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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楼
发表于 2012-7-24 08: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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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使命,在追问思考和突破中彰显
终于,毛泽东去世,四人帮倒台,在伤及无辜的规模超过一打三反的揭批查运动和洋跃进后,僵化血腥的“两个凡是”无奈地寿终正寝。
77年盛夏,真理标准的大讨论已起于青萍。我当时已在达县农学院任教,几次借到成都查阅资料编写讲义之便,和孙老师几度相逢。直到那时,我才在他那里得知了西单民主墙。知道呼吁邓小平复出,要求为天安门事件平反,要求销毁噩梦般压在10亿人头上的毛纪念堂的大小字报和传单,已经铺天盖地。他激动的给我讲那个魔咒般压在天安门广场上的纪念堂,讲去年那个晦暗的血雨纷飞的清明,讲平反的希望和传闻。压抑不住的兴奋和期待,在眼镜片后闪着明快的亮色。
我们都清晰的感觉得到,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为右派平反肯定不会太久。
果然,科学大会召开,伤痕文学异军突起,真理标准大讨论、天安门事件平反、右派改正、张志新事件披露,十一届三中全会公报,《关于建国以来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还有《人民日报》上,白桦在文代会《没有突破就没有文学》的发言。一次又一次的突破,令人目不暇接惊喜不已。
然而,直到平反改正,直到当选为省作协副主席、出任省政协常委,他却始终拒绝入党。
我以为,此举就他而言,是势在必然。不仅因为这个在野时曾经高举自由民主和公平正义的党,获得政权后却将自由民主视为毒蛇猛兽,将从里到外都是左派的他,打成了右派。而后,当生活与苦难将他变成了真正的民主自由派后,却又给他平反、改正。前后都充满着戏剧性的荒诞。不仅因为这个先锋队内,很多位高权重的要员,无论信仰、政治品质和道德都远远难于令人信服。尤其是那些为了私利和野心、将辩证法和“党性”的魔术杖挥舞得娴熟臻如,指哪打哪、所向披靡的那些人,更让他嗤之以鼻,羞与为伍。更重要的是;自建国以来,这个党发起的众多运动,几乎都是在倒行逆施,制造着灾难和不公,践踏着革命的目标和初衷。还因为这个组织中几乎所有的理想主义者和优秀份子,都在逆向淘汰中倒下,一个个遍体鳞伤,余下多为“打土豪分田地”式的“革命者”和马屁精,或一心为稻粱谋者。“道不同、不相与谋”,不屑与归,理所当然。
他是诗人,如他所说,是“以诗为我的爱,我的生命,我的一切”“为诗而活着,也将为诗而死去”。“我的诗,是从破碎的心渗出的泪和血”。二十几年的封杀冻结终于开始融解,诗情就像炙热的热泉不可抑制的喷涌而出。从78年平反到81年,几上北京,下海南,沿海北上访山东故乡,赴云南访江南。历尽劫难后的故友重逢,人是物非下的悲喜交加,磨难和思考的积淀,使他的诗较之细腻空灵的《海洋抒情诗》,更多理性、成熟、现实和冷峻。
79年初夏,从沿海采风归来路过重庆,在市文联一间小会议室里,他给我背诵了几首南海采风中创作的短诗。其中有一首《船过珠江口》;当时内地海轮每过香港和澳门之间的海域,船长都要求旅客拉上舷窗上的窗帘。深恐人们“受资本主义世界的影响和诱惑”,令他颇感愤怒和羞辱。他说
“我只看到一片朦胧的灯火
也不熟悉那些灯下的生活
哦、船长,何必要拉上窗帘
请摸摸我的脉搏
他依旧是一条结冰的河流
我不是杨柳、不是棕榈
我是一颗来自北方的松树
离不开北方寒冷贫瘠的黄土”。
海上,时有飞翔船飞掠而过,转瞬就消失在遥远的海平面上,只留下一道道起伏的浪涌,嘲弄般的颠簸摇晃着颟删行进的船只,令他
“好像遭遇了戏弄
留在自尊里的
半是对飞翔的嫉妒
半是对颠簸的伤感”
——(《飞翔船》)。
于是,在《船舱里》里,他问自己
“从死亡线归来
该停歇了吧?
至少该抑制那太多的探险热情
但舒适平静却使我如此寂苦烦闷
……
快结束这安谧的停泊吧
我是水手、我喜欢风浪
喜欢汹涌和颠簸、喜欢强劲的海风
即使潜伏在海底的礁石在向我窥视
但我却拥有追求的激情,搏击的情趣”。
经历了由人人敬羡的“红小鬼”诗人,一夜间沦为贱民罪人的急剧坠落,他当然清楚平静的海面下暗礁的凶险,清楚“搏击”“追求”可能会招来何种后果。但责任和使命所在,却令他义无反顾。面对探索者随时可能遭遇覆灭和灾难的宿命,他的清醒和坦然淡定的义无反顾,在《沉船》里,表现得尤为清晰:
“水手们还在谈论那惊心动魄的故事
对先驱者寄予了无限的崇敬和思念
……
呵、朋友、何须对死者凭吊
也无须在沉船水域踟蹰不前
既然选择了搏击风浪的生涯
又怎能侥幸逃脱灭顶的危险
生者与死者各有各自的归宿
谁生存、谁就该探索前人不曾开拓的航线”
这些思考和决心,当然不仅仅是自我宣泄或为赢得喝彩。他们不久就变成了诗行的犀利。当那场倒春寒,以“四项基本原则”的凌厉锋芒扫过中国大地,《一个幽魂在中国大地上游荡》终于降生在80年的10月。他率真得近乎惊世赫俗的追问
“难道我们流血流汗、辛辛苦苦
建造的只是一座可怕的教堂?”
“难道推翻三座大山、就是为了建造另一座神庙?
难道焼毁财神菩萨,就是为了挂上另一幅新的神像?”
锋芒所指,一目了然。因此和《将军,你不能这样做》《苦恋》一起成为由最高当局下令追查的资产阶级自由化文艺代表作的典型。
我是事后几个月才从聂老师和表哥郭久麟那里得知这一情况的。他们告诉我,尽管因为来自高层、动静很大,但孙老师却似乎被“放过了”。并未受到预料中的严厉批判和处理。
命运对这个命途多舛,却依然一身崚角,少于世故的诗人,终于了有一次微笑、一次眷顾青睐。
一年后的81年秋,在成都参加水产学会时再见孙老师,还是像以前一样,一见面就颇为得意的告诉我“小龙,你晓不晓得我在邓小平那里挂了号?他说:孙静轩是个好同志。”惊愕中,竟以为他在开玩笑。
据他讲,在“反击右倾翻案风”时,他是四川唯一公开支持邓小平的文化人士。因此才有了“好同志”之说。虽然,至今无法证实其近似传奇的真伪。但我却对此深信不疑。不仅因为我是他的学生、挚友,充满信任和亲近,了解他的人品和率真。还有九十年代中后期他和肖秧的友谊,更是有力的旁证:如果没有邓小平这句话,当时已是四川省长的肖,何以会同孙老师这样一个经常不分场合语惊四座,坦率真实,思想自由奔放,不作“喉舌”,不当奴才,嘴巴服从于自己的大脑和判断,说不定哪天就会捅出惊天祸端的诗人成为以兄弟相称、无话不谈的朋友。——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在等级森严雷区众多的中国官场,如果没有强硬的政治背景可以凭藉,有谁敢冒如此巨大的政治风险。
至于此后在相当范围内流传的,称孙老师是因出卖了曾在《星星》诗案中被打成“极右”,曾极力支持赞扬过《幽灵》的某著名诗人,方才得以免遭批判的说法,我更不敢苟同。理由很常识;如果真如此,那位诗人起码就会受到批判和压力,但事实上却从来没有发生过。再者,按遭到最高当局钦点的阵势和惯例,即便孙老师有“检举立功”情节,也绝无可能风平浪静。
据他讲,有关部门也曾几次要求他“至少要有一个态度”,但他却一直不予理睬。甚至作好了遭遇严厉审查,再次被打入地狱的准备。但预料中的一切却终于没有发生。
我以为,这显然是“好同志”之说,也许还加上当时四川省委的开明,共同作用的结果。
自那时起直到85年,借每年都有两三次到成都开会出差之便,只要他在成都,我们就有一次海阔天空随心所欲的畅谈。那是我一生所经历过思想最活跃、最有希望,最扬眉吐气、激情四射的年代。从农村改革到历史哲学思想的突破,从形形色色的流行思潮,到朦胧诗、到小说、到报告文学,到令人忧心不已,颇多不详的特权腐败。凡感兴趣凡关心的话题无所不及。
那时的我们都很天真,以为几代人梦寐以求的民主自由,充满创新活力的新时代氛围已经近在咫尺。那种兴奋期待和乐观,至今想来,已恍若隔世。
终于,传统的专制现实再一次嘲弄了人们的善良和天真:那场令世界侧目,令每一个良知尚存者锥心泣血,令国人失语噤声,始谓之为暴乱后又称为风波的 180度向后转,到底还是在令人膛目结舌的淋漓血色下发生了。
90年底,赴非洲打工前夕,我特意去成都向他辞行。其间、他告诉我,事发前几天他曾瞒过单位和夫人,独自赶到北京,陪着广场绝食的学生渡过了一个不眠之夜。次日凌晨又独自悄悄返回。按他提议,我们两人面朝东北,为罹难学生默哀了好几分钟。当默哀结束,他的两颊和上唇两则的胡须上竟满是晶亮的泪痕。他说:他要把胡须一直留下去,直到平反昭雪和公开道歉的那一天。
我以为,《二十一世纪》就是那些泪水的结晶,是诗人在人道民主的高度上回望历史、回望人生,思考着人类命运及未来,思考着生和死的意义,在拷问自己当年的蒙昧软弱中,对未来世纪的期待祝福。
在诗中、他写道:
“只有他们,那些人中之王
想长生不老想万寿无疆
……
他们活着就是为了占有
占有财产占有土地占有别人
占有女人占有权柄占有虚荣
占有一切的一切
为了这、即使陷于水火
即使血流成河
即使世界就此止步、地球停止转动
所有的生命不复存在
他们也在所不惜,毫不在乎
重要的是他们活着
那怕活得像一个白痴
一具行尸走肉
活得让人厌恶令人无法忍受
也要死乞白赖的活着
……
贪婪的心就像无底的黑洞,魔鬼的巢穴
滋生阴谋滋生邪恶繁衍战争
蕴壤着世界末日”
对自己当年的顺从和怯懦,他更是无情严厉的拷问。
有人说我是一个真实勇敢的诗人
我深知我自己
我绝非英雄
我甚至像别人一样堕落
是的,我的灵魂已死精神已死
血液是冷的
凝固如化石
我只是一个影子
一具行尸走肉
一个呼吸着的软体动物
我既怕邪恶又畏惧暴力
面对血淋淋的现实
甚至不敢作一个手势和表情
……。
正因为历史的黑暗,现实中人心的黑暗,才使诗人对新世纪的人类,对二十一世纪寄予热烈的希望和祝愿:
“前面是二十一世纪
但却不属于我们
那是另一个世界
他与我们的世界绝不相同
……
既没有独裁者也没有毒贩子
也许那里是乐园
既没有丑剧也没有悲剧
那里是诗人的梦境
既没有仇恨也没有阴谋
也许那是宇宙中的一个地球村
悬挂着只有一面旗帜——爱
……
它肯定读懂了二十世纪的历史
绝不会重蹈覆辙
绝不让带罪者闯入
……
凡阴谋家、伪君子、偏执狂、马屁精,它将禁止入内
绝不许希特勒、墨索里尼们
或者那些让油田变成地狱的人重登舞台
再一次导演人间大悲剧
是的、二十一世纪绝不要独裁者
绝不要你死我活的派别之争
也不要形形色色的毒贩子
也不要丑剧闹剧
更不要悲剧”
我至今都还记得最初读《二十一世纪》时的震撼和狂喜。在他将《孙静轩诗选》和载有《二十一世纪》的《星星》诗刊书赠我的同时,还满脸快意的给我讲起:不久前,时任文化部长、中宣部副部长的某左派旗手,五六十年代曾经以多首热情奔放、语言形象旬丽的政治抒情诗,倾倒过整整一代青年的某大诗人到成都公干。通过省委宣传部欲拜访“老孙”,却被他以“我不认识这个人”,一句话,就将其拒之门外。
快意、率性、直接、一身傲骨。他依然在用他的“白眼向青天”在证明着:我只属于自己,属于真实,属于民间草根,绝非庄严的权力庙堂。
我想,这就是当人们年如此隆重的祭奠怀念他之所在。也是让我几十年始终对他倍感亲近之所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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