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深有所感,愧未能及”一记1973年的周恩来
本帖最后由 拯唯冬 于 2014-2-23 04:50 编辑
作者:冯锡刚
一
1973年1月5日,日理万机的周恩来大量便血,保健医生忧心忡忡,连夜报告医疗小组组长吴阶平。这位医术精湛且深为高层信任的协和医院院长,迅即上西山向叶剑英禀报。
经历了“九一三事件”的重创之后,叶剑英成为辅助周恩来主持中央工作首屈一指的要员。其时,叶剑英还是负责周恩来医疗的“中央领导小组”成员之一(另两人是张春桥和汪东兴)。1972年5月18日,周恩来在尿常规化验中,被确诊患膀胱癌。医疗小组的一致意见是:必须及早检查、治疗,必要时动手术。医疗方案禀报“中央领导小组”,最后经由毛泽东定夺:一不作检查,二不能开刀,三不要向周恩来和邓颖超通报。医疗小组对这“三不”的决断百思不得其解,尽管详细解释必须及时检查与治疗的重要性,力陈错失治疗时机将产生的严重后果,却无济于事。
半年来的保守治疗自然无法阻遏病势的恶化,终于发展到大量便血的地步。在接到吴阶平的禀报之后,叶剑英拿着装有周恩来血尿的试管和化验单,直接到中南海游泳池请示毛泽东。经过这番面折廷争,总算批准了医疗小组的方案。3月5日,就在施行检查的前一天,接到毛泽东的明确指示:先检查,后治疗。这又使医疗小组大出意外。因为膀胱镜检查并不复杂,如观察到有早期膀胱癌的病灶,即可在做检查的同时用电灼手术器械电灼,使病情得到控制,何至于要分“两步走”呢。经过这半年多来的延宕,阅人无数的吴阶平心里清楚:若真要分“两步走”,很可能就没有“第二步”了。
“三不”既已打破(周恩来在大量尿血后不数日便约集吴阶平等人开会,3月初更约叶剑英、张春桥、汪东兴谈自己的病情及医疗问题),两难中的吴阶平遂请示邓颖超,力主一步到位。邓颖超自然明白,这样做有违“最高指示”,但毕竟面对的是相濡以沫几近半个世纪的丈夫。得到邓颖超的首肯,吴阶平斗胆两步并作一步。手术后,周恩来的病情得到缓解。然而明察秋毫的周恩来无奈地对邓颖超和吴阶平说:你们该不该这样做,还得看。
投身革命50年的周恩来,早已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惟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的苦痛悲怆和万般无奈,端在洞明世事。纪登奎在1980年代对他的儿子回忆“九一三事件”发生后与周恩来独处一室时的情景:周恩来背向纪登奎,突然嚎啕大哭。纪为之震惊,劝慰说:林彪自取灭亡,是一件大好事。周恩来转过身来,老泪纵横,哽咽着说:你不懂,你不懂,事情还没有完。后来纪对此的理解是:周为“文革”确立林彪的接班人地位付出惨痛的代价却招致如此结局而痛心。其实不尽然。周恩来的侄女周秉德提供卫士长张树迎回忆的另一幅历史情景:1972年1月中旬,毛泽东突然休克,正在人大会堂主持会议的周恩来闻讯而至。经抢救,毛泽东转危为安,周恩来扑到床前,紧握毛泽东的手,泪水夺眶而出,哽咽着说:主席,主席,大权还在你手里!还是在主席领导下工作。
这两个历史细节合在一起,所包蕴的内涵真是太丰富了。正是处于这种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心境,周恩来于1973年2月26日凌晨5时,致信毛泽东:
凌晨读史记汲黯、郑庄列传及太史公曰云云,深有所感,愧未能及。
毛泽东指令姚文元将他指定的篇章印成大字本,特意让集内政外交于一身的周恩来以为鉴镜。洞悉毛泽东心态的周恩来自然不会懈怠,致有此举。
汲黯、郑庄系汉武帝一朝名臣。司马迁将两人合传,其中合评两人的,主要是“廉,内行修絜”一句。述及汲黯,有“任气节,内行修絜,好直谏,数犯主之颜色”。又借他人之口称道汲黯“辅少主,守城深坚,招之不来,麾之不去,虽自谓贲育亦不能夺之矣”,于是有汉武帝“古有社稷之臣,至如黯,近之矣”的赞叹。周恩来所说的“愧未能及”,大概指的就是这类文字罢。然而毛泽东让周恩来读这篇《史记》中知名度不算很高的传记,因着司马迁对于汲黯的多侧面的描述,用意恐非如此显豁或单一。有学者解读为毛泽东在确定接班人时对周的告诫。汲黯对汉武帝的用人之术当面抱怨:“陛下用群臣如积薪耳,后来者居上。”武帝的反应是“默然”,汲黯退下后则同样抱怨:“人果不可以无学,观黯之言也日益甚。”意思是“一个人确实不可以没有学识,看汲黯这番话,他的戆直越来越严重了”。从毛泽东选拔王洪文为接班人这一惊世骇俗的决断来看,如此解读不无道理。对汲黯的“戆直”,看来也只能以“深有所感”来回应了。至于“太史公曰”的一番话则是:“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至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对此只能是“深有所感”,无所谓“愧未能及”了。到了1975年,毛泽东对张玉凤引用这段话,来表达迟暮之际的人生感喟。
“天意从来高难问”,处境险恶而身患绝症的周恩来,以“深有所感,愧未能及”作出回应,真是言简意赅啊。
二
这年3月下旬,毛泽东接见行将复出的邓小平,同时又指示政治局将筹备召开“十大”列入议事日程。5月下旬,根据毛泽东的指示,以筹备“十大”为主要议程的中央工作会议在北京召开。会议由周恩来主持,筹备“十大”的三项事务(起草政治报告、修改党章,以及后来设立的“十大”选举准备委员会)则由张春桥和王洪文负责。
1972年9月,根据毛泽东的指示,王洪文以中共中央委员、中共上海市委书记、上海市革命委员会副主任的身份奉调中央,列席政治局会议。经过大约半年时间的考察,毛泽东打破常规,选择这位年仅39岁的文革新贵做接班人。这样的“后来者居上”,确实匪夷所思。至于张春桥,毛泽东早就属意,还在“九大”之后不久,就别有意味地向林彪表示对张的看重。出于维护“文革”的政治诉求,毛泽东通过托付王洪文和张春桥筹备召开“十大”来建立新的政治格局。
在长达12天的中央工作会议期间,周恩来主持了四次全体会议。第一次讲议程安排;第二次则根据毛泽东指示“十大”代表人数将略少于“九大”的精神,讲名额安排问题;第三次传达毛泽东在政治局会议上关于“要注意抓路线,抓上层建筑,抓意识形态,并要求学一点历史和批判孔子”的指示;第四次着重讲国民经济计划问题。这样看来,筹备“十大”的重要环节确实与周恩来关系不甚大。
7月4日,毛泽东召见王洪文和张春桥,劈头第一句话就是“你们两位是负责报告和党章的,今天找你们来谈几件事”。毛所谈之事,件件关涉周恩来。
第一件事是批评外交部,然而却撇开建国以来一直主管外交事务的周恩来,确乎不同寻常。6月28日,外交部内刊《新情况》第153期刊登题为《对尼克松-勃列日涅夫会谈的初步看法》的文章,分析、评论美苏首脑会谈并签订防止核战争协定后的国际形势,认为美苏会谈所表现出的特点是“欺骗性更大”,“主宰世界的气氛更浓”。先是周恩来称赞此文写得不错,随即毛泽东提出尖锐批评,认为该文提出的大欺骗、大主宰的观点,与自己多年来主张的大动荡、大分化、大改组的观点背道而驰。毛对王、张说出这样尖刻的话:你们年纪还不大,最好学点外文,免得上姬鹏飞、乔冠华那些老爷的当,受他们的骗,以至于上他们的贼船。姬、乔其时连中央委员都不是,不过是一介部长级官员,与张春桥这样的政治局委员远非一个等级。“上贼船”云云,弦外之音是明白不过的了。然而毛泽东觉得还不解气,竟又说出了这番指名道姓的话来:“凡是这类屁文件,我就照例不看,总理讲话也在内,因为不胜其看。”
第二件事是批评郭沫若:“郭老现在又说孔子是奴隶主的圣人。郭老在《十批判书》里头自称是人本主义,即人民本位主义,孔夫子也是人本主义,跟他一样。郭老不仅是尊孔,而且还反法。尊孔反法。国民党也是一样啊!林彪也是啊!我赞成过郭老的历史分期,奴隶制以春秋战国之间为界。但是不能大骂秦始皇。”这可能是继5月下旬指示“要批判孔子”之后的深入部署吧。
第三件事是批判王明路线:“历来我们党,一股风一来,就是(随风转)。比如王明路线吧,各根据地、各白区,主要领导权都拿走。不到四整年,鸣呼哀哉!自称为百分之百的马克思主义。中央苏区的领导,就是鄙人,丝毫马克思主义都没有。一股风一来,随风转。多啊,不是个别人。硬着头皮顶的是少数。”“第二次王明路线的潮流就不同了,结果还是照我同一些要革命、有马克思主义的同志的意见。我写了一篇文章,叫《论持久战》,批那个速胜论。名为批党外的,实际批党内的。又批亡国论。”毛泽东还谈到第一次王明路线盛行时,自己在中央苏区遭到打击孤立的情况。其时在中央苏区掌权的是博古、周恩来。第二次王明路线指的是抗战初期,时任中共长江局书记的王明提出“一切经过统一战线”。时任长江局副书记的是周恩来。1940年代初延安整风运动以来,在历次党的会议上,周恩来一再作自我批评。直至1972年6月中旬,在批林整风汇报会上,周恩来连续三个晚上,作《对我们党在新民主主义革命阶段六次路线斗争的个人认识》的报告,在谈到王明路线时,对自己作了过分的贬损。作为与会者,王洪文和张春桥自然明白毛泽东在时隔一年后重提王明路线的用意。
毛泽东最后说:“结论是四句话:大事不讨论,小事天天送。此调不改动,势必搞修正。将来(批)搞修正主义,莫说我事先没讲。”
当晚,口含天宪的张春桥通知周恩来,要求召开中央政治局会议传达毛泽东的谈话内容。这次谈话的记录者是王海容和唐闻生。这两位外交部的通天人物,在四个月后的中美会谈记录中,还将产生重要作用。
一个月后,在即将召开“十大”的紧张时刻,8月5日,毛泽东召见江青,向她讲述中国历史上儒法斗争情况,结论是:“历代有作为的政治家都是法家,法家主张中央集权,郡县制,在历史上一般说是前进的,是厚今薄古的。而儒家呢,它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它是厚古薄今的,开倒车的。”毛泽东还高度评价秦始皇,念了他写的一首七律《读<封建论>呈郭老》:
劝君少骂秦始皇,焚坑事业要商量。
祖龙魂死秦犹在,孔学名高实秕糠。
百代都行秦政法,十批不是好文章。
熟读唐人封建论,莫从子厚返文王。
毛泽东还指着摊放在桌上的大字本《十批判书》说,这是供批判用的。8月5日,真是历史的巧合,七年前的这一天,毛泽东在八届十一中全会期间写出石破天惊的《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决定改换接班人。江青自然不会淡忘毛泽东在1966年7月给她的信中所说“七八年又来一次”的预言,正当“十大”行将召开之际,面聆毛泽东的这番训示,似乎又回到了七年前“炮打司令部”时呼风唤雨的境地。次日,江青即在周恩来主持的中央政治局会议上传达毛泽东有关儒法斗争的谈话及所写七律,并要求将此内容写入“十大”政治报告。周恩来表示:对此需要理解、消化一段时间,“十大”召开在即,不必马上公布。
三
8月24日至28日,中共“十大”在北京举行。毛泽东主持开幕式,未发表讲话,周恩来作政治报告,王洪文作关于修改党章的报告,整个议程仅一个来小时,及至宣布散会时,衰落不堪的毛泽东已无法站立,为掩饰窘状,只得由周恩来临机宣布“毛主席目送各位代表先行退场”。毛泽东无力主持闭幕式,干脆请假,托付王洪文代行投选举票。据与会者徐景贤回忆,当王洪文代表毛泽东投票后,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此举让全体代表明白,毛泽东选择王洪文当接班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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