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张郎郎: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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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三

             张郎郎



马三的故事,早就想写。老觉得这一块儿里边儿的故事,太有意思了,咱先留着不动,好将来腾出手来慢慢精雕细刻。最近发现,你觉得逗哏的事儿,别人不一定觉得有意思。现在,也许你还写得动,那就得赶紧。别一不留神您骑着仙鹤溜达去了,得,把故事全都带走了。可惜了的,多冤的慌啊。今儿想开了,不管想好没想好咱先麻利儿地说出来为妙。将来有功夫,咱们再慢慢拾掇。没工夫了,咱至少也讲过了。不冤。



马三,正经时候就这么个称谓,尾音绝不能儿化。要是喝酒的时候,没准儿叫他马三儿了也行。其实,每次我叫他这个称号的时候,总得六个字一块儿叫:“要做官,找马三”。他听见了,就乐了。不急不恼,也不答应。反问:“你最近怎么样啊?”红膛的脸上满是笑眯眯,一点儿脾气没有。弄得我都不大好意思,得了,后来干脆就叫他老马。还透着近乎。



其实,这六个字本来不是说他的,让我给借了过来了。原先住北京青龙桥那片儿的人都知道这句话:“要做官,找索三”。前清那会儿,有个内府的总管叫索三。你要想弄个行走唔的干干,那就得提了着猪头去索三这个门子啦。



我生也晚,够不着人家索爷。就顺手把这个俗话,给换上了马三。



马三,可不是个等闲之辈。那是六十年代初驰骋北京北海冰场(包含什刹海冰场)的著名大侠呀。有人说:他不定是哪个冰球队的,一根冰杆儿镇北京。



现在描写那个时代浪漫故事的影视,都离不开那冰场。《阳光灿烂的日子》、《梦开始的地方》、《血色浪漫》、《和青春有关的日子》等等。不过,按那时候的眼光来看,这些影视所描写的,都是在文革以后的故事。都已经不是个正经玩意儿了。在老玩主眼里,那帮穿军装的孩子。压根儿就不会玩儿,就连打架都不会打。全是玩鲁的,动不动就招呼板儿带!就板儿砖,就三角刮刀。那算什么玩儿啊,会玩儿的主玩得讲究有个过程。那才有功夫,有平台让各路豪杰各显神功,才算有得一比。就一帮土匪似的,上来就犯混。那不成了耍混蛋么?没劲!



何况这帮影视中里除了茬架,还加点儿水蜜,玩点儿冰上浪漫什么乱七八糟的。可故事里还掺杂了些什么“血统论”、“黑吃黑帮派” 等等应时元素。那等而下之,就更没劲了。




马三横行冰场的时代是在这之前,那会冰场上的玩主,都是正经八百的老派玩主。相当纯正,凡事讲规矩。无论茬冰,还是茬架都讲规矩。要玩儿就是大侠一派,哪儿能玩那些“下三烂的玩意儿”呢?



我这儿倒不是假正经,老马的故事说的就是够格的玩主。



谈的就是一个玩字。要谈学习,那你趁早会学校去谈。要谈进步,你赶紧去找团支部书记。这是冰场,只论滑冰。在这一亩三分地,谁滑得好,谁就是星星。谁的穿着时尚,滑姿标青,谁就是王子。还有,哪个女孩子滑得好,再长得飒。那就是冰上公主啦。



当然,出类拔萃的永远是个别,多数少男少女,既然来了,也得按照自己的标准趁机表现一把,快乐一把,浪漫一把。谁也不碍谁的事儿。



当时冰场的一对儿姊妹花,就和《梦开始的地方》里刘蓓演的那女孩子就是一路。当时,那俩姑娘还不穿军装。个子矮一点儿的特别打眼,浓眉大眼,皮肤白皙。穿一身灰呢子的滑冰服。不知道是自己做的还是哪买来的。个高的那个女孩,常穿一件单色深色毛衣,有时候还带个毛线帽子。人也很漂亮。俩人全滑跑刀,没准在哪个业余体校训练过。一进场两朵金花,像小天鹅一样,全都矜持地目不斜视,翘着下巴。然后,熟练地先后猫下腰来,非常默契地一前一后飞快地滑行起来。她们似乎是在练习速滑的专业运动员,不慌不忙,轮流领跑,姿态精准优雅。如入无人之境。



第一次都把我整个看傻了。



满冰场上的各路豪杰都让她们俩给镇晕了。广义上来讲,在一瞬间,整个冰场上的老少爷们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都成情敌了。



不过,那时在冰场很少有人真正茬架。最常见的也就是文明茬冰。各路豪杰五花八门、三五成群。各路人马,也有互相不忿的,顶多是各自推出自家的星星,互相较劲,看谁滑得好。这么大冰场,群众的眼睛贼亮贼亮。谁滑得棒,大伙全都呱唧呱唧。比下去的也不会输了就急,就耍野蛮。




那些下三烂的毛病都是六六年以后互相学的。



那会儿的人,都吃不饱。有人说,肠胃都饿得扭曲了。可人性还没扭曲。那会饿肚子北京人还那么和气,还那么贫嘴,那么慢悠悠的,文气得很。



那会儿我已经在上第四个中学了(四中、育才、一零一、外语附),所以,我认识的人特多。一到冰场,总能遇到说不定的哪路的某个豪杰,总能碰上认识的人。



那会儿,我们那帮人里冰场上星星级的人物也有一位,就是北京外语学院附中英语专业的花样滑冰王---刘贵儿。(如今他改名叫刘浩了,在瑞典当中医大夫。)



当那两位女星星威震全场的时候,小刘贵儿滋溜一下滑到冰场中间。在激动和兴奋中,来了一连串地高难度花样动作。让我们这些观众大为振奋似乎给我们这帮老爷们儿挽回点儿了面子。就齐声鼓掌,也有人高声叫好。



可是,人家俩姑娘似乎根本没看见,也没听见。该怎么滑还怎么滑。这种矜持背后有深深的自信。



我靠在冰球场边儿上的木栏上,看看刘贵儿的令人晕眩的华丽旋转,也看看那俩姑娘如诗如梦地高雅整齐摆动。和四小天鹅的感觉有点儿神似。



马三“嗤---”地一声,溅起一层雪花,急刹在我的跟前儿。飞溅几尺的弧线,证明球刀的钢口不软,脚底下功夫不浅。



马三无论球刀还是冰杆儿,全都家伙地道。我问过他,从哪儿淘奔来的?东单的三羊信托店还是齐化门外小市儿?



他微微一笑,说:家里剩下来的,旧东西。



这会儿,他看我在那儿愣神儿呢,说:



“傻了吧?这两位没见过吧?”



我点点头。



“这是西城有名的冰上两朵花---潘露和高梅。都是体校练速滑的,一看就是练家子。”马三说的时候,笑咪咪的。没有犯傻,也没有醋溜溜的。一脸坦诚。



我心想,看来这老马还真不是等闲之辈。


星星们后来咋样了?好看~~~
不要对着偶的头像看啦,看晕了本人概不负责滴~~
昨天去FB,到那“海”边(那海,被平平说成“荷花池”),忽然想到了这文,贴上来与大家分享。
马三-2

    我怎么从这地方就看出来老马来历不凡呢?
    第一,乍一看,我们都是一路人---北海冰场上的“每冬冰族”。哪颗星星亮了,我们这伙人的眼珠子肯定都跟着闪光,那星星的倩影就凿在后脑底片上了。自然,我们这些人都不可能知道这些仙女的来路,也没人妄想去打听。更别说知道人家姓字名谁了。可人家老马和我们就太不一样了:面不改色心不跳,随随便便地就把仙女们的珍贵资料给秀了出来。我们这伙人只能一边傻眼呆着。
    第二,我周围的这帮孩子的穿着,都是自攒。我顶多穿件黑毛衣,戴个灰色脖套儿。就觉得自个捯饬得够葛的了。只有漠宝比我们敢出幺蛾子,他的打扮葛得厉害。那是上下一色紧身的灰毛衣毛裤。他本来就瘦,这下子,简直成了北海冰场上一道灰色精灵闪。虽然冰场当时他这身捯饬也真够扎眼的,可是老泡们都知道,这身行头本身的造价并不高,也并不难得。葛就葛在设计者和穿着者的胆色不凡而已。
    可你看看老马他们那伙玩冰球的,全是自然打扮,一点儿不扎眼,好像都是家常服装。可要一细琢磨,他们的打扮件件都有来头。老马穿着一件半旧的黑皮夹克,那皮子一看就是高级鞣制产品,手感相当不错。那年头在北京,人们只在电影里看见有人穿过。我们的标准的冬装是蓝色棉猴。皮夹克,那是《英雄虎胆》里于洋打入敌后才混上这么一件儿的。要不就是苏联英雄马克沁,也是这件行头。
    如今,人家马三随随便便就穿上那么一件。那叫什么劲头?再看那个虎头虎脑的那位,他外号叫蛤蟆(也叫凌子)一身平常绒衣绒裤,仔细一瞧,那可都是国外冰球运动员穿的式样,也没听说百货大楼卖过啊。真不知道他们都是从哪儿踅摸来的。
    他们那伙豪杰里还有个官称小戴,拿今天流行的说法那是个小帅哥。人家天天穿着一件灰绿色的“美国猴”。据说,那是美国陆军军官的冬装。那美国猴非常贴身,后边还挂着个中间带拉锁的栽绒帽子,那帽子他绝对不戴,像两扇小披肩一样装饰着他肩膀后身。小伙子本来就帅,有这身不露山水的打扮,就帅遍北海冰场里外。。
    再加上他们在冰球场上,个个生龙活虎、果决狠辣,冰球技术一个赛一个好。和他们一比,我们这伙孩子纯粹是业余的业余。
    其实,我也隐隐地知道,他们和我们在当时的北京应该属于两路人。在当时,这两路人基本没有交集各玩各的。风马牛不相及。可是在冰场上,我们相遇了。
    我和马三认识,还是通过漠宝和小鲁介绍的。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吃食绝对不够,可是精神食粮富裕得很。又强调劳逸结合。所以,我们这伙孩子课余时间多了,就一起写写诗啊,画画画啊,还稀里糊涂成立了个文艺沙龙“太阳纵队”。(这个故事我在别处讲过)。
    漠宝当时还在中央美术学院附中上学,他常常不远千里到我们南城的外语附中和我们一起疯玩。据说,他不愿意和他的那些同学一起玩,那会儿他就是美院附中的另类。他不是老师眼中的好孩子。又因为他“喜宗教、好神秘”,不积极靠拢组织,也不争取加入组织。
    就喜欢自己散漫地玩,玩健身,玩儿冰,玩儿泳,也玩儿艺术。同时还好研究西方现代艺术。有时候,趁我父母不在北京的时候,他就和我一起回家,看我爸从西欧带回来的珍奇画册。
    我是从色彩和构图,喜欢莫奈、马奈、毕加索、莫蒂格利亚尼、米罗、宝尔.柯里等等。他也喜欢这些,还喜欢夏迦尔、卢阿等等。后来,他还给我拿来一本四九年前翻译的《西方现代艺术》,好像那是一本德国人写的书。虽然,那些理论有些我看不懂,有些看懂了,可我又不太同意。但,至少学到了他对现代艺术的分类与综述。他初步分析了现代艺术各个派别的来龙去脉。让我们知道个大概齐。
    那时候,我们这种研究都属于半地下的,属于“组织不同意”的课题。那会儿,我们还在青少年时代,所以都喜欢探险,包括精神方面的探险。漠宝当时虽然和我们成了一伙,可是,他也不愿意被我们这伙人自诩的现代艺术思潮给束缚住了。他从学校以另类的姿态到我们这里,又从我们这个沙龙以另类的姿态特立独行。估计他向来崇尚独立思考。
    比如,我们这伙人当时都疯狂喜欢那本黄皮书《麦田里的守望者》,连我们说话都经常引用书里的词句。还模仿霍尔顿的说话口气,甚至他的做派和他的思维方式。漠宝就绝不“从众”,他说他觉得灰皮的那本《在路上》更彻底,更符合他的口味。当时,小鲁觉得漠宝更符合他的理想,从此小鲁就一直追随着他。
    好像直到如今,这本书再也没有更好的译本。
    其实,这故事里也许有两个隐含:
    每个读者都有“阅读代入情结”,喜欢麦田的人,都自然觉得自己和霍尔顿是一类人,喜欢在路上的人,觉得自己和柯茹雅克是一类人,我觉得漠宝更像迪恩.马瑞阿迪。
    霍尔顿说到底,还是个不得志的理想主义孩子。他用少年的敏锐,看破了世俗社会的假门假式。而迪恩他们那伙人根本没功夫从理性上来批判这个现实,他们是用更彻底的行为来表现他们真实的自我。所以,说到底我精神本质上还是个甄宝玉,而漠宝才是贾宝玉。
    漠宝对神秘事物好奇,对宗教的追寻,那种精神和我是一样的。不过,我因为接受了太多的正面科学教育,所以,我对宇宙的好奇当时走的也是甄宝玉的路子。譬如说为此那时我在看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引论》、看维纳的《控制论》、看从旧书店淘奔来的《神秘的宇宙》。企图从这个思路找到我们这个世界本质的秘密。而漠宝却找来一些关于通灵术研究或基督教、佛教的旧书。从那条路探这个世界的奥秘。有时候,我出于好奇,也会借来看看。
    好在,我们那个沙龙的宗旨是“尊重审美偏见,崇尚精神自由”。所以,漠宝和小鲁往往不愿意随我们这个沙龙的大流,而擅自行动。这也没关系。因为这里既没有“党同伐异”也没有“舆论一致”等恶习,所以,即便有不同的爱好甚至有了另交了其它路数朋友。我们还都一直保持着珍贵的友谊,几十年如一日,直至今日。
    后来我周围的沙龙朋友就伸延到文化部的老七、天元,外交部的蛤蜊、瓦片,他们一开始也和漠宝、小鲁认识了,但双方都觉得不对路子。于是,他们就礼貌的互相不大来往,他们两拨人之间就不大走动。我是两边都合得来的老好人。
    漠宝不知是由于滑冰还是由于游泳,结识了马三这批北京当时最有名的老派玩主。
    我和这些闯荡江湖的老梆子第一次相见很有意思。这个故事我以前讲过,很有戏剧性。好故事不怕重复,简单再讲一遍。
    有一天,东单青年宫售票处将要出售外国古典交响乐音乐会的票,于是人们彻夜拿号排队(和现在IPod和IPhene的粉丝们彻夜排队等苹果专卖店开门一样)。第二天,一大早只见一个与众不同的小伙子骑着大摩托来买票。那就是马三。
    他在我们记忆里这是第一次闪光登场,他正是漠宝眼中的另类人物,他就连忙四处打听。回来告诉我们说:这气宇不凡的玩主叫刘国栋。
    过了至少半年以后,漠宝才弄清楚他真名实姓。
    在那年头,马三绝对是另类英雄。
马三-3

      在那个年代,老马只是一个传说中的人物。
     漠宝后来神秘地小声告诉我说:老马是从兴凯湖回来的。
     那时我们学中国地理的时候,都无法忘却在祖国的东北有一个很大的淡水湖,那就是兴凯湖。还知道这个湖位于中苏边界,三分之一属于中国,三分之二属于苏联。古代这里被称为北琴海。在五七年以后,这里就成了有名的流放之地。
     兴凯湖也属于北大荒地区,在北大荒有许多军垦农场。但一提起去兴凯湖的意思就是去劳改农场。

      “老马是从兴凯湖回来”这句话让我们这些中学生又好奇、又兴奋。在我们当时简单的脑子里,那些因为思想问题而流放到兴凯湖的人,都不是简单的人物。那和沙皇时代被流放到西伯利亚的十二月党人,或者是个诗人什么的。
      我们这群孩子的思维和社会不大一致,大概是看了太多的俄罗斯文学。也就在这个时期放映了苏联根据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著《白夜》拍成的电影。里面的主人公就是首都的一个思想出格的年轻学生,后来被流放到西伯利亚。
      虽然,在影片中基本都是这个苦难书生在暴风雪中,在一个边远的驿站里,给过客讲述自己当年的爱情故事。 但是,我们看了电影,依然觉得那么凄美,就是真正的浪漫。觉得这个书生能经历这样的故事,多么幸运。但凡我们哪怕只有一星半点社会经验,就应该读懂了这个故事中的惨痛与无奈。

      听说,老马也这样的一个书生,而且他并没有在流放地葬送了他活力和青春。相反,他相当帅气地回到了北京,而且由于北大荒的暴风雪的洗礼,他出落得一身矫健,如沐春风。漆黑的眉毛,闪亮的眼睛,红扑扑的双颊,结实的身条。常年在北京生活的人,不可能有这个模样。
      那时候,自然老马就成了漠宝和小鲁的偶像。我只是偶尔在北海冰场滑冰或在玉渊潭八一湖游泳的时候,遇见他。我们只是点一下头表示认识,我们之间的关系,正如北京老话所说:“卖羊头的回家了---不过细盐”(意思是不过细言)。他那时候,在哪儿工作?靠什么活着?我都不知道,也不关心。只知道他比我们阔绰得多,当然了“学生穷、穷学生”,无论在全世界在哪儿这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无论从经济上还是社会位置上,我们都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我们能够相识,绝对是个偶然,而这个偶然应该感谢发小儿沙贝。

      我上了大学以后,那时还在外院附中读书的蛤蜊、刘贵儿、张胖还不时来美院找我玩。估计他们还是念旧,还放不下我中学时代和他们一起欢乐的老梦。
      在困难时期,估计把蛤蜊给饿坏了。从此他就老想弄口好吃的,“滋儿一口酒,吧儿一口菜”就是他人生的一个念想,甚至一个境界。当时,他爸刚从巴基斯坦回来,带回来一些人家作为礼品而送的银器。蛤蜊就往王府井把口儿那家“贵重金属收购处”送了两件,换了几十块钱。就把我们几个朋友都约到灯市口的康乐餐厅去暴搓一顿。
      那时候年轻人都希望有机会多去这个餐厅,原因简单:这个餐厅有两个非常出名美貌上海女服务员。小程和小黄。后来,小说家陈建功在《找乐》那篇小说里,也生动地描绘过这个餐厅和那两朵花。
      那会儿北京也实在小,在灯市口的小胡同里有两个漂亮女服务员,全北京的年轻人都知道。现在,北京人生活在九九八十一层不同的层面,饭馆不知有多少家。漂亮的女领班,女服务员千千万万。她们真是生不逢时,如今除非她们被写入什么新闻,才有可能被人们以后书写记载下来。否则,她们只是芸芸众生的“流水的兵”而已。哪有小程和小黄当年如此这般的辉煌。
      后来我是听小白说这两个姑娘姓什么,好像陈建功也这么认为。一天,在喝啤酒老马听我这么说,微微一笑说:“什么叫以讹传讹?这就是。那位跑堂的女孩子倒是姓黄,没错。可那位开票收钱的姑娘人家姓陈,人家叫陈翠凤。她们俩都是上海来的。”说完,他笑眯眯地端起杯子,跟没事人一样,接着喝酒。
      我只能愣在那儿眨么眨么眼。
      人和人没法比!
马三-4

        那时候,我们沙龙里的于瑟(因为他那时有些像《牛虻》里的亚瑟,所以有了这个外号。)苍白秀气,一口漂亮的法文。头发还烫出个大花。上身是洁白衬衫,下面是毛蓝布的长裤。从远处看,就像今天的石磨蓝的牛仔裤。
      我们那年头儿,牛仔裤非常稀有,只有有海外关系的人才可能有。本地的玩主,不得已求其次——都穿毛蓝布裤子。那时代,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牛仔裤也是在黄永玉先生那儿,他把牛仔裤后面的牛皮商标展示给我们,说:
      “瞧,这是美国最好的牛仔裤,都是美国西部牛仔穿的。”把我们这帮孩子全都给镇晕了。多少年后,沙贝和小鹿一起到日本去留学。据说,沙贝拿到第一次打工的收入以后,立马就买了一身牛仔衣裤,而且和黄叔叔是一个牌子的—里外撕。那玩意儿结实,大概是里外撕,你也撕不动。估计沙贝这个病,还是当年黄叔叔给我们“启蒙”的后遗症。

      于瑟和我们这伙孩子一起,玩儿得很高兴。他喜欢拉手风琴,一边忧郁地拉着《多瑙河之波》、《满洲里的山坡》,一边皱着他那著名的眉头。他也写诗,也画画。看看我们写的东西,他把自己写的东西给撕了。看看沙贝他们画的画,就再也不画画了。估计,他有点儿过敏。
      我们这帮孩子,都说他有点儿脚不沾地,做事还没头没尾,北京人讲话“想起一出算一出”。当时,北海滑冰他也跑去看看,看看刘贵儿的花样滑得天花乱坠,看看马三的冰球打得天翻地覆,再看看小白和沙贝的跑刀玩得冰屑四溅。于是就觉得滑冰也没什么意思。

      女孩子们呢?冰上之花潘露、高梅他也看不上眼。康乐的两条水蜜小陈和小黄他说也是一般般。谁知道他当时已经心有所属。后来我才知道,说实在的,他那时也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我估计十有九成,他也得撞到南墙。
      当时,他暗恋的是我们学校最出众的女孩,其实这孩子我小时候就算认识,我连暗恋都没敢。她叫奈莉,她妈妈当时在中央美术学院图书馆工作。所以,我小时候在美院的冰场滑冰的时候,就和她一起玩儿过。不过,因为,她是中德混血,在我们这帮孩子眼里,她就是个洋娃娃。所以,只敢远观,不敢近靠。
      在外语附中她比我们低一年,也学法文。

      看来真是爱情的力量是无穷的,于瑟在我们班不好好呆着。估计他是成心,在高二要升高三的时候,他就“因病”缺考,后来居然补考也没过去。学校只好让他留级,结果就留级到了奈莉那个班。
      他如愿以偿了,于瑟的法语专业在他们班也是拔尖儿的。很自然和奈莉的关系就走得很近了。有一天,于瑟送她回家,非常意外她爸爸叫于瑟进来谈谈。他千个别扭,万个尴尬,也无法拒绝对方家长的约见。只好硬着头皮进去了。
       谈话的内容和结果,一点儿悬念都没有。那个连上大学都不许谈恋爱的年头,中学生的家长肯定要给你亮出红牌。
      于瑟痛苦了若干天以后,似乎悟出来老头儿谈话的含义。老头儿说得很清楚,你们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好好学习,建立自己的事业。要是没有自己的事业,谈什么都是假的,都没用。于瑟就拼命好好学习,在这种学校里,学好外语就是事业。我估计,他脑子那会儿没那么细,在外交部系统的学校里,您的事业是否可以成功,还必然要加上政治因素。而于瑟压根和政治进步没有关系,这就走差了道了。

      1964年初,北京外语学院附中开始从高中毕业生里选拔第一批留法学生。于瑟兴致勃勃地跑到我们学校告诉我这个好消息,当时把我羡慕得不得了。他得意洋洋地说:“我这留级是歪打正着,你倒是不错,比我早一年上了大学可是错过了这次的留学机会。”我答道:“也好,你先去打前站,我呢,等大学毕业以后再去法国进修。我选的专业就是西洋美术史,既然都开始留法了,我将来一样有机会。”
      人算不如天算,我们俩都算错了账了。
      留学名单一公布,大伙都傻了。他们班一共批准了四个人,既没有于瑟,也没有奈莉。虽然,他们俩的法语当时都拔尖。奈莉她父母很了解我国的政策,人家一点儿脾气没有。就好好准备考大学吧。可于瑟就不服,去找招生办的负责人,去找外语附中的校长,然后再去外语学院找。其实,那年头,这种事情你找谁都白搭。于瑟也到我家来找过我,问我有没有路子帮他的忙。我告诉他,外交部这种留学审定非常严格,除非陈毅命令他们破格录取你,托谁的门子都是瞎掰。你也学人家奈莉,安心复习好好考大学,过了这村,还有别的店儿呢。你还是在外交部这个系统里,别瞎折腾,折腾来折腾去,到头来别玩儿个两头儿够不着。
      他听完我的话,默默坐了半天,然后灰溜溜地走了。
      估计他那会儿,把去法国留学看得太重了。把这件事和他的事业成败紧紧捆在了一起。而且,他对我国这方面的政策完全不了解,还试图通过自己的努力,让这种选拔变成透明的公平竞争。
马三-5

         很长一段时间,于瑟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
      我太了解他了:不服输,还一根筋,不撞南山不回头。也许人们说的那句话也有道理,就是“性格决定命运”。当然,我们这些卑微的小民,有时候命运是被历史风云走向所注定的,那是大势所趋,似乎和个人的性格没有直接的关系。但,在每个细节的转折点,还是你自己决定的。这些决定的行为,的确受到性格影响。
      我估计,他还自己一个人像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后来听蛤蜊说,于瑟在外语系统的内部小统考中名落孙山。然后,他再匆匆忙忙地参加了全国高考,结果,也照样落榜。我估计,那就不单是学分的问题了。就这样,他也不来看我,怕我说他不听劝告。
      那年暑假,他就沦落为社会青年。在我们那个时代,青年人要么上大学没,要么上中专,要么干脆去工作。就怕沦为社会青年。那是一个最不稳定的弱势群体,很容易走向更悲惨的境地。

      64年国庆节晚天安门照例放花。我爸正好不在北京,于是,我就拿着请帖去红观礼台参加狂欢去了。我在观礼台上遇见了外语附中的同学黎延平,我们俩喜出望外,挺高兴在一起聊天。他和我们班的唐米西都是军干子弟,而且他们俩的老爸授衔的时候恰巧都是少将。而米西他爹是济南军区的,所以那次没机会来这里看放花。也许因为北京的军干太多了,“将官满地走,校官不如狗”。那军干子弟就更多了。而且,他们俩都不是那种特狂的孩子,所以,他们俩“群众关系”都不错。
      我们俩一边儿聊天,一边儿看焰火。小黎突然看着远方,叫我看:“你看,那不是于瑟吗?今儿,他怎么也来啦?”我回头一看,似乎远处有他消瘦的身影一闪而过。还没来得及看清,那身穿毛蓝布长裤的人影已经没入了人群。我说:“不会吧,他们家不可能有这儿的票。没准有个人和他长得很像,再说,穿着也一样。所以,你自然会想到是他。”他疑惑地点点头。当时,我和延平都没把这事儿当回事儿。

      到了十一月,我接到一封信,是从天堂河农场寄来的。
      天堂河?这么美好的名字,我怎么不记得我有个朋友有这个造化,住在那么有趣的地方呢?
      原来这是于瑟寄来的信。
      他被学校送去劳动了。从那封信里,我第一次听说了这个新词“组织劳动”。过去,我只听说过“劳动教养”这个词,那是指行政处分最严厉的等级。据说不久前,有关部门向总书记请示:有些人犯了些错误,但又不够判刑,甚至不够判劳教。应该怎么处理?邓大人说:“组织他们劳动好了。”
      于是,除了劳改犯、劳教分子以外又出现了一个新的群体---组劳。于瑟就这样成了第一批组劳人员的一员,他为了表示自己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决心和狠心。到了天堂河农场第一天,就改名叫于铁生了。
      在那个年代,一个青年才俊的小伙子,一不留神就会在倏忽间出溜下去,加速度会越来越快,最终就划为另册了。
      那个时代,社会没现在这么复杂。要么生活在社会的正面,要么生活在社会的负面。当然,也有一些人游离在边缘地带。这两大块,泾渭分明,并不相混。这时候,我才醒悟到:马三他们虽然和我们生活在同一物理空间,但却在另一社会空间中。
      原来,于瑟这么久没和我来往,是因为他仔细盘算以后,决定铤而走险。他知道,这种冒险行为我肯定不会同意,就决定不告诉我。
      俗话说:“蔫人出豹子”,我们那个沙龙的朋友---包括我在内都没想到,一介瘦弱、多愁善感的文艺青年,竟然会铤而走险。
      原来他为了实现自己的计划,去找了我的诗友小白和老甘,请他们帮忙。
      那时,小白(牟敦白)刚刚从分局放出来,他是由郭世英、张鹤慈、孙经武、叶蓉青等人组织的那个叫做“X社”里最年轻的成员。他们这个沙龙刚刚被中央定性为反革命组织,其成员都是原101中的学生。
    小白因年幼而被释放,但释放后就不可能回101中了。于是也开始游离于社会之外,也变成了一个社会青年。社会青年也得滑冰呀。于是,在冰场上,小白意外地遇见了我。就赶紧把他们沙龙的悲惨故事告诉了我。他和我是育才、101双料同学,当时又都是喜欢写诗作画的文艺青年,所以很自然,我非常同情他的不幸现状。于是,他就成了我们那沙龙的一分子。由于郭世英的沙龙问题严重,有关部门把情况通报了全国,同时也发送了关于对干部子弟严加管教的文件。于是,我们《太阳纵队》文艺沙龙,就成为了一个无形的群体。没人再提起那个“非法组织”了。
    小白推己及人,自然也就会同情于瑟的不幸遭遇。这里说的老甘不是我的发小甘露林。这个老甘是我101的同届同学,和我一样有风湿性心脏病,现在正在家休养。喜欢写古典诗词,也喜欢写小说。后来在文革中流行“手抄本”的岁月中,他写了轰动一时的小说《当芙蓉花重新开放的时候》。
      他父亲甘祠森先生当时好像是民革中央的秘书长什么的,总之属于统战对象。小白把老于带到老甘这里,他们俩听了于瑟的求学故事,都很同情。但似乎也都爱莫能助。
      不知道是于瑟自己病急乱投医,还是有人给他指了个瞎道。于瑟就借用老甘家的英文打字机,打了一封自己写的法文信(估计法文的那些拼法零碎,是他自己用钢笔加上去的)。然后,拿着老甘他爹的请帖去了红观礼台。原来,小黎十一晚上看见的那个人真的就是于瑟!
      谁都没想到,于瑟居然在观礼台上直接去找到了法国使馆的工作人员,把他写的那封信就给递过去了。他一下观礼台,当然就被有关方面人士给带走了。
      好在,他那封信不过是想让大使馆特批他去法国留学而已。这完全是异想天开,法国大使馆就是愿意录取他,也不可能跳过中国政府就直接批准他出国。于瑟被拘留了一段时间经过调查之后,最后,他被从宽处理送往天堂河组织劳动。
      于瑟出事以后,并没有波及到小白和老甘。虽然,公安部门自然会去询问他们二位。他们二位真的不知道于瑟有这么个胆大包天的计划。
      虽然小白借给了于瑟五块钱,可是他也不知道他要借这个钱去做什么。虽然老甘让用了他家中的打字机,可是他打了什么东西,老甘完全不知道。后来,又给他了请帖,只是因为于瑟说,他从没参加过这样的活动,就想去开开眼…。
      及经核实,两边的口供完全一致,有关方面就没有继续追究。事后,我分析当时也许小白和老甘也试图劝说过于瑟别瞎折腾,可是那时候老于已经走火入魔了。于是,他们就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帮朋友。但已经事先作了必要的防范,就是告诉老于,你不要告诉我们任何计划。如果我们知道你的任何计划,要么举报,要么胁从。不知道是最好的方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就是老甘和小白的高明之处。
马三-6

      幸亏组织上对于瑟的处理是属于划入另册群落里最轻的一种,因此他们这个群体的待遇就比其他人强得多了。比方说,他们周末居然还可以进城,回家,还没人跟着,那至少是半个自由人了。
      一个周末,他跑到学校来看我。我看他变得黑瘦黑瘦的,二话没说,就拉着他到我们学校傍边儿的馄饨侯改善改善。一人来了一碗馄饨,俩芝麻烧饼。他也不怕烫,吸溜吸溜三下五除二,就把那碗馄饨给顺了下去。然后,再添了点儿汤。慢慢喝着,一点点儿地品着芝麻烧饼。这时候,他才腾出空儿来,对我说:“悔不当初,悔不当初啊。我真该听你的话。别去挣吧,就应该死心塌地去考大学得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后悔药,没地儿买!”他又皱起了他那著名的忧伤眉头,不过,这会儿那眉头里绝对没有诗意了。

      这时候,我再说什么也都是多余,只能说:“哥们儿,这辈子还长着呢。你什么时候都别认输,更不能输了再急。要那样只能‘破屋又遭连夜雨,迟船更逢顶头风’了。”我喝了两口馄饨汤,就换个话题,问:“对了,你在那边儿听说有很多玩主也被送去组织劳动了,在那儿,碰没碰见熟人?”
      于瑟说:“对了,遇见一个哥们儿,还让我问你好呢?”
      “啊,谁呀?”
      “朱超。”
      “朱超?”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来,朱超是个英俊少年。高一的时候,我休学那年,在家里呆着没事。天天和欧阳蜀华一起去景山公园练太极拳。有一个也在这儿练拳的年轻人叫小冯,打算投考空政话剧团。他听我和欧阳聊天,就知道我们俩家里都是文艺界的。我在一零一中,也是话剧团的。他就希望我陪他一起去考一把,说:反正也是个玩儿,呆着也是呆着。
      于是,我就和他一起去了一趟灯市东口的空政话剧团。
      到那儿一看,来玩的人还真不少,男男女女一大帮,都坐在一个排练厅里等着。我和小冯也随大流,坐在那儿等。一个大概也十五六岁的孩子,上蹿下跳,非常活跃。人长得很清秀,还是个自来卷毛。他也不管熟不熟,就主动对我来个自我介绍,说:
    “我叫朱超,朱德的朱,超英赶美的超。这超是什么意思啊?走刀口啊,说明我这人喜欢接受挑战,喜欢冒险。我一听说空政招人,立马就赶来了。”
      正说着,话剧团的团长来了。听说,还是个老干部。他也不开始考试,就坐下来和我们开聊。他问我叫什么,我说:“张郎郎。”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又问: “哪儿生的?”
      这团长也真够奇怪的,怎么想起来问我出生地呢?刚才也没问别人呀。
      “延安。”
      “怪不得看你眼熟呢。”
      看来这个团长也是个老延安。
      “哪个学校的?”
      “一零一中。”
      “啊,一零一中的那么远,跑我们这儿来考试,你是请假来的?”
      “不是,我这会儿休学在家。”
      “哦,那你来这儿报考,你爸爸知道吗?”
      “不知道。”我知道这事儿不能胡蒙,他一个电话就能对证出来了。“我在家歇也是歇着,来考考看看。”
      “你家长又不知道,你又是休学在家。就是你考上了也没法来上班。得了,你今天就在旁边儿看看得了。”
      说完这团长就走了,过了一会儿,进来一男一女,据说那个男的是这里的话剧导演叫什么紫光,那个女士据说是副团长。他们二位就是这儿的主考。
      那次考试,朱超样样出色。看来,他真的会被录取了。我们分手的时候,他对我说,以后有空就到空政来找他玩儿。看来他很自信。
      没想到,几年过去了,他居然也到了天堂河。
      于瑟告诉我,朱超是因为和别的女学员谈恋爱,违反了军纪,就被送到这儿来了。我想,世界真是奇怪,两年前我看到他被空政话剧团看中的时候,对他多么羡慕。谁想到这么快,就落到了这个地步。
      于瑟说:“朱超没干过活儿,我也没干过。他有点儿破罐儿破摔,让他劳动他也不好好干,设法泡病号,看不到希望,心灰意冷。这样下去很危险。我下了决心,就在这农场里好好摔打摔打,总有一天我会重新站起来。”
      我说:“能这么想就好,要是像朱超那样,只能每况愈下。这个社会里人人都是逆水行舟。你们更是如此。”
     “你听说过马三吗?人物啊。在我们那个圈儿里,他名声大得很。马三镇西城啊。他高中的时候,就被打成右派,送到九死一生的兴凯湖。我们天堂河和那儿相比不过是个初级班而已,能上兴凯湖那里就是研究生了。那是个有去无回的地方。
      没想到,他年轻力壮还脑瓜好使,在那儿当了机械技术员。后来因为在大秋的时刻,还修好了拖拉机,保证了农活不误时。后来,他立功受奖。中央宣布第一批摘帽子右派里就有他,他就是第一个改造好的样板。咱们中国什么都需要样板,谁赶上了就是谁。
      如今他不但摘了帽子,户口还迁回了北京。在我们眼里,他就是神人也。他是我们将来的目标呀,我们也知道,他这种情况也是万里挑一的呀!即便如此,我也得奋起直追。“
      我没想到脚不沾地的老于,如今变得这么面对现实。  
      我也没想到英俊潇洒的马三是这么回事儿。我们生活真不在同一个象限之中啊。
马三-7

      听于瑟这么一说,我就觉着这人生怎么到他那儿,全跟走钢丝似的?其实,那时候我就没从社会学上仔细考虑。只是从每个个体去看。
      于瑟原本是个语言天才,说出法文就好像他刚从塞纳河里捞出来的。可惜,就因为他太固执,非得追一个根本够不着的仙女。结果,就让他在激烈竞争中,折出筛子边儿了。没任何入选机会了。他心里那叫一个不平,又豁了出去玩儿了一个悬的。咕咚一声,咱哥们就直接玩了个倒栽葱,一猛子就扎到天堂那条河了。
      这朱超也是,要多帅有多帅,要多精有多精。空政话剧团学员班,不准谈恋爱,那是铁板钉钉----您就别犯傻,往铁墙上愣撞啦。而您老人家,就不能控制控制自己。也整个玩儿一个头冲下。也一猛子扎上那河里边去了。
      看来真没准儿前人说的对:性格决定命运。同时,还得看你赶上什么点儿了。你就说这马三,他高中就给打成右派了。其实,就为一件事:侃。他们家有一张纽约自由女神像的照片,估计也是哪本老画报上扯下来的。他要喜欢,自己看看就得了,非拿到学校里去得瑟。
      照片显摆显摆也就罢了,他还把听来的故事编排编排,说:这自由女神像的底座上写着:
      千百万在世界各地饱受煎熬的人们,欢迎你来到自由火炬下的这里!
      得,这不就是崇美、亲美的铁证吗?正好他又赶上了反右运动那个点儿上。您瞧,兴凯湖的干活。人的命运真难以琢磨,他又恰恰是这批人里最年轻的一位。正好又赶上了要树立改造样板的点儿。
      他口口合辙押韵—都赶上点儿了,不过这次是正点。居然,他能逆社会的潮流而动,居然把户口从苏武牧羊的地界给搬回了北京。本事!
      说是本事不如说是运气。还有个原因,也是他的性格与众不同。右派劳改营里,要么愁眉苦脸,要么臊眉搭眼。他是天生喜相,从来慈眉善眼,谁见谁喜欢。和托老头儿说的那个奥布朗斯基一模一样。黑头发黑眉毛天生发亮,大眼睛、红脸膛,居然还有俩酒窝。不管什么时候,见谁都是先笑。就连管他们的队长正一肚子火呢,见了他立马都没脾气了。天生一个牛黄清心丸,满打满算全方位泻火功能。上下人缘,一律的好。这劲头儿真够难拿的。所以,搁谁谁在我国生存,都先得练好一腔无火顺气。扔进去八斤TNT都没响儿----那才是功夫。
      他回到北京以后,黑白两道关系都不错。兴凯湖走了一遭他的记性见长。说话绝对不粘时政。 天天就是直奔小康,外带风花雪月,犯法的勾当绝对不沾。兴凯湖知道吗?知道知道,太知道。
      前边儿我讲过,丁漠宝最早去帮我们打听他:姓字名谁?回来告诉我说,他是泰国归国华侨刘国栋,说话都得咬舌头根儿。怪不得在北京摩托横行呢。我在大牙宝见过人家玩摩托,那是捷克留学生贝亚杰。后来在我发小儿鲁兰成家,见过他大姐的男朋友杨一槐,人家也玩摩托。人家是外交学院摩托队的,那都是有名有姓的人物。这刘国栋肯定是华侨补校的学生。本地这岁数的玩儿摩托,绝对没戏。
      等漠宝发现这是马三摆了他一道,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更加佩服他了。当时,马三、蛤蟆、大崔、渊莆、小随、丁五都是东城响当当的人物。人家虽然是另类,可什么都玩儿在时代最前沿。
      可还都合理合法。譬如说一开始流行毛蓝布裤子,人家就一人一条。一开始流行橡皮绸了,他们的女朋友一人一件,橡皮绸猴。红得耀眼,亮得晃眼。那会儿北京各大百货公司根本没有卖的,都不知道他们从哪儿淘奔来的。漠宝一看,在我们那沙龙里,天天写诗画画,还都自以为了不起。可和人家一比,还是孩子,还是学派。他就带着小鲁跟着马三去体验人生了。
      马三的人生哲学就是三点:练块儿,奔叶子,逑蜜。他的解说也很简练:身子骨不灵百嘛不灵,没叶子志短拉不开栓,有蜜就是甜没蜜那叫旱。漠宝和小鲁,跟我们在一起哪儿听过这套说辞?
      当时,马三有技术,专业修理汽车、摩托、拖拉机。在东城那是一绝。物稀为贵,所以,叶子常常大大的。他冬天打冰球,夏天游泳。身材健美匀称。当时,他时常带着小狐狸四处游走。外号小狐狸那姑娘,打骨头缝儿里往外媚。看得蛤蟆、大崔轮流咽唾沫。这还不算。陈建功他们渴望而不可及的康乐两美女,人家马三简直平趟。冰场上的两朵花,号称骄傲的公主,两眼冲天,谁都不尿。可是,一见到马三立马簇拥过来,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那会儿,我们见着女性就笨嘴拙舌,见到美女就犯糊涂。人家马三相反,见到美女自然有说有笑,从没挨过撅。这本事,绝对天生。悬梁刺骨也学不会的。
      漠宝和小鲁自从投奔了马三,天天跟着马三东游西转。社会知识飞速增加,回头一看。这帮老哥们儿还那儿谈诗论画呢,整个没开窍啊。真是啊,有志不在年高——在馅儿饼上呢!
马三-8

      那天在冰场,悄么声儿地上来一位新美女,顺着场边儿推着个冰车慢慢溜达。这冰场上的常客,个个眼睛比探照灯还贼呢。
      那天,蛤蜊是和张胖、小贵子一起去的。我和他们打个照面就去看马三他们打冰球去了,虽然,我也滑过球刀,也抡过两杆。看他们一比划,就看出来,这可是天上地下,差着行市呢。
      我天生糊里糊涂,那段时间,到了冰场净看别人折腾了。看花样就看小贵子,要看冰球就看马三,要看速滑就看潘露和高梅。我一边儿看一边儿琢磨:当年咱们在冰场上也挺猖的,现在,哪来了这么多赛专业的呢?咱是不是也得好好努一把。要不咱们在冰场上就成了雏儿啦。
      蛤蜊来这儿的目的不一样,他一向自认是北京的钱拉.飞利浦,小名儿郁金香芳芳。到这儿来主要是看有没有公主下凡?需不需要他来个英雄救美?最近,他们仨没事儿就到美院来找我。虽然我们原本都一个学校的,其实,他们压根儿不是我们沙龙的。他们是外国语学院附中比我低一届的小哥们儿。我毕业的时候,他们仨已经算是我的粉丝了。
      一开始在学校,蛤蜊怎么看我怎么不顺眼。就说朗诵比赛吧,蛤蜊事先胸有成竹,他在少年宫受过训练呀。在他们班,他一手操办,自己组织成最强的阵容,自当教练,苦练一番。认为我们学校的朗诵冠军杯,他早就手拿把攥啦。结果,我第一,他们班第二。
      我代表我们班,就自己一个人参加。他是文娱代表,带着一帮人没日没夜地排练了好几个月啦,冠军还跑得了吗?没想到我一个人就横空出世,轻轻巧巧顺手就摘走了他眼前的桂冠。他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又一回,学校比赛跳绳。为此他苦练了半年。可我从来不练,因为我免修体育呢。他就从来没见过我跳绳,甚至没想到我会跳绳。全校比赛,他做梦都没想到,我又轻而易举抢走了他眼看到手的冠军。他死活不明白,我的连续双飞怎么会在一分钟之内比他至少多了十来下。差点儿没把他气死。
      他哪儿知道,跳绳在我们育才,这是人人必备的童子功。我们小学住校的时候,天天没事儿就赛跳绳。我在那儿,顶多属于中等偏下的水平。我的铁哥们儿王瑞芳才是当时育才的双跳王。我尽管永远追不上他,可天天一块跳绳,就算我是个棒槌,也知道该怎么蹦几蹦了。到这高中一亮,就成了武林高手。这儿的跳绳技术和育才一比,根本不是同一量级的。
      蛤蜊在班上,常常被叫起来读作文。从此就自以为文采了得。我高三那年,学校办了一个范文展览。张贴范文的时候,我张贴在第一位置,他死乞白赖才挤到在第八还是第九位。他气呼呼地走到我的作文那儿溜达溜达,听周围的人说,这是我的毕业作文。他说:“敢情,那还不是准备了多少年了,努出来的东西能不好吗?”一边儿说,一边儿看,看完,不言语了。
      那天,他决定不和我较劲了。
      下个礼拜,就主动带着他的左膀右臂:张胖、小贵子,请我去吃饭。为此,他变卖了他们家的一个巴基斯坦纯银烟灰缸----那是他爸在那国当参赞回来的时候,带回来的纪念品。我们四个去了西单曲苑,酒足饭饱,满嘴流油。他们都非得认我当大哥不可,那时候我们都不知道这大哥以后就是黑社会里的头儿了。没准儿那就是一种“团伙”的起源。我醉醺醺地就认了。
      后来,我稀里糊涂的也和他们常来常往。后来,于瑟留级正好留到了他们班,我去了美院。以后,他们四剑客常常一起来美院找我来玩。于瑟上天堂河以后,他们仨有事没事都来。
      这美女刚一出现,漠宝和小鲁就远远地踪上了。蛤蜊是玉王坟外交部宿舍的,不喜欢迂回曲折,就喜欢单刀直入,玩愣的。他和小贵就一条直线“滋溜”一声滑到那姑娘身边。那姑娘看起来整个一个小家碧玉,细高身条,面目清秀,稍微有点儿扑腾蛾子眼---就是说眼睫毛不短。蛤蜊也是个精神的小伙子,还练得个宽肩窄腰。过去就和人家套磁。没想到,他看家的几套套杆儿全使出来了,东套西套,全套不上。那姑娘简单、大方,可是要是引不起她的兴趣,说不到点儿上,人家一概不接那茬儿。平常自信爆棚的蛤蜊,这会儿可就麻了爪儿了,差点儿汗就下来了。伶牙俐齿改磕磕巴巴了。
      这工夫漠宝和小鲁看机会到了,就粉墨登场。好像自然而然地过来来帮蛤蜊解围。慢慢悠悠滑到那姑娘身边。漠宝眼尖,看出来那姑娘正偷着忍乐呢,就说:“您千万别乐,人家帅哥也是一番好意,那列文去冰场看吉蒂的时候,也照样这么磕巴。”那姑娘一下就憋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了。
      你瞧,马三调教出来的兵马出手不凡,那话里有话就是不一样。蛤蜊这时候,心里简直就是七个别扭,八个不忿。那时候,他们互相不认识,互相瞧着都不顺眼。都在暗暗较劲呢。好在那年头儿,还不兴一句不对就上板儿砖呢。
      蛤蜊和小贵他们只得斜么呛的戳在那儿,看新来的这两位还有什么幺蛾子。别看温德鲁岁数不大,天生就没紧张过。这会儿就笑眯眯地凑过来,跟了一句:“说像列文那又不对,人家列文还吭哧吭哧种地呢。瞧人家爪干毛净,还白面书生。这股子紧张劲儿那还是和奥利维尔近。”
      那姑娘白了他一眼,说:“我没文化,少问我看没看过《约翰.克里斯朵夫》,我看那书皮儿就晕菜了。”
      这会儿,蛤蜊才醒过闷儿来,噢,敢情是拽书包哪?他脑子快,虽说他也没看过这本书,可是,他们家有这套书。四大本儿,还硬皮儿,他哪儿看得动啊。他正好在外院附学的是法文,就赶紧拽了句法文。意思是:这本《约翰.克拉斯朵夫》不错。
      这次轮到他们仨傻眼了。可漠宝那脑子多快呀,就对那姑娘说:“哎哟,正好!”那姑娘问:“什么正好?”“我正好就怕刚认识什么人,就和我讨论这本书呢。这都成当今装学问、假深沉的俗套儿了。今儿可正好,我可遇见一位没被这些俗书污染的人了啦。”
马三-9  

      那女孩听了乐不可支。这回蛤蜊真让漠宝说糊涂了,纳闷儿:“他们不是赛着抖搂书包吗?怎么又说看书没意思呢?”他一疑惑,可不就愣神儿了么。漠宝麻利儿地不失时机见缝插针:“你是哪个学校的?”“北京卫生学校,您呢?”“我是中央美术学院的。”
       “啊?真的假的?”那姑娘和蛤蜊同时惊呼。漠宝淡淡地说:“不就是美院吗?那也值得一吹?也值得一装吗?”那姑娘就问:“那,你认识易如玉吗?”“太认识了,她和我打初一就一块儿进了美院附中。从此就算栽到这圈儿里,上了贼船了。”“那太好了,您知道吗,她弟弟易燕山就是我朋友!”
      “啊?”这回轮到漠宝和德鲁傻眼了,德鲁那会儿是漠宝的跟屁虫,自然也认识如玉。费了半天劲,以为认识了一位“陌生少女”,一摩挲眼,吆喝,敢情也是这圈儿里的人。而且,已经名花有主了。本来刚为自己出师有利而暗自庆幸呢。这会儿无形的凉水顿时来个醍醐灌顶。漠宝和小鲁会心对眼,再一苦笑,嘿,白辛苦一场。
      蛤蜊听他们说那些字儿话的时候,没转过弯儿来。这会儿可看明白了,轮到他乐了。他凑了过去,慢条斯理地问漠宝:“那你认识灰狼吗?”漠宝抬眼看看他,说:“岂止认识。”用下巴指指小鲁:“我们仨都是发小儿。”蛤蜊连忙说:“哟,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都是自己人哪。怪我眼拙,怪我。我小姓葛,叫我蛤蜊就行。”漠宝微微一笑,说:“本人姓丁,丁漠宝。”其他各人也一一报名,都假装挺严肃的。蛤蜊笑着说:“不瞒各位兄弟,握手,握手。我们仨也都是灰狼的铁瓷,跟着他跑呢,说一不二。”
      这回又轮到小鲁奇怪了,说:“真的假的?怎没听说过有您这一号呢?”小贵说:“他是我们学长。从前,我们和灰狼不大熟,人家不带我们玩儿。这都是最近的事儿。那还有假,您瞧:老狼就在那边儿看冰球儿呢。”他们几个回头一看,果不其然。那姑娘高兴地说:“咳,闹了半天都是自己人哪。现在如玉和灰狼就是同班同学。多巧呀!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姓岑,我叫岑梅。”
      正说着,一个英俊小伙子从后边“刷、刷“的转了过来。岑梅连忙叫他:“快过来,给你介绍几个朋友。”那小伙子“刺溜”一下急停在小梅身边。一眼就看见了漠宝,说:“这还用介绍吗?这不是漠宝哥吗?”小梅说:“谁让你过去没给我介绍。害得我今儿还虚惊一场。对了,还有这几位也是老狼的哥们儿。”他们绅士般的一一握手,就差没打领带、举香槟了。这小伙儿暗自得意,一边儿和各位握手,一边儿自我介绍:“你好,你好,我是燕山。”他得什么意?那还用说:这些人贼眉鼠眼,其实都贼着岑梅呢,这说明她魅力无穷。而这姑娘是谁的? 在下,本人。
      这也难怪,在我国这爱情的事儿老和所有权勾着。好些麻烦也都是从这起的。马三对这个也有说辞:“要是不说‘你是我的或我是你的’有人就和你急。要是你真把人家当成你的,没准刚开始高兴,后来还得和你急。要不孔子说:难养也。可难养也得养,那就看眼力架儿了。不同时期说什么话,看菜吃饭,看菜下料。揣着明白装糊涂,没准还能当个合格的维持会副会长。”
      从此两这伙人就都互相认识了。小鲁那孩子本来就早熟,马三这么一调教,就不得了。看那样儿,绝对还不属于少年老成。看着还是个孩子,不过他哑巴吃扁食---肚子里有数儿。那会儿,北京正演西德电影《神童》,大伙儿一看,齐齐大喊:“哟,这不活脱一个德鲁吗?”那电影里的主角大名为:布鲁诺. 梯修斯,那位小时候简直就是德国的温德鲁。要不这温德鲁就是中国的梯修斯。大伙说,从小看大,这电影就是说他呀,将来这孩子不得了啦。
      其实德鲁和梯修斯也不一模一样。他在这帮人里岁数最小,嘴还特损,损人不带脏字。说完了偷着乐出泪花儿。他有强烈的自娱能力,而且自娱功夫日益见长。譬如说:他看见小贵子有点儿兜齿儿,从此见面儿就叫他院长。他是利用谐音,其实暗指他像朱元璋。小贵子哪儿有那脑子,问他,“我算什么院长啊?”小鲁说:“说你是花样滑冰学院的院长啊,现在北海冰场就数你的花样标青。人家背地里都这么叫你院长。尤其那几个飒妞儿...。”一句话就把小贵子给忽悠晕了,没事儿就在场子中间,一头大汗地来回折腾。冒着腰折腿断之险,不断花样翻新。人们看着就犯糊涂,说:怎么回事儿?这孩子是不是吃错了药啦?
      他看胖儿张的眉梢那儿有一个小疤瘌,估计是小时候打土坷垃仗,某次光荣负伤了。以后,就管人家叫画眉。胖儿张也纳闷儿,问:“你为什么叫我画眉呢?”小鲁说:“不是我起的,有回岑梅悄悄告诉我的。你可别去问,问炸了,打死我我都不认。她怕燕山那孩子吃心,只偷偷告诉了我一人儿。那天,您那一曲《怀念战友》气透云霄,绕梁三日啊。所以她才叫你画眉呀!怕你不高兴,不让我告诉你。”胖儿张信以为真,以后但凡见到漂亮女孩,就皱着眉头开始《怀念战友》。他嗓门的确不小,可就是有一个小毛病:五音不全。一唱,就吓得人家四处乱窜。他叹口气说:“天下何处觅知音?”也想过,是不是再去给岑梅唱一回,可是那时候有规矩。“朋友之妻不可逑。”得,张胖儿只好,自己陷入迷茫痛苦中。
      其实这五位那天一看,都知道按规矩,岑梅这儿谁都没戏了。再琢磨别的吧。于是就各自东西,四散滑冰去了。这时候,冰球场边儿上,又飘来了两朵花---两个女孩。一个是马三的女朋友小狐狸,穿着一件橘红色橡皮绸猴儿。红里透金。后面还带来一个女孩儿,谁都没见过。
      新来这女孩儿比小狐狸还高,脸盘比小狐狸至少得大一半儿。其实,你要单看,这姑娘的脸也不算大。主要是小狐狸就是个小瘦脸儿,要不干嘛叫她小狐狸呢。别看她脸盘又尖又瘦,鼻子也尖,小嘴儿噘噘着。整个一个狐型儿。可是也怪,她那五官单摆浮搁,你这么一看:都偏窄,都有点儿不对。可是,合在一起却恰到好处。都变得那么里外合适,这才透出她特有的妩媚。要不人们干嘛都叫她狐媚子呢。
德方姐姐总能找到好故事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好多北京土话,只能自己瞎琢磨了,比如“捯饬”,一定就是“打扮”了~~
张郎郎这颗闪闪的星星俺也记住了~~~
不要对着偶的头像看啦,看晕了本人概不负责滴~~
谢谢你们的鼓励啊……
马三-10

      她带来的这姑娘,大名叫林青。脸稍微显宽,可她自己的五官全都合辙押韵。自己一人大街上一走,人们一瞧: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回头率还挺高的呢。可要是和小狐狸一起走,人们一看见她们俩,就得赶紧揉眼睛。谁都觉得自己的瞳孔聚焦有问题。怎么把一个人看扁了,把另一个人看圆了。觉得自己这算不算散光,要不就是自己得了偏光眼。
      可按那会儿照流行标准,这两位都“如假包换”的火飒蜜。那怎么一看她们,观众眼睛的焦点顿时就出错了呢?要么俩眼过早聚焦---变成了斗鸡眼,要么就是俩眼根本不聚焦----俩眼各自东西。斗鸡眼是两眼目力主要集中在自己的鼻头儿附近,两头儿斜眼那看出去至少270多度。
      这你得说说,这两美女整天成心走在一块儿,是不是暗中就是想毁了这些傻冒儿的眼球呢?马三不同,他天天带着小狐狸。他多机灵呢,他眼球的伸缩功能超强。看着刀条儿脸儿的小狐狸聊两句,再转过头儿来再和满月脸儿的小青说两句。一点儿事儿都没有,他的瞳孔收放自如。
      小鲁别看岁数小,也是震三街的有名温大头。小时候戴过一段儿大尖儿棉帽,有一天他玩热了,把帽子摘下来晾在旁边的一个小孩儿车把儿上。一会儿,来推车的大娘就嚷嚷起来了:“咳,这是谁家的小褥子搁在m们车上啦?不来拿我可推走了啊?”要不是温大墙看见了,一把拽过来,那帽子就丢了。那大娘问:这褥子是你的吗?大墙说:“您真可以,这明明是我弟弟的帽子,你告诉说这是褥子。”为了证明,一把把那棉帽扣在小鲁头上。那大娘都看呆了:“哎哟喂,这孩子的脑袋赛牛头啊?”
      这哥儿俩当时在我们那片儿,葛得出名了。连最能侃的黄叔叔都让他们哥儿俩给镇晕了。在他写我干爹的故事里,专门写了篇让他忘不了他们哥儿俩的段子。故事讲的是:他们哥儿俩怎么向我干爹“武力讨钱”的段子。(细节各位看官可看《张老闷儿》)。
      丁漠宝和温德鲁看小狐狸带来一条水蜜,心里就高兴。因为,他们这段儿和马三走得很近,因此,小狐狸也不是外人了。那这新来的小青,刚出来跑,肯定对谁都不敢轻易相信,可至少信的过小狐狸吧?那就对了,他们的位置就属于近水楼台啦。那蛤蜊、张胖和小贵子等等等,还得接着等了。估计完全没戏。
     德鲁一看,这小青比小狐狸小多了,估计比自己还小。心里就咯噔了一下,这真像是快有戏了。从来不紧张的他,却有点儿挪不动步了。您瞧,这孩子跟着哄的时候,急赤白脸、没皮没脸。一要玩儿真的了,小脸儿顿时飘起一朵红云。他赶紧运口气往下压,转过身去滑了一圈儿。
      回来看他们仨正聊着呢,扫了一眼漠宝,那漠宝还浑然不觉。马三正叫他呢:“小温,过来过来。”他一脸纯真地出溜过来了,假门假事睁大了眼,问:“马头儿,有事儿?”马三什么人哪,早瞧出来了德鲁那点儿花花肠子。马三讲究大面儿,假装没看出来,连点都不点他。就说:“给你介绍介绍。这是小青,人家可是好孩子。第一次来冰场,这儿坏人多,你帮着多照看照看。”平时伶牙俐齿的德鲁,这会儿也开始玩结巴了。说:“行,那行,那你,放,放心。”
    这会儿漠宝也瞧出来了,说:“嘿,你那机灵劲儿都落到哪儿去了?”小鲁忙笑着说:“口拙,口拙。”转过头去对小青说:“我姓温,叫温德鲁。”小狐狸插嘴说:“我早就告诉她了。这孩子叫林青,你好好教人家滑冰。别欺负人家,更别胡思乱想。我是给她妈妈打保票才放她出门儿的。今儿交给你,散场的时候全须全尾还给我。”“你就放心吧,这不是马三和漠宝两位大哥都在呢,谁敢找咱们麻烦?我一定耐心好好教她滑冰。”漠宝在一边儿,微微笑着嘟囔:“让狼看着羊,呵呵。”小温就假装拧头看别人滑冰,不接这话茬儿。
    小狐狸不依不饶地追问:“漠宝,说什么呢你,什么狼不狼的?”
      漠宝说:“我是说那边儿那个,瞧见没有?那哥们儿外号叫老狼,机灵着呢。”小狐狸不服,说:“那老狼有我机灵吗?”说着,看着老马。老马一咧嘴,说:“不一样,不一样。”小温就说:“你这么一问,嘿,真的,我就觉得你和他真有几分像。”小狐狸大吃一惊说:“说什么哪?我像他?他一个奔儿头大脑壳,多寒碜哪!我怎么会像他呀!”小温连忙说:“不是说你们俩长的像,是说你们俩脑仁子那叫一个快,这点儿像。”
      说完这话,小鲁做了个手势,请小青下场滑冰。他就开始手把手,认真教她滑冰去了。
      漠宝笑了,说:“这小温和小青,还同岁。这里边就有讲究了。”小狐狸立马接下茬儿说:“噢,这不过就是同年,要是再同月、同日那不成了赛红楼了吗?漠宝,你可别乱点鸳鸯谱,她妈要听到这话,还不举把刀把我给砍了。”
      漠宝说:“你瞧,你瞧。我一句话招你这么多没边儿的话。你的联想力也忒超强了,真和那老狼不相上下。所以说这狐狸和狼,怎么看怎么都有点儿像。”小狐狸就笑着追打了他几下。然后,滑回到老马身边说:“你们都说我们俩像,还不给我引见引见。”
      马三没马上回话,回头儿看看漠宝,再看看小狐狸。再点了棵烟抽了几口,才说:“像不像,不过一句玩笑,你就真当回事儿啦?”小狐狸使左脚冰鞋尖儿磕磕冰末子,悄声问:“老马,怎么?这就吃醋了?”
      老马一乐,说:“这儿是哪跟哪啊?我还吃错了药呢。我跟你实说吧,这漠宝和小温是拿你打镲呢。你还给个棒槌就当真?”小狐狸就死盯着漠宝,漠宝连忙分辨,说:“我哪儿敢拿您开涮呢?你们两口子拌嘴,我就别这儿当特号傻灯泡了。”说完,滋溜一声蹬着跑刀就闪了。
马三-11   

      小狐狸扯着马三的胳臂耍赖,就说:“你要不吃醋,就给我介绍介绍。”要搁别人,这会儿早就烦了。可马三这人压根儿就不急不恼,轻轻把她手拉开。说:“咱俩到场边儿椅子那儿坐坐,容我慢慢告诉你。你那脑子快是快,可惜没有足够的沟回呀。”
    小狐狸多聪明哪,这话她得吞下去,要那样就算使小性儿了。她也不驳他,就乖乖跟着马三溜到边儿上了。俩人坐下,老马磕了几下烟灰,才说:“你想想,其实,漠宝和小温这俩孩子,和咱们是一路的吗?”“那当然了,他们这不是成天跟着你跑么?”
       “错。这就叫: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漠宝他爸是全国政协委员,在我国就是大官儿了。小温呢,他爸是一学院的副院长,那至少是司局级,十三级以上的官。”“那他们还不是整天踪着咱们,一起吃喝玩乐吗?”“看着是,根本上说:他们跟咱们本来就属于完全不同圈儿里头的孩子,他们俩在那里边呆烦了,想出来新鲜新鲜。才投到这边来的。这你可别犯糊涂。”
       “我看他们俩一点儿也不像什么高干子弟,和咱们想事儿、说话全都一样啊。”“对,在北京这高干也忒多了点儿。他们这新鲜劲儿长不了的,现在,他们俩一个正在上大学,一个在上高中。还都属于学派。正是吃凉不管酸的岁数,没事都闹腾的岁数。他们俩在学校里都不是乖孩子,自然就不得烟儿抽。这才跑出来和咱们一起搅合搅合。过不了几天,漠宝毕业了,那就变成正经八百的国家干部了。还能跟咱们一块儿折腾?那小温呢,等他考大学的时候,他就知道锅是铁的了。”“那,那老狼呢?” 
       “他跟咱们更不一样了。他虽然也喜欢玩儿,他玩的是‘抽儿’的。”小狐狸惊讶地问:“抽儿?抽粉儿?他敢这么干?”“说什么哪你?我说的这个‘抽儿’是说他们玩抽象的,就是玩儿虚的,玩儿玄的。什么哲学啦,诗歌啦,绘画啦,那些虚头八脑的玩意儿咱们玩儿不了。咱们有这份儿闲心吗?咱们有这条件吗?他们天天叽叽喳喳说的那些话,十句里连一句我都听不懂。你还要认识他们,那真是一点儿用都没有。”“有用没用怎么啦,不就是认识认识嘛?我好奇。”
      马三看了看她,敢情说了半天也是白说,就琢磨怎么转一个角度给她说道说道,开开窍:“姑娘,听说过吧?木分花梨紫檀,肉分五花三层,人分三六九等…。”“得了,得了。你这儿少给我尽说点儿满嘴的旧社会。”
      马三笑了:“我说的不是新社会,也不是旧社会,我说的就是社会。只要是社会,全都这样。我往外遛了这么一遭,就全看真楚了。”小狐狸也笑了:“哦,您这一蹦子远了去了,倒瞧清楚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要不怎么说:当局者迷呢?我打远处一瞧:这北京城其实就是一个九九八十一层的大蛋糕。再一瞧,我看见绫子、大崔、蛤蟆等等,其实全在靠下边儿大概倒数第二层那儿刨食儿呢。”
       “我呢?”
       “你也就在那儿附近捡点心渣儿吧。我没走的时候,也在那圈里。从远处往北京这么一看,还羡慕得不得了。北大荒对那块大蛋糕来说,绝对是火车上拉屎---远了去了,从此谁都别想再挨着谁了。那功夫我顿时就明白了,就是爬回北京能凑合检点儿点心渣儿,也得玩命地爬。那就是我一生唯一的奔头儿。要不是我运气好,这会儿我还在兴凯湖边儿喝着西北风慢慢往回爬呢。还来北海滑冰?连做梦都不敢想。“
       “这你不是回来了吗?”
       “运气,纯粹是运气。上辈子我准救过一个佛爷。我是回来了,现而今,冰场上这么一站也是人模狗样。可咱们底气没他们足。就说这漠宝,他为了尽快健身,就豁得出去。大崔一句话:你太瘦了,炼块儿从哪儿来肉啊?您至少每两天吃块黄油才行。得,他那几天一天就顺下去一块黄油。这,咱们能比吗?外面儿上,咱们不栽。去康乐,也来个倆菜一瓶酒。一来,也得正好我刚从修车那边儿得了点儿外快。二来,咱们跟小陈、小黄都是铁磁。咱们花的也不是明面儿上那么多钱。咱们出来跑,就是上台面儿,自然得捯饬。咱们这身行头把他们给唬得一愣一愣的。可我这皮夹克,还是解放前家里剩下来的老底儿。里子早就裂开了,还不是你帮我手工给缝上了。皮面儿都磨白了,我用了一盒鹿皮粉,半盒鞋油,才把那颜色找补回来了。你那橡皮绸还是丁五少他大姐从香港带回来的,还是我拿一辆自行车给换回来的。你我归了包堆都就这么一件行头出去得瑟。那德鲁,那漠宝,他们为和咱们较劲,一会儿穿一身毛衣毛裤,一会儿穿绒衣绒裤。虽说还是小儿科,可他们那些衣服全是真金白银从百货大楼买回来的。咱们能和他们比吗?的确,他们和咱们生活在不同的层次里。你打算和他们来往,也没什么不可以,可心里得清楚,一别糊涂,二别露怯,什么时候都千万别把自己不当外人。和那灰狼打个招呼就得了,他再跟你说些个字儿话唔的,再抖点儿洋文什么的。那时候你真找不着北了,就干脆不吱声。找个机会就开溜。”
       “看你把咱们说的那么惨,我觉着他们还没咱们过得滋润呢。”
       “人生啊,你怎么说都对,高兴不高兴,只有自己知道。”
马三-12  

      马三用“蛋糕说”这么一解释,小狐狸就觉得这挺有意思。要不她怎么对马三这么五体投地呢,觉得他的分析犹如天书。字字真言。就连忙问他:那漠宝趴在蛋糕哪层?蛤蜊他们在哪层?灰狼他们在哪层…?老马乐了,说:姐们儿,咱们打住。你当我是联邦调查局的哪?我说的就是这么一个大概齐,具体他们每个人在哪一层,我没研究过,更没调查过,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他们乍一过来,我看一眼就大概知道个大估么。也就够了。不必细究。反正刚才你问的这些孩子,都是蹲在那大蛋糕中间偏上那几层的。总之,全是年年能吃饱的,吃饱了没事儿干,就到这儿来凉快凉快。北京人不是好说:一边儿呆着去,凉快凉快去。他们就是主动凉快志愿者,我干脆就简称之为凉快族。
      正说着呢,看见那边儿慢慢悠悠滑过了来一位大背头,正四处张望呢。这也是东城一位名玩,官称小随。穿着身对襟丝绵袄,围着条拉毛灰围脖。瘦瘦的刀条小黄脸上两条浓浓的卧蚕眉,两只眼睛不大倒是贼亮贼亮的。一眼看到了老马,就慢慢悠悠往这边儿滑过来。无论他这个捯饬,还是他这个劲头儿,都不像是来滑冰的。倒像是要去茶馆儿似的。
      小狐狸忙问老马:“快,瞧这位,算不算凉快族的?”
      老马笑着说:“他啊,绝对的凉快一族。不过,这凉快还和那凉快不一般…。”说时迟,那时快,小随已经滑到了跟前儿。撇撇嘴说:“三爷,您这儿又糟改我呢吧?”
      马三说:“随爷,那哪儿能呢?我和小狐狸这儿歇着,砍着,没事儿这儿糟改你,我图什么呀?”
      这小随多咱都是自来牛,微微一笑说:“量你也不至于。今儿我是特地到这儿来找你来的。”
      “有何贵干?是不是你又一不留神,把你爸爸的坐驾给撞碎了前大灯?”
      “停。别老提我走麦城的事儿。今儿有一请儿,七点半翠华楼。”
      “嘿,敢情好,谁又再哪儿捡了个超大钱包?”
      “那倒没有,这是丁五少两口子有请。”
      “嘿,怎么话儿?他要订婚哪?”
      “非也,订婚?还发昏呢。他老爹把他送去参军了,这是长亭之宴啊。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这小随,倒没见过他写过什么诗词歌赋,可是说起话来,还好来个咬文咂字。
      老马一看表,得,时候差不离了,就说:那,咱们赶紧走吧,别废了小丁的好意。说着就站了起来,小狐狸还那儿坐着。小随说:“嫂夫人,也请起驾。”
      “怎么?还有我哪?唉,你那媳妇儿呢?”
      “可不,不过我那位拙荆今儿个不去了,我还得去装回傻呢。”
      正说着,从他身后滑出来一道水蜜。也穿一身橡皮绸,不过她身材扎眼,那皮猴就显得比小狐狸的那件漂亮得多,似乎金光乱闪。其实,这些猴儿全是通过小丁那儿倒腾过来的港货。
      这姑娘姓吴,外号叫吴魂儿。大概这外号也是温德鲁给起的,意思是说:无论哪个男孩子见了她:眼睛就直了,脚底下也拉拉胯了,顿时就没魂儿了。其实,论五官她比不上小狐狸,更别说丁月她们了。可是一来,她的皮肤白得透明,真是吹弹可破。这一白就遮了百丑了,何况她五官至少也是个中常人。真正要人命的是,她长着绝对资产阶级的身材。小随说:要在美国,她准得被花花公子杂志的星探给挖过去,拍她十组八组照片还嫌不够呢。这吴魂儿人还乖巧得不行,见着谁都低眉顺眼。恨不得把自己标青的身条儿给严严实实藏起来。那哪儿藏得住啊!
      他们这伙人早就都互相认得,知道小吴一直是小丁带着呢。老马疑惑地看看他们俩,说:“这,又是哪一出呢?”
      小吴脸立刻红了,小随哈哈大笑说:“你想多了吧,你这就不对吧?你仔细想想他丁五今儿在哪儿能捡着这么大的钱包呀?请咱们这伙人去暴搓翠华楼?他哪儿有这本事?“小随一吧咂嘴儿,吊吊胃口。停了几秒钟才接着说:”这回是丁老爷子出钱,让小丁请于惠儿,向她谢罪。咱们都算陪客。可小丁这长亭之宴,也不能没有小吴啊。他还是怕小惠儿多心,我呢,就假充一回小吴的男朋友吧。吃亏就吃亏了,反正从茅台上往回找吧。你们俩倒好,就名正言顺地去酒足饭饱一番吧。俗话说,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哈哈。”
      老马和小狐狸这才恍然大悟。
马三-13

      他们四人一边儿说着一边儿往外走,小狐狸说:“我一秒钟就回来你们先走着。”说着赶紧滑到小温和小青旁边儿,对小青说:“青儿,你慢慢儿学着,我有事儿先走了。”“啊?你不是说要送我回家吗?”“嘿,多大的孩子啦?自个都不信自个啦?连一人回家都不敢啦?放心,我让德鲁送你回家。”
      转过头来对小温说:“德鲁,老实听着,这小青可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家碧玉。散了冰,你老老实实直接把小青送回家。明白不明白全看你了,要是你这次有丁点差错。就别怪老马就得抽你,还从此就没下回了。”
      小温满脸堆笑地说:“那是,那是。放心吧你,不会有丝毫差错。一定完璧归赵”小青还戳在那儿五迷三道、不知所措呢,小狐狸把她往小温那边一推:“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吧你。”说着,就滋溜一声滑走了。林青心里就开始一个劲儿地咯噔,可看看这温德鲁却一脸忠厚。处处做得非常周到,态度相当客气,真有点儿“温良恭俭让”的样板意思了。也就只好放心。
      其实,她哪儿知道,德鲁今天也是这辈子头一回像是个天生好孩子。德鲁连自己都差点儿惊着自己,他几乎被自己还有这么憨厚表现,快要感动掉泪了。他心中暗道:嘿,没想到一道水蜜什么都没说,就把我给净化了,升华了,这大概就是人们说的生物化学吧?得研究,必须研究。
      一贯嘴不饶人的他,如今眼球都改了焦点了。小青的脸盘儿要长在别人身上,他这儿一定有入木三分的绰号就自然夺口而出了。如今,他看这姑娘,怎么看怎么对,过去觉得小狐狸还看的过儿,今儿就觉得她那小脸儿简直快看不见了。
      德鲁今天眼里只有满月才是月亮,月牙一定会被忽略不计。

      马三等人走到门口儿正好碰见灰狼和蛤蜊他们几个也正出来,两拨人互礼貌地相点点头就各分东西了。马三回头儿问小随:“今儿的饭局,丁五没叫上那灰狼?听说他们俩走得挺近呢。”
      “一码归一码,今天饭局和他们不是一档子事。不可能叫上他们。丁五和咱们是什么关系?和他们是什么关系?那真是两弓劲。”老马说:“说的也是。”
      灰狼认识丁五,完全因为他是丁月的弟弟。第一次到丁家做客,小五就一定要和灰狼玩玩儿击剑。首先,灰狼从来就不是个尚武青少年。虽然,也和老九他们摔过几天跤,其实都是年轻人一起瞎玩儿,根本称不上“练”过。
      后来,许多哥们儿,实行玩儿起来小口径。灰狼是个近视眼,嘴灵可手笨。一辈子大概只打过两次靶。二十发子弹,大概能有一两发挨上了那靶就不错了。反正没人给他报靶,他也绝不去看靶纸。
      至于击剑?他只从电影里见过,连西方这种剑都没摸过。养病那会儿,他倒是练过几天剑,不过那是太极剑。这是哪儿跟哪儿啊?丁月知道他是个“百无是处弱书生”,就不让这小五跟他胡缠。也明白这是小五有意要考考他,要难为难为他。因为月姐在他眼里,非常了不起,怎么带来这么个傻子。是不是看花眼了。
      后来,小五听了灰狼的诗,才明白了个大概。慢慢开始对他另眼相看。别瞧他自己也写东西,可就不愿意给外人看。据说,古典诗词也填的不错。只给一两个瓷器看看。
      没过多久,小五一眼就看出来了,这老狼其实是“有求必应”的糊涂车。所以,先后两次委托老狼到指定地点去,给朋友送封鸡毛信。并要他发誓不许把这事儿告诉他家任何人,包括月姐在内。
      灰狼就信誓旦旦以后,就帮他送信去了。灰狼为什么听这孩子的支使呢?也许他认为“助人为乐,两肋插刀”,是老爷们儿间的基本义气原则。也许,他心底也知道,几乎每个男孩子都有自己的隐私世界。这个部分自然是不能告诉家人的。
      他拿着鸡毛信出门的时候,小五悄声告诉他,七点半到百货大楼三楼,南楼梯口,看见一个穿红色橡皮绸的女孩,就把信交给她。等她看完,看她有没有回话。
      灰狼觉得自己这和地下工作者差不离了,到了那儿一看果然有个姑娘在那儿等着。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吴魂儿。他虽然没有登时掉了魂儿,但也被她镇晕了。
      因为,他从小到大的同学、朋友圈儿里就没见过这样的人。那年头儿这么捯饬的女孩,绝对就是阿飞。这吴魂儿这身打扮足足抓来百货大楼一半人的目光,人们都惊讶居然有人敢穿这么一身奇装异服,到公共场合。一身金红,头发纷飞,前胸高挺,脚踩高跟儿。这到底是哪国人哪?
      人们讶异的目光中,吴魂儿却大方、自然与从容不迫,还一副单纯的表情。这种强烈对比让老狼更糊涂了,他虽然并不欣赏这种品味的审美,可他真佩服她的胆子。在那年头儿,为了自己的另类打扮,她得付出什么样的代价。灰狼想想都害怕,是不是会像于瑟那样,这样的女孩儿也会被送去组织劳动呢?
      这时候,他就明白了,丁五为什么得把这事儿瞒着家人。
      丁家是个大家族,所有的大家族都非常好面子。怎么会让家里最小的宝贝儿子交上一个“女流氓”呢。那时代,这种出格另类女孩,要敢这么捯饬,不但学校里不准,单位里不准,甚至街道上也不准。今天你这么捯饬,明天片儿警就得上你们家去。这吴魂儿是怎么想的?怎么做的?她如何在社会主义社会中正常生活的?灰狼这个一直被同学说成脑子特灵的孩子,这时候,他一脑子想不明白,他的常识系统就乱成了一锅糨子。

      后来,丁五私下聊天告诉他,认识这吴魂儿是通过马三和小随。灰狼才知道,马三、大崔、蛤蟆、凌子他们拥有一个自己完全不了解的世界。那个世界里的女孩子也是他无法了解和认识的,也许永远都不能。

      自以为胆大、思想独立的老狼,这才知道他的另类在脑子,人家马三的另类在行动。
马三-14

      灰狼那时自然不知道,不但不知道甚至想都想不到。
      原来那会儿吴魂儿已经不是社会上的魂儿了,她已经折到天堂河和于瑟、朱超他们一起去接受组织劳动去了,她那出格的魂儿也得规制规制。因为他们比当时的劳教轻一级,所以周末还能到北京回家看看。而吴魂儿这功夫,还一心只惦记着怎么和她的罗密欧见面。她过的是只有今天的日子。
      丁五觉得,吴魂儿被学校开除,甚至还把她送到天堂河去劳动。自己是有责任的,怎么想自己怎么像《复活》里的涅赫留道夫。要不怎么会不管家人的极力反对,继续接着和吴魂儿交往。有时他会觉得,也许他们的痴情,要是得到家里的宽恕,也许可以用丁老爷子的面子把吴魂儿这个孤魂儿从人间地狱给救回来。

      丁家的主流人士,没那么感情用事。连从香港回来探亲的大姐,也破格约见了一次吴魂儿。人家见过世面,什么人没见过?回来就说,不管那个孩子心地善良与否。到什么时代,到什么社会,这吴魂儿都是个如假包换的招惹是非的祸头子。就算她不是故意的,看哪个男人一眼就能勾魂。这不就是社会的祸害么?政府的看人就是准,这种人放在社会上就一定会引起波动、格斗,甚至群殴。她被送到天堂河那是上上策,这也是救了她。她这么扎眼的红颜,还高调出格,在社会上很容易就死于非命。
      灰狼后来听丁月说了这些故事,他不由感慨道:可怜这吴魂儿,她自己没有罪过。罪过是她生错了地方,生错了时代。要是生在巴黎,没准她就成了名媛,或者名模。要是生在三十年代上海,没准成了明星。要是生在今天的中国,那还有汤惟什么事儿啊?把梁朝伟迷得五迷三道那就非吴魂儿莫属了。但是,她的确投错了胎,也无法更改。

      老马知道,丁五绝对是他们家的另类。差不多哪家孩子一多,准有那么一个俩的另类。要是全一样了,那就不对了。那多没意思呀?丁漠宝在他们家几个孩子里,就他一个另类。弟弟、妹妹都是学校里的好学生。温德鲁在他们家也是另类,据他自己说,从托儿所开始,他就压根儿没得到过阿姨、老师们的丝毫青睐。他一直在逆境中挣扎,他笑眯眯地说,他得感谢这些师长,从小就这样一直用这种磨难来锻炼他。才修得金刚不坏之身。才取得了如今的硕果。
      估计另类的孩子都是个色的孩子,但不一定是坏孩子。虽然沾点儿反叛,甚至沾点儿忤逆。要是赶好了,没准儿他就是这家最有出息的孩子。到底乖孩子还是怪孩子将来谁是龙谁是虫,一时半会儿,谁都看不出来。那要等多少年后,才能初见分晓。其实,什么是成,什么是败。什么是得,什么是失。谁也说不清楚。

      丁家五少爷,大名叫丁宁。人很聪明,还特别自信。他大哥和大姐都是前房的,后来都留在海外了。他二哥(也就是同父同母这边儿的大哥)学艺术,天生的艺术家气质。叫丁立国。三哥叫丁樵是学理工的,可是业余爱好是填写古典诗词,功夫独到。这就是为什么丁五不愿贸然把自己的作品公诸于众。四哥叫丁渝学的是军工,可诗词歌赋样样都行,还天然一副好嗓子。爱唱俄罗斯歌曲,《列宁山》啦,《遥远啊遥远》,唱得女兵们,个个热泪盈眶。
      所以,轮到丁宁这儿就是小五了,社会上自然都戏称他为丁五少。
      他在自家这一房还有仨姐姐俩妹妹。
      二姐丁桑(小排行算大姐)当过运动员,后来参军。一直是新时代的先锋。从香港一回国,就参加革命了。从朝鲜回来以后,被分配到重庆去了。还在当地的体委工作。
      三姐丁蜀天然一个美人坯子,大概是他们家广东老家有些奇怪的老理儿,从小就对她很不重视。如今,反而父母总要特别关怀她一下,似乎在补偿当年对她的不公。那会儿她在清华大学学无线电。
      四姐丁月,就是大灰狼的朋友,那会儿在医学院读书。其实,她的位置属于“大的疼,小的爱,当间拿脚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她天生浓眉大眼,英气逼人,大有将门虎女的气派。所以,在家里特别得宠,在社会上特别出名,在家里什么事她都愿意出来张罗。能干得要命。简直一个探春第二。
      大妹丁荽,在师大女附中读书。和她这小姐姐整个一个南辕北辙,内向、不爱说话,就喜欢自己听音乐,弹钢琴,要不就是一个人闷头看书。
      小妹丁桂,也在女中读书。是全家最小的宝贝,就是后来长大了,还是像小女孩儿那样小可爱的做派。学校家里都叫她的外号:小冰棍儿。
      他们家四九年后在北京属于极其特殊的一种家庭,他们家老爷子当年是抗日英雄,后来也被老蒋派去围剿苏维埃,和共产党打过大仗。五零年,周恩来捎信到香港对他说:回来把,一起建设新中国。主席在政治协商会议期间,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和他握手,说:以前,你和我们打过死仗,你很厉害呀。丁老爷子赶紧说:我们那时候也没有想和贵党打下去。我只想抗日。您大概还记得,两军不过只碰了一碰之后,我的部队就撤到福建去了。
      中央给丁老爷子安排了个部长的职务,相当于当年曹雪芹的祖父那辈的职务“江南织造”。
      于是,丁家的孩子也成了新政权下的高干子弟。可马三说:“丁家虽然是高干,但穿的是绿袍,所以丁五和咱们来往就没事儿。灰狼他们是延安来的红小鬼,咱们还是和他们少掺和。”

      丁宁看他的哥哥姐姐个个都挺出息的,自己就想好好干一件事。于是,他决定当一个作家,他很喜欢写东西。但是,他还没写过小说。那时,他很喜欢托尔斯泰的小说,觉得自己的某些经历和《复活》那本书的故事很相似。没准儿弄好了也能写一本类似的书。为此特别买了一个大笔记本,在第一页上写上了托老头儿的名句:
      “幸福的家庭都很相似,不幸福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就此定下来这本小说的调子,也作为扉页上的题词。虽然,此后他写了无数个开头,写了又团,团了又写。不知写了几刀纸。始终没有开始往那个大笔记本上抄。

      要不怎么说呢,凡是完美主义者一不小心就把自己彻底给耽误了。那个本子,大概二十年后,第一页还只有那一句引言。
      后来,他看了英国电影《孤星血泪》。于是,他决定做个都市里的绅士,于是,买了击剑的服装和设备。开始练习击剑。小随他们也帮他找过正经的教练,可惜,这个运动当时在中国并不流行。他练了几年,也不知道到底练到了哪一级。甚至,也找不到人陪他玩儿这个。于是,他又改了玩儿拳,这时候认识了大崔。大崔和马三在外边儿跑了多少年了。自然北京的几个玩儿拳的名家,和他们都认识。当时北京的拳王叫王守信,也是他们的铁磁。于是,小丁就通过他们请这些人一起搓饭,然后和他们学打拳。要说学这西洋拳就得先学会挨打,那段时间,丁五成天不是眼圈青了就是嘴唇肿了。交了不少躯体物理创伤学费。

      小丁和这帮玩主认识以后,也自然就认识了吴魂儿。其实那时候,他已经和于惠儿正处着朋友呢。虽然,那时代这就算是早恋了,可两家的家长觉得这俩孩子都是家里的宝贝,还都不知天高地厚。好在两家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认了。于惠儿她老爹虽然已经病病歪歪了,可当年和他丁老爷子一样,都是抗日骁将。想当年,曾是少帅手下的一员猛将。这会儿也是和蔡廷锴、黄绍紘等人一样在国防委员会挂单。

      于惠儿是个好孩子,打小儿和丁五就一直说一不二地礼尚往来。眼睛里就没有其他第二个人,不管丁五有多少毛病,她全都接受、容忍。丁五明白这个,有个这么好的姑娘对他如此百依百顺,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可是,有一天,丁五一见到那吴魂儿,顿时就没魂儿了。于是,整天就不着家了。后来,甚至好几天连学校都没去。学校的班主任就找到家来了。丁师母就赶紧打电话给小惠儿打听丁宁的下落,小惠儿她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她也急赤白脸、急急忙忙赶到丁家,麻了爪儿了,四处打电话。可是这四九城里死活就找不着这么个大活人了。

      丁老爷子是行伍出身,这一眼看去立马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孩子走火入魔了。收!立刻得收!他二话不说,拿起家里的红色电话,直接打给了他的老乡兼老朋友叶剑英元帅:“叶兄,我那个不成材的小儿子必须收拾收拾了,我要把他送到部队里去。你帮我打个电话。“丁兄,你想清楚了,如今参军很辛苦的。”“他们再辛苦比得了咱们北伐时期那么辛苦吗?一定请你帮我这个大忙。”
      就这样丁五被送去部队锻炼,钢铁也许是得这样炼成的。
马三-15

      话说那老马、小随、吴魂儿、小狐狸一行四人悄么声地陆续退出冰场,去翠华楼赴宴。这种姿态符合马三常说的“张扬捯饬,低调做人”的格言。
      丁五再能根儿,也逃不出他老爹的手心儿。真是老将出马,一个顶俩。几个电话一打就把丁五从犄角旮旯里给挖了出来,回家以后没打没骂。还破天荒和他单独共进一顿晚餐,其间竟然还和他干了两盅儿。
      然后,也是破例老少爷们儿坐在客厅台灯下,彻夜促膝长谈。老爹一夕肺腑话,让他无处可逃,无言以对。只得面对现实,只好同意去参军----远赴不毛之地,再造金刚之身。似乎这样的故事,古今中外都是一样的俗套子。当年普希金写的《大尉的女儿》和当今多少部的血色传奇,都有这么一个基本故事。

      没想到最怕凡俗的丁五,如今也无法独到了。不过,丁五还有他的独到之处,既然他是个要当作家的人。书虽没写出来,但至少也撞上了几件风流倜傥故事。如今,风萧萧兮,北海水也寒。除了三五哥们儿知己以外,还有两三红颜知己相送。也该知足了。
      于惠儿地根儿就是个老实孩子 。看小随带来一个新女友,竟然对此没有丝毫怀疑。还再三感谢这吴魂儿能来一起为丁五送行。吴魂儿也是个特别的人,咱不能说她没心没肺,但她不会像一般女孩儿那样动不动耍小心眼儿,或不依不饶、或死结白列。她知道这样分别是迟早的事儿,反而比丁五和小惠儿都从容不迫得多。还挺真诚地安慰眼泪汪汪的于惠儿。让她凡事都要想开:丁五是将门虎子,参军才是他唯一的人间正道。要这么有一搭无一搭混下去,也就真给彻底废了。

      几句话让小惠儿感动不已,连忙对正在和朋友划拳的丁五说:“你看看人家这位吴小姐,说话句句在理。好好听听人家的劝。”弄得丁五急不得、恼不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就支支吾吾地说:“吴小姐,谢了,谢了。我喝多了,心气儿也不顺,您多担待。多多担待。”

      马三和小随、小狐狸在一边看着,都大吃一惊。真没看出来,一直看起来没心没肺的小吴,今天能来参加这个场面,已经不易了。没想到,今儿她怎么处理得这么圆滑呢?小狐狸暗暗掂量掂量,结果自叹不如。
      其实,人家小吴根本就没去打算表现什么,根本什么都没理会。她压根儿不会去吃人家小惠儿的醋。人家小惠儿才是正主儿啊。她从一个女人的角度,特别能理解今天小惠儿的凄惨心境。居然,索性选择忘记了自己的尴尬。
      也许,她天生在自我意识方面,就有强烈保护性的滞后和迟钝的特点。让外人以为她是大巧如拙,其实她是外秀内拙,这一个拙字,就能让她少受了不少伤害。

      马三本来以为今天的告别宴会,不知得多别扭。没想到吴魂儿这一轻轻带过,还哄得小惠儿如遇知己。这顿饭就吃得相当融洽。这也小惠儿实在得都沾点儿傻了,后来居然要小随答应她认吴魂儿当干妹子。她说这话的时候小随刚抿了口酒,这话差点儿没让小随把那口二锅头全给喷了。呛得小随捶胸顿足,最后才勉强喘过一口气,
      说:“傻惠儿,你当她是善主儿?你看她那样是吃素的吗?” 小吴坐在一边儿,微微笑笑,不置可否。马三连忙接过话茬儿,说:“小随呀,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可不能这么不尊重女性,你看看人家吴魂大人大量,都不和你一般见识。”转过头去,对小惠儿说:“你这么想说明你眼光放得远。这丁五一参军,小随呢,听说要去南方跑跑。我呢,可能得去趟河南老家。就你们仨女孩子留在北京,互相得有个照应。我们在外地往回打电话也不容易,找着一个就都打听着了。你们仨认不认干姐们儿唔的,全在你们以后自个商量。反正,你们都得互相照应。当今谁都活的不大容易。”

      她们仨都跟鸡吃米似的齐齐点头,互相看看,微笑着。看来她们都有同样的愿望,不过这愿望却来自不同的心思。

      这时候,突然一声炸雷似的一声问候:“随爷,今儿怎么来以前也给我来个电话呀?” 小随抬起醉眼,一看:“呦喂--,这不是江少掌柜的嘛?我听说你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再说,今儿也不是我请客。就没想起来告诉你了。”说着,赶紧给大家介绍说:“江小龙,这是翠华楼当年的少掌柜的。现在,还在这儿有份儿闲差。支份儿关饷。下次你们来先给他打电话,订个座儿啊,打个折啊。都让他签字。”

      小龙在一边儿听着,一边乐呵呵的。其实,小随他老爹也和丁老爷子一样,那年头儿都叫民主人士。不过,四九年前,老隋的爵位没那么高,所以四九年后,就属于北京市安排。他本来有些管理电机化学机构之类的经验,所以混上了个北京市属的某局副局长。
      四九年前,四九年后,翠华楼离他们家最近,老隋小随一家子周末常常来这儿改善。老隋也好聊,一来二去,隋家就和这老江家成了朋友。其实,四九年后,这两家的处境相当类似。所以,小随和小龙打心眼里早就认定对方是铁磁了。
      小随也把这几位朋友一一介绍给小龙,小龙不愧是个少掌柜的出身。见谁都满脸堆笑,热情有礼。不断地说:久闻大名,久闻大名。您能到敝店来赏光,荣幸,荣幸。
      小随撇撇嘴说:“我说,小江啊。如今这铺面已经不是你们家的了,这早都国营了。你还拿自己不当外人哪?”
      小龙也不和他急,说:“现在主勺的,红案、白案也都是当年铺子里的老把式,那些握着勺把儿,捏着刀把儿的呢,还是当年的老人儿。虽说铺子归了国家,可手艺还是我们家传的呀。再说,铺子归了人民。我也是人民的一部分啊。”
      小随哈哈大笑:“算你会说,不过你每次都得给人家解释清楚,否则人家就把你当成《箭杆河边》里的那位妄想变天的地主老财啦?” 小龙忙说:“那不能够,那不能够。我在铺子里都申请入团了,批不批那倒其次,咱们申请了,说明咱们还是要求进步的不是?” 他转过头来对丁五说:“上回,我在我表姐夫家见到你姐姐了。”
      丁五说:“哪个姐姐?”
     “丁月呀,你们家最有名的那个。”
      丁五就纳了闷儿了,问:“我姐姐到你表姐夫家干嘛去呀?”
      小龙笑笑说:“这您就不知道了,我这表姐夫也是不久前才和我表姐结婚的。人家是个大作家叫涛石,写了不少好电影呢。看过《粮食》没有,就是有四和尚、李狗剩那电影,忒逗…。”
      “这就奇了怪了,我怎么不知道我姐姐和他认识呢?”
      小龙说:“咳,是灰狼给带去的,灰狼和这老涛是忘年交。”
      “哦,原来如此啊!”
马三-16

      这小龙老在翠华楼一带走动,就是在社会上走动。那,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人都得打交道。所以更得和各路豪杰真的假的都得套瓷,套上套不上,倒在其次。今儿终于和丁五说上话了,就赶紧趁热打铁接着话茬往下捋,想把这瓷给套瓷实点儿。说:“你是将门出身,那文强清也应该是老熟人了吧?”丁五,现在哪儿有这个闲情逸致听他这左套右套的闲淡话呢,干巴巴地说:“不认识。”
       “不可能,真的。你们两家住得也不远,况且他爹也是个将军呢。”丁五从喉咙里“哼”了一声,说:“他老爹是五五年授衔的少将。我爹是三十年代的抗日将军,根本不是一档子事儿。”
      小龙笑了,说:“那是,那是。你瞧,你们还是认识啊。”
      丁五说:“只能说知道,不能算认识。我在汇文中学,他在大同中学。他的朋友都是当令的军人子弟,我的哥们儿都是像你们各位这样的遗老遗少。要不他是灰狼他表弟,我和他之间都没话可说。”
      马三说:“你还别说,强清这孩子也在外边儿跑。可是人家挺懂外面儿。明白这跑也有跑的规矩。不像姓程的那帮大院儿孩子,整个一群混球。这强清倒让我另眼相看。”其实,那时候汇文中学早已经改名为二十六中了,大同中学也改为二十四中了。在丁五他们这些自认遗少的孩子嘴里,还愿意用原来的校名来称呼。这才显得老到。小龙连忙跟着说:“我看这强清和这灰狼,虽然都是延安牌儿的。可是,还挺喜欢和咱们这路人走动走动。这也挺有意思的。”马三说:“本来嘛,咱们和他们根本是井水河水,最近还是通过丁漠宝和温德鲁才认识了他们。漠宝和灰狼他们是发小儿,这也难怪,所以都串上了。”
      小随在一边儿,撇撇嘴一脸怀笑,说:“非也,非也。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灰狼认识丁五,可不是打咱们这条线儿串的。他是喜好玩沙龙,玩写诗唔的,才认识了丁月。你想,他们山沟里一脑袋高粱花子,要玩雅的。那丁家、黎家、陈家这三家一片大家闺秀。不知那次聚会,这些才女一出手,一准儿就把他们全伙梁山泊给震晕了。听说,他们被收服,就是从玩儿音乐开始的。小惠儿,是不是有这么档子事儿?”
      小惠儿正老老实实听他们这儿胡侃呢,没想到把话茬儿拉到她这儿来了。就连忙说:“哦,我也不大清楚,要说听音乐么?对,有这么回事儿。就是有回月姐正在医院实习走不开。就打电话给我,让我到百货大楼给灰狼去送钱,他正在那儿排队买日本进口的第一批半导体电唱机呢。他到了那儿才发现钱不够,才给月姐打了电话。我到那儿和他一起挑了唱机,买了以后,又和灰狼一起去王府井外文书店去买了一张捷克唱片《自新大陆》。最后,我们一起去了月姐家。打开电唱机,那灰狼就把那张唱片一气儿听了好几遍。”
      小随笑着说:“听见没有?恶补,这就叫恶补。”
      马三大量一些,说:“恶补这个还不错呢,没去补点儿别的邪的、歪的,那他们家长就该烧高香了。”
      他们这儿瞎聊着,丁五假装喝多了,就趴在桌上。其实,他把手伸到桌子底下,悄悄握住了吴魂儿的手,吴魂儿挣扎了几次都没能脱开。只好就让他这么抓着。小惠儿根本没注意到,继续和小随、老马他们接着侃。
      这会儿小龙连忙问:“三爷,您最近听什么唱片了啊?”马三笑着说:“别提了,五七年以后,我走了几年。回来以后,我们家以前剩下的唱片都落下一寸多的灰土了。好么,我一张张地使胰子洗,洗完了再用清水冲。然后,像晾衣服一样;一张张地使衣服夹子都夹在我们当院的晾衣绳上。邻居都纳闷儿,不知我这儿干什么呢?
      现在,我手头也紧,没去三羊淘换点唱针。我最喜欢听的还是余派老生的唱片,百代公司的居多。要说听洋的那得问小随和丁五他们了。我是老朽,就爱听点儿国粹。”
      小随说:“我也是偶尔瞎听,其实听什么听?不过就听点儿当年的爵士,要不就华尔兹、伦巴、探戈,其实都是为了跳舞才听呢。让我一人坐在那傻听,那还不把我听傻了?”
      小惠儿说:“你还别说,我和灰狼哥听音乐,还是我第一次这么耐心从头到尾听完了一个交响乐曲子。要是真踏下心来听,还真好听。不信你们也试试。“
      小龙笑着说:“于姐,您就饶了我吧。我听不了洋人的利根儿隆。我就爱听个歌儿,我们家存着好些四九年前的唱片,什么周旋了,白光了,甚至有好些李香兰的唱片。我爱听这些歌,也不是白听啊,是有目的的,那就是学歌。现在的外边儿喇叭播送的那些歌儿有法儿听吗?”他这一番话,说得这几个人默默点头。
马三-17

      话分两头儿说,这边说的是儿马三、丁五、随爷、小龙还有小狐狸、小惠儿、吴魂儿等天南地北地神侃呢。那边儿,老狼和蛤蜊他们一伙儿,在灯市口一带的路口互相挥挥手就分道扬镳了。灰狼就骑车直奔学校去了。
      这时候还没到寒假,怎么他今天没有在学校上晚自习竟然私自出来滑冰呢?是不是他在学校里也是个玩儿闹?其实不然。尽管这灰狼在朋友里相当地随便,但在学校还是个大面儿上让各级领导都看得过去。没什么太离谱的大错,至少表面上看着还是那么回事儿。总的来说还是个正统的好学生,只不过请假多点儿而已。反正长期免修体育老心脏的标签儿已然被认可了。所以,系里还是让他担任了团支部副书记,那是个闲职。再说,他从来就是个甩手掌柜的,在班上几乎不管什么闲事。还没班上的小组长事儿多呢。
      现在,他的同学们都下乡四清去了。都是在学完了王光美的“桃园经验”之后,都去和贫下中农扎根串连了。
      这次灰狼也报了名,可是没去成。那是因为他的风湿性心脏病有所发展。他们学校的合同医院就是隔壁的协和医院,那儿的大夫看他的风湿活动很厉害,就动员他干脆割掉了扁桃腺得了。西医向来如此“头疼医头,脚痛医脚”,切掉了痛快。这会儿虽说这扁桃腺拿是拿掉了,可那风湿集团军照样继续进攻,毫不手软。严重的时候,他的膝盖红肿,脚都没法沾地。连拄着拐棍都难迈步。协和的大夫只好拼命天天给他打盘尼西林。同时口服,水杨酸类的药物。同时,还得吃无盐饭。弄得他一肚子酸水,真苦了孩儿了。把这头灰狼给折腾成灰羊了。
      正好这功夫,学校里整装待发,个个和战士一样精神抖擞要杀上战场。哪个部队出发都不愿意带上一只病羊,那是累赘。以后,还得派人再送回来。纯粹瞎耽误工夫。于是,组织研究以后决定让老狼就留在学校。成了留守部队的一员。同时,根据他的情况,还给他派了一个活儿。
      每天,朝九晚五灰狼在图书馆上班。工作是给院藏的那些国宝级艺术品编号、装箱、打出目录。做完目录明细表以后,交给自己的上线,人家再对号检查,校对目录确定无误,最后锁箱、封箱。都得贴上国宝级的封条。等这些特殊木箱凑到一个数量级后,就会有人开军用卡车来拉走。据说,为了备战需要把这些国宝运到大山里已经挖好的山洞里去了。
      这些工作,也是一级保密的工作,我们都事先接受了保密教育和训练。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这件事都不要和任何人提。而且,每个人只知道自己那一块的工作。其他人在做什么灰狼也不知道。反之,灰狼做了什么别人也不知道。至于装箱以后拉到哪儿去了,是谁拉走的灰狼也一概不知道。就是他想泄密都无从泄起。
      那时,和灰狼一起工作的有个老师叫吴介琴,他虽然比老狼大了十多岁,可是特别喜欢和老狼聊天。原因很简单,这灰狼没有政治敏感细胞。老吴反右的时候犯过错误,所以被贬到图书馆干活儿。老狼对他和对大家一样,一视同仁。他大为感动,没事儿就给老狼讲他小时候天天看好莱坞电影的故事,而他的英文就是这么学出来的等等。前两天,我在网上看到一则新闻就是吴先生的最新浪漫故事:

      北京81岁教授通过网恋结婚。
      2008年10月26日,81岁的北京退休教授吴介琴(男)与57岁的成都蒋晓辉(女)参加了在北京顺义有11对新人的集体婚礼。 网上认识,网聊10天后,他从北京赶来成都与她相见;见面3天,他和她便许下终身;一个月后,他把北京的家“打包”到成都,并定居于此。
    他叫吴介琴,今年81岁,是中央美院的退休教授;她叫蒋晓辉,今年57岁,是成都铁路系统的退休员工。25日是两人共同生活四个月的纪念日,他们打算去领结婚证,然后周游全国度蜜月。“我是80岁的年纪,30岁的灵敏,20岁的心态。”吴介琴老人笑呵呵地说。

      当时留校和灰狼一起工作的还有本系的老师冯湘一先生,冯老师本来是他们系的党支部书记。然而,在前一段的“城市四清”里被打倒。说,她属于一个名为“冯李宋反党集团”。那个所谓集团中的宋女士,她就是灰狼的哲学老师。名叫宋哲彦。她是当年中国美术界有名的四大美女之一。可是,冯老师对这个反党集团的结论死活不服,决不签字。所以,就被“挂了起来”。所以,也不能去四清别人。因此,也留了下来。
      在她抖得时候,灰狼也没拍过她,后来她倒霉了,灰狼也没踩过她。所以,一起工作的时候他们相处得都很融洽。这里没有阶级斗争。
      和灰狼一个工序的罗女士,当年是四大美女之首。而且,思想独立、个性孤僻。所以革命群众一直对她不满,而且流言蜚语满天。一天,在校门口灰狼正好遇见院部的团委孙书记。她过来就拉着灰狼的手问寒问暖。老狼心里很清楚,这不是他有什么本事,也不是他一贯靠拢组织。全是看他老爹的面子。当然,人家这么热情,他也不是那种真把自个当根葱的人。也赶紧感谢组织上的关怀。孙书记语重心长地说:“小狼啊,这个工作很重要。虽然,小罗也通过了政审,不过组织上还是不大放心。你要提高警惕,有什么反常现象你就马上汇报。组织最信任的就是你。”老狼就怕听这话,入校以来,组织各级领导一再暗示他,冯书记在台上的时候,也三番五次找他谈过话。不外就是一个意思,要培养他。在这种学校里,像他这样的延安牌的孩子不多。同时,他学习又好,又有人缘。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东风是什么?就是本人的积极和组织靠拢,配合组织的工作。

      灰狼为此相当矛盾,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一个周末回家以后,就去请教他的母亲。他从小到大一直敬佩母亲的智慧。他母亲听完他这一番话,就问他:“你得自己好好想想,你自己人生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他沉吟良久,还不知怎么说才确切。
      母亲说:“咱们打个比方,比如一个美国人要想当富人,再富,也富不过洛克菲勒。要想当官,再高,也高不过罗斯福。其实,人们天天想出人头地,那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人的欲望是无限的,而他们的能力和生命都是极其有限的。到头来,那些人奋斗的劲头儿,看来速度很快,不过是狗咬尾巴而已。自己在和自己较劲罢了。”
      她停了停说:“当然,像你这样的条件,如果就想过个太平日子,去当个庸官也不是不可以。你具备如今要求的这些基本条件。可是,你看书看得太多了,人又悲天悯人,还非常敏感。官场的那些人你对付不来,那里的污水,你无法去趟,因为你不会装傻,不会视而不见,也学不会心狠手辣。
      那么多比你聪明多的人,像丁玲、李又然、肖军、艾青他们何尝不知道官场的艰险。早已经小心翼翼,早已经身经百战了。可一场运动来了,照样中箭落马。像你这样糊里糊涂的人一旦有了个小小的位置,就有人会惦记怎么早日把你拿下。如果是这样,你不如就一直不上,也许才会安全一些。才没人惦记你。以后你不必力争上游,也不必故意落后,你就甘居中游,也许对你来说,那是最安全的。”
马三-18

      灰狼点头儿,说:“容我回去好好想想,让我消化消化。”他知道母亲的话一点儿没错,也基本符合自己的心态。只是觉得母亲对社会的前景估计的过于悲观。他自己目前在学校虽然不是咬牙切齿的积极分子,但还照样得到学校和组织的信任。他自认为自己的运气不错,可以说,这是他的一大盲点。
      于是,虽然自己从心底接受了母亲的思路,但因为他毕竟还太年轻,还是不甘于“甘居中游”那种状态。他自以为很聪明的做了个小小的修正:绝不去力争上游,如果顺风顺水可以继续漂在上游中部那就继续漂着。他还是愿意,以悠哉游哉的心态继续被老师和同学宠着。他哪儿知道,这宠辱之间可没隔着万水千山。一旦风云突变,这种转换就在倏忽之间。老狼的错误就在于看庄子看多了,看老子白看,没有参透。
      少年气盛的他以为自己这样处理高明,既有母亲的哲学,又垂首干得到自己的实地。多么滋润。可以腾出不少时间,和朋友们玩文学,玩音乐,玩哲学。他那时根本不会想到,他的锋芒毕露,目前得到各方的好评的时候,就是自己在给自己挖着坑呢。光芒再柔和一样可以一些人心深处底片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
      这就是所谓“失之毫厘,谬之千里。”日后当他变成一面即将倒下的破墙时,才会有那么多革命群众热情地去推倒他,还要争相践踏上几脚,诅咒他永世不得翻身。也许,那时候他真的彻底明白了母亲的忠言,要是早早地彻底照母亲指的道儿去走,没准儿他后来的遭遇不至于那么惨。
      有人说,人生没有如果。只有现存的事实。这是一个无法进行第二次实验的过程。
      那段时间,灰狼虽然没有完全按照母亲的忠告去做。但自己在潜意识上,就自然不必非得使劲儿往前冲了。
      那会儿,他大哥每年假期从哈军工回来,就免不了带他一起出去玩儿。当时,他们班里的同学的家都在北京,都是有名有姓的人物。估计这军哥觉得带这个喜欢文学的弟弟出去,也不丢自己的面子。虽然他没有他们像那帮人一样站在时代的前列,可是文学的根底不比他们系那些才子、才女差。很快他就和军哥的那些同学都混熟了,自然和他们的弟妹成了熟人。他们班的小宁、小芬当时都是读书最多的才女,她们本来也想跟军哥聊聊红楼梦。可这位老哥,三言两语就给打发了。
      这两位才女就琢磨,这位军哥是没开窍呢,还是死心眼儿哪?于是,就分别找灰狼聊天,灰狼虽然比她们小几岁,也不至于连这都看不出来。
      有一天风和日丽。傍晚小宁来看灰狼。在团结湖边干爽的黄土地上。望着水中倒影的万家灯火,慢慢和小狼打听这位军哥,在红楼里最喜欢哪个人物?灰狼笑了起来,对小宁说:“我和我哥从来就没讨论过《红楼梦》那本书。虽然,我妈是个红迷,可以算半个红学家。可我哥就喜欢和我聊维纳的《控制论》还有《空气动力学》。他一聊这些就两眼放光,我们俩有时候一高兴,就谈这些,照样彻夜长谈。”小宁虽然聪明透顶,这时候也不知道这灰狼在给他哥打圆场呢,还是在打马虎眼呢?看他一脸忠诚,也就无从猜测了。其实,这老狼说的都是实话。
      另一天,小芬把灰狼和他二弟寥寥都请到她家去玩儿,正好她有个小弟叫小熊和寥寥差不多大。她们家院子很大,就让小熊带着寥寥满院子骑车、藏猫、疯跑,足折腾去了。灰狼没想到她也来问他军哥对红楼的感想,这也奇了。人人争说《红楼》。原来在那个时代,大学里都禁止谈恋爱、禁止结婚,更不能生孩子。这就是前文里说过的三不准。可是,他们都到了这个岁数了,都不免有些春心萌动了。按照当时的模式是:在五年大学生活中,虽然不谈恋爱,但可以物色好了目标,甚至可以以“纯洁革命友谊”来奠定基础。到毕业了等分配的时候,就立刻全力出击。真等到分配以后再说,那就真是泥牛入海了。尤其是他们学校,尤其是他们专业,到时候指不定分到那个大山里边。找到一个心上人,那真是比登天还难了。现在,她们是在测探军情,然后再做下面的铺垫。那会儿,为什么人人都敢谈红楼呢?还是因为他老人家一句“东风压倒西风”,概括了当时的国际形势。然后说,大家都应该看看红楼。
      灰狼在这些人家,也见到许多年龄相当的女孩子,有几个各方面还都不错。要是他打算在我国走上仕途,没准儿也像润南兄、岐山兄那样入赘了。可灰狼看小说中毒匪浅,居然还信什么爱情至上。再说,这些女孩子和他在育才和一零一的同学都是一样的理想主义者。都是可以一眼看到底的好人。而灰狼就算这些孩子里思想最复杂的人了,他不想找自己的发小儿,一来是和自己太像了,二来真怕她们无法理解自己的胡思乱想。
      当然,什么都有例外。住在汪芝麻胡同的汪姑娘虽然也是个红孩子,可是风度就是不一样。有人说,那是因为她学芭蕾舞学的,有人说,那是因为她喜欢听音乐给听得。灰狼找茬儿去她玩,问她借《林格风》外语唱片。于是,俩人自然地聊了聊天,俩人都觉得非常投缘。过了若干年,老狼从笼子里出来以后,就忙问过他军哥:汪姑娘出嫁没有?他哥说:“没出嫁。”停了一会儿说:不过,你不能去找她了。她已经不在了。那年去十渡玩儿,从悬崖上摔下来了。
      灰狼默然。想:也许是她这种人离开人世最诗意的方式。
      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了丁月,通过丁月又认识了黎家的姐妹,还有陈家的姐妹。她们都是绿袍将的后裔,风度自然别样。于是,灰狼成了国共后代合作的先锋了。
好!开头几段尤其好。
诗酒风流近散场,心情无限对斜阳,如今只剩燕双双。
病酒願爲千日醉,看花誤惹一身香,夜來有夢怕還鄉。
握手!
我也是被前面几段吸引住的。后来作者就经常跑题了,但最后还是绕了回来,也不算完全文不符题吧。跑题的内容也还可看,也就不删了。
不知道以后作者会不会真的精雕细刻的整理,但愿如此。
马三-19

      我这说书就免不了得逗逗哏,所以才说这老狼是“国共后代合作的先锋”,这完全是个笑话。其实,在那年头,在我国,谁会认为当这个先锋会有什么好果子吃?除非是气闷心了。
      说实在的这灰狼让他“情不自禁”,仔细想来其实都是从音乐开始。当他十六岁开始学太极拳的时候,到欧阳家去玩,也是被她们家的音乐给震晕了。现在回头想想,这灰狼可能对古典音乐过敏。好听的音乐,一听就晕。而且,同时把当时的空气、光线、场景、人物都和音乐合成了一个综合感觉。以后,就变成了梦幻般的记忆。
      在上初中的时候,就天天琢磨做矿石收音机,目的也是有一个自己的收听装置,可以自己独听美妙音乐。后来,虽然矿石收音机做好了,可是古典音乐节目实在太少了。
      五七年那会儿,他表弟文强清还没来北京,还在四川老家。那会儿他管强清他妈妈叫小姨。有一次,在他小姨家听唱片,那是他第一次听了《自新大陆》。听完了都不知道怎么走回家去的。心头一直是那个乐曲的旋律。想回到现实都很艰难没,那个美妙的旋律一直在自己的心中,挥之不去。于是,他单调的生活就出现了伴奏,浮出了背景音乐。平淡的人生,突然就光彩夺目了。
      后来,在老七家听音乐,他老爹从西德带回来了现代派的歌剧密纹唱片。这老狼一听顿时血液凝固,居然,就不管他老爹回来和他们一起吃午饭。那时,他老爹面色就很不好——他不愿意这些孩子听这些反面教材的参考唱片。可那老狼,一点儿眼力架都没有,听完了正面还去翻过来再听。其实,他真不是要和老人家较劲,这点礼貌他是懂的。我不是说过吗?他一听到奇妙旋律的时候,就被拿住了,除此以外,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如果你以为这样他就是在音乐方面有什么特殊的才能,那就大错而特错了。他和音乐的关系,就是喜欢听而已。他还远远不够什么行家,更谈不到“发烧友”。无论使什么差劲的音响设备,哪怕是一个矿石收音机,后来就是一个小小的半导体收音机。
      有一天,老七家的一台老旧的78转的电唱机烧坏了。他们家当时已经有了更先进的33又3分之一的新式电唱机了。就报废了。老七知道我,好鼓捣所有能发声的电器。就对我说:“要是你想自己去捣鼓捣鼓,你就拿回家去吧。”当时把握老狼给乐坏了。就抱着那个烧坏了的唱机回家。回家以后,什么事都不干了,三下五除二把那个唱机给拆开了。老式的唱机还没有集层电路,没有电子零件,构造相当简单。原来是电机的线包给烧焦了。他把那个线包给拆了下来,一看就明白了,毛病在这就再简单不过了。赶紧骑车到朝阳门外小市儿,卖了个旧变压器。回家以后,把变压器拆开,纒出了一大疙瘩紫色漆包线。
      以前 ,他和四中的同学舒正平一起做过矿石收音机,后来还焊过单管儿机。那会儿,他就学会了纒线圈儿了。这电机的线路很清楚很简单,他就照葫芦画瓢。把烧焦的漆包线换上了差不多的漆包线而已。他干别的事儿稀里糊涂、迷迷糊糊。这会儿他格外认真,看来一个人干活投入不投入,仔细不仔细,全在一个“好”(第四声)上,如果他好,一定会加倍的认真。要是不得已而为之,就免不了会来点儿“齐不齐,一把泥”,免不了在心气儿不顺的时候干活儿就是“汤泡饭”……糊弄事儿呗。
      三天之后,他和他俩弟弟三人在他们的小屋里,只开了一盏台灯,更显得安宁、神秘。老狼插上了电源,用手轻轻打开开关,带着微微的沙哑电声,就稳稳地转动了起来。灰狼轻轻放上一张78转儿的贝多芬钢琴奏鸣曲《悲怆》。黑胶唱片的纹路在灯光下飘忽不定。几秒钟之后,流水般的钢琴音符就滚进了这宁静的小屋。他们仨都被那音乐凝固在那里,老贝老辣的音乐语言在阐述着他恢宏的灵魂。在瞬间中他们都被震撼了。
      说实在的他们都不是音乐的行家,他们只是迷失在音乐中的普通听众而已。不过,在那个年代,在人们正斗志昂扬地奔赴四清前线的时候,他们却沉迷在这些资产阶级的靡靡之音中了。多年以后,某陈部长的女儿,告诉老狼。他老父告诉她老狼走向反动就是从听靡靡之音开始的。
       估计,老贝在九泉之下听到这话,一定得踢着棺材板儿蹦三蹦。天大的冤枉,我怎么成了靡靡之音了呢?
       当然,人一踏入迷途,就会继续“堕落”下去的。他先是开始从老七家。他干爹家,收集他们淘汰的78砖儿的古典老唱片。在收集这些唱片中免不了就会夹杂着一些爵士,一些法国情歌,一些拉美音乐。
       后来的故事,我前面讲过了,后来他们认识了一帮法国留学生。从他们那里得到了“披头四”的歌曲。他们听得如醉如痴。所以,才犯下了“在公共场合播放反动音乐”。所以,我们知道,灰狼犯罪的历史根源,第一在于音乐,第二在于写诗,第三,在于画画,第四,在于交了许多出身于非红五类的朋友,其中还美女如云。这灰狼肯定是一条另类的必捕之狼。

      这工夫,马三、王亨利一干人去了河南,文强清和王老实一干人认识了一对奇怪的洋妞。丁漠宝、温德鲁在琢磨画画和古董,同时在和小青她们走动。灰狼在学校里和吴介琴等老师一起继续给国宝文物打目录、装箱。一片安宁和喜气洋洋。谁想到,这是暴风雨前的短暂宁静。

      就在这个时候,一声巨雷响彻大地:文革爆发了。
老马  20

      话说那文革来的神不知、鬼不觉,一开始灰狼他们以为这不过是去年在艺术院校和一些中学搞的“城市四清”将推向整个文艺界而已。对这个运动的模式,他们至少已经经历过了一次。估计这次也不过如此,所以他们没太在意。
      虽然,那次运动搞的时间也不算短,一开始也很吓人,也算惊心动魄,可是收尾的时候却是匆匆忙忙,很多事情只能不了了之。比如,前面说的冯湘一老师、宋哲彦老师、李天祥老师等,在运动初期绝对是主力,是中宣部派来的工作组扎根串连后的依靠对象。那个阶段,冯老师兴奋无比,说话绝对高调,以为自己在这次历史的转折点抓对了时机。要搁谁谁也得这样。没想到在她最红的时候,工作组却已经悄悄布下暗线在整理她的材料。于是,突然一夜之间整个学院的大礼堂挂满了炮轰她的大字报。当她兴冲冲走进礼堂的时候,站在那儿就傻了。你有你的计划,可组织有组织的安排。至今,灰狼至今也不明白当时工作组为什么要拿他们仨祭刀。其实,凡人想也想不出来,组织站得高,看得远,目的深远得很。凡人理解不了才对呢。
      当时,给他们的罪名是反党小集团。当然,凡是反党小集团,首先一定得是党员。党外的人也没地方去反。当时,他们这个集团的主要成员都是学院里党组织的骨干。冯老师和李老师都是他们系的党支部书记。宋老师是我们的马列主义的教员。如果我们是个教会,那等于是我们的神父。当然,他们仨都拒不认罪。灰狼要是他们也自然不认,认了的话,就板上钉钉。在你“政治生命”的棺材板上钉上最后的钉子。永远被判了死刑。要是不认,组织还得花大量时间去调查研究。一时,只好挂了起来。这样耗下去,没准赶上下一次运动,那时候的标准没准儿变了。那他们就有可能咸鱼翻身。
      宋老师那几年走背字儿,没等到翻身那一天,却赶上了唐山大地震。她正好去唐山探亲,就赶上了。这令我唏嘘不已。
      冯老师运气也不太好,熬是熬过了,可是就在她快要重振旗鼓的时候,不料瘟神降临,迅雷不及掩耳裹她而去。我从海外回去才听说,令我错讹万分。
      李老师运气不错,复出之后,最高曾担任了上海美术学院的第一任院长。
      同人不用命啊。
      那会儿灰狼没有遥看未来的千里眼,当时想,也许主席和总理就是要通过城市四清,把当官儿做老爷的前革命者给拉下台来。换上有革命朝气的新干部。他们学院不是已经这么搞过了么。估计,这次是在全国文艺界也要搞这么一次。
      可是,这些被审查的“四不清”干部,要是也不认罪的话,也许只得也挂起来。
      想到这儿他就踏实了,为什么他踏实了呢?他是担心他老爸。这时候他是想到这次运动也许会冲击到他老爸。而他爸是个艺术大顽童,根本不懂这里边儿的弯弯绕。这会儿他只能暗暗祝祷,老爸能够全须全尾平安度过风浪,运动后期也挂将起来。正好他老人家可以安心在家画画。这正是他老人家的梦想。
      又想:冯老师现在不用天天为党务操劳,就留在图书馆里做些资料工作。将来他老爸最多也就是类似的结论和类似的处理。好在,他老爸一直不原意当这个官儿,可是组织不让他下来。要是组织这次真把他拿下来,没准儿他真得偷着乐呢。
      他哪儿知道,这次和上次大不相同。他以为这次运动文化部系统不会有太大的变动了。因为去年的城市社教,已经完成了“吐故纳新”,已经军事化、革命化了。

      去年中央已经将文化部彻底改组了。把肖望东、颜金生等解放军将领从南京军区调了过来,接管了文化部的大权。原来的那批老人都一律铐边儿站了。比如,老七他爸……尽管他是总理的爱将。

      张老闷儿……一降再降,成了美术研究所的所长,他照样整天笑呵呵的,天天上班就是看看闲书。灰狼没事儿就去他的办公室去和他闲聊,顺便借点儿好书。他和图书馆的负责人李女士打了招呼。说这小狼是他儿子,来借书就是帮他借书,记在他的名下。李女士微笑点头,人家明白着呢。别小瞧人家,人家也是流苏回来的专家。那年头,借书是分等级的,我们想借“内部读物”或者“解放前参考读物”等等,都得用这些老头儿的名义去借才能借得出来。如今看来,这也是一种特权。我们这些孩子也沾了这种特权的光。应该检讨。
      灰狼就在这种心态中开始观察文革的开始,你想他那时再天真也不会相信“老子英雄儿好汉”这种原始的血统论会成为真理呢?所以,自以为是地来个坚决反对,觉得主席和总理决不会支持这样幼稚的东西。他相信真理存在,而且颠扑不破。因此,运动开始他就栽了第一个大跤……居然成了当时最红的老红卫兵最早围剿的对象。

      世界就是这么奇怪,就是这么荒唐。
马三-21

      当文革的烈火从报刊和广播开始漫延的时候, 马三和王亨利正在河南老家一起“土里刨食”呢。马三河南老家的亲戚,到底和他有多亲,这谁都说不清楚。好像是他的一个表亲,俗话说:“一表三千里”,多远还是一个表字。反正乡里乡亲,又转转托关系到北京找到了马三。这位表亲在当地就得算是个能人了,大队里听说他有个表亲在北京。好么,那是京城,京城里能人多。兴许他去北京就能找到帮队里解决点儿问题,就派他来北京出差。大队里派人出差,就是来管来回火车票,出差三天都算工分。至于吃食,住宿都得自己解决。当然了,你不出差在家里呆着就不吃饭,不睡觉了?这是人人自己的事。
      就这样马表亲也愿意去北京,要是自己去北京看看还不得自己买火车票么?这就已经占了公家的便宜了。乐呵呵地坐硬卧到了北京,找到马三以后,马三知道这是老家来的表亲,还带来了一口袋花生。就知道有事相求,心里话:千万别提借钱,别的事儿都好说。
      这表亲说原来是大队里有一台拖拉机都报废了多少年了,现在想起来一台机器就这样报废了,太可惜了。想问问北京能不能给修好,修好得多少钱。老马一听就乐了,这不是正要打兔子,兔子就正好撞到抢眼上了么。就说:我就在汽车修配厂工作,而我就是修拖拉机出身。 只要机器架子还在,就能修,至于得花多少钱那我们就得去看看。才有法估价。那马表亲一听,喜出望外。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就张罗着要给大队发电报,商量让对里出车钱请他们去看看。马三说:“我知道你们队里也富裕不到哪儿去,你先回去。容我和单位商量商量,然后我自己开车回去。你们大队得先给县里大报告,要不批给你们预算,你们拿什么钱来修拖拉机呢?”马表亲说:“这你就放心吧,修拖拉机的钱早就批下来了,专款专用。主要是怕钱不够,还怕让人坑。所以才来找你呢。”老马乐开了花,说:“放心吧,断了骨头连着筋,都是一个亲字。咱不挣那黑心的钱。”
      第二天,马三开车,让马表亲足逛了一圈儿北京。第三天他就回了河南。再过了两天,老马就和亨利开着一辆嘎斯卡车回河南了。
      到河南之前,老马都不原意说自己是老家河南人,他生在、长在北京自然就是北京人了。可到了河南,这面疙瘩汤一喝,才发现自己真是河南人。第一口下去,顿时就明白了什么叫对口。“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亨利这小子,跟着喝疙瘩汤。问他怎么样,他说:“凑合。”马三差点儿没给他一个耳切子,这么好吃的东西,到了您那儿就得了“凑合”两字儿。真没起子。
      喝完疙瘩汤,和大队领导一起走到大队后面的场院上去看拖拉机。马三看那黄土地场院,空空荡荡,就问:“那拖拉机呢?”大队长努努嘴说:“地底下呢。”“下面有地窨子?”“没有,就埋在这场院里。”“啊?”
      在困难时期,河南饿殍遍地“万户萧疏鬼唱歌”。那拖拉机一个铁疙瘩,也没法吃,也没有用。既用不起,也修不起。扔在露天,不用多久就成一堆锈铁了。几个有心人,想兴许后人还有用。就干脆把它给埋了。后来,埋它的人,也让别人给埋了。看来,埋是对的。现在,国家形势好转了,想起来这部机器了。
      队里派几个小伙子,用铁锹慢慢挖,马三和亨利在一边指手画脚,像挖古董那样挖这部拖拉机。所以我说,他们俩在河南“土里刨食”呢。
      那天,整个拖拉机都挖出来了, 几个小伙子在老马指挥下在清理拖拉机履带里的黄土。这时候从嘎斯卡车的收音机里传出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员慷慨激昂声音,亨利就没怎么在意,他觉得中央台永远就是这么一个调儿。一点儿新鲜都没有。也许马三喜欢听戏,也许马三对某些词汇过敏。社论里的一些话,让他感到不对劲。转过头来对亨利说:“得,留神,又得运动了。”亨利撇撇嘴说:“现在年年运动,跟咱们没什么关系。顶多管咱们管紧点儿呗。”马三再继续听听那广播,说:“不对,去年的城市四清也没这么大的动静啊。屁是屎的头儿,风是雨的头儿,看这阵势可不是一点儿半点儿的。”“嘿呦,没见你怕过谁呀?今儿是怎么了?”
      “这不是胆大胆小的问题,听说过老寒腿吧?一闹天,早早的就疼三疼四了。小孩儿就什么感觉都没有。我是北大荒回来的,底儿潮得厉害。你不过在河里呆了两年,你们还是人民内部,和劳改还差着两级呢。”老马再琢磨琢磨说:“不对,咱们的赶紧把拖拉机给整回北京。虽说你这回出来,是我们厂子从河里把你借调出来的,是开门见山一点儿毛病都没有的。可是,运动一来,要是风雨大了那谁都六亲不认了。你先乖乖地老实猫在河里,别让人找出毛病。”说着老马跳起来掸掸身上的土,说:“我去办公室去把手续办了,你这儿先看着。”
      老马这儿紧锣密鼓地张罗尽早回京的时候,北京正是午饭的功夫。灰狼走到食堂门口,看那边儿围了一大圈儿人。以为有宣传队在表演节目,可是怎么都鸦雀无声呢? 他走进人圈儿一看,是两个外校的学生都穿着军装,还带了一个红袖章。他们两中间的大三合板上贴着一张大字报。题目是:《红卫兵誓死保卫毛主席!》原来是电影学院来的两位红卫兵。他们俩庄严地站在那里,根本不在乎周围观众的表情。
      老狼想:听说去年中学里就有些干部子弟闹事,尤其在他的母校四中有几个学生闹得厉害。其实,都是看了主席给毛远新的讲话以后,受到了启发。而带头闹事的学生都是在学校里不得烟抽,或者学习不好的干部子弟,觉得自己受委屈了,就闹了起来。后来,让北京市委给按下去了。
      老狼并非聪明过人,他不过是个经验主义者。什么事儿,都拿过去的经验来对照,看看对不对,可行不可行。他也听说了,最近有些中学生又出来组织什么红卫兵。他根据老经验,认为都是瞎闹。运动初期没准为了发动群众,扎根串连,就让你搞吧。等运动后期再慢慢算你的老账。中学生幼稚,情有可原。大学生都列入国家干部编制了,连这点道理还参不透?就靠这点儿“积极勇敢”将来就封你一个官儿,想得倒美。
      他看了两眼那个大字报,觉得他们脑筋有问题了,这些艺术院校,红五类出身的占少数。你这样来划线,不是来这儿找骂吗?于是,他就转身去打饭了。

      正在排队买饭的时候,小昌兴冲冲地跑过来大声对小狼说:怎么样?咱们要不要也一起发起,在咱们学院也成立一个红卫兵。他笑了:“小昌,这组织也是能随便成立的吗?”小昌很神秘地在他耳边说:“听说主席支持这个组织。 ”“是吗?那怎么没见报啊?再说,红卫兵组织只吸收红五类。这怎么发动群众啊?”小昌说:“正因为这样,才能考验怎么敢不敢挺身而出。主席发动咱们这些人,就是因为最信任咱们,让咱们打先锋。”
      “怎么你说的这些都没见报啊?十六条上也没有啊?”
      “要不怎么说你书呆子么,不信,下午你去北大看看大字报,你就开了眼了。听说,下午学校组织,发车去北大看大字报,咱们一起去。”
      老狼想:百闻不如一见,对,去北大去看看。
      在一个社会大变动期间,只有最上边和最下边的人能瞧得清楚点儿,因为他们因不同理由都可以和漩涡拉开一点儿距离。其他芸芸众生者,就在汹涌波涛中,上下折腾。灰狼自然就是一会儿清楚,一会儿糊涂。尽管他极力去分辨这风云突变的风向,实际上,谁都没那么大的能耐。灰狼肯定得再度灰头土脸。
马三-22

      学院集合去北大看大字报,这事儿狼觉着就有点儿蹊跷。解放军的工作队刚一进来那会儿就宣布了。运动开始了,谁都不能出去乱串。是关起门来闹革命,去年他们已经玩过一次了,有两点不同:第一,去年到他们这儿来搞四清的工作队是中宣部派来的。这回的工作队全是现役军人。
      第二,去年他们学校正要下去四清别人,被中宣部给按住了,不让走了。让中宣部强制给四清了一回。今年,我们学校正在河北邢台当工作队呢,一声令下,全都撤了回来。顿时,从四清队员变成了群众。真是,乱嚷嚷你方唱罢我登场。回来以后,都听说中宣部变成了被整治的“阎王殿”,所有的学生都莫名其妙。
      解放军一进他们这个村的时候,只见一队队的军人手里不拿枪,而是每人都以同样的姿势,举着一本小红书。原来这就是林彪主张的 “人手一本《毛主席语录》”。这真把我们给震糊涂了。
      本以为这些天兵天将进村以后,还不立马大刀阔斧来个犁庭扫院?没想到,工作队来了以后,都先蔫儿闷着,不动声色。他们都学过四清工作队的文件,知道这初期阶段就叫扎根串连,先摸清阶级斗争脉路,再展开斗争。
      至于电影学院来的俩学生,一没介绍信,二没组织关系,就到这儿来招兵买马。学院的党委和团委全都假装没看见,保卫科也都歇菜了。这在平时,早就来管了。这可以理解,这些管理阶层工作队来了以后全都靠边儿站了。自然不闻不问,落个清闲。嘿,这工作组也假装没看见。老狼一琢磨,没准儿人家是在暗处慢慢贼着你们呢,看你们这些人怎么说话,怎么表演。一一全纪录在案,时候一到就拿出来和你算算总账。
      去年那场运动开始,他们系党支部书记老冯,就专门找老狼谈了一次话。意思是革命到了一个崭新的阶段,根据她的信息和推断,认为这次运动老狼的老爸的政治生命就悬乎了。所以要老狼认清形势,必要的时候要及时大义灭亲。
      说实在的,他明白冯书记这样和他谈,还真是在为他着想。冯书记最后还语重心长地说:“本来以你的背景,你的学习,你的表现,绝对是个好苗子,是个培养对象。可是,历史向前发展了。很多基本因素要发生变化了,你可要认清形势,不要因为家庭,不要因为什么人性论的那些亲情因素断送了你的大好前程。你要认真理解党在新时代提出的新要求,千万不要因小失大。”
      老狼感谢了她的提醒。但,他这人愚到家了,他只相信他妈妈的判断与智慧。于是,周末回家以后就把这话告诉了他妈妈。他没照着当时流行的宗旨去做,宗旨应该是“爹亲娘亲不如党亲”。
      他母亲想了想以后,说:“现在运动的火还没烧到你老爸,如果真到那一天,你也千万别犯傻。群众起来的时候,是非理性的。你千万别去对抗他们,他们要揭发你老爸,你就揭发。让你批斗,你就批斗。你只要掌握一个原则:只要自保,千万别去立功。自保就会有分寸,就会有空间来考虑到将来,同时也会考虑到为别人着想。要是一想立功,那,人的劣根性就全出来了。那就和小兽差不多了。”
      “我当然不会去当小兽,我也不想为了自保而去批判我老爸。你想,这样的时候,他会多么难受。”
      “又傻了吧?你想想,如果一旦你爸要被打倒,根本不在乎你的批判与不批判。他们要的就是你的大义灭亲,那时候他们不是在看你老爹,而是在看你。到那时候,你老爸一定希望你能全身而退。就算你声嘶力竭批判一通 ,你能揭发出什么大不了的材料?他们要求的就是你的一个态度而已。运动中间,态度最不值钱了。我们在延安都经过了比这还残酷的斗争,那时候动不动就要了你的小命了。你千万听我的话,该做戏的时候,就做戏,只要戏不过就行了。那样你爸也就放心了,不要让他再替你担心,你自己都保护不了自己,反而成了别人打击他的软肋了。照我的话去做,绝对没错。”
      人算不如天算,大火还没烧到灰狼他老爸之前,大火竟然先把冯书记给吞没了。灰狼想,冯书记真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的性命”。
      心中暗暗为自己和自己老爸躲过了那一场风暴,这全赖于他们家命好,还有,他有个那么睿智的老妈。他觉得自己没有受到冲击,就在于自己事先就明白里面的沟坎了。
      其实,他错了。这完全是命,是巧合,是运气。
      长期以来他没有百分之百地照老妈的哲学去做。就已经种下了恶果。实际上,他已经得罪了不少人。虽然,他没有刻意去争,可是,他垂手还是得了不少好处。他以为这是自然的、应该的。这是我国官本位制度所决定的,他自己没有一点责任。甚至他自己还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帮助如小眼镜、老穆他们出身有渣儿的同学。
      然而,在全校其他班许多人眼里,他本人的得风得水,就是因为他属于特权阶层的子弟。在新的革命之中,这些特权子弟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继承人。不打击他们打击谁?
      自以为聪明的灰狼,那时候根本想不到这一层。
      他坐在学校的大轿子车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兴奋无比的小昌。小昌觉得他们学院里出身“红五类”的本来就少,而“红五类”的学生中,就数他和老狼人缘儿好,现在,这么好的机会怎容错过呢?老狼就欠推,估计他到北大一看大字报就会开窍、顿悟了。
      到了北大,看了大字报,看了斗争会的场面,灰狼立马就傻眼了。那天,有多少个没想到:
      第一:他没想到北大的学生思想这么活跃,胆子这么大。大字报里触及到了许多多年我国我党难以解决的问题。也许,他们是这样来理解文化大革命的。
      许多大字报语言之锋利,逻辑之清晰,思想之深刻远远超过了反右初期北大的那些大字报。他们怎么敢?老狼有些糊涂,站在那儿愣了半天都没动弯儿。
      他想真的是中央决心要把我国我党的官僚要体系彻底砸烂?要实现“巴黎公社”式的公平、正义社会?老狼想到这儿,就激动不已,这和他多年来理想主义教育形成的世界观,一拍即合啦。
      这时候,他突然明白了。怪不得主席说:他最大的痛苦就是下面人不理解他的意图。原来,主席、总理和自己一样都是革命理想主义者。而十七年来种种愈来愈严重的官僚制度、警察国家、阶级分化都是那些“务实派”官僚当权的结果。让中国又返回了当年要打倒的不公的社会去了。现在,主席和总理,要率领百姓“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再犁庭扫院,让中国再变成一张洁白的纸。在这张纸上画出共同理想的彩虹。
      那一刻,老狼以为他顿悟了,以为自己懂了。
好看,就是有点乱,老狼=灰狼=我=张朗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