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 徐庆全:高华老师,你走好

(按:顷接庆全兄来函,惠允将他刚刚写就的悼念文章在此首发)

27日上午,接到高华老师西归的消息,我正在主持一个座谈会,猝不及防,竟然一时有些恍惚!无论怎样凝神,说话都有些颠三倒四。会议结束后,有朋友问我,怎么如此不着调。我说,我有个好朋友去世了。谁?他问。“高华,说了你也不知道,不是你们财经圈的人。”我有些不耐烦的说。“写‘红太阳’的那个高华?真的吗?”朋友的惋惜之情立刻溢于言表。接着,手机里就接到好几个短信,都是表示对高华去世的哀思之情。回到家看到邮件,远在美国的李大兴兄来信说:“圣诞宴饮归来,打开电脑,惊闻高华先生逝世,不禁叹息。虽素昧平生,然拜读其著作,实为文革后史学界翘楚。知兄是高华先生好友,谨草一挽联,略表哀思。公独射日,九州几人传董狐笔;天不永年,四海万众悲太史才。
给我发送手机短信的朋友,同大兴兄一样,都是和高华素昧平生的,且大多并不是历史学界的学者,但他们都因为读过高华的书而成为他的“粉丝”。当今学界,能得此殊荣者几何?唯高华老师

我与高华的初次“相识”,也是因为读到他的“红太阳”一书感到震撼才与他联系的。在我与他数年的交往中,尽管不论在交谈中还是在邮件中他常说我和他是“好朋友”,但我从来不敢往这方面靠 ——就年龄来说,他是我的兄长;就学问来说,他是我“须仰视”才能看得见的导师,称呼他为“高华老师”已成为习惯
高华去世两天来,微博和朋友电话都说,我这么快就写出来一篇悼念他的文章,真是太应该了。我知道他们说的《一本书的高华》。其实,这篇文章是今年年初发表的,不是我这两天写的。只不过是因为高华的猝然去世而被一些网站置顶的,被微博上的朋友转发的。事实上,两天以来,我几次坐在电脑面前,几次都是写不下一个字。有报纸记者电话采访我,我也谢绝说,我的心情实在太沉重,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你去看一下《一本书的高华》吧。   
高华病后,我一直不知道该为他做点什么,只有在邮件中表达自己的关切之情。可是,现在把往来邮件再看一遍,发现我的问候也少得可怜,高华谈自己的病情次数也不多,多数是谈事,或者他给我的书单我给他找书;或者他在北京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去办 —— 轻松得好像他不是一个病人。但是,我想为他做点什么的念头一直有。我知道,对于这样乐观的人来说,常人之间的问候,实在不适用,关注他的学术研究倒可以给他在病中带来一点慰藉。  
高华在上海治疗期间,我的朋友金大陆兄数次去看他,每次回来都打电话给我。有一次,大陆兄对我说,他要带人对高华进行学术访谈。我认为这个做法非常好,一方面可以把高华深邃的学术思考整理发表,另一方面可以给病中的他一点关怀。在给高华的邮件中我也表达了这样的意思,高华在回信中允诺接受访谈。高华的《革命年代》出版以后,我写过两篇书评予以推荐介绍,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我把书评传给他并写信说:“好久没有和您联系了。但你的一切情况基本都了解。前次大陆兄来电话说在对你进行学术访谈。我很赞赏,并热切地说,一旦访谈稿出来,交给我,我立刻发表。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我不是催,而是想为你能做点什么的心情。”我还说:“花了10的时间,读了你的《革命年代》,有些当然理解不透,但感慨是很多的。写了一篇书评,刊于今天出版的《中国新闻周刊》‘书评’栏。呈上,若有暇可一阅。想前年你来京时种种,心情倍感黯然。保重!”

信中所言想前年你来京时种种,心情倍感黯然”,也是一种心情的表达20071129日,高华和夫人一起到北京来,我和他交谈甚多。尽管从精神状态来看,他看上去不错,但言谈之间,我能体会到一丝丝沉重。我问他到北京有什么安排,他说想见见老朋友。我当即说,要见谁我通知,当司机,安排饭局。我当时心里就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这次给他邮件说到这句话,是在得知他病情几次反复之后。我当然乞求他能病愈,但他的病几次反复的情况的确让我“倍感黯然”。不论是赞成大陆兄对他进行访谈,还是我自己写书评,都是为了让他不“黯然”,是一种表达方式
具体到年初写《一本书的高华》一文,初衷也是如此201012月中旬,《看历史》杂志在四川大邑举行一个大型活动。曾多次采访高华的杜兴邀我参加,我就问他,高华是这次活动的评委,他能来吗?他说,他想来,如果没有什么问题会来的。可是,到了大邑后才知道,高华还是来不了他病情反复,正在住院,无法赴会。我和熊景明还专门谈到高华的病情。会议开始之前,景明在主持会议时建议,请大家用最热烈的掌声,向不能到现场的高华教授表达敬意,表达希望他康复的愿望。景明还补充了两点:1高华病情稳定2、“红太阳一书即将出版简体字
回到北京后,我给大陆通电话,得知高华的病情不能说是稳定,至少是时好时坏,心情就更加不好。为他做点什么吧,我对自己说。《一本书的高华》就是这样写出来的
文章发表后,我本想等到见到纸版后给高华寄送两本然后给萧公秦教授打个电话——里面引用了他的一封信,总要表示谢意,但我还未见到纸版杂志,网络上已在快速传播。萧公秦看到后随手转给了高华因为文中我把景明说的“红太阳”一书将出简体字版,误认为是要在大陆出版了,高华即给景明邮件,询问缘由。景明将邮件转给我,我才知道,高华已经通过萧公秦的转发看到了这篇文章,也知道自己是搞错了。我马上先给萧公秦电话,说明引用他这封信还未来得及向他报告一声。萧教授说:“没有问题,你为高华兄作了件好事,对于病中的他是一个很大的安慰,我支持”。他还说:“我当时写这封信也是被感情所激动,能由你的文章予以传播,我很高兴,也很感谢。”大家心情是一致的
接着,我给高华邮件,说明差错的出现是我误解的原因。高华回复说:“文章我看了,写得很好!谢谢您的关心和支持!前几天香港一电视工作者打电话告诉我说您写了这篇文章,也夸你写得好。我的看法和景明一样,为避免误会,还烦您以适当的方式更证或说明一下,是中大出版社计划要出简体字版,而不是在大陆出版。”高华重视这一差错,一方面是他的严谨,另一方面,微博上也的确引起了热议——朋友们都希望这是个真实的消息
从高华的邮件中看,他颇理解我写作的初衷。高华去世后,我与他的夫人刘大姐通电话,刘大姐还特意跟我说到这篇文章,说给病中的高华很大的安慰。我听到这一点,竟然忍不住哽咽

高华老师,尽管从你住院后我就一直关注你的病情,但直到现在我也无法承认你已经离开这个事实。因为不承认,要写出深切怀念你的文章来非常难。只能先以这篇小文表达一点哀思:高华老师,你走好
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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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daxingli.blog.sohu.com/
叹息,痛心。

上午去送别了高华。
群众滴眼睛是雪亮滴
雪亮滴眼睛是不明真相滴
堪称精神的勇士,留下了让后人感到我们这个时代不至于完全充斥庸人、懒汉、佞者的精神遗产。
有命自天,而俟之以义,人之所助,天之所祐。——王夫之《读通鉴论》
李大兴--徐庆全--高华--金大陆,这样一个关系链,其中金20多年前我认识的,现在竟然是教授了,世界真小
《一本书的高华》仁者认真阅读
徐庆全:一本书的高华
http://star.news.sohu.com/20111227/n330384353.shtml

  在中国社会进入到泛娱乐时代之后,浮躁之风弥漫于社会各个层面,连一向被认为宁静的学界,也不例外,“量为先、质为次”的学风,也成为社会浮躁之风的助力,真正下潜的学者少得可怜。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高华就是这“少得可怜”中的一个。

  题目说“一本书的高华”,不是相对“量为先、质为次”的学风刻意抬高他,也不是说他只写了一本书——与现在“著作等身”的学者比,他是著作“少得可怜”的一个,而只是指出一个事实:这个当今党史学界最著名的专家之一,的的确确因为一本书奠定了他在学界的威名。

  由书识人

  初读高华,是2001年元旦。首先读到的是高华的《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延安整风运动的来龙去脉》。读罢,震撼无以言说,冷不丁冒出的是辛弃疾《西江月·遣兴》的词句:“近来始觉古人书,信著全无是处”。朱熹说:“读书无疑者须教有疑,有疑者却要无疑,到这里方是长进。”高华这本书就是这句话最好的印证。

  高华?我先后做编辑的《炎黄春秋》和《百年潮》都是刊登中共党史人物和事件的刊物,在这七八年的编辑生涯中,竟然不知道他是谁。后来与高华熟悉起来,谈起当年的感受,他笑呵呵地说:也不能怪你,在“红太阳”出版以前,我虽然发表过一系列的学术论文,但那都是在学术圈内的刊物上,在圈外还是没有影响的。

  从20世纪80年代走过来的人,大致保留着同样的阅读习惯:一旦一个作者走进你的视野,他就不会轻易走出去,日后他的作品就成了你寻找的目标。读过“红太阳”后,我经常搜寻署名为“高华”的文章来读,寻找高华的有关信息。亦步亦趋之际,也了解到高华的研究领域:一路从民国到共和国,从左翼文化到领袖人物,从一个历史事件的点,到一个历史断代的面。触类旁通,他所做的不仅是象牙塔里的学问,同时包含着对当下和未来的关照。

  回到《炎黄春秋》杂志社后,我几次与高华联系,希望他能为我们写点稿子,却始终没能与他通上话。2006年3月2日,我接到来自香港中文大学中国研究服务中心(以下简称“中心”)的邀请函,邀请我到中心作为期一个月的访问学者。邀请人是中心的助理主任熊景明,她在给我的邮件中说,中心有许多学者来过,现在高华就在。我当即发邮件索取高华的E-mail。没想到,第二天就收到了高华的邮件:“熊景明老师把你的信给我看了,我很希望你早点来香港中大中国研究服务中心,熊老师和我几次谈起你,我这学期在中大历史系客座,平时就 在中心看资料。”

  渐渐熟悉起来后,他不仅允诺给我写稿子(2006年3月20日即给我发来他为胡伯威《青春·北大》写的序言:《“思想”的累与痛》一文),还愿意在我赴港的申请表上担任“推荐学者”。2006年4月10日到港与他见面时,我们仿佛已经是老朋友了。

  同好高华和我都抽烟。在香港那个既禁烟又禁酒的地方,我们这个不良嗜好可谓众矢之的。高华说,他住在雅礼宾馆,公共场所不能吸烟,只能在宿舍抽,为了吸烟不妨碍他人,他用布条将宿舍的门堵上,可隔壁一名高鼻子的外国学者还是提出抗议,只不过抗议的方式有些特别:趁高华不在时,在他门上贴一字条:“如果你不吸烟,会更好。”高华说,这样一来在宿舍也不好吸烟了。

  在中心查阅资料时,烟瘾上来我们俩就一同到楼下;参加学者聚会的饭局,就一同到餐厅外吞云吐雾。我倒是庆幸自己与高华有同样的嗜好,因为这样的时间很多,与他的交谈也大多是这个时候进行的。

  交谈的话题,首先是他的“红太阳”一书。我说,从你书中的后记看,从文革期间你注意到“延安整风”这个词,到2000年这本书出版,你是三十年磨一剑。高华说,人这一辈子所走的路,与年少时候的读书有很大的关系。我在后记中追溯了自己的读书历程。古人说,读书使人明智,那是指你会读书的时候。年少时读书,倒是让人困惑的时候多。等你有机会或有能力弄懂的时候,这些困惑就会一个个冒出来。就以延安整风来说,我是“文革”期间读到一些毛泽东的内部讲话和一些“两条路线斗争”的小册子后,注意到延安整风运动的。1978年上大学后,开始关注这方面的材料。看的越多,困惑也越多。解开这个困惑就成为一个需求。这个过程又有十多年,直到1991年开始动笔。写作过程又是七八年。

  我问,你知道这本书在海内外的反响吗?他答,知道一点,不过我不大关心。我倒更关心每年的版税。因为我买房子的贷款,每年就靠这本书的版税来支付。这回答让我们俩开心大笑起来。高华很关心我的研究。我告诉他,我来香港主要想利用中心的资料,补充修改《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案始末》一书。我说,你在“红太阳”一书中,也谈到了丁玲等文人在延安时的作为,对我启发很大。

  让我没有料到的是,高华对我的这个研究兴趣盎然。他追溯了自己对丁玲命运关注的历程:我知道丁玲的名字还是在文革前,一次偶然的机会,从一本旧杂志上读到姚文元一篇批判 “大右派”丁玲的《莎菲女士日记》的长文。几十年过去了,那篇文章给我留下的印象只有两点,丁玲有一个“反动思想”叫做“一本书主义”,丁玲是从一个“灵魂腐朽的极端个人主义者”,最后“堕落为反党大右派”。

  自那以后,丁玲的名字就印在了我的脑海。不久文革爆发,在混乱和知识贫瘠的年代,我通过各种努力去寻找书本,我读了包括丁玲的小说和散文在内的许多“五四”和三十年代的文学作品。1970年,我又从一本旧刊《文艺报》上读到《再批判》和随刊登载的王实味的《野百合花》和丁玲的《三八节有感》等,心灵受到强烈震撼。而此前读到的造反派编印的《文艺战线两条路线斗争大事记》一类小册子上明确写道:《再批判》为毛泽东主席在1958年亲笔所写。

  1978年,我考入大学,虽然学的是历史,但对丁玲其人其事和20世纪中国左翼文化运动一直抱有兴趣,我去中文系全程旁听了“中国现代文学史”等课程,还长期订阅一份《新文学史料》。丁玲复出后的新作如《“牛棚”小品》、《杜晚香》、《魍魉世界》等,我几乎都曾找来翻看,我还买了丁玲的文集、自传、游记和有关她的几种传记及研究论著,包括大陆、海外和国外学者写的不同版本。

  我关注丁玲和革命文艺史,都是出自思考的兴趣,这就是丁玲和革命的关系,20世纪的中国革命文学和革命政治的关系等问题。当我读了一大堆丁玲的作品后,我的困惑仍然没有得到解答:丁玲分明是一个左翼作家,为什么会被打成 “反党集团”的头子和“大右派”?丁玲如此追求革命,可是为什么“ 革命” 会和她一直“过不去”,一定要把她吞噬?丁玲蒙受了几十年的苦难,为什么在文革结束后,她不能像巴金等人那样,对“革命”做出反思?等等。

  若干年后我再看丁玲,竟然发现她的一生是如此具有张力、如此具有戏剧性,她的一生凸显了20世纪中国左翼知识分子历史的几个最重要的命题:革命与知识分子、革命与人性改造、革命与革命队伍内部的斗争、革命政治的惩戒机制和知识分子的关系等等。

  高华的一番话, 让我非常惭愧。我的书只是采取“ 纪事本末体”的方式,希望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根本没有提升到丁玲和革命的关系,20世纪的中国革命文学和革命政治的关系上。我立即恳求他抽出时间看我的书稿,并像老师指导学生那样给予教诲。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他一边看一边在吞云吐雾的时候把他的意见提供给我。就这样,在高华的指导下,我重新进行了修改。从香港回北京后,高华仍然通过邮件多次指导。当我觉得可以拿出来给他审阅时,我同时提出请他作序。一如既往,他爽快地答应了。

  在书进入发排阶段后, 高华发来了一万多字的序言《从丁玲的命运看革命文艺生态中的权力与政治》。他以丁玲的命运和革命与知识分子的关系为切口,寻找出“革命惩戒机制的内在逻辑”这一命题。

  在高华看来,革命和知识分子的关系一直是一对难以解决的矛盾:知识分子倾向革命,这就和共产党发生思想和组织的关联;知识分子还要“民主”和“个性解放”,这就和共产党的“思想一致性”和集体主义发生矛盾;中国革命的主力军是“最具革命性”的农民,革命自要满足他们的利益、心理、情感要求,知识分子却不思改造自己,反而要去改造农民的所谓“落后”和“愚昧”;革命要前进,离不开思想和组织的高度一元化,更离不开革命的最高代表——革命领袖的思想和组织领导,知识分子却喜欢高谈“个性独立”和“平等”,对敬仰和服从革命领袖的必要性缺乏起码的认识,更不会像朴实的陕北农民那样去欢呼“大救星”。

  革命和知识分子的矛盾,注定了知识分子以悲怆结局的命运。丁玲一生的经历,她命运的起落沉浮,伴随着高华冷峻的叙述,慢慢展露出带着政治印痕的生命形态。这种生命形态成为解剖其他知识分子命运的参照。高华往往能从一个历史事件本身的发展过程,揭示隐匿在其后的历史普遍发展逻辑,从单一个体的命运的起伏,勾勒出一代人的生存轨迹。他的序言,就这样地从丁玲个体的命运出发,勾勒出中共党史大背景下一代文人的命运。

  在书的后记中,我说:“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高华老师得知我的研究后,以渊博的学识助我,以兄长般的宽厚鼓励我,书稿完成后,他在百忙中通读全书并作序为之添彩。”这是我的由衷之言。关于《革命年代》2009年,广东人民出版社“新史学丛书”第二辑中,收录了高华的论文集,书名为《革命年代》。尽管大多的文章以前看过,但在拿到书后还是一口气读完,并情不自禁地写了书评。

  《革命年代》收录了高华近20年所写的部分文章,最早的一篇写于1988年,最近的一篇写于2008年11月。全书共分五辑,前两辑主要研究南京国民政府时期,后三辑主要研究延安和中华人民共和国时期。文章所论及的,无论是民国政府的南京十年,还是中共在延安的新话语体系,以及1950-60年代的社会变迁等等,看似都是一个个“点”,但细读起来,都是历史的横断面。“革命”成为这多个横断面的连缀词。

  在高华看来,“这些问题发生在革命的大背景下。革命是破坏一切秩序,革命战争年代是一个极端的年代”。

  他所做的只是对那个远去的革命年代的思考与追索。这种思考和追索,最后串成20世纪中国历史的两大主线:一条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共产主义革命,这是激进的面向社会底层的社会改造路径;一条是国民党领导的“国民革命”,这是主要面向社会中间阶层的渐进改造的路径。两条路径差异甚大,目标却是共同的,就是追求建立一个现代化民族独立的国家。

  同样的目标,同样是“以革命的名义”,国共两党的结局大相径庭。高华的思考,把读者带入历史深处的隧道。在《在革命词语的高地上》一文中,高华从20世纪五六十年代这个被称之为“火红的年代”的话语体系入手,上溯至苏联革命话语体系与毛泽东革命话语体系的关联,考察毛泽东所领导的中共话语体系的构建过程;而伴随着这套革命话语体系的建立,中共“面对底层群众和精英分子,创造出一套新意识形态,这是一个整体性的、无所不包的新解释体系,为革命党人提供了意义和价值,占据了近代中国的道德制高点”。中国共产主义革命在1949年取得胜利,毛泽东从延安的权威话语成为新中国的权威话语,以及此后的“继续革命”,种种历史现象,都可以从这种思考中得到启迪。

  从一定意义上说,高华这一代人也是“革命年代”的产儿,是吮吸着革命的红色血液畸形成长的一代人。有论者评说,当大多数人都只在通过当下体验生活时,真正的思考者却能超脱自身的不幸与苦难,在知识积累和命运变迁中形成对历史的看法,从而具备现实洞见力与穿透力。从这个意义而言,高华提供的是一种深刻的认知。同时,他无功利的回望姿态也凸显出了当下日益稀缺的“知识分子的责任”。因为稀缺,“革命惩戒机制的内在逻辑”也曾与他迎面相撞。

  站在“历史的风陵渡口”,高华说自己一直是“行走在历史的河流”中,并试图引导读者与其一起游走。河流水面如镜时,是蒙太奇般纠结着的历史与现实的幕布;水面波涛汹涌时,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鉴往知今。

  如此,“革命”一词,顺理成章地由历史走入当下并和未来联系在一起。不论是毛泽东的“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的告诫,还是加缪的“美丽不能创造革命,然而总有一天,革命将需要美丽”的向往,“以革命的名义”总是与血泪、痛苦、死亡和激情与理想相伴随。与李泽厚式的“告别革命”的呐喊相比,高华仍如流水般的平和:“这本集子既不是对革命的呐喊,也不是对革命的批驳与诘难,而是我对生活其中的那个已经远去的革命年代的一份思索和纪念。”

  天不公

  2007年4月25日,我接到熊景明的邮件:“高华怀疑肝癌,有幸在例行体检时发现,他今天就往上海中山医院求诊。”我感到震惊。此后,朋友间的邮件,高华的病情成为必说的话题。萧功秦教授写于2007年4月30日的一封邮件,在朋友中广为流传,他不但为朋友传递了高华的病情,更传达了学界对高华的一片心声。为此,我把这封邮件转录如下:

  各位朋友:

  今天晚上去中山医院三号楼探视高华。我骑摩托到那里也只有十五分钟。他昨天刚动手术。有点疲倦,脸色有潮红。有点热度,是手术后的自然现象,相信几天后会好一点。他家人中没有患过癌症的,父母七八十了,都健在,他九二年患过几个月的乙型肝炎。这可能是致癌的最重要原因,可能嗜烟也有一定关系。他说从此要把烟真正地戒了。他没有任何关于患病的自我感觉,这说明还处于亚临床期。

  查了一下网上资料,肝癌被称为癌王,一旦进入临床期,那就只有两个月了(孙中山就是如此),好在他自己警惕性高,及早查了出来。我前天在电话里对他说,你得好好保重,中国不能没有你,我是从民族利益来跟你谈这个问题,他笑了,笑得与过去我们听到的一样,也许是这几天他的第一次笑。今天小刘(高华的夫人刘韶洪)告诉我说,他为了我的这句话很感谢我。小刘送我出来时,我对小刘说,这是我的真心话,中国没有人比高华把中共历史人物看得如此透彻。他有一种特殊的第三感觉,他能从历史中剥离出埋于历史深处的真实来。我说,这方面他绝对是天才,小刘说我过奖了,我说我三十年来见到过多少教授,但我从来没有称别人是天才过。其实,他有时与我谈的看法中,有许多比“红太阳”里写的更精彩,我总是提醒他让学生把他的话录下来,他都没有足够重视,真担心这些精彩的东西很可能有许多不再能变成铅字了,一想这些,心里就很难过,不过我不会在他面前谈这些。他仍然充满自信,反复地说,发现得早,入院得早,手术进行得早, 而且是全国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他还告诉我,黄菊就是在这个医院做介入法的。我不知道他真实的想法,他也可能要求不高, 只希望上天给他五年时间,当然更长也更好,这是我的判断,因为我说你写东西五年后再说吧,他听了后没有回答,也许他觉得五年对于他来说是一个遥远的未来。谈话中,他起身要去方便,手里提着瓶子,样子很精神,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他这个姿态语言也许无意中表明他进入人生战斗的决心。谈了四十分钟左右,我发现他想睡了,就起身告辞。

  2007年,高华的病还是“疑似”阶段,但朋友们都揪心。我的朋友李乔( 著名学者, 《北京日报》理论部主任)是肝癌患者,经过治疗后,恢复得非常好,朋友们都为他庆幸。我特意让李乔给高华电话,让俩人在电话中交流治疗的经验。李乔很热情地建议高华,到北京武警总医院来治疗,并允诺愿意利用一切关系为高华来京治疗提供帮助。李乔与高华素未谋面,他这样倾心,自然怀有与萧公秦“中国不能没有你”一样的心态。

  8月20日,高华给我发来邮件“我在4月下旬到5月上旬,6月上旬到中旬,都在上海作介入治疗,7月中,我又去上海中山医院,经CT检查,发现肿瘤已被封包住,医生又说不需再做,待这月底去复查,几次检查,验血都是正常的,问题在CT,请向李乔问好!北京武警总医院肯定是最好的,但医生要我先不考虑,先看我复查和康复的情况再说,现在我的身体还比较稳定,从外表上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前不久全家还应朋友之邀去云南避暑一阵,由头就是庆贺熊老师荣休。”

  高华病情稳定的消息,令人惊喜。更惊喜的是,他11月29日竟然到北京来了。在来京之前,他给我邮件,告知了这次北京之行的原因。11月30日,我赶到他所下榻的国宾酒店。从外表上看不出他的病。他依然关心学界、关心思想界的事情。他告诉我,想利用在北京这段时间见见朋友。我说,你想见谁,我帮你通知,我当司机,饭局也由我安排。

  从那时到现在,两年多的时间过去了。高华的病情时好时坏,一直牵动着朋友们的心。很多人都有萧公秦教授一样,希望能够把高华比“红太阳”更精彩的看法留下来。2010年12月15日,我和熊景明一起到四川大邑参加《看历史》杂志的一个活动。本来,高华也担任这次活动的评委,也应该莅临会议。他没有来,他的病情成为朋友们关心的一个话题。景明在主持会议时,特意向大家报告了有关高华两个消息:1.高华病情稳定;2.“红太阳”一书即将在内地出版。

  高华

  1954年生,江苏南京人,历史学家。1971年到1978年曾做过工人。1978年考入南京大学历史系,获得历史学学士、硕士,以及博士学位,后任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和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现代史、民国史、中国左翼文化史以及当代中国史的研究。代表作:《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延安整风运动的来龙去脉》、《身份和差异:1949-1965年中国社会的政治分层》、《在历史的风陵渡口》、《革命年代》。
沉痛悼念高先生。
一个真人,一个大写的人。
12月30日上午去参加高华教授的迫悼大会。尽管哀思切切,但无疑是一次不寻常的精神冼礼。高华教授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