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中国古史应当重写

去年夏天,我应人民日报社和日本朝日新闻社的邀请,到长江豪华游轮峨嵋号上去参加一个有关21世纪文化的国际研讨会。我们途经武汉和荆州,然后在宜昌上船,开始学术讨论。
    在武汉,我们参观了黄鹤楼和博物馆。在博物馆里,我看到了许多出土的文物,其中有许多青铜器和名震世界的编钟。我大为惊诧,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心中兴奋,非言语所能表达。
    我们从武汉到了荆州。在那里又参观博物馆,看到了更多的更精美绝伦的从古墓里出土的青铜器,我的惊诧又上了一个台阶。在这里又看到了编钟,并且听了演奏。这一套编钟计65件,分层悬挂着。这套编钟是目前世界上已知最早的、音域最宽的、具有12个半音音阶的特大定调乐器。美国音乐家麦克·克来恩教授说:“曾侯乙编钟是我们精神世界的圣山”,并誉之为“世界第八奇迹”。著名小提琴家梅纽因也说:“希腊的乐器是全世界都承认的,可是希腊的乐器是竹木的,到现在不能保存下来,只有中国的乐器还能够使我们听到两千年前的声音。”可见世界上音乐大家对编钟评价之高。能产生“世界上第八奇迹”和其他许许多多精美铜器的地方,一定会有异常雄厚的文化基础和经济基础,这是不辩自明的。古代的楚国是文化辉煌之邦,这已经是十分明显的了。
    我在参观时一个强烈的想法就是:中国古代历史必须重写。
    楚国,也可以泛泛地说中国的南方,在中国过去的历史著作中占的地位怎样呢?有目共睹,它没有占到应有的地位。在所有的中国通史中,比如郭沫若的,范文澜的,吕振羽的、翦伯赞的,尚钺的,以及比这些书更早一点的夏曾佑的《中国古代史》,统统都是文化北方中心论。黄河流域确实是中华文化发源地,但是最晚到了周代,楚文化或南方文化已经勃然兴起。再重弹北方中心论的老调,已经不行了,已经不符合实际情况了。
    从别的方面着眼,也可以证明这一点。我在这里只举一个例子,这就是《楚辞》。像屈原这样伟大的诗人,如果没有丰厚的、肥沃的,而且又是历史悠久的文化土壤,是决难以出现的。屈原的著作幻想瑰丽,描绘奇诡,同代表北方文化的《诗经》,文风迥乎不同。勉强打一个比方,北方接近现实主义,而《楚辞》则多浪漫主义色彩。这一点恐怕是许多人能接受的。
    屈原的作品中,无论是在词句方面,还是在内容方面,都有一些北方作品中不见的东西。比如《天问》中的许多神话,根据中外一些学者的研究,同外国的颇多相似之处,其中很可能有相互影响的关系。又如《离骚》一开头就有“摄提贞于孟陬兮”这样的句子。“摄提”一词,确有点怪。是否与天竺天文有关?学者们有这个说法,还有待于进一步的探讨。
    类似的例子还可以举出一些来,我不再一一列举了。我的意思只是想说明,至晚到了周代,楚文化或南方文化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同域外的文化交流也已经有了一些。在这些方面,至少可以同北方文化并驾齐驱。然而在学者们的历史著作中,从而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南方仍然是蛮荒之地,在文化上上不得台盘。这是非常不公平的,也是不符合实情的。这样写出来的中国古代史是不完全的。所以我就主张:中国古史应当重写。
    1993年4月8日
历史研究断想

季羡林  


    我自认为是半个历史研究工作者。50多年以来,读过很多历史著作,自己也进行过一些研究和探讨。但是,到了今天,年届耄耋,却忽然像一个小学生一样豁然开朗,认识了历史研究中的一个根本问题:历史,特别是古代史研究中的很多结论,不管看上去多么确凿可靠,却只能是暂时的假设,与真正的结论相距极远。
    大家都承认,今天我们对古代史的了解,在深度和广度上,都要超过前人。换言之,离开古代越远,则对古代史的了解越深刻,越细致,时代差距与了解正成反比。个中原因并不复杂。归纳起来,大约有三个原因:
    第一,研究的指导思想随时在变,越变越准确,越精细,从而也就越能实事求是。大而言之,利用历史唯心主义作指导思想,与利用历史唯物主义,其结果大不相同,这是人家都承认的事实。但是,我这里所谓的历史唯心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是名副其实的,决不能作教条主义的、肤浅的、僵化的理解。最近四五十年的历史研究,取得了很大的成绩;但也由于教条与僵化,产生了不少的问题。
    第二,研究的手段也随时在变。我举一个极其明显的例子:搜集资料。进行科学研究,必须搜集资料,搜集得越齐全,越好。这是尽人皆知的常识。但是怎样才能搜集得齐全呢?过去有很长一段时期是靠学者的记诵之功。后来出现了索引,这大大地有助于资料的搜集。但仍难免有所遗漏。最近若干年来有了电脑,只要把一部书输入,则查检起来必能竭泽而渔,决不会有任何遗漏。
    第三,新材料的发现越来越多。在这方面最明显的是考古发掘,但也不限于此,比如孔壁古文就不是考古发掘的结果。专就考古发掘而论,世界上可以发掘的地方多如牛毛,中国当然也是如此。我甚至有一个想法:地下埋藏的历史,比我们已知的还要多。
    以上三个方面,仅仅是荦荦大者。其他次要的原因我就不一一列举了。
    记得章实斋曾经说过:“六经皆史也。”这个说法得到了近代学者的赞同。六经是我国形诸文字的最集中的文化载体,研究中国古代史是绝对离不开的。但是,我们对六经的理解却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今天看汉人的解经,难免有离奇荒诞之感。司马迁作《史记》,引了一些《书经》里面的话,都不是原封不动,而是加以 “当代化”。以后,到了清代,经过了许多朴学考据大师的诠释,才了解得多了不少。但是,一直到今天,还没有哪个学者敢口出大言,说自己完全了解。《书经》如此,其他诸经以及别的古典文献,莫不皆然。孔壁古文的发现,汲冢周书的发现,后来敦煌古籍的发现,接踵而至。每一次发现都能增加我们对古书的了解。至于考古发掘工作在这方面的贡献,更是尽人皆知。这样的发现将来还会不断地出现。因此,我们根据目前能得到的资料所做的结论,都必然只能是暂时的。
    考古发掘工作对历史研究有巨大贡献,最突出、最具体、最典型的例子是我国新疆的考古发掘。原来我们对于这一带的历史地理情况,通过中国的古籍,有了一些了解。但是从上世纪末本世纪初的考古发掘工作中,我们看到了大量的实物,不管是文字的还是非文字的,都大大地扩大了我们的眼界,加深了我们的认识,对这个地区的古代史地情况才有了比较全面的了解。
    上面讲的多是空洞的理论。我现在举一个具体的例子。例子真可以说是俯拾即是,不能多举,仅举一个有重大意义的。
    我们有很长时间都认为,甲骨文是中国最古的文字。这也算是一个结论吧。但是事情是不是真就是这个样子呢?很可能不是。在解放前,唐兰先生在他的《古文字学导论》这一部书中,就曾提出了中国文字可能产生在夏代以前的观点。当时意见极不相同,但由于资料不够多,无法做出结论。最近我在《中国史研究动态》1992年第8期第19页读到胡厚宣先生的一段话,我现在引在下面:
    目前已知甲骨文有十五万件,最近又新发现了一个藏甲骨的大坑。甲骨文已是一种很成熟的文字,《说文》中的六书,甲骨文都已具备。看来在甲骨文以前就应有原始文字。所谓苍颉造宇,很可能他是研究整理当时文字的专家。现在豫、晋、陕、鲁等地都发现了史前文字,可材料太少,未能与甲骨文联系起来。可以推论,甲骨文之前文字已有了很长历史。现在需要考古、历史、地理各界联合起来,共同寻找炎黄时代的古文字。不过只是众多例子中的一个;但是,我相信,它会有举一反三的作用。
    总之,我想说的无非是,我们历史科学工作者,第一,不能认为任何结论都是真理,不可动摇;第二,必须敞开思想、放远眼光,随时准备推陈出新,改变以前的所谓结论;第三,我们必须随时注意新材料的发现,不管它是来自考古发掘,来自新发现的古籍,还是来自某一个地方偶然发现的石碑、墓碑等等;第四,我们必须随时注意报刊杂志上的文章,特别是国外的报刊杂志。
    我在这里想着重指出考古发掘的重要性,有人告诉我说,往往有这种情况,中国考古工作者发掘了某一个地方,经过艰苦的劳动和细致的探索,写出了发掘报告,把发掘的情况和发掘出来的实物,都加以详尽准确、科学的描述,作为发掘报告,有极高的水平。但是往往不把这些发掘结果应用到历史研究上来。结果给外国的历史学家提供了素材。他们利用了这些素材,证之以史籍,写出了很高水平的历史专著。如果真有这种情况的话,我国的考古学者和历史学家真应该认真对待。最好的做法当然就是,自己发掘,自己研究,自己利用。
    我的这些想法可能都是肤浅的。一得之愚,仅供参考而已。
可惜了,季老先生。
老夫子的话还算中肯,就是大都是老生常谈了。
有命自天,而俟之以义,人之所助,天之所祐。——王夫之《读通鉴论》
问题是:做学问的常识为什么长期被置若罔闻,不予实施?!
大树就是个广济寺旁穷扫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