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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楼
发表于 2010-11-3 2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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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儿:容忍与不容忍 -- 陈独秀、胡适、鲁迅交往的几件事(ZT)
陈独秀、胡适、鲁迅这三个人,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化界三颗光辉灿烂的巨星。论政治观念,陈独秀、鲁迅二人比较接近,都倾向于比较左倾激进的革命立场,都比较多地接受了共产主义思想观,两人都反对胡适的自由主义,反对他的温和路线,反对他的“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渐进改良观。
然而在个人交往上,胡适与陈独秀相知相交二十余年,两人保持了终身的友谊,陈独秀始终信任胡适,他的遗稿最后也是由胡适来整理的。而鲁迅呢,陈独秀被中共开除以后,深受共产国际影响的左派团体视之为仇敌,1929年后成为左联精神领袖的鲁迅,也对陈独秀视同陌路,不再交往,甚至还一度令得陈独秀深受伤害。
三人交往开始于五四时期。就个人性格言,鲁迅不怎么喜欢陈独秀和胡适。他曾经写过一段很有趣的文字,比较陈、胡二人的性格:
《新青年》每出一期,就开一次编辑会,商定下一期的稿件。其
时最惹我注意的是陈独秀和胡适之。假如将韬略比作一间仓库罢,独
秀先生的是外面竖一面大旗,大书道:“内皆武器,来者小心!”但
那门却开着,里面有几枝枪,几把刀,一目了然,用不着提防。适之
先生的是紧紧的关着门,门上粘一条小纸条道:“内无武器,请勿疑
虑。”这自然可以是真的,但有些——至少是我这样的人——有时总
不免要侧着头想一想。半农却是令人不觉其有“武库”的一个人,所
以我佩服陈胡,却亲近半农。
在这个地方,鲁迅有点多疑。胡适后来看到这段文字,觉得莫名其妙。1949年胡适离开大陆时,走的匆忙,书信文稿多未带走。研究胡适数十年的耿云志先生,在看过这些大多没有发表也不准备发表的文稿书信后说,胡适真是表里如一,从未用机心待人。鲁迅怀疑人家背后有些什么,却是过虑了。
在同别人交往时,陈独秀为人剑拔弩张,胡适待人温厚平和。但是这两人私下交往时,有时候情形恰恰倒了过来,倒是胡适主动与他争吵,批评得很严厉,陈独秀则象忠厚长者,微微地笑,静静地听。
两人吵得最凶的时候,是在陈独秀成为中共领袖叱诧风云的那几年。焦点是在如何对待帝国主义和群众运动上面。陈独秀宣称中国的一切问题都根源于帝国主义压迫,胡适根本不承认中国的问题有什么简单的根本解决方案,反对“把一切罪过都推到洋鬼子头上”,更反对群众反帝游行中焚烧报馆等暴力行为。两人在这些问题上争得面红耳赤。有次辩论到激烈时,平时富有绅士风度,举止温文尔雅的胡适,竟然拂袖而去。
胡适后来写信给陈独秀,说:
几十个暴动分子围烧一个报馆,这并不奇怪。但你是一个政党的
负责的领袖,对于此事不以为非,而以为“该”,----这是我很感怪
诧的态度。……《晨报》近年的主张无论在你我眼里为是为非,绝没
有被自命为争自由的民众烧毁的罪状。
争自由的唯一理由,就是期望大家能容忍异己的意见与信仰。凡
不肯承认异己者的自由的人,就不配争自由,不配谈自由。
对于胡适这样严重的批评,陈独秀倒是很有容人的雅量,很少反击。他对胡适,犹如兄长之于小弟,很爱惜胡适之才,尽量避免与他正面冲突,只是设法在文章中从侧面点拨。
胡适呢,一生极重友情。他有一句名言:“此身非我有,一半属父母,一半属朋友。”当年,胡适还是默默无闻的留学生的时候,就是陈独秀鼓励他发表那篇《文学改良诌议》,并且他自己也发表一篇《文学革命论》与之呼应,大加推崇,可以说对胡适有知遇之恩。最重要的是,胡适知道,他们二人两人头脑中仍然保留着相互容忍的共同底线。正象他1925年给陈独秀信中所言:
我们两个老朋友,政治主张上尽管不同,事业上尽管不同,所以
仍不失其为老朋友者,正因为我们脑子背后多少还有点容忍异己的态
度。……如果连这点最低限度的相同点都扫除了,我们不但不能做朋
友,反而要成仇敌了。
1927年以后,陈独秀倒霉了,被共产党开除,被国民党通缉,后来又于1932年10月被捕。胡适对于陈独秀的被捕,向来尽力搭救。当陈独秀在上海租界被法捕房逮捕时,胡适气得直骂“法国人真不是东西!”这一回,他协同一批自由派朋友们,尽全力营救,最后也只能做到使陈独秀免于军法审判,交由普通法庭审理。审判当月,胡适主编的《独立评论》刊出《陈独秀案》一文,公开为陈独秀辩护,称他为“中国革命史上光芒万丈的大慧星”,“共产党的异数”,要求当局予以无罪开释。
这年12月12日,陈独秀从狱中写信给胡适,感谢他和一班朋友奔走营救,再要胡适给他寄一批书,供狱中阅读。还要胡适催促商务出版社早日出版他的书稿《拼音文字》。然而商务出版社碍于政治原因不能出版,胡适乃与赵元任私下里筹集到1000元,当稿费送给陈,供其生活之需。
恰巧就在陈独秀被捕后不久,鲁迅参加了宋庆龄的中国民权保障同盟。但是左派中向来最讲组织原则。陈独秀既被开除出党,又是托派领袖,自然被共产视若仇敌。在此情形下,民权保障同盟中只有蔡元培、杨杏佛、柳亚子、林语堂等人联名致电国民党中央党部和国民政府,要求释放陈独秀。鲁迅等左翼人士,对陈的被捕,都是不置一词。
不置一词也还罢了,许多跟这共产国际指挥棒跳舞的左翼文人,还对陈独秀和他的托派大肆攻击。鲁迅不以为然,却也不便公开为陈辩护,只是在陈独秀被捕五个月后,写了一篇《我怎么作起小说来》,文中有如下的话:
这里,我必须感谢陈独秀先生以及其他几个人,出了很多的力量
鼓励我去写小说。
虽然只是一句话,但在派系森严而有着残酷斗争无情打击传统的左派阵营里,鲁迅敢于这样说,也是冒着被人戴上托派帽子的风险,可以说是很难得的了。要知道,在左派中,托派这顶大帽实在太压人了,虽然鲁迅以前曾经很欣赏托洛茨基,但是从1929年以后,他就绝口不提此人了。
鲁迅再与陈独秀发生瓜葛,是在1936年。当时鲁迅与周扬等人就“国防文学”口号发生政治,一个名叫陈其昌的托派分子,觉得鲁迅的立场与他们托派很接近,就给他一向敬重的鲁迅先生写了一封信,批判斯大林毛泽东的统一战线政策,同时寄去他们办的一些刊物,希望得到鲁迅的批评指教,将鲁迅拉到自己一方来。
此举招来了鲁迅一篇大大有名的文章《答托洛斯基派的信》。这篇文章,一面用斯大林的成功,对托洛茨基被驱逐出国后的穷困潦倒大加嘲讽挖苦,一面说指控他们的理论是为日本人所欢迎的:
我看了你们印出的很整齐的刊物,就不禁为你们捏一把汗,在大众面
前,倘若有人造一个攻击你们的谣,说日本人出钱叫你们办报,你们
能够洗刷得很清楚么?……我不相信你们会下作到拿日本人钱来出报
攻击毛泽东先生们的一致抗日论。你们决不会的。我只要敬告你们一
声,你们的高超的理论,将不受中国大众所欢迎,你们的所为有背于
中国人现在为人的道德。我要对你们讲的话,就仅仅这一点。
这封信公开发表后,叫陈其昌极为震惊。他和他的朋友们,都是极为坚定的抗日派,最受不了关于他拿日本人钱办刊物的影射。他们这些人,没有经济来源,全靠大家节衣缩食,在狭小的过街楼中办报刊。抗战爆发之后,陈其昌本人从事抗日活动,被日宪兵逮捕,在监狱中受尽拷打,始终不吐一字,最后被塞入麻袋用刺刀戮死,从吴淞口扔进大海。
鲁迅此文,在中共和左翼人士之中引发了一场诬陷陈独秀和托派为汉奸的运动。1936年10月5日中共机关报《救国时报》发表长篇报道《我们要严防日寇奸细破坏我国人民团结救国运动---请看托陈派甘作日寇奸细的真面目》,同时在头版头条配发了社论《甘作日寇奸细的托洛茨基派》,诬陷托派和陈独秀为汉奸,其根据就是鲁迅这篇《答托洛斯基派的信》。从此《救国时报》上出现了全国民众一致声讨托陈派甘当日本汉奸的“消息报道”,遍及全国各地如上海、青岛、天津、北平、广西直到延安抗日根据地。还把报道触角伸向香港、菲律宾、新加坡、美国、巴西等地区和国家。诬陷陈独秀为汉奸的运动,就象苏联诬陷托洛茨基为德国特务的运动一样,轰轰烈烈地展开了。
狱中的陈独秀得迅,勃然大怒,怨怼地说起鲁迅这位“五四”当年的战友:
鲁迅之于共产党,无异吴稚晖之于国民党,受捧之余,感恩图报,决不能再有不计利害的是非心了。
他不知道,这只是个开头。抗战爆发后,共产党竟然要求国民政府用枪决韩复矩的毅然手段,以汉奸罪名枪毙陈独秀!他也不知道,在中共统治下,他的汉奸罪名竟然一背半个世纪!
不过陈独秀毕竟是大度之人。他的埋怨,仅仅是一时激愤之词。鲁迅逝世后,陈独秀、胡适对他的评价都挺高。胡适劝阻苏雪林发表文章批判胡适,要大家多多注意鲁迅对中国文学的大贡献。陈独秀写下《我对于鲁迅之认识》一文,对鲁迅作了中肯的评说:
世之毁誉过当者,莫如对于鲁迅先生。
鲁迅先生和他的弟弟启明先生,都是《新青年》作者之一人,虽
然不是最主要的作者,发表的文字也很不少,尤其是启明先生;然而
他们两位,都有他们自己独立的思想,不是因为附和《新青年》作者
中那一个人而参加的,所以他们的作品在《新青年》中特别有价值,
这是我个人的私见。
鲁迅先生的短篇幽默文章,在中国有空前的天才,思想也是前进
的。在民国十六七年,他还没有接近政党以前,党中一班无知妄人,
把他骂得一文不值,那时我曾为他大抱不平。后来他接近了政党,同
是那一班无知妄人,忽然把他抬到三十三天以上,仿佛鲁迅先生从前
是个狗,后来是个神。我却以为真实的鲁迅并不是神,也不是狗,而
是个人,有文学天才的人。
最后,有几个诚实的入,告诉我一点关于鲁迅先生大约可信的消
息:鲁迅对于他所接近的政党之联合战线政策,并不根本反对,他所
反对的乃是对于土豪劣绅、政客、奸商都一概联合,以此怀恨而终。
在现时全国军人血战中,竟有了上海的商人接济敌人以食粮和秘密推
销大批日货来认购救国公债的怪现象,由此看来,鲁迅先生的意见,
未必全无理由吧!在这一点,这位老文学家终于还保持着一点独立思
想的精神,不肯轻于随声附和,是值得我们钦佩的。
十二年以后,在共产党解放军横扫大陆的枪炮声中,胡适孤独地在太平洋上一艘客轮中,埋头整理着陈独秀的遗稿。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陈独秀,这位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这位中国革命史上光芒万丈的大慧星,经过一段迷惘之后,认定苏联式社会主义必然走向专制,从而重新肯定了自由民主容忍的价值。他在遗稿多次声明“我只注重我自己独立的思想”,“我已不隶属任何党派”,“我要为中国人民说话”。读到这些议论,虽然是在这个山河变色的不幸时刻,胡适仍然为他有这样的老朋友感到欣慰和自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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