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杨典：《妖精无罪》（2002年）

妖精无罪 (阅读1467次)

                                                                     妖精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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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兽：是原始人类在接触大自然后遇到的仅次于地震、火灾或台风这些自然灾害之外的第一威胁。“洪水猛兽”可以说是汉语中最早的，表现冥冥世界中有一种神秘恐怖和未知命运的代名词。来自非生物的恐怖与巫术哲学结合，于是诞生了宗教，人们用神，天，道，命运等来解释它的存在，祈求平安。而来自生物的神秘性，包括鸟类，鱼类，昆虫和植物类的诡异奇妙，人们却不容易找到答案，于是“妖怪”的概念就出现了。

妖怪在中国最早叫“精怪”，或者“物”，周代的人称为鬽，鬽就是鬼魅。印度文明传入后与佛教的“魔罗”相混，故称妖魔、魔鬼等。原始人靠狩猎，捕鱼和百草为生，当遇到不可战胜的禽兽时，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的无能，而是对方的神秘性。因为文明还没有开始。

人类最初是被猛兽——或大自然的灾难追赶着逃跑的。

当飞禽走兽们光辉，强大而协调的自然力得意发挥，以及在山水中表现出人类望尘莫及的生存能力时，肉体弱小的人类便懂得了“英雄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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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妖精的崇拜可以说是最早的“英雄崇拜”。

英雄一词最早与人类无关，是对动植物中的最佳品种而言。英，即百草之英华，指花朵，《诗经》中就有“颜如舜（即木槿）英”的比喻；雄，即百兽之雄杰，是雌性的反义。三国刘劭《人物志·英雄》说：“夫草之精秀者为英，兽之特群者为雄”。因此，“英雄”最早也就是指大自然中那些最强大的，聪明的，善变化的生灵。

对于那些超越了人性理解力的物性，只好称“怪”。

最早的精怪可以追溯到《山海经》、《白泽图》和《九鼎记》中的各种怪物。左丘明《国语》和《庄子》中也出现过一种妖精：罔两。这也就是后来的象罔、魍魉、方良或罔象的最早写法，是一种很象夔龙或蛇一类的无形的鬼魂。汉朝许慎在《说文》中说它是“山川之精物”。夔就是鬼，相传只有一只脚。《列子》云：“鬼者，归也”。它是原始人对死亡即回归的神化。当然在上古神话中还存在着象三足乌（日精）、月中蟾蜍、魑、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等等这些精灵。《周易》中第一个谈到了狐狸（小狐汔济，濡其尾），然后是《楚辞》（封狐千里），但并不是作为精灵神话而说的，而是作为人生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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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族的精怪是一个很庞大幻想体系。先秦假托黄帝著的《白泽图》中列举了大约有一百九十多种精怪，该书在唐朝前后逐渐散失，据后来收集的残篇文献，大约还剩了五十种。

妖精出现的第一原始地点当然应该是：山林。

之所以这样说，不仅是因为《白泽图》中大部分精怪都出自山林，也因为古今中外一切神灵都与山的神秘是分不开的。就连基督教《旧约-出埃及记》中的耶和华上帝，最早也是一位“山神”。佛、道人物想要修行，也都是以“入山”开始。还有拜火教中居住在山上的查拉斯图特拉、希腊神话中的奥林匹斯山诸神或者印度教、非洲宗教、萨满教等等。与这些所谓正统的宗教崇拜相比，精怪崇拜虽然缺乏哲学，与人类社会几乎无关，完全是原始人类对于山林中众多神秘生物的一种感觉，但其神秘主义式的根源和性质，却如出一辙。

妖精的另一来源是古代政治斗争。

上古中国自从母系氏族公社被推翻之后，父权政治成为文明的标志。

伏羲代替了女娲，炎黄逐鹿于中原。这一观念被儒家继承后，女性参政就成为一种“反动”的势力了。《左传》云：“妖由人兴”。又说：“地反物为妖。乱则妖灾生”。可见妖怪的出现在儒家是与政治有紧密联系的。

这也是“妖”这个字的来源。妖字原来写作“祅”，后来却通行为女字旁。

女性在原始社会不可能是狩猎主力，她们害怕野兽。只有男性能征服动物，抗衡大自然的各种灾害。但女性在权力斗争中却是最早的赢家，这不得不引起男性的嫉妒和反抗。大约在上三皇时期，女性就退出了统治地位。先秦之后，唯一延续“母仪天下”的是道家。道家讲“阴柔”，崇拜水，以柔克刚，阴骘善变，善为人下为王，所谓的“黄老之术”就是从女性政治斗争中得来的经验。

而且无论儒道，都将最大的政治（或修行）成功者称为：龙。

龙是中国最大的妖精：鹿角，鹰爪，牛鼻，鸡冠，蛇鳞，鱼须……完全是个大杂烩的怪物！但这个怪物却是汉族的图腾。到了汉朝，妖怪就正式被列入正史了。班固《汉书》中专门有一卷“五行志”，收罗了很多的妖怪，有草妖、虫孽、羊祸等等，这个头一开，后来的《新唐书》、《隋书》、《明史》等等都列出“五行志”来。于是中国妖精的体系成倍地增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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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代残酷神秘的权力斗争中，女性一直在一些关键时刻体现出诡秘奇妙的作用。妲己、褒姒、齐姜、骊姬、南子、西施一直到后来的虞姬、吕雉、班婕妤、赵飞燕、貂禅、昭君、武曌、杨玉环、马皇后乃至董小宛、慈禧、宋美龄、江青等等，女性对中国历史和社会的影响是巨大的，而且大都带有一定的破坏性。因此儒家思想很忌讳女性，将她们与小人并称。

民间意识中也大都觉得女性起到了与猛兽几乎一样的威胁作用。

从《白泽图》到《西游》、《封神》和《聊斋》，历时大约两千年，除了名字奇特的散仙精怪在被不断增加，又不断淘汰之外，有一批主要的原形是野兽的妖怪却一直很稳定，譬如牛、虎、狼、鹿、狐、狸、猴、蛇、鼠、犬、龙、马、龟、蟹、鸡还有一些树精等等，类似孙悟空的“七十二变”。它们是一些与人类生活息息相关的禽兽。事实上，这才是古人妖怪意识的根源：人是杂食动物。在漫长的原始狩猎时期，人类一定遇到过很多艰险困苦，人们把那一切不能解释的特殊自然现象，通称为“精”，或者“精神”。除了来自于动植物的精怪以来，另外还有一个千年不变的原始精怪形象：就是女人。

古中国是一个政治哲学至上的帝国，几乎所有的“文化人物”也都是政治人物。就连写《白泽图》的黄帝也是。而由于女性在政治中起的巨大作用，她们进入精怪体系，是势所必然的事情。

女性妖媚，禽兽精灵，两者结合在一起，就是“妖精”。

现残存的黄帝《白泽图》中，只有三种精怪是以美女的形象出现的，即“观”、“知女”和“卑”。《山海经》中还有“女丑尸”等，但都没有形成大规模的崇拜，只是一些散仙。大规模女性妖怪的出现，是儒家意识到女性参政对社会的危害之后。在众多的妖魔鬼怪中，应该说中国人最亲睐的是山魈（一曰“山蛸”）和狐狸。山魈即“五通”或“夔”的原形，主要出现在南方；而北方，则是狐仙的天下。不过《白泽图》中最早的狐仙不是女子，而是一个男性老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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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很多妖精一样，狐狸精本来也是男性。变成女人需要修炼。

据魏晋时期志怪小说《玄中记》说：“狐五十岁，能变化为妇人。百岁为美女，为神巫或为丈夫，与女人交接；能知千里外事，善蛊魅，使人迷惑失智。千岁即与天通，为天狐”。

狐仙与女性的关系，最早应该出自“禹会涂山”的典故。

此典故来自《吴越春秋》，说大禹治水后，娶了由一只九尾狐献给他的涂山女子为妻，因此称王。但《吴越春秋》一书是后汉时期的赵晔所著，谁也无法证明其传说的可靠性。

无论怎么说，男狐仙才是狐狸精的正宗。这一点不仅是《白泽图》，在六朝志怪中也最明显，尤其是晋朝干宝的《搜神记》。用妖精比喻淫荡的女人则散见各处，除六朝志怪和唐宋传奇外，还有《太平广记》、《青锁高议》、《西游记》、《情史》、《酉阳杂俎》、《子不语》、《虞初新志》、《夷坚志》、《蝶阶外史》、《萤窗异草》、《镜花水月》、《夜雨秋灯录》、《道听途说》、《狐谐》、《封神演义》、《阅微草堂笔记》、《耳食录》、《聊斋志异》……等等。

所有这些书中的妖精，无非是强调女人的妖媚和阴险。

的确，在性的世界里，男子一直是“弱者”。

自诩能战胜大自然灾难，与野兽搏斗，并能发现宇宙和神的智慧的男人，却始终无法轻松地面对女性的诱惑。他们总是失败。于是他们不仅将女人比喻为狐狸精，还将其尽量多元地妖魔化或泛生物化。

于是有了《白蛇传》中的蛇精、《西游》中的白骨精（僵尸）、盘丝洞（蜘蛛精）、还有琴妖（古琴幽灵、琵琶精）、“萧家娘子”（牛与羊）、獭怪（水獭）、《剑侠传》中的女侠（暴徒）、绛珠草变的林黛玉（植物）、芙蓉仙子、梅痴（花朵）、梁祝（蝴蝶）、以及鲁迅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看到过的美人蛇；还有田螺、刺猬、蟾蜍、老鼠……等等。大都是动物与植物的变形。

中国文学中最可爱的女性们几乎都是“野兽”或“怪物”。

因为女人不是人精，就是妖精。

因为她们太美了，简直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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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现代，妖精依然是一种很有魅力的比喻，譬如军阀张作霖曾被比喻长了“一双狐眼，机警过人”；美国有个20世纪Fox公司，中国有个“搜狐”网等；世界上最著名的，带有现代气质的妖精是15世纪出现在法国的吸血鬼德库拉（Dracula），另外还有希腊神话中的美杜萨，人马，牛首人身怪，潘神；基督教的撒旦、淫妇、利维坦、大红龙等；甚至那些所有孩子们衷爱的米老鼠、唐老鸭，还有《哈利·波特》里的扫帚精，还有异形、E.T、僵尸……，也无一不是来自这传统的“妖精主义”。

在中国，古代美人都以溜肩水腰的曲线美为标准。

这也正是一切妖精、狐狸精甚至女性神仙的标准，譬如观音菩萨。

被众多中国人崇拜的这个所谓“华夏第一佛”观世音菩萨，历史上其实并无此人。他原来是印度教里的一个小马神，释迦牟尼后将其吸收进佛教，而且最早也是男性。观世音有着许多分身：三十三分身，六观音，七观音等，多为女性，而且有些特别妖媚色情：譬如说“鱼篮菩萨”（马郎妇观音），专门与男子交媾，通过性讲述佛道。观世音也是**密宗的主神，称“度母”，有些分身也类似“欢喜佛”，极其妖艳。对于只信仰一神论的西方基督教徒而言，“千手观音”的形象，以及很多密宗里的神灵、大黑天、夜叉、罗刹、天龙八部、鬼众、牛头马面、阎王小鬼等、无疑都是一个个可怕的异教徒“妖精”。

但这些“妖精”却是专门降妖的，或正在成佛的。

这就象整天嚷嚷着要“打妖怪”的孙悟空自己本身就是个“妖猴”。

有着强烈“英雄崇拜”情结的毛泽东，也曾自比孙悟空——“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于是1966年夏天他象孙悟空拔毫毛一样变出了无数“小毛泽东”——红卫兵。红卫兵也附和着他们的“大王”说：“革命就是孙猴子，要搞一场无产阶级的大闹天宫”！

妖怪的一个典型把戏就是：贼喊捉贼。

中世纪欧洲宗教裁判所总是以处死“女巫”的名义杀害敢于献身爱情，或者反叛社会习俗的女人，异教徒，譬如圣女贞德。而在中国，则几千年来都发生过“烧死她，她勾引有妇之夫，她是狐狸精”的事！文化大革命时期，不仅“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而且一个女人如果将自己打扮得漂亮些，往往会招来人们的非议，将其称为“妖精儿”。而其实所有人都明白：真正的妖精并不可怕，那些自称降妖除魔的人才更恐怖。直到今年1月份，在内蒙古呼和浩特武川县农村，都还有一个姓孙的少妇因为有“狐狸精附体”，被她的亲戚用炉钩、电炉和乱棍折磨而死！

比妖精更妖的，是人被作为妖对待的时代：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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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切美丽的神话中，妖精的本质是强者，英雄或美人。

妖精主义是被人邪恶化了的“泛神论”。

人类为什么要将他们（她们）邪恶化？这是因为人类自己的历史实际上是很丑恶的——大部分人类都过着一种类似虫与细菌般繁殖、饕餮或劳作的集体生活，很琐碎，不值一提。我们打开任何一个民族的一本所谓历史书，其实不过就是一本“英雄史”或“美人史”。但英雄与美人都是偶然的。于是，作为大多数丑陋的“民众”为了安慰自己的渺小，肮脏与卑贱，表现“自己也是和他们一样的人”，于是夸张地神化了它们。

“妖精之道”可以说不亚于神佛之道，因为她们也能征服人类，不过不是用什么真理智慧说教，而仅仅是用：美。人类充其量只能崇拜神佛，嫉妒妖精，这是因为他们自己太平庸了——“成佛怕吃素，成妖怕被除”。

而真正邪恶的，恰恰是这样一种人：他们总觉得自己能代表道德。

其实他们照样吃饭、发情、性交、排泄、装神弄鬼和撒谎……。人身上那点兽性他们都有，又总是想掩盖。人是动物的一种，所以完全没有“兽性”的人性是不存在的，虚伪的，恰恰是反人性的。

在没有成佛成仙之前，人与妖是平等的——都是动物的变异。

神佛当然很高尚，但是我们也应该懂得：其实妖精无罪。

                                                                                                                        写于 2002年
                                                                                                                        原载2005年《随笔》《最佳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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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泽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