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有星光闪耀,地上有心灵跳动 ——《清贫思想》读后 2001年在厦门南普陀寺,我第一次近距离聆听佛音。一位法师在大殿内讲道,我坐在槛外静静听着。他说修行当破执,即破除心中执著的念头;还说人要惜福,珍惜眼前拥有的一切。当时正处在毕业前的迷惘期,觉得他说得全对,就那样静静地在门外呆坐三个小时后,起身走下山门,虽然感动,我终究是个槛外人。从此遇到不顺心甚至是挫折,不自觉地想起那位法师的道场,心绪就会逐渐平静下来。上学以来,听过n多学术、公益、文化类讲座,唯有那次无意中在槛外听到的佛法常常影响着我,至今我也不知道那位法师的名字。 日本人中野孝次的《清贫思想》讲的也是破执与惜福的道理,作者的用意是想向世人介绍日本文化的另一个侧面:风雅之道。“和歌、连歌、绘画、茶道,尽管彼此间表现形式不同,但融化在其中的风雅之道与风雅之心却是共通的。一言以蔽之,就是置身于尘俗之外,任自己的心灵随宇宙自然的运行而动;就是舍弃自身小我,委身于遍及自然的大宇宙之道。山川溪色,无不具有佛性,一旦达到这种境界,眼前所见,便‘无不是花’。(147) 我对日本历史文化知之甚少,就从这本书的开头本阿弥妙秀与本阿弥光悦母子说起吧。这对母子是对妙人,妙秀认为在那战乱结束不久的年代,百姓们衣不蔽体,依然过着食不果腹的日子时,如果某一个家族突然暴富,那一定是做了什么违反人情的事情。所以当她放高利贷的女婿家发生火灾时,她忍不住拍手称快;当前田要出重金购买光悦的茶杯时,妙秀担心光悦因屈服于前田的权势而答应前田的要求,光悦没有辜负母亲的期望。妙秀收到晚辈的礼物,马上就转送给需要的人,身后只有几件粗布衣裳。14世纪初兼好法师在《徒然草》中说“身死而留众多财物,则使人皆生‘舍吾谁得’之心。若愿死后遗赠财务与人,何不生前与之。”(19页)。 光悦是日本著名的艺术家,他的艺术成就如何,我一无所知,中野孝次举了几件小事,证明他不通俗务,胸怀磊落,不会枉己而正人,“终生不喜阿谀奉承”,作者认为这是因为他信奉日莲宗的缘故。光悦得到德川家康封赐的土地后,建造了常照寺、妙秀寺、光悦寺、知足庵四座寺庙,每天热心于修行之中。由于敬畏神佛,即便在世人眼中看不出的事情,也绝不放任自己,作出违背信仰的事。这便有了家族中刚直不阿的精神传统。光悦的儿子光德同样如此。一次德川家康兴冲冲拿出自己珍藏的“宝刀”请光德鉴定,光德却说这把刀是赝品,弄得德川家康很下不来台,从此不再召见光德,光德并不在意。在本阿弥家族看来名誉至高无上。作者认为,“日本值得夸耀于世的,并不是成为了经济大国,也不是成为了贸易输出大国,而是人世间最最重要的“无形人格”。“心灵的丰饶或贫瘠,不在于富贵荣华,亦不在于有权有势,而在于人的品格的高尚或卑鄙。”(33)举世都在宣扬拜物教时,这样的说教真如清流一般流过心田。世俗的功名利禄并不能真正安慰人的心灵,只有德才能滋润饥渴的生命,“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退一步讲,在世俗的功业方面没有太大的成功可能性,那就自在的耕耘心中的那亩田吧。 日本的艺术家都有苦修精神,都崇尚自然。大自然的一切一切都能给他们带来无比的快乐:听到蛙声开心、看到蝴蝶开心、看到花开也开心,松尾芭蕉说“从于造化,归于造化”。春天来了,万物复苏,他唱道: 何等尊贵 青叶嫩叶 在日光下 芭蕉看到生息不止的生命,满怀敬意,青叶嫩叶在芭蕉笔下有了生命,芭蕉的生命价值也在永恒的自然中得到延续。还有12世纪大歌人西行,他看到满树的樱花,竟有庄周化蝶一样的生命体验: 自见彼花之日 心已离身而去。 生物性的肉体在精神力量的感召下得到升华,孔子听到美妙的音乐,三月不知肉味,那种超凡脱俗的境界一般人难以理解和想象,于此,我们除了赞叹和仰止,还能说什么呢?西行还是一个坦率而可爱的人,他孤身一人,隐居山中,有时喜欢寂寞,高兴的唱道: 山村无人访 若无寂寞 岂堪居住 有时他也会觉得闷,这时他会说: 但望还有人 堪耐清寂 同结草庵 冬日山村 读了这两阙和歌,我不由喜欢上这个心无杂质的可爱老头,他看到樱花开放,高兴得手舞足蹈;他一个人住在深山老林,有些得意,又有些怅然,既不自命清高,又不遮遮掩掩,难怪松尾芭蕉如此推重他。 以前对日本人的一期一会不甚了解,作者解释芭蕉《三册子》的“物所显现之光,尚未在心中听闻,已倾诉而出”时写道,“人活着,每一霎那眼前所映现的,都是现实的存在。当飞花落叶,心里感动的瞬间,才是真正的风雅之境,飞花流水之后,一切都已尘埃落定,风雅之心随之失去了现实的依托,再无踪迹可求了。把握它,只有在“这一时刻”。(137)因此,当与畅谈甚欢的知己森田许六告别时,经此一别,恐怕再难想见,彼此心中都很明白,但他们没有悲泣。“夜幕笼罩下,芭蕉提着灯,借着昏黄的光晕,穿过暗黑的庭园,与许六相望而别。深川的芭蕉按掩映在沉沉的夜色中,芭蕉和许六的心田却是一片明亮。”(140) 一般人尤其是现代人很难达到甚至况味芭蕉与许六的心境,中野认为这是因为,“一般世人生活,心理容易为钱财、名声、情欲所迷;如果重视与别人交际,则会被电视报纸中纷繁杂乱的信息左右,从而丧失自己。原先以为是意气相投的朋友,转眼间彼此反目,恨喜交集,了无已时。如此循环往复,好像一个酒徒陶醉于杯中物似的,追求酩酊大醉后的梦幻之境。人们在尘世的泥淖中渴望跳跃,殊不知自己的双脚早已站满了现实污浊的泥泞。”(125)于是很难理解《徒然草》中“存命之喜,焉能不日日况味之”的深意。更可悲的是,“现代人已经无法满足无形价值这类模糊的抽象说法了。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除非用实在的货币数字化,否则便不具有丝毫实际价值。连小孩子的学习能力、艺术天分直到生活的富足程度,一切都要换算成数字来表达,数字越高才越令人安心。对人而言,虽然目前平均寿命已达七十多岁,但仅仅是肉体生命的延续究竟有什么意义呢?能有多少价值呢?生命的真正意义,取决于人的精神世界的充实与否,和数字没有任何关系。”(127)由此也就可以理解人们为什么尊崇那个行为疯癫少言寡语的行乞僧良宽。良宽过着常人难以忍受的贫困生活,地位、财富、权力,这些为世人所看重的东西一样也没有,唯有清静高雅的道德人品永垂于世。地位、财富、权力终究会湮灭,而良宽的诗与和歌中所展示的情绪让人感到心情舒畅,这种情绪超越时空界限、人种民族,成为永恒的美的艺术。而这伟大的艺术,是良宽高洁的人格力量外化的结果。良宽做人不同凡俗,他在感化放荡淫逸的侄子泰树时,连续住了三天,没对侄子说一句话。就在辞别时,良宽让他帮忙绑草鞋带。泰树以为伯父会教自己什么人生妙谛,便依言上前去绑鞋带。突然,泰树感到一颗冰冷的水珠落在领子上,抬头一看,良宽眼含泪水正默默地注视着他,泰树顿时有所感悟。良宽从容地站起身子,慢慢地走开去了。(76) 作者作此书的目的是为了让外国人了解日本文化的另一个侧面,侧面也就是不为常人重视的非主流。在追求物质利益最大化的全球化语境中,不为尘世的功名利禄奔劳的传统值得尊重。西方文化、中国文化以及印度古文明中,同样有“一石食一豆羹,回也不改其乐”的清流。在现代化的洪流高歌猛进时,请稍微停顿一下,倾听那汩汩清泉的声音:天上有星光闪耀,地上有心灵跳动。(康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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