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的命运 2006-07-28 作者:邵燕祥 辛笛的女儿王圣思编了诗人亲友的纪念文集《记忆辛笛》。 我从辛笛想到了何其芳,想起了这两位年岁相仿的诗人的命运。 辛笛上世纪三十年代初开始写诗,与《汉园集》三诗人的何其芳、卞之琳、李广田应在同时。他们在北大,他在清华。他的诗风较近于当时的何其芳,何的《预言》和《画梦录》,岂不也正是一派“南朝人物晚唐诗”?辛笛自己大概也是这样看的,因此对何其芳的写作一直格外关切,我从圣思写的传记中发现这一点——抗战胜利后,辛笛在上海读到了何其芳参加革命以后的诗,注意到何其芳诗风的变化和发展。我猜想,这甚至可能是激发他重新执笔来写新诗的因素之一。 他却不知道,那时候何其芳反倒基本上不写什么诗了。到延安后,起初何其芳还写了《我为少男少女们歌唱》等诗,而经过延安文艺座谈会和整风以后,何其芳力求改造自己“小资产阶级的思想感情”,并在实践中转向宣传和阐释毛泽东文艺思想,奉命与刘白羽同赴重庆,传达毛泽东关于文艺的讲话,同时参与了对胡风等人的批判,从四十年代持续到五十年代。其间,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只是在1949年夏的新政协上写过一首政治诗,长期收入中学语文课本(后来在1954年发表了一首《回答》,因其中有些所谓“个人抒情”而遭到批评)。他在文学写作这方面,后半生再也没有真正的建树。刘再复曾命名为“何其芳现象”,大抵是指以他为代表的一些作家诗人创作力萎缩的类似经历。 对于“少年哀乐过于人”的何其芳来说,这不能不说是悲剧性的。 辛笛不像何其芳那样,因参加革命,不断接受革命任务,并努力“否定自己”,从而远离了诗。辛笛没有在组织上参加革命工作,他之在日本占领时期和五六十年代搁笔,则是出于生存需要的全身之策,没有任何革命的藉口。并不是说他没有写诗的冲动,但他偶尔写的旧体诗只限于少数友朋间的唱和抄传。他的既具有传统文化薰陶,又吸收了西诗影响的现代诗写作,不得不留下不止一大片空白。 对于早在三十年代就写出了许多成熟诗作的辛笛来说,这难道不也是悲剧性的吗? 辛笛和何其芳所走的人生道路不同,却在未能充分施展其诗歌才华这一点上殊途同归。上天何不佑中国之诗运乃尔! “诗有别材,非关学也”,不是说诗人可以忽略文化教养,而是强调诗人的天赋才情、慧心、悟性。在这方面,何其芳和辛笛都是得天独厚的,加之他们又都接受了中国古典文学和西方文学的良好教育,如果能有自由发挥的环境,本来可望成为在中西文化潮流汇合点上的弄潮儿,成为有所继承又能创新的闯将。 尽管何其芳有早期那些天生丽质的诗作,辛笛除了少作还有晚年一些佳篇足以传世,但是想到他们都是“千古文章未尽才”,不免令人黯然神伤。 我在少年时代读到何其芳的早期诗文,为之倾倒。几十年后,我读他的一些回忆文章,知道他虽在特定的时空一再自贬自责,但他对少作其实也是未能忘情的,这使我对他深感同情,联系他其后充当了大批判的先锋,不免叹惋。因而在九十年代初写了一篇短文《何其芳的遗憾》。有一位论者,不以我的话为然,其意若曰,你还不是多活了几年,现在才能在这里说便宜话! 这话说得也不错。何其芳不幸在一九七七年去世,他最后的欢呼粉碎四人帮的诗里,也还留有“文革”时期的烙印。辛笛同样有他的遗憾,但他有幸在“文革”后健在多年,摆脱精神的枷锁,重拾旧日的彩笔,写下了新的篇章。这是该我们为辛笛庆幸,为何其芳扼腕的了。 辛笛老人在八十年代写给我的一封信里,对我写诗有所鼓励,其间说到我的诗风近于何其芳(似指何《夜歌和白天的歌》),我在编友人信札集《旧信重温》时曾拟收入,后来考虑到信中颇多过誉,乃抽出去了。 我在八九十年代得与辛笛老人相识,有时见面,有时通信,但与我少年时心向往之的何其芳同志,则只在一九五六年艾青家中有过一面之缘。现在为给辛笛纪念文集作序,由于上述的种种因缘,把这两位先后已成古人的诗家作了一番命运的对比,在纪念他们的同时,或者也还有值得深长思之的历史教训的吧。 不多说了。 (本文为《记忆辛笛》序,该书将由宁夏人民出版社出版) 辛笛同样有他的遗憾,但他有幸在“文革”后健在多年,重拾旧日的彩笔,写下了新的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