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何炳棣:从历史的尺度看新中国的特色与成就

何炳棣:从历史的尺度看新中国的特色与成就


何炳棣   

    编者按:本文原载于一九七四年香港《七十年代》月刊三月号。
     
    原编者按:美籍中国历史学家何炳棣先生,系美国芝加哥大学历史系汤普逊讲座教授,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去年三月二十八日,美国“亚洲学会”在芝加哥举行年会,何教授在题为《重访中国》的全体讨论会中担任主席,并作导论性发言。本文系何教授根据那一次发言,加以引伸而写成的文章,提供给本刊作首次发表。              
                
    一、人民的真正解放
     
    “中国人民真正解放了”是今日中国最流行的口号之一。表面看来,凡是口号都或多或少地具有宣传性。但从历史观点看来,这口号是无可否认的、空前的、崭新的基本事实。从最早有文献的商代起,国王是世袭的,“国”是“王室”的扩大,国家的土地是国王的“产业”。商部落国家最大多数的成员,即卜辞和《尚书》 “盘庚篇”中的“众”,直接间接都是商王的隶属,从事生产,担负劳役兵役。周代疆土扩大了,不得不施行封建,土地和人民都属于周天子和列国封君;因为列国封君是由周天子所封,所以理论上“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经过春秋、战国几百年的巨变,秦、汉大一统帝国的出现,帝国制度延续到辛亥革命,共两千一百多年。在这漫长的帝国时期,土地所有和赋役制度,人民在政治、法律、经济、社会地位,各朝代之间都有些性质及程度上的不同,本文不必细论。但值得注意的是当西汉皇帝制度建立之际,民间称皇帝为“国家”。以县吏成天子的刘邦,和以贫农成天子的朱元璋,祭祖时除牺牲菜馔之外,还陈列了赋役图册。历代少数君主,为延续皇朝的生命,保持社会的安定,有时不得不采取些所谓“惠民”的治标措施。但无疑义地,两千年来人民始终是田赋、劳役、兵役的对象,是被统治者、被剥削者、被鞭策者,决不是国家的主人。文颜博对宋神宗:“殿下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一语道破了两千年的基本史实。
     
    即使历代“起义”的领袖们,从秦汉之际的陈涉、吴广直到晚清太平天国的洪秀全,基本政治社会观念都是陈旧的。其中比较激进的,在起义初期虽多少有些原始均产的号召,但这些起义,或者失败,或者将要成功时已经变了质。起义成功者,建立新皇朝,人民仍是被统治剥削的对象。太平天国的下级成员虽较富于“革命”思想,但洪秀全和其他主要诸王生活腐败,“天朝田亩制度”大体都没有实行。辛亥革命,民国建立以后,直到一九四九年,不断的内忧外患,军阀割据下的穷征暴敛,国民政府二十二年当权期间史无前例的自私自利,使得人民的处境较若干前代更为悲惨。国民党当政以后,出卖了中山先生的民生主义,利用江浙财阀与各省土豪劣绅共治天下,建立了多种近代型的经济金融机构,以吸取民脂民膏。正因为这些机构是近代型的,所以吸取民脂膏的效率远远超过以前任何皇朝。这些基本史实已是中外无政党背景的人士所一致公认,勿庸多论。
     
    解放前人民真正的地位,可由我亲身阅历中得到最好的反映。我于一九四二年初,奔父丧,由昆明赶回浙江金华祖籍,再设法接济天津的母妹,在沦陷区困居一年之久。次年三月中才自上海经徐州转商邱,再从安徽亳县往“无人之境”,重入自由区,在河南漯河镇遇雨,暂时无法继续内进。有一天午饭后在街上看见警察打人,打得很惨。我加以拦阻,对警察说,如果这人犯法,可以带他去法院或县政府以法审判,不应加以毒打。那警察毫不迟疑的向我大叫:“这些老百姓不揍,还揍谁?”我回答说我也是老百姓。他向我上下端详一番,见我身穿已经露线的苏格兰海立斯厚呢上衣和卡叽布裤,瞪着眼回答:“你穿着西装,还是老百姓!?”当时我虽不是第一次体会到老百姓处境的悲惨,但却是第一次充分体会到原来我这新型的“士大夫”,究竟还是属于统治阶级的最外围。
     
    两千年个个皇朝都“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可是国民党政权末期,极大多数的新型“士大夫”都被通货膨帐弄得一贫如洗,朝不保夕了。一个绝对自私不顾一切剥削人民的政权,毕竟自行溃烂了,被人民摒弃了,无形中加速了人民解放战争的胜利。我这个后知后觉者,当时虽已身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专攻英国史和西欧史,也就在金元券、长春、淮海战役之中,开始逐渐发现了“大我”。
     
    中国人民解放的斗争,开始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后半。这次斗争与前代起义的基本不同在领导与目标。前代多次起义领导的观念与目标,都很陈旧,都是希望建立新皇朝。这次解放斗争的最高领导,不是贫下中农和工人,而是抱负大、眼光远、毅力强、不自私、有理想、接受近代共产主义的高级知识分子。他们充分了解大多数被压迫的人民是最大的革命潜力,发挥这庞大革命潜力要靠组织、思想教育、和积极行动。他们的目标,是彻底改造旧社会,建立一个以最大多数贫苦人民为主人的新社会。这次革命最初虽以苏联为榜样,但主要策略和步骤与前者很有不同。帝俄末期的共产党最初并无革命武力和革命基地。最高领袖列宁是迟至一九一七年才被德国用专车秘密送回俄国的。十月革命成功的步骤是共产党员乘帝俄欧战溃败疲倦不堪之际,渗入圣彼得堡和莫斯科两京,吸取对现状不满驻扎两京的若干沙皇军队单位,逼迫沙皇中央政府和临时政府的崩溃,然后才把革命逐步推展到全国。而中国共产党革命的“主流”,从一九二七年起即了解大都市之不足恃,即着眼于组织农民军队,建立农村革命基地。中国共产革命的理论动力虽是自外引进的共产主义,但革命的最高领导,自一九二七至今四十六年来,不断地以理论与实践互相印证,不断地就国内外情势因时因地制宜决策,将一个引进主义逐步变成了一个适合国情的革命建国纲领。在这个新的革命建国纲领之下,特别是经过了文化大革命,中国人民才第一次变成了国家的真正主人。
     
    今日中国的人民,除了极少数反革命分子以外,宪法上都规定了同样的权利,而且并无性别和民族的歧视。宪法上所规定的公民权的范畴与西方民主国家几乎完全相同。政治方面包括选举和被选举权,言论、出版、集会、结社、游行、示威、和宗教信仰的自由;人身自由不受侵犯,住宅不受侵犯,通信秘密受法律的保护,居住和迁徙的自由,以及控告违法失职的国家机关工作人员的权利。此外,公民权还包括工作、教育医药、福利等权利。
     
    但是,在实践上,享受以上极为广泛的公民权有一先决条件——“个人”的言行和意识必须不反人民的利益与意志,而“人民”是极大多数贫下中农和工人。换言之,政府剥夺少数反革命、反无产阶级专政的人们的政治权利。进一步分析,正因为“个人”必须服从“人民”这个前提的存在,宪法上所规定的公民个人的言论、出版、集会、结社等自由也就有了局限性;为了调剂各地区的人口与物资,为了经济建设,个人居住、选业、迁徙的自由往往也不免受了限制。
     
    因此,西方自由主义者和海外倾慕自由主义的中国人总不免要批评新中国并非真正民主,并强调现代西方与今日中国的基本不同--个人在集体社会中的地位和价值。①我们先讨论自由的问题,然后再检讨新中国是否民主。
     
    近代西方政治及宪法理论上最基本的单元是个人,国家和社会集体不能侵犯个人的公民权利、尊严、政治信仰和言论,与在法律范畴以内的任何行动。在新中国的政治及宪法的理论上,个人虽也是国家和社会的最基本的小单元,但个人无法脱离社会阶级而存在,属于少数阶级的个人,必须服从最大多数贫下中农和工人阶级的意志。特别是从文化大革命以来,寓个人于人民的趋向日益显著。
    从纯理论看来,今日的中国和西方诚然有基本的不同,但从实践上看来,二者间性质和程度的不同远不如一般想像为甚。我们在比较当今中西政治观念和制度的短长之前,必须要了解西方极端个人自由观念产生的历史背景,及其局限性。西方极端个人自由观念萌芽于美、法革命之前,大起作用于此两大革命之后。美、法革命深受十八世纪的功利主义(Utilitarianism)的影响。十八世纪的功利主义相信“自然秩序”(Natural order),相信每个人都是自私自利的,但社会的总利益和秩序却自然而然地会得到和协。因此功利主义者主张国家和政府不应干涉个人的自由和一切经济力量的自然发展,应采取放任(laissez-faire)的主义和政策。
     
    不消说,这本是过于天真乐观,决经不起历史考验的一种看法。即使西方资本主义经典派经济学鼻祖亚当斯密(Adam Smith)在一七七六出版的《原富》之中,已部分地指出,个人与个人之间、社团与社团之间,往往存在着利害上的矛盾与冲突。英国工党的“精神祖父”边沁 (Jeremy Bentham, 1748-1832),虽系功利主义之集大成者,进一步强调指出各阶级间利益往往冲突,调整这些冲突的机构应该是议会,议会立法应该根据他所提出的基本原则--“最大多数的最大幸福。”他这主张,经过十九世纪晚期费边(Fabian)社会主义者的发扬,劳工运动和组织的日渐发达,和工党的正式成立、竞选、几度当政,就成了英国型“社会福利”国家的理论基石。西欧、北欧和英联邦中若干国家大致也走了这条历史路线,因此逐渐以“社会福利立法”弥补资本主义社会的种种不公道和不平等。
     
    事实上,这些西方民主国家和新中国的社会立法,基本上有很大的共同点,二者是不谋而合地根据“最大多数的最大幸福”这一原则。即以理论渊源而论,早期的马克思,也是深受边沁影响的。惟其如此,所以无论在西方或在中国,随着经济生产和社会组织的日趋复杂,社会(也就是严复译成的“群”)的“权界”日益扩大,个人(严译的“己”)的“权界”日益缩小。即使在民主的西方,个人的净余“权界”,在生活实践上已与宪法及政治理论上的个人“权界”发生了相当大的差距。
     
    今日西方和中国对于个人“权界”还是有一些差距。这差距的存在是因为历史传统和历史发展程序的不同。英国和西北欧若干国家有代议制度的传统,社会福利立法是历经代表多数选民的政党在议会里长期斗争的成果;其历史发展程序是渐进的,不是经过革命的。因此,这些国家大体上允许个人信仰和言论的自由和理论上(但决不是实际政治行动上)激烈政党的存在。帝俄和解放前的中国,人民受统治阶级种种的压迫与剥削,人民生命财产没有充分法律保障,更没有代议制度的传统,从立法上逐步改善人民福利的道路根本不存在,解放人民的唯一道路是革命。革命的初步目的既是建立无产阶级专政,革命成功之后,当然无法允许残余反革命势力的复辟。因此,在新中国“个人”的“权界”,在理论和实践上,确是多少受了“寓个人于人民”的局限。
     
    客观评估新中国人民的实际地位和检讨新中国是否民主,我们决不可忽视与自由具有同等重要、甚至比自由更为重要的因素——平等。根据我个人对西洋史的粗浅认识,我把民主分为“初级”和“高级”两个阶段。“初级”的民主,一般仅做到以宪法保障个人的自由,较“高级”的民主,才考虑如何逐步减少社会各阶级间因贫富悬殊而引起的种种不平等。很显然,即使在所谓“高级”民主的英、美等国,虽已有了一些社会福利立法,严重的社会不平等依然存在。美国最近出版了两部对平等问题理论上颇有启示的新书。一部是我芝加哥大学同事、人类系教授费乐思(Lloyd Fallers)的《不平等》(Inequality: Social Stratification Reconsidered),他根据多年对非洲若干原始及近代型社会的调查研究,并与当今美国社会对比,得到一个综合的结论——一般西方社会学上所谓的 “社会阶层化”,不过是以成套的术语掩饰社会阶级间种种真实的不平等。这是打破西方资本主义社会学虚伪的一针见血之言,对我们探索社会公道和民主真谛甚为有用。另一部是哈佛大学政治系教授罗尔斯(John Rawls)讨论社会公道理论的新著《正义论》(A Theory of Justice),他虽囿于美国传统中对个人自由的极端重视,并坦白承认社会阶级间的不平等无法彻底消除,但主张国家法令措施应以促进社会上最穷阶级的福利为原则。他这一主张仍不超过边沁理论的范畴。所不同者,边沁生时,任何国家最大多数的人民都是穷因的农民和工人;而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资本主义最发达的美国,最大多数的人民已经属于“中产”阶级,而最穷困的人民,已经变成少数了。他对边沁基本原则因时制宜的修正,值得我们采用,作为进一步探索社会公道和民主真缔的共同分母。
     
    不用多说,凡是没有政治偏见,访问过新中国的中外人士,都不得不承认,文化大革命以来,中国一切法令措施几无一不以贫下中农和工人的福利为准绳,无一不暗合较罗尔斯的立法标准。与其他国家和社会比较,新中国的人民生活方式,更接近真正的平等。诚然,国内薪酬还有高低几级的存在,而且一个近代复杂的社会,不能没有精细的社会分工。但薪酬等级虽仍存在,各级薪酬和收入之间的绝对数量差别,事实上已远较资本主义社会、苏联和其他东欧社会主义社会为小。而且新中国的薪级差别今后会逐渐缩小。更重要的是领导干部(用陈旧的术语是“统治者”)和工作成员(“被统治者”)之间的关系非常密切,彼此平时互相砥励,必要时互相批判,而且干部一般都以身作则参加劳动生产,生活方式与劳动群众相同。美国、西欧、战后日本等资本主义社会贫富阶级层间生活方式之悬殊,勿庸赘述。即使在苏联,劳动人民和拟定执行生产计划的各级“官僚”干部之间,还是有很大的隔阂和生活方式的不同。六十年代中,美国若干科学家会讲出真实的笑话:在国际多种科学会议的场合,苏联科学家闲谈时,往往提到他们的薪酬相当都市工人薪酬二十倍以上,甚至很自豪地显露他们在黑海克里米亚半岛有别墅。无可否认,新中国社会里,平等的成分较举世任何其他社会为高。
     
    在穷索民主真谛时,我个人觉得还须应用前此未曾被人提到过的第三尺度——从日常生活上权衡比较今日中国与西方人民“当家作主”的程度。无论在何国家,人民与政府最高决策的关系,都是很间接的,所以人民是否当家作主非从最基层单位中去探索不可。西方和日本等资本主义社会中,种种小规模独立经营者虽仍存在,大多数人民都是大小企业和各种机关的雇员,雇员当然不是主人,理论上,只有在一切生产工具都属于人民的社会主义国家,人民才能作主人。但在苏联及东欧,生产计划之拟定与执行自上层层而下,一般人民在基层单位中是处于被动的。惟有在新中国,人民在基层单位中充分表现出主人的地位。以占全国人口百分之八十的农民而论,最基层的单位是生产队。在生产队中,每个成员都参加草拟全队的预算和生产计划,计算工分,摊派收入,决定公积金和再提交的合理分配。负责人和成员之间关系平等、直接、亲切。通过负责人,生产队对生产大队以及更大的公社的生产及分配都能参加商讨。十九世纪前半,西欧有些乌托邦社会主义者,曾极小规模地作过类似的试验,但因整个社会未变,都失败了。新中国六亿农民如此当家作主,确是人类史上崭新的一页。
     
    结束本节:我们必须强调化学式百分之百纯粹美备的民主制度,人类史上至今尚未出现,也许永不会出现。我们用个人自由和社会平等两个尺度衡量中西理论与实践之后,不得不承认西方先进国家比新中国尊重个人的自由,但还做不到新中国社会平等的地步。中西社会制度互有短长,是由于历史传统和历史发展程序的不同。片面地褒此抑彼,不顾历史背景,专唱人类还未出现过的“理想国”的高调,都不免有失公道。我们如再用社会基层单位中人民当家的程度作为第三尺度来衡量,天平显然要倒到新中国这边。“人民是国家的主人”,乍看似宣传,穷索是事实。惟有抓住这个基本事实,才能了解新中国其他的主要特色和成就。
     
    二、组织能力与思想教育
     
    历代盛衰兴亡关键无一不在于广义的国家组织能力。传统中国悠久历史之中,战国、秦、西汉这段时期国家组织能力最强。西汉以后,层层自上而下的国家组织之中往往发生不少阻力,消弱了国家组织能力。在内忧频仍外患空前的二十世纪前半,诚如中山先生所说,诺大的中华民族已像“一盘散沙”。新中国却能在短期之内,将一盘散沙般的民族转变成空前富于组织能力的国家。为加深了解新中国组织能力的革命,先扼要将古今作一对比。中华民族在战国期间已开始表现高度组织能力,大体上由于两个主因。一、战国期间主要七国之间生存竞争非常激烈,逼使各国非力求富强之道不可。富国强兵之道,并非高谈“仁义”的儒家所能把握,而是几派法家的专长。法家的最终目的是造成绝对君权,在当时也就是绝对的国家权力。法家虽不否认社会上尊卑贵贱的存在,但主张在君主一人之下,法律之前,人人平等;消除春秋式贵族特权阶级,建立以个人才干为标准的官僚制度,推行郡县制,逐步走向一元化集权国家的方向。二、为了生存竞争力求富强,法家了解农民的重要,因此把农民解放为自耕农,增加农产,扩充兵源,逐渐变成以农、战为本的军国主义的国家。法家是为绝对君权服务,并不是为农民服务,只是为了增强君权才不得不解放农民。新被解放的自耕农虽是担负赋役的被剥削者,但身份权利毕竟远胜于农奴,而且从力农和战功还有上升为统治阶级的机会,因此广大的农民多少发挥了些积极作用。
     
    秦行商鞅之法,百五十年间改革比其他六国彻底,最后征服六国,建立了统一帝国的基础。刘邦攻下咸阳,萧何“独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图书藏之”,可见西汉一承秦制。汉武初年虽崇儒罢黜百家,西汉政制本质,由一代政治天才汉宣帝(公元前七三-四九年)数语道破:
     
    “(元帝为太子时)……柔仁好儒,见宣帝所用多文法史,以刑名绳下,……尝侍燕,从容曰:‘陛下持法太深,宜用儒生。’宣帝作色曰:‘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史实,不知所守,何路委任?!’乃叹曰:‘乱我家者,太子也。’”
     
    汉宣帝这席话非常深刻坦白。一、他强调指明西汉的政制仍是根据自战国、秦以来的法家系统。在法家循名核实的原则下,全部庞大复杂的国家机构——自丞相、御吏大夫、中央官吏,经郡守、县令长,以至县以下的乡、亭、里、伍、聚落——尚能得到合理的推动。西汉郡守权重责专,也是行政效率较高的一个原因。二、汉宣帝确是锐利灵验的预言家,西汉之开始衰亡,正由于元(公元前四八-三三年)、成(公元前三二-七年)诸帝盲目崇儒的种种恶果。
     
    经过元、成和东汉的开国,儒家成了长期的正统政术。儒家重“礼”实在是维持不平等阶级社会的理论工具,与法家法律之前人人平等的原则恰恰相反。东汉开国的君主刘秀,本人就是南阳的大地主,他建立皇朝时依靠不少其他地区豪族的拥护。儒家的主张正适合东汉皇朝的需要,成为辩护豪族私利的理想理论工具。东汉最重孝道。二百年间虽不乏笃行的孝子,但孝道也成为豪族、士大夫自私行为的掩饰品。各地豪族鱼肉乡里、抗避国家赋税固不可谓“忠”,但侵吞小民田产,略略周济贫乏族人,在当时士大夫操纵的“清议”之下,却往往被认为是广义的“孝”。此外,汉武帝时临时监察性的十三部刺史,在东汉已渐形成为超级的大“省”。州牧往往出身于世家豪族。因此从东汉后期起,国家的组织能力,受到地方政权和社会豪族双重的阻力,终于演变成三国割据的局面。在以后的朝代,这两种阻力或不同程度地继续存在,或阻力形式有所改变,但无疑义地,国家组织能力都被各种阻力所削弱。
     
    最后分析起来,影响国家组织能力最基本的因素是人民是否有积极性。在广土众民的中国(公元后二年人口已经六千万),自皇帝到庶民层层复杂的国家机构,如果不靠人民积极的所作所为,是不可能充分发挥组织能力的。在以法家为政术的六国和秦,各国君主为竞争图存,不得不解放农奴,保障自耕农的利益,所以农民多少有些积极性。秦始皇大一统之局既成,列国间生存竞争的压迫已不存在,好大喜功,不再体恤民力,以致覆亡。西汉虽承秦制,不时抑制豪强,但始终无法阻止土地的兼并和贫农的流离。东汉以降,直至解放,虽不无政治上和社会上安定的时期,但人民始终处于被动的地位。人民消极的抵抗是逃避赋役,积极的抵抗是参加农民起义。因为种种政治和社会上的阻力,长期人民消极或积极的抵抗,两千年来,华北一再陷于五胡、辽、金,全部中国两度征服于元、清,并几番演出了地方割据。即使在一统局面之下,人民的被动性也严重地影响了国家的组织能力。
     
    二十世纪前半的中国,承继了自清初以来,因人口爆炸而产生的种种空前的社会经济困难,自清末督抚专权兵为将有所引进的多种政军弊端,并面临旷古未有的民族生存危机——西方及日本帝国主义的榨取鲸吞。当时救国主张虽多,回顾起来,惟有中国共产党深刻了解自上层改革的无效,帝国主义控制下的几个大都市的不足恃,真正救亡图存的办法是到落后的农村解放人民,建立革命基地,从基层发挥人民积极的组织力量。正因为共产革命的领导坚信救亡必先救民,而领导方面自始即与民众同甘共苦,所以解放以后,特别是经过文化大革命,政府一切措施无一不根据最大多数最贫苦人民的意愿与福利,政府的目的是建立一个史无前例的平等的社会。在这新社会的基层中,人民确是主人,发挥了积极的作用。新中国无疑义地是世界上组织最严密的国家之一。上自中央政府,中经省、市、自治区、县,下至城市里的街道邻里,乡村里的生产队,无一不包括在组织网之内。就纯理论而言,有两点值得分析。一、仅有组织,未必能充分发挥组织力量,古今中外实例甚多,不胜枚举。二、新中国严密的组织网中,是否还有削弱组织的阻力。事实上,文化大革命以来,以上两个问题在实践上都已不存在。基本原因是今日的中国不是专靠形式上的组织,而是特别注重政治、社会上每个阶层之中,各种阶层之间,不断地搞思想教育、讨论路线问题。思想路线教育的结果,不但使组织上可能的阻力不能存在,而且激发组织成员的工作积极性。这是文化革命以后的中国的最主要的特色之一。
     
    诚然,古今中外当权者无不了解广义思想教育的重要。传统中国和传统欧洲都施行愚民政策,都曾有多次程度不同的思想统制。即使在最尊重个人自由的近代西方,每个人从幼到老,不知不觉地都被政府、教会、学校、社团、家庭等等不断地洗脑;进一步分析,国家及社会大小单元用以洗一般人民的脑的价值观念和行为规范几无不源出于广义的统治阶级。洗脑决不是新中国的专利。但新中国敢诚实地把思想教育叫作洗脑,而且思想教育的方法备极周至,收效独宏。传统中国和古今西方的思想教育都是像孔子所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只有新中国的思想教育是:“民不可使由之,必先使知之。”换言之,新中国思想教育的目的,是从反复讨论分析之中,使每个成员都发现他的“大我”,洗涤了他过去可能有过的自私观念,然后彻底检讨有关措施的理论与实践,是否真正符合国家和最大多数人民的意志与利益。因此,这种史无前列的思想教育才能提高人民的政治觉悟,发挥人民积极的组织能力。
     
    历史工作者在此应该顺便提出新中国与前代还有一重要不同之点。历代政制积弊之一是帝王居于深宫,官官层层相护,往往上方命令不能认真执行,民间疾苦也无由上闻。新中国有全国性严密的传播组织,报纸、期刊、广播经常向民众申析最高领导的政策与意旨,报告各地建设、政情和民隐。成千成万的大字报更是人民主动发表意见的特殊媒介。凡此诸端无一不促进上令下申,民情上达,更增强八亿人民戮力同心建国的意愿和信念。
     
    综合古今,新中国之所以最重视思想教育,似与我国源远流长的理性与人本主义的传统有关。早在史前和商代,宗教的重心已经不是正统的神,而是广义的 “人”。解放后各地区发现的史前陶且(祖)和石且,且的字的源,和商代的祖先崇拜,都是明证。至晚在商、周之际,理性和人本主义的思想已经萌芽。周初的政治家虽表面上谈“天命”,实际上不但对“天”的权威表示怀疑,而且强调国家的兴亡基本上是靠人民的意志和努力。周初文献和金文例证甚多,兹不赘。即使祖先崇拜,经过了孔子和荀子的理性化,大体上已变成为了满足人类心理和社会需要的一种仪式,脱离了正统宗教的性质。这理性和人本的传统,经过南北朝和隋唐期间与佛教的斗争,不但取得了最后的胜利,间接地使近代中国种种改革和革命运动都无须与“上帝”搏斗,(人类史上,宗教一向是籍“上帝”的权威反对任何开明改革和社会革命的。即使苏联和东欧的社会主义革命,都不免暗遭宗教的顽抗。)尽管儒家的政治和社会哲学为历代帝王所利用,它对人本主义的发扬传播,对社会环境和教育力量的极端重视,至今还有普遍的影响。新中国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不但把传统上为制造士大夫的教育变成了为人民服务的教育,并且从几十年宝贵的实践经验之中,把思想教育方法改的周至美备。因此充分激发了人民和国家的组织能力。新中国思想教育的核心--以人民的意志与努力改造人类社会--既不能说没有深远的历史渊源,又不能不认为是“古为今用”最辉煌成果之一。
     
    三、民族“武德”的重现
     
    人类史大部分都是残酷无情的生存斗争史。缺乏尚武精神的民族是无法长期独立生存不被异族征服控制的。军事在国史中,尤居关键地位。春秋时代的军队大体上为各国贵族所包办,战争规模比较大,军队下层也包括当时所谓的“国人”,也就是庶民里最上层的自由民。春秋的军队既以贵族为主要成员,所以当时风气皆以当兵为荣,士兵一般也遵守武士的行为规范。据我阅览所及,春秋时期对“武”或“武德”解说最详的是楚庄王。他在公元前五九七年悸之战败晋复霸之时,曾提出 “武”的字义是“止戈”,并说明“武”的广义作用:“武、禁暴、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者也。”证以史实,楚壮王所讴歌的是高度理想化的“武德”,在传统中国从来没有完全实现过。
     
    传统中国最健全的尚武时代是战国。列国之间战争规模日益扩大,生存竞争日益激烈。因此,各国不得不解放农奴为自耕农,实行普遍的征兵制。秦国自商鞅变法以后,人民尤其肯当兵,为国家尽责,藉农、战以求仕进。秦汉一统之局既定之后,征兵的原则仍然存在,可是有资产的人们已经不必亲身服军役,可以出钱雇人代替。西汉有战争时,已一再发遣“亡人”(流民)、“赘婿”、“贾人”、“死囚”、“恶少年”和投附的外族人从军。但西汉继战国秦皇之余烈,并幸而西北沿边诸郡一向尚武的“良家子”之中,产生不少像李广等的将才,所以还能以军事和外交解决了匈奴的威胁,并在西域(即今新疆和俄属中亚之一部)建立了一大帝国。
     
    东汉光武帝废内地郡国兵,又废了更戍(征兵)制以后,兵的品质,每况愈下。班超(公元三一-一○一)在西域的丰功伟业,全凭他过人的胆识机智和以夷制夷的策略。东汉时期,汉族的人一般都已不愿当兵,也不能当兵。兵源大多仰仗内附的外族,早已种下五胡乱华的根苗。不仅如此,地方政权和豪族的兴起也就是部曲私兵的开端,这一现象,往魏、晋、南北朝更为普遍。西魏、北周到盛唐百余年间,半征兵式的府兵制度虽曾发生过一些积极作用,但在沉重赋役担负和将弁剥削之下,府兵制内的士兵,至晚从武后时起,已经大批逃亡。使得玄宗的不得不废府兵而采取募兵制。杜甫的“新丰折臂翁”就是府兵末期士兵生活悲惨力求避役的写实。
     
    安史乱后,藩镇割据,各养私兵。唐末、五代、以至北宋,将领防止兵士逃亡,往往在兵士面上刺字,使士兵们毕生戴上社会贱民的烙印。明初卫所制度略仿府兵余意,寓兵于农。二百余万平民一被列入军籍,法律上子孙永无脱籍机会。自十五世纪二十年代起,清查军籍的法令虽多,兵士逃籍的也越来越多。中叶北疆海防吃紧,正规军严重缺额,几乎全不可用,明皇朝不得不靠各将领自行组织的多种“民兵”。此后兵骄将悍,弊端从生,清代八旗兵士,入关未两三世,已习于安逸,坐吃山空,靠皇室周济。汉人组成的绿营,兵士类皆各地土著,以当兵为世业,自始即操练与应役不分,号衣之外,另有应差衣帽。至晚从乾隆末年起,绿营兵士的地位比近代的勤务兵还不如,无异将弁的僮仆。“好男不当兵”一谚,实是传统中国兵士品质低劣、身份卑贱积累史实的结晶。
     
    国民政府军队的品质,抗战以前稍有提高,抗战后期日趋低劣。我于一九四三年春自沦陷区返昆明,五月初过贵州,在盘县歇夜。山顶上只有一家小饭铺,内中只有两张圆桌,被一班兵占用吃饭。某兵士狼吞虎咽了一碗夹沙米饭之后,去抢盛第二碗时,被班长拳打脚踢,几分钟后才勉强爬起。当时国民政府规定士兵每人每日领生米二十二两半,何以晚饭盛第二碗就要被毒打?因为军官层层扣粮中饱。抗战最后两年,在西南各处不时见到脚戴铁链长串踉跄的活骷髅——国民政府拉去补充兵源的“壮丁”!这些都是众目共睹铁的事实。
     
    两千年来,中国屡次部分地或全部地被异族征服,近百余年来饱受西方和日本帝国主义的欺凌,都是“武德”沦丧的后果。但正值民族面临旷古未有的生死斗争期间,久已沦丧的“武德”开始复兴了——孕育于江西的红军和陕北的八路军,成熟于中国人民解放军。
     
    解放军是人类史上从来没有的真正为人民服务的军队。除了保卫国家、驻扎国防重地、维持治安以外,解放军经常与人民并肩从事经济建设和政治教育工作。解放军的宣传部组对政治教育、民众娱乐的贡献,不亚于其他党政机构和学校。解放军往往领先担起建国过程中最艰巨的工作,首先响应医药卫生深入农村的号召,就是一例。沈阳解放军医疗队成员,不避生命危险成功地试验了以针灸治疗聋哑的技术,然后再推广到全国。广州聋哑学校学生朗诵的歌:“解放军、亲又亲,军民团结鱼水情,为了治疗聋哑病,不畏风险来练针”,句句都是写实。
     
    不止如此,新中国社会里,青年男女几乎无一不以入解放军为极大的光荣、极可贵的资产。解放军人数在三百万以下,请求入伍的太多,非有最好工作表现和高度政治觉醒的,很难入选。入选之后,当地整个的居住或工作单位认为是集体的光荣,往往举行庆祝。这种弥遍全国地对军人的高度尊敬,是我一九七一年秋从南到北亲自考察访谈所得的印象,此外,新中国还有千万以上的男女民兵,工作之暇,经常操练,以保卫国家促进生产为已任。近年间民兵的组织已推广到边疆地区的少数兄弟民族。(比较起来,苏联何以不敢使乌克兰人组织民兵,台湾双十和元旦的军事检阅何以不敢发给兵士实弹,都是耐人寻味的问题。)
     
    诚然,林彪事件发生之后,西方不少的“中国通”曾揣测今后解放军将领阴谋政变的可能性。这类揣测是极肤浅而错误的。一,他们不了解制度上解放军自上到下与党、政、群众层层地密切结合、相互制衡,将领中即使有阴谋家,阴谋也无法实现。二,解放军自始即严格遵守党的控制,党对军的控制,今后只有更为周密。三,军政方面最基本的安定力量是每个现任和退伍军人的高度政治觉醒。长期思想教育的结果,使得每个军人都公忠体国,能辩是非。最高领导,自解放军草创伊始之际,即深刻了解历代军政的积弊,因此有关的组织与教育,无一不为了根本防止军人的跋扈。解放军绝对不许有勤务兵,就是当初建军筹划极富远见的实例之一。(相反而又有趣的是美国至今日才发觉勤务兵是军制中积重难改的主要弊端!)
     
    综合古今,楚壮王所讴歌的“武德”,在两千六百年中小部分实现过,但大体不过是崇高的理想。可是在今日的中国,这崇高的“武德”确是无可否认的事实。一个“武德”长期沦丧的文化,必有因“重文”而产生的几种民族劣根性:自私、因循、苟且、胆小、推诿、欺诈、经营、只保身家、不顾公益、欺软怕硬、惧外媚洋等等恶习。新中国崇高“武德”的出现,不啻是民族的一服强烈清泄剂。鲁迅先生九泉有知,想也会推开《阿Q正传》对着这朝气勃勃、顶天立地、勤朴武健的新社会拈须称许了!
     
    结束本节之前,我们必须要了解“武德”与黩武主义的迥然不同。从历史的观点看,近代中国受西方列强和日本的欺凌已到忍无可忍的阶段,爱国运动、民族主义才发轫;共产革命成功之后,“武德”才在国内普遍出现。“武德”是民族长期救亡图存斗争中的副产品,其性质与纳粹德国和二次大战结束以前的日本的黩武主义恰恰相反。中华民族和最高领导的集体智慧,与对历史教训的深刻认识,决不允许新中国走向变相帝国主义的“超级大国”的道路。新中国建设所需技术物资虽远不能完全自给自足,但对很多国际盟友都尽力予以经济和技术的援助。新中国是否真尊重新国际平等的原则,是否是黩武的国家,现任巴基斯坦驻美大使可汗 (Sultan Mohammad Khan)先生的谈话,就是最好的答复。他在一九七三年五月十五日应芝加哥大学政策研究中心的邀请,晚宴后讲巴国的国际关系和外交政策。讲完讨论之中,好几位芝大同事反复探问美国援巴是否有秘密条件。我最后问他中国援巴的问题。可汗大使的答复很长。他首先指出他曾任驻华大使,对中巴关系很熟悉。如以国家全国经济能力作分母,中国多年来给予巴国的经济援肋比例上远较美援为多。他继续诚恳地说,巴国政府和人民对中国的印象一向最好,原因之一,正是中国援巴始终毫无条件。他还记得曾经当面问过周恩来总理,巴国应该怎样处理中国的经济援助,周总理毫不迟疑地回答:“这是贵国自己的事,中国完全不过问。”我的美国同事和校外来宾,听了之后,为之动容,似乎还相当惭愧。
     
    最后分析起来,“武德”的出现与人民的解放有牢不可分的关系。“武德”不仅是新中国受世界尊敬的主因之一,而且对于中华民族的性格已经起了革命性的涤清作用。
     
    四、经济建设成就举要
     
    近三年来。中外访华人士和团体对新中国各方面的成就已有不少报道。这些报道大体上对新中国的社会改革、福利措施、妇女保健、儿童教养、医药卫生等方面的进步,都有比较一致的意见;但是对经济建设的成就与展望,意见上有程度不同的分歧。因此,本节所论新中国的成就,以经济方面为限。
     
    我以治史者的眼光,对新中国经济建设的成就和展望,具有相当客观的乐观看法。这是因为我深信今日的中国具有旷古地未有的人力、物资、技术、精神总动员的能力。让我们先列举近年一系列经济的成就——二万万市亩以上的新耕地的开辟;各地区极广义的水利建设(包括地下水的利用);不少西北半干旱区破碎山谷地的改成梯田;内蒙等草原地区的部分水利化和畜牧业的较速发展;全国性的平整地貌的工作;大规模的植林绿化运动;海河流域及其他地区盐碱地的逐步灌疏改善;各种粮食及草棉种籽的科学培育;粮食和工业作物抢地矛盾的逐渐解决;复种、间种系数的不断提高;按照各地不同的自然条件,农、林、牧、茶、丝、竹、药材、鲜干各果、各种“山货”的全盘综合利用和生产;真正科学农业的开端;两条腿走路政策之下,举国各地大中小型化肥工业的迅速发展;轻工业消费品种类、质地、供应的不断提高;新兴各种人造纤维及塑料工业坚固基础的奠定;中央和地方所辩万万千千轻工业企业向国家所缴的利润的惊人加速地增加;近两年来国家对矿冶设备工业异常巨额投资以为钢铁工业加速“起飞”的准备;煤、铁、钢、大型复杂机器、大小农业机械等工业的品质、种类与数量的进步;特别是石油生产和各种石油化学工业的突飞猛进,等等——基本上无一不靠全国各民族人力、物资——技术和精神的总动员。以上所举的各项进步,有些在辽远的边疆地带,新疆、青海和西藏都已开始出现了。
     
    除了一九五八年至五九年的统计数字有些紊乱了以外,中国政府多年来对统计数字都非常谨慎,很少发表全面性的数字。这给予海外关怀祖国的炎黄子孙很大不便。据我个人粗浅的揣测,一九七三年的粮食总产量应在二万万六千万吨左右(不包括大豆和油料作物)。如果这估计不太错误,中国无疑义地达到了食粮自给和各地合理的储粮备荒(八亿人,食粮平均每人六百五十斤左右)。小麦和少量大豆的入口,仅抵全国粮食总生产的百分之二,但同时中国还要输出大体相抵数量的稻米供应和接济亚非的盟邦。我国薯类,尤以甜薯,产量居世界之冠,可充副食饲料。除稻米外,我国他种粮食作物每亩产量仍远不及美国水准。所以粮食生产的潜力还很大,要等到化肥能充分供应时,才能发挥。农业的前景是决不悲观的。
     
    最使我们欣慰的,是一穷二白的中国由事实证明确有积累建国资金的能力。理论和事实上,农业、轻工业和重工业,都不断地替国家积累资金。相形之下,自解放以来,轻工业在比例上替国家积累的资金最快最多。主要原因是中、小型轻工业创建时所需成本较少,建厂需时较短,出货快,所出的货品多是人民日常必需的,所以在市场上无不畅销,利润多而且快。利润一部分上缴国家,一部分自留用于再投资,扩充设备,甚至改变企业原来的性质与范围。中央大型轻工业企业也起同样的作用。一九七三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人民日报》曾有概括性的报告:“由于生产发展,今年(一九七三年)全国轻工业系统上缴国家的积累,比去年增加百分之十左右。这笔资金用于建设,可以开发十几个大庆油田或建设七十座南京长江大桥。”仅就上海一市而言,“从一九四九年到一九七二年,全市轻工业企业给国家上缴的利润,等于同时期国家给上海轻工业企业投资的四十六倍。”从我一九七一年秋在中国六大都市城乡若干工厂的访问视察的经验,我觉得《人民日报》这种综述决不是夸张的,而是真确的。
     
    我的一九七一年冬返美之后,在芝加哥大学政策研究中心,曾对新中国的印象作一演讲。讲后第一个发言人是前任社会科学院院长约翰孙教授(D. Gale Johnson),一位著名的农业经济学家,并对苏联及东欧经济很有研究。他说新中国经济政策的成功,有二主因:一,定价制度合理,适合国情。二,计划执行生产者与消费者之间有密切的联系,所以消费品的品质为消费者所欢迎,因此畅销,国家得到合理巨额的利润。这是与我所讲大体相符的。他进一步幽默地把苏联和东欧的经济政策叫做“空架子”的政策。意思是,苏联等国的计划生产者和消费者之间有一鸿沟,前者一般都是“官僚”不管人民实际的需要和好尚。偶而消费品质地较好较合用时,人民抢购一空。但大部消费品都不合用,所以卖不掉,迟早也非从架子上取下不可。总之,架子上多半是空的。我回想三几年前,苏联百货公司里确有若干百万双皮鞋很少人买的真事笑话。英国剑桥大学著名前辈经济学家鲁滨孙夫人(Mrs. Joan Robinson),曾几度访华,也强调指出过中国经济制度的主要优点之一,是消费者有权参加生产计划的讨论与拟定。可见这类独立、深刻的经济分析和本文第一节中所讨论中国人民在基层中当家一点,是完全符合事实的。
     
    我一九七一年十一月下旬启程返美时,已开始体会到中国的经济已经有了向上的螺旋运动。因为农业达到自足而稍有余,供给轻工业所需多种原料便会刺激轻工业的加速发展;轻工业就会加速替国家积累资金;国家就可以大量投资在重工业的某些部门;重工业若干部门进一步发展之后,不但也积累资金,而且还能刺激轻工业和农业更高的发展。这不是平面的周而复始,而是向上的螺旋运动。经过两年将半的考虑,我更相信我原来的看法大致不错。但是,这不是说农业和轻、重工业三大部门之间,每大部门本身之内的无数小部门,在同一时期发展都能平衡。相反地,各大部门之内,三大部门之间,发展照例并不平衡,有多有少,有快有慢。但较长时期看来,不平衡之中能有短期的平衡,而总趋势是随着螺旋继续向上转动的。
     
    在重要经济部门之中,数量上发展较慢的是钢铁工业。一九七二年产量达二千三百万吨,居世界第七位。主要原因不是缺乏原料,似乎部分是由于资本,部分是由于此种重工业性质程序的复杂。中国煤藏之富,仅亚于美、苏,而且极大部分的煤都是“硬煤”,也就是美国所谓的“干净煤”。近年证明煤藏绝不限于华北,华南西南都有。铁矿之大者在鞍山一带,首都西北、包头附近,大冶的矿藏远较数十年前所估为多,而且是含铁百分之六十以上的高质矿。此外,甘肃、贵州、广东等处都有相当的铁矿藏,海南岛的是高质矿。一九五八年曾有报导,因航空测量,在江西新喻一带无意中发现七十亿吨的铁矿,在河南新安、渑池一带发现了十五亿吨的大铁藏,氧化铁百分之五十以上。②即使江西和河南的巨矿尚待进一步证实,即使现知中国较大铁矿是低质矿石,藏量至少已是几十亿吨。美国的铁,大多是“贫铁”矿,集中在大湖区最北的密沙比丘陵(Mesabi Range),其总藏量约十五亿吨,但已使美国自一九一三年起,操世界钢铁产牛耳六十年之久。所以从矿源讲,中国钢铁工业的远景是很好的。
     
    至于钢铁工业发展较慢的原因,主要是制造程序不但复杂,而且各种钢的合金和最后的钢材都需要特种技术和设备,因此整个钢铁工业需要很大量的投资,中国资金积累的能力很强,但很多工业都需要资金,投资就必须有缓急先后。六十年代的国际情势使得中国非走完全“自力更生”的路线不可。欲增钢产,首先必须投资在开矿的种种机器设备,不仅要增加铁矿石的生产,同时还要增加煤和石灰石的产量,煤必须炼成焦炭。低质铁矿又须先炼成较高的质钢石,冶成铁之后要再炼成钢块,最后才造成种种钢合金和多种专门钢材。一九七二年开矿机器设备猛增百分之六十八点二,即反映政府对钢铁的政策是从根本入手,与日本近十五年来只重钢材制造迥然不同。从长期建设的观点看,中国的钢铁政策是正确的、治本的、极富远见的。
     
    最可喜的是近年勘探得了很大的新油藏。除了新疆、青海、甘肃、四川、哈尔滨西北重要的大庆油田之外,《人民日报》一九七四年一月三日,第一次公开承认 “我国是一个石油资源丰富的国家。经历近十年的勘探,全国已有不少省、市、自治区发现了储藏丰富的油气田,有些油气田已投入开发。我国海域的大陆架也有远大的前景”。同时,第一次正式报告继大庆之后第二个成功的胜利大油田。翻检美国政府新近出版的中国地图,这油田在山东境内,距黄河口不远的利津、蒲台、博兴一带。此外,《人民日报》首次报告:“另一个油田——大港油田,目前一面紧张地进行勘探,一面加快开采。经过几年的工作,现已证明这里有很有利的含油地区,油田分布广,面积大,油层厚,渗透性能好,油井产量高;原油质量也比较好。”一九七四年一月九日的《纽约时报》,根据西方曾经访问大港油区的人的报告,大港在天津之东,陆上海底都有油,但以沿海近陆处为多。此同条新闻里,有由日本外相传出的消息,年初周总理与他谈话中提到去年的原油产量是五千万吨(据我粗计,已相当一九七一年美国原油产量的十分之一;美国至今是世界产油最多的国家,因为中东区所产虽多,但国家单位也多)。
     
    西方对此消息,目前疑信参半。我个人在一九七一年秋从中国官方得悉渤海湾大油田的发现的消息。次年夏天,台籍和在台受教育的十位钓鱼台运动爱国青年学人访华两月,返美之后,也带回同样消息,并且国内某相当高级的官员告诉他们,根据初步估计,中国内陆和沿海已知的油藏,相当世界已知油藏的三分之一;这还不包括尚未勘探的黄海、东海、南海以至国境最南端南沙群岛沿岸大陆架可能很富的油藏。以上这些新闻,有的可以认为是有价值的启示,有的尚待进一步的证实。
     
    从纯研究的立场,我曾向芝加哥大学充任美国某大石油公司总裁的一位校董,请求看他公司研究室精心绘制的世界和中国的氢碳盆地的地图。氢碳盆地是从地质观点最可能蕴藏石油和天然气的地区。反复细看之后,发现中国内陆及沿海的氢碳盆地的面积都较他洲他国同类盆地的面积大;其他最精细的地图,又发现中国全部沿海的大陆架,深度在二百米以内的地区,面积也较他洲他国为大。中国至今还没有大规模用最新技术勘探大陆架的油藏,但照常理推测,我个人深信中国氢碳资源开发的前景是非常远大的,甚至五年十年之内,中国新油藏的发现可能引起世界能源地理分布的“革命”!石油和天然气前景的光明,对我国长期经济建设是极为有利的。
     
    此外,去年中国国际贸易的新倾向很值得注意。中国报章期刊虽仍旧只公布与亚非盟邦和东欧社会主义集团的贸易,甚至不大提与西方各国的商务关系。美国报纸和刊物却偶有重要报道。美国《时代》杂志于一九七三年十二月三十一日经济栏中有一醒目的标题“东西贸易的大跃进”,主要内容是一九七三年中美贸易额由七千万美元左右猛增十倍以上,超过八万万美元,这是美联邦政府商务部梦想不及的。美国对华出口中有十架最新型的波音喷气式客机和德克萨斯州休斯敦市恺洛格 (Kellogg)公司所签价值二万万美元、建造八个最新型的化肥厂。此外中国正在与美国数家大石油公司洽购最新探油及深海打油井的技术与设备,同年之内,中国还向英国订购大批开矿机器设备及其他工业品,向日本订购了几个肥料和热电厂,还向法国订建一完整的石油化工厂。与英、日、法三国的合同总值约达十万万美元之巨。《纽约时报》在一九七三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对中美化肥商约报告较详。计划中三四年内建成的八间化肥厂,每厂每日生产纯氨的容量是一千吨(一年365,000吨),此外还有价值九千万美元的合同,另建八个制造纯尿素的工厂,每厂每日的尿素生产容量是1,620吨(每年581,330吨)。以上诸厂建成投产之后,每年共可供给氨和尿素约八百万吨。(约折成纯氮四百五十万吨。)一般商业习惯,化肥必须渗入大量细砂等物填装成袋,否则纯化肥要烧死农作物。中国一九七二年所产装袋的化肥大约超过二千万吨,折合纯氮约二百余万吨,此外还有较少量磷、钾化肥的生产。与美签约诸厂三四年后建成,中国化肥肥田的能力要增加两倍半,再加上一向使用的人畜粪和绿肥,每亩必会大大提高。在不久的将来,农业对中国向上的经济螺旋,必会发生积极的作用。近年国内特重矿冶设备和化肥,正是反映经济计划重根本,讲步骤,有远见,富理性。
     
    文化大革命以来的经济成就,决不可能不归功于“自力更生”和“两条腿走路”的基本政策。这两政策之成功,靠全民族的精神觉悟,化剩余劳力为建国资本的集体努力。在六十年代的国际情势下,“自力更生”是民族唯一的生机,逼得中国的科技人员和广大的群众不得不从反复实践之中解决工、农技术上极大部分的困难,使得今日的中国日益接近技术自给自足的地步。“两条腿走路”的后果是成千成百的中、小型钢铁、化肥、水泥等厂在全国各地如雨后春笋般地孳乳生长起来。这不但减轻了对原来几处大工业基地的要求,减少了国家运输部门的担负,减少了都市和乡村经济性能的差距,而且促使各地方经济日趋平衡和自给自足。在核子武器威胁人类生存的时期,中国经济建设的集中与分散相结合的模式,实在是极富远见和智慧。在完全“自力更生”的政策之下,经过了六十年代的艰苦奋斗,中国人民确已建成了初步繁荣的社会主义经济。
     
    从晚近历史看,五十年代苏联对中国的吝涩(与苏联给予印度、古巴、中东各国的援助对比),六十年代对中国的蛮横狠毒,逼得中国不得不走完全“自力更生”的路线。但七十年代国内外形势一片大好,中国的经济政策,在恪遵“自力更生”的原则下,似乎不妨开始考虑与先进国家建立一定原则和限度以内的经济科技合作。一九七三年份中国与美、英、法、日等国贸易的激增,是一可喜的现象。这一趋势如果继续加强,必可加速中国的工业化。今日的中国是受举世尊敬的三个最大国家之一,有能力充分保障国家的权利,绝对不会再受二次大战前式的帝国主义的榨取剥削。中国如与西方先进国家商签较大规模的商约,条件无疑地是平等互惠的。唯一的问题是中国所提延期付款的办法能否满足国内各种重工业较长期的巨大入口需要。近代史上,工业化过程之中,没有任何国家在资源、资本、技术等方面完全依靠自己的。即以苏联而论,目前还极力设法吸引日本的资金和技术以开发西伯利亚西部的油藏。中国如肯与美国相机合作,大规模勘探大陆架的油藏,以大量增产的原油的一部分换取国内钢铁等重工业的加速建成投产,应该对中美两国都很有利。一定程度的中美经济合作,不但对“自力更生”有辅助的作用,而且在外交上还可以减少中国北顾之忧。
     
    本节小结:从以上的示例与分析,新中国的经济成就已甚可观。照目前国内外情势推测,今后向上的经济螺旋的转动应该日益加快。与经济发展缓速息息相关的基本问题是人口。我虽对中国人口史及其相关问题研究多年,但身在海外从来无法知道新中国人口政策推行的实况。幸而韩素音大夫根据她多年来的研究和屡度的调查访问,最近发表了一篇对于中国人口前景极深入的报道和分析。③今后中国人口每年的增长率如果能长期降到百分之一或者更少,新中国的经济建国必可加速完成。
     
    五、结论
     
    从历史的尺度看,新中国的革命,尤其是文化大革命,是人类历史上最彻底的革命。只有彻底的革命才能使中国人民在基层当家作主。惟有人民当家作主,新中国才能凭籍组织和思想教育的力量把全民族的精神、人力、物资、新技术全部动员,“自力更生”地逐步经济建国。以一个本来一穷二白的国家,在短短的二十四年之内,能克服种种的困难,建设起一个不愧称为初步繁荣的社会主义国家,成就不可谓不大。
     
    中国社会改革的种种成就,西方凡无政治偏见的人士都已承认。只是有些囿于资本主义经济观念的人,对新中国的经济前景,不无疑问。诚然,中国目前的经济成就,如与人类史上最富盛的美国和近十余年西方盛称的日本的“经济的奇迹”相比,确实还有相当差距。可是近年西方及日本累进性的自然环境污染和最近证实的 “能源危机”,已经引起西方较有远见的人们开始怀疑西方经济制度的优点,开始指出资本主义百余年来恣情浪费世界资源的祸害,并开始批评以无限制的商品消费来刺激“繁荣”的种种弊端。甚至已有不少的人大声急呼,西方专重物质享受的人生观的不健全,应该恢复或追求比较健全的价值观念。
     
    治史者有时有他固执的地方,我虽在北美将近三十年,始终不为“经济的奇迹”等说所动。相反地,我总不忘以研究法国旧制度及十九世纪前半美国民主制度闻名的法国史家陶克斐尔(Alexis de Tocqueville, 1805-1859)长期预言。他在百四五十年前已经感觉到将来在世界上鼎足而三的大国应该是美国、俄国和中国。那时美国人口还很少,国土大多没有开发,俄国虽大,尚很落后,中国仍在传统文化和制度中昏睡。陶氏的预言决不是根据当时的国际情势,而是历史家对较远的将来的一种直觉。但他的直觉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国家强大虽靠很多自然和人为的因素的配合,自然条件确是基本因素之一。果然几经战争和革命,今日世界三个最主要的国家就是美国、苏联和中国,都是广土众民资源丰富的“大陆”型的国家。
     
    今日的中国,论军事,论经济,论国力,当然还赶不上美国与苏联。在本文第三节中,我已推测解释何以即使新中国的国力赶上或超过美、苏,也决不会主动地做“超级大国”。但综合中外古今之后,我深信新中国广义的建国,包括经济建国,一定会成功。最重要的理由是新中国有旷古未有的组织能力,此点在文本中已一再解说,此处不必重复。此外,这次民族生死存亡的革命斗争的成功,使得一个已有七千年历史的民族④,脱胎换骨,返老还童了。这次革命的成功,是民族性格与灵魂的彻底澄清剂。试想:在我(生于一九一七年)受小、中、大学教育备尝国耻之苦之时,怎敢相信今生今世会看得到一个“阿Q式”忍辱待毙的民族一变而为一个艰苦卓绝、坦诚果毅、忧思深远、勤朴武健的民族?!这才是人类史上最大的奇迹!能造成这种奇迹的民族,一定会胜利地完成建国工作,并且可以长期防范历史上一些制度、社会、经济等等弊端的重演。
     
    最后,根据我对古今中外历史的了解,我有勇气无条件地指出,人类自有史以来,从来没有比中国开国的气魄和规模更加宏远的。我并相信我的论断大体上能经得起未来历史的考验。
     
    一九七四年一月二十八日 芝加哥
     
    注:
     
    ①关于目前自由与平等的理论,我芝加哥大学同事、政治系邹谠教授的“中国革命的价值”(中译刊于七三年七月的《七十年代》),分析精辟,可供参考。本文比较注重理论的历史及其实践。
     
    ②关于一九五八年江西及河南大铁矿的发现,可参考"Sciences in Communist China" (American Association for the Advancement for Science, Washington, D.C., 1961), P.504;另见Keith Buchanan, "the Chinese People and the Chinese Earth" (London, 1966), P.52.
     
    ③Han Suyin, Population Growth and Birth Control in China, "Eastern Hoizon", vol. XII, No.5, 1973.
     
    ④西安,半坡村仰韶文化遗址,已有四个放射性碳素测定的年代,最早的是公元前4115±110,但折成更较准确的古松年代,即提早到公元前 4865±110。在半坡之前,还有李家村型的仰韶文化阶段。半坡时不但已有农业、畜牧、村落、公共墓地,并且已有最早的数字和族徽。半坡仰韶时的人骨头骨已与近代华南、北人的体质接近。所以我们可以认为中国的文化在公元前五千年左右已经诞生,至今已七千年了。详细讨论在我近作"The Cradle of the East: An inquiry into the Indigenous Origins of Techniques and Ideas in Neolithic and Early Historic China, 5000-1000 B.C.,"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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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克松访华前后回大陆访问的最早一拨美籍华人,一半是被骗、一半是为留在大陆的亲人,或歌颂大陆成就、或保持沉默。何炳棣先生,乃是歌颂大陆成就的突出者,其背后情形,尚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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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屁文章!历史上有那个朝代人为地活活饿死大量老百姓?
本帖最后由 kemingqian 于 2011-2-22 07:01 编辑

《西南联大知识分子的家国情感与事实判断——以何炳棣等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的访华观感为例》
本文摘自《开放时代》2007年第6期,作者:谢泳,原题

本文选择五位西南联知识分子上世纪七十年代的访华言论为研究对象。

所谓西南联大知识分子,主要指当年在西南联大工作和生活的人。所谓访华言论,主要指他们七十年代初访问中国后,回到美国公开正式发表的评价中国的文字言论。这五位西南联大知识分子的情况见下表:




五位西南联大知识分子的简况

本文提出的问题是:七十年代初期,中国社会还在文革当中,从高级知识分子到普通百姓,都生活在物质极度短缺,精神极端压抑的环境里。这个时期中国人生活的一般状态,无论是历史、政治还是经济研究者,都认为是基本事实。但1971年后回国访问的西南联大知识分子,却对中国人的真实社会生活处境毫无察觉,而且异口同声对当时处在文革中的中国社会作出了高度的认同和评价,这种对中国社会生活的失察现象,反映了中国知识分子内心深处的某些特殊情感,这种情感在中国知识分子身上具有普遍意义。解读这种感情背后的历史原因,对于深入了解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有很大帮助。




作为历史学家的何炳棣访问中国后,在美国发表了著名的演讲:《从历史的尺度看新中国的特色与成就》。他说:“从历史的角度看,新中国的革命,尤其是文化大革命,是人类史上最彻底的革命。只有彻底的革命才能使中国人民在基层当家作主。惟有人民当家作主,新中国才能凭借组织和思想教育的力量把全民族的精神、人力、物质、新旧技术全部动员,‘自力更生’地逐步经济建国。以一个本来一穷二白的国家,在短短二十四年之内,能克服种种的困难,建设起一个不愧为初步繁荣的社会主义国家,成就不可谓不大。”

他还对中国做了这样的预言:“我深信新中国广义的建国,包括经济建国,一定会成功。最重要的理由是新中国有旷古未有的组织能力……此外,这次民族生死存亡的革命斗争的成功,使得一个已有七千年历史的民族脱胎换骨,返老还童了。这次革命的成功,是民族性格与灵魂的彻底澄清剂。试想,在我(生于一九一七年)受小、中、大学教育备尝国耻之苦之时,怎敢相信今生今世会看到一个‘阿Q式’忍辱待毙的民族一变而为一个艰苦卓绝、坦诚果毅、忧思深远、勤朴武健的民族?!这才是人类史上最大的奇迹!能造成这种奇迹的民族,一定会胜利地完成建国工作。”

对当时文革中的中国政策,何炳棣认为:“最后,我们应该了解,文化大革命以来的国家政策决不是仅仅为了当前的建国工作,而且是为了防范历史上一些制度、社会、经济等等弊端的重演。”

他最后预言:“新中国对积累的历史经验有深刻的了解,经过层层的组织和教育网,更能把历史经验和理论动力缜密配合起来,高瞻远瞩,既力争目前,又着眼未来。从治史者的观点,我有勇气无条件地指出,人类自有史以来,从来没有比新中国开国的气魄和规模更加宏远的了。”

杨振宁回到美国以后,发表了多次演讲。他的《我对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印象》(附:杨振宁四访中国后的谈话)一文,曾发生过很大影响。

杨振宁的观察是:“我发觉今天的中国是完全地改变了,和二十六年前我所认识的中国已完全不同。而这也就是我今天晚上想报告的事。在我还没有分别指出这些大变动之前,我想归纳一下我所见到的变化,最重要的一点,也是最值得中国人自豪的一点,就是:‘精神’。”他对当时中国高等教育的评价是:“我最感兴趣的,并且也是跟这里的大学有戏剧性的不同的,就是文化大革命后的教育观念。文化教育大革命是在六六年中期开始的,到一九七零年已大致上成功结束。一种新的革命观念正〔和教育制度结合起来。文化大革命不但改变了政治,甚至改变了国家其它各方面的行政。”

对于中国人的日常生活,杨振宁发现“今天中国普遍的生活条件依然很低,但最低限度不会感觉到粮食缺乏。农村和城市都是这样。不仅是米及面粉不缺乏,蔬菜与水果也是极多的。当我在北京、上海、合肥等地的街上行走时,我看到这现象。价钱方面也很便宜。我还留意学生们、工人们及农民们吃些什么。我曾经同大学生们一起吃饭。在上海,我还在一间柴油机厂与工人们吃饭,我觉得那里的伙食比我们这里学生食堂的伙食还好一些。” “另一件值得自豪的事情,就是中国在农产品方面现在已能做到前所未的自给自足了。”

他还把所见到的农民与过去相比:“我将他们敏锐的观察力同二十六年前的农民相比较。以前的农民承受了数千年的传统,他们往往认为他们的祖先是贫穷、挨饿的,但他们却仍然会因循着祖先的旧路走去。相比之下,我们可以见到现在的中国农民在思想上和精神上的转变是何等的巨大。”

他这样评价当时中国人的生活状态:“有一种流行想法,以为生活在强调‘为人民服务’的气象下,一定使人成为奴隶,不能笑、心情一定不会是轻松愉快的。我自己也是存着这种想法进入中国的。后来,我发觉这种想法是完全错误的。”他在演讲最后用了毛泽东的两句诗“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来表达“所得到关于中国人的精神的印象”。有听众问他,文革期间死了多少中国人,有没有一个数字时,杨这样回答:“我并没有具体的数字。但是他们告诉我,而我也相信他们,这个数字是非常少的。正如我曾告诉你们,在清华大学,有五个工人在我所描述的情形下身亡。”由此杨得出的结论是:“中国的领导懂得怎样引导人民的力量和一切活动去为中国人民谋幸福。”

王浩文章的题目是《中国之行的几点观感》。他说:“早期的人主要想到要中国富强,后来更具体一点,想到要一般人民生活过得去,国家能有自卫能力,一般人民和整个国家都能抬得起头来。我想绝大多数人都承认中国今天已做到了这一点:全国人民的基本生活不坏,多数人充满朝气,国土完整,帝国主义的势力已被排出,政治经济完全独立自给。有些人说,‘碰巧’在共产党当权的时候,中国站起来了。我觉得这话说得太轻松。一百多年以来,也试过各式各样的办法,不但没有成功,反把国家弄得每况愈下。回想到解放前一个多世纪的历史,我们都会觉得要治一个非常重要的病,是需要很厉害的药的,很多有志之士大约都有过一种情愿为救国而吃苦的决心。”

王浩认为当时的中国人生活:“同我一九四六年出国以前比较,有许多大家都看到的基本进步。我觉得多数措施都从长远处、根本处着眼,先满足大多数人的起码的要求,而不分散精力去锦上添花。今天的中国,可以说做到了丰食足衣。无论在城市和乡间都看不到像以前穿得非常破烂的人。关于食物问题,近七、八年来,可以说达到相当彻底的解决,与衣食关系密切的防旱防洪工作,成绩可说是旷古未有的。军人从贫贱可怕变成了生产教育方面受尊敬的领导人物,整个国家由一盘散沙变成严密的组织。很多人觉得组织太严密了,但也有人说矫枉必须过正。”

任之恭在《阔别二十六年的中国》一文中认为:“现在新中国社会里,最坚强的基础,可说是精神建设。精神建设的推动力,确确实实就是毛泽东思想。这思想是一个彻底革命、踏实建国的原理。”

任之恭从三方面来说这个问题:“机会平等。新中国现在主张,在无产阶级专政下,人与人之间,一概以机会平等为原则。所以贫与富平等,女与男平等。这就是说,任何一个人,不管他有什么特殊情形,绝不能允许他压迫或剥削另外一个人。例如在解放军里面,各级长官(或士兵)都穿一样的制服,不管职位高低,任何人没有特殊的权利。在家庭里,男女完全平等,各人可用自己的姓。又如一位职位很高的党员,绝不能压迫一位非党员。”

任之恭说:“我在中日战争结束以后数月(一九四六年)内离开中国,直到二十六年后的去年夏天(一九七二年夏)首次返回国,亲眼看到那么多翻天覆地的变动。试问在仅仅二十多年中间,一个腐败到头的社会如何能够一旦翻身变成一个朝气蓬勃精神品德崇高的新兴国家?我愿冒昧答复,其中的原因一定是中国广大群众,痛心旧中国的不振作,受了毛泽东伟大思想的感动,全国毅然决然地坚持一条信仰,用最大的努力,创造出古今罕有的革命和建设事业。”

陈省身在《见闻与感想》中提到,当有人问到文革时知识分子是不是愿意去农村时,陈省身说:“他们是愿意的。去公社工作是会提高这个教授的威望而不是会让人看不起的。判断这件事,一定要置身在中国的环境里,当然我不能做到,因为我只去了中国一个月,但是从我和那里教授们的谈话中,我觉得他们为曾去公社从事劳动感到骄傲。”当有人问他中国的犯罪率时,陈省身回答:“这是一个全世界最安全的国家,绝对没有理由要担心个人的安全。”

当听众问到中国“是不是会有传闻中的严重压迫”时,陈省身回答:“并没有。在你所说的情况之下,他们会用很温和的方式对待你,他们会与你讨论,设法说服你,你必须考虑中国的过去,才能判断这个国家目前的进步。我看到人民公社的时候,心里总是很感动的。因为在过去,一个农人遇到荒年时,可能要卖掉自己的子女的,而这种事情是绝对不会再发生的了。至于自由的问题,由中国的历史来看,我想中国人现在拥有的自由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多。中国人从没有西方民主制度的经验,当然他们并不拥有许多西方社会里的自由。”

本文提到的五位西南联大知识分子,何炳棣是历史学家,陈省身是数学家,王浩是哲学家,杨振宁、任之恭是物理学家。他们的专业背景大体可以代表人类知识的基本范围,同时他们在这些专业领域具有公认的世界性地位,可以说是名符其实的华人精英。他们早年在西南联大这样具有民主和自由传统的高等学府生活过,同时在美国这样的自由社会中长期生活。作为独立的中国知识分子,至少目前我们还没有发现他们有特殊的政治背景,是完全中立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但他们对文革中的中国社会却做出了与事实完全相反的历史判断。这样的的错觉源于他们的知识背景还是政治原因?现在看来都不是。他们当时对中国现实的评价,完全出于自觉并且发自内心。现在没有材料能证明当时他们受到了政治压力或者中国当局对他们做过统战工作。何柄棣、杨振宁、任之恭都写过较为完整的回忆录,丝毫没有这方面的信息。

一个基本事实是二十多年后,杨振宁、何炳棣有明确言论,对他们当年对中国的失察做了反省。杨振宁说,十多年以后,有一位新闻记者问他:“你于七十年代初讲了新中国很多好话,你今天怎么评价你当时的言论呢?”他回答说:“我那时没有了解文革的真相,我承认我是蹩脚的新闻记者。可是请注意我不是以一个新闻记者的身份或心情去中国的。”

何炳棣晚年提到他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访华的观感时曾说:“至今不少海外爱国人士仍劝我在文集中把它重印,我却愿意把它忘掉,因为它虽有史实与感情,但对国内新气象只看到表面,未能探索新气象底层真正的动机。同样愿意忘掉的是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初所撰有关中国资源和经济前景的一系列文章。”

一个明显的现象是五位西南联大知识分子的访华观感,都用了比较的眼光。需要注意的历史事实是他们都是战乱中离开中国到美国去的,当时战乱中的中国情景,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国家连年战乱,导致民不聊生,特别是下层社会极端贫困,这样的历史情景曾经刺激了当时还在学生时代的西南联大知识分子。盼望中国统一、安定、强大,不再受外人的欺侮,是当时中国所有知识分子内心的渴望。上世纪四十年代中期以后,中国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普遍对现政权产生反感,在思想深处普遍产生左倾萌芽。所以在去国二十多年后,看到国家统一成为基本事实,看到社会成员有组织的集体生活和早年留在记忆中的中国人一盘散沙的印象比较,西南联大知识分子过于强烈的民族情感,让他们很难再调动自己的知识和学养去理性分析当时中国社会的真实情况。

西南联大知识分子在中国访问的时候,曾见过一些亲朋故旧,虽然在当时的历史处境中,那些他们所见的人,不可能对他们大胆讲出中国人,特别是中国知识分子的真实生活处境,再加上当时他们到中国来的国宾身份,所到之处看到的是一片光明。

当时中国在接待外宾方面所表现出的虚假作法是普遍现象,常常是提前排演,或者用政治手段威胁外宾的亲朋故旧,不让他们讲真话,再有就是临时装扮外宾所要到的机关场所和亲戚家里的生活条件等等。但有一个问题在困扰人们,这样的行为难道会天衣无缝吗?这些西南联大知识分子,均是智慧超群之士,当时经历也是阅尽沧桑,何以会对此一切毫无察觉?合理的解释是他们不可能一点没有察觉,是他们强烈的民族情感不忍心让他们在西方那样的处境下,再来对自己的祖国提出批评。这种家国情感超越事实判断的历史现象,是中国知识分子对国家统一渴望的极端表现。以事实判断,他们不见得对当时中国的真实生活没有一点自己的独立观察,但对国家统一的强烈感情,让他们的理性失去了对事实的反省。杨振宁的“我不是以一个新闻记者的身份或心情去中国的”的心境,何炳棣的“虽有史实与感情,但对国内新气象只看到表面,未能探索新气象底层真正的动机”的说法,都是很好的证明。家国情感超越事实判断,统一意念妨碍知识分析,信息阻塞导致背离常识,轻信国家强大产生民族幻想,这是西南联大知识分子当时的基本思想状况。当先入为主的观念和情感主导思想时,西南联大知识分子对事实的判断,可能会不如一个家庭妇女。

1962年,杨振宁在日内瓦和他的父母见面。他父亲数学家杨武之告诉杨振宁:“新中国使中国人真正站起来了:从前不会做一根针,今天可以制造汽车和飞机(那时还没有制成原子弹,父亲也不知道中国在研制原子弹)。从前常常有水灾旱灾,动辄死去几百万人,今天完全没有了。”当杨振宁父亲讲得正高兴时,他母亲打断了他父亲的话说:“你不要专讲这些。我摸黑起来去买豆腐,排队站了三个钟头,还只能买到两块不整齐的,有什么好?”当时杨振宁的感受是“我知道他们二位的话都有道理,而且二者并不矛盾;国家的诞生好比婴儿的诞生:只是会有更多的困难,会有更大的痛苦。”杨振宁访华前十年就有这样的经历,但这并没有影响他对中国的认识。

另外一个原因是早年中国知识分子对西方发达国家出现的问题,特别是物质文明发达后出现的一些社会现象,与他们在儒家文化环境下生成的价值标准发生冲突,常常在他们身上表现出矛盾,一方面认同西方文化的基本价值,但一方面又简单否定这种文化中出现的负面现象,他们不愿意放弃真实的西方生活,但同时在思想和观念中强烈表现对故国的情感。王浩在西南联大的同学何兆武曾说:“王浩在国外是左派,拥护新中国,有一阵改学马克思主义,想知道马克思到底是怎么说的,学习得很起劲,所以他从来不去台湾。”

1973年,穆旦在西南联大的同学王宪钟从美国回来看他,他的孩子们在议论此事时流露出抱怨情绪。但穆旦严肃地告诉他们:“美国的物质文明是发达,但那是属于蓝眼睛、黄头发的,而我们是黄皮肤、黑头发。”穆旦还说:“物质不能代表一切。人不能像动物一样活着,总要有人的抱负……中国再穷,也是自己的国家。”

黄仁宇在自传中曾提到过,吴文藻和谢冰心都是在美国受教育,但“他们却毫不掩藏对美国政策的不满。他们就读东京美国学校的子女对同学说,他们家会回中国大陆去住(他们一年内做到了)”。

1971冬天,冯友兰听到中国恢复联合国席位后,写出“东河昔游地,及见旧邦新”的诗句。第二年冯友兰和梁漱溟见面,“谈话间,梁对中华人民共和国取得联合国合法地位事十分高兴,因此对毛泽东十分佩服。”

中国知识分子在内心深处,普遍对于从事观念和知识活动较为轻视,所以很难摆脱成王败寇的思维。黄仁宇在《黄河青山》中提到当时一个美国博士多克·巴内特(Dock Bennett)的感觉。他认为“民主同盟令人失望。这个组织的成员都是理想色彩浓厚、诚心诚意的人,虽然怨气冲天,但毫无解决问题的逻辑。”

黄仁宇说在巴内特访问过的成员中,“没有一位能对问题提出前后一致的解决之道。原来民主同盟不过是知识分子的结盟,没有真正植根于中国社会。被谋杀的教授之一是诗人闻一多,他和持有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学位的罗隆基一样,都在美国受教育,念过芝加哥艺术研究所和科罗拉多学院。他们的生活并没有延伸到学术圈和出版界以外的地方,但是由于他们的背景使然,特别讨好那些以概念方法来了解中国的美国观察家。他们都说同样的语言,因此在这些不幸的中国学者身上看到了自己。但说来矛盾,这些中国学者批评美国、赞美苏联时特别有劲,因此许多国民党官员受够他们的偏心和嘲讽,称他们是‘罗隆斯基’和‘闻一多夫’”。

黄仁宇和西南联大知识分子是同一辈人,他们共同的人生经历和处境(特别是后半生在西方生活的经历),很容易产生思想共鸣。黄仁宇在他晚年的回忆录中曾肯定延安道路的历史意义。他认为“至于特定的发展,我们必须承认,在毛泽东的时代,中国出现一些破天荒的大事,其中之一就是消除私人拥有农地的现象。”

了解这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思想背景,可以设想,如果黄仁宇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回到中国,他对中国的观感,也会与西南联大知识分子相同,至少作为历史学家,何炳棣在当时并没有看出中国历史的真相。是何炳棣缺乏观察历史真相的知识准备吗?不能这样认为。1936年8月8日《吴宓日记》有这样的记载:“夕7──8独坐气象台观晚景,遇历史系三年级学生何炳棣。谈甚洽。宓为何君述对于中国近世历史政治之大体见解;(一)每期,每事,右(改革,或维新Reformation)派败而左(革命Revolution)派胜,然右派之学识较深宏而主张较正确。(二)日本之一贯政策,为破坏中国之统一政府与中央集权。中国人则为虎作伥,自坏其纲纪规律与忠诚之信念。昧于以上所言二事,而号呼救国,殊类南辕北辙。……何君以为然。其见解颇超俗,有望之青年也。宓力述寅恪学识之崇博,何君拟即从寅恪请业云。”

从这段史料可以判断,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西南联大知识对中国社会的失察,主要不是知识的原因,而是民族情感所致,特别是联系到当时中国刚刚恢复在联合国的主权地位这一事实,就更容易理解西南联大知识分子的家国情感。



一个睿智的知识分子,如果不想被某些表面的现象所迷惑,必须在思想上保持对某种制度的基本判断,这种判断依赖知识背景,排斥个人情感,理性的支撑以思想为基本后盾。

在历史上,对极权制度产生错觉的现象并不鲜见。有些是看到了真相,但出于各种考虑把真相留给历史,当时只说出假象,比如罗曼·罗兰;但也有一些知识分子,出于良知和勇气,敢于背叛自己的理想和知识信仰,比如纪德。但更多情况下,对极权制度的错觉来源于基本理念和思想倾向。

1926年夏天,胡适对莫斯科作过三天的访问,后来他在给张慰慈的的信中,对苏联的社会主义实践基本作了肯定的评价,为此他曾和徐志摩发生过一些争论。胡适作为一个自由主义者,面对苏联,何以会与徐志摩对苏联的评价完全不同?其实主要还是对真实情况的了解程度和知识观念之间发生了偏差。因为他当时对苏联社会主义制度在思想上并不清晰,所以所见也就不同,观念不清晰,怀疑就无从谈起。而徐志摩一开始就对这种制度保持警惕。

1925年徐志摩到苏联去,但徐志摩笔下的苏联却是这样的情景:“入境愈深,当地人民的苦况益发的明显。” 徐志摩写《欧游漫录》前后关于苏联的言论,完全是批判性的。

徐志摩对莫斯科的感觉是:“但莫斯科?这里没有光荣的古迹,有的是血污的近迹;这里没有繁华的幻景,有的是斑驳的寺院;这里没有和暖的阳光,有的是泥泞的市街;这里没有人道的喜色,有的是伟大的恐怕,惨酷,虚无的暗示。暗森森的雀山,你站着;半冻的莫斯科河,你流着:在前途二十个世纪的漫游中,莫斯科是领路的南针,在未来文明变化的经程中,莫斯科是时代的象征。古罗马的牌坊是在残阙的简页中,是在破碎的乱石间;未来莫斯科的牌坊是在文明的骸骨间,是在人类鲜艳的血肉间。莫斯科,集中你那伟大的破坏天才,一手拿着火种,一手拿着杀人的刀,趁早完成你的工作,好叫千百年后奴性的人类的子孙,多的来,不断的来,像他们现在去罗马一样,到这暗森森的雀山的边沿,朝拜你的牌坊,纪念你的劳工,讴歌你的不朽。”

1936年,纪德到苏联参加高尔基的葬礼,写了著名的《访苏归来》等一系列文章。纪德本人是苏联的同情者,认同社会主义事业。但他在苏联十周的经历,完全改变了他对苏联的印象。在莫斯科,纪德的感想是:“在这里,关键是让人人相信,已经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幸福,以后会更好;还让人相信任何地方都不如他们幸福。要做到这一点,只有防范同外界(我是指国界之外)的一切交流。正是借助于这种做法,哪怕生活在同样水准,甚至水准明显低的情况下,俄罗斯工人也自认为很幸福,比法国工人还幸福,而且幸福得多。他们的幸福是由希望、信赖和无知构成的。”

纪德观察到“苏联公民对国外一无所知。更有甚者,他们还都确信,外国各个领域都远远不如苏联。这种幻想始终巧妙地维系着,这的确很重要,每个人即使不太满意,也还是庆幸受这种制度保护,会免除更大的苦难。”比纪德早一年到过苏联的罗曼·罗兰,同样看到了真相,可惜当时不敢写出来。1935年夏天,罗曼·罗兰应高尔基的邀请到苏联访问,他在苏联的观察分为两面,一是真实的感受,一是表面的客套。罗曼·罗兰把自己真实的感受写在日记中封存,要求在五十年后公开。可见当时对苏联的观察并不是有没有真实判断的问题,而是有没有勇气讲出真实的问题。纪德和罗曼·罗兰的观察恰好说明这一点。

罗曼·罗兰在《莫斯科日记》中说:“苏联公民的自尊,都以歪曲真相的代价而得到强化。来自国外的消息本来能使苏联劳动者对他们国境之外的世界上的事态具有正确的概念,但这种消息却遭到系统的隐瞒和歪曲。我确信,他们倾向于低估,并且有时甚至是过分低估其它民族的生命力。”

1932年,费边社的创始人韦伯夫妇到苏联访问,后来出版了《苏联印象记》,韦伯夫妇对苏联的印象很好,完全是正面评价。他们认为:“苏联的民众已经认识清楚,社会环境的压力,以前曾剥夺他们充实的生命之自由与机会,现在这压力却经过了改造,给予每一个人选择职业与选择居住的较多的自由,给予每一个人较多的休息与假期,给予每个人较多的消费品,给予每一个人较大的责任与酬报,使每一个人估量他自己的能力,有积极参预集团工作的机会。”韦伯认为社会环境的统制与改造“确实将增进他们个人的自由。”

因为韦伯夫妇在思想上倾向社会主义,所以对苏联的感受也非常自然趋于正面评价,但历史最后证明,早年对苏联的正面评价,其实是历史的错觉造成的。

1945年夏天,郭沫若对苏联进行了五十多天的访问,后来写出了《访苏纪行》,郭沫若对苏联的观察自然完全是正面的。他认为自己是抱着“唐僧取经到西天去的精神到苏联去的”,因为“苏联值得学习的东西太多了。” 〔14〕317类似的情况还有很多,总之,对一种制度的深刻洞察力,常常取决于知识分子的基本思想倾向。这一点,我们从瞿秋白上世纪二十年代初写出的《饿乡纪程》《赤都心史》中可以看得很清楚。

同样道理,1972年,和西南联大知识分子前后到中国来的意大利电影导演安东尼奥尼,对中国的观察却与他们完全不同。

1973年纪录片《中国》上映不久,周恩来会见杨振宁。杨振宁对周恩来说:“我不知道周总理是否认识安东尼奥尼,他是意大利很有名的导演。去年来中国访问了很久,后来又拍了一个电影。这个电影我没看过,一般看过的中国人都不喜欢。后来,我看了一个比较左倾的小报纸,上面有一个中国学生的分析,我觉得很深入。这个人大概是个学电影艺术的,他说,这个电影表面上看不错,但如果你对安东尼奥尼过去的电影手法有点了解的话,你就知道他是在恶毒地攻击中国。他举了一个例子,在电影结束时有两个场面,一个是有一群小孩在那里玩,接着是一个木偶戏的场面。他的意思是说,中国的小孩都变成了木偶。”此事曾在中国引起轩然大波。但历史证明,杨振宁、何炳棣等西南联大知识分子对当时中国的观察,不如一位西方电影导演深刻。当年中国著名的《参考消息》上曾不断转载西南联大知识分子的访华观感,而安东尼奥尼的纪录片却受到了批判。西南联大知识分子如今愿意忘掉当年对中国的观感,而安东尼奥尼的《中国》却成了纪录片的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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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看见的,是他想看见的、愿意看见的
师傅教导:刨花直窜过肩膀,方显木匠功夫深

老木匠的工坊
何炳棣的回忆录里,散发着很强烈的惟我独尊的味道。说胡适自视第一人,但却对他很恭敬、向他认错,下意识里就是我才是第一

喜欢讲过头话、喜欢标新立异,难说是个好学者。早年的研究集中在比较有限的范围内,所以能够有很好的成就,不过后来不愿适时缩小视角,反而题目越做越大,说话不托下巴。
师傅教导:刨花直窜过肩膀,方显木匠功夫深

老木匠的工坊
也难怪的,都是安排好了的,看到的不是事实,至少不是全部事实. 当年香港的一些思想左倾的学生,现在多是香港社会的精英,70年代上半期回大陆参观,也是一样的感受,激动不已. 不过后来再看下来,大都变为反共了.
好山好水好闲情 半渔半樵半耕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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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柄棣这种现象,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中美交流之门打开后,似乎比较普遍。
    也难怪他们:
    1、 这些人在去国之前,看到的是:军阀混战、民生凋落、工业基础薄弱、……
    2、 在七十年代回来,不论是看到全面还是片面,至少是:国家统一、有了一定的工业基础、原子弹氢弹、……
    3、 在中国知识份子中,一直有着一种想法,即希望国家强大起来,上述的变化,在某种程度上是符合于那些知识份子的希望的。
    4、 由于观察面的缺失,上述这些景象也确实可以让一些不了解真情的华裔知识份子激动。
    因此,出现这种现象是不足为奇的。
    关键是在真相日益了解后,这些人的态度。
    杨振宁博士可以说是一类知识份子的代表,李政道博士也可以说是代表了另一类知识份子了。
何炳棣算是不错的了,后来做过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