金一品小姐。哪怕他删了第五本,让西厢至惊梦便止。但到底他是嫌第五本狗尾续貂糟蹋了全文,却非解了莺莺心事。 王斫山赞他一双簸箕眼好生犀利,这一回毕竟也觑了个空处。 圣叹爱西厢,爱莺莺,但,也爱着张生。 在他处,才子佳人属于天地做媒,绝世佳配,不如此,难以申天之大快。他在才子书中如是说:“夫才子,天下之至宝也,佳人,又天下之至宝也,天生一宝于此,天亦知其难乎为之配也;天又生一宝于此,天又知其难乎为之配也。无端一日而两宝相见,两宝相怜,两宝相求,两宝相合,而天乃大快”。这或者就是西厢记中:“我相思为他,他相思为我,从今后两下里相思都较可”的平民喜望。 与有情人做快乐事,神仙也似的生涯,多么让人艳羡。但翻一翻《莺莺传》,却只可索曹雪芹来抱头做一大哭,只可怜莺莺所托非人,一生萧瑟凄凉,竟还在众人茶余饭后,指尖喉头随人欢喜随人愁地负了几百年的恩爱虚名! 红颜薄命、自古使然。也难怪雪芹先生要借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做一悲哭了。莺莺怎会是西厢中那般人物?几百年反复于市井行行色色之口,再如何的清灵也摧成了浊物,难怪痛煞雪芹! 我不是那翻云覆雨手,申不得这偌大冤屈,只好请一个我非常不愿意提到的人物,《莺莺传》的作者唐朝才子元稹来做那解铃的人。 在对西厢记的研究里,很多人以为西厢里的张生就是元稹的化名,说他托人言事,说的是自身经历,虽巧为避就,然意微而显。也有的说他妒忌莺莺倾心他人,求之不得而作书毁之。两厢比较,我个人比较倾向于前者。 元稹是个很难说清的人。他既有对薛涛的薄幸寡恩,也有对妻子韦氏的挚爱深情,他的“惟将长夜终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千载之下读来,仍能让人锥心疼痛,潸然泪下。这样的人,你说他多情是有的,但若说他无耻,恐怕就有些离谱了。一个自负才气的才子,或者会为了政治、权力作些原则退让,但在不涉及政治的文字天地里,清高自负的脾气怕是怎么也改不了的吧? 正因于此,再博征元稹的很多作品来看,《莺莺传》情节的真实性是相当大的。我越是考证莺莺传的真实性,就对莺莺其人越是好奇,这该是个如何的女子,能让风流自许的元稹如此难以割舍,宁肯落口实于后人,也不愿掩其倾慕,公正示人? 在《莺莺传》里,元稹假红娘的口是这样评价莺莺的:“崔之贞慎自保,虽所尊不可以非语犯之。下人之谋,固难入矣。”这一句便驳倒了后来诸色西厢里红娘的月老手段。连金圣叹想假红娘之手脱罪于莺莺的努力,也被这一笔轻松戳穿③。 通看《莺莺传》,元稹对莺莺的评价是相当之高的,容貌体态我们就不赘言了,只见他说其:“大略崔之出人者,艺必穷极,而貌若不知;言必敏辩,而寡于酬对;愁艳幽邃,恒若不识;喜愠之容,亦罕形矣”一文便知。古人评女子以德容工貌,评男子以恭俭温良让,限于篇幅,工、俭不知如何,但其余七项美德,元稹一气都许了莺莺,以元稹的才气能如此赞许莺莺,料不是虚得。若说元稹是想抬高莺莺来夸炫自己,看后面元稹自己酸溜溜地称:“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予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又说当莺莺婚后仍想见之而莺莺避而不见时自己“怨念之诚,动于颜色”可知,元稹对莺莺是又爱又恨,欲离难舍,爱恨交织里,浮夸妄许的可能就微乎其微了。 说实话,我私人是不怎么喜欢元稹的,对他的好感也就是因为一首《悼亡诗》和能在《莺莺传》里不以好恶公平评价莺莺,这点气度才不负了才子之名。 仔细琢磨《莺莺传》,元稹之所以离开莺莺,除了功名所诱外,看不透莺莺或者也是一大原因。如果是这样,就不难理解他所说的:“予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的忍情,其实是在指莺莺啊。 莺莺的端正剔透在《莺莺传》是隐笔曲写的,可能连元稹自己也没弄明白女儿心事。第一次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时端服严容的莺莺并不是作秀,后来自荐枕席是为了报恩,报恩后即不复来,只为爱惜元稹《会真诗》三十韵的惊世文才,才更续鸳盟。几一月,蕙质兰心的莺莺便已看出元稹心切功名,胶漆难永,却又割舍不得,所以才隐忍苦郁,让元稹猜不透心事,种下种种猜疑,最终劳燕分飞。 忍情忍情,元稹枉为才子,终究没能猜透其中原委,令人叹惜! 转过头来,可就连这样一个让原作者都倾心折服的温婉隐忍、大家风范,在元稹将赴科考,远去长安时,宛无难词,惟愁怨之容动人矣;在阴知将决矣时,仍恭貌怡声的莺莺。在后来王、董的西厢里,却变成了春心萌动,空床难守、淫啼浪哭④的恶俗女子。 哪个女子不怀春,后来的版本在女儿态上下工夫倒也无可厚非,可当看到初试云雨时,西厢里所写:“[旦云]羞人答答的看甚么?”,对比原本:“云雨合欢之时,也终夕无一言”。顿觉饭菜无色,恶气横胸,殊是可憎!所幸圣叹的批改本里没有这句,否则以他老人家性格,难保就真焚了这第六才子书去。 到如今,春光眼前,西厢已成。又有谁能与我相思一杯酒,来酹了《莺莺传》里的双文? 注:②、语出西厢第一本第一折[赚煞]:“春光眼前,玉人不见,梵王宫疑是武陵源”。本文引申为以讹传讹,玉人失色。 ③、《金圣叹评西厢》卷五二之四“琴心”评语:“后世之守礼尊严千金小姐,其于心所垂注之爱婢尚慎防之矣哉”。 ④、《金圣叹评西厢》卷八续之一“泥金报捷”评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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