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贾探春的判词“才自清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用在李鸿章身上也格外合适。李鸿章是晚清政治权力场上非常能干的权臣,可惜在晚清政治泥塘中上有跋扈贪权的老佛爷和幼稚冲动的小皇帝;下有能干贪财的督抚和不知俗务的清流;还有虎视眈眈觊觎其权力的其他重臣。在这摊浑水中,只有步步小心,处处弥逢才能保全身家性命,要施展政治抱负,更得有非凡的手腕和心计,不但要考虑上头的风向,还要把握下面的动态,同时观察敌对党的动向,警惕手下人篡权。李鸿章满腹的才华有百分之七十以上应付清廷内部人事关系,焉有不败之理?《红楼梦》中贾探春偶然获得管家机会,兴利除弊,但这些小修小补并不能挽救一个进帐少、出账多的腐败大家族,贾探春心知肚明,因而有大厦将倾的预感。李鸿章管理一个更大更复杂矛盾更多的糜烂帝国,浑身是铁又能碾几根钉?不特如此,由于其能干,拥有一定的国际声誉,常常要承担签署以卖国求停战条约这样费力不讨好的差遣,枉担了许多卖国的虚名。后人读史,见及此,除去叹息,更有何言? 李鸿章经营国事有得有失,但在处理复杂人脉方面实在是手段高明。晚清官场,贪污成风,不是常理可以推测的。左宗棠在新疆立了大功,返京两宫召见。太监们要左氏出陛见关节费3000两。左宗棠性情耿介,加上新立战功,哪里肯愿给这些太监好脸?再说清朝祖制太监不能过问朝政,现在太监公然索贿,左宗棠久在外省,京中消息不怎么灵光,当然不知道现在太后身边的太监已经变成大红人,就去找自己的哥们兼上级李鸿章理论。李鸿章自然知道官场内幕,为顾全大局,就代他出了,后来左宗棠将军奏对称旨,慈安太后大为感动,乃赐以先帝(咸丰)墨晶眼镜一副,以奖有功。谁知太监公公捧旨颁赐时,按例又要索礼金数千两。可是这位“横刀立马”的大将军,一气之下,“先帝眼镜”也就不要了,一时弄得好不尴尬。又是善和稀泥的李鸿章,为顾全大局,替左宗棠出了半价买下了事。(见唐德刚《中国海军和慈禧太后的颐和园》) 一般认为,晚清清流奉军机大臣李鸿藻为领袖,政治上趋于传统保守,凡稍谈外交、识外情者,都指斥之汉奸大佞,痛诋不遗余力,是洋务派的主要对立面,恰好李鸿章是洋务派的中坚力量。然而,政治层面的实际运作远非如此,李鸿章不会傻到自树政敌,如果能从敌营拉一个重要角色帮自己,不但可以减少摩擦,还能探听消息,知己知彼。李鸿章拉拢了清流主将之一张佩伦。从现存李鸿章与张佩纶间的数百封通信看,他们在关于朝廷政治的各个方面都有深刻而坦率的沟通。张佩纶曾对李鸿章说:“作清流须清到底,犹公之谈洋务,各有门面也。”姜鸣先生认为所谓“清流”,恐怕真的只是他的门面而已。 张佩纶的名字今人或许感到陌生,他孙女张爱玲是现代文学史实上公认的才女,张佩纶的弹章写得极好,张爱玲的写作天赋恐怕也是继承乃祖。为了和张佩纶拉关系,李鸿章费了不少心思。锋利无伦的张佩纶从来不攻击李鸿章,这同张佩纶之父张印塘与李鸿章是早年旧识有关。1879年夏,张佩纶丁忧去职,收入窘迫,李鸿章在给前江苏巡抚张树声之子张华奎的信中说:“张佩纶才华横溢,奈何囊中羞涩,作为故人之子,我深为惦念,不如到北洋担任幕僚。”张树声本是淮系中的第二号人物,张华奎在北京又同清流走得很近,人称“清流腿”。为张佩纶安排职务既能奉承老上司,又能打入清流圈,张华奎当然满口应承。从此,李张接近,他从中牵线搭桥。后来张佩纶出京赴苏州迁庶母灵柩,李鸿章以资助营葬名义向其送钱。张佩纶在1879年9月10日日记中说:申刻,合肥(李鸿章)来答拜。承假白金千两,为营葬之需。并委四兄充津捐局绅士,月领三十六金。先世交情之耐久如是,孤儿真感德衔悲也。 1880年初,李鸿章在回复张佩纶给他的要求为张印塘作墓表的信中说: “鄙人与尊公为患难之交,承以表墓相属,奚敢不以文辞?”不久张佩纶过津,李鸿章邀其小住两旬。讨论水师将才、进退人事及北洋水师规模,并周览大沽炮台。从此他们私下走得很近。1883年底,张佩纶出任总理衙门大臣,他两三天就与李鸿章通一次信,署中大小事情都逐一报告,简直就像是李派进去的眼线。清人李慈铭说:“近日北人二张一李(指张之洞、张佩纶、李鸿藻)内外唱和,张则挟李为重,李则饵张为用。” 19世纪 80年代上半段的晚清官场清流和洋务派之间的无间道远比很多教科书上的简单教条色彩斑斓得多。 在公众眼中,张佩纶是清流干将,私下,张佩纶似乎跟定了李鸿章。政治是一个错综复杂的利益场,恐怕没有什么单纯的“清流”。同样,李鸿章对张佩纶,既有欣赏的成分,又有利用的考虑。1886年,张佩纶的第二人夫人边氏故世后,李鸿章将女儿许配给他续弦,此时张佩纶36岁,李鸿章的女儿李鞠耦23岁(按当时的习俗,李鞠耦算是晚婚的老姑娘)。从照片上看,中年的张佩纶略显肥胖,脖子很粗,眼泡浮肿,留着唇髭,毫无精明强干的样子。倒是他的夫人,风姿绰约,仪态端庄,一副大家闺秀的风范。1888年11月15日,张佩纶在天津举行了第三次婚礼,正式娶鞠耦为妻。张佩纶比鞠耦大十三岁,是个死过两任太太且又“犯过严重错误”的刑满释放分子,因此在局外人眼里,这场婚姻大为奇怪,惟张李伉俪情深,小日子过的有滋有味。婚后,张佩纶与太太住在天津直隶总督衙门,有时也给李鸿章出出主意。甲午之后,举国上下对李鸿章一片骂声,弹章纷飞,国人皆曰可杀。张佩纶也遭池鱼之殃。清流时代的密友张之洞此时代理两江总督,以张佩纶为当轴不喜,为避嫌疑,几乎不相往来。清流因为他是李鸿章的女婿而疏远他,淮系又因为他出身清流而怠慢他,清流不成清流,淮戚不成淮戚。 李鸿章一生的荣辱与大清的成败休戚相关。光绪18年(1892)正月初五,年节还没过,李中堂天津的府第比别处更热闹,门前车马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各路达官贵人像赶集一样来到李府,不为别的,今天是当朝炙手可热的李中堂七十岁寿诞,朝中及外放官员挖空心思准备寿礼。大家都明白在朝廷办事,没有靠山怎么成,平时送礼不容易。再笨的人也知道不乘这个时候巴结李中堂,就别指望在官场混。先看慈禧老佛爷的寿礼:“调鼎凝厘”匾额一块,上书“栋梁华夏资良辅,带砺河山锡大年”对联一副;“福”、“寿”字各一方;御笔“益寿”字一幅;另有御笔蟠桃图一轴,上有“锡以大年”横批和“慈禧皇太后之宝”图章;无量寿佛一尊;带膆貂褂一件;嵌玉如意一柄;蟒袍面一件;大卷江绸十二匹。光绪皇帝赐的东西也不少,有“钧衡笃祜”匾额一面;“圭卣恩荣方召望,鼎钟勋贳富文年”对联一副;“福”、“寿”字各一方;无量寿佛一尊;嵌玉如意一柄;蟒袍面一件;小卷江绸十六件。皇太后、皇上如此,下面的大臣自然要更花些心思才行。送礼、送包、送贺诗、送贺联、送贺文的,奋勇争先,大概早几个月就开始准备了,送礼也不能闭门造车,要打听别人送什么,关系好的大概要互通有无,更多的是暗中较劲。钱财自然要送,但花样一定要新,李中堂这生日,也是各路官衙内师爷文辞学问的比拼。盛宣怀、杨宗濂、罗丰禄等人编的《合肥相国七十赐寿图·附寿言》就有了厚厚四巨册!师爷寿言写得好,主子面上也有光。如今看来,这绝对是本“祝寿联语大全”,颇具实用价值。那些日子,不仅北洋大臣衙门里红灯高悬,大摆寿筵,大开堂会,数天不止。京城里有关衙门也乘机大吃大喝,外国公使们也忙着送礼应酬赶堂会。 俗话说物极必反。李中堂的风光并没有延续太久。两年后,1894年,甲午一战,我堂堂大清败于东瀛倭国,在黄海海战中,李鸿章苦心经营多年的北洋水师损失惨重。结果是北洋舰队损失“致远”、“经远”、“超勇”、“扬威”、“广甲”(“广甲”逃离战场后触礁,几天后被自毁)5艘军舰,死伤官兵千余人;日本舰队“松岛”、“吉野”、“比睿”、“赤城”、“西京丸”5舰受重伤(“西京丸”、“赤城”两舰被拖行后不久后沉没),死伤官兵600余人。 黄海海战以后,由于北洋舰队嗣后不敢再战,日本基本上掌握了黄海制海权。当时参加甲午战争的中方军队中只有北洋军的抵抗像个样子,其他番号的陆军和海军不战即溃,没有任何战斗力。别看朝廷中清流们口号喊得响亮,大话说得漂亮,真让他们去打仗,一个个跑得比兔子都快。在清末,打败仗就要由老李来背其黑锅了反正是李鸿章一人的责任! 次年即1895年,清廷兵败如山倒,只好向日本乞和。该派谁去?朝廷里的大臣都知道谁签求和条约谁就是“自绝于人民”。弱国无外交,何况是兵败以后的求和?李鸿章是公认办洋务办老的人,无法推卸,列强更是明说暗示只有李鸿章才有签约的资格。不过李鸿章这次多留了个心眼,进京请训时,他邀死对头翁同龢同赴日本。老谋深算的翁当然明白李鸿章的用意。(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黑锅有人分担——而且还是死对头分担,用心何其深哉!)翁同龢知道李鸿章下套要拉自己架在一起在火上烤,立即闪避了,用自己从未办过洋务将皮球踢给李鸿章。其他重臣都知道此时日本的条件是割地,否则不接待议和代表。都一声不吭的装糊涂。只有翁依然空谈宁赔款而不割地的高调。狡猾的慈禧也不愿对割地表态,借口肝气发作,不接见李鸿章,让皇帝自行决定。光绪帝在无可奈何之中,只得授于李鸿章商让土地之权。李鸿章在马关议和时,遭日本人小山丰太郎开枪刺杀,弹中颧骨,幸未致命。回到天津后,称病不入京,派随员杨福同带着条约文本送至总理衙门。那些在朝堂上相对默默的清流们,见到条约,马上变得正义凛然起来,甚至有人参奏说李鸿璋是日本人的奸细,在日本遭人枪击纯属子虚乌有的鬼话,非要坐实李鸿章卖国的罪名而后快。此后李鸿章在朝廷变得臭不可闻,以前巴结过他的那些人对他唯恐避之不及,原本热闹的李府变得门可罗雀。 历史的这一页是多么地沉重。历史学家杨国强说:炮口勒逼之下的委曲求和既是难事,又是污名。但面对“日人方图远略,举倾国之师,逼我和款,所索即奢,且不愿遽和”的局面,却没有一个人愿为天下作计,分担难事和污名。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8-27 17:28:21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