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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楼
发表于 2010-10-11 1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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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宅书房
作者:周泽雄
书房本身不会闹鬼,但真正的读书,其定义可以这么下:让鬼魅附身。
十年前我就决定听从叔本华的教诲,原则上不买被媒体炒得火热的作品。文学作品虽然常被人比喻成精神食粮,就像啤酒常被说成液体面包,但放任这个比喻则是危险的,因为,面包以刚出炉为佳,无须涂防腐剂的艺术,却完全不必顾虑新鲜问题。“新鲜”与“新意”字面上的距离,约和雄心与雄鸡相当。一定要以食物为例,文学作品更好像勃艮第葡萄酒,藏在酒窖里越久,其价值也越可靠。因此,看今天的报纸,读昨天的名著,便大体可以概括我对铅字的态度。这样,你立刻就会看到,我的书房实在就是三千个时刻准备现世还魂的厉害角色。鉴于斯人已逝,他多年前发出的声音此时以铅字的方式作用于大脑,便一丝不差地成为鬼魂的述说,往世的传奇,与此同时,书房也成为不折不扣的鬼域聊斋。
曾听说有些湖边岩石,会在某个月黑风高夜发出凄厉的叫声。专家们惊魂甫定后,拂了拂衣袖告诉我们:这声音来自五百或五千年前的一场灾变,虽然物理原因待考,但当时的大气物候无疑迅速保留下了它的声纳信息,其原理正和琥珀保留下五万年前的螳螂或磁性介质以二进位原理记录下声音图像相同,一旦同样的大气物候再次光临,这声音便会同步出现。我相信你和我一样不曾亲耳听到这等人命关天的声音,因而也和我一样认为这种事情十之八九又是一件类似尼斯湖水怪的闹剧。这种声音谁听到谁倒霉,腿脚灵快如我者,便会在第一时间羚羊般开溜。但是且慢,当你在某个夜晚打开一本存世两千年之久的作品,并被其中的事件或说法深深打动时,难道就没想到这种影响方式完全是鬼魂式的,其机理与听到湖畔厉叫并无区别。如果最好的读书方式就是与作者进行超时空的对话,那么就可以认可在下的拙见:读书,就是让鬼魅附身。
没有证据表明人类非怕鬼不可,关键在于鬼的附体方式。夜读郎突然被掠过眼前的一缕红袖所打动(这是蒲松龄的惊艳传奇),在最终瞥见它演化成狐狸尾巴之前,这段艳遇总会使人心旌摇荡,欢喜不打一处来。他当然不一定非得看见那条彼岸世界的尾巴不可,而读书人,千真万确,正是整天生活在鬼魂之中而全不自察的家伙。他为什么要知道这一点?比如钱锺书先生,浸淫书海之中,打通东西阻隔,所赖全凭数十年如一日地在阴阳世界穿梭往还,竟至神而化之到这等程度,可以 “左挹愈(韩愈)手,右拍马(司马迁)肩”,任凭鬼魂之气在自身小周天环流往复,在天地大周天鹰击鱼翔,发而为文,便完全是一派大宗师兼大巫师的气度。钱先生对自身角色的特殊性深有洞明,他曾这样告诉我们:“长于考证记问者,其魄强也;长于文章义理者,其魂强也”,又说“人之才情为‘魂’而学问为‘魄’” (见《管锥编》1417页),由于他本人既擅长“考证记问”,又精于“文章义理”,遂生成当代读书界最雄奇伟拔的一股罡风,修炼阴阳,抟泥为气,至于无极而太极。
套用一部已故电影的名称,读书人不妨命名为“与魔鬼打交道的人”. 事实上即使你读的乃是一部最新的当代作品,作者阳气沛然,完全没有作古迹象,考虑到那种缘悭一面,独以文字相往还的信息传递方式,便仍可窥见几许阴界消息。当然,如果神经足够过敏,也不妨将电影电视电话电灯、网络漫游以及我们整个数字化生存的未来,一概视为鬼画符的世界。这么看问题倒不在于有什么过错,而只取决于有否必要。比如诸葛亮仰观天象时,总会有个把小民一命归西,诸葛法眼却分明一一略过,全无觉察。这便是忽略的艺术,就像几乎所有爱情小说都忽略了东施、无盐的爱情故事一样。
上帝创造了人,“鬼神”则纯由人类想象力所激发,这个如此奇妙的物种之作用于人间,与社会奉行何种主义并无关联,与你扬言具有何种世界观也关系甚微,它是受自然法则支配的,它必然会主动向我们施加影响,我们则不可能对这份影响无动于衷。回头看看各自的书架吧,我们发现自然鬼族中好恶善厉之分,书架上也应有尽有,难以概述。
相比较而言,虽然堂皇如太史公《史记》、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之类巨著常能激发读书人的豪情,但孤魂游鬼式的作品,总是更易让人心潮激荡。如《顾准文集》、张中晓《无梦楼随笔》,如茨威格《一个欧洲人的回忆》或一个犹太女孩安妮的日记等均是。我痛苦地发现,近来所读所喜之书,不少均属新鬼雄文,如汪曾祺小说,余纯顺探险经历,如头骨峥嵘的寂寞高手王小波的《时代三部曲》。个中的鬼气,竟比坊间绝大多数暴炒之作都更能激扬肝胆,摄人心魄。事实上后两位新鬼在我内心获得的成功,决非泛泛阴阳之力,而更取决于他们活着时那份生猛雄奇,鲁迅先生“忍看朋辈成新鬼”的诗句,不觉在耳边萦绕开来。
孤守书架,闲听书声,于是便有着何等的鬼情脉脉!
“意识不过是无意识的后裔而已”,这是古斯塔夫·荣格的名言,他在另一篇文章里告诉我们:“如果允许我们将无意识人格化,则可以将它设想为集体的人,既结合了两性的特征,又超越了青年和老年、诞生和死亡,并且掌握了人类一二百万年的经验,因此几乎是永恒的……他会做一千年前的梦,而且,由于他有极丰富的经验,又成为一位卓越的预言家。他经历过无数次个人、家庭、氏族和人群的生活,同时对于生长、成熟和衰亡的节律具有生动的感觉。”(见冯川、苏克译《心理学与文学》中< 分析心理学的基本假设> )。荣格在卷帙浩瀚的《心理类型学》中自述的另一段门诊经历也曾使我长久不能释怀。他的病人某晚做的一个梦,其原始意象竟可以追溯到一本尘封在某修道院里的手抄本,这本书五百年来几乎不曾得到一双人类之手的摩挲,更不要说被这位不像很博学的病人读到了,而涉猎极广的荣格博士,也只是因了一份凑巧的机缘才读到的。这事没法解释,而我又必须信赖荣格的真诚。这个态度我是从沈从文先生学来的,他教导我们说:永远不要轻易怀疑古人在对你说谎。这次阅读经验使我对文字和人之间超强的交感原则,从此不敢掉以轻心。夜夜厮守书架,时时与故人相对唔谈,于是便成了期待奇迹的神圣体验。这也说明所谓天人交感并不是神乎其技的高人邪术,你只要安坐书房,等待鬼魅附身就行了。视书房为鬼宅,其本意不在说明读书人乃守墓汉,而只想以更务实的精神,揭示知识的神性魔力而已。
听到迷人的音乐从音箱里汩汩流出,感觉亦妙不可言,但那和在音乐厅里的感受又截然不同。鉴于自然界本无音乐,指挥家神奇的手势便完全是在召唤天籁,一种超自然的精魂。从表现方式上是很难看出指挥家与巫师的区别的,两者的对话对象都在人间之上,他们都希望通过自身努力,使虚无之物焕然重现。这是多好的鬼域呀,和鬼宅书房一样,音乐厅是我们的祀天之地。
虽然球场上的狂欢也预示着球迷们正被一种野地的精魂所攫取,弥漫于书房之中的鬼气无疑更值得人天天祭祀,日日洒扫。这不该是我个人的意见。
1998年2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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