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汪篯之死

                         ·胡 戟·

  中国历史上的新王朝,在经历了改朝换代的革命后,建立初始大凡会有一段喘息期,轻徭薄赋,与民休息,以求复苏。一般要七八十年,经济才有一个比较好的局面。1949年以后,曾经设计过的新民主主义方略被搁置批判,一直延续着革命时代的激情折腾。结果呢,到「文革」收场之时,GDP仍徘徊在年人均50美元的极度贫困水平,近30年间一无长进,国民经济处在崩溃边缘。

  其间,1958年在全民大跃进的狂热中开始了一场史学革命的鼓噪,但随之而来的全民饥饿,使众多史学家有意无意将眼光放到文景之治、贞观之治上,对与民休息政策的特别推崇,自觉不自觉地总结文景、贞观等治世的经验,不无寄托对改变折腾生产关系和全民大炼钢铁、全国学大寨(一位美国人当时就断言:全国学大寨,全国没饭吃)的幻想。

  然而那是一个阶级斗争史观普遍流行的年代,权威的说法就是毛泽东的那句:「阶级斗争,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消灭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拿这个观点解释历史的就叫做历史的唯物主义,站在这个观点反面的是历史的唯心主义。」(《丢掉幻想,准备斗争》,《毛泽东选集》第4卷,第1491页)经典的依据是《共产党宣言》里所说的:「到目前为止的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另一句是:「将近四十年来,我们都非常重视阶级斗争,认为它是历史的直接动力。」(《给奥·倍倍儿、威·李卜克内西、威·白拉克等人的通告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第189页)所以阶级斗争史观是不容置疑的,大家也是深信不疑的。比如「文革」后期的1975年,北大历史系请工农兵一起编写中国古代史教材时,我也被找去参加。讨论编书的指导思想时,有人提出要贯彻阶级斗争和儒法斗争两条红线,在场的我到底是已有七八年当产业工人的经历,说起话来比田余庆、李培浩等老师们有底气,直截了当地表示了反对意见,认为按照经典作家的论述,历史只能有阶级斗争一条红线,不能再并列一条别的红线。总免不了在阶级斗争史观的框框里说事,现在想来还是有点可笑。

  关于让步政策论的争论,无论是赞成的还是反对的,双方也都是在承认阶级斗争史观的共同前提下,做你死我活的纠缠。

  1959年我进北大历史系读书,中国通史课程用的就是正在编写中的《中国史纲要》的铅印讲义。翦伯赞先生和老师们努力用让步政策论来诠释阶级斗争、农民战争如何推动了历史前进。翦伯赞先生是最早表述这一观点的,他于1951年发表的《论中国古代的农民战争》中说:「在每一次大暴动之后,新的封建统治者,为了恢复封建秩序,必须对农民作某种程度的让步,这就是说必须或多或少减轻对农民的剥削和压迫,这样就减轻了封建生产关系对生产力的拘束,使得封建生产力又有连续发展的可能,这样就推动了中国历史的前进。」这一论述被概括成这样一个封建社会历史发展的公式:农民战争——统治阶级的让步——推动了历史的发展。

  多年追随陈寅恪先生的汪篯,1947年后到北京大学历史系任教20年,50年代初学校特别选派他去中央党校学习两年理论,于是有党内红色专家之称。1953年5月30日在《光明日报》的《史学》专刊上,他以季铿之名发表了题为《唐太宗「贞观之治」与隋末农民战争的关系》一文,由唐初实行「均田制」,论证唐太宗「采取了对农民作相对让步的政策」,因而出现了「贞观之治」。时间上只略晚于前述翦伯赞先生的文章。

  如何解释阶级斗争推动历史前进,有没有实行过让步政策,这本是一个极普通的学术见解;编教材和写文章,本来是学术上的事情,应该自由地进行讨论。马克思在《评普鲁士的书报检查令》中,早就表示了对学术自由原则的赞美和对书报检查制度的憎恶,主张废除书报检查制度,「因为这种制度本身是最恶劣的」。可是在我们这里,竟煽起群众运动,用批斗的方法,将扼杀学术自由的书报检查发展到极致,酿成了屈辱人格、夺人性命的许多悲剧。于是在「文革」时期,主张让步政策论的汪篯教授,先于翦伯赞先生罹难。

  这里可以顺便说一下,其实让步政策论的始作俑者应该是陈伯达,三四十年代他的文章里就有类似说法。「文革」开始后不久发现的这个秘密上报到了戚本禹那里。当时的陈伯达是中央第五号人物、中央文革小组组长,被宣布为是党内最好的理论家,不允许炮打的。戚本禹当即下令封锁材料,不得外泄。如果他有先储备起来,将来当做炮弹抛出来的想法,在那时也是不足为怪的。可仅此一事就可见「文革」黑手们搞大批判的龌龊不公。

  1965年11月姚文元发表文章,猛批吴晗的海瑞罢官清官论,掀起「文革」风暴后,在史学界,则是翦伯赞和与他「志同道合」的人首当其冲,让步政策论和清官论一样成为狂轰滥炸的靶子。这时,一位30岁的年轻人孙达人对让步政策论的批判,受到毛泽东的称赞。当年12月的杭州会议上,毛泽东也说在农民战争后,地主阶级只有反攻倒算,哪有什么让步?「轻徭薄赋」政策对地主阶级有利。「定于一尊」的传统,使这个本可以讨论的问题,再无可以质疑的余地。以前没有听陈先生的话远离政治的汪先生,此时天真地还想争鸣,这是他又一致命的错误,狠狠撞上了南墙。

  对「让步政策」论的批判立即升级,汪篯先生很快被抛出来。1966年3月23日《光明日报》发表署名丘易的文章《从「贞观之治」看「让步政策」论的谬误》,点名批判上引了1953年汪篯先生文章:「从《贞观政要》中大量征引一些出自李世民及其臣僚之口的话……来证明李世民『确实』很懂得『为君之道』,很懂得君主和老百姓的关系,是个『明智之主』。因此他才采取了『让步政策』的措施,使老百姓『安居乐业』,出现了『贞观之治』。」因为引用了《贞观政要》的材料,便被批为「这种研究历史的方法,是资产阶级史学家的惯技,而且即使是在资产阶级的史学中,也是最下乘的方法」。

  丘易上纲上线的结论是:

  我们认为,这种看法之所以错误,不能简单地归之于认识问题。从实质上看,这是持这种看法的人的立场问题、观点问题;是从历史研究中抽去了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学说,宣扬反动统治阶级的「惠政」「德治」及其在历史上的作用,从而达到否定人民群众的革命作用的这样一个大问题。直到目前有人对此提出批评,他们还哓哓争辩,这能说是一个简单的一时认识不清的问题?这是当前阶级斗争中出现的一股取消阶级斗争、取消革命、宣扬阶级敌人的「明智」的思潮在我们史学领域中的反映。

  丘易说要「清除这种反马克思主义思潮的影响」。他自己则完全不加论证地这样论证赋役剥削的程度一代比一代加重:「以汉、唐、明、清而论,一般说来,大抵唐代比汉代增加了三倍,明代比唐代增加了七倍,至于清代,则又甚于明代。」笔者曾经分析过历代农业劳动生产率停滞的情况:两千年间徘徊在勉强维持温饱线上,没能做到「耕三余一」。真不知道汉代的「十一之税」已经是「此农夫之所以常困,有不劝之心」,明代重于汉代二十一倍的田赋户调从何而来!

  丘文发表的背景是一周前的3月16日《新建设》编辑部召开的,邀请北京和外地在京的部分史学界人士参加的关于「让步政策」问题的座谈会。汪篯先生与会,并作了长篇发言。与会的人告诉我,那天先生的情绪处在「亢奋」状态,强烈为「让步政策」论辩护。结果引来了丘易一周后在《光明日报》发表的上述文章。当时这样的点名都是要经过上面批准或授意的,公开点名也就是抛出来批判打倒之意。

  《新建设》同时在3月号上刊出《关于「让步政策」问题的笔谈》,所收的五篇文章中有与会者整理的发言稿,但没有汪先生的。从一面倒的批判声中,特别是上纲上线的很重分量的批判话语中,可见座谈会火药味之重。诸如:

  所谓「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等等,都是古代统治阶级欺骗人民的言辞,为什么今天自称是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学家仍会全盘接受呢?这是因为新中国成立前他们大多数属于士大夫阶层,新中国成立后养尊处优,士大夫的思想感情根本没动(甚至更发展)……口头禅——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思想、感情、生活——资产阶级的、封建主义的。他们不但不是农民的帮助者,反而变成了农民所讨厌的人。……硬把农民生产积极性所造成的繁荣,说成是出于统治阶级「让步政策」的恩赐,这真是极大的污蔑。……这种论点是极端反动的,危险的。

  在中国历史中,无论哪个朝代,在扑灭农民起义以后,头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恢复秩序、重整纪纲。他们所要的「秩序」和「纪纲」都是为维护封建生产关系服务的。他们首先要作的就是要加强封建生产关系。这是对于农民的反攻,怎么说是让步?……其间即使真有一点小恩小惠,那也是不折不扣的欺骗,怎说是让步?

  我同意同志们说的:在中国封建时代没有什么「让步政策」,所谓「让步政策」是封建统治阶级整个统治手法中软的一手,和硬的一手交替为用,是捣乱失败后的再捣乱。问题不在于封建统治政权会不会和有没有让步,而在于以什么立场和观点来看待这种现象。是加以批判分析,揭露它的虚假性和欺骗性,还是无批判地加以赞扬和歌颂,就成为根本性的问题了。在我们看来,所谓「让步」就是掠夺,所谓「让步政策」,就是掠夺政策,或者说掠夺的一种手法,一种策略。只有站在统治阶级的立场上,才能说这是「让步政策」。……必须声明,作者本人原来也是「让步政策」论者,通过最近一段时间对毛主席著作的学习,和在同志们的帮助与启发下,逐渐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决心阵前起义,向真理投降。

  记得在那数月前,「让步政策」论问题刚提出来的时候,我和汪先生有过讨论。他的见解在上课时反复说过,所以主要是听我的意见。我举布列斯特和约等一些例子说明,让步是政治斗争各方都会用到的策略,目的是换取对方的让步,当时我还能说出经典作家关于「让步」的论述。但是我以为,用「让步政策」来概括统治阶级一个时期的总政策是对被统治阶级的让步,就不合适了。对立的阶级之间,不可能是全面让步。而如果新的统治者不让步,那农民不是白起义了?印象很深的是汪先生当时的表情,听我讲时没有反驳,我讲完后,他盯着我看了许久,还是一言不发。这和我们以前讨论九评文章时他侃侃而谈的情景大不相同,大概是心境不同了吧。在《新建设》杂志的座谈会上,他那样亢奋的表现,我听到时有些意外,又是在意料之中。执著寻求阶级斗争如何推动历史前进答案的他,找不到让步政策论以外的解释,就只好一条道走到黑了。

  座谈会之后,丘易的文章和笔谈迅速出笼。3月25日,戚本禹、林杰、阎长贵在《红旗》杂志第四期刊登的文章《翦伯赞同志的历史观点应当批判》见报,接过「是『让步政策』还是反攻倒算?」的问题继续批判,上纲到「史学界出现了一股反对史学革命的逆流」,「这是现在的阶级斗争在史学领域里的反映」。从座谈会到戚本禹等这篇文章,那黑色的十日,风声鹤唳,汪先生亢奋的一席谈,成为他人生的绝响。从此再没有他说话辩解的机会,他那被反右倾摧垮的孱弱的身体,也再没有气力抗争了。

  6月1日广播曹轶欧策划的北大的一张大字报,政治赌博中的康生高兴地说,他也新中国成立了。「文革」的灾难真正降临全中国大地。同日,《人民日报》又发表了司马洪涛的文章《评翦伯赞的〈中国史纲要〉》,说1960~1962年在国内外敌人向我们进攻的时候,他邀请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兼所谓「学者」,着手编写《中国史纲要》,「这部书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也是6月1日这天,《光明日报》发表题为《翦伯赞是怎样积极卖身投靠蒋家王朝的》的文章。仅隔一天,6月3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夺取资产阶级霸占的史学阵地》,称:「他们叫嚷反动阶级的所谓『让步政策』是历史发展的动力,把劳动人民和农民战争的伟大作用一笔抹杀,他们歌颂的,只是那些骑在人民头上的帝王将相。他们是史学界里的保皇党。」「这些『权威』,有的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有的堕落到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边缘。」

  这些是充斥在汪篯先生耳中的最后的声音。就在那之后两三天,他便自杀了,成为「文革」中北大第一个自杀的教授。在全国他不是最早的,——毛泽东的秘书,极有天赋的田家英已早他几天自杀身亡。

  吴宗国教授见告,促使汪先生自杀的,比那总还是学术理论的「让步政策」论更严重的是《魏征传》。我俩都记得那是上面直接布置的一项任务,具体说,是中宣部陆定一急要的书,别人写了,交给他审稿,汪先生还翻给我看过他补的大事记。后来我写《隋炀帝传》,就学他将时事大事和传主的事迹对照起来列表,也写了大事记。汪先生神秘地说那书出的速度快得惊人,他交稿后仅一个星期,书就完成排版、三校、终审、印刷、装订的全套程序,进新华书店了。那是为赶在一次中央会议前出版,鼓吹魏征精神,矛头向上,不言自明。到这时,1966年的3、4月间,已经向国内外公开点以彭真为首的、手下有吴晗的北京市委,是「水泼不进,针插不进」的独立王国,加上更被点为「阎王殿」的中宣部陆定一等,撮合成「彭陆罗杨」反党集团。《魏征传》会把参与者拉进去,一旦成为上了黑线的人物,罪行就远大于弄弄「让步政策」论的反动学术权威了。看清楚没有出路的汪先生,没怎么犹豫就选择了离开人世。服药后数日,6月10日,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应该就是在他服下安眠药弥留之际,历史系在体育馆开始揪斗老师,只要被喊到名字的老师,不由分说就揪上去低头挨批斗。我记得很清楚,周一良先生被揪后不屈地高昂着头,眼里冒着火,那是我此生唯一一次见到的闪烁着怒火的眼睛。可是第二天,周先生写了一张大字报,检讨自己对抗群众运动的态度。

  6月18日,在我住的38楼进门的台阶上,设了斗鬼台,在后面楼上巨幅「红色恐怖万岁」横幅衬托下,好多系的老师一个个被揪上台,抹了黑脸批斗。历史系的总支书记许师谦也被揪上去,当众批斗挨揍,他那时已中风,下来后,摸着墙角一点点蹭着往家走,谁都不敢上去搀扶一把。我同班同学赵德教,毕业后留在系里当团委书记,那天也被揪上台,抹了黑脸。我怕他想不开,没等揪斗人散,就去学校南大门里的大概是19楼里楼梯旁等他。不一会儿他就回来了,满脸黑黑的,很沮丧,见了我也不抬头。我悄悄对他说了一句:「大家都了解你,别想不开。」怕人看见,没敢再多说什么,就赶快离开了。二十年以后,他在河南新乡师院当系主任,有意要我去他那里任教,大概是还记得我当天的那一句话吧。

  说这些是想讲,无论当时还是现在,回想起来,汪先生看到没有希望时,不等凌辱加身就走了,是明智的。反正他也是熬不过来的,不如走早些,少些痛苦。近年我多方打听先生有无遗嘱留下——档案里没有,吴先生不知道,连他的儿子汪安也不知道有遗嘱。那他是无言地走的,他还能说什么。

  我深知汪先生是那样热爱历史,热爱教学,他曾和我说,以后一起可以做四件事:一是写中国通史,但是这要四代人才能完成;二是写隋唐史;三是注新旧唐书;四是分门别类归纳整理隋唐历史资料,加以诠释。他最想做的是最后一件事,为隋唐史研究做好基础工作。他一向下笔很谨慎,不轻易写东西,饱学的他发表的文章还不多。土地制度研究、唐代党争史……,他有多少书多少文章要写啊,可是都抛下走了。写这样的文字,手里的笔实在是太沉重了,沉重到心脏难以承受。但愿所有跟我学习隋唐史的学生,我的已经在北大历史系读完隋唐史博士的女儿,和已经出生的希望未来也接班做隋唐史的可爱外孙女,将来再不用带着愤怒流着眼泪写这样沉重的文字;但愿他们再不会有我没能活下去的老师汪篯先生,以及没能工作下去的老师的老师陈寅恪先生这些祖师们的噩梦。谁和我一起来祈祷呢?

□《历史学家茶座》2009年第4期
师傅教导:刨花直窜过肩膀,方显木匠功夫深

老木匠的工坊
童年时就听说过,汪篯先生是很明白的人,因此才会那么早就选择自杀吧。
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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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daxingli.blog.sohu.com/
不知丘易、司马洪涛何方神圣?也是“梁效”之类的枪手??


196661晚,电台向全国广播了北大聂元梓等七人的大字报,当夜中共中央派出的「工作组」进入北大。原北大领导班子被「打倒」。学校全面停课。工作组领导全校对「反革命黑帮」进行「揭发」和「斗争」。

历史系师生那时住在昌平县太平庄,63把他们拉回北大本部,在第二体育馆开全系大会,把十多名教员和干部「揪」出来站成一排被「斗争」,罪名是「黑帮份子」和「黑帮爪牙」。其中有1954年毕业留校任教的俞伟超,罪名是「黑帮爪牙」。他两次自杀,第一次触高压电双手食指被烧毁,第二次在清华园火车站附近卧轨被火车撞伤,侥幸未死。历史系教授汪籛也遭到批判斗争,611,汪籛在北大朗润园十公寓家中服杀虫剂敌敌畏自杀。毒性发作后的剧烈痛苦使他以头撞墙,高声狂叫。(摘自王友琴《六十三名受难者和北京大学文革》)

王友琴:文革受难者——汪籛



汪籛,男,1916年生,江苏人,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副系主任。文革开始后遭到批判和大字报攻击,1966610日在家中服杀虫剂“敌敌畏”自杀身亡。时年50岁。

汪籛是北京大学在文革开始后第一个由于受到攻击而自杀身亡的人。

汪籛1934年考入清华大学,毕业后跟随陈寅恪从事隋唐史研究,因此,在影响很大的《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一书中提到他的名字。1950年汪籛在北京大学加入中国共产党,他在此后被提升为教授,在文革前,他还不属于“资产阶级教授”。

1966
6月初,中共中央派“工作组”到北京大学取代原北大当局领导文革。原北京大学当局被指责为“反革命黑帮”。“工作组”到校后发动学生“揭发”和“斗争”。汪籛在历史系遭到攻击。

有历史系的学生把大字报贴在汪籛的门上。大字报脱落在地并且破碎了。关于此事,有两个不同的说法。一说是汪籛看到大字报非常生气,把大字报撕了下来。一说是汪籛根本没有敢动大字报,是风吹掉的。当时,学生由此攻击汪籛撕毁大字报,是对抗和破坏文革。

汪籛不承认他撕了大字报。当时执掌学校的“工作组”命令汪籛照原样把大字报修补并且贴好。汪籛作了工作组要他做的事情,但是,然后就自杀了。

汪籛家在北大校园内朗润园公寓楼里,十公寓二层。住在他家附近的一位教授说,那天晚上他隐约听到了楼中有狂叫和撞击的声音,后来又平息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来才听说,是汪籛自杀了。汪籛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吃下了大剂量“敌敌畏”。

“敌敌畏”是一种当时广泛使用的杀虫剂,瓶装。这种杀虫剂需要加入大量的水稀释以后使用。未加水的原装浓“敌敌畏”,对人体能有致命杀伤。汪籛以头撞墙,高声狂叫,是因为难以忍受的毒性发作后的巨大痛苦。等有人撬开了门进去,发现他已经不能救活了。

后来,在1968年开始的“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北京大学化学系教员卢锡昆自杀的时候,也是吃了“敌敌畏”。因为毒性发作后极其痛苦,卢锡昆用刀把自己的手臂砍烂了。

历史系的一位教师说,汪籛是个聪明并也相当骄傲的人,一直有些自高自大。他在文革一开始就自杀了。其实,后来历史系别的人遭受的人身侮辱、殴打、刑罚,比他遭到的严重得多得多。

这样议论汪籛,似乎有点太冷漠太缺乏同情心,但是这种说法确实符合事实。汪籛自杀的时候,掌管北京大学的工作组在理论上还不允许公然打人。他死去一个半月以后,北京大学的暴力性迫害发展到严重了不知道多少倍。红卫兵不但在北大的万人大会的主席台上就挥舞铜头皮带打人,也可以任意到教职员家里抄家和殴打他们。校园里建立了庞大的“劳改队”,有教员在“劳改队”中被逼喝脏水而中毒死亡,死后还被解剖尸体,以证明死者“对抗文革畏罪自杀”。根据笔者的考证结果,北京大学最早建立了校园“劳改队”,以后,全国的每一个学校都建立了这样的“机构”,而且延续了至少两三年。
本帖最后由 ironland 于 2010-12-4 15:05 编辑

*敌敌畏中毒症状
   (二)主症  头晕、头痛、恶心呕吐、腹痛、腹泻、流口水,瞳孔缩小、看东西模糊,大量出汗、呼吸困难。严重者,全身紧束感、胸部压缩感,肌肉跳动,动作不自主。发音不清,瞳孔缩小如针尖大或不等大,抽搐、昏迷、大小便失禁,脉搏和呼吸都减慢,最后均停止。
本帖最后由 水色 于 2010-12-4 15:50 编辑

症状可以从外面,也可以从里面观察。这个好像更接近于外部症状,旁观者能够体察和判断的,至于里面看起来,可能比这个汹涌百倍。
司琴的手指仰赖神。
汪籛1934年考入清华大学,毕业后跟随陈寅恪从事隋唐史研究,因此,在影响很大的《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一书中提到他的名字。1950年汪籛在北京大学加入中国共产党,他在此后被提升为教授,在文革前,他还不属于“资产阶级教授”。

陈的影响,极其有限,身边弟子误入歧途。最后敌敌畏,也是为了表示忠心

80年代,研究生入党很容易,只要学生支部摆平。我师(比较老实的人)也曾对我说他的策略,先入党,有了行政职务掌握了研究经费后,安心做学问。

对这种策略,嗤之以鼻
无言的结局
无法言说的悲痛
6# 水色

书本不会告诉我们有人会痛苦到狂吼撞墙,有人把手臂砍烂。

读者太太平平躲在文字后感受到的那一点心惊,和当事者所承担的痛苦比起来,简直就是静音速进看恐怖片。

有时不禁会想,这些文字,这些回忆有意义吗?

发生过的事情不会改变,发生过的痛苦一点不会减少。未来要发生的痛苦,也不会因为这点点小众文章而改变。似乎最现实的作用,就是让当事人的至亲再难过一次。
当然有意义,被害者被遗忘是对被害者的第二次伤害,真相首先要大白,亲者仇者才能埋葬过去,稀里糊涂过去,至亲的痛苦也不会减少。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