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闲闲书话』只是当时惘然

闲闲书话』只是当时惘然

作者:云青青 提交日期:2006-11-29 9:41:00

现在,等于是从你手里借回这本《朗读者》,然后我再重读一遍。
  
  本来我一直是想到“当当”网上再购两本的,跟一个朋友说好了的,叫他不要买,总之我是要下一次单的,可是拖延至今,迟迟未办,想起就觉惭愧。要说当初下决心买这本书,还是因为丹,她在电话里告诉我说,去看看吧,挺值得一看的。她说这话时这儿正是夜色苍茫,当时我正在外边吃饭,我离席站到窗前,正好望着黑色的海湾,海湾的对面是一排逶迤灯光,每一束光都倒映到海面上,金灿灿的,长长的,随着波浪而微微颤动,不知是那景象,还是她的声音,总之我的内心突然间被濡湿了的感觉。昨天,这样的感觉又一次回来,丹写来了信!现在谁还跑到邮局去寄一封信呢,我真想不出,即便是我自己,一丝一毫也做不到。但是你看,丹不但写了,还专门做了信笺,是比较沉着的那种粉色,以僟米的画为底图,做成水印效果,然后她给我写信,足足有三页。她说很久都没这样提笔写信了,只是她的字比较潦草,但是凡有图画的地方,她都让开,留下那生动的小人儿,静静地从纸页上向外张望。就这样一封信,我看了看邮戳,从11月19日寄出,27日到这里,中间要走9天呢。我把信连同信封特地放到鼻下嗅了嗅,除了纸张干爽的气味外,我好像还能感到来自南国的太阳的温度,那时,我的全身心都是暖的。
  
  也许在这温暖的绵延之下,我的心也跟着更为沉静,昨晚我似乎有了力量,一口气把《朗读者》又读过一遍,直到子时已过,我才熄灯。其实,有什么一直死死堵着我的胸口,让我透不过气来,从我翻开书的那一刻,一行行的文字就没有叫我轻松过。是什么叫我这样如鲠在喉呢,我躺在黑暗中想。这是一部几乎找不出什么技巧的小说。作者只是在叙说,低声地叙说,不住地叙说。但有的叙说你根本承受不住。你会想跳起身来,开门夺路而逃。在远方,在那更漫漫无边的黑暗,你可以更自如地呼吸么?我不知道。
  
  米夏有句话是这样被翻译过来的:“此情可以追忆,只是当时惘然。”这与李商隐的“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到底有什么不同?有段时间,我在琢磨这个。眼下、当时,追忆、惘然——时空的变化,心绪如此迥异。“只是当时惘然”,似乎更为确定,更确凿无疑,更不容置疑。如果这话译得“信”,我想我是懂得米夏的。懂得他的沉痛。当然,我知道这“惘然”要分两处说:一处是真正的惘然,是生命的疑团,这从米夏始终不断的对自我、对人性、对爱情、对罪责、对背叛的疑惑和剖析中,从他一次次的黯然神伤中可以全部看清;另一处却是水底的石子,雾中的青峰,只是一时的惘然,而终归还是会水落石出、雾散峰现的。譬如汉娜是什么打动了米夏,是汉娜的姿态和举止,这往往有时最最难以言传的东西,但一旦意会,便不可脱也,就是一个生命走进另一个生命的理由,一种生命的本质与另一种生命的本质的相撞相契合,是一种只对“这一个”生命发生作用的美和好,这是天然的,不可理喻甚至也无须理喻的,是不讲道理的。所以它一点也不惘然,相反却是极为清晰可辨的,只是时候未到,它是颗种子,埋在生命里,等待时机,破土而出。这只是时间问题,一个人心历路程所需的时间,有的人当时就能够看清,而有的人则要等上一段;有的人当时看清了,却难以说清;而那一下子就明澈如水的人,却是不多。对于爱情,米夏先天里有一种成熟,这表现在他对生命最本质的东西、最有内涵的东西的那份理解和接受,懂得和爱,也表现在他对自我生命的知晓,当然他不能做到洞察一切,他也一样,为惘然所伤。
  
  麻木不仁。麻痹病。是这小说里所有人的通病,是人性里的顽疾。罪犯/受难者,生者/死者,审判者/被审判者。当生命被推到沟壑面前时,他们有谁说过一声“不”?没有,这太司空见惯了,米夏在揭开这人性身上沾着脓血的一层层纱布,而我在这里,不说也罢。当然,米夏更多地是在揭他自己的疮疤,他自己的麻木不仁,他自己的麻痹病。从汉娜神秘地消失之后,从他在法庭上重逢汉娜之后,麻痹就左右了米夏。其实我知道,麻木不仁,对有些人而言,却是他活下去的法子。“不麻痹我还能忍受得下去吗?”米夏这样痛切地问。是的,他把记忆的包袱结得很小很小,他故意保持着这小小的记忆——这才是关键。一个人是会为了掩藏伤口而躲开的那道刺伤他的剑的,或有意,或无意,但总之这是一种自我保护,甚至是出于人的本能。一个真正感到疼痛的人,受不了这疼痛的再来一次,哪怕仅仅一次。所以象蚌那样用硬硬的壳把自己封闭起来,把自己的柔软的内心包藏起来,让自己的记忆变得小而又小,甚至看不到它的形状,感到不到它的份量,这样,记忆就不会那么地令人疼痛了,不会那么四面割人。因为,“没有什么是沉重的”——米夏正话反说。有意为之的麻木不仁,仅仅是为了活下去。但是心灵的追问并没有停止,刻骨铭心的爱,以及这爱带来的羞耻感罪恶感,这些都是时时刻刻顶在他心窝上的一柄利剑,米夏他怎么能够回到他的生活里去。疼痛依旧,爱恨交织。“我再也不去爱人,以免一旦失去便又会悲痛万分。”这疼痛多长啊,走也走不到尽头。这种时候,那麻木不仁要是真的,真地化到骨子里,就好了。米夏还是说:“我害怕”。
  
  米夏的爱与罪恶感,仅仅是因汉娜所生吗?不,那是他对出于对他父辈的爱,和由此而生的罪恶感。这不是米夏一个人的事。米夏最想要的是轻松的感觉,他不想背负那么多的责任和道德,他是战后新生的一代。可是,他逃不过命运的法庭——第三帝国的罪孽是道他绕不过去的坎。
  
  但米夏就是米夏。他是一个有着自己声音的朗读者。他逃避过一次,两次,但没有永久地逃避,他没有将这麻木不仁进行到底,他走出了惘然,终于明白人不能生活在历史当中。他对《奥德赛》的理解也与众不同,过去,我们常说这是一个还乡的故事,但米夏告诉我们,奥德修斯是为了重新出发!是的,还乡业已不能,必须重新出发。米夏,于是开始了他真正的朗读。这就是我所看到的《朗读者》。
  “人类作为主体而存在,人不甘心沦为客体。”米夏的父亲曾这样告诉他。
  而在汉娜身上,需要更多讨论的是关于人的尊严等问题。
  纸短言长,还是先打住吧。

作者:云青青 回复日期:2006-11-29 09:47:43 
 
 
  一封关于《朗读者》的回信
  
  来信看了好多遍,因为你写下那么多的字,要思索的东西太多,也因为这次我对于《朗读者》的阅读实在急促,基本属于囫囵吞枣,这样的读书,就更多是停留在感觉上的,而理性上的得到则微乎其微,我自己非常知道这一点,所以跟你讲《朗读者》时,真的就是在讲故事。好在这是一个情节清晰线索简单的故事,容易理出头绪来。如果是《战争与和平》,我恐怕真的就只有三缄其口了,讲不明白了呢:)
  我也是很久都不怎么读小说了,这些年我的阅读主要是这样三方面:理论,古文,诗歌。为什么不读小说?其实也很难说清,时间所限是个因素,好小说不多也同样缺乏调动性,但就是,离小说远了,不知不觉地远了。为什么读小说?只是通过这次的阅读,我才认真地来想这个问题,我想,恐怕只有小说(当然必须是好的小说)才有这样的空间和可能——把人性(人生)充分地完全地打开来,甚至它像把手术刀剖开一切,给你看,看人性(人生)的内部,同时,也看你自己。这一定是小说存在的意义,也是仍旧有人不放弃它的原因,写作,或者阅读。
  你的阅读文字,我看了好多遍,只觉得感动,因这份感动,也就又回到了对于《朗读者》的感动。试想一下,这世上最缺少的是什么呢?其实就是人对人的理解,或者说是对人性对生命的理解,如果有了这一点,我相信那时世界才将会变成美好的明天——像今早我们电话里说的那首歌的一句歌词一样。你带给我的感动,就是因为这里边有了对于人的理解,对于他人的理解,以及对自己的理解。我最喜欢你说汉娜的“物我两忘的风格”,我在这里反复停留下来,突然好像又回到了汉娜的身边,重新看到了她,看到她那“不在意自己和别人处世方式的”模样和神情,你这里对汉娜的把握真是非常地准确啊,这是不是正是她打动我们的地方,让我们接纳她,认同她,从她身上看到了生命的尊严,和坚持,看到了爱情和美。也正是通过她,我们才同时看到了人与人的不理解,人们之间的隔阂来自于人本身的刚愎自用,自以为是——其实多数的人是多么的愚蠢啊,却用这愚蠢葬送了他人以及社会的美好和幸福,这其实,是最可怕的。这些,汉娜不著一字,却全部地告诉了我们,告诉了我们人性最真实的那部分。所以到今天,至少你,至少我,至少我们都该懂得这一切。于是才能够会爱,会理解,会不断地修正自我,以便更完善自我——我总想,这才是人活着的根本啊。人不应该只是物质欲望后的爬虫吧,世界多大啊,人如果那样,什么时候将是个头呢?恐怕到死都无止境吧。
  文学该使人美好。这就是文学存在的价值,像王蒙说的,幸亏我们还有文学。这又扯到了文学那里去,有点远了,但也密切相关。所以,要有梦,无论他人的活法如何,哪怕全世界的心都沾满了欲望的蜜糖,我们也不该放弃自己的梦想,尤其是当我们真正地知道了到底什么是真善美——这曾经的沧海,我们,便无法俯就。当然,我对你身上的那股子入世的精神始终十分喜欢,一个人,他该入世,该对这社会负有责任,大概是因为我同时也受儒家精神的影响太深的缘故吧。我也知道要这样做是件很辛苦的事,而且要做得好更是不易,但把这当作你生来就必须的吧,好吗?人,生而为奴。做自己能够做的事,担自己必须担负的责任——这样行走的人,却是个战士。人没有绝对的自由,但精神上的自由与独立谁也无法夺去,这个选择,却在我们自己的手里。
  昨天说到**的事情,我倒不想为这事愁闷呢。我懂得,该是汉娜在狱中那一场景的影响吧,人容易受到刺激呢。在那一段,我也深受震动,因为那的确是完全出乎意料的一笔,是对前面那么多的美好和爱情一次不小的震荡和颠覆啊,所以那一刻米歇尔的退缩甚至是嫌恶是我们容易懂得的,也一定会带给我们心理和生理上的反映。全部读过这书之后,我就想,在这样一种特殊的背景之下,爱情真的如同一件精美的瓷器,哪怕一个小小的石子飞来,也会使它破裂或者粉碎。但爱情真的就是一件精美的瓷器么?其实不是,真正的爱情不是那样,它经得起颠簸,它是一条长长的道路,需要人很久很久很久的跋涉,有时会遇到一个岔路,或一道沟壑,米歇尔看到的臃肿的、有着异味的汉娜时他心里所起的诸多不快都不过是这样的岔路或沟壑而已,最终他是能走过去的,事实证明他走了过去,当他面对着身体冰冷的汉娜时,他的回忆,他的悲伤,他的沉思,都可以看出他仍旧是走在那条爱的路上,这无论时间过去有多久,无论他经历过多少或将经历多少的女人,他的爱都没有改变,都丝毫地没被打碎,他爱的,始终是汉娜,是汉娜清香的气味,汉娜干净的身体,是汉娜对自己的遮掩,汉娜的沉默,汉娜的自尊,汉娜不懈的追求。他的爱,终其一生。我可以这样说吧。汉娜使他成为一个真正成熟的男人,清醒于世的男人,因为他太知道他自己要的是什么了,什么对他才是最重要的,最合适的。他这样的一生,你怎么来认定他?是得还是失?自然是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回答。
  你看,其实是浅薄和欲望才使得许多人有了今天的这个样子,一旦人走出了这个藩篱,就会是真正地“走向雅致,走向风度,走向修养与智慧”,要达到你说的那三个“走向”,真正的引领者是人的内心。因而你说的有些事情,我根本就不担心呢:)
  这小说我只看了一遍,它像一个曲迂又不断向地下掘进的迷宫,得怎样才能抵达那一个又一个明澈却又常常相悖的主题呢,背叛,罪孽,尊严,爱情,责任,祖国,人性,那些深藏不露的角落,就算是把那些书页一次次反复翻过,深夜的灯,和我这有限的心智,也不一定能够把它们彻底照亮。但小说里有一句话,在读到它的一瞬间,就曾强烈地震撼了我,当汉娜面对检察长的审问时,她说: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呢?
  人,谁会在这样的发问面前,仍旧能做一个不动声色的朗读者?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