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西周
刘刚 冬君
从器物看历史，例如，看商、周，我们可以看出两朝的迥异来。 商朝，器型夸张，器饰飞扬，触目诡异，有一种率性的狞厉之美。 殷人虽说外向，然其率性不离国策，“国之大事，惟祀与戎”，“祀”是“率民以事神”，“戎”是率民以征战，在“祀”与“戎”这两件大事上，殷人是不恤民力、不计血本的。 所以，商器向我们展示的，便是这种耗尽民力、敢下血本的美，其美难及。 殷鉴不远，周朝易辙，改而以民为本，以德服人，故周器一派新王气象。 我们看周器，器型端正，更显理性，遵循礼制文明，气象富态，气质和平，多铸铭文。虽说“惟殷先人，有册有典”，但殷人的典册多在易碎的甲骨上，而周人却将他们的事迹注入铜范，以金文的形式记录了历史。相比之下，殷人的文化，多有宗教情结，而周人，则更富于历史意识。 在保存自己的历史这一方面，周人下了本钱，凡有大事，周人必铸器铭记。 青铜簋，是盛食物的，古人宴会，席地而坐，簋置人前，以手取食。民以食为天，祭祀时，也要给鬼神配食，故以簋配鼎，作祭礼之器。周簋之中，有一件“利簋”，很值得一提。
利簋，又叫武王伐商簋。1976年出土于陕西临潼零口镇，现藏临潼博物馆。 武王征商，在甲子那天，向名叫“利”的右事卜问吉凶。本来，他做了一个好梦，可面对纣王大军，他还是要卜问一下。卜问的结果，与他的梦相同，于是他坚信“朕梦协朕卜，戎商必克”。 后来，他的梦和卜都应验了，便在辛未那一天，赏赐右事利许多金（金属），利铸器，为利簋。 利簋腹内，底部有铭文四行，共三十二字，通体兽面纹，褪去了狰狞，不再像殷器那样，将血与火都熔铸进去，自有一派天命所归的雍容与高贵，它记录的天象，据说为确定“牧野之战”的日期，提供了比较可靠的依据，足可以让那些搞“夏商周断代工程”的人，大松一口气。 还有一件簋，也是周初重器，名“天亡”簋，又叫大丰簋、朕簋或聃簋。 我们先来看簋的内底铭文，铭文八行，有七十七字，大意为：武王克商后，举行大丰之礼，祭天祭文王。有个名叫“天亡”的人，参与助祭，作铭词，赞颂文王和武王克商的功德。 此人取名“天亡”，意味深长，大概是想说，周灭商是天意，天要亡商。连商纣王自己不也在朝歌的鹿台上说“我生不有命在天”吗？看来，“天亡商”是周人的共识。在《尚书》里，“天要亡商”的口号俯拾皆是，而这位“天亡”先生，他的名字就用了最响亮的口号，表达这一共识，就如同我们现在，为七月一日出生的人起个名字叫“建党”、为八月一日出生的人起个名字叫“建军”一样。 周人很会在“名”上做文章，尤其用于人名，有许多沿用至今。孔子说“名不正则言不顺”，“建党”、“建军”之辈，看来和孔子一样，都是“吾从周”那一路来的，亦可谓源远流长了。 到了厉王时期，便有一件“害夫”簋问世。害夫簋，乃王器，本来形制端庄，有天子相，却以“害夫”名之，何也？“害夫”者，厉王之名，读如“胡”也。不过，时至今日，“害夫”，已不再读“胡”了，且因厉王害民，堪称“害民之夫”，所以，我们就从今意上解，而不从古音上读了。 就有这么凑巧，你想“胡”弄一下都不行，历史的审判在此：“害民之夫”。 害夫簋内底，有铭文十二行，一百二十四字，为厉王自作的祝辞。辞曰：我日夜尽心于先王事业，以配享皇天……他对自己要求很高，很想把自己放在与先王一道，可他却做反了头了。 先王“天听自我民听”，可他对于反对意见一点也不想听，不想听也就罢了，可他还要监督人民，要管人民怎么想怎么说，管到人民连话都不敢说了，见了面，点点头，张口结舌，路上相逢，眨眨眼，也就表示相识了，他以为这样就天下太平了，还美其名曰“弭谤”，弭的连鸟都停止了吟唱。 周人虽有王权思想，但“三纲”未立，君民共和尚存，厉王弭谤，便有召伯虎进言：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雍而溃，伤人必多。他这样说时，是为自由立言，生而自由，天然就有共和主张，即便为王权着想，亦自有其不可磨灭的光芒。厉王不听，用特务加暴政，监控言论，国人从此沉默，却“道路以目”；国人不再做诗，却发动了起义。厉王逃走，太子靖藏在召公家里，国人要召公交人，召公把自己的儿子交出去了。国人驱逐了鼠肚鸡肠毫无“诗意”的特务天子，缔造了第一次“共和”政治。 有周一朝，杰出代表，除了文、武二王，便是周公旦和这位召伯虎了。周朝没有亡于起义，就因为有“共和”继起，召公以“共和行政”，不仅避免了革命，还推动了“宣王中兴”。厉王死后，太子继位，召公结束“共和行政”，又开始了“王命召虎”的政治生涯。周公还政于成王，召公还政于宣王，这两次还政，终于使中国的共和政治泡汤，却成了王权主义的道德榜样，祸兮福兮怎么讲？ 此次“共和”，乃无君时，不得已而为之，这在召伯虎本人，亦必视为权宜之计，所以，孔子梦见周公，而未梦见召公，那意味，千回百转，亦可谓深矣，此一取舍，便造就了儒家文化。 从周文王到周厉王，西周已历十一世，周人的耳畔，总有“天听自我民听”的声音响起，这声音告诉你，你有提意见的权利，连这权利也被剥夺了，别忘了你还有最后的权力——起义。
《中国经营报》2010年7月30日 | 
发表于 2010-7-31 2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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