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散文 顾梁汾赋“赎命词” 梁羽生兄在这随笔中连谈了三次纳兰容若,曾提到他救吴兆骞(汉槎)的事,这个故事说起来倒也有趣,不妨比较详细的谈谈。 吴兆骞是江苏吴江人,从小就很聪明,因之也颇为狂放骄傲。据笔记小说上说,他在私塾里念书时,见桌上有同学们除下来的帽子,常拿来小便。同学们报告老师,老师自然责问他,他的理由是:“与其放在俗人头上,还不如拿来盛小便。”老师叹息说:“这孩子将来必定会因名气大而惹祸!”这话说得很不错,在封建皇朝中,名气大正是惹祸的重要原因。 另一部笔记中还说他一件逸事:有一次他与几位朋友同出吴江县东门,路上忽对汪钝翁说:“江东无我,卿当独秀!”(本为刘宋时袁淑语)旁人为之侧目。 吴兆骞虽然狂放,但颇有点才气,对朋友也很有热情。吴梅村把他与陈其年、彭古晋三人合称,名之为“江左三凤凰”。吴的诗风格遒劲,当时传诵的名句有“山空春雨白,江迥暮潮青”,“羌笛关山千里暮,江云鸿雁万家秋”等。他的诗集叫做“秋笳集”,袁枚“随园诗话”中说他原本七子而自出精神。 至于他所以获罪,是为了科场事件。顺治丁酉年,他去应考举人,考中了。 后来发现这一场考试大有弊端,于是皇帝命考中的举人们复试一次。他学问和才气都很好,本来不成问题,但大概因为复试时气氛十分紧张,心理上大受影响,竟然不能把文章写完。结果被判充军宁古塔。这是一件株连极广,杀人甚众的科场大案。清人入关伊始,主要是借此大杀江南人士立威。吴兆骞完全冤枉,当时名士们都很同情他,写了许多诗词给他送行,吴梅村的“季子之歌”是其中最有名的。 他朋友无锡顾贞观(梁汾)当时与他齐名,他被充军时曾承诺必定全力营救,然而二十多年过去了,顺治换了康熙,一切努力始终无用。顾贞观自己也是郁郁不得意,在太傅纳兰明珠(容若的父亲)家当幕客,想起好友在寒冷偏塞之地受苦,于是寄了两阕词给他,那就是有名的两阕“金缕曲”。 第一首道:“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捉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团栾骨肉,几家能彀?比似红颜多薄命,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第二首道:“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只看杜陵穷瘦,曾不减夜郎孱愁。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兄剖。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燔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白雨斋词话”评这两词说:“二词纯以性情结撰而成。悲之深,慰之至,丁宁告戒,无一字不从肺腑流出,可以泣鬼神矣!”又道:“两阕只如家常说话,而痛快淋漓,两人心迹,一一如见……千秋绝调也。” 纳兰容若见了这两首词后,不禁感动得流泪,认为古来怀念朋友的文学作品中,李陵与苏武的河梁生别诗,向秀怀念嵇康的思旧赋,与此鼎足而三。他知道这事不容易办,立誓要以十年的时间营救吴兆骞归来。当时也写了一阕“金缕曲”给顾梁汾,表示目前最大的努力目标只是救吴,这词结尾说:“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外皆闲事。知我者,梁汾耳!”不久就在适当的时机中去求他父亲设法。有一次相国请客,他知道顾贞观素不喝酒,就斟了满满一大碗酒对他说:“你饮乾了,我就救汉槎。”顾贞观毫不踌躇的一吸而乾。明珠笑道:“我跟你开玩笑的,就算你不饮,难道我就不救他了么?”明珠出一点力,朋友们大家凑钱终于把吴兆骞赎回来。当时的人把顾贞观的两阕词称为“赎命词”。一个名叫顾忠的人写诗记这事道:“金兰倘使无良友,关塞终当老健儿。” 现在看顾梁汾这两阕词,情思深切,的确感人极深,可见必须有深厚的情感,才会有优秀的文学作品。 .纸醉摘自《三剑楼随笔》附录:盼乌头马角终相救高唐“三剑楼随笔”谈顾梁汾的“赎命词”,从见古人友道之厚,料想处于“叔世风漓”中的人们,读之自多感动,也自多裨益的。 记得我在少年时候,自己曾经置过一本手册,眉之曰:“至情至文”,见前人诗词,其语从心肺中流出者,便摘录上去。如随园诗话里那首皮匠写的:“曾记当年养我儿,我儿今日又生儿,我儿饿我凭他饿,莫遣孙儿饿我儿。”又如两般秋雨□里的“乳姑图”以及白香山的“不敢妄为些子事,只因曾读数行书”,而把顾梁汾的两首金缕曲,置之卷首。 少年时候的感情,比现在脆弱,每次翻到这两首金缕曲,就会心酸,就会向隅掩泣。而:“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那些句子,只要一念上口,便会泪涌如泉。 “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的故事。在那时候有人讲给我听过的。但是一直到现在,顾贞观营救的那个吴兆骞究竟怎生样人,我始终不知道,他的“秋笳集”,也没曾看过。 “三剑楼随笔”中另碎地写了一些吴汉槎(兆骞字)的逸事,也介绍了他的一些断句,论人,是个狂徒,论才,也没什么突出的作品。然而顾梁汾给他的却是云天高义,因此,我这样判断:顾梁汾之于吴兆骞,还是笃于友爱,而不一定是怜才如命。 但我认为,顾贞观的词,真是一大作手。他自己也说:“吾词独不落宋人圈套,可信必传。”这哪里是吹什么牛皮,我们不谈他的“积书岩集”和“弹指词”里的那些作品,只要举出“季子平安否”的两首金缕曲来,便当千秋不朽。这两首词,便是纳兰词里的九首金缕曲,也写不到那样深挚,无怪叫容若看到了,要泪下数行,曰:“河梁生别之诗,山阳死友之传,得此而三。 此事三千六百日中,弟当以身任之,不俟兄再嘱也”了。 我很喜爱“顾梁汾赋赎命词”这篇文章。几十年来,所看见介绍古诗词的,都捧出几个大家,谈词,只谈南北两宋,谈诗,唐则杜甫、李义山,宋则黄山谷、陆放翁,舍这些就不敢谈别人。只有刘半农偏爱一个韩致尧,他用绯红的桃林纸,给冬郎印了一本小册子,我一记起半农那篇序言,就觉得心目俱爽。 现在又看到“三剑楼随笔”谈了纳兰容若又谈了顾贞观,故而认为这两位作者与刘半农同样为可人也。(自上海寄).纸醉摘自《三剑楼随笔》附录:吴汉槎案的始末知今日前“三剑楼随笔”中金庸先生引述了顾贞观(梁汾)寄吴汉槎(兆骞)金缕曲二阕,引起一般读者们发思古之幽情,后来高唐先生还在上海写了一篇文字寄来发表。就词的格律而论,我以为此两阕并非上乘,似不能为后之学词者奉为圭臬。而其所以能够流传后世,脍炙人口的:一方面由于这两阕词的真情流露,已极宛转慰藉,丁宁告诫,表现无上友谊之能事;一方面由于纳兰性德(容若)父子的爱士怜才,成此一段佳话。造成吴汉槎谪戍宁古塔的“丁酉科场案”,是满清一代的大狱,株连之广,死事之惨,为后世所难想像。吴汉槎竟能绝塞生还,传名后世,实为“丁酉科场”大狱中的幸运人物。因为论才华,论冤抑,论悲惨,更大有人在;这又是有幸有不幸的了。 “丁酉科场案”,是满清顺治朝(一六五七年)的事。是狱蔓延,几及全国;但以“顺天”“江南”两围为最惨。吴汉槎是“江南闱”的人物。 根据东华录的记载,“江南闱”的大狱,是发动于顺治十四年十一月间,有给事阴应节参奏江南主考方猷等,弊窦多竭,物议沸腾,……十五年二月间,由御史上官铉奏江南新榜举人,啧有烦言,应照京闱事例,请皇上钦定试期,亲加覆试。……三月庚戍,上亲覆试丁酉科江南举人。十一月间得旨:“江南闱”正主考方猷,副主考钱开宗,俱著即正法(原由刑部审奏:方猷拟斩,钱开宗拟绞。)妻子家产,俱籍没入官。 叶楚槐……等十七人,俱著即处绞,妻子家产,俱籍没入官。已死卢铸鼎(连叶楚槐等十七人,皆为房考),妻子家产,籍没入官。方章□……吴兆骞……等八人,俱各著责四十板,家产籍没入官,父母,兄弟,妻子,并流徙宁古塔。……由此可知满清时代士大夫之生命眷属,任由专制帝王的杀戮予夺,是怎样的了。 吴汉槎本有才名,亦属知名之士,无如殿廷覆试日,战栗不能握笔,以致蒙有情弊的嫌疑,遂获罪谪戍宁古塔。(覆试时,堂之四周,环列武士,琅铛夹棍腰刀,森森密布;又每一举人,以两护军持刀夹之。)汉槎远戍,人皆以为可惜。当时,以文字为其增重者,在顾梁汾金缕曲词以前,尚有吴梅村一诗,慷慨悲歌,允称绝唱。梅村于丁酉科场大狱中,虽有赠诗数首,但皆不及赠吴季子之苍凉沉郁,铿锵悲壮。故汉槎之得享盛名,吴诗实奠其基础。今录之如下:“人生千里与万里,黯然销魂别而已;君独何为至于此!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十三学经并学史,生在江南长纨绮。词赋翩翩众莫比,白璧青蝇见诽诋!一朝束缚去,上书难自理。绝塞千山断行李。送吏泪不止,流人复何倚?彼尚愁不归,我行定已矣。七月龙沙雪花起,橐驼腰垂马没耳。 白骨皑皑经战垒,黑河无船渡者几?前忧猛虎后狼兕,土穴偷生若蝼蚁。大鱼如山不见尾,张鬓为风沫为雨。日月倒行入海底,白昼相逢半人鬼。噫嘻乎悲哉!生男聪明慎勿喜,仓颉夜哭良有以,受患只从读书始。君不见,吴季子?” 汉槎归来,并非太傅明珠(纳兰容若之父)片言即可召回,尚须缴纳赎金。当时为吴筹措赎金最踊跃者,为徐乾学。徐为容若乡试(壬子)座师,与明珠关系密切。所以汉槎于顾梁汾两词之外,更有徐乾学为之通声气。沈德潜所编“国朝诗别裁”选有吴汉槎奉酬徐之见赠之诗云:“金灯帘膜款清关,抱臂翻疑梦寐间。一去塞垣空别泪,重来京洛是衰颜。脱骖清愧胥靡赎,裂帛谁怜属国还?酒半却嗟行戍日,鸦青江上渡潺缓。”沈评曰:“此赎归后晤健庵尚书作,感激中自存身分,见古道矣。” 披阅当时诸家集中,对于汉槎入关,无不有诗记之,已不胜录;惟王士祯(渔洋山人)有和健庵喜汉槎入关之作云:“丁零绝塞鬓毛斑,雪窖招魂再入关。万里穷荒生马角,几人乐府唱刀环?天边魑魅愁迁客,江上荨鲈话故山。太息梅村令宿草,不留老眼待君还。”末二句即指梅村之诗。 谈各国象棋
全国象棋最后决赛的那天晚上,许多朋友心情都十分紧张,为的是杨官磷能不能得全国象棋冠军,局势很是微妙。最后终于在收音机中收到了杨官磷在第二局中力克李义庭,何顺安又一战而胜王嘉良的消息,大家纷纷谈论,感到很大的兴趣。 有人就谈到了象棋起源的问题。 这问题以往有许多说法,有印度、中国、阿拉伯、波斯诸说,但据近人考据,证明最旱的象棋是印度人发明的,有一个传说,说发明者是锡兰的一位王后,这传说虽然没有充分根据,但象棋源于印度,不论中国、西欧或苏联的学者们,在文献和古物的研究上都已得到了确证。 据我国古代传说,象棋是舜发明的。舜的弟弟象很坏,好几次想害死舜(《孟子》中曾有记载)。后来舜把他幽禁起来,又怕他寂寞,就制了象棋给他做文娱活动。象棋的“象”字,就代表舜的弟弟。这传说已证明不可信,但据常任侠先生根据王国维氏的一些考据而推断,从这个传说中可以推想到象棋传人我国的路线,他认为象并不是舜的亲弟弟,而是我国以南产象地区(如缅甸等地)的领袖。象与舜曾结成兄弟同盟而战胜其他民族,但后来两人又发生冲突。很可能.象棋是从印度经过泰、缅等地而传人中国。近年来华南象棋名手辈出,人才之盛似居全国第一,这虽与象棋先到华南没有什么关系,但在千余年前,华南人就比中原人士先学会象棋,现在想来倒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据晏殊所写的《类要》中说,象棋是在三国魏黄初年问(曹丕与诸葛亮的时代)流入中国的。 现代的象棋型式,到宋代方才制定。宋代的理学家程颢有一首咏象棋的诗说;”大都博弃皆戏剧,象戏翻能学用兵。车马尚存周戏法,偏神兼备汉官名。中军八面将军重,河外尖斜步卒轻,却凭纹揪聊自笑,雄如刘项亦闲争。”他诗中还没提到炮,炮这兵种,是最后加入的,当然是要在中国人发明了火药火器之后,才反映在象棋上。 印度原来的象棋由四个人下,好像打麻将一般,每人要先掷骰子,凭点数来下棋。被将死的一家退出战局,残存的棋子都归战胜者俘虏,俘虏降一级使用。四家淘汰为两家后,两家再决胜负。宋司马光曾创七国棋,七个人可以合纵连横,战胜者兼并俘虏,增加自己实力。现在日本的“将棋”俘虏了对方的棋子也可供自己使用,这些规矩都源自印度象棋。在军事上,利用敌人的俘虏,那么中国象棋与国际象棋是比较人道主义些吧。 流行在欧美的国际象棋与印度象棋相同的一点,是都有六十四个方格,棋子放在格子中间。中国人却想到了一个聪明办法,棋子不放在格子之中而放在线路交叉的地方,这样棋盘只增加一条线而位置却从六十四增为九十,我想这或许是从围棋得到的灵感,因为围棋子是放在线路交叉处,而象棋盘又刚巧是围棋盘格数的四分之一。 印度象棋传到欧洲后,名称上作了一些改变,如士变为后、象变为主教(俄国不变)、车变为炮台(或船),皇后本来威力极小,但欧洲把她改为纵横斜飞无敌,远胜于车。或者,这与欧洲人“女人第一”的观念有关也说不定。 朝鲜棋是从中国象棋中变化出来的。据说在朝鲜战争时,美国的狄安将军被俘,后来就学会了这种棋,在被俘期间天天与看守他的人下棋消遣。 此外有马来棋、缅甸棋、逞罗棋、现代印度棋(共有三种),虽然大致相同,但也有相异之处。 法国人布阿叶写了一篇谈象棋的文章,他说,欧美一般人虽然以为国际象棋具有世界性,其实它盛行的地带只占世界人口百分之四十,中国会下象棋的人,或许比全世界下国际象棋的人还要多些。 围棋杂谈
日前见到一篇访孙中山先生上海故居的文章,文中说到中山先生的居室里除了书籍地图之外,还放着一副围棋,这是他工作读书之暇唯一的娱乐。我们想象这位革命伟人在规划国家大事之余,灯下与一二知交丁丁敲棋,执子凝思,真是一幅感人极深的图画。 围棋是比象棋复杂得多的智力游我。象棋三十二子愈下愈少,围棋三百六十一格却是愈下愈多,到中盘时头绪纷繁。牵一发而动全身,四面八方,几百只棋子每一只都有关联,复杂之极,也真是有趣之极。在我所认识的人中,凡是学会围棋而下了一两年之后,几乎没有一个不是废寝忘食地喜爱。古人称它为“木野狐”,因为棋盘木制,它就像是一只狐狸精那么缠人。我在《碧血剑》那部武侠小说中写木桑道人沉迷着棋,千方百计地找寻弈友,在生活中确是有这种人的。 当聂坩弩兄在香港时,常来找梁羽生与我下围棋,我们三人的棋力都很低,可是兴趣却真好,常常一下就是数小时。 围祺这东西有趣之极,但就因为过于复杂,花的时光太多。学习与研究固然花时间,就是普通下一局,也总得花一两个钟头。日本的正式比赛,一局棋常常分作许多天来举行,每天下几个钟头。报上刊载一局棋的过程,就像长篇连载小说那样,每天登载数十着,刊到紧要关头就此打住,棋迷们第二天非买这报追着看不可。所以日本围棋的大比赛都是由各大报纸举办的,这是日本报纸推广销路的重要办法。在我国,由于下围棋花时间太多,所以它近年来没有象棋这么流行,因为大家是越来越忙了。 广东人喜欢围棋的很少,在香港实在难得看见。在江浙一带,围棋之风那就盛得多,每一家比较大的茶倌里总有人在下棋,中学、大学的学生宿舍中经常有一堆堆的人围着看棋,就像这里的人看象祺一般。 象棋是从印度传来的(一说是我国自行发明,但从各种资料看来,以印度传来之说较有根据),围棋却是中国人发明的。古书上说,尧的儿子丹朱不肖,颇有阿飞作风,尧大为忧虑,就制作了围棋来教他,希望他在游戏之中发展智力。这说法恐怕未必可靠,有无丹朱其人已是一个问题,而据古书上记载,丹朱也没有改好。不过围棋确是由来已久,《孟子》中就曾谈到弈秋教人弈棋的故事,不用功的人一心以为鸿鹄将至,想者去打鸟,于是学棋学不成。大约在一千七百多年前,经由高丽、百济(朝鲜)而传到日本。现在在日本,反比我国兴盛。 前几天看到北京出版的一本日文本的《人民中国》杂志,上面有一篇介绍围棋的文字,还附了范西屏与施定庵的一局对局。范、施是清代乾嘉年间的两位围棋大国手,棋力之高,古今罕有,直到现代的吴清源才及得上他们。 上个月报纸刊载了上海文史馆馆员的名单,其中刘棣怀、魏海鸿、汪振雄三位都是围棋名家。我国还有一位围棋前辈顾水如先生则在北京。刘棣怀以前称中国第一人,但最近上海举行名手比赛,魏海鸿的成绩最好,可能刘棣怀因为年老而精力衰退了一些。魏以前在武汉,人家给他一千绰号叫做“刀斧手”,可见他善于厮杀。汪振雄抗战时在桂林主持围棋研究社,那时我还在念中学,曾千里迢迢地跟他通过几次信。汪先生笔力遒劲,每次来信很少谈围棋,总是勉励我用功读书。我从未和这位前辈先生见过面,可是十多年来常常想起他。 陈毅将军是喜欢围棋出名的,棋力如何却不知道了。 月下老人祠的签词
杭州有座月下老人词,那是在白云庵旁,词堂极小,但为风雅之士与情侣们所必到,可惜战时被炮火夷为平地,战后虽然重建,情调却已与以前大不相同。杭州正在大举进行园林建设,我想,这所司天下男女姻缘的庙字,实在大有很精致地修建它一下的必要。 月下老人的典故出于《续幽怪录》,据说唐时有个名叫韦固的人,有一次经过宋城,看见一位老怕伯在月光下翻书,这位老伯伯说天下男女的姻缘都登记在他的簿子上,他的囊中有无数红色的绳子,只要这绳儿把男女两人的脚缚住了,就算两人远隔万里,或者是对头冤家,都会结成夫妻,所以后来有“赤绳系足”的典故,西洋人的办法却比我们鲁莽得多,他们有一个邱比特,这是一个顽皮的小孩(有时甚至是盲目的),拿着弓箭向人乱射,哪一对男女被他一箭射中,就无可奈何地堕入情网。相较之下,我们的月下老人用一根红线温柔地替人缚住,还有簿籍可资稽考,显然是文明得多了。月下老人的故事流传全国,然而除了杭州之外,其他地方很少听见有这位“天下婚姻总管理处处长”的庙堂,那倒是很奇怪的。 以前,常常可以见到一对对脸红红的情侣们,尽管穿了西装旗袍,都会在柯堂中虔诚地拜倒,求一张签,瞧瞧两人的爱情能不能永远美满。 杭州月下老人的签词恐怕是全国任何庙字所不及的,不但风雅,而且幽默,全部集自经书和著名的诗文。据说其中五十五条是俞曲园所集,此外四十四条是俞的门人所增,一共是九十九条。我旧日家中有一个抄本,不知是哪一位伯伯去抄来的,我还记得一些,但九十九条自然是记不全了。 第一条是“关关雄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是理所当然的。此外兆头吉利的有“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团聚。 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原来是曾子的话这里当指这男子很靠得住,可以嫁)等等。求签而得到这些,到自是中心窃喜,无法形容了。 有一条是“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则得妻,不搂则不得妻。”《孟子》这两句话,本是反语,但这里变成了鼓励男子去大胆追求。有一条是《诗经·庸风·桑中》的三句:“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这在《诗经》中原本是最著名的大胆之作,所谓“桑间濮上”的男女幽期密约,这一签当也是鼓励情人放胆进行。“求则得之,舍则失之”、“不愧于天,不畏于人”。这两签都含有强烈的鼓励性:追呀,追呀,怕什么?还有一些签文含有规劝和指示,如“德者本也,财者未也”。叫人不要为钱而结婚。如“斯是陋室,惟吾德馨”。指此人虽穷,人品却好,可以嫁得。如“不有祝舵之佞,而有宋朝之美”。照《论语》中原来的解释,是这男人嘴头甜甜的会讨人喜欢,相貌又漂亮,然而是头色狼,绝对靠不住。“可妻也。”这句话也出自《论语》,孔夫子说公冶长虽然被关进了牢狱,但他是冤枉的,结果还是招了他做女婿。“仍;日贯,如之何?何必改作?”这句本来是阂子塞的话,这里大概是说,别三心两意了,还是追求你那旧情人吧。另一条签词中引用孔子的话,恰恰与之相反:“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好的人有的是,你哪里知道将来的没有现在的好?这个人放弃了算啦。这大概是安慰失恋者的口吻吧。“故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者。”你爱他,要了解他的缺点,你恨他,也得想到他的好处。“其所厚者薄,其所薄者厚。”她虽然对小王很亲热,对你很冷淡,其实她内心真正爱的却是你呢。“其孰从而求之?甚矣,人之好怪也。” 这家伙有什么地方值得你这么颠倒呢?唉,连这种丑八怪也要! 另外一些签条是悲剧性的。“谁谓茶苦,其甘如荠。宴尔新婚,如兄如弟。”照余冠英的译法是:“谁说那苦菜味儿太苦,比起我的苦就是甜养。瞧你们新婚如蚀似漆,那亲哥亲妹也不能比。”有一签是“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虽不一定如孔子的弟子冉伯牛那样患上了麻风病,但总之此人是大有毛病。“则父母国人皆贱之”,“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出韩愈《祭十二郎文》);“条其歉矣,遇人之不淑矣”(出《诗经·王风·中谷有雍》),这些签都是令人很沮丧的。 “风弄竹声,只道金佩响;月移花影,疑是玉人来。”那是《西厢记》中张生空等半夜,结果被崔莺莺教训一顿,“夜静冰寒鱼不饵,满船空载月明归。”那是《琵琶记》中蔡伯锴不顾父母饿死,被人痛斥。求到这些签文的人,只怕有点儿自作多情。最令王老五啼笑皆非的,大概是求到这一签了:“或十年,或七八年,或五六年,或三四年!” 历史性的一局棋
“号外!号外!叮当,叮当!大新闻!” 一九三三年二月五日,东京街头到处响起了报贩们的叫卖声和铃声,卖的是《报知新闻》的号外,向成千成万读者们报告一个“重大的”消息:吴清源与木谷实在正式围棋比赛中都使用他们所创的“新布局法”(在日本称为“新布石法”),木谷实先手,三子都走五路,吴清源三子走四路,成为“三联星”。这在围棋界是前无古人的着法。日本人对围棋极为着迷,无怪这件事报纸竟要出号外。 木谷实是日本的青年棋人,和吴清源感情很好,两人共同研究而创造出来一种新的布局体系。简单他说,那是在布局上笼罩全盘而不是固守边隅。他们合著的《新布石法》一书出版后,书局门外排了长龙(日文称为“长蛇”),在一个短短的时间之内销去了五万册。不久,日本围棋界出现了称为“吴清源流’(即“吴清源派”)的一群人。 日本围棋界向来有一种本因坊制度,所谓本因坊就是围棋界的至尊,以往都是一人死了或退休之后,由当时棋力最高的另一人继任,名高望隆,尊荣无比。那时日本的本因坊是秀哉(他原名田村保寿,秀哉是这位本因坊的尊号,有点儿像皇帝的年号一般。后来岩本薰任本因坊,号称本因坊“薰和”,桥本宇太郎号称本因坊“昭宇”,等等)。新布石法既然轰动一时,本因坊当然要表示意见,这位老先生大不以为然,认为标新立异,并不足取。两派既有不同意见,最好的办法是由两派的首领来一决胜负。 秀哉为了保持令名,已有很久很久没下棋了,这时为形势所迫,只得出场奋战,这是日本围棋史上一件极度重要的大事。那时吴清源是二十二岁。 吴清源先行,一下子就使一下怪招,落子在三三路。这是别人从来没用过的,后来被称为“鬼怪手”。秀哉大吃一惊,考虑再三,决用成法应付。下不多子,吴清源又来一记怪招,这次更怪了,是下在棋盘之中的“天元”,数下怪招使秀哉伤透了脑筋,当即“叫停”,暂挂兔战牌。棋谱发表出去,围棋界群相耸动,守旧者就说吴清源对本因坊不敬,居然使用怪招,颇有戏弄之意。但一般人认为,这既是新旧两派的大决战,吴清源使出新派的代表手来,绝对无可非议。 这次棋赛规定双方各用十三小时,但秀哉有一个特权,就是随时可以“叫停”,吴清源因为先走,所以没有这权利。秀哉每到无法应付时,立即“叫停”。“叫停”之后不计时间,他可以回家慢慢思考几天,等想到妙计之后,再行出阵,所以这一局棋因为秀哉不断叫停,一直拖延了四个多月。棋赛的经过逐日在报上公布,棋迷们看得很清楚,吴清源始终占着上凤。一般棋人对于权威和偶像的被打倒不免暗暗感到高兴,但想到日本的最高手竟败在一个中国青年手里,似乎又很丧气,所以日本的棋迷们在这四个月中又是兴奋,又是担忧,心情是十分矛盾的。 社会人士固然关心,在本因坊家里,情形尤其紧张。秀哉连日连夜地召集心腹与弟子们开会,商讨反攻之策。秀哉任本因坊已久,许多高手都出自他的门下,这场棋赛大家自然是荣辱与共。所以,这一局棋,其实是吴清源一个人力战本因坊派(当时称为“坊派”)数十名高手。下到第一百四五十着时,局势已经大定,吴清源在左下方占了极大的一片。眼见秀哉已无能为力,他们会议开得更频繁了。第一百六十手是秀哉下,他忽然下了又凶悍又巧妙的一子,在吴清源的势力范围中侵进了一大块。最后结算,是秀哉胜了一子(两目),大家终于松了一口气。虽然胜得很没有面子,但本因坊的尊严终于勉强维持住了。 这事本来已经没有问题,但事隔十多年,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日本围棋界的元老漱越宪作忽然在一次新闻界的座谈会中透露了一个秘密:那著名的第一百六十手不是秀哉想出来的,是秀哉的弟子前田陈尔贡献的意见。这个消息又引起轩然大波。这时秀哉已死,他的弟子们认为有损老师威名,迫得漱越只好辞去了日本棋院理事的职务。 许多年后,曾有人问吴清源:“当时你已胜算在握,为什么终于负去?”(因为秀哉虽然出了巧妙的第一百六十手,但吴还是可以胜的。)吴笑笑说:“还是输的好。”这话说得很聪明,事实上,要是他胜了那局棋,只怕以后在日本就无法立足。 最近在日本的围棋杂志上看到吴清源大胜前田陈尔和现在本因坊高川格的棋局。前田居然连用了两下吴清源当年所创的“鬼怪手”,要是老师还活着,他一定不敢这样“离经叛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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