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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6 1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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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想象是风,文字是鸟——读余光中《山盟》
想象是风,文字是鸟
——读余光中《山盟》
爬山,谁不曾有过?游记,多少人写过?惟独余光中的《山盟》,把爬山写得犹如学道求仙,把一篇游记做得宛若一部丹书秘笈,令我有突然窥见汉语散文之洞天福地的狂喜,还有错愕,乃至震惊。《山盟》第一段写日出:“太阳就在玉山背后。新铸的古铜锣。当的一声轰响,天下就亮了。”啊,写得真好!当的一声轰响,我被这篇神乎其技的文字震得晕了过去。半天苏醒。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化为短文,权当回味。
《山盟》开篇如同《庄子》。“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只一句,比飞机迅速,比火箭便捷,一下子把我们带到几万里的高空,让我们乖乖地随着庄子一道精骛八级,心游万仞,神游藐姑射之山、无何有之乡。《山盟》照样出手不凡:“山,在那上面等他。从一切历书以前,峻峻然,巍巍然,从五行和八卦以前,就在那上面等他了。树,在那上面等他。从汉时云秦时月从战国的鼓声以前,就在那上面。……”《庄子》的开篇陡然打开了无限的空间,好似从拥挤不堪的书房来到无边无际的旷野;《山盟》的开篇则瞄准了时间,把当下拉扯成悠久的历史。心有多大,世界便有多大;情有多长,时间便有多长。《庄子》说理,《山盟》抒情。而同样超凡拔俗同样凌虚御风的想象,就在这开篇都已显露端倪。
文学是想象性文字,早成陈腔滥调,可游记作为艺术品也是想象性的产物,却少有听人提起。游记,决不是“纪实文学”,或巨细不遗或有所选择地记录一路所见所闻,好去向别人汇报。任何高明的游记、作为艺术品的游记,都是靠了非同寻常的想象赋予寻常山水景观以非同寻常的意义。这对于诗人本不是什么不传之密。诗人余光中,早已了然于心。所以他说,登峨眉山五台山普陀山武当山青城山华山庐山泰山,和登洛矶山,迥然不同:“洛矶山美是美雄伟是雄伟,可惜没有回忆没有联想不神秘。”杜甫那篇大名鼎鼎的《望岳》,一一描写了登临泰山的整个过程,其实杜甫只是遥望岱岳,心驰神往。他何尝亲证过“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境界?可老杜着实文胆过人,没去却敢写,没见偏敢说,且语出惊人,遂成千古绝唱。此无他,诗人活灵活现地想象出登临的情境罢了。诗人是干什么营生的?是扒掉披在日常语言之上的层层衣服,让语言如同出浴美女突然站在我们面前;是摸索心灵的纹理皱褶和犄角旮旯,把思想和情感像无名逃犯般缉拿归案,锁闭在语言的牢笼里。怎样让语言焕然一新、让思想和情感锒铛入狱?惟有想象。想象是风,文字是凌虚御风的鸟。
余光中是老练的情人、高明的捕快,脱衣服的大师、拿逃犯的好手。他要享受慢慢脱下情人衣物的极度快感,要细细体验猫捉老鼠的无上乐趣。明明是剥去人家的衣服,却要显得衣服是对方自己卸掉的;其实是千方百计地追捕,却要显得对方在自投罗网。一味空想不算本事,把想象隐藏得让人无从捉摸才是高超。余光中的想象力超乎寻常,可这篇游记写得如同纪实,想象被融入登山的实际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有节奏有韵律地显现。余光中的想象如传说中风婆婆的布囊,有时放开,有时扎紧。在开篇,他把登山感觉为一种仪式,一种宗教般的约会,此等想象,颇为新奇,等于在篇首刮起飓风,便在这时,突然偃旗息鼓,一派和风习习。他笔锋一转,老老实实地叙述登山的契机,甚至老实得把时间都交待清楚了,那是文革期间,“一场大劫正蹂躏着东方,多少族人在水里,火里”。时间,在文中很重要,历史就是时间,想象要借时间展现。好像贝多芬的《命运》以几声巨响开始,随之放松节奏,缓缓述说。的确,通观全篇,《山盟》似乎具有一个音乐式的结构。
诗人本是音乐家的孪生兄弟,半个音乐家。杰出的诗人是听觉世界的游戏专家,甚至拥有“于无声处听惊雷”的能耐。诗意一方面表现为如“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之类超感觉的形而上感悟,一方面表现为细微感觉的呈现。诗人不放过感觉世界的任何蛛丝马迹。“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月出惊山鸟,时鸣山涧中。”“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时闻啄木鸟,疑是扣门声。”《山盟》的中间,余光中专门有一节对听觉的描写。午后的山上空气清冽,万籁俱寂,“听觉上全然透明的灵境”,“就这么走在逛街的青板石道上,听自己清清楚楚的足音,也是一种悦耳的音乐。……或者停下来,读一块开裂的树皮。”不料正在倾听享受间,余光中却来一个音乐上的强烈对比:“忽闻重物曳引之声,沉甸甸地,辗地而来。异声愈来愈近,在空山里激荡相磨,很是震耳。”
《山盟》结构如音乐。就说那太阳,这个主题在文中忽隐忽现,比较正式的描写,大约有三次。第一次就是开头那句话,“当的一声轰响”,预示太阳是本文的一个主题。第二次是写落日,不是通过声音,而是通过色彩。“日轮半现在暗红的灰烬里,愈沉愈深。出口外,又有殿后的霞光在抗拒四周的夜色,横陈在地平线上的,依次是惊红骇黄怅青惘绿和深不可泳的诡蓝渐渐沉溺于苍黛。怔望中,反托在空际的林影全黑了下来。”哪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色彩!无非是心境的投影、想象的捏造罢了,其性质与李白的“白发三千长”、“飞流直下三千尺”相似。这李白的转世再来人!写日落是为了写日出。日出是这部乐曲的高潮。正如落日被想象成“一幕壮丽无比的葬礼”,日出和迎接日出,则被写成纯粹的宗教仪式。第一次用听觉迎接太阳,第二次用视觉,第三次是听觉、视觉,甚至使用了触觉:
“上来了!”
“上来了!”
“太阳上来了上来了!”
浩阔的空间引爆出一阵集体的欢呼。就在同时,巍峨的玉山背后,火山猝发一样迸出了日头,赤金晃晃,千臂投手向他们投过来密密集集的标枪。失声惊呼的同时,一阵刺痛,他的眼睛也中了一枪。
哎!余光中的眼睛被太阳的光芒射中,我的心则被余光中文字的子弹击中。如此想象,实在是异想天开;如此感觉,简直有切肤之痛。除了叹为观止,还有什么事情可做?
太阳是时间的标志。仿佛一阵回旋的轻风,余光中通过一个轻巧的想象,把太阳和本文的第二个主题联系了起来。这就是树。太阳和树,好比《山盟》之曲中的两个声部,不断交织,又各自展开。联结它们的,是想象,也是情感。情感通过想象和回忆呈现出来。太阳象征永恒,树见证历史。余光中在“阿里山森林博物馆”见到一棵红桧木的千年古树。它生于1077年,死于1912年,“一个生命,从北宋延续到清末,成为中国历史的证人。”而余光中的奇异的想象再次展开,幻出一个美妙的梦境,造成本文的另一个高潮。他伸出手去,抚摸红桧的横断面。那里是古书的年轮,树木每绕太阳旋转一圈,便留下一道年轮,“美丽的年轮回着太阳的光圈,一圈一圈向外推开。”推开的是近千年来的中国历史,是台湾小岛的历史。在诗人的想象中,那中心之处最为绚丽。“多么神秘的一点,一个崇高的生命便从此开始。那时苏轼正是壮年,宋朝的文化正盛开,像牡丹盛开在汴梁,欧阳修墓土犹新,黄庭坚周邦彦的灵感犹畅。他的手指按在一个古老的春天上。”
然而余光中的情感不止是对历史的追忆,还有对故乡的怀念,对生命之根的回溯。历史使人惆怅,乡愁使人深刻,两者都将文章点染了浓浓的诗意。由于历史,更由于乡愁,登一回阿里山上一次玉山看一遍日出,竟使余光中在想象中登了一回昆仑山上一次噶达素齐老峰看一遍青海高原,“太阳抚摸的,有一天他要用脚踵去膜拜。”“那不是朝山,是回家,回到一切的开始。有一天应该站在那上面,下面摊开整幅青海高原,看黄河,一条初生的脐带,向星宿海吸取生命。他的魂魄,就化成一只雕,向山下扑去。”这想象的境界,这散文,较之王维“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的诗句,如何?爬山,登高,观日,在余光中,被他的充沛的想象点化成一场生命的净化仪式。
山、太阳和树是实,历史、情感和哲思是虚。中国古代画论说,“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想象深化了文章的立意,造就了文章的妙境。文章不同于文字。文章有意境,文字则有绝技。文字之鸟乘着想象之风,凌虚而行,泠然善也。那想象之风有多么悠长,文字之鸟就飞得多远。在《山盟》中,余光中的文字仿佛庄子笔下的大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庄子的大鹏鸟到达南冥,而《山盟》的文字,则达到汉语表现力的极境。余光中的绝技,在密集的比喻中充分显示出来。
《山盟》的比喻如同悬崖峭壁上凸出的岩石。那岩石千钧一发,摇摇欲坠,余光中走在其下,却有惊无险,履险如夷,一如庖丁解牛,游刃有余。没有异乎寻常的想象力,写不出异乎寻常的比喻。比喻贵在新奇,新奇来自想象。超逸的想象,惊险的比喻,在《山盟》中,如夜空的星星点点,如清晨的天女散花,让人读得血脉贲张,一惊一乍,应接不暇,美不胜收。古老的汉语被余光中一折腾,犹如初生婴儿,以他的宏亮的哭声昭示自己的第一次存在。这婴儿好似太阳之子,浑身上下焕发光芒万丈,在这万丈光芒的照耀下,世界纤毫毕现,面目一新,使我们不由得心生疑惑:我们是不是从来没有看到过我们的周围世界?你看他写火车经过隧道:“黑黝黝的山洞一口接一口来吞噬他们的火车。他们咽进了山的盲肠里,汽笛的惊呼在山的内脏里回荡复回荡。”写阳光:“如果他有那样一把剪刀,他真想把山上的阳光剪一方带回去,挂在他们厦门街的窗上,那样,雨季就不能围困他了。”写树轮:“这些黄褐色的曲线,不是年轮,是中国脸上的皱纹。”写落日:“千树万树,在无风的岑寂中肃立西望,参加一幕壮丽无比的葬礼。火葬烧着半边天。宇宙在降旗。”写日出:“我要亲眼看神怎样变戏法,那只火凤凰怎样突破蛋黄怎样飞起来。”写梦境:“梦是一床太短的被,无论如何也盖不完满。”……
诗人余光中的大名早已如雷贯耳。论者都说余光中左手诗歌右手散文,诗文双绝,惊才艳羡,为当代汉语散文界的北斗泰山,汉语之诗性的招魂者。今读《山盟》,信然。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2008-1-26)
[ 本帖最后由 城骁 于 2008-1-26 22:37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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