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福春/摄 成为链条的记忆 周渔的火车,上演的是绝望而执着的爱情。 我的火车,开往装满童年梦想的终点:北京。 大侦探波罗的火车,是悬疑与谋杀的豪奢东方快车。 农民工的火车,辗转农村与城市两极的“春天运输专列”。 火车边上的守石工,最终成为火车面前的一块石头..
北村/文
周渔的火车 我从一个所谓的圈内人变为公众有所认知的作家,不能不说是拜电影《周渔的火车》所赐。事实上这列在当年很热闹的电影中的火车,和我小说中的火车已相去甚远,它不是北村的火车,是孙周的火车,但总归是周渔的火车。这反倒说明,每一个人都有属于他自己的火车。 在火车的两端,是断肠的爱人。这在中国人的记忆中是不陌生的。周渔的爱人陈清能用尽他的积蓄跑火车铺铁路,似为一则当代传奇。如果说陈清的跑火车是主动的,那么在中国,数以亿计的夫妇曾为了抵抗一种叫“两地分居”的严酷事实,不得不终其一生奔波在火车上。聚少离多的爱情和婚姻的记忆,就是火车的记忆。这种爱情是“在路上”的爱情。 飞机绝对不如火车那样能存放爱情的鲜活记忆。因为它太快速。而爱情是值得玩味的。坐在移动的列车上,看田野和森林渐渐远去,看火车长蛇般钻过隧洞,听着有节奏的车轮打击声,你最容易想起的就是爱情。 生活是疲乏的。爱情或许也是。有时人们会坐在行进的火车车窗边,期待一次美好邂逅的发生。它绝对不是“艳遇”,也许只是车上的一次长谈,并不知道对方是谁,只是一次情感的交流,甚至爱的传递。火车提供了这样的机会。 不久,由我自己重新改编的电视剧《周渔的喊叫》就要开拍了。这是北村的火车。我重新经历了一次火车上的爱情体验。也许“在路上”只是人类因为人性缺陷而犹豫不决的暂憩之所,目的地是终会到达的,无论你愿不愿意。 我的火车 我出生在一个没有火车的地方。我到将近十岁才见过火车,跟随母亲回到她的娘家,我看见了火车。我在火车站首先看到的是货车,它像一条黑色的巨棍在铁轨上蠕动,发出很响的喘息,把我给吓坏了。所以我的第一次火车印象是和恐怖联结在一起的。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东西。我母亲强行把我抱上车,看上去像一次劫持。 这大大损害了我对火车的美好想象。我在众多的图书上看到过这种长长的东西,往往跟一个神秘的中心相关,那就是北京。小时候我坚定地相信,所有火车最终会开往同一个目的地:北京。因为那里住着一个伟大领袖。可是现在出现在我面前的是这样一个又破又脏的长长的鼻涕虫一样的东西。 不过我的惊惶迅速地被虚荣心取代。从母亲的家乡回到我那个没有火车的故乡,我就永远也忘不了火车了。我几乎立刻想重新回到那列脏兮兮的火车上,就是让我住在上面都成。让一个孩子刚刚品尝了一口酒,就把它拿开了,这是残酷的。我记得自己之后的梦中,无数次地出现火车,我梦见自己坐在那列火车上,去到各种地方,当然最重要的地方还是北京。它显然是一种象征。我对未来的所有最美好的想象都在那一列火车上。直到我上大学开始乘坐挤得不能再挤的火车,当我睡在人家的座位下面时,这个梦破灭了。 直到今年,我收到了家乡刚刚通火车的消息。 东方快车 事实上人们对火车的想象都大同小异。这是一个封闭起来的空间,和你平时生活的开放空间是不同的。这是一个运动的空间,和静止的乏味的生活逻辑是对抗的。它能浓缩人生的戏剧性。正如你读到的常常发生在东方快车的谋杀案小说一样。 那些谋杀案都是假的。我的意思是这种浓缩人生的方式有时挺害人的,让人以为火车上有另一个世界。高度集中的情节冲突显示出了前所未有的虚假性。在现实生活中,有着无数你编也编不出来的情节,但由于你熟视无睹,所以几乎感受不到。这是生活中的谋杀。 在东方快车上,你可以看到最豪华的生活方式和最不可思议的谋杀并驾齐驱,人们在享受最奢华的生活的同时,不得不卷入尔虞我诈的残杀中。这是相得益彰的,也许就是一种代价。当然,你会看到一个最高明的侦探出现,解决所有危机。所以,结果是好的。 这是最可怕的误读。火车上并不是最不安全的。下了车你会发现,那才是一个荆棘密布的世界。社会就像一列长长的火车,你从来不认识开车的司机,你凭什么相信他能把这列车稳稳地开到一个最恰当的目的地?这想起来是匪夷所思的。从来没有人见过火车司机,但他居然相信这车是安全的。也许这已经是一辆被劫持的火车,而坐在车上的旅客却还茫然无知。在这列车上,也许有两种人:一种是知道自己将会到达的目的地,另一种人却不知,他们都在车上,心情却大不相同。 春天的运输 中国有一种被称为“春天的运输”的东西,我之所以说出它的全名,是为了压抑悲痛。“春运”这两个字所代表的含义,在众多中国农民的心目中,是所有艰难生活的同义词。冲破地缘限制的中国农民,乘上满载希望的火车,前往寄托梦想的城市。春天,无数农民工被火车从城市运回他们的家乡,他们有的带回一些钱,有的双手空空。我曾遇见一个民工,过年回家时倒欠老板一千块钱,他的身份证被迫押在老板手中,这个民工只好通过乞讨凑足路费。 但春天的运输会把更多的农民运往城市。这是一个宿命,也是历史的列车强制输出他们的命运。在中国,这幕我称之为“第三次土改”的戏终将上演:农民是其中主角。如果中国的第一次土改是政治土改,1978年开始的土地承包是第二次土改,那么真正的第三次土改正在开始。这是真正的土改:中国工业化转型的重要标志就是大量的农民突破地缘界限涌入城市,这些农民放弃可怜的一点土地不耕种,进城打工,农忙时又回家继续耕作,这就是“二兼户”。农耕文明向工业文明转型,必将有持专业农业执照的农业投资人像农民涌入城市一样涌到农村,大量兼并土地,对农民进行技术培训,使他们成为农业工人和股东。于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结束了,年轻农民成了技术农民,老人被养起来。农民不再涌入城市,他们真正成了土地的主人。火车也不再是他们生活的主要部分,只有到这一天,春天的运输才会结束。 火车的衣服 火车穿越一个又一个山洞,这种在南方地区常见的山洞叫隧道。 据说每修建一条隧道都会死一些人,这些死去的人数是保密的,但它被描述为合理死亡,只要它限制在一个限度之内。我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修筑隧道一定要死人?如果说军事演习误伤还情有可原,开挖隧道和修筑铁路也一定要死人吗?照此逻辑,每一条铁轨上都有血迹。 这种想象是很可怕的:我们的火车是碾着别人的鲜血驶过去的。 与火车相关的更离奇的东西还在后头:有一种职业叫守石工。在福建西部的铁路沿线,每隔几十公里都会住着一个守石工。他的唯一工作就是盯着铁路两侧山上的大石头会不会掉下来落在铁轨上。 我有一个朋友的同乡,就是这样的守石工。他在铁路的某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小木屋度过了一生,他的一生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山上的石头,他说,有一块最大的石头是他主要的观察对象,也就是说,他将近30年都在注视这块石头,所以,有很多守石工个性冷僻,有些最后精神恍惚。如果有石头滚落,守石工就会举着灯向前来的列车跑去,大喊大叫,提醒火车剎车,那一刻他就是英雄。有人就在这个时候被来不及剎车的火车撞死。火车没有脱轨,因为它没撞石头,它撞上的只是人的肉体。守石工死了,他成了火车面前的一块石头,这种死法在当时是很有意味的。 但我朋友的同乡不是这种英雄的死法,他是被列车上旅客扔出的一个罐子砸死的。这是一个很有名的可乐罐子,守石人没有喝过。在强大的加速度下,可乐罐变得像炮弹一样有力,砸在守石工的脑袋上,他就死了。 北村: 本名康洪。1965年生于福建省长汀县。1985年毕业于厦门大学中文系。1999年长篇小说《老木的琴》,获该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上榜小说。入选中国小说五十强(1978~2000)优秀作家。除小说外,还创作有诗歌和影视作品。2003年中国的热门电影《周渔的火车》,改编自小说《周渔的喊叫》,并担任该片编剧。
(原载于《生活》2006年3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