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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1-11 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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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罪现场:美国的动物法医实验室
http://cn.tmagazine.com/culture/20141111/t11animal/
2013年4月10日,大约凌晨12:45,一个名叫郑松深(音译)的人穿过加州卡莱克西科市中心的边境,从墨西哥进入美国。郑73岁,是卡莱克西科的居民,他告诉检查员自己没有需要申报的物品,但一个海关官员向他的车中看去,注意到后座地板上有一个异常的突起。这位官员拿掉后座地毯,发现了两个塑料食品袋,里面塞满脱水鱼干之类的东西,大约有20多个。郑被允许离开口岸,但国土安全部的特工对他进行了密切监视,尾随他到家,最后终于得到搜查许可证。他家地上堆满纸板箱,特工们找到了几百条类似郑携过边境的鱼,排列得整整齐齐,等待脱水,还有电扇用来通风。根据美国联邦地区法院对郑提起的刑事起诉书,他“显然是以开办工厂为业”,它是一个走私据点,专门用来风干和包装一种贵重的走私物品:石首鱼的鱼鳔。
加利福尼亚湾石首鱼(totoaba macdonaldi)是一种海鱼,只出产于墨西哥的加利福尼亚湾。它可以生长到六英尺以上,220磅重。是石首鱼科中最大的一种,因为它的鱼鳔(鱼类的体内用来调节它们在水中升降的气囊)周围的肌肉会震动,所以经常被人叫做“鼓鱼”或者“哇鱼”。
鱼鳔也是一种非常珍稀的佳肴。在中国,干鱼鳔是若干汤类和炖菜的主料,被认为能促进生殖能力,改善循环系统,消除皮肤问题。20世纪40年代,随着中国移民工人从边境城市莫西利卡到来,市场上对鱼鳔的需要顿时激增,加利福尼亚湾的石首鱼商业捕捞也到达了顶峰。通常渔民会切开石首鱼,取下鱼鳔,把尸体弃在海滩上等待腐烂。过度捕鱼导致石首鱼数量急剧下降,到1976年,这种鱼被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CITES)列为最受保护的物种之一,该公约有180个国家签署,美国和墨西哥也在其列。
但石首鱼鱼鳔的黑市仍然繁荣昌盛。如今,这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跨国贸易:偷猎者在墨西哥捕鱼,将其运到美国,之后通过直航运到远东。在中国,一个石首鱼鳔可以卖到一万美元。在卡莱克西科缴获的240个鱼鳔如果卖到海外,“保守估计,价值360万美元,”探员说。他们说,郑的目的正是将这些珍贵的物品运往中国和香港。
如今,这些鱼鳔被放在冰柜里,连夜向北走了900英里,来到俄勒冈州阿什兰市中心以东的一座建筑。从外面看上去,这个地方并不起眼,是一栋低矮的玻璃水泥建筑,位于道路旁边若干土褐色的自然景观之后。它离南俄勒冈大学不远,可能会被误认为一处小型办公园区,或是一栋办公楼。事实上,它是美国乃至全世界独一无二的一处执法机构——美国鱼类与野生动物法医服务实验室,这是世界上唯一一处专门全职处理野生动物相关犯罪行为的科学实验室。
这个实验室被称为“动物苏格兰场”或“CSI外加怪医杜立德(Doctor Dolittle)。”其实更准确的是应当将它与上世纪中叶的贝尔实验室或桑迪亚国家实验室相提并论。它是研究、发现与创新的温床。是前沿科学中心,也充当临时的自然历史博物馆。它还是一个法医实验室——如果你逮捕了一个罪犯,他的犯罪对象是墨西哥的鱼类,那么你就要向这里求助。“我们为这里做的事情感到骄傲,”实验室主管肯·戈达德(Ken Goddard)说,“这是个很不错的小机构。”
这栋建筑占地四万平方英尺,包括办公与实验区域,实验区分为五部分:化学、犯罪学、基因学、动植物形态学与病理学,拥有29名全职雇员,其中19位是科学家,这里还拥有很多代表目前最先进水平的仪器,包括电子显微镜和大型分光仪。这里有一个真空金属镀膜室:一个圆筒形的装置上显示出指纹的负像。犯罪学实验区内有一个试射槽,是一个八英尺长的容器,里面装着水,研究者向里面射击子弹,以便进行弹道学研究。在水槽后面有三堵独立的墙,分别用凯夫拉纤维、砖和不锈钢制成,用来阻止错射的流弹。“你可能会有点妄想狂,”戈达德说,“我去过的所有法医实验室,他们的弹道测试屋的墙壁上都至少有一个弹孔。”
那是五月底的一个下午。戈达德带着参观者走过一排基因学实验室,里面存储着六万多个DNA样本。他站在一个狭窄的过道前面,打开一个冷冻间的门,里面成排的货架上放着冰柜。冰柜上的标签写着“当心:毒蛇!”“待制革的爬虫”、“等着被虫吃的小动物”。走过冷冻间大厅,可以通过落地玻璃窗看到一个被密封的屋子内部,里面用树脂玻璃柜盛放着尸体,成群结队的昆虫在上面爬。这里属于实验室最奇异的员工:一群皮蠹虫,它们是专吃尸体的甲虫,用来给鸟类和哺乳类动物的尸体“做骨骼标本”,这样骨骼就可以用来当做证据,或者成为实验室的收藏品。“它们是大自然母亲的清洁工,”戈达德说。
戈达德今年68岁,他的事业生涯从南加州开始,最早是担任犯罪现场调查员。70年代末,鱼类和野生动物服务组织的工作人员发现他们需要一个实验室来分析证据(“联邦调查局不愿管,”戈达德回忆。“他们说,‘严肃点,让我们办野鹿的案子?’”)戈达德被雇来,从零开始地开展这项工作。经过多年官僚主义的来回扯皮,实验室于1989年7月开张了。
阿什兰并不像是个开设联邦犯罪实验室的好地方。它是个小城市,隐藏在绵延的山麓以及南俄勒冈造酒之乡的果园中,位于加利福尼亚边界以北15英里。阿什兰以俄勒冈莎士比亚节而闻名,还有风景如画的街头飘荡的广藿香气。主要干道有素食餐馆和“Soundpeace”这样的商店,贩卖水晶、塔罗牌和其他“灵性物品”。这里住着两万居民,似乎有理由推测他们都穿勃肯鞋。“阿什兰很嬉皮,很自由,所以我们都有点像怪人,”化学家兼鱼类与野生动物法医服务实验室的副主任艾德·依斯宾诺扎(Ed Espinoza)说。“我们完全是执法机构,但我们也是从事正义事业的执法机构,社区能够看到这一点。我们抓的坏人在破坏环境。”
根据环保非营利组织国际动物福利基金会去年的报道,涉及野生动植物犯罪的年度全球贸易额已经增长到190亿美元。野生动植物及制品的黑市贸易是全世界第四大非法工业,位居毒品、造假和贩卖人口之后。对于执法机构来说,野生动植物犯罪形式的多样化和复杂化甚至有可能超过其他不法行为。野生动植物贸易涉及美食、亚洲医药、宠物、狩猎、服饰和珠宝业,包括象牙、犀牛角、丛林肉、大型龟壳、大型猫科动物的皮毛等物品。这类贸易的环境与社会成本非常巨大。野生动植物犯罪损害自然资源,会导致传染疾病的传播;它还为大型犯罪团伙甚至恐怖主义者提供稳定的收入来源。2013年7月,在一则旨在提高美国政府应对野生动植物犯罪中的协调能力的行政命令中,奥巴马总统指出,野生动植物偷猎与贩运的增长是“国际危机”,“导致不稳定,破坏安全。”
阿什兰的实验室便位于这场全球斗争的前沿。多年来,这里的研究者们从事开创性的工作,推进科技发展,令执法机构有了与犯罪斗争的关键武器。这里的科学家们发现了从手袋的皮料中提取DNA的方法;还成功地从被浸泡在盐水中的物品上提取指纹。90年代,实验室开创了一种从一粒鱼籽中提取基因信息的方法,这是用来打击鱼子酱走私者的。它还发明了全新的象牙形态学技术,以此打击象牙贩运者。这项工作的成果在阿什兰以外的地方获得了强烈反响。在官僚体系中,这家实验室是个异数。它是一家美国联邦政府机构,也是180个签署了CITES协议的国家的官方犯罪实验室。事实上,它是一家世界性的野生动植物法医学实验室。
实验室的业务范围是在案件起始的地方——证据控制领域。每一天,实验室的证据处理者都会拆开邮包,他们什么都见识过:被毒死的秃鹫、满身弹孔的豹子、在非洲被偷猎并于新加坡被缴获的78根象牙、腐烂的蟒蛇尸体像水龙一样盘卷着,被塞在冷藏箱里。2010年春天,有人用两个海运箱子送来了200多只鹈鹕尸体,它们死于英国石油公司漏油事件。实验室把每只鹈鹕都列为一项单独的杀害案,从每只鸟儿的肺中提取液体,配合美国海岸警卫队对于英国石油公司倒霉的深海垂直钻井漏油事故调查。
最近的一个早晨,实验室收到一个冷藏箱,里面装着一具冷冻的墨西哥灰狼尸体。他们将这具严重腐烂的尸体化冻,然后放在病理学实验室的搁板上,资深病理学家丽贝卡·卡根(Rebecca Kagan)主持了验尸。“它被蛆虫侵蚀过,已经不剩什么东西了,”卡根说。“但是这里有一个洞,一个血洞。这儿还有一个小伤痕,是完全一致的。”X光检查出这头狼胸口中的金属痕迹——十有八九是弹片——卡根把它取出来,送到犯罪学实验室进行解析。
这头狼的案子很简单。但野生动植物犯罪对法医学提出了新奇的挑战。法医学科学家的任务是检视证据,把受害者、犯罪现场和疑犯联系起来。传统法医学调查以一个经典问题开始:谁干的?而在阿什兰的实验室,谜团要更加基本:这是什么?野生动植物案件中的证据经常处于腐烂或难以辨认的状态。第一步就是要弄清对象的身份:搞清楚这证据到底是什么东西,它是否属于受法律保护的物种。
在卡莱克西科缴获的鱼鳔就是一例。在专家受过训练的眼中看来,石首鱼的鱼鳔很容易辨认:它的底部有一种特殊的弯曲小管。但走私者也学会了隐藏证据,他们切除这些小管,把石首鱼的鱼鳔伪装成不受CITES公约保护的鱼类的鱼鳔。在阿什兰实验室,研究者们研究出了石首鱼的线粒体基因序列,这是一种DNA模式,能把这种鱼同相近的种类区分开来。这起案件的鱼鳔来到阿什兰后,科学家们从鱼鳔组织上剪下小片,“打开”它们的细胞,提取线粒体DNA。测试证实这些鱼鳔的确属于石首鱼:控告郑松深的起诉书上有了铁证。
不过不是所有案子都和基因有关。CITES公约包括超过3.5万种濒危或受威胁的动植物,实验室的形态学部门收集有大量受保护物种的标本和样本,用来在案件中进行对比。他们的目标非常宏大,戈达德一本正经地说,是要建立一个仓库,储存“这个星球上的万事万物”。
他们的收藏还远未达到目标。但阿什兰实验室的收藏也非常可观:他们有一个巨大的古董柜,有点像在韦斯·安德森指导下布置的。架子和玻璃容器里装着惊人的一排排骨头、羽毛、角和皮肤。其中有独角鲸的角、鸸鹋的脚和猴子的爪子;抽屉里放满了色调简朴的羚羊头,还有热带鸟类的七彩羽毛。到处都是动物标本:鸟儿、爬虫和丛林猫科动物;面孔被定格为狰狞的表情。一个柜子上贴着粉色即时贴,上面用黑色记号笔写着“只用来放狮子,老虎放在下面的柜子里。”
这真是令人大开眼界的奇观。但也非常令人沮丧,令人想起人类对待大自然有多么轻率和粗暴。形态学的若干个展示角堪称实验室的“恐怖小店”,陈列着可怕的动物残体。戈达德指点着用眼镜蛇头做装饰的牛仔靴、用两只鹅脚做底座的陶罐、一只蔗蟾蜍被做成了零钱包,整个身体上贯穿着一道拉链。实验室的资深鸟类学家佩珀·特莱尔(Pepper Trail)坐在旁边,他说:“鸟类学家们都有自己的‘生命名单’,记录他们一生所见过的鸟儿。我却不幸拥有一个‘死亡名单’,记录我鉴别过的死去的鸟儿,已经有600多种了。”
野生动植物犯罪一度是一个边缘话题。十年前,野生动植物相关的案件主要都是投机犯罪和一次性犯罪——猎人为了在家中炫耀鹿角,打死了麋鹿之类。如今,野生动植物贩运是非常复杂的国际性事业,对于俄罗斯黑帮和爱尔兰犯罪家族等犯罪团伙来说是低风险,高回报的勾当,还有达尔富尔的贾贾威德民兵组织和索马里青年党等极端组织也参与其中,后者是一个同基地组织有联系的恐怖组织。
这些发展令野生动物犯罪进入了政策制定者的议程,也为阿什兰的科学家们的工作增加了迫切性。最近,艾德·依斯宾诺扎花了很多时间思考木材方面的问题。非法木材贸易——非洲、东南亚与拉丁美洲森林内珍贵硬木的砍伐与贩运——是一项涉及数十亿美元的大产业。巨额利润吸引着暴力犯罪团伙,他们正在打破发展中国家本来就岌岌可危的保护法律。对于执法机构来说,木材贸易是个令人恼火的问题。走私者通常贩运经碾碎的木材,抹去它们本来的形态学特征。 如果官方不能分辨合法木制品与走私品,又要怎样阻止非法砍伐行为呢?
在阿什兰的实验室,依斯宾诺扎想到了一个解决方案,他使用一种复杂的大型光谱测定仪,它有个冗长的名字“AccuTOF-DART”(飞行时间实时质谱仪)。实验室几年前买了AccuTOF-DART,用来分析犀牛角的案子,但是依斯宾诺扎用它来分析木材的化学成分,它比以前用的方法要精确。在实验室里,依斯宾诺扎战士了这种技术,他用镊子夹出一小片沉香木——这是一种用于焚香和熏香的硬木,可以卖到每公斤2.5万美元——把它放在AccuTOF-DART的一个蓝色小圆筒前面。圆筒喷射出一股极热的质子化氦气,温度高达842°,从木头表面剥下一层分子。这些分子被吸入AccuTOF-DART,之后仪器产生一系列木材的分子重量和化学构成读数。通过这些数据,依斯宾诺扎就可以判断出这种木材的种类,在某些案子中,还需要判断它们的地理来源,这样就可以精确判断这种木材是什么,是从哪里来的。
“我当初来到这里是因为我正在找工作,”依斯宾诺扎说,“当时我对人类法医学更感兴趣,因为我觉得它是前沿课题。当时是1989年——后来我就一直呆在这儿。你看,野生动植物是非常有意思的研究课题。”
本文最初发表于2014年9月5日的T Magazine。
翻译:董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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